声明:本书为奇书网(QiSuWang.com)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丝路大亨》 作者:克里斯韦伯 内容简介: 越南与暹罗是我的谷仓;远东与卡纳塔克是我的矿区;黑龙江两岸和东南亚提供木材;北海道与蒙古为我牧羊和骏马;还有新西兰与澳大利亚为我养牛;日本与秘鲁送来白银,非洲进贡黄金;印度人为我们种茶和棉花,江南与东南亚是我的果园。而我高踞一切之上。...... 楔子 1547年 京师西苑万寿宫,谨身精舍。 房间的大门微闭着,当中的正墙神坛上供奉着三清神牌,牌位下则是一副铺有明黄色蒲团坐垫的八卦形状坐台,一名身形削瘦作道士打扮的青年男子盘膝坐在蒲团上,双目微闭,口中念念有词,不时拿起玉磬杵在右手旁紫檀木架子上的铜磬敲一下,精舍内立即便传出一下清脆悠扬的铜磬声。 司礼监秉笔麦福快步行走在游廊里,作为最受嘉靖皇帝恩宠的内官之一,他距离内官的权力巅峰司礼监掌印太监已经只有一步之遥了,但此时的他屏息低眉,全然没有平日里的威风。这位大貂珰走到精舍外的台阶下,恭谨的跪下,用太监特有的尖利声音道:“皇爷,内阁有要事禀告!” 精舍内,那道装男子睁开双眼,他并没有回答,而是轻轻敲了一下铜磬。屋外的麦福听到磬声,磕了个头道:“浙江巡按御史潘芳上书,两浙黠滑军民,私造双桅大舡下海,名为商贩,时出剽劫;福建按察使有报龙溪嵩屿等处,地险民犷,素以航海通番为生,其间豪右之家,往往藏匿无赖,私造巨舟,接济器食,相倚为利;福建海沧署安边馆事的都指挥黎秀报:军民趋利忘害,而各处轻生之徒,攘臂向前,私通贸易。其船皆造于外岛而泊于内澳,或开驾以通番,或转售于贼党。而嵩屿、渐尾、长屿、海沧、石马、许林、白石等澳,乃海贼之渊薮也……” 嘡! 精舍内传出铜磬声,打断了麦福的禀告,随即屋内传出一个慵懒的声音:“那内阁打算怎么办?” “几位相公打算升朱纨为右副都御史,出任闽浙,提督海防军务!” “正德十六年的进士,在四川兵备副使任上平定过诸蛮,还在广东做过左布政使?” “皇爷圣明!” 精舍内静了下来,麦福跪在台阶下,一动不动。过了约莫一顿饭功夫,屋内才又传出一下清脆悠扬的铜磬声。麦福明白这代表嘉靖皇帝同意了内阁的建议,赶忙磕了个头,高声道:“老奴遵旨!” (嘉靖皇帝于1524年的壬寅宫变中险些死于宫女之手之后,便没有住在乾清宫,而是住在西苑的万寿宫中修道,直到临死前才搬回乾清宫中) 第一章获救 月光如水,照在海上,给沙滩镀上了一层银边。两条尖锐的海岬伸入海中,海岬边缘满是尖锐的礁石,遍布苔藓和鸟粪,海岬末端几乎连在一起,只留下一个不到百步的缺口,缺口处布满尖锐的礁石,当落潮的时候,礁石浮出水面,隔断内外,而涨潮时海水将大部分礁石淹没,露出几个可供小船出入的缝隙,形成了一个天然的避风港。 “用力,用力推!” 沙滩上两人用力将一条“红头对”推入海中,这“红头对”乃是浙江沿海常见的一种渔船,其船头有角,船首两侧有船的眼睛,在船首涂红色者,俗称“红头对”,因其形似雄鸡,也称“雄鸡对”,大的可以容六七人,小的只能容两三人。两人正在推的正是小的那种,长不过七八米,宽不过两三米,最是轻便不过,船上也没有什么遮盖,舱中堆数十只西瓜,还有一些蔬菜,上面盖了些荷叶。随着两人脚下的海水越来越深,为首那人感觉到船只轻了许多,赶忙喝道:“小七,你快上船!” “是,阿叔!”那人应了一声,一拉船舷便跳上了船,先前说话那人用了推了几步,此时船只已经完全浮了起来,海水也淹到他的大腿,他赶忙抓住船舷,爬上船来,顾不得喘息,便低声喝道:“小七,快到前面去探看礁石,乘着天还没亮,官府的巡船没有出来,咱们早些赶去双屿,也好多卖几个银钱。” 那小七还是个十三四岁的少年,身手倒是敏捷的很,应了一声便跑到船首,操起一根竹篙,探看水下的礁石,以免触礁;而说话这人则去船尾摇橹,在两人熟练的操作下,小船宛如一只敏捷的水鸟,穿过礁石间的缝隙向外驶去。这两人年长的那个姓陈名四五,另一个是他的外甥,因为姐姐姐夫走得早,只留下一个外甥便跟着他过活,还未成年没有大号,便以族中排行唤作小七,都是附近的百姓。太祖皇帝为防止沿海军阀余党与海盗滋扰,下令实施自元朝开始的海禁政策,禁止中国人赴海外经商,也限制外国商人到中国进行贸易(除去进贡贸易)。其后永乐皇帝虽然有郑和下西洋的壮举,但那也只是允许官方的朝贡贸易,民间私人出海依旧属于禁止的范围。而严厉的海禁政策并没有消灭民间海上贸易,反倒使其地下化、畸形化了了。远道而来的日本、葡萄牙等外国商人在沿海一些朝廷势力薄弱的地方直接与明国商人进行交易,双方皆获厚利,久而久之,在沿海地区便出现了一些贸易中心,浙江双屿、泉州月港便是其中的翘楚。尤其是双屿,本是宁波外海的一个荒岛,由于贸易兴盛,其全盛时期常驻居民便有三四千人,其中葡萄牙商人便有千人,每年往来的各国船只有千余条,贸易额高达百万两白银。周围的百姓也参与其中,或者为人佣仆,或者向岛屿上的商旅出售蔬果,这叔侄二人不过是当中微不足道的两个罢了。 小船行驶了一会儿,已经出了内海,远离了平日里官军卫所巡逻的范围。眼见得天色已明,陈四五松了口气,便放下船橹,升起帆来,自己坐下饮水进食,让小七在一旁照看。他刚刚坐下喝了两口水,便听到侄儿喊道:“阿叔,有人!” 陈四五以为是遇到了官军的巡船,赶忙丢下装水的竹筒,跳了起来,可举目四顾,目光所及之处都是起伏的海水,并无半点船影。他以为是侄儿耍弄自己,便狠狠的往对方屁股上踢了一脚,骂道:“差点吓死老子了,老子还以为遇上官军的巡船了,这也能乱开玩笑的?” “阿叔,我说的是人,不是船呀!”小七屁股上挨了一脚,委屈的指着不远处的海面道:“哪个开玩笑了,那不是个人吗?” 陈四五的眼力甚好,顺着外甥手指的方向望去,果然看到一个人浮在海面上,随着波涛起伏,不知生死,知道错怪了外甥,伸手揉了揉自己的脑袋:“是我弄错了,待到双屿卖了瓜,回去给你买串糖葫芦赔罪!” 小七听到有糖葫芦吃大喜,顿时忘记了方才的委屈,笑道:“阿叔说话可要算话!” 陈四五笑道:“一串糖葫芦值得什么,小七你放心,卖了瓜回去赶圩就买给你吃。快把船靠过去,救人要紧!” 两人都是熟手,摇橹划桨不一会儿便靠了过去,将水中那人捞了起来,陈四五一探鼻口还有呼吸,笑道:“这厮倒是好运气,遇上咱们这条命算是保住了,小七,快把他翻过来。” 小七应了一声,帮着陈四五将那落水汉子翻过身来,口中说道:“阿叔,这人头发这么短,莫不是倭人?” “倭人?”陈四五笑道:“你看这人诺大个头,便是在我们明国人里也是大个子了,怎会是倭人?” “不是倭人,莫不是弗朗基人?”小七一边轻轻拍打着那人的背部,一边问道。 “应该不是,看他的面容倒是大明人氏,只是服饰打扮不一样,与弗朗基人那红发碧眼的全然不同!”陈四五笑道:“待会等他醒了问问便知道了。” 正说话间,那昏死汉子喉咙里发出一阵声响,接着吐出许多清水来,苏醒了过来,悠悠问道:“我这是在哪里?” “兄弟你落水昏迷,被我们救起来了!”陈四五见对方醒了,不由得大喜,笑道:“小七,快拿只瓜来,给这位兄弟吃!” 小七应了一声,赶忙取了一只瓜来,陈四五拔出短刀将瓜剖开了,递过去一块,笑道:“你在海水里泡的久了,想必渴得很,快吃块瓜解解渴!” 第二章异世 那汉子却不接瓜,只是迷惑的看了看四周,又反复上下打量陈四五和小七,倒好似看到了什么怪物一般。小七被看的发毛,问道:“你莫不是给淹糊涂了,为何给你瓜也不吃?” “今年是几几年?”那汉子突然反问道。 “几几年?”陈四五闻言一愣,旋即笑道:“兄弟你问今年的年号是吗?我们都是寻常百姓哪里记得住那些东西?不过当今的天子是大明嘉靖皇爷!” “大明嘉靖皇爷?这怎么可能?”那汉子好似听到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情一般,脸色大变,弯腰抱头,口中念念有词。一旁小七见状吓了一跳,低声问道:“阿叔,这家伙是怎么了,莫不是发疯了?” “想必是有亲人一同落水,只有他自己一人得救吧?”陈四五叹了口气:“看来也是个苦命人,哎,若非是苦命人谁又愿意去海上讨生活呢?”说到这里,他上前拍了拍对方的肩膀,柔声道:“兄弟,俗话说生死有命、富贵在天。这生死祸福非人力所能强求的,我等须得节哀顺变。今日你落水得救,乃是老天给你的寿数还没尽。就得顺应天意,好好活下去。来,先吃块瓜吧!” 那汉子抬起头来,目光里满是疯狂和绝望,陈四五下意识的后退了一步,过了一会儿,那汉子的目光才渐渐清明,低声道:“你说的不错,这一切都是天意!” 陈四五见那汉子清醒了过来,十分高兴,便询问其来历。那汉子自称姓周名可成,山东人,出海外行商回国遭遇风浪落水得救。陈四五听对方谈吐形容不俗,笑道:“周兄弟应该是大户人家出身吧?” “为何这般说?” 陈四五笑道:“周兄弟这双手一看就知道不是寻常百姓的!” 周可成看了看自己的双手,白皙光滑,与陈四五皲裂粗糙的手掌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心知自己身上现代人的形迹太过明显,绝对是瞒不过去的,只得苦笑道:“那都是过去的事情了,现在周某不过是落水余生之人,一点薄产早就沉入海中,除了这双手便是一无所有了!” “周兄弟莫慌!”陈四五笑道:“若是在别的地方倒也还罢了,在咱们宁波府便不怕了。” 周可成听到宁波的地名,暗自记了下来,笑道:“为何这么说?” “周兄弟可曾听说过双屿?” “双屿?未曾听过。” “这双屿乃是宁波外海的一个海岛,各国商人都来这里买卖货物,一年下来怕不有上千条船舶。即便是身无分文的穷汉,只要肯卖力气,便不难混口饭吃,兄弟你有手有脚担心什么?若是有本事,重整家业也不是什么难事。” “本事?”周可成皱起了眉头,低头思忖了起来:自己虽然本是造船厂的工程师,自从08年金融危机之后,造船业一直不景气,自己所在的造船厂熬到了17年初也终于倒闭了,他拿着解职金想着休息几个月再去找工作,便和几个朋友去海钓,却不想失足落入海中,本以为是死路一条了,却不想捡了一条命,只是穿越到了古代。自己在大学时代看过穿越,也曾经幻想过回到古代开一个大大的后宫,打下一个大大的帝国,可惜当真回到古代才发现最大的问题是能否自食其力。他想了想,低声问道:“那敢情好,只是不知你说的本事有那些呢?” 陈四五看了看对方白皙的双手,问道:“周兄弟可曾识字?” 周可成一愣,答道:“自然认得?” “那可会写?” “倒也会写几个字!”周可成答道,心中却暗自感谢小时拿竹条逼自己写大字的父亲。 “原来周兄弟是个读书人!”听到这里,陈四五的脸上已经多了几分敬重。 “读书人?”周可成一愣,赶忙说:“不,不,在下连个秀才也没考上的。” “呵呵,功名那是要看祖宗福荫的,在我们这些睁眼瞎眼里,会读会写就是读书人了!”陈四五笑道:“周兄弟,既然你会读会写,在双屿谋个差使便不是什么难事了,你我相遇也是有缘,我这条船正是要去双屿,便同去一趟可好?” 周可成看了看陈四五诚挚的笑容,又看了看周围无垠的大海,学着对方的样子拱手道:“那就多谢大哥了!” 周可成随着陈家叔侄跳上沙滩,陈四五将西瓜装上扁担,便不远处的码头走去。重新踏上坚实的地面,脚下再非摇晃的船板,让周可成感觉很不错,但他仍然感觉到并不自在,周围人的视线落在自己身上,有的人从自己的货物后面窥看,有的人则径直指指点点,有的人则是从门缝后面。他就好像一个失去了壳子的蜗牛,失去了安全感。他唯一能做的只有低下头,加快脚步。 “周兄弟,便在这里吧!”陈四五向周可成打了个招呼,便将扁担放下了,一边用荷叶扇风,一边高声吆喝起来。周可成手足无措的站在一旁,看着往来服色各异的行人前来询问购买,却插不上手。陈四五卖了一会儿瓜,觉得有点忙不过来,回过头来笑道:“周兄弟,俺脑子笨,要不你帮我来算算帐,免得弄错了!” “嗯!”周可成赶忙上前,片刻之后,陈四五便惊讶的发现这个刚刚救上来的周兄弟算账的速度快的吓人,无论对方是买多少瓜,也不见他扳指头,摆苏州码子(中国古代的一种算筹),不假思索便报出来数字来,而且绝对不会错,这等本事他只有在那些老账房先生身上才看到过,可人家是多少年磨练出来的功夫,这位周兄弟看样子也就二十出头的年纪(现代人看上去年轻),难道是从娘胎里面带来的本事?想到这里,他对这位周兄弟的来历便多了几分心思。 由于陈四五赶到双屿的时间较早,果蔬卖的很快,巳时刚过就卖的差不多了。他将收来的铜钱分出一半来递了过去,笑道:“周兄弟,莫要嫌少了!” 第三章汪直 “这是作甚?”周可成一愣,赶忙推辞。陈四五却一把抓住他的手,硬将铜钱塞进手里,笑道:“周兄弟,你遭遇大难,身无分文怎么过活?快快收下,再说方才你帮我卖了这么长时间的瓜,总得拿工钱吧?” “他说的也是,自己现在这个样子下顿饭在哪里都没有着落,最多将来千百倍还给他就是了”周可成想到这里,便收下铜钱,对陈四五道:“大恩不言谢,我就收下了。” 陈四五见周可成收下了自己的铜钱,也十分高兴。眼下时候还早,三人便在双屿上闲逛起来,周可成看到街道上往来的除了大明百姓之外,还有留着月代头、腰挂倭刀的倭人、皮肤黝黑的东南亚商人、高鼻深目的欧洲商人、白布缠头,身着长袍的阿拉伯商人,短短百十米的街道,周可成便至少看到了七八个国家的商人,这让他有一种时光的错乱感,仿佛自己并没有身处古代,而是身处二十一世纪的义乌小商品市场。 “看来周兄弟是个有来历的人物!”陈四五在一旁暗自观察着周可成,他虽然是个寻常百姓,但却非那等终年跟在牛屁股后面的愚钝农夫,时常往来于海上的他见识颇广,以他过往的经验,哪怕是官府里的大人老爷们一下子看到这么多容貌服色各异的各国商人,也会震惊失色,而这位落水余生的周兄弟虽然有些恍惚,神色却没有太大的变化,倒好似见惯了,可看他皮肤容貌又不像是跑惯了船的老海狗,即便以他的眼光,也看不出对方的来历来。陈四五想了想,装出一副随意的样子问道:“周兄弟,方才我看你帮我卖瓜时随口报数,却没有半点差池,这是如何做到的?” 周可成闻言一愣,暗想这难道不是小学三年级学生便会的吗?转而才想到古时也没有九年义务教育,他想了想笑道:“这本是家传的一点诀窍,说穿了也不稀奇!”接着他便将九九乘法表和四则运算规则粗粗的解说了一遍,最后笑道:“只要把这两样记熟了,反复多练些时日,一百以内的心算还是没有问题的。” 陈家叔侄听了周可成这一番解说,端的是目瞪口呆,陈四五还好,能听懂个三四分来,小七那是完全不懂,只是用敬佩的目光看着周可成,半响之后方才摇头叹道:“周兄弟你真是忠厚人,这等诀窍岂能随便说给人听的?” “这也算不得什么吧?” “怎么会算不得什么?”陈四五叹道:“咱们村子里的庄户人交粮出租,借钱还息,可没少受官府财主的盘剥。他们说多少便是多少,我们半句话都说不出来,只有吃亏的份!” “这个——”听了陈四五这番话,周可成也不禁愕然,他万万没想到这点粗浅的知识对于古代农民来说都是如此的可贵,他想了想低声道:“您对我有救命之恩,我无以为报,要不然我便将方才那点东西传授给您,也算是报答一点恩情吧!” “好,好!”陈四五笑道,他一把将外甥扯了过来:“我倒是不打紧,我外甥年纪还小,可不能像我这般做一辈子的睁眼瞎,周兄弟你便教他就是!来,小七,快给周师傅磕个头!” 周可成赶忙避让,陈四五却要坚持,两边正拉扯间,突然听到旁边有人高声喊道:“徽王的船到了,快去看呀!”便看到街上的闲汉们乱哄哄的往码头那边跑去,人流涌动,将三人挤到路旁。小七一副跃跃欲试的样子:“阿叔,好不容易遇上一趟,咱们也过去看看吧!” 三人还没走到码头,便发现通往码头的那条街道已经被人群挤满,无数颗包布、梳着发髻、戴着帽子的脑袋汇成了一片,他们不得不奋力向前挤,才能看到码头到底发生了什么。那条足有三百步长的防波堤上停满了船只,其中最小的一条也有三十米长,桅杆如林,船帆如墙,在最近的泊位上停泊着一条巨大的福船,与其相比其他的船像是一群侏儒。从周可成的位置可以看到一行人正从那条大船上下来,为首者绯袍玉带、头戴金冠,身后的随从举着金顶五檐黄伞;开道侍卫皆金甲银盔、持出鞘明刀,身后随行的十余个小头目也都大帽袍带、银顶青伞,俨然是高官显宦,后面的随从挑夫不下千人,将整条防波堤塞得满满当当,好不壮观。 “好大的架势!”直到这一行仪仗从自己的视野里消失,周可成才意犹未尽的摇了摇头,当初在旅游景点看到的那些表演和这比起来简直是做戏了,古代的剥削阶级果然骄奢淫逸呀!他左右看了看,却发现找不到陈家叔侄了,想必是方才被人流冲散了,他赶忙推开行人往僻静小巷,想要赶去小船停泊处与两人汇合,却听到旁边一个汉子低声冷笑道:“好一个胆大包天的贼子,竟然僭越礼法,以王侯自居,眼里还有朝廷纲纪法度吗?当真是嫌自己命太长了!” 周可成闻言心中一动,这时那汉子转过身来,看到身后有人,脸色一下子变得阴冷起来,眼睛里露出凶光来。周可成急中生智,装出倭人的模样,深深鞠了一躬,然后高声道:“初はじめまして、どうぞよろしくお愿(ねが)いします!”(初次见面,请多多关照?) 那汉子虽然听不懂周可成说的是什么,但也知道并非华语,又见他一头短发,服饰形容与明国人氏大异,还以为对方是个倭人,没有听懂自己方才的话,败露身份的担心也就去了,便冷哼了一声,将袖中的匕首收了起来,冷笑了一声:“倭贼长得这么高大,倒是少见!”说罢径直一甩袖子扭头便走。 第四章分歧上 周可成见骗过了对方,这才松了口气,唯恐那汉子回头来找自己的麻烦赶忙快步离开。他穿过两条巷子,正努力回忆着去停船处的路,突然身后听到有人说:“哎呀,你方才跑到哪里去了,叫我好生找!” 周可成被吓了一跳,转过身来一看才发现是陈四五,这才松了口气,苦笑道:“见谅,我方才只顾着看那仪仗,却忘了你们。” “这倒也难怪!”陈四五也不着恼:“像这等威风,周兄弟还是第一次见到吧?” “老子国庆阅兵式都见过,这又算的什么?”周可成心中冷笑,脸上装出不好意思的神情:“陈大哥见笑了,我的确是头一遭,不过我方才遇到一个人,倒是有些奇怪!”于是他便将方才听到的又重新描述了一遍。 “呵呵!周兄弟你这就有所不知了!”陈四五笑了起来:“这徽王却不是真王。” “不是真王?难道这个还有冒牌货?可我看那仪仗架势可不小呀?” 陈四五笑了笑,将周可成拉到路旁,低声解释起来。原来方才那黄伞之下,身着绯袍玉带之人姓汪名直,他本是大明徽州歙县人氏,本是个破落户出身,少年时便以任侠好施,慷慨大度而闻名乡里。由于歙县山多地少,人烟稠密,粮食无法自给,只能生产林、茶、漆等产品向外输出换取粮食,因此当地人喜欢出外经商,汪直也不例外,他听说海上贸易利润丰厚,便与同乡在嘉靖十九年前往广东从事海上贸易。往来于日本、暹罗、西洋等地,他向外走私硝石、硫磺、棉布、丝绸、铁器等多样大明严令禁止的商品,获利丰厚,逐渐成为当时东亚海面上首屈一指的海商头目,当时日本肥前国的战国大名松浦隆信为了插手海上贸易获利,邀请其前往日本,以平户岛为基地,从事海上贸易。当时日本正处于战国时期,有大批流离失所的武士浪人,汪直搜罗了大批武士,其军事实力也迅速膨胀了起来,志满意得之下,汪直自称徽王,并模仿大明王侯仪仗,在外自称徽王。 “想必方才那是个读书人,把规矩礼法看的比天大,看不惯那汪直的做派倒也寻常!”陈四五笑道。 周可成听陈四五这番解释,心中一动,对方话里虽然也承认那汪直的确是僭越礼法,伪号徽王,但话中还不无嫌先前那人多事的意思,其背后的态度也就颇为耐人寻味了。周可成想了想笑道:“陈兄,自立为王这可是要杀头的呀!” “呵呵!”陈四五干笑了两声:“那汪直一个海上商人哪里敢有自立为王的心思,无非是弄个名号吓唬吓唬倭人、红毛还有那些南洋的土王们,做起生意来方便点。他也知道自己这个徽王也就是戏台上的玩意,半文都不值的,只要朝廷允其开港通市,哪怕就给个七品官儿,他也会去了这徽王之号,归降朝廷的!” 两人一边说话,一边往海滩停船处走,不一会儿便到了船边,不一会儿小七也回来了。陈四五看时候不早了,便解了绳索,推船下海,升帆摇橹,刚驶出一段,却听到周可成咦了一声,回头问道:“周兄弟,怎么了?” “陈兄,你看!”周可成指着不远处。 “怎么了?”陈四五看了看,却是一条寻常的沙船,正缓缓的驶了过来,相距这边还有二十余步远,应该也是从双屿返回大陆的,看样子是要和自己擦边而过。 “你看船首那人!周可成一边说话,一边从低下头去,从船舱里拿起一件破衣服包住头:“先前在岛上说汪直胆大包天,无视朝廷纲纪的正是此人!” “哦,便是此人!”陈四五向对面船首望去,只见对方身形精瘦,肤色黝黑,一看就知道是习惯于海上漂泊的男儿,并非原先自己猜想的读书人,他心中生出一股疑念,但转念一想这与自己也没有什么干系,便随口笑道:“想必是个多嘴的妄人,与我等也没有什么关系,周兄弟,回去路上我捞点鱼虾,再去村头打点酒,我们喝一顿庆贺你死里逃生!” 双屿,汪直宅邸。 天色已黑,宅邸的深处,传来一阵阵喧闹声,那是还在狂饮的海盗们,酒令和醉汉的叫喊声在院落间回荡,显得尤为刺耳。 书房里,汪直在床沿坐了下来,他今年已经四十五岁了,如果作为一个现代人还正值盛年,但在古代这已经跨入了老年人的行列,如果说白天在华丽依仗和服饰的掩饰下还可以将其遮掩,但晚上在书房明亮的烛光下下,斑白的两鬓、布满皱纹的皮肤已经将其老态暴露无遗。他疲惫的扭了扭自己酸疼的脖子,跟在身后的义子毛海峰赶忙上前替其解下沉重的金冠,揉捏起肩膀来。汪直惬意的哼了两声,口中喃喃道:“嗯,再用点力,为父还吃得住!” “是!”毛海峰应了一声,手上加了几分力道,他替汪直按了一会肩膀,确认其的心情不错方才小心的说道:“义父,许栋兄弟,李光头(这几人都是当时著名的海商头目)他们的礼物方才已经送到了!” 汪直哼了两声,没有说话,一副不置可否的样子,毛海峰察言观色了一会儿,方才低声道:“孩儿方才查点了下,这几份礼都重的很,许栋兄弟是上等湖丝三百担,各色瓷器两千件;李光头是四百匹松江布、硝石三十石、茶叶五百石……” “够了!”汪直抖了抖肩膀,示意义子停止按摩,他站起身来,目光炯炯的盯着毛海峰:“你说这几句话,李光头他们给了你不少好处吧?” 汪直的声音虽然不大,但听在汪直耳里便好似当头打下一个响雷来,扑通一下便跪倒在地,颤声道:“孩儿该死,孩儿该死,不该拿他们的好处——” 第五章分歧下 “峰儿起来吧!我没有怪你的意思!”汪直拍了拍义子的肩膀,重新坐回床沿,轻轻的敲了敲自己的肩膀,笑道:“年纪大了,身体就吃不住了,稍微折腾下,就浑身上下不舒服!” 毛海峰赶忙站起身来,继续替汪直按摩起肩膀来,汪直眯着眼睛,一言不发,仿佛正在享受义子的按摩;而毛海峰也不敢出声,唯恐又说错了什么,书房里充满了诡异的宁静。 “峰儿,你说为何李光头他们要送我这份厚礼?” 汪直的声音打破了书房里的宁静,毛海峰在心里斟酌了一下,小心的答道:“想必是有所求于义父!” “不错,礼下于人,必有所求。许栋兄弟、李光头他们送我这份重礼,无非是想借助我和倭人的关系,想要招诱倭人劫掠沿海以获重利。他们拿出这份厚礼来,一来是有求与我,二来是为了让倭人看到东南之富庶,使其逼我就范,达到其目的,明白了吗?” “孩儿明白了!”毛海峰点了点头,心中却是颇为不以为然,原来当时海商和海盗之间其实并没有一条清晰的界限,这个地方老实守法的商人到了另外一个地方说不定就会变成穷凶极恶的海盗,像汪直也没少做过杀人越货的勾当。何况随着汪直海上事业的日渐发达,无论是来自西方的葡萄牙人、荷兰人还是日本人、东南亚土王们,他们对大明出产的陶瓷、丝绸、茶叶、布匹等货物的需求量也越来越大,可是在大明的海禁政策下,唯有官方的朝贡贸易才是合法的,民间的海贸都是非法的。通过地下走私获得所需货物的难度和成本也越来越高,沿海的缙绅更是以此为凭借,拖欠货款,索要贿赂,甚至拿了货物翻脸不认账,这无疑对承担中间商、出口商角色的大明海商们添加了压力。因此在毛海峰看来,通过武力手段获取必须的货物也就成为一种很简单的选择了。 “你不明白!”汪直摆了摆手,示意义子停止按摩:“我岂不知道招诱倭寇去抢?可这么一来,朝廷就会派大臣来厉行海禁,出兵征讨,那时像现在这样好好做生意都不成了,岂不是因小失大?” “可,可是过去我们也曾经——” “那是过去!”汪直打断了义子的反驳:“那时我们人少船少,现在我们有多少人?多少船?你要知道朝廷可能容忍几十人、上百人的小海盗,但却绝不会容忍像我们这样的成千上万人的大股胡来。我们现在做买卖,闽浙两地的缙绅老爷们也能得利,他们就会在朝堂上替我们说话,有他们在朝堂上替我们说话,朝廷才会对我们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如果我们像李光头他们这样胡来,那他们在朝堂上就没法替我们说话了。到了那个时候,朝廷一声令下我们都会化为糜粉,死无葬身之地的!” “义父说的是!”听了汪直这番话,毛海峰心悦诚服的点了点头:“孩儿明白了,只是我看许栋、李光头他们决心已下,就算我们不答应,他们也会自己动手的!” “呵呵!”汪直冷笑了一声:“那就让他们自己动手吧!” “那朝廷岂不是会——” “嗯,朝廷会派出大臣来闽浙沿海巡视海防,督兵征讨!”汪直点了点头:“但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许栋、李光头他们都是我的前辈,虽然现在我的实力已经与其相差无几,但他们占了这双屿,便是占了先手,我们除非动武,总是没法超过他们的。不过这也是个机会!” “机会?” “不错,我和他们不同,他们的根基在闽浙沿海、双屿、月港等地,而我的根基却是在倭国平户。朝廷若派大臣前来,大兵一出,李光头他们便会化为糜粉;而倭国现在列国纷争,朝廷无力,就算朝廷发出诏书,也无人理会,奈何不了我。” “话也不能这么说,这不过是他们自寻死路罢了!”汪直笑了笑:“眼下闽浙百姓资衣食于海者,何止百万?缙绅老爷们,获利更多,也早已离不开了。大势已成,即便是朝廷,也不可能一直这么海禁下去,早晚要给出个说法来。李光头、许栋他们作恶多端,又在闽浙沿海,只有死路一条。而我远在倭国,只要守住自己的本分,朝廷鞭长莫及,既然剿不了,那就得抚。我们这些做海上生意的,一直以来所求的是什么,还不就是一个名义,一个朝廷承认的名义吗?只要有了朝廷的名义,什么倭人、弗朗基人还不都得向我们俯首称臣?” “孩儿明白了!”毛海峰点了点头,此时心中对汪直已经是佩服万分,他低声道:“李光头、许栋他们还在外面等着义父的回话,那孩儿应当如何回答?” “你就说我年纪渐长,身体也不行了,平户安乐,这次回来一趟看看就准备在倭国养老了,这边的事情我已经不想管了。倭人的事情他们可以自己去联络,他们要做什么我都不反对!” “孩儿遵命!” 周可成醒来的时候,还在半夜,窗外一片漆黑,只有一声声的昆虫鸣叫, 自从穿越以来已经一个多月了,他第一次发现自己的适应力出乎意料的强,粗粝的食物、床上的无数跳蚤、繁重的体力劳动都没有打垮自己,经过头两个星期的痛苦挣扎,自己便渐渐适应了古代的生活。陈四五叔侄都是好人,他们虽然并不富有,但却拿出不多的食物与自己共享,竭尽全力的帮助自己。对于他们,自己唯一能做的只有铭记在心,想方设法尽快适应这个时代,将来重重回报。 第六章逃军 周可成躺在草榻上,竭力回忆着先前看过的那些穿越里那些前辈们发家致富的途径,却发现好像都不太合适。正感叹着知易行难,突然他听到外边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倒像是有小偷。周可成下得榻来,从旁边捡起一根棍棒,小心的走出门外,只见大门敞开着,月光从外边照进来,一个黑影在灶台旁摇动,也不知道在干些什么! “看打!”周可成大喝一声,手起棍落,便朝那黑影背后打去。那黑影哪里想到背后会有人打他,幸好夜里周可成也看不清楚,那一棍只是打到肩膀,没有打中脑袋。 那黑影一声惨叫,便往旁边一滚,周可成刚想再打,对手已经转身扑了上来,与其扭打起来。那汉子个子并不高,矮了周可成足足一个头,可力气却大的惊人,一双手如同铁钳一般,三下两下便夺下木棍,将周可成掀翻在地,坐在其身上便要饱以老拳。幸好此时陈家叔侄也被惊醒,跑了出来,将其掀开,三人齐心协力,好一会儿才将来人按倒在地,用绳索绑了。 “你是什么人,三更半夜的跑别人家里作甚?”周可成惊魂未定,爬起身来便指着那汉子骂道。 坐在地上那汉子一头乱发,随便用草绳扎了,此时挣扎中披散开来,看上去宛若野人,身上穿着一件脏的看不出眼色的罩袍,光着两只脚盘腿坐在地上,神色倒不惊慌,傲然道:“白长了偌大个子,却没有什么本事,连从背后打人都不会,要不是老子快两天没吃东西了,以一对三也不会输!” “狗东西!”还没等周可成说话,一旁的小七已经恼了,他捡起木棍便要打却被陈四五拉住了,他上下打量了下那汉子,问道:“看你身上衣服的样式,应该是个逃军吧?” 那汉子脸色微变,旋即冷笑道:“不错,老子就是逃军,杀了人逃出来的,你把我送去官府领赏吧!” 陈四五笑了笑,上前解开那汉子的绳索,笑道:“小七,你去外面摘个瓜来!” “阿叔!” “让你去就去,怎么,不听阿叔话了? 小七不满的嘟囔了一声,出门去了,不一会儿便带着一颗瓜回来,陈四五解开那汉子的绳索,将瓜放到面前,笑道:“三更半夜的不好生火,兄弟就先吃个瓜解解渴!” 那汉子看了看地上的瓜,又看了看陈四五,问道:“你不送我去官府?” “呵呵!”陈四五笑道:“我虽然没吃过兵粮,倒也知道军户的日子不好过,看你这样子想必也是被逼到绝路上了。我陈四五虽然不是什么好汉,但坏了别人的性命换赏钱这种事还是不会做的。你先吃瓜,明早我送你去双屿,你在那里寻个活路也容易些!” 那汉子听到这里,脸上露出感激的神色来,他起身向陈四五拱了拱手:“好汉子,我也不白吃你这个瓜。既然你提到双屿,想必也是靠给岛上的海商做事过活的吧?” 陈四五一愣,笑道:“不错,这一带海边有几个人不给岛上的海商做事的?要不然就凭这点薄田,早就饿死了!” “那你最近还是小心些,我听说上面有军令下来,要整治海防卫所,添置战船,补足缺额,想必接下来用不了多久就要对双屿下手了,别正好撞上了,可是要掉脑袋的!” 陈四五闻言赶忙追问,那汉子也不隐瞒,便径直解说了起来。原来他姓吴名诚,本是定海卫的一名军户,当时已经是明代中叶,距离开国已经有一百多年了,卫所早已废弛,像他这种寻常军户除了头上有一群千户百户老爷外,平常日子与佃户们倒也没有什么区别,只不过佃户是被田主缙绅欺压,他是被卫所里的百户、千户欺压罢了。这个吴诚挽得一手好弓,又擅长设套下饵,是当地有名的猎户,三节两寿总要送一份猎物去自家百户府上,日子倒也还勉强过得下去。却不想前些日子朝廷有诏令下来,说要整治海防,卫所里的百户老爷便以其射艺过人为由,拔入军中,整日操练,却又扣着粮饷不发。这就把吴诚逼上了绝路,他又是个暴脾气,忍受不住百户的亲兵的欺压,便杀了数人,逃将出来。 “原来如此!”听到这里,陈四五叹了口气:“吴兄弟你也是苦命人,时候也不早了,你快吃了瓜歇息会,明天一早我们便去双屿!” 次日黎明,周可成他们四人随便吃了点东西便摘了些瓜菜,开船下海,约莫快到中午到了双屿。上岸后便摆开摊子,刚卖了一会儿瓜菜,便听到街道的尽头传来一阵喧闹声,街头的闲汉们呼啦啦的涌了过去,摊子前原本攒动的人头消失了。看了看无人搭理的瓜蔬摊子,陈四五晦气的摇了摇头。 “阿叔,我也想去看看!”小七脸上露出向往的神情,对于枯燥乏味的古代乡土社会来说,能有热闹看便是少有的娱乐了。 陈四五皱了皱眉头,对外甥的怜爱之情占了上风,他点了点头:“也罢,想去便去吧,记得小心些,莫惹出什么是非来!” “哎!”小七狂喜的跳了起来,往街尾那边跑去,陈四五回过头对周可成和吴诚笑道:“小孩子家家,就是闲不住,让二位见笑了!” 三人说笑了几句,过了约莫半顿饭功夫,小七便回来了,神色兴奋,不待陈四五开口便说了起来。原来方才在街尾那边却是一个弗朗基商人讨账不得,被人赶了出来,还吃了不少排头。小七一边解说,一边用手脚比划,眉飞色舞,显然是看够了热闹,过足了瘾头。 第七章赖账 “四五兄!”周可成皱了皱眉头,不解的问道:“我看这双屿上也有不少弗朗基商人,光是他们的庙宇便有好几栋,显然势力不小,这人又不是为非作歹,不过是讨还欠账,他们怎么会眼看着同伴受人欺辱呢?” “呵呵!”陈四五笑了起来:“周兄弟,你这就不知道了。不是那些弗朗基商人不肯帮同胞主持公道,而是这事情没法帮,也帮不了!”他稍微停顿了一下,解释了起来。原来由于明朝的海禁政策,除了极少数有朝贡资格的官方商人,其他的所有外国商人都无法通过合法途径与明国贸易。由于能够运到双屿的货物有限,因此不少外国商人便采取了其他的办法——或者出钱委托中间商去内地收购其必须的货物、或者将自己的货物交给中间商让其代售。而担任这一角色的往往是沿海当地缙绅豪强,相对于这些地头蛇来说,不远万里而来的外国商人往往处于弱势地位,拿了银子不给货,拿了货拖欠货款的时有发生。即便是双屿岛上的大弗朗基商人,也拿这些沿海地区的缙绅豪强没有什么办法。那个弗朗基商人却是给了某个自称有渠道可以买到上等南京丝的二道贩子五百两银子,可时间过了好久也没有看到半点丝来,只好跑到当时签约的钱铺索还货款,却不想那钱铺不认账,说拿银子的并非自己的人,让那弗朗基商人去找正主要钱去。 “四五兄,你这话可就差了,虽说拿到银子的并非那店铺,可毕竟他在当中,就有一份责任吧!” “呵呵,兄弟你不知道这江湖上险恶呀!”陈四五笑道:“这双屿岛上可是做番货买卖的,哪有一个善茬?那个骗钱的家伙要是背后没人,钱刚到手就被人丢下海里喂鱼了,只怕那个钱铺当时就知道结果如何了,现在又怎么会给钱?”他说到这里,看到周可成脸色不太好看,笑道:“周兄弟你还是心太软,你觉得那个弗朗基商人会白白吃亏?那些蛮子乘船万里乘风破浪而来,都是豁出了性命的,哪里有一个好相与的?在这岛上是守法商人,出了海就翻脸成了杀人越货的强盗,他又岂肯白白亏了这五百两银子?若是我料的不错,肯定会在其他地方找补回来的!” “找补?怎么找补?”周可成不解的问道。 “还能怎么找补?”一直没有说话的吴诚冷笑道:“白刀子进,红刀子出,随便找头肥羊宰了呗,天底下哪里不是强凌弱?大吃小?弗朗基人就算红毛绿眼,还不是一样?拿骗了他们银子的人没法子,拿沿海的百姓和商船可有办法!” 周可成这才明白过来,脸上不由得泛出一丝苦笑,看来自己适应这种无秩序状态下的古代社会还需要相当长一段时间。他想了一会儿,问道:“四五兄,你能找到那个骗子吗?” 陈四五也是聪明人,立刻便会过意来:“怎么了?周兄弟你想插一手?” “不错!”周可成点了点头:“这事情若是我们不管,其害有二:奸人得利,坏了我们大明的名声;弗朗基人折了本钱,必然会在四处劫掠,祸害我大明百姓。若是我们相助其取回货款,一来可以惩治奸人,二来无形之中也保护了沿海的百姓,三来我等也可以从弗朗基商人那儿得到一些报酬。可去二害而得三利,四五兄觉得如何?” “嗯!”陈四五点了点头:“周兄弟说的是,这双屿岛上做这个勾当的就那么几个人,倒也不难打听到,只是人家肉已经吃到肚子里去了,要想其吐出来可就难了。” “呵呵,那就要看咱们的本事了!”周可成卖了个关子,笑道:“再说就算是不成了,你我也没什么好损失的!吴兄弟,你觉得呢?” “我反正是个逃军,手上已经有了好几条人命,官府拿住了就是个死,一条命是死,十条命也是死,倒是无所谓。”吴诚点了点头,他看周可成的目光微变:“看来俺先前倒是小看你了,敢情你这人力气不大,脑子却好使的很!” 周可成见陈四五和吴诚两人都点了头,心中暗喜,赶忙对小七道:“既然二位都同意了,那就事不宜迟。小七,你带我去找那个弗朗基商人,陈兄、吴兄,你们先把这些瓜菜处置了,我联络好了那个商人便回来这里找你们。” 啪! 酒杯在地上摔得粉碎。看着上被摔得粉碎的酒杯,米兰达仿佛看到了自己的未来,他的胃里好像盛满了的胆汁,口中苦涩难言。像当时的许多西方冒险家一样,德米兰达是一个贵族的小儿子,依照法律家族的产业为兄长继承,自小就被送进了军校之中,成年后被派到北非丹吉尔抵抗凶狠的摩洛哥异教徒,他的运气不错,发现了一条搁浅的摩洛哥商船,按照当时的法律身为军官的他获得了商船上十分之一的财产,发了一笔小财。他退出现役,用这笔钱与人合股包了一条船,又在果阿准备了一批货物:印度棉布、一些香料、还有一百支火绳枪,十套半身甲,来到传说中出产丝绸和瓷器的东方,想要大捞一笔。但当他抵达双屿才发现事情没有自己想的那么容易:明国人根本不需要印度棉布,松江布的品质即使不是更好,也至少不亚于著名的印度棉布,考虑到运费和时间成本,只有降价出售;香料的销路要好一些,但还款期至少要一年,也就是说他至少得明年的这个时候才能拿到货款;至于他最寄予厚望的那一百支火绳枪和盔甲,干脆没人购买——明国在大皇帝的统治下,居民享受着漫长的和平,战争已经是几代人以前的事情了,根本不像印度、东南亚和欧洲的国王、酋长们要么担心遭到自己的邻居侵犯,要么图谋征服自己的邻居。在这片和平的土地上谁又会把钱花在购买武器上呢? 第八章揽活 失望之余,米兰达就把赚钱的希望放在了丝绸和瓷器之上,尤其是生丝,这两样货物在果阿绝对是供不应求的,一趟就有百分之几百的利润。但他很快发现这两样货物在双屿也是供不应求,一出现便被一抢而空,像自己这样人生地不熟的后来者根本沾不上边。眼看着开船返回果阿的日子越来越近,米兰达的心情也是越来越焦虑,结果才着了那骗子的道儿。 “该死的明国骗子!”米兰达狠狠地一拳砸在桌子上,将上面的盘碟震的哗啦哗啦响。如果无法拿回货款,加上这次的旅途的花费,自己实际上已经破产,回到果阿等待着自己的只有张牙舞爪的债主,最好的下场也不过是去当雇佣兵死在某个不知名的角落。 “反正都是死,还不如在这边抢一笔,还有个翻盘的机会!”米兰达下意识的握紧剑柄,双目露出凶光来。 “米兰达爵爷,外面有人找您!” “找我?”米兰达抬起头来,他在这个岛上认识的人屈指可数,何况现在每个人都知道自己没钱了,谁会找一个没钱的陌生人呢? “是两个明国人!” “明国人?滚,让他们滚,都是骗子!” “可是爵爷!”仆人犹豫了一下,还是说了出来:“他们说有办法帮您把被骗走的银子要回来!” “什么?”米兰达微微一愣,稍稍思忖了一下:“那就让他们进来吧!” “你说你能把我被骗走的银子要回来?”米兰达怀疑的看着眼前的男人,个子很高,足足有五尺七寸(一米八三),皮肤白皙,头上没有发髻,而是像许多欧洲人那样留着短发,身上穿着一件明显不合身的短袍,脚上穿着草鞋,宽阔的额头下是一双有神的眼睛、还有坚定的鼻子和有力的下颚,显然这不是一个容易对付的家伙;在他的身旁啊站着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正好奇的看着自己。 耳边传来翻译结结巴巴的声音,周可成的心中却是掀起了惊天巨浪,拜前世普及的外语教育所赐,他的英语还不赖,平常的听说会话都没有问题,还会一点简单的日语,但葡萄牙语是肯定不会的。可是眼前的这个葡萄牙商人正在说的语言,自己却明明听懂了,不但如此,还知道应该如何回答,这一切突如其来的出现在脑海里,就好像自己的脑袋里有一个智能翻译机一般。 “先生!”周可成竭力按奈住心中的激动,用葡萄牙语回答道:“是的,不过您必须告诉您是怎么认识这个骗子的、他的容貌特征,身高,还有他对您说了什么,是怎么骗走您的货款的。只有这样我才能帮您找到骗子!” “您会说葡萄牙语?”米兰达惊讶的瞪大了眼睛:“还说的这么好,可是从外表上看您完全是个明国人!” “我在果阿和马六甲住过一段时间!”周可成笑道:“您意下如何?” 米兰达当然不会天真到以为周可成会替他白干事,他的右手从剑柄上松开,活动了一下指头问道:“你需要多少报酬?” “如果能够帮您收回货款,您必须支付给我五分之一作为报酬!”来之前周可成已经向陈四五打听过了类似情况的法律了,报的价格略高于行情价。 “如果没有收回呢?” “那您不用支付给我么一个铜板!” 米兰达习惯性的捋了一下胡须,对方的提议很有吸引力,五分之一的要价虽然不低,可毕竟是要在收回货款之后的事情,在此之前自己不用出一个埃斯库多(葡萄牙货币,又可翻译为盾)。“很好!”他点了点头:“不过你必须在一个月内收回欠款,因为那时候后我就要乘船返回果阿了!” “没有问题!”看到对方接受了自己的建议,周可成高兴的点了点头:“您这里有纸笔吗?我想问您几个问题!” 约莫半个小时后,周可成离开了商馆,怀中多了几张写完文字的纸张,更多的却是对未来的憧憬和向往,机会出现了,自己一定要把握住! “师傅,想不到您连番鬼的话都会说!” 周可成回过头,一旁小七的眼睛里满是钦佩和羡慕。他笑了声,揉了揉对方的头发,笑道:“你若是想学,我便教你!” “当真!”小七又惊又喜,他是自小在海边长大的,见惯了往来贸易的番人船只,知道若是会说番话的只凭在码头牵线搭纤,一年下来至少能落下百余两银子,这出息便是乡里有百多亩好地的田主也及不上,除非是至亲否则绝不会教授。方才他听周可成对答流利,便是双屿岛上几个最出色的通译只怕也及不上,却想不到这么轻易便答应教自己,几乎不敢相信是真的。 “自然是真的,小七你和陈大哥对我有救命之恩,这又算得了什么?”周可成笑道:“不过先得把这件事情给办妥了。” “嗯!”小七应了一声,两人加快脚步,不一会儿便回到陈四五他们摆摊子的地方,此时蔬果已经卖的差不多了。周可成将自己与米兰达的约定叙述了一遍:“陈大哥,我们这样卖蔬果终不是个办法,这件事情若是成了,也能弄个五十两银子,接下来无论是做什么也有点本钱。只是我对这双屿岛上的情况不熟,找人的事情倒是要劳烦您了!” 陈四五没有说话,他看了看四周,思忖了一会,最后摇头笑道:“自从看到兄弟你第一眼,就知道你不是一般人。也好,我也早就腻烦这整日里挖土挑水的日子了,便跟着兄弟做这一趟便是了。吴兄弟,你怎么想?”他最后一句话却是对吴诚说的。 第九章线索 吴诚扭动了一下脖子,脸上露出了食肉动物才有的笑容:“我是无所谓,只要别再整日里挖土种菜就好了,这些天下来老子这张嘴都要淡出鸟来了!” “那好!”周可成见其余两人都表示同意:“既然如此,我们先找个僻静的地方,我把那个骗子的情况说与陈大哥听听,看看能不能找出点线索来!” 四人收拾了东西,回到停泊小船的礁石旁,周可成从怀中取出那几张纸片来,将上面记载的骗子情况细细的描述了一遍。完后他便问道:“陈大哥,可有什么眉目?” 陈四五的脸上现出一丝难色来:“若你说的都是真的,那可就有些麻烦了!” “麻烦?难道陈大哥没有一点头绪?” “那倒不是!”陈四五摇了摇头:“听周兄弟你说的,应该就是三门的谢三!” “既然都知道姓名来历,那有为何说麻烦呢?” “兄弟你有所不知呀!”陈四五笑了笑:“这个谢三没有什么,可他的主家余姚谢家可是了不得的,代代都有科名,你听说过余姚谢阁老状元吗?便是他家上代家主,其子谢丕乃是当朝探花,父子两人鼎甲,本朝也是仅有的。靠在这样一颗大树下面,莫说是骗了几个夷商的钱,就算是大明商贾的钱想要要回来也是千难万难,兄弟,我看这件事情还是算了吧!” “主家?这么说来那个谢三并不真的是余姚谢家的人?” “那是自然!”陈四五笑道:“这厮原本不过是三门当地的一个泼皮无赖,贪慕余姚谢家的势,便厚着脸皮跑去联了宗,硬说自己也是那边的分支,披着这张虎皮四处招摇撞骗而已。那余姚谢家好歹也是世代书香门第,岂会做出这等没脸皮的事情来?” “若是如此,便好说了!”周可成听到这里笑道:“明天我们一起去一趟三门,去探探这位谢三老爷的底吧!” “也好!”陈四五看了看周可成,笑道:“不过兄弟你最好别下船,毕竟你的个子太大,太招摇了!” 周可成看了看陈四五和吴诚,又看了看自己,无奈的摇了摇头:“也好,那边劳烦你们了!” 船舱随着河水摇动,周可成躺在船舱里,几缕阳光从船篷的破口射入舱内,照在他的脸上,斑驳的光影给年青的脸庞上镀上了一层光圈,更增添了几分神气。 “师傅,师傅!” 小船剧烈的摇晃起来了,周可成睁开双眼,看到小七的脑袋从船篷口探了进来:“阿叔回来了!” 周可成坐起身来,这时陈四五的身影也出现在船篷口,他赶忙问道:“如何?” “小七,快去解开绳索,我们回去!”陈四五吩咐了一声,走进船舱坐下,压低声音道:“没错,就是这个谢三干的!” 周可成大喜,却还是有点不敢相信事情会如此顺利,赶忙问道:“当真?” “自然是真的!”陈四五盘腿坐下,笑道:“我已经在左邻右舍打听过了,这厮前些日子从双屿回来,便四处张罗着纳妾的事情,还要强买村子里一个寡妇的桑园,他若不是发了刚刚发了一笔横财,哪来的银子纳妾买桑园?” “指不定他是从别处弄来的银子呢?” “兄弟你放心,我办事岂有这么不把稳的?”陈四五笑道:“我让小七去了一趟媒婆那里打听过了,那谢三给媒婆的礼金可不是银两,而是簇新的洋钱。那媒婆还说了,那谢三家里还有满满一皮箱子的洋钱。形容样貌与那米兰达说的一样,又突然有了这么多洋钱,天底下哪有这么凑巧的事情?” “好,!”周可成一拍大腿:“那定然是不错了” “周兄弟,人是找到了,可我听说那谢三是个泼皮无赖,一口咬住便死也不放的货色,你有什么办法把钱要回来呢?” “呵呵!”周可成脸上满是自得之色:“陈兄你放心,这厮就算是块铁,在我手里也要让他榨出油来!” 米兰达是被沉重的敲门声吵醒的。 “谁,是谁!”他的声音听起来嘶哑,那是宿醉的结果。 房门被推开了,露出一张黝黑的面孔,那是米兰达的摩尔奴隶,他走到床边,低声道:“主人,有两个明国人说要见您!” “明国人?”米兰达迟钝的转了一下眼睛,昨晚喝下的黄酒依然在控制着他的大脑,让他的思维变得迟钝。像绝大部分醉汉一样,他过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挣扎着翻下床,寻找着自己的佩剑:“骗子,都是骗子,我的剑在哪里,我要把这些骗子都一个个刺穿!” 摩尔人尽可能不露痕迹的将挂在床头的佩剑拿到自己身后,以免被处于半疯狂状态下的米兰达伤害,低声道:“主人,那两个明国人自称曾经和您有过约定,他们已经找到了骗走您银子那个人的下落了!” “约定?找到骗子的下落?”米兰达渐渐清醒了过来,他努力在自己的脑海中回忆着,过了好一会儿他抬起头,问道:“那两个明国人长得什么样子?叫什么名字?” “您知道明国人的名字很古怪,我记不住。不过其中一个个子很高,足有五尺七寸,皮肤白皙,很有贵族派头!” “是他?”米兰达终于想起来了,他低下头,片刻之后重新抬起头来:“你给我弄一盆凉水来,要快!” 当周可成被带进房间的时候,米兰达已经完全从宿醉中清醒了过来,他竭力让自己看上去不那么着急:“周先生,我很惊讶你能这么快就找到骗子!” 第十章武器 “我也很惊讶!”周可成笑了笑:“运气站在您这边!” “遇见您就是我的运气!”听到好消息,米兰达的心情也立刻变得好了起来,他甚至站起身给周可成倒了一杯酒,问道:“那么我的钱呢?” “还在骗子那儿!”周可成喝了一口酒,险些吐了出来,又酸又涩,这些可怜的家伙整天喝的就是这玩意? “您来这里就是为了告诉我这个消息?”米兰达的脸色一下子变得阴沉起来:“这是在耍弄我吗?” “不!”周可成放下酒杯:“让我们长话短说吧,骗走你银子的不是普通人,他有一个颇有权势的亲戚,我没有办法从他那儿把钱要回来!要拿回钱,你也得出力!” “我也得出力?” “对,归根结底这是您的银子!”周可成摊开双手:“您应该知道依照大明的法律,百姓禁止私通海外诸国,也就是说即便您去告官,而且打赢了官司,也很难要回您的钱——因为您与大明百姓私下里贸易本身就是非法的,多半官府会没收您的那笔钱。” “那我如何才能拿回钱?” “很简单!”周可成握紧拳头:“抓住那个骗子,掐住脖子直到他透不过气来,他自然会把您的钱吐出来!” “很好,我喜欢这个主意!”米兰达阴沉的脸上露出一丝笑容来:“周先生,请告诉我需要做什么?” “武器?” “武器?”米兰达的脸上露出一丝怀疑:“你要武器干嘛?” “自然是为了帮您把钱要回来!”周可成点了点头,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您和您的手下容貌与我大明人氏大异,若是深入内地去找那个骗子要钱肯定会被官府发现,恐怕会被当成海盗抓起来,因此这事只能让我的人动手,您该不会以为我这么有本事,能空口白舌的从那骗子手里把钱要回来吧?您放心,我不会白拿的,您可以从将来支付给我们的报酬里扣除武器的花费。” “好,你有几个人?” “连我算在内,一共四个。” 米兰达没有说话,他站起身来上前一步,一双碧眼死死的盯着周可成,仿佛想要从那张满是笑容的脸皮下面挖出什么来,而周可成却一直保持着微笑。过了好一会儿,米兰达方才点了点头:“跟我来!” “进来吧!”米兰达将粗大的铜钥匙挂回皮腰带上,回头对周可成道:“这里就是武器库,你的人可以在这里挑选所需要的武器,不过要快,我们的时间很宝贵!” “您真是一位慷慨的人!”周可成向米兰达欠了欠身子,便向屋内走去,陈四五和吴诚对视了一眼,赶忙跟了进去。 由于窗户很小的原因,虽然是白天但屋内依旧很暗。周可成过了好一会儿才适应屋内昏暗的环境,他看到墙壁都放着摆满了各种武器的架子,显然和绝大多数当时西方人在海外的商馆一样,墙壁厚实,窗口狭小,与其说是商馆,不如说是堡垒。 正当周可成还在寻找合适的武器时,他突然感觉到身旁吴诚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还没等他明白过来怎么回事,就看到吴诚快步走到一个木架旁,拿起一个物件,抚摸了几下便回头问道:“我就选这个了,可以吗?” 周可成上前几步,只见吴诚手中的是一个长约两尺,宽约一尺左右的环形条状物,粗粗看上去像是一只螃蟹,一时间倒看不出是什么用途。他走到吴诚身旁,低声问道:“这是个什么玩意?你干嘛选它?” “这可是一张上好的弓,用料,做工都是第一流的!”吴诚爱不释手的抚摸了两下那物件,才在木架子下面摸索了两下,拿出两个皮囊来,大的哪里里面盛放着一大束羽箭,约莫有三十余支,小的里面则是由几根弓弦、扳指等杂物。吴诚小心翼翼的拂去上面的灰尘,露出下面光滑的漆面来:“周兄,这种叫螃蟹弓,我听祖父说原本是极西的色目人所用的,因其形状短小,最是适宜马上骑射,虽然看上去不过是小儿用的玩具,可是威力却是极大,便是五十步开外,盔甲也遮挡不住。本朝军中便有不少色目军户善于用这螃蟹弓,我当初在一个百户家里见过,想不到今日在这里遇上了。” “那是最好了!”周可成回过头对米兰达笑道:“我这名部下便选这个了!” “喔!”米兰达已经看清了吴诚拿起是什么了,他笑了笑道:“这是我一个印度仆人的遗物,可惜他在来明国的途中得病死了,我这里也没人会使用这玩意了,今天就把这当做一件礼物送给您,以证明我和您之间的友谊!” “那就太感谢您了!”周可成点了点头,开始专心致志在屋内替自己寻找起来,很快他就找到了目标:“便是这个了” “周先生你真是好眼力!”米兰达小心的从木箱里取出一支约莫180厘米长的长条状物体,外面用干草包裹的很好,得意的夸耀道:“欧洲最新式的‘oschetto’火绳枪,由里斯本军工厂制造,皇家军队所使用的就是这种武器,一个好的射手可以轻而易举的射中九十码外的兔子。看在我们之间友谊的份上,我可以半价卖给您——十五两银子!火药、火绳、铅弹我可以赠送给您!” “这个吸血鬼!”周可成腹中暗骂道,他自然知道米兰达这个时候是在狮子大开口,不过也无所谓,反正是从将来付给自己的报酬里面扣,自己现在也无需付一个铜板。米兰达对自己商品的吹嘘当然要打不少折扣,以当时的技术传播速度,等传到东亚来,欧洲肯定已经有了射程更远、威力更大、也更加精确的火器了。不过至少在此时的东亚,这种火绳枪的确是最出色的的单兵射击火器了。而且对自己来说,从一款现成的,经过战争考验的成熟武器加以改进肯定比从头开始设计要容易多了。 第十一章要账上 他拆开外面包裹的稻草,用一种非常内行的动作看了看枪管的内膛和准星,确认其光滑而且没有被火药烧灼的痕迹;又比划了两下瞄准,确认使用起来颇为顺手,他又挑了一柄短柄猎刀插在腰带上,笑道:“很好,您要和我们一起去吗?” “当然,除了我本人以外,还有我的摩尔奴隶、四个摩洛水手(东南亚的一个民族,主要居住在今天菲律宾),一共六个人!” “很好!我的船就在码头上,晚饭后我们一起去码头,今天晚上就在船上过夜,明天早上天一亮我们就出发!” 一条沙船缓慢的驶过河面,滑进一条小河汊之中,船首的甲板上站着一个缙绅打扮的中年人,虽然看上去容貌端正,但是眉眼中还是不时流露出一丝阴狠之色来。此人便是谢三,他刚刚去了一趟县城,便是为了那寡妇桑园的事情。原来那寡妇的亡夫与他是同族,算来还是远房的一个叔伯。那寡妇丧夫之后便守着一个幼子过活,平日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谢三虽然对那块桑园垂涎已久,却也无从下手。却不想天不佑善人,那孩子前些日子突然发了一场痧病,不过十余日便故去了。那谢三本是个泼皮无赖,平日里无事都要生出些事端来,这次逮住机会便更是闹将起来,说那寡妇既然亡夫去子,便和朱家再无关系,要将其赶回娘家去。至于其留下的桑田便是归族中所有,他便可随便花几两银子将其拿下来。他这次去县里上下打点,为的就是压住村子里的其他人,毕竟像这种欺负丧子寡妇的事情本就是极为不得人心的,他虽然搭上了余姚谢家的关系,但毕竟自己没有功名,要是到时有人把事情闹大了,谢家也未必肯替自己出这个头,那时自己恐怕压不下去。 谢三想着自己的心事,脚下的船儿沿着小河汊往里走,那小河汊越往里走便越狭窄,到了最后不过有三四丈宽,两边的树荫几乎连在了一起,连阳光都遮住了,阴凉的很。 “老爷,船要靠岸了,小心脚下!” 身后传来管家的声音,谢三点了点头,回到船舱中,河道的终点是一个两三亩见方的池塘。船夫放下船帆,用长篙在岸边的石阶上点了点。船首轻轻的碰在台阶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谢三走上台阶,踌躇满志的看了看四周,水塘里停满了大小不一的船只,他所住的村子叫做洋塘,虽然不过是个村子,但由于比邻河流,交通便利,渐渐成为了周围十多个村落的经济中心,当地百姓多种植桑树,产出的丝绸虽然无法和闻名天下的湖州所产的“湖丝”相比,在江浙一带也是数得着的,加之其比邻大海,更是受到海上贸易的影响,商品经济更是繁荣。虽然不过是个村落,但供船舶停泊的池塘旁林林落落的都是各色各样的店铺,粗粗一算只怕不下二三十家,俨然是个集镇了,北方边陲之地的一些县城也不过如此了。看到这里,谢三不禁感觉到一阵自豪,可惜自己没有功名,不然就可以像那些缙绅老爷一样垄断当地的生丝买卖,转手卖给那些海商,中间的好处可就大了去了。 “一定要让小子在读书上多花点功夫,早日考个功名下来!”谢三暗自下定了决心。 “师傅,谢三回来了!”小七连滚带爬的转进船舱,对周可成低声道:“就是那个刚下船的,穿着皂色罗袍,戴着黑色纱帽的。” “嗯!”周可成揭开舱门的帘子,看了看码头上的那个人,回头对米兰达问道:“米兰达先生,您过来看看,骗您银子的就是那个人吗?” 米兰达小心的凑到舱门口,透过帘子揭开的小口子向周可成手指的方向看去,他的呼吸一下子变得粗重起来:“不错,就是他,就是这个混蛋骗了我五百两银子!” “那就没错了!”周可成点了点头,重新放下帘子,笑道:“还有两三个时辰就天黑了,大伙儿便留在船上,哪里也别去,小七,你去码头上探探风声,小心些,莫要露了行迹!” “是,师傅!”小七应了一声,上岸去了。陈四五看了看自己外甥的背影,低声问道:“周兄弟,你打算怎么对付这个谢三?” “呵呵!”周可成笑了笑:“陈兄,像谢三这等恶人,你说我应该怎么处置他呢?” “嗯,既然你已经有了主意,那就好!”陈四五点了点头,他看了一眼米兰达,压低声音问道:“那这几个红毛呢?他们也不是良善之辈呀!” “无妨!”周可成笑道:“来时路上都是小河汊子,和渔网一样,若无我们,他们连船都开不回去。不怕他们耍花样,留一条路,对大家日后都好!” 时间过得很快,转眼便已经是日暮时分,夜色笼罩大地。村子里人睡得都早,很快街上就没有了行人。众人又等了两个时辰,待到所有人都睡定了,才在小七的引领下上了岸,一路往谢三家去了。谢三家的宅院在村子的东北角,虽然他这些年赚了不少黑心钱,但毕竟发家时间还短,没有像那些缙绅大户那般高门大院,不过是一栋寻常的五进的大户人家宅院。此时天色已黑,宅院大门紧锁,米兰达看了看周可成问道:“周先生,怎么进去,要不要把门撞开?” “哪里要这么麻烦!”周可成笑道:“这谢三干了这么多坏事,定然是个奸滑之徒,若是惊动了他,随便往哪个角落一转,黑灯瞎火的让我们去哪里找。你放心,我已经有了准备!小七,把家伙拿上来!” 第十二章要账中 “是,师傅!”小七应了一声,他手中拿着两根竹竿,约有两丈多长,在竹竿的末端各装有一个铁钩,陈四五和吴诚各拿起一根竹竿,将其有铁钩的那头勾住墙头,另一头顶在地上,用手把稳了。小七沿着竹竿三下两下便爬上了墙头,宛若一只敏捷的猴子,晃了一下便消失在墙头了。 几分钟后,从墙头那边丢出一条绳索来,周可成用力拉了两下绳索,确认牢靠后,便沿着绳索爬了上去,米兰达也跟着爬了上去,随后是他的奴隶和摩洛水手,最后只留下陈四五在下面放哨。一行人下得墙来,便一路往后院去了。周可成大学时候去过几次江南水乡旅游,对当时的南方大户人家的宅邸结构十分了解,知道主人的卧房的所在,便领着众人一路往内宅去了。 谢三白日里去了一趟县城,路上也有些疲乏,晚饭时又喝了几杯黄酒,天一擦黑就上床休息了。可不知为什么,他躺在床上却翻来覆去睡不着,好不容易迷迷糊糊睡过去了半夜又醒了过来,听到外面传来一阵犬吠声。 “莫不是来了小贼?”谢三从床上爬起来,一手拿起灯笼,一手拿起一根短棍,推门出来想要看个究竟。他刚走了几步,便听到前面一阵动静,影影绰绰好像是有人,他赶忙举起灯笼,想要看个究竟。 “有人!”走在最前面的小七眼尖,指着不远处的那一点灯光低声道,周可成的反应极快,指着那灯光便对身后的吴诚喝道:“射腿!” 吴诚点了点头,将弓引满了瞄准那灯光的下面尺许射去,只听得一声惨叫。周可成赶忙抢上前去,只见一人正痛的在地上打滚,右腿的膝盖上中了一箭,灯笼落在旁边,他赶忙捡起灯笼,凑到那人的脸旁一看,正是谢三。 “米兰达先生,拿住谢三了,快堵住他的嘴,免得惊动了别人!”周可成一边吩咐众人行事,一边起身察看四周的动静,幸喜这里是朱家的内宅,与外边仆人居住的外宅隔着一道高高的影壁,挡住了声音,而谢三又发家不久,内宅没有多少人。众人将谢三堵了嘴,拖到他的卧房,只留下小七在外面放风。 “朱老爷,初次见面便弄成这样,得罪了!”周可成笑着向坐在床上的谢三拱了拱手,随即侧过身子,让出站在自己身后的米兰达:“这位米兰达先生,您还认得吗?” 谢三膝盖上中了一箭,痛的脸色惨白,口中被塞了一块破布,哪里还说得出话来,他本以为是遇到了强盗,突然看到米兰达的面容,顿时吓得半死,嘴里呜呜的也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瞧我这脑子!”周可成轻轻拍了一下自己的脑袋:“竟然还堵着您的嘴,这又怎么让您说话呢?”他伸出手捏住谢三口中布团的一角,笑道:“朱老爷,我这几个手下可都是莽撞人,若是待会你大喊大叫的话,那就莫怪他们手辣了!你若是明白该怎么做了,就点点头?” “呜呜!”谢三头点的如捣蒜一般。周可成笑了笑,取出对方口中的布团。 “米兰达先生,莫要杀我,钱我马上还您!”刚刚被取出嘴里的布团,谢三便立刻说道,他本是个泼皮无赖出身,最是欺善怕恶,他先前敢于骗走米兰达的货款不过是依仗着对方是万里而来的红毛番子,即无法去官府告他,也无法找到他的行踪,只能吃哑巴亏。可现在对方居然能神不知鬼不觉摸到自己的宅院里,他知道这等海上豪商最是心狠手辣,灭了自己满门也不过是寻常事,反正上船一走大明官府也拿不住他,还是立刻服软为上。 “只是还钱吗?”周可成笑道:“谢老爷,为了找到你米兰达先生可是花了好大一番力气呀!” “双倍,双倍,我双倍赔偿欠款!”谢三连声道,可是看到米兰达双眼凶光毕露,显然已经恨自己到了极处,心知自己生死不过在对方的一念,若是不能想出一个打动对方的办法来,只怕明年的今天便是自己的忌日了。俗话说急中生智,情急之下,还真让他想出一个主意来了。 “米兰达先生,您不是要生丝吗?你莫要杀我,我有办法替您买到生丝来!”谢三急道,他见米兰达听到生丝的字眼,目光一亮,赶忙解释道,其实自己并没有骗取货款的意思,只是周围这十几个村子的丝价太高,自己想要将其压低些,多赚几文,便拖延了些时日,却忘记了知会您一句,只要您愿意饶过我这一次,今后周围十几个村子的生丝都平价转卖给您,我就是您的坐商。谢三一开始还是为了保命,但越说到后来越是流利,连自己都真的相信自己当初并非是骗钱,而是为了想要压个低价来收生丝,说到最后竟然委屈的痛哭起来。 周可成与米兰达交换了一下眼色,问道:“谢老爷,俗话说空口无凭,你方才说的不过是些虚言,你拿了米兰达先生的银子便没了消息却是事实,你让我们怎么相信你方才说的都是真的?” 谢三身体一抖,他知道对方抓住了自己的要害,他沉吟了一下答道:“拿了银子便没了消息是在下的错,不过在库房里有十担生丝,那些都是准备送给米兰达老爷的,一看就知道了。” “是吗?那好,眼见为实,耳听为虚,还请谢老爷带我们去看看库房里的生丝!”周可成一摆手,吴诚便将谢三从床上拖了起来,谢三吃痛也不敢出声,强忍着在前面带路,出了内宅来到东边的一处别院,打开房门一看,里面果然有十担生丝,他上前拿起一捆来细看,从手感和色泽上看应该是当年的新丝。 第十三章要账下 看到这些生丝,米兰达的脸色顿时有了笑容,当时的丝价湖丝大概在一担六十两白银上下,这些库房里的质量要差一点,价格也要略低一些,而转卖到日本便可以买到一担500600两,毛利率高达百分之一千,即便这库房里的生丝只能抵扣一半的货款,可只要能将这些生丝运到果阿,也至少可以获取七八倍的利润。想到这里,米兰达的脸上就禁不住笑开了花。 “米兰达先生,你打算放过这个人吗?”周可成低声问道。 “这个——?”米兰达闻言一愣,旋即便在报仇雪恨和获得稳定的生丝货源之前犹豫了起来。 “米兰达先生,放过这个人是不明智的!会给你我带来大麻烦” “麻烦?”米兰达的目光惊讶的转向周可成。周可成笑了笑:“请恕我直言,这谢三平日里在乡里便是个泼皮无赖,的确他的库房里面有不少生丝,不过恐怕不是替您买的。您难道忘记了是花了多大力气才找到这骗子的吗?再说我们还射伤了他的膝盖,他必然对您和我怀恨在心。我记得伊索寓言说过,农夫看到冻僵的蛇,可怜它便将其放到怀里,蛇复苏之后却咬死了农夫。今日他落在我们手上,自然会祈求怜悯,一旦脱身,肯定会反咬一口的?” “你说的不错,可是他说可以替我收购生丝,这可是个很赚钱的买卖。” “您难道忘了当初他是怎么欺骗您的?骗子就是骗子,有第一次就有第二次,那时候恐怕我们就没办法这么容易找到他了。” 米兰达看了看坐在地上的谢三,点了点头。两人商量了一会儿,重新回到谢三面前,周可成沉声道:“谢老爷,米兰达先生这一次可以原谅你,不过他有两个条件!” “好,好!”听说可以保住自己的性命,谢三大喜,赶忙道:“什么条件我都会答应的!” “首先,你必须立刻偿还从米兰达先生那里骗来的货款。” “没有问题,那些洋钱就在我卧室的地板下面!” “除此之外,你还必须赔偿米兰达先生因为你的行为造成的损失以及寻找你的的花费!”周可成稍微停顿了一下,指着库房里的生丝道:“就用这些做抵吧!” 谢三脸上的肌肉抽搐了一下,心中肉痛之极,这些生丝是他花了好大力气才从周围十几个村子收购而来的,准备自己运到双屿出售给那些外国商人,却不想对方竟然狮子大开口都吞下去了。可眼下形势比人强,自己若是不应允恐怕性命难保,他咬了咬牙,低声道:“好,便依你们了!” 周可成做了个手势,吴诚将其谢三从地上扶了起来,回到他的卧室,谢三让人将床旁的茶几挪开,撬开下面的地板,露出一个不大的地洞来。看到那个熟悉的皮箱,米兰达发出一声欢呼,做了个手势便让水手们皮箱从地洞里面抬了出来,然后便开始清点起里面的银币来。周可成注意到在皮箱旁还有一叠契劵,便将其拿了起来,最上面两张是房契和田契,后下面的则是一张张零散的借卷,每一张的数额也不大,通常也就几两银子,一两石米,最多也不过十两银子的。周可成翻了翻,便向谢三问道:“谢老爷,这些是什么?” “丝卷!”谢三虽然心中怀恨,脸上却还得赔笑:“那些生丝便是用这些买来的!” “哦?可是我看这上面明明写的是借了多少粮米白银的,为何叫作丝卷呢?” “这您就有所不知了!”谢三不敢隐瞒,便低声解释起来,原来当时苏南浙江许多百姓依靠桑蚕为生,但相比起种植稻麦,养蚕缫丝是高风险、高投资、高收益的一个行当。很少有蚕农能够从自家的桑园里获得足够的桑叶,因此蚕农往往必须从外购买桑叶以弥补不足,加之桑蚕乃是在春天,正是青黄不接的时候,所以绝大多数蚕农都或多或少的需要向外借贷来维持生产,而这种借贷便是以即将产出的蚕丝作为抵押品。当地的大户往往预先借钱米给蚕农,然后借此来垄断产出的生丝,谋取厚利。凭借这些借卷,当出丝的时候,便可以获得稳定的货源,那十担生丝便是先收到的一部分。 “这不是预付定金吗?古人还真会玩呀,难怪那洋鬼子会被这谢三坑,敢情离开了这些地头蛇一根丝都买不到呀!”听完了谢三的解释,周可成不由得暗自感叹。他想了想,笑道:“谢老爷,我看这借卷上只有借款人的名字、借的钱米多少,要用多少生丝蚕茧还债,却没有债主的名字,是怎么回事?” “呵呵,这您就有所不知了!”谢三笑道:“这出贷的钱米甚多,若是债主一时周转不灵,也可以把这丝票拿去卖掉换钱,买票之人到时也能去村中收丝,蚕农也必须给丝!” “这么方便?” “那是自然!这丝票拿到官府也是认的!只不过这丝票过了丝季便可坐收一倍之利,一般很少人愿意出手;二来要收丝必须是熟悉乡里之人,所以买这丝票的多半是本乡本土之人。外地人也未必知道罢了” 听到这里,周可成心里已经有了主意。此时米兰达已经清点完皮箱里的银钱,便赶忙下令部下将蚕丝和皮箱抬到后门旁,那里开门便是一个小泊位,停靠着一条小舢板,米兰达吩咐部下将生丝和银子搬上去,然后运到自己的船上。他回到看到周可成,笑道:“想不到这么顺利,周先生,上船后我就支付报酬!” “米兰达先生,我想告诉你一个好消息!” 第十四章蚕花娘娘 “好消息?什么好消息?”米兰达好奇的问道。 “也许我可以代替这个谢三,向你提供稳定的生丝来源!” “什么?”米兰达大吃了一惊:“你不是开玩笑?” “您看我是在开玩笑的样子吗?”周可成摸出那一叠丝票来:“您看这是什么?” 米兰达看了看,答道:“好像是一些票据?” “嗯,差不多,应该说是蚕农出具的生丝预付金凭条,那个谢三就是用这个收到那些生丝的!”说到这里周可成微微一笑:“米兰达先生,您想不想一起来赚一笔?” “你想要把这些生丝也收来?” “不错,不过那谢三只付了大概十分之一的款项,剩下的要在收丝的时候付,我没有那么多现金,所以——”说到这里,周可成停了下来,目光转向那条小船。米兰达立刻明白了过来:“你是想要我出钱,你出力,收下那批生丝?” “嗯!”周可成点了点头:“不过不止是这一批,米兰达先生,你们弗朗基商人不是为拿不到稳定的生丝货源发愁吗?可你们容貌怪异,又不通语言,没法自己去州县里收丝,只能仰人鼻息,不时还被人骗了钱财去。若是这一趟成了,一回生二回熟,以后每年我都能从这一带收到足够的生丝来,你岂不是多了一条稳定的财路?” 米兰达听了周可成这番话心中不由得一动,对于十六世纪的西欧商人们来说,一条通往中国的贸易航路无异于一条流淌的金河,而生丝又是这条金河中最肥美的一条支流,但明国的皇帝拒绝与除少数几个藩国之外的其他国家商人进行贸易,欧洲商人们不得不采用各种各样的间接手段获得明国商品,不但价格昂贵,而且货源还很不稳定,时有时无,即便如此,获得的利润也是让足以让人瞠目结舌。假如真的自己可以获得稳定的生丝供应,那简直不亚于发现一个波托西银矿,重振家业自然是不在话下,即便是当上殖民地总督、迈入王国顶级贵族的行列也不是不可能。想到这里,米兰达的心中禁不住一热,强装出一副不以为意的样子,笑道:“我当然对赚钱很有兴趣,不过我还是想先听听您的计划!” “当然可以!”周可成笑道:“请随我到这边来!” “只要我一逃出来,就立刻禀告官府,把你们这群恶贼活剐了!”谢三心想,小心的看着不远处正在低声交谈的周可成和米兰达,他很清楚自己的命运最终将取决于这两个人。虽然膝盖上的箭已经被拔掉,伤口也包扎过了,但还是传来一阵阵剧痛,刺激着他的神经,不过更让他感到痛苦的是看到一担担生丝被从库房里挑出来,卸到小船上运走。那可是自己几年辛苦下来的结果。要发行丝票可并不容易,首先要等到一个坏年景,迫使蚕农们向自己借米钱度荒,然后耐心的等待,直到其落入自家的圈套无力逃脱,然后迫使低价出售生丝,这可是个漫长的过程。当然最麻烦的还是打击竞争对手:下乡收购蚕丝的商贩、向同乡放高利贷的地主等等,为了吃下周围十几个村子的蚕丝,自己不知道花了多少心血,干了多少伤天害理的事情,可现在对方把刀子一亮就全拿走了,一想到这里,他就发誓这次若能逃过这一劫,一定要把家中的院墙再修高几尺,还要从宗族里招募几个家丁,准备些竹枪朴刀,最好在村子里起个团,对,一定要起个团! 谢三正在心里下着决心,看到周可成朝自己这边走过来了。他强挤出笑容道:“好汉爷,您看天色也不早了,要不您在米兰达先生那儿替我说几句好话,大恩大德一定铭记在心!” “谢老爷请放心,米兰达先生和我都是生意人,我们求的是财!”周可成笑道:“请您随我们上船,待到天亮了我们就会找个安全地方放您下来!”说到这里,他向吴诚使了个眼色:“来,你送朱老爷上路吧!” “是!”吴诚会意的点了点头,拿起弓往谢三脖子上一套,用膝盖顶住对方的背心,用力一拉,便将其咽喉勒住了。谢三被勒住喉咙,口中发出呜呜的声音,双手到处乱抓,想要拉开弓弦喘一口气。可是吴诚双手如铁铸的一般,哪里拉扯的动,随着时间的流逝,谢三的挣扎的力道越来越弱,突然他的喉咙里发出一阵垂死的呻吟声,四肢一阵剧烈的抽搐,断气了。 周可成走到尸体旁,只见谢三双目圆瞪,面部肌肉扭曲,口中吐出长长的舌头来,看上去宛若恶鬼一般,他伸手探了一下鼻息,确认已经彻底断气了之后方才抬头对小七道:“小七,这村子里可有道观寺庙?” 小七一愣,旋即答道:“这村子太小,没有什么大庙,只有一间蚕花娘娘庙,便在码头不远处!” “那好,你带路,我和吴兄把这家伙的尸体丢到那庙门口去!” “搬到庙门口去?”小七不由得打了个哆嗦,低声道:“师傅,这样不太好吧,举头三尺有神明呀!” 周可成却不在乎,催促道:“莫要废话,让你带路便带路,若是有报应尽数落到我头上便是了!” 小七嘟囔了几声,还是领着周可成和吴诚将谢三的尸体搬到了那蚕花娘娘庙的门前,那庙并不大,只有前后两进,用土胚建成,也没有什么香火,想必只是供本村和临近几个村子养蚕前拜祭的。周可成看了看四下,便和吴诚将尸体吊上庙门口的一棵柳树上,又顺手将其膝盖上包裹伤口的布扯开,伸出手指在伤口沾了血便在其背上衣衫写了两个大字“报应”。 第十五章太平嫂 太阳穴一阵阵的跳动。 痛,痛,即便屋内一片黑暗,太平嫂依旧觉得有两只钢锥在自己的两个太阳穴内捣腾,让她无法入睡。她可以感觉到无形的火焰在炙烤着自己,自己的身体在烈火中干枯,就好像灶台里的干柴。 痛苦和悲伤始终伴随着她,已经成为了她生活中的一部分,但从未体会过如此的绝望。失去父母,沦为童养媳,在饥饿和责骂中长大,粗暴的丈夫、苛刻的婆婆,但她始终还有孩子作倚靠和希望,渴望着有一天待到孩子长大成人,顶门立户,自己也可以摆脱一切的痛苦。因此太平嫂忍受着这一切,并从希望中汲取力量,以渡过那些难熬的日子。但命运先是夺去了她的丈夫,然后又夺去了她的孩子——唯一的希望。她很清楚谢三老爷觊觎自己家中的那十五亩桑园已久,现在儿子死了,再也没有什么阻拦他把自己像野狗一样赶出去,一想到未来,她就不寒而栗。 就这样,整个晚上太平嫂都在绝望和痛苦中煎熬,直到天蒙蒙亮她才昏昏沉沉的睡了过去。当她再次醒来时,听到外间粗暴的敲门声。 “是谢三老爷的人,是来把我赶走的!”恐惧一下子抓住了她的心脏,让她喘不过气来,而下一分钟她的心底迸发出绝望的火焰来。 “为什么自己要被从家里赶走?然后像野狗悲惨的死在野外?失去了丈夫,失去了孩子,现在还要失去家和桑园?那自己活着还有什么意思?为什么不死在自己的屋子里,哪怕只是溅谢三一身血?”一瞬间太平嫂全身就充满了力量,她冲到梳妆台旁从抽屉里找出一把剪刀,藏在袖子里,准备面对严酷的命运。 “太平家里的,太平家里的,快开门!”外间传来一阵敲门声。 她小心的躲到门口,贴紧门缝向外看去,她想要找到谢三的身影,冤有头债有主。但随即她就发现不对,门外的声音虽然急促但并不粗暴,那个谢三可没有这么好的修养。 “谁?有什么事?” “太平家里的,快开门,我是有庆家里的,谢三死了!” “什么?”巨大的激动让她的呼吸一下子急促起来,她的脑海里一片空白,以至于根本无法做出应有的反应。她转过身来,倚靠着门板滑落下来,泪水禁不住从双颊滑落下来。 “你没事吧!”门外的声音变得惊慌起来,敲门也变得更加急促起来。太平嫂却好像完全没有感觉一样,坐在地上,泪如泉涌,过了好一会儿她方才站起身来,擦去脸上的泪水,打开门来。 “哎呀呀,你怎么才开门呀,我在外面担心死了!”敲门的妇人迈过门槛,口中抱怨道,不过当她看到太平嫂脸上的泪痕,立即就明白了过来,叹道:“哎,这些日子也真是苦了你了,那个谢三把活人往死路上逼,活该天收了他去,报应呀,报应!” “嫂子,到底怎么回事?”太平嫂给那妇人倒了一杯水,问道:“那个谢三不是昨天刚刚从县城回来的,怎么一夜功夫就死了呢?” “你知道豆腐店的阿五吧?他家就在蚕花娘娘庙边上,豆腐店的起来最早,半夜便要起来把昨晚的泡好的豆子磨好,早上好卖豆浆。今日也是如此,可是等他磨好了豆子,开门准备做买卖,却看到蚕花娘娘庙门口那颗老柳树上多了个东西,走过去一看,吓得一屁股坐在地上!” “他为何吓了一跳?” “树杈上吊着一个死人,舌头吐得老长老长的,你说他怕不怕?”那妇人卖了个关子,心中颇为得意,便继续说了下去:“阿五赶忙叫人来,才发现是谢三,身体早就硬了,应该是半夜就吊死在那儿了,背上还有两个血字!” “血字?” “不错,报应,写的就是‘报应’这两个字!”那妇人说的眉飞色舞:“有道是人在做天在看,那谢三平日里也不知做到了多少恶事,神灵早就记在账上了,不是不报时候未到,时候一到立刻就报。要不然他为何不死在别的地方,偏偏死在蚕花娘娘的庙前?” 太平嫂听到这里,心中不由得一阵恍惚,那个把自己逼得走投无路的谢三竟然就这样简简单单的死了,难道当真如有庆家里的说的那样,是蚕花娘娘显灵,除去了这恶人?想到这里,她心中不由得百味杂陈,一时间不知道想哭还是想笑。 “谢三死了,你也不用担心有人把你赶出去,霸占桑园了。你虽然死了孩子,可年纪还轻,长得也俊俏,又有桑园房屋。便在村子里找个男人替你顶门立户,还是能好好过活的。”说到这里,那妇人抚摸了一下太平嫂乌黑的发髻:“妹子,蚕花娘娘保佑你,你是个有福之人呀!” “有福之人?”太平嫂回想起自己失去的丈夫和孩子,又想到未来,一时间心中不由得百味杂陈,方才好不容易忍住的泪水又夺眶而出。 “来,敬周兄弟一杯!”陈四五举起海碗,笑道:“多亏了周兄弟,咱们才能做成这么大一单生意!”说到这里,他稍微停顿了一下笑道:“到现在我还不敢相信这些是真的,帮那个弗朗基人找回欠款的报酬是一百两银子,那十担生丝还可以抽一成来。另外我们手头还有三十担丝票,每收一担生丝还可以挣十五两银子,啧啧!”说到这里,他摇了摇头叹道:“哎,我陈四五这辈子不要说赚过,就连见都没见过这么多银子呀!” “呵呵,再多银子也报不得陈兄的救命之恩呀!”周可成举起碗与陈四五碰了下,又向小七和吴诚举了举酒碗:“再说这件事情也不是我一个人的功劳,没有小七去三门镇里打探,我就无法确定谢三就是那个骗子;若无吴兄弟那一箭,那厮若是跑脱了,三更半夜里让我们去哪里找他?来,我们一起干了这碗酒!” 第十六章斯库拉帆船 吴诚裂开嘴笑了笑,胡须上满是淋漓的酒水:“周兄弟,这么多银子你打算安排?” 周可成沉吟了一下,笑道:“咱们正好有四个人,干脆就平分成四份,你看如何?” “不好!”吴诚摇了摇头:“咱们是跑腿动手的,你是动脑子出主意的。这年头有手有脚的多得是,有脑子的却不多,天底下哪有动脑子的和跑腿动手拿的一般多的道理?再说周兄弟你是个有本事的人,赤手空拳都能打开这个局面来,一下子多了这么多银子能做多少事情呀,何必现在分了胡乱花用了?陈兄,我说的是不是?” “吴兄弟说的是!”陈四五点了点头:“周兄弟,我不知道你过去是什么人,可我知道你不是寻常人,这次的事情能办的这么漂亮,我陈四五做梦都没想到,这些银子怎么安排还是你说话吧!” “既然如此,那我也就不推诿了!”周可成沉吟了一下,点了点头:“这些银子便算股本,咱们四人一人一份,将来便按照这股本分红。第一期红我们每人五两银子,我觉得现在当务之急是要造一条船!” “船?”陈四五闻言一愣:“周兄弟,咱们不是有船吗?我那条红头对还是五年前造的,算是条新船了,装咱们几个人足够了。” “那条红头对太小了,而且横帆对风向要求太高!”作为一个四年船舶制造专业、五年工作经验的工程师,船舶发展史是必修的课程,制造船模更是他的业余爱好之一,大学时候在社团里花了不少功夫,工作之后也没有放下。他很清楚从十五世纪中叶开始,古代中国的航海造船技术已经逐渐落后于新兴的西欧国家。当时民间普遍使用的沙船、福船在适航性、坚固、装载货量、航速都已经逐渐落后于更新式的西式船舶,最重要的是绝大多数中式船舶在设计时都没有考虑过作为火器发射平台,这可是致命伤。 “吴兄,我记得你说过,朝廷正在整治海防,是吧?”看到陈四五叔侄露出不解的神情,周可成向吴诚问道。 “嗯,我就是因为这个才杀人逃出来的!”吴诚苦笑了一声:“若是我没有猜错,应该接下来朝廷就会加强海禁了!” “那具体会怎么办呢?” “无非是严查违禁私造双桅大舡,加强保甲,连坐,悬赏贼首,围攻海贼巢穴这些吧,朝廷也就这些老法子了,也翻不出什么新花样来!” “嗯!”周可成目光转向陈家叔侄:“陈兄,朝廷禁令一下,弗朗基人恐怕就没法在近海这些岛屿出没了,到了那个时候我们就算收到了生丝茶叶,凭这条红头对,又怎么和他们做买卖?我们四处收丝,这种事情是瞒不了有心人的,若是被人在官府里告上一状,只要有条快船,我们大可出海避避风头,官府又能奈我何?” “周兄弟这话倒是不错!”陈四五点了点头:“沿海那么多人都是靠和海商做生意吃饭,朝廷的海禁也不会太长,咱们最多躲他个一年半载也就是了,有条好船只当是买条退路了。那兄弟你打算造什么船?绿眉毛?花屁股?还是苍山船?(以上都是当时民间船只的俗称)” “呵呵,陈兄你是老海狗了,你看看这条船如何?”周可成笑了笑,从身后取出一只木盒来,打开一看却是十几张图纸。“这些是我这些日子闲下来琢磨出来的,是从弗朗基人那边学来的,在沿海航速最快,又能抢风航行,你看看能不能找到工匠造出来。”他略有些紧张的看着陈四五。 “这,这我可说不准了!”陈四五一看那图纸便吃了一惊,他年少时也帮村子里的造船师傅打过下手,知道造船要有专门的“法式”,里面以顺口溜的形式记下了不同式样船只所需的部件大小尺寸,形状特征,以及装配加工流程,虽然也有听说过有图样,但却从未亲眼见过。而这这些图纸却不但将船只外形,还有内部结构画的一清二楚,上面还一一记下了所需的部件大小尺寸,像这样的精美的造船图样他还是第一次见过,真不知道周兄弟是怎么画出来的,只是图样是一回事,实物又是一回事,他摸了摸颔下胡须,脸上露出了为难的神色:“弗朗基人的船我也见过,但像这样的我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么细长的船,就像根筷子一样,天底下当真有这种船吗?” “我亲眼见过,自然是有的!”周可成笑道,他这话倒是不假,只不过是在四百多年后。他所画的便是著名的双桅纵帆船,又叫斯库拉帆船,这种帆船最早是十七世纪的荷兰人制造的,不过兴盛于北美地区。这种帆船有两根桅杆,前桅通常前桅可张挂一面或多面方形顶帆,但常常是张挂一面或多面三角帆或百慕连帆(前伸至第一斜桅或船首突出圆木的三角帆)。两根桅杆上均挂纵帆,一般是斜桁帆。有两个或多个船首斜帆。有时主桅上方还挂上帆(sail)的称为上帆双桅纵帆船。上帆可以是方帆,或被称为骡子帆(ule)的三角帆。若没有挂任何上帆有时也被称作光头船(bareheaded或baldheaded)。支索帆双桅纵帆船没有船首斜帆,相应的前桅支索帆以及两桅之间的支索帆。支索帆多桅纵帆船每个支索帆上方往往挂有骡子帆。 这种帆船与当时大部分中国帆船主要由两个区别:1、他使用的是纵帆,帆截面与船身平行,这样可以扑捉不同方向的风向,即使是逆风,也可以走之字形;2、船身的长宽比达到六比一,比绝大部分当时的帆船要狭长的多,而且船身低矮,降低了风阻,流水线形的船身和飞剪刀形的船首降低了浪阻,极大地提高了航速,其名称也是由此而来(s是一个苏格兰词,其意为在水面上跳跃)。由于其航速快,平稳,外形美观,而且所需船员很少,许多现代游艇也仿效其船型,最快航速可以达到十二节以上,穿越前周可成在游艇码头旁就见过不少,在历史上这种船最出名的用途便是私掠船和贩奴船,最适合周可成现在走私贩子的身份。 第十七章胡百户 陈四五又看了一会儿图纸,口中啧啧称奇,最后道:“兄弟你说亲眼看过,自然是不差的。你放心,咱们这宁波的造船把式在两浙都是数得上号的,就算是弗朗基的大夹板船,坏了他们都能修的好,既然有,就肯定造的出来,再说了,咱们有这么多银子,还怕没人赚不成?”说到这里,他不禁呵呵大笑起来。 “光有船还不够,还得有人!我算了下,这条船少说也得七八个人才能操纵的过来,咱们打个余量,就要十八个人吧。现在咱们有四个人,陈兄、吴兄,剩下的你们有什么门路?” “我可以找到两个人!”吴诚沉吟了一下答道:“都是卫所的逃军,在官府那边都有人命官司,抓住了就砍脑袋,绝不会做出卖兄弟的事情,手上也都有三两下子,周兄弟做这通洋的买卖肯定用得上!” “我也能找几个人来,都是老海狗,水性看风色背针路都没的说,不过我倒觉得这事情不用急。”陈四五笑了笑:“要是朝廷真的要海禁的话,那时候没饭吃的好汉要多少有多少,别说十八个,就算一百八十个也有,等船造出来再说!” “嗯!那就先把船的事情定下来。陈兄弟,你和我还有先去船厂看看,吴兄!”周可成划拉出一把银洋来:“这些银子你先拿去,帮你那两个兄弟安顿好了,好好休息几天!” 杭州,抚台衙门。 “你要参见巡抚大人?”守门的军官上下打量着眼前的汉子,黝黑的皮肤,瘦的好像块石头,但也坚毅的像块石头,穿着一件穷人时常穿的短衫,的小腿下面是一双穿着草鞋的黑脚,身上散发出一股渔民特有的鱼腥味。若是周可成在这里,就一定会认出这就是那天在双屿岛上指责汪直僭越礼法,以王侯自居的汉子。 “兀那汉子,你以为巡抚大人是你家的婆娘,想见就见的?”守门军官又是好气又是好笑,他摆了摆手:“老子婆娘昨天生了个小子,看在菩萨的面子上便懒得和你计较了,快滚,省的皮肉吃苦!” “我是宁波观海卫百户胡可,受巡抚大人之令前往探查军情,这是我的腰牌!”那黑瘦汉子从衣服里取出一块腰牌来:“军情紧急,你速速替我通传!” 守门军官脸色大变,他接过腰牌,又看了看来人,稍一思忖便决定还是替其通传,便低声道:“你现在这里稍待,我立刻替你通传!” 胡可点了点头,转过身在门旁的条凳上坐下,过了约莫半盏茶功夫,那守门军官回来了,恭谨的将腰牌双手呈上,恭声道:“胡百户请随在下来,巡抚大人已经在后堂等候了!” 胡可一言不发,接过腰牌收好便跟着那军官而行,那军官乃是守惯了衙门的,整日里做的便是迎来送外的差使,最是擅长察言观色,胡可虽然不过是个百户,但新来的巡抚大人却立刻召见,这待遇只怕布政使、按察使、都司也没有。他唯恐自己方才那番话得罪了对方,一路上不停陪着小话,而胡可却依旧一言不发,直到到了后堂门口,那军官再也进去不得,那胡可方才向其拱了拱手,道了声:“劳烦了!”便径直进去了,只留下那守门军官在外边长吁短叹,唯恐其在巡抚面前说自己的坏话。 “胡百户,坐下说话吧!”朱纨抬起右手,做指了指旁边的圆凳。由于身在后堂,他并没有身着官袍,而只是一身青衣,从外表上完全无法看出这样一个面容清瘦,甚至有些柔弱的老人是当时帝国最出色的的能臣,他先后在四川、赣南等地平定了民变、山蛮叛乱,手腕老辣,行事干练。天子已经授予了其在闽浙两省便宜从事的大权,由于其兼有右副都御使的职位,他甚至可以上书弹劾两省之内的任何阻碍他巡查海防军务的大员将其免职或者调走,这在已经太平了百余年的东南之地,还是前所未有的。 “是,巡抚大人!”胡可磕了个头,起身小心坐下,沉声道:“小人奉大人密令,这些日子以来,沿着海岸从北到南,从浙江到福建,七百余里,发现沿海奸民私造大船,与倭人以及弗朗基诸国出入互市,视太祖定制禁令于无物,屡见不鲜。其中闽人李光头、歙人许栋为甚,这两人据宁波之双屿,自以为主,招诱各国夷商。岛上夷商不下数千人,船舶往来如梭,其中大者有百料,宛若城塞。徽人汪直更是胆大妄为,僭越礼法。绯袍玉带、头戴金冠,有金顶五檐黄伞,以王侯自居;开道侍卫皆金甲银盔、持出鞘明刀,随行之人也大帽袍带、银顶青伞……” “够了!”朱纨一声断喝,打断了部下的叙述。胡可赶忙站起身来,跪在地上,一言不发,屋内被一种阴冷的气氛笼罩着。 “我原先看塘报里面写的还以为有些言过其实,想不到闽浙的局势竟然已经败坏到了这种局面!”朱纨叹了口气:“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可看这无法无天的样子,哪里还有王土王臣的样子?”说到这里,他看到跪在地上的胡可,叹了口气道:“胡百户,起来吧,你是有功之人!而且弄到今日这般田地,也不是你的过错!” “多谢大人!”过了好一会儿,胡可方才听到朱纨的声音,赶忙站起身来,他小心的抬头看去,只见朱纨的脸上已经没有了方才的怒气,只留下满脸的沉痛与悲哀,那件青袍穿在单薄的身体上,空空荡荡的,让这个已经年过五旬的老人看上去又是疲倦又是脆弱。 第十八章衣冠贼 “胡百户!”朱纨的声音让胡可从遐想里惊醒了过来,他赶忙躬身道:“小人在!” “稽查违禁之事乃是机密,今日在这堂上所说的话,你不得泄露于外人知晓,明白吗?” “是,大人!” “嗯,你退下吧,去司库那里领五十两银子。” “多谢大人!”胡可闻言大喜,又磕了个头方才退下。朱纨走到门口,凝视着院子里那棵桑树,良久之后方才叹道:“项兄,方才胡百户那些话你都听到了吧?” “都听到了!”随着话语声,从屏风后面又走出一个人来,原来方才胡可向朱纨禀告情报的时候,这个人便隐藏在屏风后面,却是朱纨的好友项高,此人与朱纨相交多年,足智多谋,昔日朱纨在四川兵备副使任上时,平定诸山蛮便颇得其力,在一起已经二十余年了,只见其生的一张圆脸,细目长眉,颔下微须,不笑也带着三分喜色,看上去倒是一个团团的富家翁,只是此时双眉紧锁,看上去倒有几分滑稽。 “那项兄你可有什么对策?” “对策?”项高叹了口气道:“对策我是没有,自保之策倒是有一条,只怕你不想听!” “自保之策?”朱纨眉头一下子皱了起来:“我身为朝廷大臣,受天子重托,委以东南之任,谋国尚且无暇,岂能想着自保?” “好,好,好!”项高举起双手:“子纯呀,圣贤书我也是读过的,这些道理我也懂。只是你想过没有,像方才那胡百户说的,事情闹到今天这个地步,这是几个人、几十个人、几百个人能做得出来的吗?” “那又如何?”朱纨冷笑了一声:“我当然知道闽浙两省奸民甚多,当初在四川、在广东、在赣南我也不是没有评定过盗匪、山蛮,不过只要诛其首恶,剩下的胁从自然散去,让其返乡自耕自食便是了。天子已经予我调动闽浙两省兵马的大权,那些奸民虽然勾结海外蛮夷,难道就能抵挡的住朝廷大军吗?” “子纯呀,方才胡百户也说了。沿海百姓私造大船,与倭人、弗朗基诸国出入互市,双屿更是有夷商数千,船舶不计其数。这么大的局面,岂会没有当地缙绅的一份?这些缙绅都是读过圣贤书的,不是寻常百姓,可为何明知国法禁止却还参与其中?” “哼,无非是一个利字罢了!” “不错,就是一个利字!”项高叹道:“子纯,闽浙海禁之事非只一日,二省缙绅势家贪其重利,小民求一谋生之路,亡命之徒则啸聚海上,与诸国海商勾结。在这件事情上,这三者的利益是一致的,岂能简简单单以奸民二字就能说的尽的?你若是严加海禁,不但得罪了亡命之徒,还断了二省的小民、缙绅的生路、财路。你能诛杀海上的亡命之徒,难道能将二省的缙绅小民尽数诛杀?你既然杀不尽他们,却又为他们切齿痛恨,不亡何待?” 听了好友这一席话,朱纨神色也变得凝重了起来,他虽然是进士出身,为人清正,但却不是那种中了进士便点了翰林,不出京师之门坐致公卿的清流。对于明代的基层政治他有着清醒的认识,如果说海上亡命之徒可以以大军征讨,小民百姓可以无视,而这两省的缙绅势家就绝不是前两者可以比拟得了。科举制度在为帝国从基层选拔人才,赢得地方势力支持的同时,也营造了一个强大的缙绅阶层,即便一个闲居乡里未曾出仕的举人,也可以通过同年、座师等密密麻麻的关系网将触角伸到朝堂之上。尤其是闽浙两省历来都是科考的高产地,名臣显宦辈出,即便朱纨身为朝廷重臣,与这样一个庞然大物为敌,也只有死路一条。 “项兄。”良久之后,朱纨低声道:“那你觉得应当如何办?” “子纯,以在下所见,要想把这件事情办成了,须得速战速决!” “速战速决?” “不错,子纯你这次巡抚闽浙两省,乃是夏相力主的。夏相为何举荐你来处理此事?还不是当初争贡之役的事情,想要你替他了结了手尾。眼下内阁里夏相与严相表面和谐,实际却势如水火,正在紧要关头,若是因为你这边出了事情,牵连了夏相,岂不是因小失大?” 听了好友这番话,朱纨沉默不语,项高方才话中提到的夏相便是当时的首辅夏言,眼下正在和次辅的严嵩斗的火热。嘉靖二年(1523),两队日本贡使来到宁波,因为其分别代表细川与大内两家,以勘合真伪为由发生冲突,致使许多当地居民受害。当时身为给事中的夏言上书请废除闽浙两地的市舶司,断绝日中勘合贸易,根除倭患。可是断绝了官方允许的勘合贸易反而使得私下民间海贸大肆发展,海禁形同虚设。夏言这次力主派朱纨巡抚闽浙两省海防,无疑也是为了替当初自己的上书擦屁股,免得成为对手攻击的把柄。 “小心准备,不留话柄,见好就收!”项高见朱纨不说话,便继续说道:“你是来闽浙两地的使命是巡视海防,那好,你首先清点沿海卫所,建造战船,补足缺额,剔除老弱。这个没人能说你的不是,然后等待机会,擒拿数名贼首,将其斩杀,这样一来可以向朝廷交代,二来闽浙缙绅也无话可说。至于海贸那些事情,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便是了,数十万人的生计,岂是能随意动的?” “哎!”朱纨听了好友这番话,长叹了一声:“山中之贼易去,心中之贼难去,海上之盗易平,衣冠之贼难平,诚哉斯言呀!” 第十九章济源号 宁波,盐仓门。 “客官,您这船不符法式,我们造不出来!”船厂主人是个四十出头的精悍汉子,脸上堆满笑容,但眼睛里却流露出一丝傲慢:“如果您需要买船,可是来对地方了。的确论价钱我们这家最贵,可我敢向您夸口,如果我这家济源号造不出来,整个江南您也找不出另外一家能造出来的。如果您不信,大可沿着姚江一路走过去,自己一家家比较。其实造船不难,随便村子里找个几个师傅便能造出来,可我们济源号不一样,我们造出来的船能跑南洋吕宋、琉球、倭国,经得起风浪,只要您小心保养,用个五十年也没问题,可不是寻常船只能比的。” “我重复一遍,我见过这种船!”周可成的声音不大,但却十分坚定,他取出图纸:“这些图纸都是照着船画出来的。” “呵呵!”船厂主人看了看那图纸笑道:“客官,隔行如隔山呀。您这图纸的确画的不错,说实话,我这辈子还是第一次见到画的这么好的图纸。可画图是一回事,造船又是一回事。图只要在纸上,船可是要到海里去的。不说别的,您看您这船帆,还有这船身。这么说吧,要是这船真的能造出来,我可以白送您一条——只当是交的学费了。” “好,那就一言为定!”周可成卷起袖子,向船厂主人拱了拱手:“敢问一句,贵厂木作行在哪儿?” “啊?客官您这是要干啥”船厂主人被周可成的举动吓了一跳,赶忙将其拦住。 “自然是造船啦!”周可成笑道:“对了,不知您怎么称呼,这些日子要麻烦您了!” “不敢!在下姓杨名彻!”船厂主人有些不敢相信的看着周可成,虽然这客官身材高大魁梧,但皮肤富有光泽,手上皮肤光滑,双眼有神,又有钱买船,显然并非那种出卖力气过活的穷人。他正要伸手阻止,但转念一想,看周可成也不像是神智失常的人。若是当真能把这条怪船造出来,自己即便白送他一条,却得了一种新船的法式,出的不过是些材料人工,算来还是自己赚了。想到这里,杨彻便伸出右手,做了个邀请的手势:“客官请随在下来,不过事先可说好了,这木作行里都是些下作人,邋遢的很!” “无妨!我也是个手艺人出身的!”周可成笑道:“接下来还要请杨师傅多多包涵!” 让杨彻惊讶的是,他本以为这个奇怪的客人方才不过是说了几句客套话,可看他到了木作坊,拿起刨子锯子墨斗干起活来还像模像样,虽然无法和作坊里的那些老师傅相比,但肯定是花过心血的。在作坊里面做事情的几个小工看到这个奇怪的客人,也跑过来看热闹。不一会儿便被师傅赶了回去,还着实吃了不少拳脚。杨彻看了一会儿,便回去张罗自家生意了,待到晚饭时分回到木作坊里,看到周可成还在那里忙着,便过去打了声招呼:“客官,天色不早了,先歇歇,明日再来干吧!” 周可成应了一声,拍了拍衣服,抖去身上的木屑。杨彻看了看工作台上那些做到一半的活计,只有一些很小的木件,看尺寸不像是船上用的,倒像是儿童的玩具,他拿起一个看了看,问道:“客官,您这是——?” “模型!周可成将工作台上的部件收拾好了,笑道:“杨师傅您说这船没有法式造不出来,我又没法子拿出啥法式来,便先造一条小的给您看看,到时候您的工人便可造样子放大几百倍造一条出来便是了!” “模型?”杨彻这家济源号是从祖上传下来的,已经有六七代了,他刚会走路就学着背各类造船法式,木工法式,几十年下来早就熟极而流了。虽然数千年来世界各地的船舶形制、结构变化很大,但组成这些船舶的部件比如龙骨、肋材等却大同小异。周可成不说还好,一说立刻便点透了那层窗户纸——是呀,若是能造出模型来,即便没有法式,照葫芦画瓢岂不是更简单?自己若是能把那船模弄到手,不,哪怕只是跟着做一遍,这种新船的法式岂不是就到了自己脑袋里?想到这里,他的心思立刻热衷起来。 “周客官!”杨彻挤出一脸笑容:“我看这法子不错,只是您这手艺比老师傅还慢了些,怕是耽搁了您的事情,要不明天我来做事情,您在旁边看着指点几句便是了,如何?” “我就不信你这馋猫闻到鱼腥味还不上钩!”听了杨彻的话,周可成暗笑道,先造船模,然后通过放来建造真船,这在近代和现代造船业里是非常常见的做法,但可能是出于技术保密的原因,中国古代造船业里却时常通过口口相传的造船法式来解决这个问题。像杨彻这样的老师傅都是将这些造船法式当成安身立命的饭碗、传子不传媳的秘传法门,是绝对无法抗拒一种新船法式的诱惑的,这也是他径直跑到价钱最贵的这家济源号来的缘故。 “这个——”周可成装出一副犹豫的样子:“我看您这里事情也很多,会不会太过劳烦您了?” “不忙,不忙!”杨彻怕错过了这次机会,赶忙笑道:“这几天也没啥活计,来您这里松松筋骨也好,不怕您笑话,我是从小在船行里长大的,三天没摸刨子便吃不下饭!” 经过一番推辞,杨彻终于争到了给周可成帮忙的机会,他害怕被别的工匠窥看道这一机密,还将其他工匠赶到外边去,只留下小儿子给他和周可成打下手。不过他在手艺上的确是一把好手,很多周可成半天多都加工不出来的零件,他三下两下便造出来了,而且质量还好许多。这样一来,只用了四天功夫,周可成打算建造的北美双桅纵帆船模型便建造好了,看着在水中漂浮的样子,周可成不禁松了口气——第一步总算是完成了。 第二十章造船 经过一番推辞,杨彻终于争到了给周可成帮忙的机会,他害怕被别的工匠窥看道这一机密,还将其他工匠赶到外边去,只留下小儿子给他和周可成打下手。不过他在手艺上的确是一把好手,很多周可成半天多都加工不出来的零件,他三下两下便造出来了,而且质量还好许多。这样一来,只用了四天功夫,周可成打算建造的北美双桅纵帆船模型便建造好了,看着在水中漂浮的样子,周可成不禁松了口气——第一步总算是完成了。 “还真是条好船,要是真能造出来就好了!”一旁看着水上船模的杨彻突然叹了口气。他虽然不知道眼前的便是大名鼎鼎的斯库拉帆船,但船帆位置与船只重心的平衡、尾部吃水深度和船身的稳定性、船只应对前后波浪,这些东西古今中外都是相通的,船模在水面上行驶一段,像杨彻这种老船匠自然是看得出来其中的妙处。 “客官,您打算造一条多大的?”杨彻突然问道。 “第一次建造,也不知道材料行不行,就造一条八丈的吧!”周可成在心里默算了一下,他记得大学时候他在船模社建造的第一件船模便是一条32比1的巴尔的摩双桅纵帆船,这是一种斯库拉帆船的北美变种,船模长73厘米,折算过来大概就是八丈。 杨彻转过身,向周可成深深的做了一揖:“多谢您慷慨大度,将这造船法式赐予小人。客官您放心,这条船我一定用最好的材料,接下来的事情还请您一一指点!” “杨兄弟何必多礼!”周可成笑着偏过身子,让过杨彻的这一揖,笑道:“这船只是我在弗朗基人那边看过的,有许多帆缆是我们大明没有的,能不能造的出来也还不知道,你要谢,待我们造出来再谢不迟!” “大家都是两只手,弗朗基人能造的出来,我们自然造的出来!”杨彻笑道:“只是劳烦您多多指点,不吝赐教!” “赐教不敢当!”周可成笑道:“这些日子我也学到了不少,我们相互学习吧!” 杨彻听到周可成这个颇为陌生的词汇,不由得一愣,旋即笑道:“对,对,相互学习,相互学习!” 在船厂里的时间过得很快,眼看着船台上的龙骨就好像有生命一般,逐渐长出了艏柱,然后是艉柱、肋材,距离自己记忆中的那条巴尔的摩纵帆船的样子越来越近了,他就好像看着自己的孩子在渐渐长大,满是甜蜜和欣慰。 时间如流水,转眼间已经两个多月过去了,船台上已经竖起了桅杆,铺好甲板,剩下的只有漆作了,至于船帆等舾装都要等船下水之后才能开始。 “周兄弟,应该再过两三天你的船就可以下水了,想不到我竟然能凭借几张图纸、一个模型就把这条船造出来!”杨彻看着船台上已经大体完成的新船,声音里流露出一丝得意。 “这都要多谢杨兄你呀!”周可成笑道:“若不是你,这船也只能在纸上罢了。”他这句话倒是真心实意,在造船过程中遇到了许多困难,产生于大约两百年后的斯库拉帆船采用了许多当时还没有的理念,多亏了杨彻手下工人的巧手,才一一将其克服。尤其是在船帆的设计和布置上,这种新式帆船更是别出匠心,荟萃了西方数百年帆船航海技术的精华,帆船的绝唱——飞剪式帆船便是在其基础上发展出来的。在风帆时代,帆对于船来说就是鸟的双翼、车的发动机,决定了船的航速。相比起传统的中式帆船,周可成建造的这条斯库拉帆船除去两根桅杆之外,在连接船首与前桅、船尾与主桅的支索都可悬挂三角帆,船之两侧还有外伸帆桁,称翼帆杠,可挂翼帆,主桅和前桅顶端必要时可以悬挂横帆,修长的船身减少了船帆之间的干扰,可以将动力达到最大化,在风向有利时,满帆时航速可以超过十二节,即便早期的蒸汽船都无法与之比拟,更不要说当时普遍航速只有45节的普通帆船了。不过要装配这么多船帆缆绳倒是废了杨彻很大功夫,须知当时的中式帆船很多使用的是硬帆,船帆支撑依靠的是帆骨支架,因此对船帆的材料要求很低,必要时草席都可以替代。幸好宁波这边与弗朗基人贸易往来甚多,济源号这里也承接了一些替外国商人修补船只的活儿,像船帆、缆绳、滑车这些耗材也有一些存货,不过这条船造下来也耗用的差不多了。 “阿爹!” 这时杨彻的小儿子从外边进来了,他跑到杨彻身旁,低声附耳了几句,杨彻的脸色一下子便变得阴沉起来,他向周可成拱了拱手:“周兄弟,外边有点事情,我先出去处理一下,马上就回来!” “好说!”周可成拱了拱手,自己走到船台旁,开始仔细检查起船工的漆作来,这可是自己的第一条船,将来自家性命可就维系在上面,可马虎不得。 过了半响,杨彻回来了,周可成看到对方脸色很不好看,便问道:“杨兄,怎么了?” “没什么!”杨彻摇了摇头,片刻之后方才叹道:“哎,这年头生意越来越难做了!” “为何这般说?”周可成好奇的问道:“我看兄弟您这济源号生意很不错嘛,船工的手艺好,你经营的也好,从盐仓门到灵桥门,上百家船厂没有一家比得上的。”他这句话倒不是恭维,杨彻这济源号有快三百工人,木作、漆作、绳缆作、铁作等车间一应俱全,技术工具以当时的标准看也很先进了,管理的也很不错,订单多的做不完,若不是他那几张图纸模型引起了东家杨彻的好奇心,光排队就得排到明年去。 第二十一章麻烦 “兄弟你是有所不知呀!”杨彻叹了口气:“俗话说人怕出名猪怕壮,我这个济源号从七世祖传下来已经有一百多年了,也算有点薄名了,想不到竟然被官府看上了,刚刚我出去便是应付衙门来的人。” “衙门来的人?难道是官府要霸占你的船厂?”周可成第一个反应就是大明的官员也太会玩了,几百年前就搞国有化了。 “兄弟你说笑了,老爷们一不会造船二不会经营,他们要我的船厂去干嘛?几个江边的破木棚子能换几个钱?”杨彻苦笑着摇了摇头:“是官府说要补足海防卫所的战船,让各家船厂建造战船,济源号名声太大,分摊到四条快船,年底前交货!” “这不是好事吗?”周可成笑道:“杨兄您的生意越做越大了,连官府都找上门了,若是人手不足,最多多招募些工人,再开几个船台就是了!” “多招募几个工人?”杨彻瞪大了眼睛:“周兄弟你不是在拿我寻开心吧?官府造船可是不给钱的,这四条快船做下来我连本钱都要赔个底掉,哪里有钱来多招工人?” “啊?不给钱?那岂不是让你白干活?” “可不是吗?”杨彻叹了口气:“其实也不是一文不给,早些年给的是官钞,就是一叠废纸,这些年倒是给银子铜钱了,可给的还是太少,还不够工料钱,而且就连这点钱都会拖延不发,要想拿到手还得去衙门走门路,拜码头,最后到手的就更少了,所以我才这么心烦!” 看着苦恼万分的杨彻,周可成心中也不禁生出一丝同情来,不管对方的动机如何,自己这条船若是没有他是肯定造不出来的,而且还不要钱,替自己至少省下了好几百两银子,这就是个很大的人情了。他拍了拍杨彻的肩膀,低声道:“熬过这一次就好了,毕竟官府也不是天天都要你们干活的。” “周兄你是有所不知呀!”杨彻叹了口气:“其实就算没有官府这茬事,我这生意也越来越难做了,木材的价格越来越贵,造船用的大木都要从福建那边运来,豆腐都做出了肉价来,这买卖如何做的下去?要不是我这是七代的祖业,我都想干脆把这厂搬到福建去了。” 周可成听了细问下去才知道自从唐代开始,宁波(当时叫明州)便是著名的海贸港口,造船业十分发达,结果就是到了宋代周围山上的大树都被砍的一干二净,所需木材不得不从内陆砍伐然后沿着河流放排下来。但到了明代,就连位于内陆河流两岸山中的大树也被砍的差不多了,像龙骨、桅杆这些要求比较高部分的船材必须从邻近的福建省走海路运来,比如周可成这条船上的龙骨和桅杆就是用的福建木材。这么远的路程运费、木材商的利润一加起来,价格自然就十分感人。以杨彻为代表的浙江造船商和更靠近木材产地的福建同行比起来,自然就要吃不少亏了。 周可成听了杨彻这番抱怨,心中突然一动,话到了嘴边又咽了回去。他安慰了杨彻几句,让他将心中的怨气发泄了大半。杨彻得了官府的差使,还有许多事情要安排,便先走了。周可成看天色不早了,收拾了一会准备回自己的住处休息,刚刚出了船厂的门,就看到小七神情惊惶的跑过来,远远地看到周可成便连声喊道:“师傅,不好了,不好了!” “什么事情?我们到边上说!”周可成将小七拉倒路边,低声问道:“出了什么事情?” “师傅,您记得那个谢三的事情吗?”小七低声道:“我四五叔昨天去村子里收丝,听说有人正在打听收丝人的底细,很可能是官府的人。” “嗯!你叔没事吧?” “没事,俺叔听到这个消息就把那个村子的生丝收完,然后就回来了。” 周可成点了点头,这倒是在他意料之中,像生丝收购这么高利润的行业肯定有很多人盯着,原先谢三也是依仗攀了余姚谢家的关系,才能咬到这块肥肉。自己杀了谢三,夺了丝票,也只能乘着这些在四周觊觎的家伙还没有反应过来咬上一口就跑。他默算了一下,手头的丝票已经换回来七八成了,剩下的也不过两三成,丝季也已经过去的差不多了,新丝还等等到明年四五月,没有必要再去冒这个风险。 “你阿叔做的不错!”周可成低声道:“回去告诉你阿叔一声,剩下的丝票就不要管了,船已经快要下水了,招人的事情要抓紧,乘着那个米兰达还没有回去,我们把他手上那些火器买些来,接下来用得上!” “嗯!” 双屿岛,葡萄牙商馆。 对于米兰达来说,八月是一个美好的季节、收获的季节。经过长时间的痛苦、失望之后,幸运的小天使终于落到了他的头上。虽然他手上的那些商品依旧没有卖出去,但在生丝上却走了运,最近两个月每隔十来天,那个会说葡萄牙语的明国商人就会让手下运来几担生丝,而且价钱比岛上的价格还要低百分之十,看着库房里越来越多的生丝,米兰达仿佛感觉到前途正在向自己微笑。 “教士们说的没错,金币落地的声音能让人的灵魂升上天堂,不,金币能让我现在就活在天堂里!”米兰达将杯中的葡萄酒一饮而尽,美妙的心情让有些发酸的酒都显得无比美味:“可惜那些火绳枪和印度棉布没有卖掉,不然就可以有钱多买一些生丝和瓷器回果阿了,不过路上也没必要在其他地方耽搁了,这么多宝贵的生丝如果途中出了什么纰漏就划不来了!” 第二十二章订货上 米兰达正美滋滋的筹划着自己的未来,传来了敲门声,随后便是摩尔奴隶生硬的声音:“主人,周先生来了,他要见您!” “周先生?”米兰达兴奋的站起身来:“快,快请他进来!”对于这个给他带来源源不绝财富的明国商人他可不敢慢待,要知道双屿岛上可有的是对生丝翘首以盼的各国商人,他可不想被别人抢走。 “真高兴见到你,周!”米兰达热情的举起双臂,给了周可成一个拥抱,然后给出了一个非常中国式的提问:“周,看上去你瘦了!” 周可成强忍住对方身上散发出的异味,这个时代的海商身上的味道可不敢恭维:“这段时间我忙得很,忙着为您收购生丝,这次我带来了十五担生丝,除此之外,我还给自己弄了条新船!” “十五担生丝,周,你真是我的天使!”大喜过望的米兰达张开双臂,周可成赶忙后退了一步,避开对方的拥抱:“爵爷,给我弄杯喝的来吧,一路上我渴坏了!” “当然,当然!”米兰达赶忙给周可成倒了一杯葡萄酒:“来吧,最好的塞维利亚葡萄酒,在这里可不容易喝到。”他一边倒酒,脑子里一边飞快的运转着,由于带来不畅销的货物,米兰达手头的现金已经用完了,换句话说,他根本没有足够的现金来支付周可成现在这些生丝的货款。这样一来,眼睁睁的看着一笔丰厚的利润离自己而去倒是小事,更糟糕的是周可成会把这些生丝卖给其他商人,这意味着这条自己好不容易才打开的获得生丝的渠道被别人瓜分,这是他决不能接受的。 “亲爱的周!”米兰达竭力让自己的声音变得亲切一些,亲热的靠了过去:“一定是圣母在眷顾着我,让我在遥远的东方遇到了你,不但帮我追回了被骗走的钱,还送来这么多生丝。要是没有你,我可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别这样,爵爷!”周可成偏过头去,竭力让自己距离对方远一些,本来西欧人的体味就很重,而这位米兰达爵爷至少已经有一两个月没洗澡了,身上的味道更是浓烈之极,若不是打他身上火器的主意,周可成早就躲到一旁去了。 “我也从您这儿挣了不少钱,我们是互惠互利!” “互惠互利,这句话说的太好了,朋友!”米兰达眼睛一亮:“我有一个主意,为什么我们不把我们的关系变得更加长久、更加稳固呢?我想一定会对我们双方都更有利的!” “您可以说的详细一些吗?” “您看!”看到周可成流露出兴趣,米兰达大喜,他赶忙走到旁边的柜子旁,取出一份海图在周可成面前摊开,一边比划一边解释道:“亲爱的周,请看:每年夏天的时候,在南海和西太平洋的海面上吹的是西南风;而在冬天这一带吹的是东北风。因此每年夏天我们葡萄牙人乘船从印度的果阿航行到双屿来和你们明国人做生意,而冬天则乘船返回果阿。但是我们带来的货物通常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无法全部卖光,不得不等到第二年再来收欠款。这就降低了我们资金周转的速度,也减少了利润。既然我们之间已经建立了良好的信任,为什么不易货交易呢?你拿走我的货物在明国销售,我带走你的生丝,只有其中的差额才需要支付现款。周,你觉得如何?” 说完之后,米兰达紧张的看着周可成。而周可成却一直保持着沉默,低头思忖,过了好一会儿方才抬起头来:“请原谅,恐怕我无法答应您的要求!” 米兰达顿时急了,站起身来:“为什么?难道你不信任我吗?” “不,我并不是不信任你!只是如果我们双方要易货交易,必须有一个前提,那就是你的商品是我需要的,至少要是在大明能卖得出去的,有利可图的。您有什么商品?印度棉布、火绳枪、盔甲、刀剑。你也看过我们大明的松江布了,质量更好,价钱也更便宜,你让我卖给谁呢?哪里赚取利润呢?” “那火绳枪、盔甲还有刀剑呢?”米兰达还不死心:“你不是买了一支去吗?那可是欧洲最好的火枪,王队装备的就是这种,还有半身甲,比你们明国皇帝的士兵所使用的还要好!” “麻烦就麻烦在这里呀!”周可成苦笑道:“我买一支火绳枪是用来应付盗贼的,可是你足足有一百支火绳枪,我到哪里去找那么多人来买你的火器干什么呢?至于你的半身甲就更不用说了,在大明只有皇帝的士兵才能拥有盔甲,私藏盔甲是要砍头的!” “可是据我所知,你们大明的皇帝也禁止你们和我们做生意呀?” “那是不一样的。”周可成笑道:“我们大明皇帝和官府的老爷们都是通情达理的,他们知道我们和你们做生意不过是为了谋生,并没有伤害其他人。所以并不会太认真,即使我们被抓住了也只用缴纳一点罚金,抽十几鞭子就没事了,要不然双屿这里会有这么大的场面?但拥有这么多火器和盔甲就不一样了,只有盗贼和反叛者才会需要这么精良的武器,如果我被发现替你出售这些,不但自己要掉脑袋,就连我的家族也会受到牵连的!” “原来是这么回事?怪不得我这些货物卖不出去!”米兰达沮丧的低下了头了:“你知道吗,周!我已经没有更多的现金来购买这些生丝了。” “那实在是太可惜了!”周可成摊开了手掌,心中却是暗喜,米兰达对生丝的渴望已经溢于言表,而却对自己的需求却一无所知,这是一个好的开始。 第二十三章订货下 “爵爷,我倒是有一个建议!”他装出一副为对方考虑的样子:“确实大明没有人会购买你的火器和盔甲,但你可以把这些卖给其他国家的人呀,比如倭国人,据我所知在他们国家正在进行着内战,他们肯定对你的货物很有兴趣!” “倭国人?那些穷鬼!”米兰达吐了口唾沫:“他们用什么来支付货款?硫磺?奴隶?扇子?铜矿?还是他们的长剑,这些东西在果阿根本卖不出去。他们手里唯一有价值的东西就是金沙,可偏偏在双屿岛上的几个倭商手里根本就没金沙,难道你愿意用这些东西抵扣生丝的货款?” 周可成听了米兰达的这番话不禁陷入了深思之中,他万万没想到自己无意间竟然引出了米兰达这样一番感慨。正如米兰达所说的,明国、日本、葡萄牙这三方在国际贸易中的地位是不平等的,处于最优势地位的是明国,以生丝、茶叶、瓷器为代表的出口商品附加值高,深受国际市场欢迎,处于皇帝女儿不愁嫁的地位,而其输入的商品相对于出口量几乎可以忽略不计,两者间巨大的缺口体现为大量的白银流入;葡萄牙人的地位则略逊于明国,虽然他们与明国的贸易处于入超状态,但却可以通过转卖给欧洲、印度等地获取丰厚的利润,而且新大陆源源不绝的贵金属流入弥补了流入中国的巨额白银;而最惨的则是日本,由于其手工业水平还很低下,因此对明国的商品可以说是饥渴,但出口到明国的几种商品竞争力却颇为堪忧,虽然其本国蕴藏着丰富的贵金属矿藏,但偏偏先进的开采技术才刚刚传入日本,其商人手中还没来得及获得足够的通货。所以在当时的东亚海面上,日本商人可谓是鄙视链的最底端,也难怪米兰达一听周可成的建议做出这种反应。 “用这些来抵扣生丝货款肯定是不行的,毕竟这几样货物都不是外面人可以随意插手进去的,到了我的手里也没有什么用处,不过——”说到这里,周可成稍微停顿了一下:“我可以作为您的承销商,出售盔甲和火器。” “你替我出售?”米兰达皱起了眉头:“周,你不是刚刚还说这很危险吗??” “卖给明国人的确很危险,但是如果卖给明国以外的人就不怕了!”周可成沉声道:“大明皇帝的统治下虽然是和平的,但周围的许多野蛮人还在相互厮杀,把这些武器可以在他们那儿卖个好价钱,这需要时间,而您很快就要回果阿了?” “你说的很对!”米兰达想了一会儿,点了点头:“那你打算什么时候支付给我货款?” “现在付给你三分之一的货款,剩下的明年这个时候我再付给你?”周可成的脸上露出了迷人的微笑:“当然,现在我是您的承销商了,您必须给我一个合适的价钱!” “当然,这没有问题!”听出周可成的话里有话,米兰达不由得脸色微红,他当初卖给周可成一支火绳枪十五两银子的价钱自然是竹杠敲得砰砰响。相比起来,周可成的还价却是厚道的很,以当时明国商业惯例,外国商人托本地明国商人承销的商品通常是一年一结账,两年三年一结账的也大有人在,预付货款是闻所未闻,像周可成这样东西还没卖出去就肯支付三分之一货款的简直是天方夜谭,但要购买明国的生丝、瓷器等商品那肯定是少半文也不成。在米兰达看来这也是相当不错的结果了,虽然只能拿回三分之一的款项,但折算成生丝只要运回果阿,至少有百分之一百的利润,总比原样运来原样回去白占舱位要好多了。何况来年回来只要周可成认账,还能拿回来剩下的三分之二来。 两人商量已定,便开始讨价还价起来,此时的米兰达倒也不敢喊得太狠,毕竟他还指望着周可成替他打开一条获得明国商品的稳定渠道。因此很快双方就定下了价格:周可成一方以十担生丝作为九十九支火绳枪和五套半身甲,还有十几把刀剑的预付款,至于剩下的五担生丝作为定金,米兰达必须在明年返回双屿的时候载运一千五百对上等水牛角,还有一百石印度黄麻,二十担印度硝石。面对周可成的订货,米兰达好奇的问道:“周,我知道你购买印度黄麻应该是用来制作缆绳,硝石从来制造火药,但你要这么多水牛角干嘛?” “这是我的秘密!”周可成露出了神秘的笑容:“不过请您务必把这些货物运到!” “没有问题,在印度这两样东西遍地都是,价格也很便宜!”说到这里,米兰达笑了起来:“你知道吗?我们葡萄牙人做梦都在想着找到一种你们明国人需要的商品,但我们一直找不到,除了白银你们什么都不要,这样下去迟早全世界的白银都会流入你们明国人的钱袋的。” “是吗?那你现在不是找到两样了吗?” 双屿码头。 “周兄弟,这些是什么?”甲板上陈四五好奇的看着米兰达的摩洛水手们从小船里将用一只只木箱和稻草捆搬进底舱。 “哦,那个米兰达没有现钱买我们的生丝了,我便让他用这些做抵!” “啊!”陈四五吃了一惊:“那么多生丝就换来这些东西?这些箱子里是什么?” “鸟铳!”周可成压低声音:“就是那天我从这个弗朗基人那里买来的那种火器,我把他剩下的全部弄来了,加上我那支一共一百支,还有些盔甲和武器!” “什么?”陈四五大吃了一惊,声音也变得颤抖起来:“周兄弟,你要这么多火器干嘛?还有盔甲,这可是要杀头的呀!” 第二十四章筹划 “陈大哥你别担心,接下来你就明白我买这些干什么了!”周可成笑道:“你在这里替我看着,我到船舱去清点一下,可别被那个米兰达骗了!” 陈四五强自点了点头,周可成下得船舱,清点完毕后上来米兰达道别,然后便指挥手下起锚,升起船首支索上的三角帆和主桅的纵帆掉头返航。在海风的驱使下,帆船如同一只轻捷的海鸟,很快就消失在海天之际。 “我向上帝发誓,这条船不是在航行,是在海浪之间跳跃,不,是在飞行!”米兰达惊恐的摇着头:“周肯定和魔鬼签订契约才造出了这条船,我从来没有见过一条可以在这种风速下行驶的这么快的船,圣母保佑!”说到这里,他在自己的胸口一连划了好几个十字。 “我的新船如何?”周可成站在船首,海风将船帆吹得膨胀起来,就好像几面鼓,v字形的船首将迎面打来的海浪压碎,溅起白色的浪花,有不少落到他的身上,头发和衣衫很快就被打湿了。不过周可成全不在意,他得意的向一旁陈四五炫耀道:“没有任何一条官军的巡船能追上我们,不过这还只是个试验品,如果我们把船头改成空心船首,把前桅、翼帆都升起来,再在船桅杆顶部升起横帆,速度可以比现在再快三成!到了那个时候,海面上就没有任何人和我们匹敌了!” “我看未必!”陈四五的声音有些瓮声瓮气,像是在生闷气。 “哦?陈兄为何这么说?” “你忘了这船是哪里造出来的?那济源号既然能替你造船,就也会替官府造船。你的船跑得过其他船,难道还能跑得过同样的船?” “哦,陈兄你怎么了?”周可成也看出陈四五与平时有些不一样,笑道:“莫不是在生我的气?” “不错,我就是在生你的气!”陈四五也是个直性子,他一屁股坐在甲板上,气哼哼的说:“整整十五担生丝,就是七百多两银子,你却一下子都换成了这些东西。这些东西有什么用?饿了不能吃,冷了不能穿,被官军抓到了还要掉脑袋。周兄弟,我不是可惜那些银子,反正也都是你的本事挣来的,哪怕你丢到海里去也是你的事情。可人的脑袋不是萝卜,掉了可没法再长出来的。我不知道你过去是什么人,可现在你是我陈四五的兄弟,我们跑几年海,积攒些银子,买些田地,找几个佃户收收租子,舒舒服服的过后半辈子不是很好吗?” 周可成听出陈四五这番话一开始虽然激愤,但却是真情流露,到了后来更全是替自己担心,心中也十分感动,他走到陈四五身旁,也一屁股坐下,柔声道:“陈大哥,我知道你这都是为我着想,只是你相信我,这些火器不但不会害了我们,反而会给我们带来百倍之利!” “百倍之利?”陈四五回过头来,目光中满是疑色。 “不错,陈大哥,你应该也听说官府要加强海禁的事情吧?你想想,光是双屿岛上就有数千人,这些人亡命海上,可都不是省油的灯,假如官府下令封锁海岸,严禁货物出入,你说那些人会怎么办?” 陈四五脸色一下子变得阴沉起来,半响没有说话,最后才低声道:“只怕会去当强盗,做没本钱的买卖!” “不错,便是好人给逼到绝处也会做坏事,何况双屿岛上的多半是亡命之徒,否则也不会去做这个营生。到了那个时候,官府是否能抵挡的住呢?” “恐怕很难!”陈四五摇了摇头:“朝廷虽然在沿海都设有卫所,但是浙江这一带的海岸曲折,海湾、岛屿随处可见,卫所的船只根本没有办法处处把守,最多只能守住几条大河的入海口,不让海贼深入,至于其他沿海地方那只有自求多福了。”这是陈四五也反应了过来:“周兄弟,难道你这些火器便是为那个时候准备的?” “没错!”周可成笑道:“这鸟铳你也见过了,声如雷霆,威力绝大,五十步内哪怕身着铁甲,也是当者立毙,即便是老弱稚女,也能使用,最适合把守村寨,水战也用得上。我们有了这些鸟铳,一来可以用来自卫,二来也能从这上面赚一笔。朝廷虽然对这方面管得严格,但严的也是小民,对缙绅老爷们是管不着的,太平时节也就罢了,兵荒马乱的时候,老爷们起个团,立个寨子,弄几支鸟铳保卫乡里总不能说不行吧?” “周兄弟说的是!”陈四五一拍大腿,笑道:“这么看来倒是我想的多了,若是能乘着这个机会和几个缙绅扯上关系,我们的路就更好走了!”说到这里,他叹了口气:“周兄弟,我见识短,性子又急,刚才那些话你可别见怪呀!” “陈大哥说的哪里话!”周可成笑道:“我这条性命都是您救回来的,说几句话又算得了什么,何况你也是出于好心。一人计短,两人计长,以后有什么事情都还要和陈大哥你商量着办呢!” “周兄弟你真是宰相肚里能撑船呀!”陈四五伸手抚摸了一下甲板:“说句心里话,这船当真是好船,可惜,可惜呀!” “陈大哥你还在担心济源号那边的事情吗?”周可成笑道:“你不用担心,若是不出我的意料,那个杨老板的买卖是做不了多久的,我想拉他入伙!” “周兄弟你莫不是开玩笑吧?人家手下三百多号人,诺大的生意,好好的东家不当,干嘛要和咱们一起吹海风?” “不是他一个人来入伙,而是他整个船厂!”周可成笑道:“陈大哥,你不是担心我这新船的秘密泄露出去吗?这样一来既不用担心泄露机密,又可以让他放心为我们造船,岂不是一举两得?” 第二十五章偶遇上 “这样自然是最好了,只是——”说到这里,陈四五犹豫了起来,若是依照常理,这根本就是白日做梦,不可能的事情;可自从认识这位神秘的周兄弟以来,已经有太多违背常理的事情发生了,好像也不多这一件。他想了一会儿,低声道:“周兄弟,那位杨老板人还不错,这条船都没收银子,你可千万别害人家呀!” “那怎么会!”周可成笑道:“陈大哥你认识我这么久,我可做过伤天害理的事情吗?我把那位杨老板当朋友看的,只会帮他,绝不会害他!” “那就好,那就好!”陈四五笑了起来,他伸出手指指了指天空:“周兄弟,老天有眼睛,都看着呢,可不敢胡来呢!” 白日当空,并无半点云彩,河边的芦苇和树木低垂着头,叶子都给晒蔫了。一叶扁舟划过江面,往岸边的一个江湾子行来,不一会儿便靠到岸边。 “头儿,就是这里了!”大汉跳上河堤,一边在堤上的木桩子上系好船索,一边笑嘻嘻的对身后的同伴说道:“头儿,你别看就是一顶破竹棚子,可老板娘长得水灵,又调得一手好汤汁,切的一手好鱼脍,来过一次就忘不了了!” “怪不得我问谁来陪我走一趟,你小子就第一个跳出来了,敢情是看上这里的老板娘呀!”说话的是一个三十出头的汉子,个头不高,但却长得十分敦实,走路的时候下意识的把两腿叉开,懂行的一看就知道是水上讨饭吃的老海狗。他看了看四周,那竹棚外的小道被踩得满是脚印,显然生意相当不错。 “可不是嘛!”先上岸的汉子擦干净了脚,将稻草垫子扯了过来,让后来这人擦脚,口中笑道:“说到这老板娘倒有件奇事,听说她本是个寡妇,靠着个独养儿子过活。村中有个恶人看中了丈夫给她留下的十五亩桑园,便害死了她的孩儿,想要将她赶出去,霸占了那十五亩桑园。” “那恶人连这等事也做得出来,倒是没品的很!”那矮汉笑了笑:“怎么了,那妇人便出来开了这家酒肆?” “哪有这么简单!一天夜里,那恶人死了!” “死了?” “不错,吊死在蚕花娘娘庙门前,背后还写了两个字——报应!” “报应?” “没错,大家都说是蚕花娘娘显灵,惩治了那恶人。从此之后,再也没人敢来谋这老板娘的田产了,她还在这里开了一家酒肆,虽然是个弱女子,却也没人敢来惹麻烦!” 那矮汉笑了笑,没有说话,原来此人姓许名梓,乃是大海商许栋的四弟,这许栋也是徽州人,与汪直算是同乡,出道比汪直还早,汪直初出道时还在他麾下厮混了一段时间。这许栋共有兄弟四人,其中老二和老三早已死去,只留下这老四许梓,此人遍历日本、南洋,见识极广,自然不相信部下说的那些神鬼之事。不过这番话倒也勾起了他的好奇心,拍了拍身上的尘土,笑道:“也好,今日我许梓便来见识一下这位蚕花娘娘护佑的老板娘!” 两人进了竹棚子,只见这棚子的面积也不大,也就四五丈见方,摆放着十几张桌子板凳,不过整治倒是干净的很,对面的柜台后面站着一个青布包头的年轻妇人,正低头写些什么,想必便是手下方才说的那个小寡妇。 领头汉子抢到一张空桌子旁,用衣袖擦了擦条凳,笑道:“头儿,这边坐!”侍候好了上司,他转过头向柜台笑道:“太平嫂,我又来了!” “哎呦,是王大爷呀,可有日子没来了!”太平嫂抬起头来,脸上堆满了笑容:“想吃些啥?” “这天热的紧,切些鱼脍上来,多加蒜泥,多放汤汁,小菜挑爽口的上些来,明白吗?” “好咧!”太平嫂笑道:“可要上酒,我这里有新酿的黄酒,最是解暑了!” “不必了,我们接下来还有要紧事!”许梓沉声道。 太平嫂看了看许梓,知道这个人才是真正做主的,便笑道:“那就上两碗酸梅汤,这天气喝下去最舒服的?” 许梓点了点头,从怀中取出一小块银子,丢了过去:“快些上菜来,我们吃完了还要赶路,剩下的便是赏你的!” “多谢大爷了!”太平嫂赶忙福了一福,赶忙了下去,不一会儿鱼脍与小菜便流水一般送上来了,许梓吃了几口,发现那鱼脍应该是用井水镇过的,沾上调制好的蒜泥和汤汁,又是爽口又是去热,只觉得从头顶凉到了脚心,不由得扯开衣服的前襟,露出毛茸茸的胸口来。 “老板娘,清两张桌子出来,有客人来了!” 许梓正吃的畅快,突然听到身后传来一个声音,下意识的回过头来,却只见一行人从外间进来,最前面那人腰间挂着箭囊和弓袋,束腰的皮带上插着一柄解腕尖刀,手里提着几只野鸡:“你帮我们把这几只野鸡收拾下,给我们准备张桌子,待会一起拿上来!” “好咧!”太平嫂赶忙过来,先将野鸡交给伙计去处置,自己则清理桌面。正忙乱间,人群中突然有人说:“店家且慢,你店中可有板栗蘑菇?” 太平嫂子闻言一愣,旋即笑道:“蘑菇没有,倒是栗子还有些,客官要这些作甚?” “你将这几只野鸡内脏掏出来与,用瓜菜炒了先端上了,然后将栗子掺些粳米塞到野鸡腹中,然后用小火慢炖,明白吗?” 那客人正说话间,先进门的王姓汉子听得清楚,低声笑道:“这厮倒是个馋嘴的,吃鸡都能想出这么多花样来!” 第二十六章偶遇中 许梓微微一笑,转过头来,向声音来处看去,只见说话那人身形魁伟,足足高出同伴一个头来,头上戴了一顶草帽,挡住了脸,看不清容貌,身上穿了件皂色圆领短缀,与先前那持弓汉子一般也用宽皮带束腰,所不同的是他腰间挂的不是弓袋和箭囊,而是一支牛角和一个鹿皮口袋,右手拿着一根长棍模样的东西,约莫有齐胸高,套在布袋里面,也不知道是什么,从布袋口露出一根绳头来。看到这里,许梓瞳孔微微一缩,低下头来,小声道:“莫看了,这伙人可不简单!” 王姓汉子一愣,赶忙低下头去,压低声音道:“怎么,是官府的人?” “那倒不是!”许梓伸出筷子去夹鱼脍,口中低声道:“你看那个大个子,手中那个长条口袋里探出来的应该是火绳!他腰间的牛角里装的应该是火药,鹿皮口袋是铳子!” “您说他手里拿着的是鸟铳?”那王姓汉子也是跑过南洋的,知道这种弗朗基人常使用的利器,脸色顿时大变。 “嗯!”许梓点了点头:“这玩意在南洋和倭人那边有不少人用,在大明倒是不常见,官府里面更是没听说有人用。我不方便回头,你看看他们手上有几支鸟铳!” 王姓汉子抬起头,装出一副不以为意的样子,向那伙人看去,那群人正围在桌旁聊得热烈。他细细看了一遍,低声道:“头儿,他们共有十个人,除了那个腰间挂着弓袋的,其他人手上和那个大个子一样,腰间挂着牛角与鹿皮口袋,手里拿着长条口袋,只是不知道里面是不是鸟铳!” 许梓点了点头,没有说话,心中却是疑念大生,他遍历南洋,见识过西夷之间,以及西夷和阿拉伯人、当地土人之间的许多战斗,知晓这鸟铳射程远,精度高,威力大,用来打猎是极为适合的。两浙与弗朗基人贸易往来频繁,有少数几支流入,富家子弟拿来射猎取乐倒也没什么奇怪的,但一下子出现这么多支,说只是用来打猎就说不过去了。想到这里,许梓对那伙人的来历就越发感兴趣。 “头儿!要不我过去搭几句话,打听一下这伙人的来历?”王姓汉子见许梓这般,便低声道。 “不必了!”许梓立即否决了手下的建议:“这里人多眼杂,这伙人来历不明,你上去搭讪反倒惹人忌讳,等会他们上了船,我们小心跟在后面就是了!” 许梓打定了主意,便慢慢吃喝,一边精心下来听那桌人的话语,只听到那伙人都是聊得贩卖货物的事情,听起来倒像是一群寻常行商,这在当地倒是常见的很。约莫过了小半个时辰,那伙人吃完了会过了钞,便向外间走去。许梓赶忙起身跟了上去, 二人刚刚出了棚子,便看到那群人上了停在江堤旁的一条船,那船与当地常见的沙船、花屁股、红头对等民船形状大异,船身狭长,甲板上有两根桅杆,船身两侧还伸出两根浮木,船首尖锐,顶部伸出一根长木,倒像是一根被放倒的桅杆。那伙人上了船,便飞快的升起帆来,出奇的是不但甲板上的两根桅杆升起船帆,连接船首长木和主桅之间的船索上也升起了三角形的帆,在风的驱动下,船帆很快就鼓了起来,那船离开江堤,向江面驶去。 “快,你去升帆,我摇橹,我们追上去!”许梓喝道,两人飞快的跳上自家的船,解开绳索,许梓用跑到船尾,用力摇起橹来。刚刚摇了几下,突然听到前面的手下惊叫了一声,他赶忙喝道:“怎么了?” “头儿,你看那怪船!” 许梓扭过头看去,只见那船已经行到了江心,两根桅杆的顶部上缘撑开三角形的帆来,开始缓慢的旋转,船身两侧的缆绳上也升起了翼帆,就好像鸟儿张开了双翼,随即那船就以肉眼可以察觉的速度飞快移动,很快就快到普通船只绝对无法企及的速度。 “这,这应该是在抢风,可,可就算是抢风也不至于这么快吧?”海上颠簸多年的许梓能够看出对方刚才是在调转船帆以适应风向,以获得最快的船速,但即便如此,这船的速度也太惊人了,凭借多年航海累积的经验,他能确定那怪船之所以能达到那样惊人的速度是因为狭长的船型和众多的船帆。 “要是我方才动作快点,在江堤上便拦住他们就好了!”许梓叹了口气,心中对结识那群神秘客的渴望又深了几分。 “头儿,现在我们去哪里?” “既然追不上了,那就只有照原先计划的去谢家吧!” 余姚,泗门镇,谢家。 日已偏西,阳光透过窗外竹丛的缝隙,将斑斑驳驳的影子,铺洒在绣满梅花的帘幕上。每当微风吹过,窗外的翠竹就轻轻摇动,帘幕上的竹影便像溪水来回流淌。红色的地板衬托着褐色的雕花窗棂和紫檀木书桌、墙壁上的北宋院画人物、画下的古琴、一本摊开的线装书,沾满铜绿的香炉吐出沉檀的烟缕,屋子里弥漫着一股若有若无的香气,这件不大的房间虽然是用绫罗绸缎和各色器皿装饰起来的,却并没有寻常富贵人家的那种铜臭味,依然保持着高雅的气息。在这里看不到一样多余的东西,也没有一样可以缺少的,即便是一根竹枝、半张屏风,也都是经过精心的挑选,反复的比较,才被摆放在恰当的位置的。 躺在床上的谢丕斜倚在白缎红花软枕上,缓缓地睁开双眼,那一帘竹影映入他的眼帘,觉得有点眼花,他重新闭上双眼,又过了一会儿方才睁开眼睛,突然看到被子下面伸出一只雪白的胳膊来,他微微一笑,伸出手指在那胳膊的掌心挠了两下。那胳膊立刻缩了进去,从被下探出一张十七八岁标致女人的俏脸来,像一只小猫那样钻入谢丕的怀中。 第二十七章偶遇下 “如玉,你醒了呀!”看到自己第五位如夫人,谢丕的心情就变得好了起来,不管怎么说,一个年近六旬的男人还可以让这样一个年轻女人满足总是一件让人骄傲的事情。他轻轻的抚摸了两下小妾的头发,柔声道:“如玉,你晚饭想吃点什么,我让内院厨房做好了送过来!” 如玉慵懒的打了个哈切,揉了揉眼睛:“睡了一下午也没啥胃口,老爷想吃什么便吃什么吧,妾身便跟着吃几口就是了!” “那便做点虾肉小混沌吧!”谢丕笑道:“听说新来的师傅做的一手好糕点,再让他送几块千层糕过来,如何?” “就这样吧?”如玉点了点头:“妾身身子还有点乏,让我再眯会吧!” “也好!” 此时外面的丫鬟已经听到里面的动静,垫着脚进来伺候谢丕起身穿衣。服侍停当后她走到靠门旁的八仙桌上,用一只仿成化斗彩葡萄纹茶盅,细细的沏了一杯浓茶,送到谢丕手中,笑着请安道:“老爷,您醒了,睡得可还好吧?” 谢丕没有说话,看了看窗外的景色,心不在焉的揭开茶盅的盖子,凑在嘴边吹了吹热气,问道:“下午家里有事情吗?” “外间有人求见,自称是双屿来的!” 谢丕的心情一下子变得恶劣起来,他将手中的茶盅往一旁的茶几上重重的一顿,脸上已经满是怒色。那丫鬟虽然不知道自己说错了什么话,赶忙跪了下去,磕了两个头,连声恕罪。谢丕冷哼了一声,过了一会儿方才沉声道:“起来吧,这也不是你的过错,那个人在哪里?” 惊魂未定的丫鬟站起身来,请了个安,低声道:“听管家说,是安排在承仁堂外间厢房!” “嗯,你出去给管家传个话,把那个人带到我的书房去,莫要让其他人看到!” “是,老爷!”丫鬟应了一声,赶忙退出去了。此时如玉从床上坐起身来,问道:“老爷,是什么人?你可以说好了今天都要陪我的!” “如玉——!”谢丕走到床旁,轻轻的搂了一下自己的小妾,笑道:“都是些海上的亡命之徒,我要过去应付一下,一定来陪你,只是可能要晚一点,你若是饿了就先吃吧!” 谢丕哄好了自己的小妾,便出了闺房,刚刚走出闺房,他便恢复了平日里余姚谢家家长、探花公的威严来。守候在小院门口的管家赶忙迎了上来,低声道:“老爷,是许老四,我正要派人将其带到书房去了!” “许老四?”谢丕的眉头一下子紧皱了起来:“他同行的有几人?” “除他本人之外只有一人!” “只有一人?好大胆子!”谢丕停下脚步,旋即道:“不必让他去书房了,你去告诉他,就说我去杭州探访好友去了,不在家!” “啊?可是——!”管家闻言一愣,正要说话,谢丕却冷声道:“没有什么可是的,几个小小海贼算的什么?若是那许老四敢耍蛮,你就告诉他新来的朱巡抚朱大人可是在严查海禁,像他这种人抓到了就算不斩首也是流放三千里,永世不得回乡,若是不知好歹,便一索子捆了送到官府去,有他的好看!”说罢便一甩袖子,回屋去了。 厢房。 “头儿,这茶都加了十七八遍了水了!”那王姓汉子将茶盏往桌子上一顿:“早就喝不出茶味来了,这谢家连个鬼人影都没有,就把咱们撩在这里了,好大的架子!” “呵呵!”许梓笑了笑:“阁老故里,显宦世家,架子自然是不小。这还是现在,放二十年前他爹谢迁谢子乔在世的时候,咱们连这扇门都进不来!”许梓见手下不解,便解释了起来。原来这余姚谢家据说是当初东晋时江东谢家传下来的一支,后来历经世代零落,直到成化年间出了一个谢迁考中了状元,其后在朝中为官数十年,历任四帝官至太傅,他重修族谱,使得余姚谢家成为江南数得上的望族,其子弟也多有出仕的,其中最出众的便是次子谢丕,科举中探花,其父死后家族势力少衰,但门生故弟依然遍布满朝,即便是布政使、按察使这样的大官,也要卖他几分薄面。 “原来如此,怪不得大头领他们把那么多货物都托寄在这谢家手里出售!”那王姓汉子正咋舌,突然听到吱呀一响,门被推开了。两人赶忙站起身来,却看到管家从外间进来了,许梓赶忙拱了拱手,笑道:“管家,贵老爷何时能见我们?” “我家老爷去杭州访友了,也不知几日方能回来,你们回去过几日再来吧!”那管家说罢,拱了拱手便要回去,那王姓汉子一听急了,赶忙上前一把将其扯住:“你不是刚刚还说你家老爷有事,让我们在这里稍候吗?怎么一下子又去杭州访友了?” “我有说过吗?”那管家一翻眼皮,露出极为不耐烦的表情:“就算说过又如何?此一时彼一时嘛,那时候在家不等于现在在家呀!” “你这厮是在消遣你家的大爷吗!”王姓汉子大怒,撩起袖子挥拳便要打,那管家却夷然不惧,昂起头来冷笑道:“打,往这里打!我倒要看看你打了我出不出的了这谢家大门!” “王二住手!”许梓喝住手下,上前笑道:“管家,我这手下是个漂泊海上的粗汉,你莫要与他一般见识。你方才说谢老爷不在家是真是假?” “自然是真的,你们快走吧!”管家冷笑了一声,转身便要走,却被许梓扯住了:“管家,谢老爷不在家也不要急,我便与你说也是一样!这几年我兄长、还有李光头等十几家海商有不少番货都托在谢老爷宇下销售,算来长的有六七年,短的也有两三年了。货款却没有一家给齐了的,我这次来便是受大伙儿所托,请谢老爷给个准话,什么时候给银子?” 第二十八章结交 “我知道了,你们回去吧,老爷回来后我会替你们转告老爷的!”管家懒洋洋的摆了摆手,掉头便要走,许梓却不松手,他挣脱不得怒道:“许老四,你这是干嘛?这里可是谢家,你要耍蛮吗?” “耍蛮不敢!”许梓笑了笑:“我只是想请您转告谢老爷一句,这些番货是我们风里来,浪里去好不容易才运到的,大家都指着这点东西活命。若是有个闪失,我们认得你家是阁老故里,探花门第,那些弗朗基、倭人可不认得这些东西!” “大胆!”那管家闻言大怒,他挣开衣袖向外间大喝了一声,外间冲进了十几个拿着棍棒的壮健家奴,将许梓二人围在当中,冷笑道:“姓许的,我今天就给你打开天窗说亮话吧,那些番货你一分银子也别想拿回去。识相的就滚回去,打落牙和血吞,不识相的我家老爷一张帖子送到朱巡抚那里,王师一到,把你们这些贼子个个砍了脑袋。滚——,不然给你们好看!” 许梓怒到了极点,反倒笑了起来,他目光扫过每一个人的面孔,仿佛要将每个人的样貌深深的刻在脑海里,最后他冷哼了一声:“走!” 两人出了谢家,一路往码头而去。王二看到许梓一脸铁青,一言不发,也不敢多嘴。突然他看到码头一个熟悉的船影,赶忙拉住许梓:“头儿,你看!” “看什么看!”许梓一把甩开手下:“快些回去,他日若不血洗谢家,老子誓不为人!” “头,是那条怪船!就是我们在那家卖鱼脍的酒肆里遇到的那伙人的船!” 许梓抬起头,往王二手指的方向看去,那条熟悉的船影映入自己的眼帘。锋利的船首,狭长的船身,船帆已经降下仿佛栖息的鸟儿,正停在码头旁,酒肆里那个高大汉子正站在栈桥上,正向搬运货物的小工们说些什么。他看了看四周,在确认没有人跟踪自己之后,便走了过去。 “小心些,小心些,里面都是上等的瓷器,千万别打碎了!”周可成对搬运货物的小工们吆喝着,自从新船到手已经有快两个月时间了,所需的水手也已经招募完毕,一共二十四人,正好分为两班轮转,自己和陈四五各领一班,在勤的一班跑船营生。而轮休的一班前往周围的湖沼湿地田猎。周可成先将鸟铳的瞄准、射击、保养方面的知识编成口诀,让手下背诵熟了,勤加习练,又在打猎时以号角铜锣旗号节度部众,有驱赶猎物的前哨,有包围策应的左右两翼,有射杀的中劲,有携带辎重的后备。几番轮转下来,这两班人无论是在船上还是在陆地上,都不复当初的杂乱,各司其职,颇有一番模样了。 “这位兄台,这条船是你的吗?!”一个声音从背后转来,周可成转过身来,只见身后站着一个矮壮汉子,身后跟着一个随从,正向自己长揖为礼,赶忙拱了拱手答道:“不错,正是小弟的,不知兄台有何贵干呀?” “不知兄台这船接下来要去哪里?” “去双屿!” “双屿?”许梓装出一副惊喜的样子,问道:“不知何时发船呢?” “装完了这批货便发船!”周可成笑道:“您有什么事吗?” “不知可否搭上在下一程?”许梓装出一副焦急的样子:“在下有急事要去一趟岛上,只是找不到船。需要多少船钱请说,小弟一定奉上!” 周可成上下打量了下许梓,笑道:“相逢便是缘分,不过是顺路的事情,还要什么船钱。我这船要开至少还要一个时辰,要不你找个茶馆坐坐,到了时间再来吧!” 许梓见周可成应允了,心中暗喜,口中却说道:“不怕兄弟见笑,我现在心急如焚,哪里还有心思去喝茶,若是不嫌在下碍事,我便在这里候着便是了。” 周可成不以为异,点了点头:“也好,我还有些事情,兄台请自便!”说罢又去指挥水手和小工去了。许梓好不容易有机会近距离接触这条船,赶忙细心观察起来,凭借多年在海上颠簸的经验,他立即看出这船的独特之处来,相较于同等长度的中式船舶船,这船的宽度至少窄三分之一。 “这船的样子倒是和阿拉伯人的三角帆船有些相似,这个人莫不是去过南洋,这么说来倒是有趣的很了!”许梓看了半响,抚摸着自己的下巴上的胡须笑了起来。 “头儿,你看出什么了吗?”王二只看到许梓仔细盯着船身不放,还以为是发了痴病,赶忙过来询问。许梓摆了摆手:“莫废话,你去把我们船上的东西取来,这船上的古怪不少,我要仔细琢磨下!” 王二点了点头,依照许梓的吩咐去了。许梓看罢了船身,又仔细观察起船上的帆来,他知道这条怪船惊人的高速多半是着落在这些船帆上,因此看的格外仔细。只见这条船虽然不过两根桅杆,但前桅与船首柱子却有三根支索,两根桅杆的长度也远远超过当时的中式帆船,尤其是主桅足有六丈高,两侧还伸出两根横木来,想必先前升起的那仿佛双翼一般的船帆便是从这里出来的。许梓眼见得这船上绳缆桅杆虽多,但却杂而不乱,错落有致,显然是经过精心考虑,大有学问的,不由得心中暗自钦佩,也不知是哪个巧匠,建造出这等快船来。 “兄台!”许梓正看得起劲,突然身后传来一个声音,赶忙转过身来,只见周可成正笑嘻嘻的看着自己,不由得脸色一红,笑道:“这船我还是头一遭见过,看得入迷,见谅了!” “哦?”周可成眉头微皱:“兄台见过许多船?” 第二十九章快船 “呵呵,在下跑过南洋,日本,无论是倭人、南洋土人、阿拉伯人、还是弗朗基人的船都见过一二!”许梓笑道:“兄台这模样的船还是头一次见到,倒是有些像阿拉伯人的那种快船!” “兄台好眼力!”周可成闻言不由得吃了一惊,自家人知道自家事,他这条斯库拉帆船虽然最早是荷兰人发明的,但其中的船身,尤其是纵帆欧洲人最早却是从阿拉伯人那里学来的。眼前这人能够看出这点来,看来倒不是吹牛,的确是跑惯了南洋的。想到这里,他赶忙笑道:“对了,还不曾请问阁下尊姓大名,失礼了!” “不敢!在下姓徐,徐州的徐!”许梓并没有说自己的真名,一边说一边用手指虚画:“单名一个桑字,徽州人。” “原来是徐兄!”周可成笑道:“在下姓周名可成,宁波本地人,和几个兄弟在这边跑点小买卖谋生!货已经装的差不多了,徐兄,你那个随从呢!” “我让他去取随身行李了,应该马上就回来了!” “哦,那我们先上船吧,等他一到,我们就开船!” “耽搁周兄生意了!” “这有什么!”周可成笑道:“我这船快得很,从这里到双屿也就两三个时辰,你手下晚点来,多升几块帆便是了!” 许梓暗自吃惊,他自然知道在海上这等快船意味着什么,于是曲意奉承,想要从对方口中探听出这怪船的秘密来,可周可成口风却紧的很,每次说到紧要关头便绕过去了,偏生他又不敢追问,怕引起对方的疑心,心头越发痒痒的。这时王二带着两人的行李回来了,周可成便下令起锚升帆,往双屿而去。 许梓坐在舱中,感觉到身下的座船速度不断增加,将江面上的其他船只一一抛在脑后,不一会儿便出了江口,来到海中,心中越发的惊讶。这时周可成安排好了船上的事务,回到船舱作陪。两人闲扯了几句,周可成随口问道:“徐兄,你今日来这泗门镇,为何不住一宿,而是这么急着回双屿呢?” 许梓灵机一动,苦笑道:“让兄弟见笑了,我这次回双屿是筹钱还债的。” “筹钱还债?这个从何说起?” “兄弟你可曾听说过余姚谢家?” “余姚谢家?兄台说的可是出了谢阁老、谢探花的谢家?” “除了他家还有哪个谢家!”许梓苦笑了一声:“不瞒兄弟说,我自年少时便随兄长出海,在南洋闯荡,倒也攒下了一番基业,薄有资财。只是这番货买卖朝廷严禁私人参与,因此我等不得不将一些货物交给余姚谢家,托其出卖,也好借他家的势力庇护。却不像这家心黑,拿了我家的番货,却不给货款,我前往讨要却被赶出家门,没奈何只得赶回岛上筹款,赔偿番商的损失!” “还有这等事?”周可成不由得大吃了一惊,他最早听说余姚谢家还是打听谢三的下落,对于谢家倒是没有什么太深的印象,毕竟像攀附这种大家族的人肯定很多,良莠不齐,谢家也不可能对其一一负责,这个板子倒也打不到他家屁股上,可若是这人所言属实,还真是不是一家人不入一家门,这谢三还真没找错联宗的对像。 “敢问一句,那谢家一共欠了兄台你多少货款?” 许梓犹豫了一下,将心目中的数字减了一个零,苦笑道:“五万两吧!” “啊,这么多?那谢家怎么回答?” “呵呵,兄弟你看我这副样子就知道谢家是怎么答复我的吧?” 周可成险些从椅子上摔下来,与穿越前电视剧中动辄成百上千两银子的场面不同的是,穿越之后的周可成立刻发现当时白银的购买力还是很坚挺的,像宁波这边一石新米也不过六钱银子,内地只会更便宜,一个五口之家一年下来柴米油盐酱醋茶齐齐整整下来也不过十余两银子,自己当初造这条船的预算也不过五百两银子,这般盘算下来谢家一下子黑了眼前这位整整一百条快船,若是配上火炮人员,不敢说称霸东亚海上,横行闽浙海上还是没有问题的。想到这里,他不禁替对方肉痛起来。 “徐兄果然是好气度呀!”周可成叹道:“若是换了在下给人黑了这么多银子,只怕早已给气昏过去了,哪里还能如兄台这般镇定?” 许梓脸上泛起一丝苦笑:“周兄弟说笑了,我哪里是镇定,分明是欲哭无泪呀!”说到这里,两人对视了一眼,不约而同的大笑起来。 “小七!”周可成向外面喊了一声:“取些吃食来!”回过头对许梓笑道:“徐兄,到双屿还要好一会儿,你若是不嫌我船上简陋,便一同吃点吧!” “都是跑惯船的,哪有那么多讲究的!”许梓笑道,这时小七从外间进来,一只手里拿着一只海碗,里面放着十几块饼饵,另一只手里提着茶壶。周可成拿了一块饼,向许梓做了个请的手势。 “叨扰了!”许梓拿了一块饼,吃了起来,他从中午到谢府就灌了一肚子清茶,没进半口吃食,早就饿得慌了。虽然不过是寻常粗粮饼子,入口却也格外香甜,他一连吃了四五块,不想吃的太快,一下子竟然噎住了,正好对面递过来一只粗陶碗,许梓赶忙接过一饮而尽,将卡在喉头的食物咽了下去。这时他才反应过来,脸色微红:“谢家一下午只给我们灌了几壶茶水,连半块点心都没上,饿得实在是紧了,让兄弟见笑了!” “无妨!”周可成笑了笑,神色变得严肃起来:“徐兄,谢家赖你这么大一笔银子,你总不能就这么算了吧?” 第三十章戒指 “嗯!”许梓点了点头:“我这般赶着回去,就是想要乘着弗朗基人和倭人回程之前把这件事情说清楚,我家垫付银子也好,其他法子也罢,总得拿出个章程来!” “嗯,也是,这么大一笔银子,让你一人承担也说不过去。只是我看兄台也是个精明人,为何会让谢家欠款累积到这么大一个数目呢?这可是五万两银子呀!” “周兄弟这就有所不知了。这番货买卖与其他生意不同,弗朗基人也好,倭人也罢,都是万里而来,乘季风往返,一年至多也就能往返一趟,携来的番货只能托人寄售,本就要不少时间;其次朝廷有海禁,像这等番货买卖若无有力缙绅护持也做不下去。” 周可成无声的点了点头,自己先前虽然一帆风顺,但那毕竟只是拿钱来收买生丝,用白花花的银子买了东西送到双屿岛上即可;而销售进口货物就是另外一回事了,转运货物、打开市场、收回钱款,里面的麻烦事一桩接着一桩,也难怪这徐桑让谢家欠下这么大一笔钱来。 此时舱内平静了下来,可以清晰的听到桅杆上船帆被海风吹打的哗啦声,周可成手里下意识的抚摸着腰带上的匕首把柄。这时许梓慢悠悠的说道:“其实我方才已经仔细想过了,若是正常办法我是拿不回这笔银子了。谢家是江南大姓、朝廷显宦,当今家主谢丕是探花,上一任家主谢迁是状元,前朝阁老,我不过是个寻常百姓,还触犯了朝廷海禁,就算打官司打到金銮殿上,也是赢不了的!” 周可成没有说话,他设身处地将自己放在对方的位置上,最好的选择也不过是打落牙和血吞,余姚谢家这种档次的大缙绅,其门生故吏、同年好友遍布朝廷,势力盘根错节,除非是改朝换代,自己是休想动其一根毫毛。可现在距离晚明的天下大乱怎么算也还有半个世纪吧,总不能等半个世纪之后再来找谢家要钱吧? “师傅,双屿快到了!”这时外间传来小七的声音。周可成站起身来,向船舱外看去,只见远处现出一行灯火来,那是双屿港口防波堤上灯塔,甲板上传来水手的吆喝声,那是水手们正在收起两侧的翼帆和主桅顶部的斜桁三角帆,只留下支索帆、和前桅主桅上的纵帆,船速明显的慢了下来。 “还没到亥时!”身后传来许梓的声音:“当真只用了两个时辰,当真是条好船!” “不敢!”周可成笑道:“没有耽搁徐兄的事情就好!” “怎么会!”许梓笑道:“敢问一句,这船怎么称呼?” “小弟称其为白鸟号!” “白鸟号?”许梓回味了一下,想起这怪船升起全部船帆时,果然如白鸟展翅一般,迅捷无比,便点头笑道:“果然十分形象,那是何人所建造?” “是小弟画的图纸,请工匠建造的!” 许梓听到这里,点头笑道:“原来如此,周兄弟,今日偶遇是你我的缘分,方才谢家的事情你莫要说与外人听,与你不好。还有最近两个月就莫要去泗门那边,免得惹来麻烦!”说到这里,他从食指上取下一物来,塞在周可成手里:“我走的匆忙,身上没有带什么钱,这便权当我的渡资了。若是遇上难事,你便可持此物去双屿防波堤旁那栋黄色三层石屋,说要见许四便是!” 此时船已经靠岸,许梓不待周可成推辞,便转身跳上岸来,拱手笑道:“周兄弟,今后若是有缘,便海上见了!”说罢便一转身,没入人群中了。 “徐兄,徐兄!”周可成叫喊了两声,许梓早已不见了,他低头看了看掌心,却是一枚祖母绿戒指,那宝石约有小指指头大小,晶莹如水,绿意沁人。 空气中弥漫着胡椒、肉桂、烤肉、美酒的香气。许梓在两名倭人护卫的簇拥下走进会客厅,王二紧随在后,两壁的窗户上用彩色玻璃镶嵌而成圣母在小天使的簇拥下哺育圣子的场景,走廊的上的石灯笼里鲸油灯燃烧不觉,在走廊的尽头,一名声音浑厚的护卫正高声宣告自己的到来:“双屿岛的第三执事、商船队的首领、许梓许大人驾到!” 在大厅的入口他稍微停顿了一下,目光扫过整个大厅,月光透过窗户,照在地面上,将其染成了银白色。大厅里人很多,但有椅子坐的寥寥无几,大多数人都站在某一张椅子后面。这些人的发色、容貌、打扮各异,许多人来自不同的国度、乃至大陆,但有一个共同的特点——古铜色的皮肤、粗糙有力的双手、凶狠而又贪婪的眸子。绝大多数人都在无声的啜饮着美酒,交换着眼色,只有少数人在低声交谈。 “老四,来这边坐!”人群中传来一个声音,许梓顺着声音来处望去,看到自己的二哥许栋正举起胳膊,在他的身后站着二十多个体格魁梧的汉子。他点了点头,朝兄长那边走去。 “许老二!”人群里传出另外一个声音:“我知道你们两个兄弟情深,不过可以待会嘛!等你兄弟把谢家的事情和我们大伙都说完了,再和你叙别情不迟呀!” 许梓目光闪动,说话的是一个光头汉子,此人坐在许栋对面,隐然间有分庭抗礼的味道。他不待自家兄长开口,便抢先笑道:“李头领说的是,正好大伙今日来得齐,我便先将谢家的事情和大伙说一遍,然后再商量应当如何应对!” 人群中传过一阵攒动,就好像一头巨大的软体动物受到了某种刺激,很快又静了下来,许梓走到大厅中央,咳嗽了一声,大声道:“我今日去了泗门镇,进了谢府。不过谢府主人没有见我,管家说他去杭州访客去了,不知几日后回来!” 第三十一章翻脸 “娘的,这厮把我们当三岁孩儿哄呀!”厅中传来一声脆响,却是一个头领将手中的酒杯摔碎了,其他人也个个怒形于色。 “许老四你这个废物,连谢丕都没见到,你就这么回来了?”李光头站起身来,指着许梓骂道。旁边许栋那边的人听到他口出秽言,纷纷戟指大骂,两边很快就吵得不可开交,若非进这厅之前早就把武器缴了,只怕已经出人命了。 “莫吵了!”许梓上前几步,制止住众人的争吵,然后转而向李光头笑道:“我是今天中午进了谢家的,那管家将我领到旁边厢房,一开始说老爷在休息,让我先候着。结果到了快到晚饭时分,突然又过来说老爷去了杭州访客,不知什么时候才会回来。我提到番货欠款的事情,那管家便闻言大怒,直言银子没有,识相的就滚回去,不识相的便一张帖子送到朱纨那里,派兵将我等个个砍了脑袋示众。李头领,话都说到这般田地了,你说我还要继续留下去吗?” 听了许梓这番话,厅内众人个个脸色都不好看,过了约莫半响功夫,李光头问道:“那谢家好歹也是书香门第,世代为官,竟然公然说出这等话来,要黑我等的银子?” 许梓冷笑了一声,侧过身子让出身后的王二来:“李头领,王二是你的人,当时他也在场,你若是不信,一问便知!” “头儿,许头领说的句句是实,我们从中午等到晚上,就是一壶粗茶冲了七八遍,连块点心都不给吃,半点面子也不给的!” 李光头看了看王二,又看了看许梓,满腹怒气却不知往哪儿发泄,半响之后他突然抓起酒壶狠狠的摔在地上,骂道:“狗日的谢家,欺人太甚了!” 李光头的骂声就好像一根导火索,引起了厅堂内一阵阵骂声,许梓没有参与这场大合奏,而是不动声色的与兄长交换了一下眼色。 “诸位!”一个听上去有些别扭的声音打断了骂声,说话的是一个倭人,与绝大多数倭人一样,他的身材并不高大,但容貌刚毅冷峻,一双眸子黑亮犹如玛瑙,宛若戴上了一副铜面具,一看就能让人吓得六神无主:“我松浦兴赖不知道什么谢宰相、谢学士、谢阁老。只知道我松浦兴赖受了家督之命,带了货物前来,若是不能带生丝、瓷器或者其他货物回去,就要以死谢罪!” 松浦兴赖的发言起到了一锤定音的效果,作为松浦家的一门众,他麾下有百余名身经百战的精锐,其战力远非这些海商手下的乌合之众可以比拟的。许栋见众人纷纷点头,沉声道:“既然大伙都同意了,那就给谢家一点颜色看看,让他知道我们的银子不是好吃的!” “说的是!” “正是,这些年我们被谢家可坑苦了!” 众人议定之后,便纷纷散去,收拾自家的船队。许梓跟在毛海峰身后,待到无人处上前将其叫住:“毛头领,怎么刚才没有看到令尊?” 毛海峰站起身来笑道:“许四哥有所不知,义父在双屿呆的久了,颇为思念平户,前几天便乘船回去了!” “回去了?” “不错,许四哥您恰好当时不在岛上,所以便错过了,不好意思!” 许梓脸色微变,毛海峰的回答完全出乎他的意料,这双屿岛虽然是他们许家兄弟的主场,但若论人船,最多的却是汪直。可是此人早不走,晚不走,偏偏现在走,还留下一个义子来,其用意实在是难测。他想了想笑道:“和谢家的事情颇为棘手,我原本还想回来后听听令尊的建议,却想不到没碰上,当真是遗憾呀!” “呵呵!”毛海峰干笑了两声:“许四哥的心意小弟代义父领了,义父离开时有叮嘱过,让小弟听诸位大哥的吩咐便是,许四哥请放心!四哥您今天舟车劳顿,一定累了,小弟就先告退了!”说到这里,毛海峰拱了拱手便转身离去了,看着缓缓消失在夜色中的背影,许梓突然低声骂道:“汪直这个老狐狸!” 杭州,巡抚府。 项高撩起长袍的前襟,三步并做两部跨上台阶,穿过西院走去。 在通往西院的门廊里,坐着几个小吏,他们都是这里的属员,当值无事的时候便照例坐在这里,一边晒着太阳,一边叽叽喳喳的说些府里的闲话。此时看到项高过来,赶忙一齐住了口,站起身来向这位巡抚大人的心腹问好请安。而此时的项高正心急如焚,低着头只管快步走了过去,惹得众人满脸的诧异。 项高刚刚进得偏院,就听到有人叫自己,一看却是朱纨的贴身仆人:“项老爷,您到哪里去了,找的小人好苦,老爷正派人四处找您呢!” “大人找我?”听到朱纨要找自己,项高有点意外,他点了点头,便快步向书房走去。当他走进书房的时候,看到朱纨正坐在书桌旁,手里拿着一封书信,他没有说话,只是向项高点了点头,指了指靠窗的椅子,目光却没有离开书信。 “子纯,京师来的书信?” “嗯!”朱纨点了点头,将手里的书信递了过来,项高接过书信,注意到纸上没有落款——这是一封“副启”,在明代后期士大夫们之间通信的格式,信笺被分为正文和副启两部分,正文部分通常只有一些问候寒温起居的客套话,重要和比较机密的内容都在副启之中,副启没有署名,甚至在重要部分以约定的密语书写,以免泄露写信人的身份,此时在项高手中便是这样的书信,信里的内容是回复朱纨“练海防,立保甲、禁渡船、除奸民”等几条请求的,那位神秘的发信人委婉的指出,朱纨提到的这几天牵涉极多,众怒难犯,须得等待时机,以持重为上。 第三十二章爆发 “项兄,想不到就连夏大人这么刚直的脾气都这么说,这海禁之事果然是众怒难犯呀!”朱纨站起身来,脸上满是失望之色:“只是朝廷予我封疆之任,我岂能迁延时日,让天子失望?” “子纯,你先看看这个!”项高没有直接回答朱纨的问题,而是从袖中取出一份文书递了过去,朱纨不解的接过文书,打开刚刚看了两行,身形一震:“什么?泗门谢家遭遇倭贼侵害,宅邸被烧,家人被杀、钱财被劫。这些贼子好大的胆子!” “嗯!”也许是因为已经知道消息的缘故,项高却比朱纨看上去要镇定的多:“其实这也是件好事,这下没人再反对你的措施了!” “不错!”朱纨也明白过来了,闽浙两省海贼上岸劫掠的事情以前也时有发生,但倒霉的多半是寻常百姓,自己的这些严厉措施无论是在朝廷里还是两省缙绅中都少有人支持,他也不得不暂缓行事,但像余姚谢家这种前朝阁老的家宅都被海贼劫掠,还出了人命,这个分量可就大不一般了。无论自己采取多么严厉的措施,也不敢有人出言反对——否则谢家的同年好友就会咬死他们,这么看来对于他来说反而是一件好事。 “好,好,好!”朱纨坐回书桌旁:“我立刻下令闽浙两省沿海地区立保甲、禁两桅以上大船,官军船舶巡航各海口,缉捕奸民!” “不!”项高笑道:“子纯,你现在应该先向朝廷上请罪折子,然后把这些措施在折子里写明了。这样一来便是经过朝廷应允的,将来也无人敢于置喙!” “不错!既然如此,那便一事不烦二主,劳烦项兄了!”朱纨笑着站起身来,让开书桌旁的椅子,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宁波府、盐仓门外、济源号。 “杨兄,杨老板!”周可成笑嘻嘻的走进济源号的大门,高声道:“小弟昨天打到一头鹿,想要与兄台一起喝上几杯,便不请自来了!”话刚说到这里,他突然惊叫了一声:“杨兄,没多久功夫,你怎么成这个样子了?” “哎,周兄弟,说来话长呀!”杨彻从柜台后面走了出来,也难怪周可成给吓了一跳,短短两个月没见,杨彻两鬓已经花白,脸上更是多了许多皱纹,就好像突然间老了十岁一般,要不是两人在工棚里同吃同睡同劳动了一个多月,周可成还真认不出来了。 “你们两个把鹿抬到后面去!”周可成吩咐了一声,伸手扶住杨彻,问道:“到底是发生了什么事情?” “哎,都怪那些海贼!”杨彻苦笑了一声:“那些杀千刀的海贼抢谁家不好,偏偏去抢了余姚泗门的谢家。他家是好抢的吗?官府立刻下了严令:凡是可以下海的船只都必须在半个月内到官府登记,所有两桅以上的大船必须上交官府,然后官府出钱购买,只有经过官府允许的船只才可以在海上作为渡船使用,但不得假借乡绅官府名义,必须要听官府统一号令,不得私自出入。兄弟你想想,这禁令一下,还有谁会来我这里打造船只,我这家济源号又不像那些小船厂,打制的都是上等海船,正在打造的六七条船立刻就没人要了,就连尾款也没人给了,加上官府先前的那些快船,兄弟我这个济源号哪里还开的下去呀!” 周可成听了杨彻这番话,顿时惊呆了,脑海中立刻现出那个乘坐自家船只的神秘客的身影,他说话的表情,言辞,分明是已经下了什么决心。难道那位徐桑便是打劫谢家的事主?周可成越想越觉得有像,右手下意识的探入怀中,握住了那枚祖母绿戒指。 “杨兄,这个给你!”周可成从怀中取出那枚戒指,塞入杨彻手中。杨彻一愣,旋即推辞道:“周兄弟,你这是什么意思?” “自然是船钱,你替我造了这么好的一条船,我还没有付船钱呢!”周可成笑道:“这戒指拿去当铺里,应该也能当个几百两银子。” “这怎么可以!”杨彻一看那戒指脸色大变,赶忙将戒指塞回去:“这么大的祖母绿,定然是周兄弟你的家传宝物,我岂能送到当铺去?再说你教我一种新船的法式,仅凭这个就不止一条船的船钱了,而且现在官府要没收所有双桅大船,只怕兄弟你的船也保不住了,说不定还要受牵连,说来还是我害了你,怎能还收你的船钱呢?” “杨兄,这戒指并非我的家传之物,是我最近从旁人那里得到的,你觉得能值多少银子?”周可成知道这祖母绿是个泊来品,并不知道明代时值不值钱,毕竟宝石这玩意的价值很大程度上取决于文化,此地价值连城彼国一钱不值的情况也是有的。不过看杨彻这样子,应该是很珍贵的,立即有了兴致。 杨彻看了看那戒指,摇头道:“周兄弟,我又不是开珠宝店的,哪里知道具体值多少银子?不过看这色泽,大小,即便是活当,当个七八百两银子应该是没问题的!” “那若是死当呢?” “死当?”杨彻的脸上露出恨铁不成钢的表情来:“周贤弟,银子常有,这等可以传家的宝物遇到却是要看机缘的,我怎忍心让你为我失去这等宝物?” “宝物?在我眼里不过是块漂亮的石头罢了!”周可成笑道:“杨兄,你这济源号有木作、缆绳作、漆作、帆作等七八个部门,三百多工人,多为熟练匠人,在我眼里他们才是无价之宝。据我推测,官府这次的禁令应该也不会持续太久,毕竟闽浙一带陆上交通不便、岛屿众多,若是把海船都禁了,那百姓怎么过活?你拿我这戒指去,换些银子来,熬过了这个难关要紧。你这船厂经营了七代,才有这番局面,若是就这么散了,实在是可惜得很!” 第三十三章义赠 杨彻一手握着戒指,一手握着周可成的右手,目光含泪:“周兄弟,我当真是不知道怎么报答你才好,你放心,等我熬过了这一关,一定想办法把这戒指赎回来。” “这倒不要紧!”周可成笑道:“你若是真的感激我,不如便再替我造一条船便是了,和上一条一样,只在船首有一点改动!”说到这里,他从怀中取出几张图纸来,在上面点了几下:“就是这个地方,有问题吗?” 一听到造船,杨彻的劲头立刻就又来了,他看了看图纸,点了点头:“问题不大,你放心,反正现在工人都是闲着的,那么多条船都停工了,船材也多的用不完,我一定把你这条船造好。哼,官府不管我的死活,那我干嘛要卖力气替官府造船,那几条快船我能拖就拖,绝不会耽误了贤弟你的船!”说到这里他稍微停顿了一下:“显然人工木料都便宜,这条新船就算三百两吧,有了这笔钱周转,我这里至少可以熬过明年四月份,多余的银子你下次来取船的时候我一并退还给你!” “不必了!”周可成摇了摇头:“若是有多余的银子,你替我换成烈酒、食盐、铁锅、针线、斧头、砍刀、还有棉布,五天后我带人来你这里取!” 杨彻闻言一愣,他一听这些就知道是当时明朝海商时常运到海外销售的杂货,虽然利润不如生丝、瓷器那么高,但最是畅销,不用担心砸在手里,赶忙问道:“兄弟你莫非是要出海?” “嗯!”周可成点了点头:“这段时间风声太紧,我打算出海避避风头!” “这也是个办法!”杨彻点了点头:“那好,我待会就去准备,五天后兄弟你来取便是!” “既然如此,那我就先告辞了!”周可成站起身来,拱手便向杨彻告辞,走到门口他突然停下脚步,回头道:“对了,我这次打了一头鹿,已经让人送到后院去了,替杨兄你补补身体。还有,兄长你若是撑不下去,遣散工匠时请把他们的名字籍贯记好,说不定我将来还有大用!” 当周可成走到码头旁,便看到陈四五神色惊惶:“周兄弟,我刚刚在路边看到告示,官府已经下了禁令,像我们这种两桅大船一律要没入官府” “嗯!”周可成点了点头,跳上小船,对陈四五道:“开船,我们回船上去!” “周兄弟,你没听见我说什么吗?官府刚刚下了禁令,像我们这种两桅大船一律没入官府呀!” “自然是听到了,要不然我为何让你立刻开船?”周可成转过身,脸上似笑非笑。 “那可怎么办呀,这么好的船,才刚刚起步,就要——”陈四五一边说话一边搓手,一副焦头烂额的样子。 “陈大哥你慌什么,官府严禁又如何?”周可成笑道:“当初你私贩果蔬去双屿,吴兄弟有人命官司在身,还是个逃军,从谢三手里拿银子回来,这些事情哪一样不是违禁的?你不是做的好好的?” “那不一样呀!”陈四五苦笑道:“当初那些事情大伙都在干,法不责众嘛!听说这次的朱巡抚是个黑脸包公,海贼又碰了泗门谢家,事情闹得大了,抓住了就要掉脑袋的!” “让官府拿住了才会掉脑袋,那只要不被拿走就没事了?”周可成笑道:“刚刚我在杨彻那里又定了一条船,船首改进过了,应该比这条更快些,官府那些船只有吃我们屁的份,到时候我们两班人马就各有一条船,用不着这么轮班了!” “又有一条船?”陈四五吃了一惊:“你哪来的船钱?这些日子我们虽然赚了些银子,可距离买条新船可差得远呀?” “马无夜草不肥,人无横财不富,这是我的外财!”周可成拍了拍陈四五的肩膀:“别担心,下一步怎么走我已经想好了,回去后我就告诉你!” 陈四五看了看周可成,顿足道:“也好,不过贤弟你听我一句话,有些事情还是要把稳些,脑袋掉了可接不上去的!” 当周可成踏上“白鸟”号的甲板,已经是深夜了,他立即下令转头驶向薄刀嘴岛,这是宁波外海无数小岛中的一个,自从他得知官府开始建造快船之后,便让没有轮到的那班人迁到岛上,免得被有心人借刀杀人。虽然天色已黑,但天上的月亮却明亮的很,月光之下,海浪都给镶上的一圈银边。陈四五站在船首,熟练的向水手发出号令,迎面吹来的海风夹杂着星星点点的海水打在身上,不一会儿衣服便湿了大半。 “陈大哥,去舱里歇息下吧,这里让小七看着就行了,这一带的海况他也熟得很!” 陈四五转过身来,说话的是周可成:“算了,这种事别人我不放心。”他稍微停顿了一下:“接下来你有什么打算,可以说给我听听吧?” “我打算去东番(明朝中后期对台湾的称呼)避避风头。”周可成的声音不大,若非陈四五近在咫尺,根本就没法听清楚对方说了什么?但陈四五却好像挨了当头一棍,后退了一步。 “你疯了吗?要去东番那种地方,你知道吗?那里的土人都是食人生番,外来的人抓住了就要剥皮吃肉,只留下脑袋挂在家门口的栅栏上的!” “没错!可是哪里有沙金、鹿皮、硫磺,有很多赚钱的机会。至于土人,我们有快船,有鸟铳、有盔甲,只要我们小心,他们伤不了我们!”说到这里,周可成稍微停顿了一下:“陈大哥,朱纨身兼两省巡抚,肯定要做出一番事情来得。钱家这次遭了海贼正好给了他借口,这还只是开始,以我的估计,双屿也很难保下来。我们留在这里就算能保住性命,也只能老老实实的去种地,你难道愿意过这种日子?东番虽然偏僻,却能避过朝廷的大军,我们走这一趟,不但可以避开灾祸,说不定还能走出一条新路来呢!” 第三十四章分红 听了周可成这番话,陈四五神色变幻,对未知世界的希冀和恐惧在他的心中做着激烈的斗争,但周可成的最后那句话触动了他心中最敏感的那部分——他宁可死在海上也不想去过那种在地里累死累活也只能混个半饱的日子。 “你说得对,只是这是条大船,不是就咱们这几个人就可以的,其他人未必肯去!再说我们这些人都只跑过近海,没人对去东番的针路熟呀!” “这些我都有办法!”周可成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去东番的针路我熟的很,至于其他人,只要你们几个听我的,我自有办法!” 陈四五看了看周可成,突然笑了起来:“也罢,我就知道你法子多,兄弟你放心,就算天底下人都不信你,我也信你!” 火舌轻轻跳动,灼烧着铁架子上的贻贝和生蚝,随着一声轻微的脆响,铁架上的贝壳一一张开了,散发出让人垂涎的香气。小七咽了一口唾沫,用筷子夹起一只正准备吃,突然听到不远处传来碎石的滚动声,赶忙站起身来喝道:“谁!” “我,还有你叔!”对面传来了熟悉的声音。小七赶忙放下贝壳,高声喊道:“是师傅吗?您来的正好,刚刚烤熟的生蚝,肥的很!” “哦?我的运气还不错嘛!”周可成笑嘻嘻的接过小七递过来的筷子,在铁架子上夹了一个,三口两口就吃了下去,鲜美立刻占据了他的整个口腔。 “嗯,味道不错,就是缺了蒜泥和酱油,再放点芝麻油就绝了!”周可成将吃剩的壳丢下,一边咀嚼一边嘟囔道。 “呵呵,岛上东西少!师傅您再来一个!”小七又夹起一个生蚝递了过去,周可成摇了摇头:“不吃了,小七,你快吹海螺,把所有人召集起来,我有要紧事要说!” 小七应了一声,立刻吹起来海螺,水手们聚集了起来,用疑惑的目光看着他们的首领。 “都拿上来吧!”周可成向陈四五点了点头,陈四五将一只小木箱放到众人当中,打开箱盖子,里面是零散银子、银洋,看上去白花花的一片,煞是惹人眼。看到这些银子,人群耸动起来。 “这些是我们这两个月赚到的!”周可成的目光扫过众人,在不少人的眼睛里看到了贪婪——很好,他接下来的事业需要的是狼而不是驴子。 “在招募人的时候,我曾经向你们每个人提过:在我这里没有薪俸,但共同分担收益和危险——我们在同一条船上,共享一块甲板和一块船帆、一起生、一起死,在海上我们能够倚靠的只有彼此,我们每一个人都是这条船的主人。现在,我要履行诺言!发放红利。这条船一共分为二十股。这条船是我、陈四五、小七、吴诚四个人的钱建造的,所以我们四个人每个人有四股,加起来就是十六股,有三股是大伙的,还有一股是公中股。”说到这里,周可成稍微停顿了一下:“你们觉得公道吗?” 众人顿时哗然,其实周可成这种利益分配方式在大航海时代的欧洲海船很常见,之所以如此的原因很简单——只有这样才能真正保证船东的利益,毕竟航海是一个充满危险的事业,假如不允许船员分享冒险的红利,那也别想船员在关键时候拿自己的生命来冒险保护船和货物。汉萨同盟一位著名法官曾经在一个船东与船员的纠纷案件上做出以下判决:“航海是船东和水手合股的冒险事业,所不同的是船东是用钱,而船员是用生命,因此双方都有股东的权利。”但这种分配方式在明代的中国却是闻所未闻的,也许船长大副等高级船员可以通过夹带货物等手段分享一部分好处,普通船员却几乎是一无所得,绝大多数人当初听到周可成说的这些话也没当真,东家画大饼到头来不算数的实在是太多了,毕竟明代中后期浙江、福建等地人口早已过剩,哪怕只是为了两餐饱饭、冬夏两衣出卖劳动力的无地农民也要多少有多少,只要肯给饭吃,周可成当时就不用担心招不到人,根本无需开出这么好的条件来。 “既然没人反对,那想必就是觉得还公道啦!”周可成点了点头,便首先公布了近两个月来的纯收入,扣除船只的维修折旧之后有多少可以用来发放红利,平摊在每股头上有多少银子。然后根据每个人在船上的职务、执勤时间分配红利。最后摊下来即便是普通船员算下来也得到了一两多白银。这个意外的收入让每个人都兴奋不已,有好几个人已经是泪流满面——依照当时的惯例,最好心的东家也不过是到了年底给干了许多年的老员工发个红包、做身新衣服让其回家过年,像这样刚刚干了不到两个月就发银子的想都不敢想的。几个聪明点的却觉得气氛有点不对,领了银子也没像其他人那样磕头谢恩,而是站在一旁冷冷的看着周可成他们几个。 “发了银子,我还有一件事情要告诉大伙。前几天有海贼袭击了余杭泗门的谢阁老家宅邸,死了许多人,还烧了不少房子,朝廷震怒。官府已经下了严令,闽浙两省沿海各地要设立保甲,拥有两根桅杆以上船的人必须上交官府,不然便以通贼论处!”说到这里周可成稍微停顿了一下,目光环视众人,满意的发现了众人眼中的惊惶:“列位应该也清楚,我们四人的身家都在这条船上了,若是让官府收了去,只怕转眼就得饿死街头。可是胳膊拧不过大腿,所以我们打算去海外避一避风头,等风头过了再回来。列位都是自家兄弟,愿意和我们去的,欢迎,挣了银子还是照着今日一般;不愿意去的,反正也领了银子,大伙儿兄弟一场,好聚好散,他日江湖上若有再见之日,还是自家兄弟!”说到这里,周可成向众人做了个团揖。 第三十五章煽动 周可成的这番话立刻引起了一片混乱,除了早已知道这个消息的陈四五、小七、吴诚之外,每个人的脸上都露出了惊诧。这些人都来自贫苦人家——甚至更糟,正如一楼下面还有地下室,街道下面还有下水道,在最贫苦的家庭之下还存在着一群人,孤儿、私生子、因为孩子太多而被赶出来的弃子、无法忍受师傅虐待的学徒、活不下去的渔民等等。在这个时代,无论东方还是西方海员都是从社会的下水道里打捞出来的,只有那些走投无路的失意者才会投入航海这么高风险的行业。但即使是这样的人也都听说过余姚谢家和谢阁老的名字,这样的人家居然遭到海贼的袭击,对于他们来说不啻是天都要塌下来了。 “周头领,您说的这些都是真的?”一个黑脸汉子大着胆子问道。 “出发的时间还有几天,你们可以用自己的耳朵来确认我说的是真是假!”周可成转身问道:“还有别的问题吗?” “可以问问这次航行的目的吗?”另一个人举起手问道,周可成注意到他的小指没了:“东番,那里有金沙、硫磺、鹿皮,还有许多别的好东西,如果顺利的话,我们不但能避过官军的围捕,还能发笔小财。” 听到东番的名字,水手们交头接耳的相互询问,过了一会儿那个九根手指的水手问道:“头儿,我们都没有去过那么远的地方,您知道去东番的针路吗?” “我不知道去东番的针路!”周可成笑道:“不过我有其他的办法!”说到这里,他从怀里取出一张折叠的好的桑皮纸来,双手一抖便展开来:“你们看,这是什么?” 众人的目光一下子集聚到了周可成手中那张桑皮纸上,片刻之后,那九指汉子颤声道:“海图?” “没错,海图!”周可成一下子收了起来,这是他凭借自己的记忆画下来的,虽说只有个大概,但比起当时中国那种写意派,完全没有比例尺概念的海图还是像样多了,当然他还不至于愚蠢到就拿着这张破地图去台湾,他真正的依仗是手腕上那只防水航海表,虽然不过是花三千块网上买来的高仿a货,但各种应有的功能一应俱全,有了罗盘就能确定方向,有了精确的时钟就可以确定经度和纬度,相比起他手上这块酒杯大小的腕表,这个时代所有的航海钟都是渣。不过他第一次还是打算采取最原始的航行办法——先沿着大陆海岸线航行到闽江入海口附近,看到平潭岛然后折向正东方向,那里便是台湾海峡最狭窄的地方,肯定能抵达台湾。 “你们放心,这条海路我早就跑熟了。再说了,我就算不把你们的性命当回事,对自己的性命还是很在乎的!” 周可成的这番话引起了一片哄笑声,他的这个理由还是很有说服力的,水手们推搡着那个少了一根手指的同伴,嘲笑着他的胆怯,而他则无力的反驳。周可成满意的看着这一切,心中暗想:“可惜没有酒,要不然就完美了!” “我不知道你们还有什么好犹豫的!”吴诚的声音并不大,但人群立刻安静了下来,相比起总是面带笑容的周可成,水手们更怕他——怕他的力气,怕他的射术、武艺,最怕的是他的名声——他是个逃军、杀过好几个人,而且还有两个同样杀过人的逃军朋友。 “想想你们没有上船的时候吧!你们狗屁都不是,就是一团烂泥,谁都可以在你们身上踩两脚。但在这条船上,就没有任何人能追上,你们想去哪里就去哪里,你们有鸟铳、有盔甲、有刀剑长矛,你们想攻打谁就攻打谁。每个人都害怕你们,而你们不用怕任何人。居然还有人想着离开这里,回去过那种像鼻涕虫一样的生活?磨坊里的驴子都比你们高明!”说到这里,他走到周可成身旁:“我不管你们怎么想,反正就算那皮鞭抽,我也不愿意离开这条船,回去过那种可怜的日子!” 吴诚的话起到了一锤定音的效果,一开始是一个两个,然后是三个四个,最后所有人都争先恐后的向周可成高呼:“带我们去东番吧,大伙儿一起去!” “很好,二十四个人都愿意去,没有一个人离开!”周可成兴奋的举起了手臂:“相信我,等到我们回来的时候,每一个人都会变得富有而又幸福!” 接下来的日子十分忙碌,人们忙着从岸上运来淡水、成筐成筐的橘子、笋干、咸鱼还有其他食物,直到食品库装满,而陈四五则带着小七仔细的检查着船底和两侧,寻找着漏洞和被虫蛀的迹象,二十四个人的生命与死亡之间只有这一层木板,马虎不得。当预订的那一天来临,“白鸟”号离开薄刀嘴岛,向三门湾驶去,在那里将装上货物,然后转向东南,驶向此行的目的地。 北风吹拂,战船绕过陆岬,驶入海湾。 胡可站在船头,前方隐约可见蛟门山的海岸,上面是荒草遍布的山岭,然后是白色的岩石冲地底冒出,仿佛一头巨蛟的骸骨。 “海贼们就是从这里越过陆岬前往泗门镇的!”胡可锐利的目光扫过海平面,大自然就好像一个淘气的孩子,将几百个大小不一的岛屿洒在从长江口至三门湾这数百里海岸线上,而自太祖皇帝于洪武十九年将舟山岛城区以外以及周围四十六岛上的居民迁往内地之后,这些岛屿中的绝大部分实际上已经成为了逃海奸民和海上私商们的乐园了。这些星罗棋布的岛屿上有无数适宜停泊的港湾,许多岛屿甚至还有充足的淡水和大片适宜耕种的土地,可供海外夷商和海盗的船只停泊。如果说在建国之初以太祖皇帝的神威都无力在这些岛屿上建城防御,在一百多年后的今天想要控制这些岛屿,根除海寇那就更是痴人说梦了。 第三十六章接触 胡可转过头看了看身后的船只,一艘、两艘、三艘——一条条快船缓慢的驶过陆岬,一共有九条,全部都是新船。望着船帆,他意气风发,比起自己的老婆,他更爱这些船。但不管他多么喜爱自己的船队,却也不认为这只小船队能和双屿岛上看到的景象相比——各种各样的船只沿着栈桥一字排开,一直延伸到目力极限,桅杆宛若长矛林立,深水区停泊着弗朗基人的夹板大船,它们吃水太深,体积太大,无法靠近岸边。即使将官军所有的战船都加起来,也不及那些船的十分之一。 所以他十分赞同朱巡抚的方略:首先加强保甲、废除渡船,收缴民间的两桅大船,这样一来可以增加官军手中的船只,二来则断绝岛上的海盗们补给,随着冬天的到来,岛上的敌船只会越来越少,到了那个时候再发起进攻才是必胜之道。而要做到这一点必须有一个前提——官军能够有效的封锁几条江河的入海口,这样一来可以防止海盗深入劫掠,二来也可以防止内地运输补给前往岛上。 “大人,你看那边!” 胡可转过头去,然后他就看到了那条船,有两根桅杆,灰色的船身细长低矮,约有七八丈长,白色的船帆在夜色里显得格外显眼,不过除去主桅,其余的船帆都已经卷起,一条小舢板正靠在一旁,正在向上面搬运着什么东西。 胡可握紧双拳——虽然他的身材并不魁梧,但双拳却十分有力,很少有人能在挨了他一拳后还能直立在甲板上。“拥双桅之船,给贼衣食之人,与贼同罪。人便宜从事,船没入官中,船上财物分赏将士!”这是朱纨朱大人的命令。 “传令下去,收帆,划桨,全队排为雁翅阵!敌船有敢抗命者皆斩!” 一声声号角声响起,战船们开始依照胡可的命令变幻队形,海上的风并不小,胡可的船逆风而行,不过这对大家都公平,都只能用船桨。胡可听到整齐长桨拍打水面的声音,高声道:“给我盔甲来!” 由于是海上的关系,胡可没有穿着铁甲,而是身着轻便的皮甲,只在要害的胸腹镶嵌了一些铁片,他回过头,满意的看到士兵们忙碌的给自己的靴子上捆上麻绳,以免在待会的接舷战在沾满鲜血的甲板上滑倒。他这才从亲兵手中接过黑色的铁兜鍪,戴了上去。敌船正在慌乱的升帆,并把那条舢板也扯上去,这些蠢货,风是朝自己这边吹得,升帆只会跑的更慢?他转过头,高声喊道:“划快些,靠上去杀他个片甲不留!” 白鸟号上已经乱作一团,由于周可成将装货的地点选在海岬的侧面,因此海岬遮挡住了官军的巡船,加上当时大多数人正在忙着从舢板上搬运最后一批货物,以至于水手发现巡船时双方的距离已经只有不到两里了,在海上这可是非常近的距离了,毕竟海上和陆地不同,没有任何障碍物,天气好的时候用肉眼也能清晰的看到十几里外的船只,除非逃跑者的速度比追击者更快,否则被追上不过是迟早的事情。 “快,陈四五,你领着当值的那队起锚升帆,舢板我们不要了!”周可成冲到船舷边,一刀便将拉扯舢板的绳索砍断了,随便听到船舷下方一声巨响,升起一条水柱来,溅得一身水。他顾不得身上的海水,高声喝道:“其余的人快去取武器,点着火绳,装好药子,上甲板准备迎敌!” 听到周可成的声音,原本无所适从的水手们下意识的服从了命令,看到众人开始行动了,周可成这才松了口气,他正准备去取自己的武器,却看到陈四五跑了过来:“阿成,不能升帆,不能升帆呀!” “怎么了?为何不能升帆?” “风是往官军那边吹得,如果我们要逃走岂不是逆风?升的帆越多越慢!” 周可成看了看主帆刚刚升起的船帆,果然正如陈四五所料的,风是朝官军那边吹的,怪不得官军都没有升帆,而是划桨,原来是打了这个主意。周可成想了想,笑道:“不,升帆,我们迎头冲过去” “迎头冲过去?”陈四五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阿成,他们可是官军呀!” “那又如何?”周可成冷笑道:“风是往官军那边吹得,如果我们朝官军那边冲,我们就是顺风,而且我们的船更大,又有火器,打起来未必是我们吃亏。再说他们排成的是一列横队,只要我们冲过去,满帆升起来,他们就再也追不上来了!” 陈四五眼前一亮,周可成的办法虽然看上去凶险,但却能发挥己方船速更快的优势,只要让自己这条船抢上风头,官军的巡船就算再多些也不怕。他点了点头道:“好办法,就怕官府的巡船用挠钩纠缠上来!” “不怕,我自有办法!大哥你只管掌舵操帆,其他的事情就交给我便是了!” 正说话间,吴诚跑了过来,只见其身着一件护胸铁甲,腰间挂着箭囊和弓袋,右手提着一柄斫刀,左手提着鸟铳递了过来:“周兄弟,你的鸟铳,别怕,这些都是卫所的巡兵,也就是嗓门大些,听着吓人,只要杀了几个前面的,后面的自然就怕了!” “吴兄弟,待会你带着有甲的人都持刀斧在船舷,若是官军那边用铁爪和挠钩来勾我们的船,你就将其砍断,其他的自有我们来应付!” “喏!”吴诚应了一声,吆喝了一声,那几个逃军出身的汉子都持长刀铁斧走到船舷边站稳了,周可成把铳手叫到一旁,高声喝道:“大伙莫慌,先把火绳点着了,然后装填好药子,待会两船交错时听我号令,先打他们的桨手,我们的船快,只要两边交错时候他们搭不上来,官军就拿我们没有什么办法了!” 第三十七章远航 俗话说将是军中胆,众人方才陡然看到官府的巡船,还有些惊慌,但看到周可成、陈四五、吴诚这几个头目各司其职,并不慌乱,心下已经定下来了几分,现在又听到周可成并没有说要与官府的巡船厮杀,而只是寻机逃走,士气陡然高了起来。毕竟这条船上除了吴诚那几个逃军,其余的人几个月前还都是渔民、农夫、失业的工匠等寻常贫苦百姓,要让他们和代表朝廷权威的官军兵戈相见还真没这个胆气,但面对官军的巡船寻机逃窜的胆气还是有的,毕竟每个人都知道以眼下的形势,若是落到官军手里,肯定是没啥好下场的。 周可成见手下镇定了下来,心里才算松了口气,毕竟就算他自己也是头一次遇上这等阵仗,方才不过是硬着头皮撑住罢了。此时最近的官军巡船相距已经不过百余步了,眼力好的已经可以清晰的看到船首甲板上目露凶光,跃跃欲试的敌人。他深吸了口气,强压下心中的恐惧,开始一个个检查部下手里的鸟铳是否有纰漏。 “好个顽冥不化的贼子!”胡可冷笑了一声,敌船的反应倒是出乎了他的意料,不过这反倒激起了他的斗志:“传令下去,敌船之上的财物本官一介不取,都分给有功将士!” “多谢大人!”甲板上的士气一下子沸腾了起来,士兵们的眼睛一下子就红起来了,这么大条船上面装在的货物怎么说也值个三五百两吧,分下来就算是小兵也能分个两三两,这也算是一笔小财了!” “头儿,待会火攻吧,贼船上那么多船帆,肯定一下子就能点着了!”一个士兵低声对小头目道。 “闭嘴,蠢货!”小头目偷偷看了一眼胡可:“这可是条好船,大人都把船上财物赏给大伙了,总不能一仗打下来大人啥都没有吧?” 长桨劈开海浪,发出的声响宛若战斗的鼓点,一下下敲打在每个人的心上。随着距离的接近,胡可突然觉得有点不对,对面敌船的速度好像也太快了些,依照这个速度,若是自己没有截住,恐怕两侧的船只就来不及围过来了。而且敌船比自己的船大得多,如果自己的船正面迎上去,只会被撞的粉碎。 “稍微偏开一点,从侧面靠上去,用挠钩勾住!”胡可高声喝道,他的命令立刻得到了执行,在舵手巧妙的指挥下,巡船在相距白鸟号大约六七步远的距离与其交会,七八根挠钩立刻伸了过去,咬住了白鸟号的船舷。 “很好,靠过去!”胡可拔出腰刀,笑了起来,一切都如他预料的那样顺利。但他的笑容立刻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满脸的怒气——“铁甲,这些逆贼居然有铁甲!” “上,把挠钩砍断!”吴诚第一个冲了上去,身披护胸铁甲的他看上去极为显眼,打磨发亮的钢铁在阳光下反射出寒光,他挥舞着斫刀,用力劈砍着挠钩,不过挠钩末端的竹竿都包了铁皮,他一时间也砍不断,官军们乘机用力拉扯,两船的距离渐渐靠近了。 “陈四五,把支索帆和翼帆都升起来!”周可成高声喊道,接着他扭过头来,拿起鸟铳瞄准了不远处官军巡船的桨手,扣动了扳机。白鸟号狭长的甲板上立即被喷出一排火光,随即被白烟所笼罩。 十余支鸟铳近距离的齐射几乎一下子将巡船左侧的桨手一扫而空,鲜血沿着木浆流入海中,即便幸存下来的桨手们也丢下木桨,躲到一旁;而另外一侧的桨手们却全然不知,依旧按照鼓点的节奏用力划着桨,失去平衡的巡船无法保持正确的航向,而是原地打起转来,站在甲板上准备接舷战的士兵们措不及防,几乎有半数都摔倒在地,手持挠钩企图将白鸟号扯近的汉子更是被拉入海中,发出凄惨的求救声。 “这些逆贼!”暴怒让胡可那张黑脸变成了紫红色,铁甲还有火器,这些都是朝廷严令禁止的,可是这些海贼不但私藏,居然还敢拿来对抗官军,简直是大逆不道!偏生这些逆贼距离自己只有咫尺之遥,自己却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对方扬长而去。他死死的盯着白鸟号,仿佛要将对方在自己的脑海里刻下一个印记,突然冲到船舷旁,对着远去的敌船高声喊道:“逆贼,哪怕你跑到天涯海角,总有一天我也要将尔等绳之以法!” 周可成坐在甲板上,一只手拿着那只多用途航海腕表,另一手拿着炭笔,眉头紧皱。那块腕表可能是他作为穿越者最珍贵的宝物了——除了普通手表的计时功能之外,这块腕表还有许多其他的功能,比如标注这个世界大多数城市的经纬度和时间,台北也是其中之一,只要比较两地的时差,就能推算出自己现在的经度,而纬度是可以通过正午阳光和海平面的夹角推算。有了这块腕表,加上简单的数学知识,就不难计算出现在船只所在地的经纬度来。因此每天中午的十二点,周可成就坐在甲板上,刻苦计算,然后将所在地标识在那种粗制滥造的海图上,然后和自己原先画出来从宁波到台北的路线比较,好确认自己有无偏离航向。但他立刻就发现理论是一回事,实际又是一回事,明明自己的船是顺着海风向东南方向航行,可偏偏测算出来又是一回事,几天后周可成终于放弃了这一努力以避免自己葬身汪洋大海。 “小七,小七!”周可成高声喊道:“把你叔叫来,我有事情找他!” “什么事?”陈四五擦着手走了过来:“小七说你找我?” “嗯,我打算改海路!”周可成低声说道,以免让其他水手听到:“还是用老办法,先沿着海岸线往东南走,到了海坛岛然后折向东,一天到两天就能到东番!” 第三十八章旧院上 “你知道东番的针路,那就简单了!”陈四五听了眼前一亮,笑道:“还是老法子好,安心!” “嗯,那就这么定了!”周可成苦笑了一声,他之所以想要改用新式导航办法航行除了可以走直线,节约时间以外,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原因——由于黑潮的影响,台湾海峡内部存在一个从南向北的洋流,由于其海水较寻常海水颜色较深,故古人又称之为黑水沟。其洋流速度可以达到两到三节,考虑到古代帆船的速度也不过略高于这个速度,这对于古代想要渡过海峡前往台湾的福建移民来说,是一个巨大的障碍,其间黑潮汹涌,海难频生,极为艰险,在闽南与客家均有民谣《渡台悲歌》,称“六死三留一回头”,意即十人当中,有六人死于“黑水沟”,三人留台,一人因受不了台湾的荒蛮而重返大陆。所以早在唐宋年间华人就大量往来于东南亚各地,而直到明代后期,福建居民才开始成规模的对距离更近的台湾进行移民开发。假如可以实现导航方式,那么将来就可以直接从宁波直接往返于台湾东北角,然后沿着海岸线前往台湾各地,无需冒通过大黑沟的风险。 陈四五自然不明白周可成心里的算盘,在他看来既然直到通往东番的针路,又何必去冒更大的风险呢?于是白鸟号沿着海岸线一路而下,在海风的驱使下穿过闽浙两省曲折的海岸线,很快就抵达了海坛岛——也就是今天的平潭岛,全国第五大岛屿。此时船上的淡水将尽,食物也只剩一半,于是周可成下令停泊两日,补充饮水食物,也让船员们休息一下,为接下来的横渡做好准备。 南京,秦淮河畔。 正当周可成忙着准备横渡海峡,前往台湾的时候。在千里之外的南京城里,一顶两人抬的轿子,从秦淮河畔转出来,匆匆的过了贡院,顺着热闹繁荣的街道,一路往西而去。 天气晴朗,温暖的阳光从蔚蓝的天空上洒下来,将街道左侧房屋的影子,投在行人们的肩膀、头上;而右侧的店铺则沐浴在耀眼的阳光里。这些密密麻麻的店铺,多半都有两三百年的历史了,古香古色的鎏金牌匾上写着“绸绒老店”、“川广杂货”、“西北两口皮货”、“东西两洋货物俱全”“内廊乐贤堂名书发兑”等各色字号招牌,让人看花了眼。街道上,乘轿子、骑马骑驴、步行的人熙熙攘攘;两边的店铺里,客商们操着各地口音的官话,与店铺里的伙计掌柜讨价还价;而门前挂着灯笼,供着时鲜花卉的茶社里,闲散的人们吃着点心,喝着茶水,琴声、说书声、欢笑声混杂在一起,形成一种无法形容的热闹气氛。 “到底是留都呀,数年未来,越发繁盛了!”老人放下轿帘,颇有感慨的叹道:“秦淮风光,江淮艳色,倒也久久未见了!” “老爷!”轿外传来仆人的声音:“今夜的局已经订好了,在桂花斋,有何十娘、崔嫩作陪,现在距离晚上会面时还有点时间,是直接去旧院那边还是先回寓所那边休息一下呢?” 那仆人口中的旧院指的是秦淮河畔钞库街以南的一小块地方,南京本地人称其为旧院,乃是秦楼楚馆的荟萃之地。整个南京,不,整个江南最有身价的妓女都在这一带比屋而居,何十娘、崔嫩便是其中两位,以当时的行情这两位出场作陪,其费便不下百两白银。这老者皱了皱眉头,问道:“香二娘呢?为何没有请香二娘来?” “老爷!小人已经去问过了,只是香二娘说她今夜有了安排,是京城的工部的一位老爷!” “没用的东西!”老人低喝道:“你难道不知道今夜是何等紧要的事情吗?行院中人的话也能当得了准的?无非是银子罢了,你再去一趟,告诉那位香二娘,便说是我林希元林茂贞邀她前来,她若是肯来,我愿出黄金二十两!” “是,是,老爷我立刻就去!那现在您是去旧院那边还是回寓所?” “去旧院那边吧,不然天黑了人多让有心人看到不好!” “是,老爷!” 轿内老人吩咐完毕后,重新闭上眼睛养神起来。他姓林名希元,子茂贞,福建泉州同安人,正德十二年的进士,官至南京大理寺丞,从仕途看他并不是太顺利,但其致仕返乡之后却招揽亡命之徒,违反海禁,从事海上贸易,成为当地首屈一指的大富豪。由于其有功名在身,又有多年仕途累积而来的关系,每当当地地方官想要打击时,他就将收录而来不利于该地方官的传闻集成一册,寄给该官员,以示威胁。那个年代风评乃是评价地方官是否升迁的重要指标,尤其是像林希元这种缙绅,更是手眼通天。面对这种压力,绝大部分地方官也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朱纨的出现改变了这一切,以对方在朝中的势力、官职以及个人操守来看,林希元的那些老办法显然是没有什么效果了,因此这位已经致仕返乡近十年的老缙绅才故地重游,与人私会。 轿子过了贡院,穿过武定桥,便看到一个门楼,过了门楼,便看到一条清洁的石板长桥,这里就是著名的金陵旧院了。街头有水井,街道两旁排列着窗明几净的小店铺。与方才路过的那些店铺不同,这里的店铺不卖别的,只卖那些考究精美,香艳风流的小玩意儿——名酒佳茶、汤果小吃、笛箫琴瑟、金玉首饰、香囊绣袜什么的,价钱也贵的惊人,专做那些一掷千金的销金客的买卖。在那些店铺间有些小巷子,从这些小巷子进去,便是一个个院落,一扇挨着一扇窄小的院门。这些窄小的院门平日里总是虚掩着的,半开半闭,站在门外也能看到里面青石铺就的小路天井,一明两暗的堂屋,架子上的鹦鹉,台阶上的猫儿狗儿,这里便是妓家。南京城里最有名、也是最昂贵的一群小娘子们便住在这里。 第三十九章旧院中 小轿在其中一个院门前停下,林希元下得轿来,在老鸨的引导下,穿过堂屋,往后院而去。那老鸨是个年近四十的女人,有些发胖,圆鼓鼓的脸上涂着脂粉,一边在前面引路,一边不停的说着恭维的话儿。林希元有些厌烦的摆了摆手:“老夫一路颠簸,有些倦了,你先安排个地方让我歇息会儿。待到客人来了再叫醒我!” 老鸨的脸上露出一丝仿佛被伤害的表情,但很快就消失了,她立刻唤来丫鬟服侍林希元去偏房歇息,待到对方走远了,这个女人圆鼓鼓的脸上才露出一丝鄙夷的颜色来:“这个老货,皮老肉皱的,也不撒泡尿看看自己的德行,要不是看在银子的面子上,老娘才舍不得让女儿伺候呢!” 林希元已经年过六旬,又一路上舟车劳顿,早已神困力乏。丫鬟伺候着上了软榻便昏昏沉沉睡了过去,也不知道睡了多长时间,感觉到身旁有人轻轻的推搡自己,睁开眼来一看,却是自家的仆人:“老爷,叶大人和周大人都已经到了!” “哦!”林希元精神一震,赶忙坐起身来:“他们在哪里?” “在后堂里,由几位小娘子陪着!” 听到有人相陪,林希元松了口气,赶忙站起身来,早有丫鬟捧着装着温水的瓷盆供其梳洗。林希元一边梳洗,一边问道:“香二娘请来了吗?” “禀告老爷,香二娘来了,只是她老妈子说晚上本有诚意伯家的二公子约定了,小人斗胆做主,出了二十两金子,又在旧院门口的绸绒店买了一匹红缎子给那老妈子扯了一身袍子,那老妈子方才松口替我推却了,说晚一点一定会到!” “哼!”林希元冷笑了一声:“果然是贪得无厌,这件事情你做得好,回去后去账房领五两银子!” “多谢老爷!” 不一会儿,林希元便梳洗完毕,出门穿过夜色朦胧的后院,来到一间长轩前,便听到里面传出带有浓重闽南口音的官话来:“若是你满饮了这杯,我便不与你为难!” “叶镗这厮不知道在和那位小娘子调笑!”林希元心中暗笑,这时老鸨已经见着嗓子通报道:“十娘,林老爷来了,快迎接贵客呀!” 长轩内的调笑立刻停止了,随即响起细密的脚步声,帘幕被掀开,走出一个垂髫的丫鬟,向林希元行了礼,然后转过身去,双手将帘子举起,从里面走出二位丽人来,后面跟着两位士人。两位丽人身材修长,皮肤白皙,将双袖交叠在腰间,侧着身子,膝盖微微弯曲,用娇滴滴的声音说:“林老爷万福,不知老爷光临,请恕奴家失迎之罪!” 林希元先向那两名士人点了点头,然后借着屋内透出来的灯光,打量了一下这两位丽人,只见这两位丽人并肩而立,在灯光下更显得神清气朗,秀美无伦,便微笑着赞许道:“果然是并蒂莲,连理花呀!”林希元说罢,正准备和周亮、叶镗两人相见,突然听到身后有人笑道:“哎呦,林老爷这般夸赞两位姐姐,奴家听了都有些眼红了!” 林希元一愣,转过身来,只见两名丫鬟正提着灯笼,照着一位女郎进得院子,只见那女子头戴貂鼠暖耳,身着银鼠皮袄,怀中抱着一只碧眼波斯猫,更显得雍容华贵,她看到林希元看过来,将怀中的猫儿交给一旁的丫鬟,向林希元福了一福,笑道:“二娘拜见林老爷!” “想必这就是那位香二娘吧?看上去完全就是一副大家闺秀,哪里有半点青楼女子的样子?”林希元心中暗想,他知道这位香二娘是眼下南京城中风头最健的名妓,不但艳名远播,而且交游广阔,不但南京城中的诸多权贵多有认识,就是他身在闽南都有所耳闻。林希元原本为花费重金还暗怀怨气,但看周亮、叶镗二人的样子,心知这笔钱花的值了,那点怨气早就烟消云散了。他笑着上前,对香二娘道:“二娘,我替你介绍一下,这两位才是今晚的主角,吏部的周大人,还有叶大人!” 香二娘虽然年方十七,但自小便在欢场里打滚的,哪里还不明白,赶忙向周、叶二人行礼,周叶二人赶忙回礼,双方行过礼罢,便一起走进轩去。众人分宾主坐下,早有丫鬟送上暖好的桂花酒来,何十娘是东道,便亲手斟了五杯,给三位客人与崔嫩、香二娘,然后又给自己斟了一杯,才坐到林希元身后。这是丫鬟如流水一般送上小菜来。林、周、叶三人一边吃着酒菜,一边在身旁美人的伺候下说着闲话,时间过得飞快。转眼之间就已经是戊时了,周亮突然放下酒杯,捋了捋颔下漂亮的胡须,对林希元笑道:“林翁,您这次从福建来,一路上可有听说什么新闻?” 桌上三人都是福建人,听到周亮这个问题,精神一下子便集中起来了。林希元微微一笑,放下手中的筷子:“怎么说呢?事情倒是有一件,却不是福建的!” “无妨,反正闲来无事,说来听听也好!”叶镗是个三十六七的胖子,身为吏部给事中的他官职与年纪都比周亮要小得多,但手中的权力却丝毫不逊色,也许还更高些。他生就一个快活的性格,一只手紧紧握住身后的崔嫩的小手,一边笑道:“我受林世兄之邀南下,想不到留都风貌,丝毫不逊色于神京呀!” “呵呵,那老夫就直言了!”林希元打了个哈哈:“就在两个多月前,余杭谢家遭遇海寇袭击,被烧了许多房屋,还死了人!” “我倒也有听说!”周亮点了点头:“这些海寇也太过胆大妄为了,竟然连余杭谢家也敢碰!” 第四十章旧院下 “呵呵!”叶镗打了个哈哈:“周大人这话说的可就差了,那些海寇若非是亡命之徒,又岂会去做这等营生?我也有听说过,这谢家替番商做窝主,拿了货却不给钱,那些番商逼不得已才上门要账,这般才起了冲突!” “二位!”林希元赶忙制止住两人的争执,笑道:“其实这倒是小事,最要紧的是朱纨朱大人已经下令严查海禁,闽浙两省两桅以上船只必须上缴官府,废除渡船,违令者以通海贼论处,这件事情可苦了两省沿海百姓了!” 周叶二人对视了一眼,到了此时两人自然已经听出了林希元的言下之意,周亮低咳了一声,那三名妓女会意,起身退到屋外,丫鬟们也退出门外带上房门。长轩内只剩下林、周、叶三人,周亮这才低声道:“林翁,你今日请我们两人来,莫非是要阻扰朱纨禁海之事?” “不错!”林希元点了点头:“我非为我一人,而为闽浙两省百姓,两地百姓衣食依于海者何止百万,朱纨却以一纸而废之,恐非大臣体吧?” “林翁!”周亮犹豫了一下,低声道:“这件事情恐怕没有这么简单呀!” 林希元听出对方话里有话,赶忙问道:“还请周大人指点迷津!” “林翁,我和叶大人也是闽人,岂不知朱纨所为贻害无穷?但其身兼二省巡抚,乃是圣上、诸位相公都点了头的,出京以来不到一年时间,正是势头正猛的时候;何况谢家遭遇海寇之事,乃是我朝开国以来从未有过的,那谢家门生故弟遍布朝野,多少人看在谢家的面子上,都要捏着鼻子替朱纨说好话,我等即便弹劾于他,又有什么用处呢?” 林希元听到这里,点了点头:“那这么说来,是要暂缓图之啦?” “嗯!”周亮点了点头:“有些东西要等待时机的。眼下朝中严相公与夏相公表面和睦,实则水火,用不了多久必生出变故来,林翁且耐心等候便是!” “其实我倒觉得林翁可以先动手!”叶镗插口道。 林希元眼睛一亮:“哦?叶大人怎么说?” “朱纨这个人说的好听点就是刚直清介,说的难听点就是茅厕里的石头又臭又硬。软的不吃,硬的也不吃。他这次巡抚闽浙两省,是已经下了不要乌纱帽的决心的,林翁,你想想若是有人上师弹劾他,他会做什么反应?” “这个——”林希元想了想:“想必会上书为自己辩护!” “不错!”叶镗笑了笑:“其实这种事情我们都明白,朝廷大员在外面做事情,哪有不被弹劾的?御史还能风闻奏事嘛,当然他要是闷头做事,上书解释我们也拿他没什么办法。但林翁你觉得朱纨会怎么做呢?” 听到这里,林希元已经明白了几分叶镗的意思:“你觉得朱纨会觉得时间紧迫,变本加厉?” “照呀!”叶镗拍了一下大腿:“其实这种事情我们都明白,像朱纨这种封疆大吏,若不是得罪的人太多,谁拿他也没办法。毕竟让他下来巡抚海防之事是朝廷的旨意,海寇都闹到把前朝阁老的家宅都烧了,不能说事态不严重吧?乱世用重典,朱纨就算下手重些,朝中大佬和天子也没有什么话说,若不是闹得满朝风雨,东南半壁都生出事端来,谁也奈何不了他的。” “叶大人说的是!”林希元笑道:“老夫明白了,今日得二位大人提点,实在是获益良多。也罢,接下来我们就不谈国事,只谈风月?” “好好,只谈风月!”周叶二人齐声笑了起来。 周可成蹒跚的走上甲板,黑夜已经降临,夜里平静的出奇,已经有好几天没有这么平静了。黑色的海水仿佛玻璃一般,倒映出天上的星星,当值的水手靠在船舷上休息。海风吹打着船帆,他看到天上的点点繁星,并尝试着分辨,离开平潭岛已经五天了,如果自己没有记错的话,从平潭岛到台湾的直线距离只有不到70海里,而这条船每小时就能够跑海里,难道自己方向走错了?他痛苦的摇了摇头,把怀疑从自己的脑海里驱赶出去。 “师傅!”小七出现在周可成的身后,完全没有意识到他的动摇:“晚上真静呀,星星都出来了,师傅,我们已经熬过最困难的时候了吧?” “不!”周可成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决定说实话,海上不允许谎言的存在:“我不知道,我希望已经熬过了最困难的阶段,但我们还是最好做最坏的准备。” “不,不会有最坏的情况!”小七的声音不大,清澈的眼睛里满是坚定:“有师傅你的引领,我们一定会安全的抵达东番的。火光,火光!” 周可成被小七的叫喊声吓了一跳,赶忙向小七手指的方向望去,果然看到在远处的海平面上有几团火光在轻轻的跳动!他的呼吸一下子变得急促起来,就好像有一只无形的手扼住了咽喉。 “师傅,您看见了吗?那是火光!”小七扭过头来,抓住了周可成的胳膊,泪水已经从少年的眼睛里流出来:“我们到东番了!” “小七,你去把你的叔叔,还有吴诚叫上来,我们需要确认一下,说不定这是别的什么东西!” “嗯!”小七应了一声,很快急促的脚步声便从甲板下方传来。 “小七说看到火光了,是真是假?”陈四五脸上满是惊奇。 “嗯,就在那边!”周可成伸手向远处指了一下:“我怕看错了,请你们一起过来看看!” “嗯!等我爬到桅杆上去看看!”陈四五看了看火光,转身便爬上前桅杆,三下两下便爬到距离甲板约莫五六米的高度,向火光望去。过了一会儿,他从桅杆上滑了下来,周可成赶忙迎了上去:“如何?” 第四十一章抵达 “的确是火光,距离这边大概有五六里远,不过也看不清具体是什么。” “太好了,总算是到了!”吴诚兴奋的挥舞了一下拳头:“我们掉转船头过去吧?” “不行!”陈四五倒是颇为冷静:“现在是夜里,如果那边就是陆地的话,我们这样过去看不清水下的礁石,说不定会触礁。依我看就先抛锚等天亮吧,反正天一亮就真相大白了!” “嗯!”周可成点了点头:“不过这火光应该是当地的土人,如果我们等到天亮在过去只怕就找不到他们了,不如这样,大船抛锚稍待,我带几个人划小船过去看个究竟!” “嗯,这个法子不错!”吴诚笑道:“就让我带两个人和可成一起去吧,这些日子都在船上可把我给憋坏了!” 三人商量已定,便立刻行动起来,首先将帆抛锚,然后周可成与吴诚领着几个水手上了小船,摇橹向火光方向划去。周可成坐在船首,可以感觉到潮湿的雾气正在轻轻抚摸自己的脸颊,心也在剧烈的跳动——如果那火光并不是台湾,而是福建沿海或者别的什么地方呢?是的,自己手腕上那玩意可以说是这个时代最精密的导航仪器了,但这并不意味着不会有意外发生,在海上什么都可能发生,哥伦布不是到死都把美洲当成印度吗?作为一个航海家,哥伦布至少比自己强一万倍。 随着时间的流逝,小船距离火光越来越近,周可成已经可以看到火光下的船影,这让他松了口气,至少不是什么发光水母什么的,但接下来他又紧张了起来——岛上的土人可是吃人肉的。 “把火绳都点着了,以备万一!” 吴诚点了点头,从箭囊里取出三支箭矢,一支搭在弦上,另外两支放在一旁,船上的气氛陡然变得紧张起来。 此时双方的距离已经缩短到只有大约半里了,他们甚至可以听到对面船上人们的声音,在火光下,可以看到他们正在忙碌着什么。 “这些家伙三更半夜的在海上干嘛?” “可能是在抓鱼!”一人用不确定的语气答道:“有些鱼看到火光就会聚拢过来,那些人可能是用这种办法捕鱼。” “要靠拢过去吗?”摇橹的水手低声问道,所有人的目光一下子聚集在了周可成身上,他想了想,点了点头:“靠过去吧,慢点,情况不对我们就退回去!” 摇橹的水手应了一声,吴诚笑着拍了拍箭囊:“可成你放心,就凭我这一张弓,一袋箭,怎么也能护得大伙儿周全!” 突然,火光下面发出一声惊叫,随即对面船上就慌乱起来,周可成一愣,暗想莫非是发现自己了,也难怪现在风平浪静,虽然自己船上没有点灯,但这个距离被发现倒也没什么奇怪的。这时,对面船开始掉头划走了。吴诚低声问道:“要追上去吗?” “不必了!”周可成想了想答道:“这里的海况我们不清楚,天色又黑,我们远远的坠在后面,看看他们跑到哪里去就是了。” 海风渐渐大了起来,随着风势,波浪也渐渐汹涌,飞沫打在船首上散开浑如满天的鹅毛。是否要返回白鸟号去呢?周可成心想,也许这样更安全些。 “陆地,陆地!”吴诚的叫喊声改变了他的主意,他站起身来,借助微弱的星光,他能够看清夜色里那隆起的黑色轮廓,占满了视野范围内整个地平线,那是陆地,或者说一个足够大的岛屿,周可成又一次感觉到自己的眼眶湿润了。 “把鸟铳拿给我!”他用尽可能平静的声音发出命令,然后他小心的检查过火绳,举起鸟铳,铳口朝天,扣动了扳机。随着响亮的枪声,他高声喊道:“台湾,我们来了!” 沙滩上,阿坎狼狈的从独木舟上跳上岸,突然,身后的海面上传来一声巨响响,他赶忙转过身,正好看到那条神秘的船上,几道火光直冲天空,将夜幕撕裂,与此同时,他的耳朵也听到几声巨响,他顿时被吓得一屁股坐在沙滩上,口中喃喃道:“神,会操纵雷电的神!” 当海风吹散乌云,曙光照亮世界,黑暗的天空变为灰白色,大海变为淡绿色,海岸边隆起的陆地被无数树木染成绿色。白鸟号上的人们正在忙碌的吃着早饭,每一个人的脸上都充满了喜悦,现在已经可以基本确定这里不是福建了——周可成他们在沙滩上发现了一条被遗弃的独木舟,在大陆已经没人使用这么原始的交通工具了。 “可成,吃了早饭我就带几个人上岸,探查一下路上的情况!”吴诚咽下一口干饼,笑着说道。 “不!”周可成摇了摇头:“这里不是上岸的地方,岸上有土人,而且林子很密,我们就这么几个人,万一遭到土人袭击就麻烦了,白鸟号继续沿着海岸线向东南方向航行!” “那要到什么哪里上岸?我们船上的淡水已经不多了!弟兄们也都希望早点上岸!” “淡水至少还可以用七八天!”周可成一边小心的地图册上记下所在的经纬度,一边答道:“直到我们遇到大河流的入海口为止!一来大部分土人村落应该在河流两岸,我们要和他们做买卖也方便些;二来我们可以坐船逆流而上,探查这个岛屿内地的情况,不用担心遭到土人围攻!” “阿成说的是,我么还是第一次来这个地方,还是小心为上!”陈四五也表示赞同,他转过身来:“阿成,如果这真的是东番的话,好大一个岛呀,想必有不少可以赚钱的买卖。” “嗯,金沙、硫磺、鹿皮都是不错的出产!”周可成笑道:“这里的水土也不错,种稻米、蔗糖应该也很不错,可惜开垦还需要很长时间!” 第四十二章交易上 “希望咱们这次带来的东西可以卖个好价钱!”一旁的小七插口道:“咱们路上可吃了不少苦头。” “这个小七可以放心!”周可成笑道:“往少里说,二十倍的利润总是有的!”说到这里,他的嗓门陡然提高了:“不说别的,船上的人有一个算一个,分七八两银子,再弄个把土著女人暖床还是没有问题的!” 周可成的后半段话引起了一片欢呼声,船员们动作飞快,做着启航前的准备。周可成回到自己的船舱里,笑容立刻从脸上消失了,其实他心里并没有表面上那么自信,希望自己与人沟通的异能可以发挥,否则和一群言语不通的土人做买卖,那可真是画美不敢看呀! 正如周可成所预料的那样,经过半天的航行后,白鸟号终于发现了河流的入海口,在入海口的两岸的冲积平原上,虽然植被十分茂盛,但还是可以明显看到开垦和耕作的痕迹,显然这里已经有了不少村落。在河流的东侧,可以看到巍峨的山峰隆起,陈四五兴奋的指着那山峰道:“想必那便是大屯山了,我听去过东番地的老海狗说过,下南洋便要经过此地加淡水,远远的便能看到这山峰。” “嗯!”周可成一边小心的计算着经纬度,一边漫不经心的说:“那泊船的事情就劳烦大哥你了,我还有点事情,先到船舱里去了!” “你忙,你忙!这点小事便交给我了!”陈四五高兴的拍了拍胸脯。 “师傅,师傅,不好了!”小七冲进船舱,气喘吁吁的喊道:“好多,好多——!” “把舌头捋直了再说话!”周可成的航海日志写到一半被打断了,自然脾气好不到哪里去:“好多什么?” “好多土人!都拿着弓箭长矛,乌压压一大片,至少有两三百人呢!”被周可成训斥了,小七的话语反而流利起来了:“吴大叔他正在披甲,说要下船去与其厮杀,师傅,你快去管管呀!” “瞎胡闹!”周可成把手中的羽毛笔一扔,赶忙出得舱来,正好看到吴诚已经穿好了那身护胸铁甲,正得意洋洋的对水手们训话鼓舞士气:“你们别看那些土人人多,其实绝大多数都不过时充数的,只要打倒了前面一排,后面的自然会一哄而散。我们有铁甲、利兵、还有鸟铳,打他们就和玩一样的,待会跟紧了我——” “不许打!”周可成打断了吴诚的鼓动:“把甲给我解下来,我们是来做买卖的,你把人打跑了,我这满船的布匹、针线、铁锅卖给谁去?” “那看他们这样子也不像是要和我们做买卖的样子呀?” “我自有办法,小七,你去拿一把铁斧,再取两匹布,一盒针线来!” “哎!”小七应了一声,不一会儿便取了周可成所说的几种商品来,周可成拿着这几样物品上了小船,由小七划船,往岸上去了。岸上的那些土人原本凶神恶煞的样子,但看到船上只有两个人,手上也没有武器,声音也渐渐小了下来。船到了岸边,周可成跳下传来将那几件物品举过头顶,向土人那边挥舞了两下,然后放在地上,转身跳上小船,便划船回去了。 “可成,你这是在做什么?”吴诚被周可成怪异的举动弄得有些摸不着头脑。 “做买卖呀?”周可成笑道:“这些土人虽然见识不多,但看他们身上有穿兽皮,有的还有粗麻衣服,手中拿着石斧,自然知道铁斧、白布、针线是做什么的。他们虽然是蛮子,但交换物品,互赠礼物之道总是明白的,只要他们拿了我们的东西,自然就要回赠我们物品,一来二去,仗就打不下去了,我们不就可以做买卖了?” “是吗?”吴诚怀疑的看了周可成一眼:“那些蛮子会不会拿了东西就走?” “那又如何,即便如此我们也只不过损失一二两银子罢了。那些蛮子拿了这些东西去,与自家的一比较,自然会发现咱们的好处,肯定想要更多。他们也不是傻子,若是拿了就走,那以后就再也没有了,换了你会不会做这种事?” “这么说来也有道理,不过这种事情还是眼见为实!”吴诚有些不服气的转向河岸,只见两个土人将周可成方才放在岸上的布匹铁斧拿回己方本阵,禀告己方首领之后,那些岸上的土人果然安静了不少,不复像方才那边用长矛石斧敲打盾牌,大声鼓噪恐吓。又过了小半个时辰,两名土人挑着担子回到岸边,放下一些东西又回去了,那些土人也后退了大约百余步,仿佛是让周可成他们放心来取。 “小七,你去岸上把那些东西都拿来!” “是,师傅!”小七应了一声,便下船去了,不久之后便听到他兴奋的声音:“那些蛮子还真的蛮懂礼数,拿了咱们这么点东西去,却还了这么多东西回来!”说话间,便看到船员用绳索提了一支大藤篓上来,周可成上前一看,里面放着三十多张鹿皮,几十斤鹿脯,最下面还有一只小鹿皮口袋,打开一看里面却是金沙,周可成拿起掂量了下,约有七八两。 “这些蛮子果然是想和我们做买卖的!”周可成笑道:“这些蛮子是知道我们想要什么,显然是已经和往来的商旅打过交道的。这些东西的价值远远超过咱们送过去的那点东西,显然他们是想继续做买卖下去,而不是就这么做罢!” “那我们该怎么办?”陈四五问道。 “吴诚,你再带四个人和我一起下去,我们都穿好盔甲,我们先会会这群蛮子的首领!” 第四十三章交易中 周可成看着眼前的土著,双方相距不过二十步,他甚至可以看清对方鼻梁上的疤痕,虽然事先早有准备,但他还是下意识的抚摸了一下甲衣的下摆,在心里告诉自己,对方手里只有烤硬的木矛、石斧、粗陋的竹木弓、投石带还有蒙着兽皮的盾牌;而自己身着冷锻铁甲,腰间是锋利的斫刀,优势在自己这边,可是无论他在心里说了多少遍,他还是能感觉到腿肚子在微微的颤抖,此时他只能祈祷对手和同伴没有注意到自己的恐惧。 终于,对面的土著忍耐不住了,为首的那个高喊了一声。周可成兴奋的发现自己的脑海中跳出了那句话的意思:“你们是什么人?” “我们是大明的商人,来这里做买卖的?”他小心的用土著语回答道。 周可成的回答在两边都引起了一场轩然大波,尤其是吴诚,他用不敢相信的神色看着周可成:“你会说这些土人的话?那为啥刚才你一直不开口?” “我只会说一个部族的语言,但是东番地有很多个土著部族,他们之间互为仇敌,说错话要死人的!” “好吧!”吴诚想了想,接受了这个听起来颇为可信的解释,旋即他便兴奋的说:“那你告诉这些蛮子,我们要金沙,越多越好!” 土著那边的争吵更加激烈些,不过他们的首领用几声叫喊制止住了部下的争吵,他转过头来对周可成道:“商人我们欢迎,不过我们不允许你们占领这里的土地,这里的土地都是我们的!” “没有问题!”周可成笑着点了点头:“我们是商人,是来做买卖的,做完买卖我们立刻就离开,不过我希望能够在这里补充食物和淡水,当遇到风暴时候,我们可以找个地方停船避风。” 听到周可成的回答,土著首领的脸色好看些:“很好,商人我们很欢迎,因为你们能带来我们需要的东西,但是我们不喜欢福佬,他们抢夺我们的猎物,抢占我们的土地,还杀我们的人,放火焚烧我们的村落,所以只要是福佬,我们就要和他们打,打到底!” “福佬?”周可成想了想,对方说的应该是福建移民,从后来的历史来看,这些土著倒是颇有远见,只可惜两边的文明等级差距实在是太远了。 “首领,要不然这样,您指定一个地方作为我们泊船的地方,然后我们就在那里进行交易,各取所需,最好再给我一小块地方让我们晾晒货物。你们还可以把所需要的商品告诉我们,下一次我们就可以多带一些来,你看可好?” “晾晒货物?你们要多大的地方?”土著首领脸上一下子露出了警惕的神色。 “大概——”周可成看了看周围,他从吴诚手中取过弓来,又取了一支箭,拉了个半满向右边射了一箭,箭矢飞出去大约五十多步,他指着落箭的地方:“大概从这里到那里远,方圆这么大一块地方就够了!我们漂洋过海而来,放在底舱的货物很容易被海水打湿了,若没有个地方晾晒,只怕会霉烂了!” 那土著首领见周可成就要么这么小一块地方,脸上顿时好看了不少,他转过身与其他几个首领商量了一会儿,转过头来道:“好,不过依照我们凯达格兰族的规矩,你们若要在这块地上晾晒货物,就须得送给主人礼物,以表达谢意!” 周可成闻言一愣,看着那土著首领眼中流露出的狡黠与贪婪,不由得笑了起来:“礼物好说,不过必须允许我们在那块土地上修建仓库。” “不行!”土著首领断然拒绝:“这是我们的土地,你们不允许在上面挖掘!” “那若是天上下雨,我们换来的货物会被打湿。” “不行,这里的土地是我们凯达格兰族,你们外族人如果乱动,就会触怒神灵,会降下灾祸惩罚我们的。” 周可成见说不通,灵机一动,笑道:“几位首领,时间不早了,差不多是吃饭的时候了,要不我们先坐下一边喝酒,一边商量如何?” 那几名首领听周可成提到酒,脸上都露出笑容来,这些当地土著虽然也有酿酒,但工艺上粗陋的很,实际上不过是将富含淀粉的食物泡上水,然后封闭起来几日,然后再加以过滤,实际上不过是有酒味的水罢了,无论是浓度、口味还是香味都无法和当时的汉人酿出的酒水比拟,这几个酋长作为部落的上层,倒也品尝过往来商旅卖给他们的酒水,自然无法遗忘,只不过台湾孤悬海外,又没有什么值钱的出产,一两年下来也未必有一条商船停靠,自然没有品尝美酒的机会。 “那好!”为首的那人笑道:“就依你说的办!” “首领,既然我们要坐下喝酒谈事,那便不要这么多人围着我们了吧?”周可成指了指不远处那几百名手持木矛石斧的土著人:“这样我们也好解下铁甲,喝酒也方便些!” 那首领看了看周可成,又回头看了看己方的人数,点了点头,身旁一人叫喊了两声,那些土著便渐渐散去。待到那些土著走远了,周可成等人也解下铁甲,只留下随身武器。又让小七从船上送来酒下来,在一旁生起火来,将方才送来的鹿脯切成小块,涂上酱料在火上炙烤,众人摆开杯盏,吃喝起来。那几个土著首领一边饮酒,一边吃着烤好的鹿脯,不一会儿便大声说笑起来,周可成也不提修建仓库的事情,只是敬酒切肉。约莫过了半响,那几位土著首领都有了四五分醉意,周可成替他们将酒杯斟满,举起自己的酒杯笑道:“看诸位这样子,应该是许久没有这么畅快了吧?” 第四十四章交易下 “是呀!”一个面颊满是刺青的土著汉子笑道:“要说酒,还是你们福佬的好,还有这鹿脯,经过你们的手就又是另外一种味道,也不知道下一次什么时候能够吃到。” “呵呵!”周可成笑了笑:“这又算得什么?几位首领若是喜欢,这酒我就每人送一罐,诸位想什么时候喝就什么时候喝,可好?” “好好,多谢了!”众人闻言大喜,赶忙向周可成道谢。周可成摆了摆手,笑道:“几罐酒而已,又有什么好谢的?诸位都是一部的大酋长,麾下有千百人丁,放在我们大明都是贵人,平日里都是锦衣玉食,美酒佳肴,这些又算得什么?” 那几个首领听周可成这般说,脸上都露出向往的神色来,方才那面颊满是刺青的土著汉子问道:“你这商人该不会是在骗我,在你们大明那边做首领的当真有这么好?” “那是自然!”周可成笑道:“你看看我,不过是个三四十人的小首领,身上的衣服,吃穿的用度,你们也都是看到的,何况大明那边胜过我的又何止千万?” 首领们看了看周可成等人身上的轻薄合身的棉布衣衫,脚上的麻鞋,腰间的皮带、武器;再看看自家的,一个个不由得自惭形秽,过了约莫半响,那首领叹道:“若是能够过上几天大明首领的日子,便是立即死了也心甘呀!” “这又有何难!”周可成笑道:“海上波涛风浪,凶险的很,诸位都有重任在肩,不方便前往大明。可我们却能把大明的美酒布匹、各色货物运来呀,有了这些货物,难道诸位还不会享用吗?” 众首领对视了一眼,那鼻梁上有伤疤的汉子问道:“你们这话说的倒是不错,可问题是即便你们带了货物来,我们也没有那么多东西和你们换呀?一匹白布便要二十多张鹿皮,或者上百斤鹿脯,我们哪里有这么多鹿皮鹿脯和你们换?” “诸位是觉得我们的货物贵了吗?”周可成笑道:“说句实话,我也觉得这些货物的价格也太离谱了,应该便宜些才是。” “你觉得你的货物卖的贵了?”那疤脸首领还以为自己听错了,赶忙问道。 “不错,若是在我们大明,一匹白布最多也就能换两三块鹿皮,可能还换不到。”周可成暗中将大明鹿皮的价格压低了个三五倍:“但这却不是我们占了你们的便宜,实在是不得已呀!”说到这里,他神色严肃了起来:“列位想想,我等乘船渡过大海,风浪之下十成倒有三四成葬身鱼腹,来了这里又要担心被你们所杀,还有路上货物的损耗等等,这些都要折算进去,我们若不卖这个价,岂不是做的赔本买卖。” 土著首领们听了周可成这番话都被弄糊涂了,倒是个面颊刺青的还听出了一点味道来,问道:“那要怎么样我们才能过上大明首领那样的日子呢?” “列位!”周可成指了指河边:“呈诸位的情分,已经给了我们晾晒货物的地方,有了这个,海上打湿货物的损失就要少了许多。可若是不允许我们修建仓库,那我们换来的鹿皮、鹿脯什么的就只能放在船上或者露天,一场大雨下来就很容易霉烂;若有盗贼等等,这些到头来都会增加我们的成本的。” 那几个酋长听到这里,也明白了几分,那个疤脸首领露出为难的神色:“可是依照部落里的巫师所说,这里的土地是天神赐给我们凯达格兰族,若是允许你们外人在上面乱动,必会降下灾祸。” “这倒也是!”周可成点了点头:“那何不请巫师前来,询问一下有无变通的办法?” “变通的办法?” “不错,想必在你们部落里也有人曾经触怒过天神吧?”周可成的脸上露出了狡黠的笑容:“那时候巫师是怎么说的?” “这倒是有过?”疤脸首领突然恍然大悟:“你该不是说献祭?” “不错,我等虽然是远道而来,但对于天神也是十分尊崇的!”周可成装出一副虔诚的样子:“献上祭品,使得天神喜悦,也是应有之事吧?” “这件事情关系重大,我等也做不了主!”那疤脸首领脸上露出为难的神色:“须得回去后询问大巫师方才给你回复!” “多谢您愿意为我等通传!”周可成赶忙给那疤脸首领倒满酒杯,又从身后取出两匹白布,一柄铁斧来,呈送了过去:“我等远道而来,也没什么好东西,这两匹白布便请转交给大巫师,以表我等的尊崇之意。” “那这柄斧头?” “与您添了这么多麻烦,实在是不好意思,是给您的!” 众首领看了看疤脸手中黝黑色的铁斧,都露出艳羡之色来,当时台湾的土著还没有学会冶炼铁器,为数不多的铁器只能通过偶尔来到的商船换取,这铁斧已经是相当珍贵的礼物了。那疤脸首领赶忙称谢,表示一定会把礼物带到。此时座中气氛越发融洽,又喝了小半个时辰方才散去。 望着土著首领们离去的背影,周可成的脸上泛起一丝得意的笑容,一旁的吴诚低声道:“可成,你方才为何不多要些?” “方圆五十步也有快十亩地了,仓库,宿舍,军火库已经足够了,我们现在才几个人,要再多地盘守不住又有何用?再说要的太多了这些蛮子也不会答应呀,反而容易引起疑心!” “这倒也是!”吴诚想了想点了点头:“那你觉得那个大巫师会答应吗?” “应该问题不大!吴兄你也见过庙里的那些泥雕木塑,你觉得信徒的捐献香火是到了它们那里还是和尚道士那里呢?天底下的道理都是一样的,天神又没长嘴巴,他高兴不高兴还不是就凭大巫师一张嘴?只要礼数到了,就不怕猪头不烂!” 第四十五章收获 “这倒是!”听到这里,吴诚笑了起来:“只是我们披盔戴甲的,却白忙活了一场,想来有些好笑。” “那你这话可就差了!”周可成的神色一下子变得严肃起来:“只有咱们手底硬了,我后面这些花样才玩的起来,不然刚才他们直接冲过来把我们都杀了,什么东西不都是他们的了?能战方能和,能战方能谈,手握刀柄,面带笑容,这句话我们可千万不能忘了!” 果然如周可成所预料的那样,第二天中午那疤脸首领便来了,说他已经将礼物转交给了大巫师,大巫师经过考虑后表示假如贸易能给凯达格兰族带来好处,天神会允许他们修建仓库,但必须向天神献上祭品,以平息天神的怒气。 “没有问题!”周可成的脸上堆满了笑容:“请您将这个转交给大巫师!”他从身后的木箱中取出一匹湖丝织成的厚绢,轻轻抖了一下,滑润的绢布便好似流水一样闪闪发光:“这是南京绢,只有最尊贵的大人物才能用这种绢布制作衣服,请大巫师拿去献给天神,平息其怒气!”说到这里,周可成将绢布放回木箱,递给已经目瞪口呆的疤脸首领。 “好,好,我一定送到!”疤脸首领费力的咽下一口唾沫,那匹华丽的织物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麻烦了!”周可成站起身来,做了个请的手势。疤脸首领晕头转向的下了船,上岸之后他看看四下无人,小心翼翼的打开木箱,伸出手指碰了一下那厚绢,一种从未有过的冰凉润滑感觉直冲他的脑门:“原来明国尊贵大人物就是用这制作衣服的呀!” 周可成的礼物起到了效果,第二天中午便传来消息,大巫师已经同意了他的要求,并在第三天举行了神圣的祭祀仪式,并在仪式结束之后代表天神允许周可成他们在这块大约五十步(75米)见方大小的小土丘上修建房屋和围墙,以晾晒和保护他们的货物。正式的贸易就开始了,地点就在这一小块土丘前的空地上,方圆数十里的土著们抬着鹿皮、鹿脯、硫磺、金沙等各种特产,交换船上的各色货物。很快,白鸟号甲板下的货舱里就堆满了鹿皮、鹿脯、硫磺,位于船艉的船长室那只樟木箱子里装满金沙的鹿皮口袋也越来越多。每一个人都不得不佩服周可成的先见之明——如果没有在事先弄到这块土地来修建仓库的话,他们换来的货物就只能堆放在甲板上忍受风吹日晒了,像是鹿皮、鹿脯的质量会受到很大损害的。 “哎,这东番地的东西可真是贱呀!”陈四五看着船舱里一担担鹿脯,已经笑得合不拢嘴了:“这一担鹿脯若是在宁波卖,少说也要四五十两银子吧,可在这里两把铁斧,几匹白布便换来了,只要一回去就是二三十倍的利润呀。可成呀,这次可是多亏了你,咱们可是发大财了!” “大哥,自家兄弟何必这么见外呢?”周可成笑了笑:“不过这里的生意再做个几天也就差不多了,毕竟这些村落卖给我们的东西主要是鹿皮、鹿脯、金沙什么的,这里商人来的少,每个村子也不会存太多。我们带来的货大概还剩一半,到时候我们就乘小船逆流而上,看看能不能和上游的村社做做买卖!” “可是我们现在收来的土货白鸟号都已经装不下了呀!总不能把这些鹿皮鹿脯都堆在甲板上吧,遇到风浪非给掉海里去不可!” “哈哈!”周可成笑了起来:“我不是已经让他们修建仓库了吗?”他指着正在忙着锯木头的部下:“先搭一个木架子,把木板垫上,免得受潮,顶上就搭个茅草棚子,四壁就用竹栅栏挡挡就好了,反正这边天气也不冷,运不回去的货物就存放在这里,等到下次我们来再运回去,别忘了我在杨彻那里还有一条新船呢!” “那谁在这里看守呢?” “我打算让吴诚留下来,再给他七八个人,有盔甲鸟铳,应该问题不大,现在已经十一月了,我们最多来年四五月份就回来了,中间也就三个来月。”周可成说到这里,眼里露出兴奋的神色:“这次我们回去后多招些人,在这里大干一场!” “阿成,这件事情还是要三思吧!”陈四五把周可成拉到一边:“咱们现在有船,那些蛮子打过来大伙儿最多开船跑路就是了,可咱们要是回去了,吴诚他们就七八个人,就算三头六臂也抵挡不住这么多蛮子呀?” 听了陈四五这番话,周可成思忖了一会儿,点了点头:“大哥说的是,这件事情的确还要斟酌斟酌,不管怎么说,兄弟们的性命还是最要紧的!” 陈四五见周可成接受了自己谏言,十分高兴,正想宽慰几句,却看到小七神色匆匆的从外面进来了:“阿叔,师傅,外面有个奇怪的蛮子!” “奇怪的蛮子?”周可成皱了皱眉头:“怎么个奇怪法?” “别的蛮子都是指着要买的东西,而这个蛮子却什么都不要,正是嘴里发出砰砰的声音!” “什么都不要,发出砰,砰的声音?”周可成脸上露出诧异的神情,原来在白鸟号上除了周可成一个人可以凭借异能与当地土著通过语言交流之外,其他人即听不懂也不会说土著的语言。但这并不妨碍两边人做生意,周可成让部下将自己的货物拿出样品摆在地上一字排开,当土著看中什么货物的时候,就会先拿出自己的货物来,然后指着所要的货物,用手势告诉对方自己要多少。如果船员觉得价格合适,就会点头然后将对方所要的货物拿出来,于是成交;若是觉得给价太低,就会摇头,然后用手势告诉对方要增加多少才可成交,双方如此反复讨价还价,直到双方满意成交为止。这样几日下来,不但买卖做成了不少,船员们也学会了一点简单的当地土著语。 第四十六章土著 “正是,我本来还以为这是个疯子,可看他带了不少金沙、鹿皮、硫磺来,不像是发疯的样子,所以才来请师傅您过去看看。” 周可成想了想,对陈四五道:“那我先去那边看看,这边大哥你替我看着点!” 陈四五拍了拍胸脯:“好说,这边有我盯着,出不了差错!” 当周可成来到集市的时候,立刻就明白了为何小七会说那个土著发疯了,只见一个皮肤黝黑,身材高大的土著青年正站在一堆棉布前面手舞足蹈,口中不时发出砰砰的声响。几个船员们站在一旁指指点点,说说笑笑,倒像是在看西洋镜。周可成皱了皱眉头,上前两步来到那青年面前,笑道:“你好,不知你想要买些什么?” 那土著青年听到周可成口中吐出自家的语言吓了一跳,后退了两步上下打量了下周可成,突然说:“我,我想要拥有雷和火的力量。” “雷和火的力量?”周可成闻言一愣,还以为自己拥有的异能翻译出错了:“我只是来贩卖物品的商人,哪有什么雷和火的力量?” “不,你们有!”那青年的态度十分肯定:“那天夜里我明明看到从你的船上喷出雷和火来,你们的船样子很奇怪,我绝不会认错的!” “那天夜里?船上喷出来雷和火来?”周可成听到这里,好像明白了一点:“是哪一天夜里?你可以说的仔细一些吗?” “就是初月那天夜里!我在海边捕鱼,看到一条奇怪的船,吓得跑到了岸边,随即便看到船上向天空喷出火光,同时听到雷声,那船和你的船一模一样的,我绝不会认错的。” “原来是这么回事。”周可成看了看那土著青年,心里已经明白了,想必面前这人便是那天夜里在海上点火捕鱼之人。自己发现已经抵达台湾后,兴奋的用鸟铳朝天放空枪,却被逃到岸上的这厮看到,误以为是雷火之力。想到这里,周可成重新打量了下面前这人,对方的身高比此前见过的所有土著人要高大魁梧的多,足足比自己高出小半个头,裸露的皮肤下满是隆起的肌肉,当然最吸引人注意的是一双眼睛,充满了热情和好奇心,这在一个土著人身上可不多见。 “你要那些干什么呢?” “我果然没有弄错!”那土著青年听到周可成没有否认大喜,他伸手向身后的那名部下挥了挥手:“把背篓拿上来!” “您看!”那土著青年从手下的背篓里拿出两只鹿皮口袋递给周可成:“我知道你们这些外来人最喜欢的不是鹿皮、不是硫磺、也不是鹿脯,而是这些不能吃也不能穿的金沙,为了这个你们什么都肯做。我带了部落里三分之一的金沙来,我们部落的土地在上游,那里的小溪里的是从金山里流出来的,比这里的沙金要多得多!” “这,这里都是沙金?”周可成的目光扫过那只背篓,里面层层叠叠的都是鼓鼓的鹿皮口袋,足足有三分之一个背篓那么多,他伸出手掂量了一下,背篓很沉重,里面的金沙加起来应该不会少于三十公斤,若是依照一比十的金银兑换比率,就六七千两银子,若是依照当时欧洲的比率兑换还要更多些,对于此时的周可成来说可是一笔相当惊人的财富。他下意识的咽了一口唾沫,才发现自己的喉咙干涩的很,禁不住咳嗽了两声:“不知道应该怎么称呼你的名字?” “您叫我阿坎就好了!”那土著青年答道。 “阿坎,这件事情并不简单,要不我们到上面谈谈?”周可成指了指身后,在河边的小丘顶部已经竖起了一排栅栏。 “好呀!”阿坎见周可成没有断然拒绝,赶忙招呼了手下,跟着周可成走进栅栏里。周可成走到一个木墩旁坐下,对小七道:“小七,你去拿些水来!” “是,师傅!”小七好奇的看了看阿坎,给周可成和对方都倒了一杯,周可成喝了口水,问道:“可以告诉我你要那些干什么吗?” “夺回我们部落的土地,我需要雷和火的力量来夺回原本属于我们部落的土地!” “你们部落的土地?”周可成看了看对方,除了身材高大些,从外表上看他和外面那些土著居民没什么区别:“谁夺回了你们部族的土地?” “外面的那些人!”阿坎的声音里充满了仇恨,经过一番叙述,周可成好不容易才弄明白对方的意思。原来这个叫做阿坎的土著青年与外面这些土著人分别属于两个大的部族,前者属于道卡斯族的一支,而后者则属于凯达格兰族,两族为了争夺土地和山林而发生争斗,道卡斯族落败,不得不退往山区之中,将肥沃的多的淡水河入海口附近的土地让给胜利者。而阿坎则是部族酋长的长子,对于本族的落败气愤不已,一直都在寻找复仇的机会。那天夜里他在海边夜钓,却不想恰好遇到周可成他们朝天放铳庆祝抵达台湾。他立刻意识到这是一个好机会,便带着金沙前来了。 “只要你们愿意把赐予我雷与火的力量,我愿意给你们更多的金沙!” 看着阿坎充满了渴望的眼神,周可成心中不由得叹了口气,虽然限于眼界,这位土著年轻人做出的判断有很多谬误,但其敏锐的直觉和行动力都相当出色,若是其他条件合适的话,倒是一个插手介入这里的好棋子。只可惜现在自己手下只有区区二十四人,一条船,唯一的目的是乘着其他强大海上势力没有注意到这里之前,汲取利益尽快壮大自己。而若是贸然将火器输入,只会打破当地的势力平衡,使得部族冲突激化,必然会影响自己的贸易,如果眼前这个土著青年获胜,自己将面对一个统一而又强大的部族同盟;如果凯达格兰族获胜,自己将会招来胜利者的仇视,无论哪一种情况对自己都是不利的。 第四十七章拒绝 “对不起,恐怕我不能答应您的请求!”周可成笑着摆了摆手,示意对方听自己说完:“我远道而来,这里的人以礼相待,我又怎么能恩将仇报呢?如果你想要买别的东西,我十分欢迎,但那些东西是不行的!”说到这里,周可成站起身走到门口来做了个请便的手势。 从阿坎的脸色不难看出其十分失望,不过他还是显得十分镇定,他严肃的向周可成点了点头:“好吧,我方才说的话你不会告诉别人吧?” “当然不会!我是个商人,每一个来向我买东西的人都是我的顾客,如果我不能替他们保守机密的话,谁又敢信任我呢?”周可成笑道:“如果您不想引起其他人的注意的话,我可以让人把你用船送走!” “不必了!”阿坎的脸上露出了傲慢和勇敢的神色:“我知道怎么保护自己,我只是不希望别人知道那些秘密罢了。” 看着这个勇敢的土著年轻人,周可成的心中又生出一股怜惜之情:出色的观察力、敏锐的直觉、还有行动力和勇气,这些难得的品质集中在了这个二十岁出头的土著年轻人身上,像这样的男人如果不被命运之神憎恶的话,总是能做出一些事情来的。周可成解下自己的腰带上的短刀,递了过去,笑道:“初次见面,一点小意思,不成敬意!” 阿坎接过短刀,拔了出来,锋利的刀刃在阳光下照耀下反射出冷光,他伸出拇指滑过刀锋,却没想到立即见血,他惊呼一声,右手一松,短刀落在地上,深深插入泥土之中。 “如你所见,这玩意很锋利!”周可成捡起短刀,放回阿坎的手中:“不过刀子越锋利越好,不是吗?” “太感谢你了!”阿坎小心的将短刀插回刀鞘,从手下的背篼里拿过一只鹿皮口袋,递给周可成。周可成却摆了摆手,表示拒绝:“这是送给朋友的礼物,不是做买卖!如果你想要买些别的东西,我可以带你去外面看看!” “也好!”阿坎也是个机灵人,他此行虽然没有达到目的,但外面那些商品有很多都是部族需要的,总不能背着这些金沙白跑一趟。周可成陪着他买下了许多货物,还让人帮其将买好的货物包装好,随口问道:“你的部族距离这里来有多远?这么多东西方便搬回去吗?” “没有问题,我是乘船来的!”阿坎打了个唿哨,不一会儿便有一条独木舟划了过来,靠到了岸边:“你的人帮我把东西搬上船就好了!” “有船就方便了!”周可成饶有兴趣的走到河边,观察独木舟。这独木舟约莫有四五米长,是将两根两人合抱的大树挖去中空而成的,中间用支架并联起来,形成了一条双体船,这样一来不但不会侧翻,而且还可以装载更多的人货。 “我记得这些台湾土著的祖先有南岛人的血脉,莫非他们的祖先几千年前就是驾驶着这样的船跨越大洋来到台湾的?”周可成一边暗自感慨,一边伸手抚摩着独木舟,仿佛几千年的历史都浓缩在这条双体独木舟上了。突然他的手停住了,好似发现了什么东西。 “阿坎,你知道这条独木舟是用什么木头建造的吗?”周可成竭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不那么紧张,不过显然这是多此一举,阿坎正忙着指挥手下将货物搬上船,完全没有注意到他的异样。 “什么木头?好像是马斯卡吧!”阿坎吐出一个奇怪的音节:“怎么了?” “这种树哪里有?”周可成竭力按捺住心里的激动,坚硬的质地、细致油滑的表面、金黄色泽、特有的香气,这分明是柚木,船材之王。据说这种木材即便承受日晒和海水浸泡也不会变形,建造出来的船只的寿命和质量要比其他木材好得多,据说直到二战有些日本航空母舰的飞行甲板都是用柚木铺成的,自己原本以为只有东南亚才有,却想不到在台湾就遇上了。 “我们部族那边到处都是呀!”阿坎满不在意的答道:“这种木头用来造船和房屋最好了,不但坚硬、不会风吹日晒都不会变形,而且还能散发香气,蚊虫都不敢近身。” “你可以带我去看看嘛?”听对方说到这里,周可成已经有七八成把握了,他当即决定要亲自去一趟确认一样,在十六世纪,优良的造船木材可是一样珍贵的战略资源,看来自己必须对台湾的价值做重新评估了。 “怎么了?这种树对你很重要?”此时阿坎终于注意到了周可成的异样,周可成清楚自己不可能隐瞒过去,笑着点了点头:“是的,这种树是最好的造船木材之一。如果真的是的话,你们部落可以用这种木材替代金沙来换取所需的商品!” “那太好了!”阿坎笑了起来,这种树木虽然有各种好处,但漫山遍野到处都是,而且比起在河沙里淘金,砍伐树木要容易的多:“你打算什么时候出发?” 周可成看了看天色:“时间已经不早了,不如你留下来和我们一起吃了晚饭,住一宿,明早再出发吧!” 夜色已深,吴诚穿过两间刚刚搭好的草屋,看到周可成坐在篝火旁,脸色坚毅凝重,目光深沉,看着跳跃的熊熊火焰。 “阿成,小七说你找我有事情!” “嗯,我们坐下说话吧!”周可成的脸上露出一丝笑容,指了指篝火旁的一个木墩子,示意对方坐下:“你记得刚才和我们一起吃饭的那个土著青年吗?” “就是那个阿坎?”吴诚笑了起来:“虽然是个蛮子,可聪明的很,一顿饭功夫下来就已经会说好几句我们的话了!” 第四十八章安排 “嗯,就是他!你知道吗?今天已经是我们第二次见面了!” “第二次?”吴诚摸了摸自己的脑袋:“我咋一点印象也没有?不会呀,他这么大个子我怎么会记不住?” “你还记得我们抵达东番地的那个晚上在船上看到的火光吗?还有那条独木舟?”周可成笑了笑:“当时他就在船里夜钓。” “还有这么巧的事情!”吴诚笑道:“看来他与我们还真是有缘了,那他这次来找你又有什么事情?我看他不像是只要买些白布、斧头吧?” “嗯,他带了不少金沙来,说要买我们的鸟铳!” “鸟铳?”吴诚吃了一惊:“他怎么知道我们有这个的?我记得靠岸后我们就没有用过这个吧?” “你忘了那天夜里我们看到陆地后做了什么吗?我们放铳的时候,他就在岸上看着我们!”周可成笑了笑:“当然,他不知道那玩意叫鸟铳,所以他说想要获得雷和火的力量!” “雷和火的力量?”吴诚念叨了两遍,笑了起来:“这个蛮子还真是有趣的很。” “你觉得只是有趣吗?”周可成横了吴诚一眼:“若是你从没见过火器,还有什么更好的办法来形容吗?” “这倒是,想必这家伙出了不少金沙吧?那你答应了吗” “嗯,的确是很高的价格!我一开始拒绝了,因为我不想因为这件事情节外生枝,破坏我们在这里的生意,毕竟我们的人手实在是太少了,经不起波折。不过现在我的想法又变了!” “变了?那是为何?” “柚木,在这条河的上游有大片的柚木林,阿坎的那条独木舟就是用柚木建造的,那是最好的造船木材!”周可成拿起一根干柴,在地上划了几下:“你看,上游将砍伐好的木材编成木排顺流而下,造船厂就建在入海口,通过这条河流,我们建造自己的船队,然后进入这个大岛的内部,金沙、鹿脯、鹿皮、硫磺,我们还可以种蔗糖、稻谷。用不了几年时间,大伙儿都能富比王侯!” “这么说你打算答应那个阿坎?”吴诚被周可成描述的远景弄得头晕目眩,几个月前他还不过是个朝不保夕的逃军,而只要这趟船能够安全回去他就是个名副其实的财主了,现在却有人告诉他即将富比王侯,只能说幸福来得太突然了。 “不,我打算请他上我们的船!成为我们中的一份子!” “这不太可能吧?”吴诚笑道:“他不过是个蛮子。” “那又如何?吴兄弟,你以前不也是个逃军吧?”周可成笑道:“他很机灵,又很勇敢,而且还是一个强大部落首领的长子,最重要的是他想要夺回祖先的土地,这点和我们目的一致,有了他的加入,我们的事业会更进一步的。” “这倒是,至少他手下有的是人!”吴诚笑了起来:“那我能做些什么呢?” “我希望你能够留下来!”周可成低声道:“明天我将和阿坎一同前往上游去确认柚木林的情况,如果属实,我将邀请他本人乘船前往大明游历,并且提出由你帮助他训练部族的士兵。你知道我们的船装不下那么多货物,需要有人留下来守卫仓库,没人比你更适合。这个任务很重,当白鸟号离开后,你要一边训练那些土人士兵,一边在仓库外面挖掘壕沟、修建壁垒,当白鸟号下一次到来的时候,我希望至少这里有一圈壕沟?” “训练土人士兵没有问题,不过如果我修建堡垒的话,恐怕那些土人会来生事。”吴诚挥舞了一下手臂:“他们的人太多了,哪怕我们甲仗火器齐全,恐怕也挡不住他们。” “这个你不用担心!”周可成的脸上露出了神秘的笑容:“这件事情我自然早有准备。” “好,好酒!”巫师将陶碗中的酒一饮而尽,笑的像一个切肉的屠夫。 “要再来点?”周可成问他。 “我不反对!”巫师说着递出陶碗,他的腰腹粗壮,就好像一个大酒桶,酒量也仿佛酒桶:“这酒的味道太棒了,比起这个来,部落里面酿的酒简直就是水!” “快给巫师大人斟酒!”周可成笑道,除去担任仆人的小七,篝火旁只有四人:周可成、巫师以及另外两名首领“说起来还真是惭愧,我这次远航来这里,只想着做买卖,却忘记了在船上多装几瓶好酒,与诸位共享!” “莫非还有更好的酒?”巫师又一口将陶碗里的酒一饮而尽,上一次周可成就注意到了这人喝酒从来一碗不用两口,要放在后世的酒桌上定然是把好手:“我觉得这酒已经很好了。” “这酒是给我自己准备的!对于身为一介商人的我来说,这酒已经是不错的了。可您是侍奉尊贵天神的人,这酒自然就配不上了!”说到这里,周可成的目光扫过一旁作陪的两名酋长,满意的从对方的目光中看到了炙热的贪欲。 “那可真是太可惜了!” “若是大巫师对酒水真的有兴趣,正好小人就要回去了,下次来这里的时候一定会带上大明的各色美酒,供巫师大人品尝!” “当真,那可太好了!”巫师喝完酒,放下陶碗,不过这次不少酒液洒在胸口的羽毛织物上,这是他身为大巫师的标识,此时他已经喝得有些多了,神智已经不是太清晰了,肥硕的身躯靠在椅子上,仿佛一摊烂泥。 看到那大巫师已经这般模样,那两个酋长交换了一下颜色,其中一人笑道:“您刚才说很快就要回去了,还说要替大巫师带大明的各色美酒,那不知可否为我们也带些货物来呢?” 第四十九章邀请 “当然!”周可成笑的和蔼可亲:“在下这次来能这么顺利,都是托了列位的照顾。两位是我的恩人,既然恩人开了口,奉命行事是理所当然的!” “那下次可否替我们多带些铁器来,铁刀、铁斧什么都好,若是有铁锭也行。您放心,我们可以用鹿皮、鹿脯、金沙等货物付款!” “铁刀、铁斧、铁锭是吗?好说,这样吧,两位想要多少给我报个数字,我下次乘船来必然会替两位带来,不过我也有点小事相烦二位帮忙,不知可否?” 听到周可成这么痛快的应允自己的请求,两名首领不禁大喜过望:“什么事情,只要我们力所能及的,一定没有问题。” “我这次来东番,着实换了不少好东西,一次运不回去,需要存在这里,等下一次再运走。”周可成说到这里,稍微停顿了一下看了看两人的脸色:“就想留几个人在那边看守,怕有歹人抢了去,便想在那块地皮上挖条壕沟,竖起一排栅栏自守,还请两位关照一下!我下次回来,必有重谢!” “原来是这等事!”那疤脸首领闻言笑道:“便是养了几头猪也要树排栅栏的,何况你那边有许多财物?你放心,若是有人与你的人为难,我们自会说话!” 周可成闻言大喜,举起酒杯道:“若是如此,那便多谢二位了!小七,快替二位大人倒酒,我要敬二位大人一杯!” 两位首领赶忙拿起酒杯,与周可成对饮了起来,一来他们过去几乎没有品尝过这等烈酒,二来没有发现小七再给周可成倒酒和给他们倒酒时用的是不同的罐子,连续几碗酒下来便顶不住了,坐在那里手足发软,口中舌头也大了起来。周可成吩咐小七将外间等候的随从叫来,将他们和大巫师一同送了回去。只留下周可成独坐桌子旁,小口啜饮着掺了蜂蜜的凉水。这时从黑暗中进来一人,身材魁梧,皮肤黝黑,却是阿坎。 “方才那些话你都听见了吧?”周可成拿起水罐给阿坎倒了一杯:“掺了蜂蜜的凉水,最解渴的。” “为何你愿意替他们代购各种铁器,却不肯将雷与火的力量出售给我?”阿坎却不接杯子,神情激愤:“亏你还说是我阿坎的朋友,你知道吗?凯达格兰人有了这么多铁,我的族人会为此死去多少人?” “你也可以从我这里订购铁!而且比起他们,你还有一个优势!”周可成将杯子放回桌子上:“他们必须用金沙、鹿皮、鹿脯、硫磺来交换铁器,而你可以用柚木——我的船会在明年的四月份之前回来,只要在此之前你砍伐一千根长度超过十五米、胸径超过半米的柚木,并将其编成木排,运到我的营地,你的人就能得到和他们一样多的铁器。” “如果你愿意只向我提供铁器,我愿意为你免费准备所需要的柚木!”阿坎恨恨的说:“至于铁器,我可以全部买下来,用金沙付账!” “请见谅,我无法拒绝他们的要求!”周可成摊开双手:“入海口的土地都在凯达格兰人的控制之下,如果他们不高兴,我的船将没有地方停靠、没有地方修建仓库存放收来的货物。你的部族在上游,我不可能越过凯达格兰人运送那么多铁器去你的地盘。” “真该死,你说的对,凯达格兰人确实对于你来说更重要。”阿坎伸手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你还有酒吗,给我一杯!” 周可成微微一笑,起身走到一旁片刻之后回来,手上已经多了一支鸟铳。 “这是什么?”阿坎皱起了眉头。 “这就是你先前想要的雷与火的力量,大明称其为鸟铳!” “就是这个!”阿坎跳起身来,一把从周可成手中抢了过去,周可成也不着恼,坐了下来笑吟吟的看着对方摆弄着鸟铳,过了约莫半响,阿坎终于将鸟铳递还给周可成:“怎样来能发挥出力量的?咒语、手势、还是要祭祀,或者别的办法?” “不,都不用!”周可成接过鸟铳,从点着火绳,将引火药倒入引药池,合上引药锅,然后将火药倒入枪口,放入铅弹,用通条捣实,然后点燃火绳,在钩子上夹紧,最后举起鸟铳,瞄准大约三十步开外的陶罐扣动扳机,火绳落下的同时,引药锅打开,枪口喷射出火光和巨大的声响,白色的浓烟迅速将周可成遮掩,宛若天神。 “雷与火的力量,天啦,真的是雷与火的力量!”阿坎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他站在一旁宛若一根木头,口中喃喃自语。周可成笑了笑,掐灭火绳,走到对方面前:“我的朋友,如果你真的想要的话,我可以把这个送给你!” “真的吗?”阿坎几乎不敢相信这是真的,他伸出手去接那鸟铳,到了一半又缩了回去,疑惑的文:“我也能掌握这种力量?” “哪怕一个孩子也能使用这个!”周可成指了指那个已经被打碎的陶罐:“你看到那个陶罐了吗?这不是什么雷与火的力量,这不过是明国的一种武器罢了,和你们的长矛、弓箭没有什么区别。” “只是一种武器?” “没错。你刚才也看到了,光有这个没用,还要装填火药,弹丸才能使用,就和光有弓,没有箭一样!”说到这里,周可成笑道:“你可以亲自试试,自然就明白了。” “原来真的只是一种武器!”经过几次试射,确认对方没有欺骗自己,这个可以喷出火光发出巨大声响的铁棍真的只是一种武器,虽然这种武器的威力很惊人,但却并非他想象中的具有雷与火的神器,仅凭这玩意是不可能夺回父辈失去的土地的。他一屁股坐回在木墩子上,沮丧的低下头。 第五十章林府 “请见谅,我让你失望了,但我不想让你抱有不切实际的幻想!”周可成在土著年轻人身旁坐下,搂住对方的肩膀:“如果你真的想夺回父辈失去的土地,为什么不加入我们呢?” “加入你们?”阿坎瞪大了眼睛。 “不错!风向正在变化,过几天我的船将要返回大明,你愿意和我一起去看看吗?”周可成笑着说:“你是个很优秀的年轻人,但请恕我直言,你的见识太少了!” 此时阿坎已经从方才的激动中冷静了下来,他盯着周可成,仿佛要撕破对方的微笑发现真相:“我记得当初你拒绝我的时候,说那些凯达格兰人对你以礼相待,你又怎么能恩将仇报呢。那现在你怎么又变了呢?” “呵呵!”周可成笑了起来:“我只是邀请你上我的船去大明看看,这又怎么能算是对凯达格兰人恩将仇报呢?如果他们提出同样的要求,我也不会拒绝的。” “同样的要求?”阿坎能够感觉到这个总是面带笑容的家伙对自己的善意,但他还是无法完全信任对方——没人会相信一个身上笼罩着这么多神秘色彩的家伙,但这家伙的话没有错,这是个机会,不能让凯达格兰人抢走。 “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我又不是那些凯达格兰人,你的大船不会在我部落的土地上停泊,也没有在那边修建仓库!” “我刚才已经说过了,你是个优秀的年轻人,在你的身上我看到了许多东西。”说到这里,周可成稍微停顿了一下:“你可以好好考虑一下,我的船大概十天后启航!” “不用考虑了,我和你一起去大明!”阿坎站起身来:“你说得对,在这里我知道的太少了。” “太好了!欢迎你!”周可成伸出双臂,拥抱了一下对方:“我们现在已经是同伴了,作为同伴,我现在可以给你一个建议” “什么建议?” “请恕我直言,无论是凯达格兰人还是你们道卡斯人,你们都不懂得如何进行战争。如果我是你,就会在部落里挑选几个聪明而又忠实的年轻人,到我这里来,接受训练和学习。” 阿坎的眉头危险的皱了起来,他傲慢的抬起了下巴:“我们道卡斯人都是好猎手。” “请恕我直言,狩猎不是战争,人比野兽要危险得多,野兽只会为了吃饱肚子相互厮杀,人屠杀同类的原因却要多得多,手段也要多得多!”周可成道:“来看看吧,最少他们也能学会一点我们的语言,这对将来我们之间的贸易有好处!” “好吧!”阿坎被说服了:“七天后,我和我的人会和第一批木材来你这里!” “很好,我很期待那一天的到来!” 泉州,同安,林宅。 刚刚用完晚膳,林希元坐在茶几旁,一边品着清茶,一边低头想着自己的心事,他的正室刘氏坐在茶几的另外一边,垂首低眉数着念珠念着佛经,而二夫人黄氏则坐在刘氏一旁,听着管家禀告这个月的用度。 “二夫人,这是这个月的账本!”管家先向坐在茶几两旁的林希元和大夫人行礼,然后向坐在大夫人身旁的二夫人躬身行礼,最后向其双手奉上账薄,退到一旁。 与当时的绝大多数大户人家一样,林家是有内外之分的,身为一家之主的林希元只管外宅之事,而内宅的事情是由其正室掌管的,若无什么特别重大的事情,林希元是不会开口的。而由于其正室乃是书香门第出身,又年过六旬,精力日衰,平日里都把时间花在佛堂里修来世了,家中的重要经济事务实际上是由商贾人家出身的二夫人黄氏主管的。这黄氏平日里处事极为精明强干,家中下人无不对其敬畏有加。只见其翻阅了一会儿账薄,两条柳眉突然皱了起来:“管家,怎么这个月的膳钱一下子多了三成?我不记得有什么特别重要的客人来吧?” 管家遭到黄氏的质问,身子不由得一颤,赶忙答道:“禀告二夫人,是因为月港那边的鹿脯、干货、江南来的黄酒、两广来的番货都涨了不少价,内宅的花用,老爷的人情客往又不能少了这些,所以用度才多了这么多?” 黄氏却不放过,追问道:“涨价?为何会涨价?往年这个季节也不是涨价的时候呀?” “听说是因为朝廷禁海的缘故,严禁两桅以上大船出海,许多从浙江、广东、南洋那边过来的船都不敢来了,不少货物的价格都翻了翻,有银子都买不到,月港那边不少店铺都要关门了。”管家苦着脸答道:“这些鹿脯还是从一个跑东番地的浙江海客手里买来的,价格比平常足足多出一倍来,还抢得打破头,大家都说也不知道这海禁什么时候是个头,要多存些预备着,毕竟都要过年了,宴席上少不得这道菜!” “好了,眉娘,这件事情你不要问了!”一直在低头品茶的林希元抬起头来:“那个鹿脯的事情我昨天去月港那边办事也有所耳闻,是这七八天来唯一一条入港的船,眼下那朱纨海禁极严,人家拿身家性命冒险,冲破海浪巡船阻截,运来鹿脯也不容易,多卖些价也是应有之事!管家,你明天拿我的帖子去一趟月港,让那个浙江海客再去一趟东番,那边用得着的货多运些回来,海禁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价还要涨!” “是,老爷!”黄氏和管家见林希元开了口,赶忙低头称是,黄氏又看了看账薄,觉得没有什么问题便吩咐管家退下。看着管家退出内堂,黄氏突然叹了口气:“老爷,也不知道这海禁还要拖多久,府里有多少东西都是从月港那边来的,这样下去可怎么得了呀!” 第五十一章月港 “呵呵!”林希元冷笑了两声:“妇人之见!海禁于你无非是家用多花些银子,最多不吃鹿脯改吃猪肉,不喝江南的女儿红改喝本地的土酒。而于那些依靠海贸吃饭的千万人来说可就是生死攸关的事情了,朱纨为了一己的清名,却断了闽浙两省数十万百姓的生路,罪莫大焉呀!” “那朱纨这般行事,老爷您就不管管吗?为何不给京里的同年宦友写一封书子,给那朱纨一点颜色看看?” “多行不义必自毙,姑且待之!”林希元笑了笑:“眉娘你急什么,现在还看不出谁输谁赢,谁笑到最后才是笑的最好,到了明年这个时候我们再看看朱纨这厮如何吧!” “阿弥陀佛,阿弥陀佛!”刘氏刚刚念完了一遍心经,听到林希元与黄氏的对话,念了两声佛号:“哎,老爷,这件事情若是能太太平平的就好了!” “太太平平?”林希元站起身来,脸上露出一丝狰狞:“海禁的事情,若是不摘掉几十个几百个人的乌纱,搞得腥风血雨,是收不了场的了!” 月港。 盘中肉厚,杯中酒浓。众人围坐在桌子旁,脸上都满是期待的笑容。 “列位!”周可成站起身来,举起酒杯:“托列祖列宗的福气,这次从东番运回来的货刚刚都已经卖光了,各家店铺也都是给的现钱,没有啥压款的事情。我和陈大哥商量了下,就把这一期的分红先发下来,让大伙回去过个好年!”说到这里,周可成稍微停顿了一下,目光扫过每个人的脸:“扣去各种成本,还有预留的款子,公中的款子,摊到每个人头上可以分到十五两银子。” “多谢大掌柜!” “大掌柜恩重如山,福禄绵长!” 船员们纷纷站起身来,向周可成躬身拜谢,虽说相比起这一趟的利润来说,普通船员能够分到的微不足道,但当时米价低廉,一石大米也不过五六钱银子,这十五两银子足够一个五口之家一年的耗用,而他们此行从宁波出发到抵达月港一共也就花费了不到两个月时间,按照这个比率,那些家中有百余亩田地的殷实人家辛苦一年所得还不如这些光杆船员多,也难怪船员们如此激动了。 虽然对于手下们的不伦不类的称呼有点尴尬,周可成还是挥了挥手,小七拿了一只托盘上来,上面堆满了用红布包裹的分红,船员们如流水一般上来,拿了自己那一份,又向周可成和陈四五拜了一拜,便是还没有成年的小七,有几个船员也恭敬的行礼,倒是让这少年脸色涨的通红,又是得意又有几分不好意思。 发完分红之后,众人纷纷坐下吃喝,周可成从托盘上拿了一个小红包,笑嘻嘻的递给一旁的阿坎,笑道:“来,这是你的一份。” 阿坎一愣,却不收下:“我听你方才说这是你手下船员才有的,我拿不太好吧?” “难道你现在不是我们船上的一份子吗?”周可成笑道:“我、陈大哥、小七、还有留在东番地的吴诚他们也都是有的,只是没在这里发罢了。你既然跟了我来大明,就要入乡随俗,多看看,多学学,才能有所收获。来,收下吧!” 阿坎听周可成这般说,想了想点了点头:“也好,那我就收下了。对了,接下来你准备去哪里?回东番去?”他呆在船上有些时日了,跟着周可成他们学会了不少汉语,话语中对台湾也用东番代指。 “不,我打算先去一趟双屿,明年四月份之前去东番就好了!”周可成见阿坎一副不解的样子,笑着解释道:“东番是北边的一个小岛,倭人、南洋的番人、弗朗基商人都到那边和我们大明贸易,眼下朝廷派来的大官严查海禁,货物没法从浙江出去了,岛上的大明货物一定价格涨了不少,我从月港这边运些茶叶、瓷器过去,至少是翻倍的利润!” “你们明国人风里来雨里去,不畏艰险,为的就是这个?”阿坎摇了摇头,剥去外面的布包,看着里面白色的银锭:“既不能吃,也不能穿,当真是傻子。” “银子的确不能吃也不能穿,可是却能换来各种好东西,比如我上次送给你的那把短刀,这锭银子就能买十几把!”周可成笑道:“你见识还少得很,别急,多看看多想想,对你自己,对你的部族都有好处!” “十几把?”阿坎一愣,用不敢置信的目光看了看手中的那枚小小的银锭。周可成拍了拍他的肩膀:“阿坎,刀剑是力量,财富也是力量,也许还是更强大的力量,你明白吗?” 阿坎没有说话,他看着手中那枚小小的银锭,目光中满是迷茫。 “周掌柜是住这里吗?” 说话人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汉子,操着带有浓重闽南口音的官话,身形矮胖,身着一件黑色的拷绸长衫,虽然面带笑容,但还是习惯性的流露出一点居高临下的倨傲,他向周可成拱了拱手:“在下姓林,是同安茂贞公林府的管家!这是我家老爷的帖子!” “幸会幸会!”周可成的脸上习惯性的堆起笑容,伸手接过帖子,低头一看那帖子制作的倒是颇为精美,只是上面写的那些掉文自己看不太懂,他将这帖子交给一旁的小七,笑道:“不知林管家找在下有何贵干?” “贵干不敢当!”管家的脸上挤出一丝笑容来:“周掌柜的船是跑东番的吧?我家老爷让我传个话,你下一次来月港就不必这么麻烦,我家老爷在浯屿有一个泊位,先到那里卸货便是。” 第五十二章订货 “浯屿?”周可成一愣,他进月港时倒也听引水的介绍过,那浯屿乃是位于厦门岛与漳州海岸的一个小岛,正好位于围里湾的入口,岛上倒也有可以供船停泊的地方,只是远不如月港隐蔽,容易被厦门岛上的官军中左所巡船发现,再说听这管家的口气,倒像是要并吞自家货一般,他想了想笑道:“贵老爷吩咐,本无不允,只是眼下海上巡船甚多,这浯屿位于海口,不像月港外通海潮,内接山涧,不易为官军巡船发现。在下这船乃是两桅通番大船,若是被官军发现了,岂不是船货两失?” “呵呵呵!”那管家笑了起来:“周掌柜的想必是新来月港吧?就连同安茂贞公的大名都未曾听过?你若是遇到巡船,便拿出我方才与你那张茂贞公的帖子,又有哪个官军巡船敢来找你的麻烦?你这是运气好,若是平日里,就是这张帖子,通番船主便愿意花百两银子来买呢!” “还有这等事?”周可成闻言一愣,笑道:“不瞒管家说,在下的确是头一回来月港,对这边情况不解的甚多,不过既然是贵老爷吩咐了,我定然照办便是,下一次来月港,一定先到浯屿停靠便是!” “好,好!”管家见已经达到了此行目的,便拱了拱手要告辞,周可成赶忙将其拦住,挽留其留下来喝了几杯水酒,又塞了一个五两银子的红包过去,那管家得了好处,口气便和缓了不少:“我家老爷让我来不是因为别的,乃是海禁搞得百物腾贵,就算有银子也买不到,周掌柜你有本事跑东番地,便让你在圭屿先停船,把得用的货先买下来,省的一到月港便抢光了。银子的事情你不用担心,你随便打听一下就知道,我家老爷可不是那等拿了货不给钱的斯文败类。你好生做,在福建这边能和同安茂贞公扯上关系,想不赚钱都难!” “还要请林管家关照了!”周可成恭维了几句,亲自送这厮出了门,陈四五跟了出来,低声问道:“阿成,我们该怎么办?” “见机行事呗!”周可成笑了笑:“这家伙不是把这个茂贞公的帖子吹得上了天,和圣旨都差不离了。我们不是还没有采购运往双屿的货物吗?到时候便把这帖子亮出来,看看有用没用!” 接下来几天里,周可成一行人忙着奔走于月港的街巷,采购各种货物。那府开具的帖子果然相当有用,不但当地的官府牙行都不敢找他们的麻烦,就连像硝石、铅锭、铁锭这些明显违禁的商品,也让周可成他们买了不少去。过了四五天功夫,诸般货物都装上船,淡水粮食也都补充完毕,就等着起风好出海。周可成却突然将一只黑色木箱放在阿坎面前:“把这个背上,陪我出去办件事情!” 自从那天听了周可成那一席话,这位土著青年便沉默了不少,经常一天下来也不说一句话,一副满怀心事的样子。听到周可成的吩咐,他点了点头,提起木箱放在肩膀上,跟在周可成的身后,一副南洋番人仆役的样子。 两人出了住处,便沿着九龙江边一路往上游而去,这月港当时正处于极盛时期,沿着九龙江每隔两三百步便是一座码头,临江满是各色铺面,只是受了海禁的影响,萧条的很,但从青石地盘上一条条车辙,不难看出往日的繁盛景象。周可成一路上也不说话,直到一家肉铺前停下了脚步,那肉铺原本门面足足有两三丈宽,可现在多半都上了门板,只空出三四块门板来,露出半边空荡荡的肉案来,几只红头苍蝇在肉案上盘旋着,一个膀大腰圆的屠夫正躺在肉案后的竹椅上,打着呼噜。 “屠户,屠户!”周可成走到肉案前,拍了两下门板喊道。那屠户正睡得半梦半醒,睁开眼来不耐烦的说:“肉已经卖完了,明日再来吧!” “你这肉铺怎么搞得,这么早便卖完了?生意还做不做了?” 那屠户看到周可成衣衫整洁,神情大方,知道不是寻常人,站起身来嘟囔道:“我有什么法子,以前一天少说也能卖出去七八口口猪,可自从海禁以来,连半口猪都卖不出去了!叫我这生意还怎么做下去?若是再这般下去,也只有关了这店回家种田去算了!” 周可成笑道:“那你这里卖过猪肉,可卖过牛肉?” “过去自然是卖过的!”那屠户叹了口气:“客官是外地来的吧?这月港市井繁荣,怕不有三五万人口,号称小苏杭,往来的各地客商更是要多少有多少。莫说是牛肉,便是各色山珍海味也有的是,可惜那都是过去的事情了!”说到这里,他不禁摇了摇头,满脸丧气。 “你也莫要丧气!”周可成笑道:“这海禁总有过去的时候,那时月港自然会重返旧貌,反正你现在也闲着没事,不如替我去做点差使吧?” “替你做点差使?”那屠户看了看周可成,问道:“你是谁,什么差使?” “你看看这个?”周可成从怀中取出那份林府的拜帖,在那屠户面前一亮。那屠户脸色顿时大变,满脸笑容的说:“原来是同安林进士府的贵友,小人方才怠慢了。还请恕罪,这就开门请老爷进来奉茶!” “罢了!”周可成摆了摆手:“我还有要事在身,便不进来叨扰了。你记住了,帮我收购一百头母水牛,五头公水牛,两岁口的,体格健壮,没有疾病,做得到吗?” “一百头母牛,五头公牛,两岁口的,体格健壮,没有疾病,小的记住了!”那屠户头点的如捣蒜一般:“这倒是问题不大,小的过去也时常去乡下收牛,人头倒也熟得很,只是不知老爷多长时间要?” 第五十三章遇袭 “时间倒是不急,明年三月份之前,我会来你这里取!”说到这里,周可成打开阿坎带来的木箱,从里面拿出五锭银元宝来放在肉案上:“这是一百两银子,当做的定金够了吗?” “够了,够了!”那屠户哪里敢多争,周可成又叫人请来保长写好契约,那屠户按下手印,周可成签下名字,一式三份,两人各留下一份,剩下一份由那保长保存,周可成又封了一两银子给那保长做茶水费,方才做罢。 诸事停当后,周可成便调头往回走,时日已近黄昏,街上行人稀少,只有苍蝇在“嗡嗡”地舞动,道路渐渐变得狭窄,他甚至可以听到自己的脚步声在墙壁间回荡。 “停步!”阿坎扯住周可成的衣袖。 “怎么了?”周可成也诧异的回过头,旋即明白来是怎么回事:“有人在跟踪我们?” “嗯!”阿坎点了点头,他放下木箱,从腰间解下一条皮索提在手里,又从鹿皮口袋里取出数枚鸡蛋大小的鹅卵石来。这时从街道对面传来一阵脚步声,四五个乞丐模样的汉子迎了上来,手中拿着棍棒,周可恨回头一看,身后也赶上来两个持棍汉子,把退路挡住了。 “把那木箱留下来,快滚!”为首的汉子低声喝道。 “看来是在屠夫那儿露了白!”周可成明白了过来,他看了看对手,决定还是尽可能不要动手的好:“列位,在下是同安林进士府上的人——” “闭嘴!”对面那为首汉子低吼了一声:“老子管你什么林进士,王举人的,自从海禁以来,我们已经好久没吃上一顿正经饭了,识相的就丢下银子快滚,还能保住性命,不然的话!”说到这里,他便从腰间拔出一柄短刀,正要说出威胁的话,突然他丢下短刀,捂住自己的脸摔倒在地痛苦的翻滚着,鲜血从他的指缝间流出来。 周可成惊讶的回过头,正好看到阿坎将第二枚鹅卵石放入投石索中,然后在头顶上用力甩动,被皮囊包裹的鹅卵石划破空气,发出呜呜的声音,突然他放松一根皮索,对面又有一个人抱着头惨叫着倒下。 “冲上去,别让那个蛮子继续扔石块,他们只有两个人!”一个盗贼高声叫喊,所有的人冲了上来,叫喊着给自己壮胆。周可成赶忙拔出短刀,做出防御的架势。阿坎投出了第三块鹅卵石,最前面的盗贼惨叫着倒下,他丢下皮索,迎了上去,右拳虚晃,左拳猛击,动作快的让周可成不敢相信,被拳击中的人摇摇晃晃的倒在墙角,打烂的口中吐出鲜血和几颗碎牙。阿坎捡起棍棒,将周可成挡在身后,冲上来的盗贼挥起棍棒向阿坎的头上劈去,土著青年急速后退,如灵猫般敏捷,用棍棒的前端捅中敌人的肋骨,使得其捂住痛处跪倒在地。最后两个敌人冲了上来,阿坎向侧面移开一步,架住对手的下劈,闪开侧面的攻击,紧接着他挥棍反击,只听到咔嚓一声响,一个进攻者倒在地上,抱着膝盖哀嚎着,而另外一个则是太阳穴被击中,瘫软在地,口中涌出血泡。 “干的漂亮!”周可成兴奋的拍了拍阿坎的肩膀:“我还不知道你有这么厉害,一下子打倒了六个人!” “这没有什么!”阿坎一边捡起带血的鹅卵石,擦拭干净后放回腰间的口袋里,一边淡淡的解释道:“他们比黑熊和鹿好对付多了!” “这次多亏了你了!”周可成笑嘻嘻的提起木箱:“不过我会好好的报答你的。” “报答我?”阿坎笑了起来:“那就多卖些铁器给我们道卡斯族吧,就像你们卖给凯达格兰人一样!” “呵呵,要是像对凯达格兰人一样,又怎么能算报答呢?”周可成神秘的笑了笑:“你知道吗?那些牛都是为你准备的!” “为我?”阿坎一愣:“你是说那些牛是给我的?” “嗯,随便你用什么抵账,金沙、木材、鹿皮、鹿脯、硫磺什么的都可以!你放心,看在今日的情分上,我会给你打个折扣的!”周可成笑嘻嘻的拍了拍阿坎的肩膀,走到一个盗贼身旁,蹲下去查看他的伤势。 “你这是做什么?他们可都是想要你的命!”阿坎看到周可成的举动,不解的问道。 “你没听到他们刚才怎么说的吗?只不过因为禁海没有饭吃才不得已做贼的!”周可成看了看躺在地上的那几个盗贼的伤势,确认都只是皮肉伤,没有性命之忧,来从怀中拿了一枚银洋放在地上:“这是给你们买米煮粥喝的,若是你们愿意上船讨生活的话,就去码头上找我的船吧,就是靠在饷馆码头,船身狭长的,好认得很,我哪里还缺些人手。”说罢他便起身离去。 “你方才说的那些话是什么意思?”阿坎提起木箱,追了上去,沉声问道:“就是关于牛的事情?” “牛?哦!”周可成笑道:“下一次去东番地的时候,我会把这些牛带过去,应该是明年四月吧!” “我问的是为何给凯达格兰人铁器,而给我只是牛?”阿坎抢上几步,将周可成拦住,满脸都是怒色:“铁可以用来做成长矛、斧头、砍刀,牛能做什么?你就是这样报答我的吗?” 周可成笑了笑:“阿坎,你想要从我这里买来铁来制造武器去攻打凯达格兰人,夺回祖先被夺走的土地吗?” “不错,这有什么不对吗?” “这没有什么不对!”周可成笑着点了点头:“不过我去过你们部落的地方,其实你们不缺土地,在你部落的土地上有大片大片的草地、沼泽、山林,其中绝大部分都是荒芜的,你们部落根本就不缺土地!” 第五十四章歃血 “土地和土地是不一样的!”阿坎摇了摇头:“临近海口的土地更肥沃,可以耕种,而且还可以捕捉到大量的鱼。而我们部落的绝大部分土地只是长满了草和树林,只能猎鹿,获得的食物很有限。” “所以你的部落缺的不是土地,而是利用土地的手段!”周可成笑道:“你想想,如果有了牛,你的部落就能够放牧,牛的肉可以吃,牛奶可以饮用,可以制成乳酪保存起来,牛粪可以燃烧,牛骨头可以用来制作器具,牛角和牛皮可以卖给我。而放牛是很简单的事情,孩子、女人老人都可以做。一头母牛每两年生一胎,小牛两年就可以长成大牛生小牛,而你们部落有的是土地、水和草。用不了几年功夫,你的部落就会拥有很多牛,也有充足的食物来养活更多的人口,这难道不是比攻打凯达格兰人要更好吗?” “可是海口的土地是我们祖先的!我必须把它夺回来!” “你们道卡斯人比凯达格兰人弱,否则你就不会偷偷来找我了!”周可成笑道:“你记得我和你说过的话吗?刀剑是力量,财富也是力量,可能还是更重要的力量。凯达格兰人的人数是你们部落的三倍、五倍、可能还要更多。你想要从我这里购买铁来制造武器,凯达格兰人就会明白你们要进攻他们,就会向我来购买更多的铁来制造武器来攻打你们,即便我不卖给他们也会有其他外来的商人卖给他们,他们的人口和财富又比你们更多,后果只会是你们道卡斯人灭亡或者被驱赶到更加荒凉的山地去。可如果你依照我的建议去做,购买牛来饲养,凯达格兰人就不会来攻打你们,毕竟对于他们来说你们控制的山地并没有什么用处,没有必要离开富饶的海口河畔来和你们打仗,这样你们就有足够的时间让自己变得强大起来,只要强大了无论怎么做还不都是随你的意吗?” 听了周可成这番话,阿坎陷入了沉默之中,对于这个刚刚离开蛮荒之地的土著青年来说,周可成的这番话显得过于复杂了,过了好一会儿他低声道:“周掌柜,你刚才说的那些我不是太懂,不过——”他突然从腰间拔出周可成送给他的那柄短刀,在左手上划了一刀,鲜血立刻涌了出来,然后他将短刀递给周可成,又将左掌摊开伸出。 周可成一愣,旋即便明白了对方的意思,接过短刀,在自己左手上比划了两下,小心翼翼的划开一个小口子,握住对方的左手,双方的血混到了一起,笑道:“如何?现在你信得过我了吧?” 许梓站在甲板上,鸦岛在他的背后已经缩成了一条长线,大陆则从前方的海面升起。山顶飘荡着一缕灰白色的烟,仿佛是标示着大陆的位置。是那一股兄弟刚刚劫掠过?许梓暗想,又或者说官军的巡船正在与哪队弟兄厮杀? “广乙”号穿过海湾,通过一条狭长的海道,逆风行驶,向双屿驶去。在途中许梓一直想着心事,这已经是他这个月第三次冒险前去寻找货源了,但依旧空手而归。官军的巡船并不足以封锁浙江漫长曲折的海岸线,更不要说进入迷宫般的水道攻打双屿了。但朱纨没收两桅以上大船与严加保甲击中了海商们的要害,没收两桅以上大船就使得沿海百姓商人难以向双屿运送大宗货物;而后者则使得私藏海船与海商勾结的风险高到无法承受。最让许梓惊讶的是,朱纨甚至能把这几条法令加到那些平日里无法无天的缙绅老爷们身上,几条老门路都走不通了。 “要是再这样下去,只有和李光头他们一起去福建沿海瞧瞧了!”许梓叹了口气:“想不到我们兄弟在双屿这十余年的心血,竟然让那个朱纨毁于一旦!” “船,好快的船!” 水手们的惊呼声让许梓从自己的思绪中惊醒了过来,只见一条船驶过海面,船身狭长,七八面白色船帆被海风吹得满满的,宛若展翅飞翔的海鸟,贴着海面滑翔,后面跟着几条官府的巡船,虽然帆桨齐用,但却根本追不上,反而被被越甩越远。许梓看在眼里,顿时吃了一惊,这不是那天自己从泗门谢家回双屿时搭乘的那条怪船吗?自己还特地赠予一枚祖母绿戒指于那船长,想要结好于他,却一直没有音讯,没想到竟然今日遇上了。 “快,快追上那条船!”许梓下意识的喝道,话刚出口便反应过来自己这话蠢的很,就凭自己这条船,能跟上不被甩脱就不错了,想追上岂不是做梦,赶忙改口道:“尽量跟上,只要不被甩脱了,我重重有赏!” 听到海主许下的赏赐,众水手应了一声,忙碌了起来。即使不为许梓的赏赐,至少也要为自己的性命努力,毕竟那几条巡船追不上那怪船,谁知道会不会拿自己去官府领赏? 虽然水手们拼尽全力,但还是没有避免被那怪船甩脱的命运,不过至少没有被官府的巡船拿到。不过当抵达双屿的港口时,许梓欣喜的发现那条怪船正停靠在栈桥旁,装卸货物。他顾不得等自己的船靠岸,便跳上一条小舢板,朝那条怪船靠过去,离着还有三四丈,他便高声喊道:“周贤弟,周贤弟可在船上!” 周可成正站在船首,看着新招揽来的部下卸货,听到有人叫自己,赶忙跑到船舷,不由得大喜:“这不是徐兄吗?当真是巧的很!” “的确是巧的很!”许梓跳上白鸟号的甲板:“愚兄从鸦岛那边过来的时候,正好看到兄弟的船,背后还跟着几条官府的巡船。我本来还想追上来打声招呼,却不想转眼之间便不见了贵船的踪影,当真是望尘莫及呀!”说到这里,他不禁哈哈大笑起来。 第五十五章重逢 “小弟是从月港那边过来的,想不到浙江这边官府的巡船如此之多!不过运气还算不错,没有让他们追上!” “月港?”许梓看了看水手们正在往下搬运的货物,有稻草包裹好的瓷器、也有茶叶、麻布、药材、棉布,都是日本商人急需的商品,心中不由得暗喜,由于风向的缘故,眼下葡萄牙商人多半都回果阿了,留在双屿的只是少数,对明国货物需求量大的多半是日本商人,由于朱纨封锁的太严,作为中间商的他已经被日本商人施加了相当大的压力了,他赶忙问道:“那朱纨不是下令闽浙二省皆严保甲,禁海船,莫非月港那边没有海禁?” “福建那边倒也是有不少巡船,但月港由于地势偏僻,港湾崎岖,加之当地缙绅庇护,倒是没有像浙江这边巡查的严密,只要避开海上的巡船,进了港内,便没有什么问题了!” 许梓听了周可成这番话不由得大喜,笑道:“卸完货后贤弟若是无事,便到我家去喝一杯水酒,叙叙别情可好?” 周可成见许梓意诚,便点头应允,许梓先告别离去,留下一名随从为周可成带路。装卸完货物后,周可成先将船上的事情向陈四五交代了几句,然后便让阿坎去舱里取了筐鹿脯,一起下了船,跟在那随从的后面一路往许梓宅邸而去。从码头通往许梓宅邸的路漫长而又孤独,上一次他经过这里时这里挤满了水手、商人以及向岛上居民出售果蔬家禽的沿海百姓,而如今一片空旷萧索;以前从扁担、背篓和牲畜的粪便中间穿过,而如今只剩下偶尔窜过街道的老鼠,没有人在道路两旁的门窗后窥视,绝大部分门窗紧闭,房门的把手上集满灰尘,里面的主人早已离去。周可成心想,朱纨这一下可是打断了双屿的脊梁骨。 随从在一栋三层楼的黄色建筑面前停下了脚步,他在周可成面前欠了欠身子,走上台阶用门环敲击大门。周可成注意到这座建筑完全是西式的,淡黄色石材精巧的打磨之后用石灰和糯米浆粘合,看上去又是气派又是坚固,看来房主人在这方面花了不少心事。 房门打开了,许梓走下台阶,脸上满是讨人喜欢的笑容,此时的他已经换了一身衣服,轻袍缓带,头戴宝蓝色的纱巾,看上去就是一个殷实的商人,他抓住周可成的手臂,笑道:“贤弟,愚兄今天要向你认个错,还请见谅!” “认错?”周可成一愣,问道:“这从何说起?” “上次与贤弟乃是偶遇,愚兄未尽吐实情,其实我的真名是言午许,而非双人徐,单名一个梓,而非桑。”许梓一边写,一边伸出手指头比划:“许栋便是我的二哥!” “许梓,许栋?”听到这里,周可成终于反应过来:“难道你便是——” “不错!”许梓含笑点了点头:“我们兄弟两人横行海上多年,名声在外,着实得罪了不少人,用假名也是为了自保,实非得以,还请贤弟见谅!”说到这里,他放开周可成的手臂,深深的做了一揖。 “这个从何说起呢!”周可成赶忙侧过身子,让开这一揖,笑道:“小弟还想着兄台豪气过人,是哪位海上豪杰,却不想是许四爷,当真是有眼不识泰山!”说罢拱手便要下拜。许梓赶忙伸手扶住,笑道:“什么许四爷不许四爷的,一点虚名罢了,今日重逢实在是快活的紧,来,进屋来共饮一杯,叙叙别情!”说罢他便引着周可成进了里屋,众人分宾主坐下,早有美婢斟酒布菜,两人一边吃酒一边说些海上的趣事,倒也畅快。酒过三巡,许梓突然叹道:“我与兄长辛苦半生,去过南洋、日本,好不容易在这双屿整治下一番基业,却不想遇到朱纨这个杀星,弄到今日这般田地,实在是可恨的很!” “许四爷,世间事皆有波折!”周可成笑着劝解道:“以小弟愚见,这禁海之事恐怕也长久不了!” “哦?为何这般说?” “小弟方才从码头那边过来,一路上看到市井萧然,与往日完全是另外一番景象。沿海百姓不知有多少人是依靠海贸之事活命,那朱纨行保甲,废渡船,也不知道得罪了多少缙绅官宦。故飘风不终朝,骤雨不终日。孰为此者?天地也。天地尚不能久,而况于人乎?朱纨以一己之力,与闽浙两省百姓缙绅相抗,弄到最后只怕连自家性命都难保!” “好,好!”许梓听了周可成这番话,不由得连连击掌:“兄弟果然是有见识的,若是这般说,那还要撑多久呢?” “兄弟又不是神仙,这个如何知道!”周可成笑道,旋即脸色变得严肃起来:“不过以小弟所见,还是要先准备一条退路为上!” “退路?你莫不是以为这双屿并非久留之地?” “话也不是这么说!”周可成笑了笑:“若是小弟猜的不错,当初您选择双屿,也是花了不少心思的吧?” “嗯!这个决定是家兄做出的,当初也是的确花了好一番力气,看了不少地方,最后才选择这里的!” “其实令兄的眼光颇有独到之处!”周可成伸出手指,沾了点酒水便在桌子上一边写画一边解说起来:“这双屿比邻浙东,距离长江入海口也不远,东南物产丰茂,士民殷富,生丝、瓷器、茶叶、蔗糖等夷商所求之货物皆产于此地,湖广、江西等地的商贾,也可乘舟东下,直接在岛上与外商交易。而且无论是前往倭国、琉球、南洋,从此地出发都不远。相比起来,月港一来港口容易淤积,而来九龙江虽然可以上溯到连城,但无论是同通航的长度,可以通航的船只都远不如长江,浙江的河流;福建也远不如浙江、南直隶、湖广、江西等地富庶,这么看来月港是远不及双屿的。” 第五十六章世面 许梓听到这里一愣,笑道:“贤弟你方才还说要准备一条退路,现在又说这双屿的诸般好处,岂不是自相矛盾?” “许四爷请听我说下去!本朝虽然定都幽燕,但钱粮却仰给于东南。双屿比邻浙东,乘舟北上,由长江口入海,不过数日功夫便能隔断漕运,兵临留都城下,那时京师无粮,边关无饷,会有什么后果?” 听周可成说到这里,许梓已经是汗湿重衫,他虽然没有读过什么书,但还是知道朝廷对漕运有多重视的。大明对漕运的依赖程度虽然还没到安史之乱后的中晚唐天子看到漕船到了就父子相对而泣的地步,但说是性命攸关一点也不过分,天子和六部虽然早就去了北京,但留都还是留着一套班子,太祖陵墓也还在,若是朝廷有哪位大佬起了这个念头,自己兄弟就算有十条命,也是死路一条。他擦了一把额头上的汗珠,解释道“我们兄弟只是家贫无以谋生,才出海经商的,在这双屿岛上也就是想和海外夷商做些买卖,求什一之利,什么截断漕运,围攻留都之事那是做梦也不敢想的呀!” “许四爷,你和我说这些又有何用?”周可成笑了笑:“再说你这双屿岛上常年有巨船上百条,各国商旅不下万人吧?船上又有各种火器,资财更是亿万,你说你没有谋反之心,可是朝廷大臣们才不关心你是否真的有谋反之心,人家在乎的是有这么多船,这么多人,这么大一股势力,在朝廷的管辖之外,偏生又有能力做下这么大的祸端来。若你是内阁的相公,难道不会想防患于未然吗?” “这个,这个——”听到这里,许梓已经哑口无言,正如周可成所说的,朝廷判断威胁的标准不是“是否有反心”,而是“是否有威胁”。双屿上有船、有人、有武器、有海量的金钱、还在朝廷的管辖之外,从地理位置来看,又比邻东南要冲,换了自己是朝廷大佬,恐怕不会放过的。 “你说的不错,我先前还埋怨朝廷为何对月港那边管的如此之松,对双屿却这般严格,却没想到这一层来!” “不错,月港那边毕竟位置偏僻,距离东南财赋之地甚远,朝廷也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像双屿这种要害之地,朝廷是决计放不过的。这也是朱纨明明是巡抚闽浙两省,却把自己的幕府设置在杭州的缘故。即便朱纨将来会去职,那也是将两浙这边的事情处理完毕之后了。许四爷准备一条退路才是上策!” 许梓举起酒杯,叹道:“周兄弟这一席话,当真是一字千金,我们兄弟二人半生心血,千余条性命都多亏周兄弟了。周兄弟刚到双屿,想必还没有住处吧,不如便留在寒舍,也好日日请益。”说到这里,他不待周可成说话,便对一旁的随从道:“周先生是我的贵客,你要好生替我招待,决不能出半点差错!”说罢,他站起身来,对周可成道:“贤弟,这件事情我要马上去和兄长商量一下,请你在我这里安心休息,船和货的事情我会让人替你安排的,不用担心!我晚上回来还要与你商量。”话音刚落,他便急匆匆的离去了。 “周先生!”许梓刚刚出了门,那随从便向周可成欠了欠身子:“您有什么吩咐,尽管直言,只要是这岛上有的,小人定然会为您做到。” 周可成见对方这架势,摆明是要将自己留在府里等许梓回来,不过这也是应有之意。毕竟自己方才与许梓说的这些话如果在岛上传播开来,后果不堪设想。他想了想笑道:“既然主人如此殷勤,那我便却之不恭了,若有好酒好菜,歌舞都上来,让我见识一下吧!” “是!”那随从听周可成这般说,脸上露出喜色来,他转身对婢女吩咐了几句,先是四名舞女在堂下起舞,酒菜也便如流水一般上来了,周可成本以为朱纨搞了这么长时间的封锁,岛上的物资应该十分匮乏了,但上来的十多道菜无一不精美绝伦,而且每道菜送上之后,送菜的婢女还在一旁讲解起用料做法,比如麻辣兔丝是将兔子宰杀,剥洗干净,去骨切丝,用鸡汤小火煨制,加黄酒、酱油、葱、姜汁、花椒末调味,当汤汁煨靠将尽时,用绿豆淀粉勾芡即成;云林蒸蟹是先将螃蟹略以盐水煮过,颜色一变便捞起,将蟹肉取出剁成小块,保留蟹壳,再将蟹肉丁填入蟹壳,于其上淋蜂蜜,加鸡蛋搅匀,再于鸡蛋上铺蟹膏,蒸至鸡蛋凝固即取出,食前淋上橙汁与醋食用;潘龙菜是以瘦猪肉、肥肉膘、鲜鱼片、鸡蛋清、绿豆干粉、葱白、胡椒、食盐等为原料,将鱼肉剁成肉馅,纱布过滤,作料拌和,蛋皮包裹,然后摆成蟠龙造型,入笼蒸制而成,不一会儿便在桌上摆的满满当当,最后的主食是一盘春饼,一旁的馅料乃是黄豆酱煎鱼,入口浓郁无比,配上用加了玫瑰露的黄酒,味道更是独特,当真不知许梓手下花费了多少钱财心力才整治了这桌饭菜。 周可成吃的兴起,禁不住卷起衣袖,拿起一只蟹螯大嚼起来。却突然发现一旁的阿坎呆呆的看着桌上的饭菜,便放下手中的蟹螯笑道:“阿坎,你也吃呀!这么大一桌菜我一个人怎么吃的完?” “哎!”阿坎叹了口气,却没动手:“我现在总算是明白了你为何让我随你出来了,若是在岛上,我做梦也想不到世上居然有人过着这样的日子,就算是天神吃饭也没有这般排场吧?” “阿坎!”周可成笑道:“你留在岛上,便如同井底之蛙一般,抬头看天空就只有脸盆大小,便以为天空只有那么大,有些东西我便是和你说千百遍,也不如你自己出来看一眼。你这次和我出来走一趟,回去后该怎么办,就明白了吧?” 第五十七章退路 “嗯,周掌柜你放心!”阿坎点了点头:“既然你安排我养牛,我便会把牛养好了!” “好!”周可成拍了拍对方的肩膀:“有这个心思就好了,来,快吃菜,像这等饭菜咱们现在想吃上也是不容易了!” 周可成与阿坎两人如风卷残云一般,将桌上的饭菜一扫而空,腆着肚子坐在靠椅上,那随从赶忙让人送上消食的茶水上来,两人刚喝了两口,便看到许梓气冲冲的从外间进来。周可成正要起身相迎,许梓却摆了摆手,示意其坐下,周可成见其脸上颇不好看,赶忙问道:“四爷,您方才商量的怎么样?” “哎!”许梓叹了口气:“想不到我那二哥这么顽固,他刚听到我说到朝廷不会放过双屿,便不想再听我说下去了。然后我便与他争吵起来,我们兄弟已经有差不多十年没有吵架了!” “这倒也没什么奇怪的!”周可成笑了笑:“忠言逆耳,世间人能采纳逆耳忠言的本就不多,更何况令兄在这双屿上倾注了那么多心血,眼下官军也没有真的打过来,换了我恐怕也听不进去。” “嗯,我现在才明白汪直那个老匹夫为何早早的回了平户,只留下个义子在这里。”许梓恨恨的骂了两句,问道:“贤弟,你觉得眼下应该怎么办?” 周可成没有立即回答,而是站起身来在屋内来回踱了几圈,许梓也不催促,只是坐在那儿眼睛一瞬不瞬的盯着周可成。过了好一会儿,周可成突然停下脚步:“既然放弃双屿令兄不肯,那先留一条退路总可以吧?琉球你觉得如何?” “琉球?”许梓想了一会儿,点了点头:“嗯,这倒是个好地方。那我立刻就让人准备去。”说到这里,他稍微停顿了一下,伸手抓住周可成的手臂,沉声道:“周贤弟,我与你虽然不过见过两次面,但却觉得分外投缘。眼下我帐下缺了一个掌柜,麾下也有二三十条船,六七百号人,周兄弟可否愿意屈就呢?” 听到许梓招揽自己,周可成不由得一愣,许梓颇为欣赏自己他也感觉到了,只是也没想到会来的这么快,就见面两次,吃过一次酒便拿出二三十条船,六七百号人的掌柜位置,这个本钱下的不可谓不大了。周可成也不禁有些意动,但转念一想,却又觉得有些不合适,毕竟自己已经打算在台湾淡水那边大展拳脚,一旦为人部属,很多事情就无法由着自己的性子去做了。只是对方这番招揽之意,自己须得回绝得委婉,以免反倒恶了对方的好意。 “许四爷!”周可成微微一笑,小心的从对方掌中抽出手来:“我倒是觉得还不是时候?” “不是时候?这话怎么说?” “我眼下手下只有一条船,二三十人,又不曾立下什么功劳,却陡然升为二三十船的掌柜,这又如何能服众呢?若是不能服众,让我身居高位,反倒不是什么好事。与其如此,不如让我在外面先做些事情,立下点功劳,您再提拔我众人也无话可说!” “你这话说的倒也有理!”许梓点了点头,许氏兄弟虽然势力庞大,但与当时的绝大多数海商一般,组织并不严密,是十几个势力大小不一的海上集团的混合体,每个集团都是相对独立的个体,他们兄弟二人不过是实力最强的一支罢了。他方才提到的那支却是掌柜突然死了,又没有儿子,两个侄儿相持不下,始终无法推举出一个让众人接受的继承者来,许梓这才能空降一个下去,至于搞不搞的定下面那些船长头领就要看周可成自己的本事了。周可成有自知之明推辞倒也正常,而且听他的说辞还有以退为进的意思:“那你打算做什么事情呢?” “许四爷应该对我这条船颇有兴趣吧?” “不错!”许梓也不隐瞒,笑道:“我今天在海上看到贤弟这船满帆破浪,便如同一只海鸟掠过海面,后面那些官军巡船根本是望尘莫及呀!” “那我若是能够开一个作坊,造出这等船来,许四爷是否愿意参一股呢?” 许梓闻言一愣,旋即拊掌笑道:“这等好事,自然少不了我许某人的,胡管事!”他指着应声上来的中年汉子对周可成道:“我这贤弟既然要开船厂,你便去他手下,听命行事便是!” 他又对周可成道:“这胡管事跟我也有十余年了,办事倒也还勤勉,你要办船厂,缺钱缺人都只管对他开口便是!” “多谢许四爷!”周可成见许梓答复的如此爽快,赶忙起身致谢。他心里很清楚自己自穿越来之所以颇为顺利,一个最大的原因就是没有坛坛罐罐,最值钱的家什都在这条船上,只要别撞上风暴什么的,就不会有什么太大的问题。但随着自家实力的增长,早晚要有一个落脚点,而落脚点的选择就颇有学问了,若是选在大明境内,就躲不开官府和缙绅的手脚,而若在海外则完全是裸的丛林法则,像自己这样的小势力如果没有托庇于某一支大势力的宇下,完蛋简直就是转眼间的事情。而对于许梓来说,周可成眼下手头的战力可以说微不足道,他入股给周可成一来是觉得人才难得,拉近两人的关系;二来可以获得新式快船。所以只要周可成能够提供这种新式纵帆船,虽然派了这个胡管事来,但并不会干涉造船厂的具体经营,毕竟其并不知道如何才能经营一家造船厂。这样一来周可成即获得了许家兄弟的庇护,又避免了被其插手内部事务,沦为其附庸的下场。 “四爷请放心,若是一切顺利的话,明年四月份我的船坊应该就可以开工了!” 第五十八章破败 盐仓门外一片荒芜,唯有烂泥、灰烬和被烧焦的木头和尸体,无家可归的人们已经在废墟里重新搭起草棚,他们穿行在废墟间,寻找着残留下来的有价值的东西。衙役们将一具具尸骸丢上牛车拖走,被烧焦的木头和尸体味道交杂在一起,成为一种让人无以名状的气味。 周可成跳上码头的石阶,惊讶的看着眼前的情景,几个月前他出发前这里还是一片繁荣景象,十几家船厂几乎将江岸占得满满当当,渔民们用推车或者竹篓贩卖着各色各样的渔获,叫卖声、船厂里叮叮当当的敲打声连成了一片,若非不远处的盐仓城门,他几乎以为自己走错了路。 “师傅!”小七提着一只装满贝类和海鱼的竹篓上了岸,而更后面的阿坎挑着一个扁担,两头的竹篓上面也放了些海货,这些都是用来掩饰他们身份的道具。 “你过去问问,这里是怎么回事?怎么变成这个样子了?”周可成低声道,他知道自己和阿坎的口音太怪,身形也太过显眼,这种事情还是交给本地人的小七为上。 小七应了一声,放下竹篓,上前拦住一个行人问了几句后回来对周可成道:“师傅,是倭寇,就在两天前,有倭寇杀到了宁波城下,杀了不少人,又放了一把火把这里的船厂都烧了,便成了这般景象!” “啊!”周可成大吃了一惊:“倭寇?这宁波城里不是有官军驻守吗?怎么会任其这么猖獗?” “师傅,具体是怎么情况就不知道了!”小七四下看了看:“不过听说官军精锐都分守各水口去了,像宁波这等州府反倒空虚了,只有些老弱,陡然被倭寇袭来,措手不及,倒也不奇怪。” “虽说是承平日久了,可这也太差了吧!”周可成听到这里,只得摇头苦笑起来,他此时的心情极为矛盾,作为一名走私海商,他应该希望大明王师战斗力越差越好,这样他的事业才能越做越大;但当他看到眼前的这般惨景,他又本能的对帝队的腐朽感到痛心。他抬起头看了看四周,原先济源号的那十几间工棚早已化为一堆灰烬,自己原先还想把那位杨彻杨东家拉过来,可现在连对方生死都不知道,当真是计划没有变化快。 两人正说话间,一条花屁股(浙江当地的一种民船)靠上码头,几个士兵鱼贯上来,神情因疲惫而呆滞,在他们破碎的罩袍前胸,满是干涸的血渍,遮掩住上面的图案。 “你们这是——”一个路过的差役惊讶的问道。 “打败了!”一个老兵的嘴唇干裂,双目无神:“中了倭寇的埋伏,死伤惨重,巡检老爷也中了箭,眼下昏迷不醒生死不知,快让开路!” 周可成站在一旁,看到几个士兵用担架抬着一个军官模样的中年人上来,脸色惨白,左肩和腹部各中了一箭,衣衫上满是黑色的血迹。随后陆续有几条巡船靠了岸,上面也陆续下来一些士兵,几乎个个身上都有伤,满是败军特有的那种滋味。 “走,我们快走!”周可成扯了一下小七:“败军回城,接下来肯定要严密盘查,防备敌人的奸细,留在这里太危险了!” 小七和阿坎应了一声,装出一副害怕的样子,穿过那条街道,往不远处的河桥走去,那边原本有个茶社,供往来过桥的行人坐下来休息喝茶,也没逃过两天前的那场祸事。茶舍主人便在那废墟上重新搭了一个竹棚,卖些茶水饼饵,倒也有些人气。周可成到了茶社旁,向正在卖茶的店主人唱了个肥喏,拱手道:“老丈,敢问一句,那济源号怎么走?” “济源号?”那店主人看了看周可成:“造船的济源号?” “正是!”周可成赔了个笑脸:“小人有个外甥在那济源号当学徒,今天我来城里,我那妹夫托我替他带点东西。我听他说这济源号便在这盐仓门外的河岸边,可这里啥都没有呀?莫不是我记错了?” “没错!”店主人同情的看了看周可成:“两日前有一股倭寇来了,一把火把河岸边的十几家船厂都烧成了白地。济源号便在那边!”说到这里,他伸出手向远处指了指:“看到那条乌篷船了吗?就在那船靠的地方!” “啊!这,这可怎么得了?”周可成顿了顿足,一副六神无主的样子:“我回去可怎么和我那妹夫和妹子交代呀!” “莫急!”店主人:“那股倭寇只是放火烧了船厂,却没杀几个人,你那外甥有手有脚,多半是没事的。济源号杨家的老宅在城外的平康里,你沿着这条路走到头,然后转向东走个五六里,看到村口有一颗大槐树便是了!” 周可成谢了店主人,三人便沿着那方向一路行去,约莫过了午时才找到了杨家老宅。那宅院已经有些年头了,但看得出当年很是花了不少心力。周可成看了看四下无人,上前敲了几下门,高声问道:“这里是济源号的东家吗?” 周可成喊了四五声,里面传出一阵脚步声,随即便听到门内有人高声道:“济源号已经被倭寇一把火烧了,我也没钱还你们的阎王账了!有本事你们就把我这条命拿了去抵债吧!” 周可成听出是杨彻的声音,顿时大喜,赶忙高声道:“杨兄,快开门,是我周可成呀!” 随着一阵咯吱声,门打开了,杨彻看着周可成,脸上满是不敢相信的神色:“周兄弟,怎么是你?” “为何不能是我?”周可成笑了起来:“我刚刚从东番回来,看到盐仓门外被烧成了一片白地,看到你没事,真好!” 第五十九章杀人 “哎!”听到周可成提到盐仓门外的事情,杨彻的脸立即变得黯然:“我给你造的新船因为违禁被官府没收了,本想再给你造一艘,却不想被倭寇一把火连厂子都一起烧了,当真是无颜再见你了!” “人没事就好!船总可以再造嘛!”周可成笑了起来:“怎么,我那么远回来,杨兄你也不请我进去喝杯茶?” “瞧我这人!”杨彻笑了起来,赶忙领着周可成进了堂屋,奉上茶水,周可成喝了两口茶,笑道:“杨兄,我方才在门外听到你说什么阎王债、抵命什么的,莫非发生了什么事情不成?” “贤弟,你是有所不知呀!”杨彻苦笑了一声:“你上次去了东番地,我不是接了几条官府巡船的差使吗?上面催的紧,手上几条船的单子又都被退了,手头上便紧了些。这次一把火下来,不但把船厂里要下水的几条船都烧了,就连积存的船材都烧的一干二净,这下我已经是无路可走了!” 周可成又仔细问了几句,才明白了过来。原来这济源号虽然是宁波有数的船行,但和今天的许多企业一样有同样的毛病——流动资金匮乏,多年以来的材料价格、人工上涨已经将济源号的利润空间压缩了不少。而这次禁海令又一下子让他手中的订单全成了废纸,加上官府巡船的订单没有拖欠付款,济源号已经是病情深重,不得不向材料供应商拖欠货款,以求熬过难关。而将其打入无底深渊的便是两天前的那场灾难——突如其来的倭寇不但焚毁了厂房、完工和即将完工的几条船只甚至还有多年累积的船材。这次济源号再也无法翻身了,建造能够远航的船只需要坚固的龙骨和桅材,而这些材料都必须用强韧的木材,为避免发生变形和开裂,建造船只的材料必须放置数年以让其干燥脱水,这种损失是短时间内绝对无法弥补的。看到济源号翻不了身,那些多年的合作商也顾不得撕破面子,便将手头的欠账都卖给了一家青皮无赖,让他来向杨彻讨账。 “还真是开眼了,连黑社会讨债公司都有了。”周可成不由得啧啧称奇,他想了想问道:“听杨兄这么说,应该没有伤什么人吧?” “那倒是没有,那些倭寇是求财来的,并没有追杀,除了几人扭伤了脚倒也都还好,也算的是不幸中的万幸了!”说到这里,杨彻突然拍了一下自己的脑袋:“瞧我这记性,险些把那件事情忘了。贤弟,你在这里稍等会!”他站起身来进了里屋,片刻之后重新出来,手中多了一个小盒子,递给周可成:“贤弟,这是还给你的!” “我的?”周可成一愣,打开盒子一看,里面却是自己的那枚祖母绿戒指,不由得大吃了一惊:“杨兄,你既然缺钱,为何不把这个拿去当铺呢!” “贤弟!”杨彻笑了笑:“倭寇来之前其实济源号的情况已经好了不少,便筹借了一笔钱把这戒指赎回来了,却不想遭了这等无妄之灾,就算我拿这戒指去卖了,也拿不回济源号,何况这戒指对我现在也是祸根,还不如物归原主!” “祸根?这又从何说起?” “兄弟你是有所不知呀!”杨彻苦笑了一声:“那个泼皮就是冲着这枚戒指来的,以他过往的行径,哪次不是把人家逼得家破人亡才罢休?我就算把戒指给他也不会放过我的?还不如物归原主。” 周可成听了杨彻这番话,心中颇为感动,不管对方的动机是如何,到底还是没有拿自家的戒指去抵债,尤其是已经身处绝境。俗话说疾风知劲草,板荡识忠臣,即使不考虑其能力,仅凭这品行,这个人就可以交。他伸手接过那枚戒指,纳入怀中,沉声道:“杨兄,你这家济源号乃是七代传承下来的,这么多手艺精湛的工匠,还有历代传承下来的造船法式,若是就这么一朝散去,那也未免太可惜了” “我岂不知道可惜?”杨彻叹了口气:“可形势比人强呀,不说别的,不少人都已经三四个月没发薪了,家中都快断炊了,现在又出了这档子事,我自家难保,哪里还顾得上祖上传下的基业。” 周可成正想劝慰两句,突然听到外间传来一阵争吵声,赶忙站起身来,刚走到大堂门口,正好撞到一条黑凛凛大汉,约莫有四五分醉意,敞着怀,歪戴着抓角儿软头巾,身后跟着两个泼皮汉子,昂然进来。杨家的看门老汉上前阻拦,口中道:“鲁二爷,我家主人正与客人有事商议,还请原谅则个,烦请明日再来!” “客人?”那黑汉看了看周可成,笑道:“什么鸟客人,明明是个打鱼的,有甚事可商议的?杨彻你快出来,将那宝贝戒指交出来,老子便宽限你几日,不然老子今日便要你好看!” 杨彻听到那黑汉这番话,心中早已火起,只是眼下形势比人强,只得强压住胸中的怒气,正待上前说些软话,却只见周可成从怀中取出那枚祖母绿戒指来:“你说的那宝贝戒指可是这个?” “不错,怎得在你手里!”那黑汉定睛一看,脸色大变,指着杨彻骂道:“你这狗才,竟然要把这宝贝教人偷偷带走,若非你家老爷今天来了,便让你蒙混过去了?快给我!”话音刚落,他便踉踉跄跄的冲了上来,伸手便要抢这戒指。周可成也不躲闪,任凭其抢过戒指,冷笑道:“阿坎,杀掉他们!” 那黑汉抢过戒指,正要细看是否正是那枚祖母绿戒指,突然觉得背心一痛,回过头来,正好看见阿坎冷着脸,正便将短刀从自己的背脊里抽出来。戒指从绵软无力的手中滑落,阿坎的手法很干净利落,锋利的刀尖从肋骨下刺入,将心脏切成两块,戒指尚未落地,人已断气。 第六十章施粥 杨彻的惊叫声来的太迟,阿坎转过身一个虎扑,一刀刺进前面一人的心窝,剩下那人这时才反应过来,发出尖利的声音,惨叫声随即被短刀切断——一柄短刀从口而入,从后脑透出。 “掌柜的,这是你的戒指!”阿坎从地上捡起带血的戒指,交还给周可成。周可成点了点头,对杨彻笑道:“杨兄,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古人果然说的没错!” “贤、贤、贤弟!”杨彻的声音颤抖的厉害,便如他那的手指和膝盖:“你为何要杀他?” “这等恶徒,现在杀已经是晚了!”周可成擦去戒指上的血迹,戴上了手:“再说若是不杀他,杨兄你有什么办法应付他吗?” “这个——”杨彻顿时语塞,他若是有办法对付这鲁二,又怎么会被逼到这步田地,再说周可成杀人归根结底也是因为自己,自己又如何能责怪对方?约莫过了半响,他叹了口气道:“兄弟,这好歹也是三条人命呀,若是官府怪罪下来,我们该怎么办呀!” “官府若能拿住我,就算没这件事情,也是要掉脑袋的!”周可成笑道:“至于杨兄,这也是一个契机,你可以否极泰来,不但可以保住家业,说不定还能强爹胜祖,把这济源号发扬光大呢!” “发扬光大,你这是从何说起?” “我记得你说过,这些年来由于木材的价格越来越贵,宁波这边的船厂越来越比不过闽地的了,你也曾说过若非是基业在这里,说不定便到闽地去开船厂了。眼下你在宁波已经是山穷水尽,那为何不换个地方,说不定能够柳暗花明呢?” “换个地方?贤弟说的倒是轻巧!”杨彻摇了摇头,苦笑道:“船厂又不是我一个人就能开的,各色师傅,帮工,少说也要三五十人,加上各种材料工具还有地皮,怎么也有千把两银子才能落得下地,更不要说换了个地方,人生地不熟的,要打开局面也不能少了人脉,还有场面上的应付,哪里是现在我敢想的!” “这么说来就是钱、地皮、人脉、场面啦?”周可成笑道:“阿坎,把担子搬过来!” 阿坎应了一声,便将扁担挑了过来,杨彻低头一看,竹篓里满是鱼贝,由于时间有些久了,不少鱼贝都已经死了,散发出难闻的腥臭味。周可成走到竹篓旁,弯下腰摸索了一番,从里面取出一只鹿皮口袋来,当着杨彻的面解开口袋,伸手在里面抓了一把,笑道:“杨兄,你看这是什么?” 杨彻惊讶的张大了嘴巴,周可成手掌上是十几枚围棋棋子大小的碎金块,在太阳的照耀下反射出夺目的光,他便发觉自己无法将视线从鹿皮口袋上抽离,只能伸出手指向鹿皮口袋,问道:““这里面都是——”” “不错,这口袋里都是!”周可成笑着拍了拍鹿皮口袋,里面发出悦耳的金属碰撞声,然后他走到鱼篓旁:“这几只口袋里放的是银洋,都是我们这一趟跑东番地赚的,所以钱的问题杨兄你不用操心。” 杨彻咽了口唾沫,竭力将视线从鱼篓底部的鹿皮口袋上抽离出来,逼债人、凶杀、黄金,这短短的刻把钟时间给他带来的震惊实在是太多了,他也不是傻子,很清楚此时已经没有退路了,若是自己说个不字,周可成也不用做什么,只需要拍屁股走路,光是留下来的这三条人命就够自己喝一壶的了。他也是个聪明人,立刻做了决断:“既然贤弟已经都准备妥当了,那愚兄也就不推诿了,该怎么做还请示下,我无不依从!” “好,好!”周可成笑道:“有你这句话就好说了,快先拿两把锄头来,先把这三具尸体埋了。” “埋了?”杨彻闻言一愣:“这鲁二在城中可颇有势力呀,要不要等到天黑了,外面找个偏僻地方——” “不必担心,你看这三人个个一身酒气,分明是半道上临时决定来这里的,家人又怎么会想到来我们这里?像这等泼皮在外面留宿个两三日也是寻常事,待到发现不对找到这里,我们早就上船走了,又怕个什么?”周可成笑道:“眼下最要紧的是把我们需要的人手找来,还有造船所需要的器具、桐油、麻绳、铁钉,反正除了木材所需要的都要多准备些!” “找人倒是不难!两天前那场火把沿河的船厂都烧了个干净,几乎所有造船师傅都没了着落,本地人还好,那些附近来的都在关帝庙那边,没钱没米的苦不堪言,只能靠着一点稀粥度日,若说是有活计的,要多少人有多少人,价钱也好商量的很。” “若是如此,那就麻烦杨兄与我做一场戏了!” 关帝庙。 胡可沿着倾斜的木板走上码头,他感觉到四周投来的目光满含恶意。船身轻轻摇晃,不过他站的很稳,也许这让那些围观者很失望吧!胡可心里暗想,他听到小声的嘀咕,夹在木板绳索的嘎吱声和流水拍打石阶的声音。没人喜欢我,他很清楚这点,这些人饿着肚皮,他们的家刚刚被烧成了一片白地,失去了谋生的手段,而这一切都是因为海禁。 在亲兵的簇拥下,他穿过人群,向城门走去,在不远处的关帝庙,衣衫褴褛的人们排着长队,等待着庙里施舍的薄粥,他们当中的许多人都是几天前那场火灾的受害者,在火灾之前他们有手艺、有工作、有力气;而现在已经一无所有。胡可微微的摇了摇头,向城门走去。 一阵喧闹声重新吸引了胡可的注意力,他转过头向声音来处看去,只见排队的人群从施粥的摊子前跑来,向另外一个方向聚集了过去,被挤倒在地的女人和孩子发出绝望的惨叫声。他皱了皱眉头,对亲兵下令道:“你们几个过去看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还有,别让女人孩子给踩死了!” 第六十一章招揽 在士兵们的威慑下,秩序很快就恢复了,人们重新排成了长队,只不过不是在关帝庙前的施粥摊子前,看着那门可罗雀的施粥铺,胡可皱了皱眉头,心中越发疑惑起来。 正当他准备亲自过去看看的时候,一个亲兵跑了回来,怀中抱着一片大荷叶,里面包裹着些东西,他笑嘻嘻的向胡可欠了欠身子:“将主爷,当真是稀奇了,这年头有施粥的,还有舍饭团的,白米大麦捏成的饭团子,热气腾腾的,不要钱白给人吃!” “舍饭团子?”胡可疑惑的看了一眼那亲兵:“这怎么可能,这么多人便是金山也吃空了!” “真的!您看这些都是那家主人给的,说是给没过去的弟兄们的!”那亲兵笑嘻嘻的揭开那荷叶,果然里面放着几十个拳头大小的饭团子,热气腾腾的看上去诱人的很:“我已经吃过两个了,一半白米,一半大麦,都是新鲜粮食,饭团里还放了盐渍的梅子,这家主人还真是个善心人!” 胡可拿起一个饭团,咬了一口,正如部下所说的,齿间传来新鲜粮米特有的清香,虽然里面掺了一半的大麦,但蒸的很透,咀嚼起来反而更有嚼劲,他三口两口将饭团咽下,问道:“你有问那厮为何施舍饭团吗?” “小人已经问过了,舍饭团的主人是济源号的东家,这次倭寇也把他的作坊烧了。加上海禁的事情,他的作坊没办法在宁波开下去了,幸好遇到一位福建的财主,知道他家的手艺过硬,便想请他去福建那边开厂,舍饭团是想要多招募些工匠同去的。” “福建的财主?”胡可听到这里,脸上现出一丝冷笑,这济源号的名声他倒也听说过,乃是宁波造船业有数的老字号了,最擅长的便是建造远航的海船。那个福建的财主远远的跑来招揽人手其用心不问可知。只是他这段时间在朱纨手下办事得力,颇得朱纨信任,也渐渐也知晓了一些高层的密津。原来朱纨虽然身兼闽浙两省,巡抚海防之事,但实际上却是浙重闽轻、浙严闽宽,朱纨这么做倒不是得了闽籍缙绅的好处,徇私枉法,而是有自身的考量。原来他经过一段时间的巡查后发现这两省海防废弛,可用之兵船都甚为有限,若想在两省都严密设防必然是兵分则弱,处处都守不住,只能流于形式。因此他便打算先浙后闽,先将有限的力量集中在两浙,扫平沿海的贼寇,然后再将力量转移到闽地来,这么做还有一个好处,由于谢家遭遇海贼袭击的缘故,两浙的士大夫在他施行保甲、严查通海大船的问题上就不好开口了;而闽地的在朝在野官绅看到朱纨的板子在自家头上轻轻落下,自然也不会强出头替隔壁省的竞争对手说话了,这样一来朱纨的阻力就会小很多。胡可既然知道这些内情,自然不会在这个时候给朱纨惹出麻烦了。 “好了,快些吃了饭团进城去,还有要紧差使要办呢!”他摆了摆手,引来手下的一阵欢呼声,十余只胳膊一起向荷叶上的饭团伸去。 关帝庙前。 “你叫什么名字?” “回东家,大伙叫我铁脖子!” 周可成上下打量了一下对方,这名工匠的个子不高,但长得颇为粗壮,身着一件破旧的细密褐衣,双手满是老茧和皲裂的口子,眼睛总是往旁边桌子上的饭团上溜:“会什么手艺?” “我木工是个好把式,漆作也还行!”工匠的目光转向一旁的杨彻:“杨老爷可以作证!” 周可成转过头,看到杨彻微微点了点头,脸上浮现出一丝笑容:“很好,你有媳妇吗?有几个孩子?都多大了?” “有媳妇,有两个小子,一个十三,一个十岁!”那工匠答道这里,目光中流露出不安来:“老爷,孩子和媳妇和这个有关系吗?不是我铁脖子吹牛,我刨子和斧头上的功夫可不比别人差呀!” “没什么!”周可成笑了笑:“我问这个就是想要知道给你发放多少安家费,我那作坊离这里远得很,总不能让你丢下老婆孩子一个人去吧?拖家带口的上路,总要准备一下,这样吧,你家一共四口人,你便拿十个饭团回去,再拿五升米,回去让老婆孩子吃好点,养好身体一起上路。” “多谢老爷!多谢东家!”那工匠闻言大喜,赶忙跪在地上磕了两个响头,然后退到一旁,早有周可成花了高价从衙门请来的文书开具了文契,上面注明了工匠的姓名,家乡,一共为周可成干五年活,每日早晚两餐,冬夏衣赐,每月月钱若干文,最后让那工匠按下手印,这样一来若是其拿了钱米敢跑路,周可成就可以凭借这契约借助官府缉拿。 “贤弟!”杨彻压低了声音:“你真的是要开船厂吗?干嘛带连女人孩子都要,不过是图耗钱米罢了。现在这个时候,就算你不让他们带家人,也有足够的人答应的!” “不怕,女人可以帮着煮饭洗衣,孩子也不小了,跟着打两年下手,就可以跟着干活了,都是有手有脚的,哪有白吃饭的?再说一家人在一起才会安心干活,若是搞得骨肉分离的,一年半年还好,时间长了非出乱子不可!” “贤弟说的不错!”杨彻听到这里,不由得微微点头:“不过你也是好心肠了,若是旁人,决计做不到这些的!” “兄长请放心!”周可成笑道:“别的本事我不敢说,若论赚钱的本事,我周可成敢说不落于人后的,你此番随我去,将来绝对不会后悔!”他这句话倒是说的极有信心,朱纨这么一番胡搞,至少把两浙的远洋造船业一下子倒退二三十年,而从后世穿越而来的他很清楚至少在未来三百年内,日本、东南亚、乃至整个欧洲对中国出产的丝绸、布匹、茶叶、瓷器等众多商品是如饥似渴,掌握着超越时代的造船技术的自己要是在这样一个朝阳产业里赚不到钱,还不如找块豆腐自己撞死拉倒。 第六十二章善人 就这般,周可成花了半天功夫,便搜罗了各色工匠七八十人,加上他们的家人约有三百余人,周可成发了米,约定三天后在码头集合,乘船南下前往福建月港。诸事停当后,周可成立刻写了一封信,然后将其与那枚戒指一同交给小七,让其连夜赶回双屿,将信交给许梓。 “是,师傅!”小七小心翼翼的将戒指与信笺纳入怀中收好,正准备转身离去,却被周可成拉住了:“回去后告诉你叔父,把白鸟号准备好,十天后便在鸦屿那里等候!” 宁波知府衙门。 “胡千户,你来的太迟了!”宁波知府是一个削瘦的中年人,双颊凹陷,颧骨突出,几天前的那场灾难更让他的眼睛里满是愁苦之色:“倭寇一直打到城下,他们劫掠了城下的商铺船厂,又放火将其付之一炬,柯巡检见贼人不多,便领着民兵出城,却中了埋伏,现在还躺在床上生死不知!” “知府大人!”胡可恭谨的行了礼:“末将得了军情便连夜赶来,想不到倭寇行动如此迅捷,不过士卒远来疲惫,住宿、粮秣之事便劳烦大人安排了!” “哼!”知府冷哼了一声,嘴角下撇,脸上立刻现出鄙夷与厌烦的神情来:“就知道要粮、草、柴、住处,难道你没看见眼下这宁波城是什么样子?本来一切都好好的,硬要禁海,惹得倭寇进犯,百姓无业,平白生出许多事端来,海禁不足以护民,反足以害民,朱子纯做的好差使,本官是一定要上书朝廷弹劾的!” 胡可听了宁波知府的一番抢白,他官职卑微,哪里敢出言抗辩,只得低头不语,那知府说了一会儿,胸中的怒气也发泄的七七八八的,看到胡可站在自己面前恭谨的很,倒也有点不好意思,冷哼了一声道:“罢了,你一个微末将吏,这倒也怪不到你头上,这样吧,你的人便在盐仓门外驻扎,那里距离三江口很近,正好屏护府城,粮食柴草本官都会派人送去,只是住处就只有请贵部克服下了!” “多谢知府大人!”胡可赶忙躬身拜谢,退了出来,他心里清楚浙江许多地方官员对朱纨的海禁政策并不支持,甚至颇有反感,朱纨身负朝廷钦命他们没有办法,自己一个小小千户他们可不怕。莫说是几句难听的话,便是更过分的事情也不是做不出来的。 “大人!”一个声音将胡可从遐想中惊醒了过来,他抬起头来。亲兵气喘吁吁的对他说:“有倭寇的消息了!” “在哪里!”胡可的精神立刻就提起来了,不管怎么说他的前途、富贵和命运都已经和那位朱纨朱大人联系在一起了,既然上了这条路,就必须走到底。 “在洋塘,距离这里有一百多里!”那亲兵沉声道:“那里有河可以直通大海,倭寇上岸之后便把那里当做巢穴,四出劫掠,抢来的东西就都屯在村子里。有个汉子逃出来,到城里报官,让我遇到了。” “好,快把人带过来,我要问他的话!” “军爷!”那汉子紧张的看了看胡可,跪下磕了个头:“倭贼有大约有一百多人,其余的都是海贼,他们干了许多坏事情!我有一头牛,被他们抢走了,我的女儿也给抢走了,牛给他们吃了,女儿——哎!”他的脸因为愤怒和羞愧而涨的发红,泪水从眼眶里流出来。 “嗯!”胡可粗略的估算了下敌人的战斗力,他很清楚绝大部分海贼中能打仗的只有倭人,华人海贼一般只能承担引路、抢劫等事情,并不敢与官军厮杀,他现在手下有三百人,算起来有一倍以上的优势,他又询问了几句敌人的设防情况和武器装备后,决定抓住机会一鼓消灭这股倭寇。 “你带他下去吃点东西,休息会,我现在就去见知府大人!”胡可吩咐了亲兵两句,就转身往后堂而去。 “小人参见知府大人!”周可成恭谨的将那希元家管家给自己的名帖奉上。一旁的幕友从周可成手上接过名帖,转交给知府。知府看了看帖子上的名字,脸色一下子变得和缓起来:“既然是茂贞公介绍来的,便坐下说话吧!你与茂贞公有什么关系吗?” “多谢大人!”周可成向知府做了一个长揖,方才小心的坐下,他拿出这种名帖本来也只是抱着一个试一试的态度,却没想到这么有效,心中不由得暗自欣喜,小心翼翼的答道:“小人家里与林家乃是同村,称林翁一声世叔,” 知府捋了一下颔下的胡须,面带笑容,与方才见胡可时的声色俱厉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原来是乡梓呀,家父与茂贞公乃是同年,算来本官也要叫他一声世叔,上次见面已经是十五年前的事情了,不知道他身体可还好?” “有劳大人问候,林翁的身体倒还安泰!” “嗯!”知府笑着点了点头:“积善之家必有余庆,茂贞公为官时为民做事,卸任后又造福乡里,得享高寿倒也正常。你此番来宁波有什么事情吗?” “是这么回事!”周可成笑道:“小人家里世代是造船的,听说此番朝廷禁绝双桅以上大船,江浙这边不少船厂都倒了霉。小人也知道这边工匠手艺精巧,胜过闽南那边,便想来这边招募些工匠回老家去。” “嗯!”知府笑道:“那方才在关帝庙那边舍饭团的便是你啦?” “正是小可!” “好,好!”知府笑道:“经商之人最要紧的要有一颗善心,切不可唯利是图,置道德良心于不顾!眼下宁波多事,流离失所,孤苦无依之人甚多,你愿意拿出自家粮米来,给人一条生路,便是大善!” 第六十三章行贿 周可成也没想到这知府这么爽快,毕竟朝廷一边严查海禁,自己却说要扩建船厂,要说自己和朝廷对着干也不是说不过去,看来那张帖子的作用不小,赶忙陪笑道:“大人谬赞了,小人哪里明白这么多道理,只是看到关帝庙里那么多人衣食无着,就指着那点稀粥吊命,着实可怜得很,又听说他们多是船匠,前几日被倭寇一把火烧了船厂,才落得这般田地。小人家里世代都是造船的,看他们这样子心里也难受的很,出点银子权当买个安心,接下来回福建的路上也好求关帝爷爷庇佑!” 知府听到这里,连连点头:“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好,好,与人有怜悯之心,百神自然护佑,说吧,有什么需要本官帮忙的?”他也不是傻子,自然知道周可成拿着帖子上门肯定是无事不登三宝殿,便径直问出来了。 “多谢大人!”周可成斟酌了一下词句:“这次我来宁波,原本只想招募工匠,但看到城下的样子,若是只将工匠招募走,留下来的家人孩子恐怕也活不下来,岂不是做了离人骨肉的恶人?于是便连家人一同招募了去,约有三百余人,加上采买的一些器具、材料,若是走陆路就麻烦了,便想走海路回福建!” “嗯!走海路!”知府皱了皱眉头,旋即笑道:“无妨,朝廷海禁防备的是奸人为非作歹,只要你船上没有违禁的东西,这禁令自然落不到你头上!” “大人,不光是走海路的事情!”周可成压低声音道:“我这次来原本只准备了一条大船,可连工匠的妻小都一同招来了,那船便装不下了。” “哦?那你想要如何?” “我听济源号的东家说,他有条刚造好的双桅大船,因为官府的禁令被收了去——!”说到这里,周可成稍微停顿了一下,偷偷看了看知府的脸色,确认对方脸色甚和方才继续说了下去:“小人想若是这些船官府有用也就罢了,若是暂时用不上岂不是白白停在那里任其腐烂,不如——” “哦,这么说来你的主意打到这几条船上了?”那知府脸上神色淡淡的,看不出是喜是怒,周可成赶忙低声道:“大人,不管怎么说这船既然被官府收了去,便是官府的公产,小人岂敢白白拿了去,小人的意思是何必将其发售给小人,一来小人也能得个方便;二来官府也能得了一笔钱来赈济受灾的百姓,岂不是一举两得?” 听了周可成这番话,知府半响没有说话,周可成也不敢催促,只能垂首危坐,眼观鼻,鼻观心,约莫过了半盏茶功夫,那知府方才叹了口气:“也罢,自从海禁以来,宁波百姓有倒悬之苦,我这也是无奈之举,张师爷!这件事情就交给你和这位周掌柜商议吧!” “是,老爷!”那位一直沉默不语的幕友站起身来向知府欠了欠身子,周可成赶忙也站起身来,向对方拱了拱手:“劳烦张师爷了!” “不敢!”那幕友微微一笑,正要说话,却听到堂下传来一阵争吵声,随即便看到胡可上得堂来,一名家仆紧跟着跑了上来,看到知府赶忙跪下磕了个头:“老爷,小人明明说您在里面有客人,他却不听,硬闯进来了!” “你先下去吧!”知府的脸上蒙上了一层阴影:“胡千户,有什么事情要这么匆忙?” “末将失礼之处还请大人恕罪!”胡可从知府的声音里听出了一丝怒意,赶忙躬身行礼谢罪:“只是有紧急军情,需要向大人禀告!” “紧急军情?”知府的眉头又紧皱了起来,虽然他并不喜欢眼前这个武夫,在他看来两浙眼前的乱象完全是朱纨无事生非的结果,用军队加强海禁只会把问题越搞越大,作为朱纨的亲信部下,自然也连带着上了。但作为宁波的父母官,他有义务听取对方的汇报,因此他向师爷与周可成微微点了点头,示意其退下,又伸手指了指一旁的圆凳没好气的说:“胡千户,坐下说话吧!” 周可成随着张师爷出了门,他的心神还停留方才那军官的身上,胡可刚进门的时候他就认出了此人便是当初在双屿岛上当细作和在海上截击自己的明军军官,想不到在这里又遇上了,当真是凑巧的很,不过看对方的样子,应该不记得自己的模样。 “周掌柜!”张师爷的声音将周可成从思绪中惊醒了过来,他抬起头,看到对方正笑吟吟的看着自己,赶忙笑道:“张师爷,我方才突然想到一点生意上的事情,让你见笑了!” “无妨!周掌柜的家大业大,一时间没法都顾过来倒也正常!”张掌柜是个胖乎乎的中年人,留着一缕山羊胡子,脸上有事无事总是带着三分笑意:“既然东家把这件事情交给我了,我就斗胆问一句,周掌柜你要几条船?” “几条船?”周可成闻言一愣,他原本只是想把杨彻替自己造的那条新船给弄回来就不错了,毕竟对于自己来说眼下正是百废待兴的时候,光是要将这三百多人和许多造船的工具运到台湾淡水仅凭那一条船是不够的,他来知府这里也就是打着碰碰运气的主意,可听这张师爷的口气好像自己除了把自己那条船弄来,还可以弄几条其他船似的。 “怎么了?周掌柜你花了这么大力气,拿着茂贞公的帖子不会就只想把济源号那条怪船弄走吧!”张掌柜的脸上露出耐人寻味的笑容:“若就只是这等小事,敝东家又何必这么弄得这么麻烦呢?” 确认了对方的态度,周可成心中暗喜,他赶忙笑道:“张师爷,你看也差不多到了吃饭时间了,要不我们一起找个地方,一边喝酒一边细谈可好?” 第六十四章洋塘 知府衙门后堂。 “胡千户。”知府意味深长的看了胡可一眼:“这么说你打算去攻打那支倭寇了?” “不错!”胡可恭谨的欠了欠身子:“这队倭寇上岸之后,为祸甚广,宁波不过是其中之一罢了。据逃出来的百姓所说,这伙倭寇在洋塘村挖掘壕沟,修筑壁垒,有长期据守的打算,若不将其尽数消灭,待其根基稳固,只恐遗祸无穷呀!” 知府并没有说话,只是意味深长的打量了胡可一番,胡可惴惴不安的低下头,不知道自己的方才说的哪里有毛病,过了好一会儿,知府问道:“胡千户,那伙倭寇有多少人?” “真倭约有百余人,其余皆是假倭!” “嗯!”知府点了点头:“你既然身为千户,麾下的士卒应该不会超过五百人吧?本官虽然未曾领过兵,但浙江这些年卫所的情况也还是有所耳闻的,武备废弛,卫所士卒平日里为军官役使,终年不得歇息,苦不堪言,视战场如畏途,甲仗军器恐怕也多有缺额,名义上虽然有千人,实际上可战之兵不会超过百人。胡百户,有求战之心是好事,但出战之前还是要再三筹划吧?” “大人教训的是,不过下官麾下这三百人,都是平日里教训熟了的,并非卫所里那些疲敝之兵。倭人虽然凶悍,但自上岸以来,屡战屡胜,竟然公然在洋塘筑寨屯守,已经是骄兵,又不知我方军情,以有备攻无备,下官已有胜算!” 知府见胡可话说的满了,虽然心中颇为不悦,但自己毕竟不是对方的直属上司,并无指挥之权,只得点了点头,冷笑道:“既然你已经有成算在胸,那本官也就不多言了,粮秣柴草民夫,自会准备停当,不过本官丑话说在前头,兵凶战祸,还请胡千户好自为之。”说到这里,他拿起茶碗,喝了一口。胡可赶忙站起身来,躬身道:“多谢知府大人,下官告退!” “请,请!”周可成小心的将张师爷的酒杯斟满,笑道:“张师爷,这宁波下官是头一次来,人生地不熟,”说到这里,他从腰间的鹿皮口袋中摸出十余枚碎金块来,放到桌面上推了过去:“若有做不到的地方还请多多提点!” “哦!”看到金子,张师爷的脸色微变,他随手拿起一块,凑到窗口看了看,又用牙齿咬了咬,看到上面的齿痕,脸上的笑容立即变得生动起来:“周掌柜,这金子成色不错呀!” “废话,都是老子亲自动手重新熔炼过的,当然成色不错啦!”周可成肚子里骂道,脸上却笑道:“都是东番里来的金沙,重新熔炼过的,十足的真金!” “好,好!”张师爷说了两声好,也不知道他说的是金子好还是周可成送金子给他好,待到他将金子纳入袖中,抬起头来,平日里脸上的笑容已经全没了:“既然周掌柜如此爽快,那我也就不拐弯抹角了。好船、大船官府有的是,也就是知府大人一句话的事情。俗话说火到猪头烂,事情办不办的成就看周掌柜你的诚意了!” “那敢问一句张师爷,这个诚意具体要怎么算呢?” “八百两纹银!”张师爷伸出一根手指来晃了晃:“从上到下我便替你打通关节了,然后里面的船便随便你挑,每挑一条走你再出五十两!” “这样也可以?”周可成大吃了一惊,他穿越以来没少在造船业花功夫,以当时的行情,一条二桅违式海船,五百料,载重大概一百二十吨左右的造价大概五百两纹银上下,依照张师爷的要价,周可成要两条船就可以不赔,三条以上就是纯赚了。 “那不知小人可以挑多少条船走呢?”周可成小心的问道。 “官府里现在扣下的船有三十多条吧!”张师爷喝了口酒,笑道:“要是周掌柜想挑走自然是不成的,知府大人也不好向上面交代。” “那是,那是!”周可成赶忙点头,他到也还没这么贪心,再说即便官府随他开走,他手下也没有那么多船员来驾驶这么多船呀。他从口袋里又取出几小块金子,递了过去:“还请张师爷提点!” “三分之一吧!这个应该问题不大!”张师爷看了看金子,把原本准备出口的数字又往上调高了三成:“只要不超过十条,就问题不大。” “这么多?”周可成被张师爷吐出来的这个数字吓了一跳:“这么多船一下子都没了,若是上司查问下来,知府大人怎么应付呢?” “呵呵!”张师爷笑了起来:“想不到周掌柜这么实诚,你难道忘了就在前两天倭寇刚刚将盐仓门外烧掠一空了吗?少了的这些船自然是被倭寇一把火烧了,又能怪的了谁?” “多谢张师爷了!”周可成心里的一块石头已经落了地,看来自己要尽快多招募些船员了:“事成之后,必有重谢!” “好说,好说!”张师爷心中暗喜,他笑了笑:“周掌柜,在下再多说一句话,事不宜迟,夜长梦多呀!” “在下明白!”周可成心领神会的点了点头。 洋塘。 在斧头的劈砍下,粗壮的树干皮开肉绽,露出惨白色的茎干来,乳白色的汁液从破口渗出,仿佛泪水。 村民们看着倭寇们将园地里的桑树、橘树一棵棵砍倒,目光中满是悲痛之色,仿佛刀斧砍断的不是树,而是他们的脖子和手足。倭寇们在通往村子的几条陆上道路上挖掘壕沟,然后将树枝削尖,用火烤硬,插入壕沟内,当做鹿角,然后拆毁村里的房屋,用得到的材料修建壁垒和矢仓。 第六十五章夜袭 “殿下!”毛海峰笑道:“这些是村里的桑树,我们运到日本的生丝便是用这种树的叶子而来的,可否——” “这里,这里,这里,天黑之前都必须挖好壕沟,布上鹿角!”松浦信赖对着简易的地图用粗硬的口气下着命令,仿佛根本没有听到毛海峰的话。 毛海峰的脸色有些尴尬,不过他还是勉强笑了笑:“松浦殿,这些树木——” “毛君!”松浦信赖打断了毛海峰的话语:“这是战场,明国的军队随时都可能出现,到处都可能有敌人出现,战场上软弱和懈怠就得死,人是这样,家族也是这样。”松浦信赖的声音陡然提高了声调:“快,不干完不许休息!” “可是这里是大明,不是你们倭国呀!”毛海峰竭力劝说下去:“难道你们松浦家不想要生丝了吗?你把村民的桑园毁了,以后再怎么向他们买生丝呢?” “我们松浦家当然要生丝,但更要性命!”松浦信赖伸出自己的右手,他右手没有小指,只有四根手指,食指还少了末端那一节:“你看到我这只手了吗?这就是懈怠大意的下场。我不能让士兵们在没有设防的营地里过夜,而且这些树会成为敌军的屏障,说不定现在就有敌人的探子就隐藏在里面,一定要全部清除掉!” 毛海峰见松浦信赖态度如此坚决,也只得作罢,不过心中对这倭人说的话还是颇为不以为然。 胡可行走在灌木丛中,虽然已经是冬天了,幸好江南的植被依旧十分茂盛,足以遮掩行走在其中的人。他弓着腰,呼吸在空气中结霜,为了行动便捷,只穿了一件夹衣,寒风吹在身上,仿佛着甚至。在前面领路的是他的亲兵,绰号叫菜花蛇,他是个矮瘦汉子,刚过三十,体格比外表上要结实得多,他似乎凭借本能就知道如何下脚,不会踩断树枝,带动灌木,惊动矢仓上的倭寇哨兵,而胡可只有小心的踩在部下的脚印上,咬牙苦熬。 倭寇们已经在洋塘村外清理出一块大约六七十步宽的空地,对于进攻者来说,这个距离是非常危险的,越过这段距离的时间足够一个靠谱的射手足以用弓箭射击三次到四次,胡可仔细的观察着敌人的工事,暗自庆幸自己没有拖延时间——从倭寇大兴土木的样子,显然是准备拿这里做巢穴了。 “一共有六个箭楼!”菜花蛇低声道,他的眼力也是胡可的部下里面最好了:“三个在壕沟边,还有三个在稍微后面一点的地方。将主,这些倭寇不好对付呀!” 胡可没有说话,费力的在暮色昏暗的背景下寻找着箭楼的所在,部下的意思他很明白,寻常盗匪的巢穴会把箭楼在壕沟后面一字排开,以追求最大的火力密度,但这么做有一个坏处,只要突破了一个点,攻下一个箭楼,防线便洞开;正确的做法是将箭楼分作两行,微微错开,这样一来进攻者围攻任何一个箭楼,都会遭到前后左右的夹射,进攻的难度都要高很多。 菜花蛇见胡可没有说话,笑了起来:“不过这些箭楼是拆掉房屋的材料建起来的,都是些干木头,现在刮的又是东北风,都是往他们那边吹的!”说到这里,他挤了挤眼睛。 胡可立刻就明白了部下的意思,夜黑纵火,乘势猛攻,十战九胜,这么简单的道理他自然是懂得,只是这么一来洋塘里面的村民自然也就玉石俱焚了,他正犹豫间,突然间宁波知府的那句话闪现过他的心头。 “兵凶战祸,还请好自为之!”胡可重复了一遍,其中的含有的深意让他脊梁上顿时升起一股凉意来。 “兵家本就是凶祸之事,也顾不得这么多了!”他咬了咬牙:“火攻便火攻,只要今夜将这股倭寇一鼓荡平了,自然谁也没有什么话说了!” 海风掠过桅杆的顶部,发出呜呜的声响,将船上所有的帆吹得鼓胀起来,周可成伸手握住帆索,将头探出船舷,看到尖利的船首将迎面而来的海浪劈得粉碎,掌心传来帆索的震动,那是海风在拉扯船帆。 “快,真是太快了!” 身后传来杨彻的声音,他的脸上满是狂喜:“这条船比白鸟号还要快,真不敢相信我能造出这么快的船来!” “千真万确,这条船便是出自济源号的船台!”周可成笑着把杨彻拉倒船舷边,指着船首桅与船首只见那个巨大的钝角笑道:“这便是空心船首,这个改进能够让新船比白鸟号还要快两到三节!” “节?”杨彻被周可成口中冒出的这个新名词弄糊涂了,周可成赶忙解释道:“泰西人的速度单位,大概每个时辰七里吧!” “快这么多呀!”杨彻不由得咋舌道,他稍稍屈指一算:“那若是如此,从宁波去东番地用这条船跑岂不是也就七八天了?” “差不多吧,如果将来跑的熟了,还能更快些,就是四五天也不难!”周可成稍稍盘算了下,在他的记忆里,近代著名的造船家donaldackay所建造的flygcloud号全纵帆飞剪船从纽约沿着美洲海岸线南下,南美洲南端的合恩角,再返回加州,船上满载着成群的矿工、淘金所需的工具、机械、食物,航程17597海里,耗时89天21小时,而宁波到台湾的直线距离不过五百公里,航程也不过580630海里左右,若是以flygcloud号的速度,最多三天便能跑完这一段,更不要说flygcloud号的航程要经过南太平洋和南大西洋的高纬度海域,那里的风高浪大,是全球最危险的海域之一,很多时候为了避免被风暴摧毁,无法以全帆航行,跑宁波到台湾这种近海航线只会更快。 第六十六章运气上 “前面就是蛟门山了!”周可成看了看前方从地平线上升起来的陆地,对水手下令道:“降帆,抛锚,等一下后面的船!”原来他那天通过张师爷的门路,不但把济源号被官府没收去的那条新式斯库拉纵帆船弄回来,还又从官府手中以五十两银子一条的价格买了条七条双桅大船,倒不是他没有银子了,只是仓促之下他实在是招募不到那么多足够的船员来驾驶更多的船了。启航之后他便将那条新船作为自己的旗舰,白鸟号交给陈四五,值得信任的手下也基本在这两条船上,这样一来即使其他几条船上的人发现情况不对也不怕——反正这些船肯定跑不过自己这两条船,不怕他们玩出什么花样来。 好不容易整治停当后,周可成才率领着这九条船组成的舰队向东南方向而去,出海后周可成才发现一个新的问题——他这支临时凑起来的船队速度差异太大。白鸟号在满帆顺风可以跑到九节以上,采用了空心船首的新船速度更快,而剩下的七条船虽然是从三十多条船中精心细选出来的,最快的船速也不会超过三节,为了确保船队不脱节,周可成不得不让只升起白鸟号和另外一条快船主桅的船帆,不过在跳小步舞曲(只升起主桅船帆)之前,他决定先满帆跑一段,来测试一下新船的满帆航速。 “有烟,掌柜的,您看,岸上有地方着火了!”主桅上的瞭望手高声叫喊起来。周可成赶忙向陆地的方向望去,只见岸上不远处升起了一股股烟柱,燃烧的浓烟将晨空染的昏暗,船距离海岸至少还有四五里,这个距离都能看到,岸上的火势肯定小不了。 “贤弟,这该不会是倭寇上岸抢掠吧?”杨彻的脸色一下子变得惨白起来,显然他应该是想起了几天前的那场劫难:“我们还是快走吧,要不然让倭寇撵上了就完了!” “杨兄不必担心!”周可成看了看:“我们若是升帆走了,陈大哥的那几条船岂不是错开了?不少工匠的家小和工具都在那些船上呢?我们有九条船,四五百人,船上又有武器,即便是遇到倭寇也有自保之力!” “那若是其他船还没到就遇上倭寇了呢?” “那就升帆跑呗!”周可成笑道:“杨兄自己造的船,难道还跑不过那些倭寇?” 杨彻一想也是,心神也渐渐定了下来。众人等了一会儿,随着太阳渐渐升起,天空也越发明亮起来。可奇怪的是没有看到倭寇的船只,倒是看到不少木板、碎片、笼箱以及尸体从岸边漂浮了过来,倒像是在入海的河道里刚刚发生了一场大战。 “看来应该是官军和海贼打了一仗!”杨彻这才松了口气,恨声道:“打得好,一个都莫要放过了。” 眼见得漂浮过来的各种碎片和尸体越来越多,周可成也下令放下小船,让几个水手去打捞一下,这是当时海上讨生活的人们中流行的一条不成文的规矩,毕竟谁也不知道自己哪天也会落水遇难,救别人便是救自己,顺便也可以看看漂浮物中有没有值钱的东西,可谓是一举两得。 约莫一刻钟后,海面上传来水手的欢呼声,看来他们颇有收获,依照海上的规矩,这笔意外之财应该依照人头平分——即便是船长也只能拿的和最下等的水手一样多,因为意外之财和赌博一样是凭运气的,既然凭的是运气,那在船长也未必比水手强,自然不能多拿。 “看来收获不小呀!”周可成笑着拍了拍杨彻的肩膀:“这是个好兆头,不是吗?” “是呀,我的霉运应该是走到头了吧!”杨彻笑道。 “掌柜的,我们捞到了这些东西!”水手笑嘻嘻的指着甲板上的几个的笼箱:“里面有生丝、有棉布,还有一些金银首饰,器皿都是好东西,可惜都让海水打湿了!” “不要紧,过两天上岸取淡水的时候把生丝和棉布洗干净了,再晾干就好了!”周可成笑道:“你们当中推举个公道的,先估个价,然后分给大家吧!” “多谢掌柜的!”那水手欠了欠身子:“我们还发现了一个人!” “一个人?” “没错,还是一个女的,飘在水面上,那女的机灵的很,躲在一个樟木箱里,几个兄弟们还以为里面装的是啥好东西,拉过来一看却是个娘们。” “还有个女人?”周可成瞪大了眼睛,在十六世纪的海上,无论中西女人可都稀罕的很,这勾起了他的好奇心:“带上来让我看看!” 太平嫂竭力把自己的衣衫往下拉,但还是无法将自己那对赤足给遮掩住,她几乎能够感觉到四周投射过来的一道道鄙夷的目光,像针一样扎着她的皮肤,她的脸一下子变得通红,旋即又变得如死人一般的惨白。她几乎要仇恨自己求生的为什么这么强,为何不和其他村民一样烧死在村里或者淹死在河中呢? 周可成打量着眼前这个女人,赤着脚,低着头,脸被头发遮掩着,根本看不清长的什么样子,不过看她浑身颤抖的样子,应该是给冻着了,也难怪,大冬天的被海水打湿了身子被海风一吹,这年头感染了风寒可不是开玩笑的。 “小七,你去弄件干毯子给她裹上,再拿碗热汤来,冻着了可不得了!” 刚刚抓住毯子,太平嫂就飞快的把自己的那对赤足遮住,她这才觉得整个人舒坦了下来,她感激的抬起头,看了那个说话的人一眼,又赶忙低下头去。 周可成看了看那个女人,眉眼长得颇为端正,只是整个人看起来有股说不出的悲戚之意,这时喝了热汤后看上去已经恢复平静了,便问道:“你是哪里人?叫什么名字?怎么落到这般田地?” 第六十七章运气下 “奴家是个苦命人,夫家本姓谢,大号谢太平,因此旁人都叫奴家太平嫂,是三门洋塘村人。前两年夫家染了时疫丢下奴家和孩子先去了,今年六月又没了孩子,便有村中无赖便撺弄旁人要将奴家赶出家来,想要谋夺家中的桑园。幸好老天庇佑善人,让奴家过了这关,又在外面开了个小酒铺,日子倒也还过得去。却不想飞来横祸,一伙倭寇突然冲入村中,逼迫我等修筑壁垒,想要拿那里当成巢穴。引来官军前来攻打,放火烧村,奴家不得已上了贼船,刚出了河口,却遭遇官军的截击……” 周可成听那女子叙述,却越听越是耳熟,心中暗想不会这么巧吧?他想了想,小心问道:“敢问一句,贵村在码头旁是不是有一间蚕花娘娘庙?” 太平嫂一愣,问道:“不错,您怎么知道?” “那蚕花庙门前是不是还有一棵老槐树?” “正是!” “那无赖可是叫谢三?” “不错,老爷您怎么知道的?”太平嫂大吃了一惊,惊恐的看着眼前这个高大的汉子,只怕又遇到了什么厄运。 “呵呵!”周可成干笑了两声,对眼前这妇人的目光和善了不少。自己虽然与眼前这位妇人未曾相识,但从某种意义上讲对方可以算是自己的贵人了,若非借了蚕花娘娘显灵这个由头,谢三之死也没有那么容易就抹了去,自家发家的第一桶金也没法赚的这么轻松惬意。既然对方今日落得这般田地,自己伸出手帮一把也是题中应有之意。 “我是做生丝买卖的,也曾听说过你们洋塘村蚕花娘娘庙十分灵验,还曾显灵惩治恶人,想不到这一次娘娘竟然连自家的神位都保不住!”周可成叹了口气:“小娘子,既然我们在海上相遇,也算的上是有缘。要不这样,我派人用小船送你上岸,你自回家去可好?” “回家?”太平嫂苦笑了一声:“整个洋塘村都被烧成了一片白地,桑园也被砍光了,奴家哪里还有家可归?” “这个——,那我给你十两银子的盘缠,你自去投奔娘家人可好?” 太平嫂跪下磕了个头:“奴家若是有娘家人可以倚靠,当初又怎么会被谢三那个泼皮欺压?老爷您好心给银子,可奴家一个弱女子连自己身子都保不住,有银子又有何用?只会被人劫了去。若是老爷真的可怜奴家,便请收下奴家做个仆役便是了,洗洒烹调、奴家也都还做得!” “不到旧社会,不知道新社会的伟大呀!”周可成叹了口气,自己在穿越前看冯梦龙的《警世通言》,看到杜十娘怒沉百宝箱这一段,会很奇怪既然杜十娘有那么多体己首饰,在识破李甲的真面目后为何不带着百宝箱跑路,却与百宝箱一同沉入江中。穿越之后才明白在古代社会一个妇女如果没有丈夫或者家族的庇护下场是无法独立生存的,像杜十娘那样出身妓家,没有家族庇护,寄托了全部希望的丈夫又变心的,就算有百宝箱在身,也已经是无路可走了。 “也罢,既然如此,你便在船上先呆着吧,等到了目的地,再做决定不迟!”周可成对手下吩咐了几句,让其在底舱和其他妇女一起安排个床位。待到太平嫂退下了,周可成看了看岸上的烟火叹道:“官军打倭寇,却把百姓的村子都一把火烧了,哎,梁园虽好,终非久留之地呀!” 杭州,巡抚衙门。 一连两天的阴雨,将屋外的庭院变得湿漉漉的,就连人的心情也变得阴沉起来。项高坐在书房里,百无聊赖的翻着一本《汉书》,班孟坚精彩绝伦的文字也变得索然无味,他忍不住站起身来,推门来到游廊上,看着外间庭院里的老槐树,禁海政策已经执行了两个多月了,怎得还没有捷报传来呢?作为朱纨的心腹,整个禁海政策可以说是他项高一手筹划的,他很清楚禁海政策的政治基础是多么的薄弱,而反对派是多么强大,别看眼下朱纨如何威风,只要战事稍受挫折,浙闽两省的缙绅官吏的弹章就能把他朱纨活埋了。因此他选择了以静制动的策略,即先分兵严守水口,断绝双屿与大陆的联系,这样一来那些外国海商自然无法获得生丝等中国商品,时间一久便会离去,到了那个时候再围攻双屿自然事半功倍。但这种静守不可能是无限期的,作为一个在官场混迹了二十余年的老手,项高很清楚越是位高权重之人,就越缺乏耐心,态度就越是变幻无常,所以要想做成一件事情,就必须在有限的时间内把事成办成铁案,这样才不会因为朝廷的变卦而导致半途夭折。 “项兄,项兄!” 正当项高看着庭院的老槐树,想着自己的心事的时候,外间传来了朱纨的声音。他赶忙整理了一下衣衫,去迎接自己的上司兼好友。 “子纯兄,到底是什么事情,让你这么高兴!” “项兄,来,你看看这个!”朱纨那张清瘦的脸已经涨的通红,他将一张纸几乎戳到了项高的脸上:“衣冠中人竟然如此无行,简直是斯文败类!” 项高有些莫名其妙的接过那张纸,看了两遍,脸色大变:“这些都是真的?” “十有,这两名贼首一个是平户的倭人头目,另外一个是汪直的义子,都是贼中的魁首,岂会随便乱说的?再说这上面说的有名有姓,时间、货物的多少也都一清二楚,就算是编造的,哪有编造的这么齐全的!”说到这里,朱纨冷笑了一声:“余姚谢家父为状元阁老,子为探花,一家为宦者十余人,何等名声,想不到背地里竟然是海贼的窝头?不但当窝头,还拖赖货款数十万两,引来海贼讨账,当真是想不到呀想不到!” 第六十八章山中贼,心中贼 项高却远不如朱纨这么兴奋,他低头思忖了一会,问道:“那你打算怎么办?” “我已经下令胡千户将这两个人飞马送来,决不能伤了半根毫毛,否则提头来见。”朱纨双眼精光四溢:“两浙官绅无有超过余姚谢家的,有了这个在手,看他们还敢不敢多嘴阻挠朝廷的大计!” “万万不可!”项高飞快的摇了摇头:“子纯兄,你若是想拿下双屿岛,就千万不能这么做!” “为何这么说?”朱纨看了看老友,怀疑的问道:“莫非你也要为这余姚谢家说项?” “子纯兄!”项高顿足道:“我哪里是为了谢家,我是为了你,为了大明呀!你想想,若是你把这件事情捅出去,余姚谢家与你变成了鱼死网破之势,要么你死,要么他亡。” “那又如何?我有真凭实据在手,难道还扳不倒一个已经去世的阁老?” “可朝廷让你出任这闽浙两省巡抚的目的是啥?是为了海禁还是为了扳倒一个余姚谢家?”项高问道:“再说你手中的证据不过是一个海贼、一个倭人的口供罢了,就凭这两个贼人的几句话,你就要把前朝阁老扳倒了,他的门生故弟岂会和你干休?再说这闽浙两省给海商做窝主的何止一个谢家,你拿了谢家的把柄便这般做,那你攻下双屿之后,有多少人的把柄都给你抓到手里?你觉得这两省的缙绅会蠢到伸出脖子让你砍吗?” 听了项高这番话,朱纨顿时语塞。正如项高所说的:两浙的缙绅眼看着朱纨大动干戈还暂时隐忍,无非是觉得这不过是一阵风头的事情,棍子也是落在那些海商头上,落不到自己头上,无非是少赚点钱,等风头过了自然有其他人再来做,没必要这个节骨眼上跳出来触霉头。可要是朱纨拿这些把柄去动余姚谢家,那就是另外一个性质的问题了——连余姚谢家都敢动,那其他人又有谁是安全的?说什么也要把朱纨这个不按牌理出牌的家伙赶下台再说。闹到最后会怎么样不知道,但朱纨肯定是死路一条的。 “那项兄,你觉得应该怎么办的好?” “很简单,君子引而不发,跃如也!这两个人,还有供状你可以扣在手里,不妨还可以透露一点风声出去。让缙绅们知道朝廷只是想严查海禁,只要他们配合,这箭也不会落到他们头上,等拿下双屿之后,不妨将账薄什么都一把火烧了,让他们安心。” “项兄你这可是仿效曹操在官渡之战后的故技呀!”朱纨听到这里,笑了起来。 “不错,正是如此!”项高叹道:“功成而身全,上之上也。你来浙江,厉行海禁之法,也不知道得罪了多少人。你行的是朝廷之法,这些人不敢怨朝廷,但却敢怨恨你。千夫所指无疾而死,你得罪的何止千人?若是不行此法,只怕难得善终!” “也罢!便照项兄说的做吧!”朱纨从项高手中接过那张纸,小心的折好纳入袖中,叹道:“王阳明言破山中贼易,破心中贼难,昔日读到这里还不觉其中深意,今日才明白先贤说的果然是金玉良言!” 台湾。 鼓声响起,一下下仿佛敲在人的心上。 老人走到篝火旁,从巫师的手中接过陶杯,杯中淡绿色的液体散发出刺鼻的气味,老人的手在轻轻的颤抖,液体表面泛起一点波纹。 “请告诉天上祖先,为了部落的繁荣,卑南人(台湾原住民的一支,属于高山族,以悍勇闻名)又要出发,去征服新的土地了!”透过篝火,巫师的声音变得有些飘忽不定。老人的脸上流露出一丝绝望,旋即被兴奋所掩盖,他将杯中的液体一饮而尽,猛地将陶杯摔碎,高声喊道:“我一定把话带到!” 饮下的毒液很快就发挥了作用,老人感觉到胃部一阵阵抽搐,意识也渐渐变得模糊起来,他的身体瘫软,倒在地上,发出一阵阵呻吟声。围观的族人们随着鼓点高声咏唱,向天上的神灵和祖先祈祷,送别自己的长辈,鼓声和歌声夹杂在一起,很快就将呻吟声掩盖过去。 山脊陡然升起,岩石与砂土组成的陡坡宛如鸡爪。凹陷下去的地方长满了各种树木,而较高处则只有低矮的灌木,顶端则布满岩石,暴露在多云的天空下。 吴诚头上带着一顶戴着鹿角的帽子,口中含着鹿哨,微微弓着身子,穿过一片树林,他的脚步轻健,斜坡在他的脚下向后退去,鸟儿在头顶上的树丛四散飞离,一边挥舞着爪子,一边扇动翅膀,他能够听见风从树梢吹过,带来松鼠的叫声,无数鲜活的气息环绕着他,簇拥着他,让他觉得越发轻快。 砂土在他的鞋底飞溅,他敏捷的跳上巨石,站在上面。太阳高悬于顶峰的那颗松树之上,仿佛触手可及。在他身下,森林和山丘连绵不绝,一直延伸到地平线之下,一只山鹰在天空盘旋,仿佛一只风筝。 这一切都是属于我的!一个声音在他的脑海中回荡,没有人管辖我,森林里什么都有、鹿、麂子、熊、野兔、山鸡,河流里满是鱼,随便自己打,没有千户老爷,没有县太爷,没有举人公,只有森林、鹿还有强弓,还有钢刀,没有人束缚他,可以自由自在的凭自己的意愿生活! 下方远处,林间有什么东西在移动,他只瞥见灰影一闪,随即便消失不见,随即他又听到两声鹿哨声,他知道那是道卡斯族的猎人们,他们中的某个已经发现了鹿群的踪迹,向同伴发出讯号。他跳下巨石,向鹿群的方向跑去。 很快他就发现了鹿群的足迹,他放慢脚步,取出一支箭搭在弦上,步履稳健,仿佛有种无形的力量在牵引着他,将他领向目标。 第六十九章猎鹿与猎人 目标出现了,那是一头雄壮的公鹿,美丽而又巨大的鹿角,强有力的躯干和脖子,纤长富有弹性的四肢。公鹿正低头啃食灌木丛上的嫩叶和红色的果实,这头机敏的动物突然抬起头,仿佛感觉到了什么。 箭矢穿透了公鹿的脖子,鲜血从伤口喷射出来,受伤的公鹿从原地跃起,向远处逃去。吴诚赶忙追了上去,这场追逐赛很快就分出了胜负,失血过多的公鹿无力奔逃,倒在地上无力的喘息着,眼睛看着越来越近的猎手。 土著猎人们围了上来,用一种夹杂着敬佩与羡慕的目光看着吴诚和他手中的强弓,这种目光让吴诚浑身舒坦。他拔出腰间的短刀,走上前去,准备结束公鹿的痛苦,这是射中猎物第一箭人的特权。突然他停住脚步,后退了两步,拔出腰间的倭刀,一手握紧倭刀,一手握紧短刀,低声吼道:“小心,林子里有人!” 这些道卡斯人原本都是阿坎派来接收上游放下来的柚木排的,不过这些日子早已和吴诚混熟了,听得懂简单的汉语,为首的一个赶忙上前抓住吴诚的胳膊,对着树林里面用土语叫喊了两句。 林子里的动静停下来了,接着吴诚便看到里面走出五个土人来,的上半身上满是刺青,手中都拿着石斧和用鹿角制成的长矛,吴诚立即感觉到抓住自己胳膊的那只手在轻轻的颤抖。 “麻烦了,是高山人,他们不应该出现在这里呀!” 吴诚皱了皱眉头,他这段时间已经对当地的情况已经有一点了解了,台湾的土著居民被分成许多个大小不一的部落,而这些部落又根据语言习俗被分为若干个较大的族群,比如位于淡水河入海口冲积平原的凯达格兰族;阿坎所属的道卡斯族;而在土著人内部还有一种更加粗略的划分方式:平埔族和高山族。顾名思义,平埔族是居住在台湾岛沿海的平原或者低矮丘陵地带;而高山族则是居住在中央山脉之中,凯达格兰族与道卡斯族都是属于平埔族,他们都懂得简单的农业、会饲养猪狗鸡等牲畜、会制作陶器、还会用麻纤维纺织衣服;而相对于平埔族来,高山族的文明程度就要低得多了,也更加彪悍凶猛,每当中央山脉的人口过剩的时候,就会有一部分人迁徙出来,在平埔族眼里,高山族便是夷狄,而中央山脉便是他们的蒙古高原。 一个声音从树丛里传了出来,虽然吴诚并不明白说的什么,但依然能听出满含的恶意来,来人拨开灌木丛,出现在阳光下,他长得又高又瘦,带着一顶用鹿头制成的头盔,手里握着一柄镶嵌着黑燧石刃的木刀。 “这家伙再说什么?”吴诚低声问道 “他说山是他们的,鹿也是他们的,还说我们是贼!”那个道卡斯人一边翻译,一边左顾右盼,显然正在寻找退路。 吴诚笑了起来:“海那边大明天子说啥都是他的,跑到还这边来一个连衣服都没有的蛮子也这般说,这世界还真是奇了怪了!哎,你们几个怎么这个样子,大家人数差不多,和他们干呀!” “你不知道,高山族和我们平埔人不一样,他们不割掉一个敌人的头,就永远没法成年,被人当成孩子看待,都是生吃人肉的恶鬼!”那个道卡斯人向那些高山族人喊了两句,这一次吴诚听懂了:“对,山是你们的,鹿也是你们的,我们马上就走!” “不,还有这把刀!”为首的那个高山人指了指吴诚手中的那柄倭刀。 “好,刀给你!”道卡斯人飞快的从吴诚手中夺下倭刀,丢在地上,然后拉着吴诚便往后跑:“让我们走!” 那个道卡斯人的行动引起了土人们的哄笑声,为首的那个高山族人捡起地上的倭刀,试了一下刀锋,惊叫了一声,他的同伴们赶忙围拢了过来,聚成了一团,没人再管逃走的道卡斯人和吴诚。 吴诚被拉扯着跑出去了二三十米,他猛地一把甩开那个道卡斯人的手,转身从箭袋里抓了一把羽箭,插在地上,然后张弓瞄准那个为首的高山族人射去。只听得一声闷响,鸭舌状的箭头从背心穿入,从胸膛透出,整支箭都成了鲜红色,沐浴在血中。一时间,无论是道卡斯人还是高山族人都呆住了,唯有吴诚从泥土中拔出第二支箭搭在弦上,拉满弓射了出去。 凄厉的惨叫声打破了寂静,也将所有人拉回了现实之中。第二个野蛮人面朝下倒在死鹿旁,箭被压断了,他的血和鹿血混在了一起。剩下的高山族人挥舞着武器扑了上来,吴诚平静如常,扳指扣住弓弦,将其引满到耳旁,然后放松,一名高山族人抱住自己的大腿哀嚎着倒地,吴诚往箭羽上吐了口唾沫,用手指捋了下,这个小伎俩起到了作用,第四支箭射穿了目标的肺部,那个倒霉蛋扑倒在地,红色的血沫从口中涌出。 野蛮人的数量已经减少到两个,道卡斯人们发出欢呼声迎了上去,将其拦住了,吴诚第五次拉满弓弦,箭矢穿过两个道卡斯人之间的缝隙,正中目标的右肋,最后那个高山族人立即做出了明智的选择,掉头就跑。吴诚伸手去地上取箭,却抓了个空——箭已经射完了。 吴诚走到那个大腿中箭的野蛮人身旁,脸上露出嘲讽的笑容,模仿方才那个高山族首领的样子说道:“看来山是我的,鹿也是我的!” 最后这个高山族人满脸是汗,不难看出他十分恐惧,突然他高声叫喊了几声,然后拔出腰间的黑燧石匕首,猛地刺入自己的喉咙,翻滚了两下就断气了。 第七十章入侵 “这家伙最后说的什么?”吴诚回过头,才发现每个道卡斯人的脸色都很难看,全无刚刚取得胜利的喜悦。片刻之后,才有人低声道:“这个高山蛮子说他们不过是探路的前锋,整个中央山脉最勇敢的酋长率领着无数的勇士就在后面,会为他们报仇的!” 为了尽快赶回住处,吴诚甚至没有来得及处理这头美丽的公鹿,他们只是剥了鹿皮,又割下鹿身体上最好的几块肉就以最快的速度跑到河边,然后跳上独木舟向下游驶去。他们连夜划船,第二天刚亮的时候便抵达了圆堡——留下来的人们依照形状给这个巨大的建筑物起了这个名字。当独木舟滑进圆堡靠近的那个河湾时,吴诚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九条大船停靠在岸边,栈桥右侧的小半个河湾占满了。 “周掌柜,你违反了约定!”大巫师的脸色很难看:“你曾经说过,来这里只是为了来和我们做买卖,要这块土地也只是为了存放货物,可是现在看看,你有多少船?多少人?你欺骗了我们,我命令你和你的船立刻离开这里,马上!” “大巫师,我想你这是误会了!”周可成满脸笑容:“您看,船是一种交通工具,我们乘坐着它从一个地方去另外一个地方,谁又会把船停在这里不走呢?我向您保证,这些船只是在这里取些淡水和食物,它们不会在这里停多久的!” “好,那人呢?”看样子大巫师并不想就这么干休,他的声音很大:“我已经看到了,从这些船上下来了那么多人,至少有三四百人,你们要这么多人干什么?和我们做买卖根本需要这么多人?” 周可成皱起了眉头,对方的提问触及了关键环节,他强笑道:“大巫师,你不觉得现在气氛太紧张了吗?为什么我们不先坐下来喝几杯酒,吃点鹿肉、烤鱼什么的,然后再商量这件事情呢?我这次来为您还特别带了几罐上好的女儿红,那是明国专门给贵人准备的,味道好极了!” 周可成的战术奏效了,大巫师和旁边几个酋长都露出了犹豫之色,他们在责任感和酒精的诱惑之间摇摆着。周可成看在眼里,正准备在天平上再添加上一枚砝码,突然阿坎冲了进来,高声喊道:“你们还吵什么,高山蛮子就要打过来了!” “什么?” “真的吗?” “阿坎,你们道卡斯人会不会弄错了!” “弄错了!”阿坎冷哼了一声,从腰间取出一个东西丢在地上:“你们看看,这总不会是我编出来吧?” 大巫师弯下腰,将地上的东西捡了起来,却是一柄硬木制成的短刀,边缘镶嵌了许多锋利的黑燧石片,他伸出手指试了一下锋口,鲜血立刻从伤口处流了出来,他的脸一下子变得如死人一般惨白。 “你,你是从哪里得到这玩意的?” “昨天我几个族人和圆堡里吴勇士去猎鹿,遇到了六个高地蛮子,两边就起了冲突,这黑燧石匕首便是那些高地蛮子的!有个蛮子说他们的大酋长将率领部落往这边来了,他们不过是前面的哨探!”阿坎说到这里,转过头对周可成欠了欠身子:“说来还要多谢吴勇士,多亏了他射死了五个蛮子,不然我的族人恐怕一个也没法活着回来!” 虽然周可成还没有完全弄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但看到大巫师和几个酋长满脸的惊惶,他意识到这一次幸运之神的眷顾又一次落到了自己的头上。他装出一副豪爽的样子:“吴诚他和你的人一同出去猎鹿,那便是朋友,朋友相互帮助不是应该的吗?听你说那些高地蛮子好像很麻烦,有什么我可以帮得上忙的吗?” “你愿意出手帮忙,那太好了!”阿坎闻言大喜:“那就请你多卖给我们道卡斯人一些武器吧!钢刀、盔甲、火器什么都行!”他跟着周可成去了一趟大陆,见了不少世面,自然知道对方兵甲之犀利,要击退还在使用石木武器的高山族人简直是轻而易举。 “不行!” 还没等周可成回答,大巫师和几个酋长便大声喝道,倒让周可成吓了一跳。那几个酋长也莫名其妙的看着大巫师,鼻子上有疤的那个还懵懵懂懂的问道:“大巫师,你为何反对?道卡斯人挡不住高山蛮子,咱们也没好果子吃的!” “蠢货!”大巫师一副气不打一处来的样子:“那道卡斯人要是打赢了高山蛮子,你觉得接下来会对付谁?你们忘了他们是被谁赶到现在的地方去的?” 那几个凯达格兰族的酋长顿时恍然大悟,赶忙齐声反对,与阿坎争吵了起来。周可成赶忙伸出双手下压,笑道:“列位,静一静,静一静,要不先听在下说两句?” 大巫师与同族的酋长们交换了一下眼色,站起身来道:“周掌柜的,我先把话说在前面,若是你们答应道卡斯人的要求,那和我们凯达格兰族就是敌人,你们马上就从这里滚出去!” 周可成赶忙捂住阿坎的嘴,笑道:“大巫师,你先别急,等听完我说的话再下结论不迟好不好!” 大巫师冷哼了一声,盘膝坐了下来。周可成笑了笑,环视了一圈众人:“凯达格兰族的诸位,你们反对我卖武器给道卡斯人,想必是害怕他们拿了这些武器,便掉过头来攻打你们吧?” “你知道就好,我们部族与道卡斯人曾经因为争夺土地而打过仗,到现在这些道卡斯人还对我们怀恨在心!” “好,好!我周可成来这东番地,为的是做买卖,既然道卡斯人与凯达格兰都与我有生意往来,便是朋友,我自然不会做出有利于一方而不利于另外一方的事情来!”说到这里,周可成稍微停顿了一下,细心的观察了一下两边的神色,只见大巫师与几个凯达格兰族的酋长都显而易见的露出了如释重负的表情,而阿坎则一副大失所望的样子,心中已经明白了几分,便接着说道:“但听你们方才说的,有一支蛮族即将入侵,为了保护仓库里的货物,我准备加高圆堡的围墙,不知道大巫师与诸位酋长是否允许?” 第七十一章联合 大巫师闻言一愣,出于本能他对周可成提出的要求始终抱有警惕,但若是自己现在拒绝对方的要求,会不会将这伙来历不明的商人赶到道卡斯人那边去了,他稍一沉吟,便点了点头:“本来是不允许的,不过既然有高山蛮子入侵,这一次便允了你!” “多谢大巫师!”周可成转过身来,走到阿坎身旁,拍了拍对方的肩膀:“诸位,阿坎此番随我一同前往大明,虽然相识时间不长,但却意气相投,已经结为好友。我们明国人有言云:‘白首如新,倾盖如故’,人与人之间友情的厚薄并非以时间长短来衡量。这次他的部族遭遇蛮人的威胁,我明明有能力相助,又岂能袖手旁观,坐看他的部众被蛮人屠杀?” 周可成这番话说出口,屋内众人顿时大惊,不同的是阿坎是惊喜,而凯达格兰族那边惊怒,大巫师站起身来,指着周可成怒道:“你这人当真可恶,怎么刚刚说出口的话便不算数了?” “大巫师,你这话可就奇怪了,我又没说要卖武器给阿坎,你怎么可以说我背信?” “你既不出售武器给阿坎,难道要亲自去和那些高山蛮子打?” “不错!”周可成笑道:“不只是这样,列位,若是我没有猜错的话,那些蛮子应该是对道卡斯人的领地威胁更大些吧?”他说这话倒是有由来的,周可成记得高中地理里面曾经讲过,台湾岛的地形大体上是中央山脉纵贯全岛,大多数平原都位于沿海地区,凯达格兰族的主要地盘位于淡水河的入海口周围,自然距离位于中央山脉的蛮族距离最远,受到的威胁自然也比位于淡水河上游的道卡斯族小得多。 “是的!”阿坎点了点头:“那些高山蛮子要先通过我们部族的领地,才会进入到他们的地盘。昨天吴诚遇到蛮子哨探的地方实际上已经很靠近我族的猎场了。” “这就是了!大巫师,若是那些高山蛮子侵占了道卡斯人的地盘,下一个倒霉的不就是你们自己了吧?可我若是卖武器给道卡斯人,你们又担心他们击败高山蛮子后掉过头来与你们为难。既然如此,那你们何不主动出兵去帮助道卡斯人呢?这样一来可以御敌于境外,只要道卡斯人无恙,自然你们也不会受到蛮子的侵害;二来也不用担心道卡斯人事后与你们为难——他们有的你们也有,又担心什么呢?” 周可成这一番话说得众人连连点头,阿坎自然是没有异议,即便是凯达格兰人这边,也说不成什么不字来,在他们看来,道卡斯人固然有失地之仇,但好歹言语相通,习俗相近,还是可以想办法和解的;而那些高山蛮子完全是茹毛饮血的野兽,完全无法沟通,唯有武力厮杀一途,两害相权取其轻,自然是和道卡斯人联合为上。 “也罢!”大巫师与几位酋长低声商议了一会,抬起头来道:“既然如此,我们凯达格兰族愿意出三百壮丁来,帮助道卡斯人抵抗高山蛮子!” 阿坎也是个知机的人,赶忙站起身来:“我马上派人禀告家父,他一定会非常高兴的!” “我也带三十人亲自参战!”周可成看到两边诧异的目光,笑着解释道:“若是让那些蛮子打过来,我到时候找谁去做买卖呢?除此之外,我的人还会在三天之内为两位各准备三百根铁头长矛来,作为赠给两边的礼物。” “三天内打造六百根长矛?”杨彻诧异的瞪大了眼睛,看着周可成,仿佛在看一个傻瓜。 “嗯,矛长十二尺就好了,矛尖一尺半,矛杆十一尺半,凯达格兰人已经答应了,明天中午他们就把砍好的材料送来,只要把矛尖造出来,装上去就行了,杨兄,你手下的工匠连船都造的出来,几百根长矛没问题吧?” “矛尖可都是铁打的,干嘛要把这些给那些蛮子?你不怕他们用来打咱们?”杨彻低声问道。 周可成漫不经心的笑了笑:“杨兄,他们一没有铁匠,二又不会炼铁,多几百根长矛又能如何?咱们有大船,光是水手工匠里的壮丁就有三百多人,这圆堡里就有一百支鸟铳、铁甲十具,要是被一群穿着兽皮拿着长矛的蛮子打败了,我们还不如找块豆腐撞死算了。” “鸟铳?铁甲?你连这些都有?”杨彻被吓了一跳:“那你干嘛还和这些蛮子的事情这么热心?” “哎,杨兄,我们是来做买卖的,把这些蛮子打跑了,难道我们自己去河里淘金沙、林子里猎鹿、砍木头、山上搜集硫磺?能够不用武力就不要用武力。这个岛这么大,我们能经过的地方连百分之一都没有,可就这么大一点地方就能让我的人发财,那么假如我们可以把整个岛都占据下来,我们能赚多少钱?” “整个岛都占下来,这怎么可能?”杨彻虽然现在还不知道整个台湾岛有多大,但在进入淡水河口前沿着台湾岛的海岸线船队便航行了快两天,粗粗算来就有六七百里了,由此来看这个岛至少有两三个宁波府那么大了,而他们现在手下的人男女老少全算下也才六百余人,想吃下整个岛无异于异想天开。 “就凭咱们这点人自然是不可能,不过加上凯达格兰族和道卡斯人就差不多了!” “凯达格兰族和道卡斯人?” “没错!”周可成笑道:“我在路上已经从阿坎那里打听过了,淡水河畔的凯达格兰族有十二个村子,壮丁有一千余人;他们道卡斯人有九个村子,有七百多壮丁。这一次有我提供的铁制武器,还有鸟铳相助,肯定能击败高山蛮子的入侵。原本这些蛮子之间相互攻杀是寻常事,只不过原先大家水平都差不多,谁也没法吃掉谁,打来打去也就那么回事。这次看到我提供武器的威力,必然会有聪明人想要借助这个机会来扩大自己部族的势力范围,到了那个时候。”说到这里,他便冷笑了起来。 第七十二章比试上 “果然是妙计!”杨彻这时也明白了过来,无论是凯达格兰人还是道卡斯人想要扩张自己的势力,都离不开外界提供的武器,通过输入各种武器,周可成就可以源源不断的换取岛内出产的各种财富;那个征服者的事业越是成功,周可成能够汲取的范围就越大,而无需冒险深入内陆开拓,一切皆有人代劳,可谓是一本万利的买卖。想到这里,杨彻禁不住庆幸自己当初抛弃家业冒险随周可成原来东番。 “果然是塞翁失马,焉知非福?若非是倭寇的那一把火,我也下不了决心随贤弟来这里!”杨彻激动的摩擦着手掌:“贤弟你放心,三天内六百根长矛,我一定到时交货!” 三天后。 独木舟靠在岸边,随着河水的起伏轻轻的摇晃,工匠们将一捆捆长矛扛到河边,阳光照在簇新的金属矛尖上,闪闪发光。阿坎从独木舟上跳了下来,随手抽出一根长矛,熟练的舞动了两下,用力对准旁边的一棵老树刺了过去,锋利的矛尖撕裂了树皮,深深的嵌入树干之中。他松开手,任凭矛杆在轻轻的摇晃,走到树干旁,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冷气,矛尖差不多有三分之一左右没入树干之中,足有半尺左右。 “这就是你给我们道卡斯人准备的长矛?” “是的,一共三百根!”周可成笑嘻嘻的问道:“怎么样,还满意吧?” “给凯达格兰人也一样?” “完全一样,也是三百根,刚刚送过去了!” “该死的!”阿坎低声的咒骂道:“你为什么不把这些全部给我们道卡斯人,我可以双倍付账,而且全部用金沙!” “这我相信,反正你可以用凯达格兰人的金沙来付账是吗?”周可成笑了笑:“我早就说过了,你们道卡斯人和凯达格兰人都是我的生意伙伴,我不希望卖给你们的武器沾上任何一方的血!” 阿坎看着周可成的眼睛,仿佛想要弄明白这个人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半响之后他终于放弃了这个努力,摇了摇头:“算了,不管怎么说,这次还是多亏了你,要是没有这些长矛,恐怕我的部族至少也会有一大半的人战死。” “不用谢,以后多照顾照顾我的生意就有了!”周可成指着插在树上的长矛:“来,你可以再试几下,看看有什么不顺手的地方我可以让人帮你修改!” “嗯!”阿坎用力从树上拔下长矛,看了看崭新如故的矛尖:“太棒了,无论是鹿角矛、燧石矛都没法扎的这么深,就算扎进去了也很容易折断,而这铁矛还和新的一样!”他又挥舞了两下:“就是太长了点,挥动起来不够灵活,如果短一些就好了!” “就是这么长才好!”周可成从阿坎手中取过长矛,比划了两下:“一对一要用短矛,群战还是长矛好!” 阿坎看了看周可成撇脚的架势,忍俊不住的笑道:“周掌柜,你还是去做买卖吧,打仗的事情还是交给我们的好!” “怎么,你信不过我?”周可成笑道:“那要不我们试一试?” “试?这个怎么试?打起来伤了和气可不好!” “这个你放心,我自有办法!”周可成笑了笑:“你挑十人出来,我这边也出十人,你的人用短矛,我这边长矛,都将矛尖用毛皮包裹了,然后沾上湿泥,谁身上有泥点的,便是中矛须得退到一旁,对冲两回,哪边剩下的人多,哪边就赢了,你觉得这办法如何?” “这法子不错,既不会伤人,又分出胜败来,反正现在也闲来无事,正好试试!”他立即从同行的族人中挑选了十人,当地土人所使用的矛长度一般为两米上下,矛头用打磨后的燧石、鹿角,也有削尖之后再用火烤硬的,即可远距离投掷也可近距离刺杀,平日里也都是随身携带。阿坎将比试的规矩与族人说了,众人也觉得有趣,纷纷用毛皮将矛尖包裹了,又沾满湿泥。阿坎挑选的这十人都是族中身手矫健、勇猛善战的青年,都在一旁下蹲跳跃,活动手脚,准备给对手一点颜色看看。 看到族人都准备的差不多了,阿坎正准备给族人叮嘱几句,却看到有人大笑起来,赶忙问道:“你笑什么?” “阿坎,那边莫不是来认输的,怎么人群中还有女人?” “女人?”阿坎惊讶的转身,只见周可成朝自己这边走过来,身后的人拿着长矛,其中有两人虽然青布裹头,但还是可以看出是女人,他顿时心头火起,冲到周可成面前低声道:“你这是干什么?用女人和我的人打,你是想要羞辱我们吗?” “反正也不过是试一试!”周可成满脸轻松:“阿坎,你何必这么认真,这样吧,我再加上一点赌注,你不是总想要鸟铳吗?如果这次你赢了,我就送你一支,还教会你怎么使用!” 周可成的许诺让阿坎平静了下来,他看了看周可成身后的人,又看了看自己的人,冷笑道:“这次你输定了。” “无所谓!”周可成还是一脸轻松:“反正这玩意我手头上有的是,那要是你输了怎么办?” “我输了?”阿坎仿佛听到了天下最大的笑话:“我的人不可能输给女人,这样吧,我要是输了,就任凭你处置!” “这个赌注也太大了吧?”周可成笑了起来:“这样吧,我记得你还有几个弟弟,要是你这次输了,就别当道卡斯人的酋长了!” 阿坎看着周可成的眼睛,凝视良久,突然他笑了起来:“很好,如果我这次输了,我就脱离道卡斯部落,为你效力!” 鼓声响了起来,人们围拢了过来,好奇的看着站在河岸空地上的两队人,土著人和周可成带来的移民混杂在一起,比着手势、或者使用半生不熟的语言相互打听着发生了什么,有的人甚至为己方的胜利下了赌注,这个倒是全人类共通的,没有语言和文化的障碍。 第七十三章比试下 周可成看到时间差不多了,对众人喝道:“你们只要听我的号令,就肯定会赢,这些蛮子根本不知道打仗是怎么回事,今天就让他们见识一下。好,依照我方才说的排好队!” 被挑中的移民们迅速排成了一行横队,周可成走过横列,用刀鞘在每个排行单数人的肩膀上拍了下,当走到行列的另外一头,他高声喝道:“方才被我拍到肩膀的人后退两步!” 人们执行了周可成的命令,变为了前后两行,周可成走到第一行的右前方,高声喊道:“现在所有的人,放平长矛,然后跟着我唱!啦——啦——啦!” “啦——啦——啦!”九个人下意识的跟着周可成唱了起来,与其说是歌唱,不如说是有节奏的呐喊,听到整齐的呐喊声,周可成满意的点了点头:“现在前进,跟着我的步伐,不要停止歌唱,啦——啦——啦!” 平端着长矛的人们仿佛受到操纵的木偶,随着周可成的步伐向前走去,有节奏的呐喊声成为一个隐形的节拍器,即便是踏错了步伐的人也能下意识的调整过来,齐声的呐喊声消弭了怯弱和紧张,让其仿佛融入了一个整体,突出的矛尖形成了两条直线,向敌人逼去。 对手奇怪的举动让道卡斯人惊呆了,他们从没见过这样上战场的,不像是打仗,倒像是部落里祭礼祖先时的舞蹈。阿坎也感觉到了手下质疑的目光,他不耐烦的挥了挥手,喝道:“怕什么,跟着我冲上去,记住勇敢的人总会赢得胜利!”说罢便高呼一声,挺着自己的矛冲了上去。 在首领的激励下,道卡斯人一拥而上,但面对两排整齐的矛尖,绝大部分人本能的向两侧避开,想要绕开来进攻敌人的侧面,但这却让少数没有这么做的人暴露在密集的长矛的进攻下,结果就是三人的腰腹被矛尖刺中,腰腹沾上泥点,不得不沮丧的退下。突破了敌人正面的周可成立刻下令部下竖起长矛,然后转身,重新平端长矛(为避免转身时候长矛误伤自己人),向道卡斯人压过来,这一次赢得更加轻松,绝大部分道卡斯人还没等到对方的矛尖挨到自己就掉头逃走了,抵抗到最后的阿坎和他的一个同伴全身上下有七八个泥点。 “五比零!”周可成笑嘻嘻的说:“阿坎,如果这是真的打仗,你现在身上已经成马蜂窝,便是有十条命也保不住了!” “这是第一次,下一次我的人就会用投矛来对付你的人了!”阿坎一边抹掉自己身上的泥点,一边不服气的反驳道。 “投矛是一个好办法,不过如果是真的打仗,我会让第一排的人拿着长牌,就是你们用的那种蒙上兽皮的藤牌。而且在战场上队形会更加密集,你的人如果想要闪避,只会自相践踏!” 阿坎也是经历过部族之间的攻杀的,知道周可成说的不错,他皱起了眉头问道:“当真是奇怪得很,我挑出来的都是部落里的勇士,便是面对黑熊也不会转身逃走,为何方才在你的人面前那么不堪一击?” “阿坎,你这就不明白了。你的人那不过是匹夫之勇,人数再多也不过是乌合之众,又有什么用?打仗的事情,你知道的还少得很呢!”说到这里,周可成拍了拍他的肩膀,笑嘻嘻的离开。 看到胜负已经分明,围观的众人渐渐散开,赌赢了的一方大声的说笑着,从对手手中接过赌注,而赌输的人则沮丧的咒骂着连累他们赔钱的道卡斯人。不过最沮丧的却是道卡斯人,他们在众目睽睽之下居然输给了两个女人,这简直是从未有过的奇耻大辱。阿坎站在那里,神色阴暗,他的部下站在一旁,不敢离开,过了好一会儿,阿坎突然吐出一口长气,猛地一击掌:“我们今天运气真好!” “阿坎,你不会是气疯了吧?”一个高个道卡斯人诧异的看着他:“今天我们背对着女人逃跑,那些凯达格兰人会把这件事情遍进歌谣里,传唱一百年的!” “没错,可如果这是真的打仗,我们几个恐怕早就死了,哪里还能站在这里担心被凯达格兰人编进歌谣里羞辱?”阿坎面带微笑,全无方才被女人打败的羞辱:“你们进一步想想,用了周掌柜的办法,女人都能打败我们,那我们若是学会了,谁又是我们的对手?比起这些,那点羞辱又算的什么?” “对,对!”两旁的道卡斯人顿时领悟了过来,个个面带喜色,方才那个高个子笑道:“阿坎,还是你脑子快,那你快去求周掌柜,让他把打仗的法子传授给我们!” “说你笨,你还真的笨了!”阿坎冷笑了一声:“换了你有这等本事,会随便传授给别人吗?” “这倒是!”那高个子顿时张口结舌:“若是换了我,肯定是谁都不告诉的!” “算了,大伙回去后都想想!这件事情就让凯达格兰人先高兴几天,等到我们从周掌柜哪里学到了诀窍,自有他们的好看!” 当天下午,阿坎就带着那三百根长矛返回道卡斯人的领地,而周可成次日便带着允诺的三十人援兵乘独木舟出发,相比起只有兽皮裹身的土著人,周可成及其手下的装具要奢侈的多,除了人手一支鸟铳之外,还有半个月的口粮,搭设帐篷所需的斧头、绳索等物,虽然不过三十人,但行李装具却足足装了三条船都差不多了,周可成自己还身披铁甲,这副从米兰达手中弄来的胸甲表面都小心的打磨过了,还镀上了金,在阳光的照射下金光闪闪,煞是显眼,结果划独木舟的土著桨手们给他起了个绰号——金人。 第七十四章一统 由于是逆流而上的缘故,周可成一行人花了大约三天时间才抵达道卡斯人的领地,从前来迎接的阿坎的口中周可成得知入侵者的总数超过了四千人,这个数字倒把他吓了一跳。仔细一打听才明白这是整个部落的人数,包括女人孩子,他这才松了口气。 “那这么算来壮丁最多也不过千人,两边的人数看起来差不多嘛!” “周掌柜,不是这么算的!”阿坎脸色却是难看得很:“那些高山蛮子凶蛮的很,女人和男人没有什么区别,都可以厮杀的,而且他们从山中迁徙出来之前,一般都会放火把自己的村落烧掉,杀掉行动迟缓的老人,而且迁徙期间男女不得同床,以免怀孕影响战斗。只有等到将敌人消灭干净,夺得了新的领地,他们才会重新同床生产的。” “什么,杀掉老人?”周可成大吃了一惊:“你说的是真的?” “嗯!”阿坎点了点头:“我这是听族中的老人说过的,他们这么做是为了断绝退路,要么夺得更多更肥沃的土地,部族获得新生;要么就全部毁灭。所以这些高山蛮子才这么可怕,我们和凯达格兰人虽然也会打仗,但两边最多不过争夺几块猎场罢了,只要一方认输就会停战;但这些高山蛮子就不同了,他们不会和任何人讲和,只有把土地原有的主人全部杀光,他们才会觉得安全,停止战斗。” “这不是置之死地而后生吗?”周可成倒吸了一口凉气:“若是如此,那两边人数的悬殊就太大了,你们有修建工事吗?” “在村子外面有挖了一条壕沟,还树了一排栅栏!” “食物充足吗?” “还行,村子里的食物足够吃到明年的夏天!”说到这里,阿坎犹豫了一下,低声道:“周掌柜,我希望在这场战斗中由你来指挥我们道卡斯人!” 周可成稍微迟疑了一下,笑道:“我?这个不太合适吧?” “没什么不合适的!”阿坎笑道:“家父已经老迈了,道卡斯人的将军便是我,只要我没有意见,就不会有人反对!” “将军?”周可成闻言一愣,他还是第一次冲阿坎的口中听到这个词汇,赶忙问道:“你们道卡斯人也有将军,我还以为你们没有呢?” “就是部落的酋长,在平时和长老差不多,大事须得与长老们商量着办,但若是遇到危机时候,比如高山蛮子入侵,首领就自然拥有大权,所有人都必须服从他的命令。家父年事已高,这首领便由我来做了,我看这和你们明国人的将军差不多,便用了这个名字。” 很典型的原始社会部落民主制度,周可成点了点头,没有说话,显然道卡斯人还处于原始社会阶段,部落的成员之间是平等的,即使像阿坎这样的首领之子在平时也没有什么特权,只有凭借个人家族势力和能力获得的威望,而遇到战争等威胁到整个部落生存的危机,才会被授予绝对的权力以应对危机,当危机过去,这个权力就会被收回,重新恢复到普通部落成员的地位。假如某个酋长可以不断挑起战争,就可以由部落的酋长转化为世袭制的国王。 “阿坎!”周可成考虑了一下措辞:“你有没有想过这样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阿坎停下了脚步。 “这样的高山蛮族入侵应该不是第一次吧?” “不是!”阿坎摇了摇头:“上一次好像是七十多年前的事情了,听族里的老人说,我们道卡斯人原本是居住在更靠近内陆的地方,就是因为躲避蛮人的进攻才迁徙到这里来的。” “那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那些蛮子会来侵略你们呢?” “有,听老人们说,每过几十年,住在山里的蛮子人口就会增长到无法养活的地步,到了那个时候他们就会冲出来夺取新的土地,要么成功活下去,要么全部死掉!”说到这里,阿坎的脸色变得阴沉起来:“也许我们道卡斯人的祖先也是从山里面出来的,只不过时间太久了,已经忘了这些事情了。” 周可成惊讶的看了看阿坎,他没有想到对方学的这么快,也许他真的就是那个实现自己计划的人选,成为东番之王。 “那你有没有想过,一劳永逸,永远结束这一威胁呢?” “一劳永逸?这怎么可能?”阿坎惊讶的看着周可成。 “为什么不可能?我们现在脚下的土地属于一个巨大的岛,分别居住着几百个大小不一的部落,而你们道卡斯人不过是其中之一,这么多部落之间自然会发生冲突。可假如把这个岛统一起来,无论是你们道卡斯人、凯达格兰人、大山里的蛮子都在一个公正而又严明的首领统治之下,这样一来岂不是可以一劳永逸的结束所有的冲突?” “这怎么可能?”阿坎惊讶的长大了嘴巴,接下来要说出来的话被周可成的发问堵在嗓子眼里。 “这有什么不可能?东番地太大了?部族太多了?可是你也去过大明了,大明有两百个东番地那么大,那里的人更是有一千个东番地那么多,可统治着大明的是一个皇帝,而不是几千个酋长。”说到这里,周可成的脸上露出了耐人寻味的笑容:“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东番地虽然孤悬海外,但好歹也还是在这片苍天之下吧?” 阿坎的脑袋里一片混乱,周可成方才说的那些话就好像一个巨大的搅拌器,将他熟悉的一切颠倒了过来。自出生以来的二十余年时间里,他一切行为的出发点都是自己的部族,他上了船前往大明也是为了夺回祖先失去的土地,但周可成现在告诉他,像明国的皇帝那样统一整个岛,这个瑰丽的景象让他觉得头晕目眩,几乎站不稳了。他伸手捂住自己的双眼,过了一会儿方才重新睁开眼睛,目光重新变得冷静:“现在说这些还太早了,让我们先解决高山蛮子吧!” 第七十五章战前 “很好!至少你立刻没有拒绝!”周可成笑了起来:“今天晚上在床上好好想想我的建议吧!在这个岛上早晚会有一个人的脑海中蹦出这个念头来的,既然这样,为什么不是你呢?” 道卡斯人的营地位于一座无名小山的顶部,山顶的树木早已被砍伐干净,取而代之的是数十间草屋,村落的四周有壕沟和栅栏,栅栏上还有多刺的灌木,以防止外人的攀爬。当接近营地的时候,道卡斯人的斥候迎了上来,周可成瞥了他们一眼,一共有四个人,都身着皮衣,手持藤牌和短矛,有的人腰间还有投石索和石斧,为首的个子并不高,但显得十分敦实,一张饱经风霜的脸,满头灰发,他用怀疑的目光看了看周可成,对阿坎低声道:“就是这个人给我们这么长的矛吗?” “嗯,就是他!”阿坎点了点头,他向周可成介绍道:“他就是灰发,道卡斯人最好的猎手,也是我的老师!” “你好,久闻大名了!”周可成看了看眼前的土人,据他对土著人的了解,只有那些极其出色的人才会被众人用“灰发”这种绰号称呼,更不要说能够担任酋长长子的老师,这本身已经可以说明很多东西了。 听到周可成熟练的使用土著语言,灰发惊讶的瞪大了眼睛,重新上下打量了下周可成,不过他并没有回应对方的恭维,而是仔仔细细的看了看自己的学生,沉声道:“说实话,到现在为止我还是不赞同你乘船去那么遥远的地方,这些外来人狡猾而又满含祸心,我们要小心提防,不过不管怎么说,帮助就是帮助,这些长矛锋利绝伦,可以派上大用场。”说到这里,他转过身,向周可成欠了欠身子:“欢迎你的到来,外来人!” “真是个难缠的家伙!”周可成在心里给对方下了结论,他朝对方点了点头,随着灰发的引领走进营地,只见在门旁点着两堆篝火,十几个男人正席地而卧,打着瞌睡,几个唇角刚刚生出绒毛的少年正在火堆上烤硬木矛的尖头,在更远的地方,十几个女人坐成一圈,正在给箭矢的尾部夹上羽毛。 眼前也不仅仅是战争的景象,屋子里传来婴儿的哭声,几个正在打闹的孩子从他的面前跑过,因为奔跑而气喘吁吁,狗和鸡自由漫步,两头猪被串在木棍放在火上炙烤,散发出诱人的香气。 “不过是儿戏!”吴诚凑到周可成身旁:“一把火就能把一切都烧光,壕沟和房屋之间的距离太近了,而且外围没有羊马墙,进攻者可以透过栅栏把里面的情况看到一清二楚;壕沟里太浅,里面也没有尖木桩和竹签,也没有射塔。孩子和女人没有疏散出去,只会浪费粮食。” “这里是东番地,不是大明的边关卫所!”周可成打断了吴诚的抱怨:“记住我们是客人,要客随主便,多动眼睛,少动嘴巴!” “你的人就在这里休息吧!”灰发指着一栋草屋:“很快就有人送吃的喝的过来,阿坎,跟我去见你的父亲吧,他有重要的事情要和你说!” 看着阿坎和灰发离去的背影,周可成在小七的帮助下解开盔甲,坐了下来,浑身上下早已酸痛不堪,但其余三十人依然不敢随意行动,等待着吴诚的命令。纪律严明,战无不胜!周可成看在眼里,不禁暗自点头,看来这些天吴诚在他们身上并没有浪费时间。 “如果那些高山蛮子就和他们一个水准,那就简单了!”安排好了岗哨,吴诚笑嘻嘻的在火堆旁坐下,道卡斯人的妇女已经送来了各种食物,主要是鸡肉、狗肉、熟的木薯、还有一种粟米饭,倒是丰盛的很。吴诚随手抓起一块狗肉,塞到嘴里,一边吃一边用含糊不清的声音说:“一把火就都了结了!” “你是说火攻?” “没错!”吴诚吐出一块骨头:“看这些蛮子的样子,啥刁斗巡往肯定是没有的,这里又草木茂盛,一把火烧过去,鸟毛都不剩了,何况是人?” “恐怕没有这么简单吧?一路上你过来也都看到了,虽然是冬天,可这里水草丰茂,未必烧得起来!” “林子烧不起来,他们宿营的草棚木屋总烧得起来吧?实在不行在引火物里多撒点硫磺就是了,反正他们这里啥都缺,就是不缺硫磺!” “这倒是个好法子!”周可成笑了笑:“可惜这次用不上!” “用不上?为何这么说?”吴诚惊讶的问道。 “吴兄弟,你说我们千里迢迢跑到东番来为的是什么?” “自然是为了白花花的银子呀!” “没错,那这些道卡斯人与我非亲非故,为何我不但自掏腰包送武器给他们,还不请自来的打这些蛮人?” “自然是——”吴诚刚想说是因为与阿坎的情谊,话到了嘴边便缩回去了,他跟随周可成有些时日了,知道此人利害关节处把握的极为精明,当初阿坎拿出那么多金沙要买鸟铳他都不肯,现在却做出这等事来,绝对说不过去。他想了想答道:“想必是怕那些蛮子打过来,这东番地的买卖便无法做下去了。” “不全是因为这个原因!俗话说兵凶战祸,上了战场就生死就由不得自己了。咱们是买卖人,若非有百倍之利,就绝不要把自己置身于险地。若是因为蛮子,最多卖些铁制武器给阿坎也就是了,何必亲自参战?归根结底是为了一个利字!” “利?这能有什么利?” “自然有利,而且是大利!”周可成笑道:“你说这东番地的买卖赚钱不?” 第七十六章藩国 “当然赚钱,一把斧头,半匹细布就能换十几张鹿皮,一竹篓鹿脯,还有金沙、硫磺运回去就是十几倍的利润,我以前做梦都没想到天底下有这么好赚的买卖。”提到生意,吴诚已经笑得合不拢嘴了。 “那为啥这买卖别人不来做,这东番地也不是就咱们一家来的。” “这个——”吴诚听了一愣,他想了想用不肯定的语气答道:“想必是海上路途凶险,没人敢来吧?” “路途凶险?私盐买卖官府拿住了就要充军边地,还不是大把人去做?”周可成冷笑了一声:“杀头的买卖有人做,赔本的买卖没人做,十几倍的利,多少条命也换来了。” “这倒是!”吴诚点了点头:“那是为何呢?” “货太少,划不来!你想想这东番地的货虽然赚钱,但要么是鹿皮鹿脯,要么是金沙硫磺。你说一个村子里能有多少鹿皮金沙?人家千里迢迢过来,满满一船货物,要换多少个村子才能把船上的货卖光?可这岛上土人凶悍,又无道路,大伙儿最多能和海边的几个村子做点买卖,算下来不值趟呀!” “怪不得你一定要选择在这河口泊船,原来为的就是能够把货卖到内陆去!”吴诚听到这里才恍然大悟,原来当时的台湾还是一块未曾开发的处女地,又是亚热带地区,绝大部分地面都覆盖着茂密的植被,又有满怀恶意的土著。若想深入内地,唯一的办法就是走水路。周可成在淡水河口泊船,就可以将货物辐射范围扩大到深入内地近百里,自然一次可以收到更多的货物,别人的是亏本买卖,他的却能赚钱。 “不错,但光是这些还是不够的!一来难保时间久了这一带金沙鹿皮会越来越少;二来说不定有别的船也来这里,与他们做买卖。所以我们就要想个办法在这里扎下根来!” “扎下根来?你是说修建圆堡吗?” “是,不全是!”周可成伸出一根指头来:“要想把这生意做下去,首先就要把商队的范围扩大,只要能够不断扩大,我们就不用担心鹿皮、金沙的来源;但用我们自己的人去扩大划不来,太危险了。” “你的意思是利用道卡斯人?”听到这里,吴诚顿时恍然大悟。 “没错,如果这一仗用我们的办法能够漂漂亮亮的打败那些入侵的蛮子,道卡斯人就会发现得到我们的支持后他们的武力远远强过其他土著,肯定会燃起向四方扩张的野心?你也知道阿坎一开始来找我是为了什么?只要他有这个野心就好说了,我们支持他向外扩张,他的矛尖所到之处,也就是我们的生意做到的地方,阿坎他当上这东番地的国王,我们赚的盆满钵满,大家各取所需,岂不美哉?” “对,对,确实不能放火,我们能放火,他们也能放火,就要用他们没有想过,也做不到的办法才行!”吴诚已经是摩拳擦掌:“掌柜,还是你想的远。” “想的远?”周可成笑了笑:“其实这不过是第一步,还有第二步呢!” “第二步?” “我问你,许栋、汪直、李光头他们现在最求之不得的是什么?” “求之不得?自然是废除海禁,与其互市啦!” “不错,其实朝廷海禁禁的是民间海贸,却没有禁止朝贡,不但没有禁,而且是薄来厚往,以求招徕远人。许栋、汪直他们为啥会被朝廷痛剿?还不是因为他们是明国百姓,如果他们是个南洋土王,带着朝贡文书,带着贡物前来,请求朝廷册封,朝廷不但不会派兵攻打,反而会以厚礼相赐吧!” “掌柜这话倒是说的不错!”吴诚摸了摸自己的下巴:“可是他们不是呀,这种事情一查就知道了,瞒不过去的。” “不错,许栋他们的确没法当藩属,可是阿坎呢?若是他能够将东番一统,即使没有一统,只要他占据了几百里地,麾下有十几二十万土人,建国立制,然后乘舟渡海,请求朝廷册封,予以朝贡,这个应该问题不大吧?” 听到这里,吴诚已经长大了嘴巴,说不出话来,他已经完全被周可成天马行空的思路给惊呆了。当时混迹于东亚海上的势力无不知道和大明通商是聚宝盆,但限于大明的海禁政策,绝大部分商人只得忍受沿海士绅的盘剥,进行走私贸易,即便如此他们依然能获得惊人的利润。 而朱纨的出现使得这一条灰色的路径也走不通了,为了重新打通贸易通道,海上的诸多势力都拿出了自己的应对之策,以许栋、李光头为代表的海商采用武力侵掠海疆,企图迫使朝廷重开海禁,结果是在帝国强大的武力之下化为糜粉;相比之下,汪直要聪明得多,他一面借这个机会并吞整合其他海商,一面等待机会,暗中派人打听朝廷的动向,寻找机会为朝廷招安,求得通商互市的机会,结果是虽然其与胡宗宪达成了初步的协议,却因为朝廷内部的党争最终失败,自己斩首于杭州宫港口,直接诱发了接下来二十年的东南倭患;而历史上最后成功的是葡萄牙人,当其在双屿的贸易据点被明军摧毁之后,其耐心的采取各种灰色怀柔的手段与明政府周旋,终于1557年获得了位于珠江口澳门的居留权,插足于利润丰厚中西贸易。 究其原因非常简单,大明是一个幅员辽阔,成分复杂的大陆帝国,帝国的主要武装力量位于农耕与游牧交界区的四百毫米降雨线,以抵抗北方游牧民族的入侵,富庶的东南地区承担着供应中枢和边军财税的任务。任何触动这一体制的势力都会被帝国中枢当做威胁加以打击,海上贸易的确可以获得丰富的利润,但随之而来的是巨大的风险和变化,会分散帝国有限的财力和军事力量,甚至存在着打破中央与地方势力均衡,酿成分裂的巨大风险。这对于承受着北方蒙古人巨大军事威胁的帝国来说,是不可接受的。 第七十七章高山蛮 所以汪直等人的失败,不是一个人,几个人的失败,而是帝国统治者风险偏好的问题,任何一个已经拥有近五百万平方公里土地,一亿多人民的帝国统治者,都会在增加百万白银的岁入和整个帝国的稳定之间选择后者,拥有的越多,就越害怕失去;一无所有的人才敢于冒险。作为来自后世的穿越者,周可成当然不会选择一条已经证明了的死路。而获得一个新的藩国,无疑是当今天子圣德远播的大好事,没有人会触这个霉头,更何况只要获得大明天子的承认,无疑就进入了宗藩体制这一保护伞,安全上就多了一层保险。 “天色不早了,先歇息吧!”周可成拍了拍吴诚的肩膀:“说不定明早就要开打了!” 篝火跳跃,对映天上繁星。 巴莱熟练的用黑燧石刃的木刀割开红鹿的肚皮,热气立刻从腹中冒出,他双手并用,熟练操作,很快就将鹿皮剥下来,手臂上沾满了鲜血。 “首领,什么时候进攻?再怎么拖下去,族人要挨饿了!”一个土著人问道,他体型削瘦精悍,黑色的胡须与头发连在一起,隐藏在阴影里,仿佛黑影的一部分。 “把鹿架到火堆上去!”巴莱将木刀交给一旁的少年,擦了擦胳膊上的血,回到火堆旁盘膝坐下:“这么快?真可惜,我本来还想再等两天的。” “再等两天?为什么,所有人都已经休息够了,你还在等什么?” “凯达格兰人的援兵!”巴莱笑了笑,嘴角露出食肉兽特有的笑纹:“你知道吗?这一带最大的部族不是道卡斯人,而是凯达格兰人,仅仅在附近就有四五十个村社。” “那又如何?鹿再多也不是狼的对手!” “是的,可是你有想过吗?道卡斯人和凯达格兰人是有旧仇的,即使有援兵来,也发挥不出多大的力量,而如果我们在这里将其一齐打败,你说会有怎么样的后果?” 那个黑瘦土著人想了想答道:“他们会怕我们,可他们还是会和我们打的,所有人都知道要么他们死,要么我们亡,只能有一边活下来!” “是的,可那是过去的事情了!”巴莱笑了起来:“我们的祖先那么做是因为土地只有那么大,不消灭他们我们的族人就无法活下来,但现在你也看到了,这里的土地要比山里多得多,无论是打猎还是种粟米收获要多得多,在我们夺取的村子里都有很充足的食物,这里的土地足够我们的族人生活还有多余,那我们为什么要流更多的血来杀光凯达格兰人呢?” “那您的意思是?” “很简单,我们只需要消灭道卡斯人,然后击败凯达格兰人的援兵,然后我们就可以派出使者告诉那些凯达格兰人,只要他们每年交出一部分收成,我们就不再攻打他们,这样一来我们不但可以少死很多人,还可以得到更多的食物来养活族人,你觉得这样不是更好吗?” 火堆旁的卑南人沉默不语,低头思忖。巴莱也没有催促,他小心的旋转着火堆上的鹿,以免被烤焦。他告诉自己。族人的反应很好,这么大的改变不可能立刻获得所有人的拥护,至少没有人当场反对。 在火舌的舔舐下,鹿肉很快散发出迷人的香气,巴莱将已经烤熟的部分一块块切下来,分给旁边的族人,脑中却没有平息,方才斥候禀告自己,就在昨天傍晚,有一小队援兵赶到道卡斯人的营地,总数不超过五十人。对于部下的情报,巴莱有点失望,看来自己的计划必须做一点修改了,明天,或者后天,就必须攻下道卡斯人的营地,他需要存粮来填满身后的四千张嘴,想到这里,他只觉得肩膀上的担子又重了几分。 “你觉得对营地做出修改?”阿坎低声问道。 “是的,而且越快越好!”周可成的声音不大,但语气坚决:“凯达格兰人的援兵到来之前,敌人太多,我们必须依赖野战工事才能挡住他们。而你们的工事太差了!在围墙外边必须修一个小堡,保护大门。” “围墙外面!”灰发打断了周可成的话:“你不是开玩笑吧!你刚刚还说蛮子人太多的。” “我没有开玩笑,正是因为敌人多才要在墙外设堡,只有一条栅栏和壕沟太危险了,我的人就在守在里面!现在天一亮就开始动手,给我一百人帮手,可以不?” “就交给我吧!”灰发拍了拍阿坎的大腿:“阿坎他要指挥全局,这件事情就交给我吧!” 天一亮,周可成就带着灰发和吴诚出了壕沟,走出大约五步远便停下脚步,用矛尖划了一个方圆约为七步见方的梯形,然后指着地面到:“先竖起两排木桩,长的在外面,短的在里面,两排木桩间隔一步,再在上面铺上一层木板。”周可成一边说,一边用手脚比划,灰发看着对方的举动,若有所思,过了一会儿,他低声问道:“你这么做是不是为了站在矮木桩上,可以居高临下向外射箭?” “不错!”周可成惊讶的看了看对方,他没想到对方这么快就能看出自己的用意。 灰发意味深长的看了周可成一眼,转身对身后的人喊了几句,道卡斯人就开始忙碌起来,他们将一根根碗口粗细的木桩抬出来,将尖的一头对准地面,再用木锤用力敲打,很快就树立起了一排,然后又在内侧相距一步远的距离竖起了短木桩,由于有金属工具的缘故,他们干的很快,到了中午时分就已经将外面一圈树完了,里面的也完成了大约一半。而周可成他的人也没有闲着,他们将手臂粗细的木棍扎上干草,然后撒上硫磺浸透油脂,一根根的叠在一起,仿佛劈柴。 第七十八章交锋 “先歇息一会,喝口水吧!”周可成拿着竹筒制成的水杯递给灰发,他接过水杯一饮而尽,将杯子还给周可成:“告诉我你这么做的原因?” “这样可以加强大门的防御——” “不,我不是问这个。”灰发盯着周可成的眼睛:“我是问你为什么要这么做。连凯达格兰人都没有来,也许他们希望这些蛮子和我们道卡斯人同归于尽吧!我知道你们有很大的船,只要上船离开,那些蛮子就拿你们没办法了!” 响亮的号角声宣告了敌人的到来,也打断了灰发的追问,周可成笑了笑:“等到一切都结束了我再回答你这个问题吧,不过至少现在我们是同伴,必须互相依靠!” 灰发沉默了一会儿,点了点头:“你说得对,我们必须相互依靠!” 周可成沿着爬上木墙,脚下的木板在重压之下发出令人不安的咯吱声,时间有限,内侧的矮木桩只完成了一半,木板更是草草铺就,他很担心脚下的木板会被压断,如果能再给自己半天时间就好了,也许是一天半,这样自己就有时间在外面挖一条壕沟了。让人不安的号角声将他扯回现实之中,敌人涌出树林,就好像巨大的蚁群,淹没了山坡下的谷地。虽然身披铁甲,处于工事之后,他依然感觉到手足颤抖,几乎无法呼吸。 我在害怕!害怕一群连铁器都没有的蛮子,周可成懊恼的发现,虽然那些鹿角、燧石长矛看上去颇为可笑,但只要扎进盔甲缝隙依然足以撕裂、刺穿内脏、夺走生命。无论他想方设法,但还是无法摆脱这种恼人的想法。 “金人!”灰发轻轻拍了两下周可成的肩甲:“我听那些给你划船的凯达格兰人是这么称呼你的,为什么不对你的人说两句呢?随便说点什么都好,他们在害怕,我们道卡斯人在打仗之前首领总是会说几句的!” 周可成转过身,发现部下几乎个个脸色灰败,目光呆滞,他们也在害怕!我居然只顾着自己,没有发现这点,还要那个灰发蛮子提醒自己,我真是个糟糕的首领,这一瞬间他几乎懊恼的要从木墙上跌下去。 “小七,帮我把胸甲解开!”周可成取下头盔,沉声道。 “师傅你在说什么?”小七还以为自己听错了,他惊讶的看着周可成,却发现对方开始伸手解开腰带:“帮我把胸甲解开!” “别这样!蛮子马上就要打上来了,被冷箭射到了就完了!”吴诚上前要阻拦,却被周可成推开,对众人高声道:“我知道你们在害怕,其实现在我也很害怕,不过有一点我可以保证,我绝不会躲在安全的地方,而坐视你们身处危险之中!我今天会站在这里,看着你们打败这些蛮子!”说到这里,他看到众人脸上的恐惧消散了不少,便高声道:“现在,一半人上来,一半人在下面准备帮助装填药子,听我的号令行事!” 山坡下传来令人不安的号角声,卑南人的队形散乱足足有三四里宽,仿佛庞大臃肿的昆虫,队伍的中间是一根有许多装饰的长杆,周可成揣测这应该是他们部落的图腾,取代旗帜的作用,在图腾两侧如浪涛般汹涌的是用鹿角、燧石长矛、石斧武装起来的野蛮人,在他们身后的则是手持投石索和弓箭的射手们,从他们的外表无法分辨是男是女,都是蓬乱的头发,粗糙的皮衣,黝黑的皮肤。怒吼声、口哨声、武器的碰撞声汇成一片海洋,撞击在木墙上,仿佛下一秒钟就将其推倒。 “不用担心,他们没有攻城锤,没有冲车,没有梯子!”周可成灵机一动,扭头对部下高声喊道:“他们无法越过这里,木墙会把我们和他们隔开!”他知道自己的话语空洞,但必须尽可能重复,谎言重复一百遍就是真理,至少这能让他们没时间去自己吓自己:“蛮子们想用人数吓到我们,可是这又什么用呢,我们这里足够小,就算他们有十万人,能够和我们打的也不会超过二十个,长矛无法刺穿木墙,而我们的鸟铳可以打碎他们的脑袋;如果他们翻墙,我们可以用长矛把他们刺穿。他们什么都不是,什么都做不到,只要我们不被那张丑脸吓倒,就什么都不会发生!对不对?” “对!”小七高喊。 “他们在我们脚下,而我们在他们头上,我们可以像杀小鸡一样把他们打死,只要我们各司其职,每个人把自己的事情做好,他们就决不能通过!对不对?” “对!”这一次众人齐声应和,大声的吼叫,回应周可成的问题,一边挥舞着手中的武器,脸颊因为激动而变得通红。周可成回顾左右,看到灰发的腰带上挂着一只号角,便低声道:“帮个忙,把号角吹响!” 灰发的脸上第一次露出笑容,他将号角举到嘴旁,用力吹了起来,号角声绵长而又雄厚,道卡斯人的营地里也响起鼓声和号角声,震得人们耳膜颤抖,一切都被这声音淹没。 “把火绳夹上蛇形杆,点着火绳,装填药子,都给我仔细瞄准,听到我的号令才许开火。蛮子人数很多,不要浪费火药和铅子,待会如果谁没打中,老子就让他滚下木墙,从这些蛮子的尸体上挖铅子!都听清楚了吗?” “清楚了!”一个脸上长着疮疤的汉子应道:“而且应该让他用手指和勺子挖,不挖够一百发不让他上来!” 周可成大笑起来,众人也一起哄笑。此时距离小堡最近的野人已经不过百步,而最后面的才刚刚爬上山坡,最性急的野人已经开始用弓箭和投石器向守军射击。但他们的箭矢和石弹全部无害的坠落。 第七十九章侧击 看来他们缺乏经验和纪律,周可成心中冷笑,他对木墙上的部下喊道:“所有人都蹲下来,把你们的脑袋藏在木墙后面,让他们射,等他们足够近了,我们在给他们一个热烈的欢迎!” 人们蹲了下来,周可成抬起头,竭力分辨箭矢划破空气的声音,并透过木墙的缝隙向外窥看野人的距离,如果时间足够的话,应该在这些木墙上挖一些射孔,可惜时间太少了。在这个距离看过去,山坡上的野人们只有核桃大小,仿佛伸出手就能将其一把捏碎,如果自己真的有这样一双巨手就好了!他们越过山坡,越来越近了。 “放!” 枪口喷射出一团火光,旋即被白烟笼罩,周可成顾不得等白烟散去查看战果,就将发射完毕的火绳枪交给下面的手下,接过装填好药子的枪械,第二次,第三次,巨大的响声震得他的耳朵发麻,山风将白烟吹散,他可以看到野人们纷纷倒下,剩下的丢下武器疯狂的逃走,惨叫声与鼓号声连成了一片,交织成可怕的乐章,而他的手下却在不停的射击,仿佛都成了聋子。此时周可成突然感觉到眼角一阵发酸,泪水盈眶而出,是的,不管他们过去曾是什么,但从这一刻起他们都是真正的战士。 当面小堡的卑南人被突如其来的巨大响声和火光所惊吓,但左翼的野人却毫不犹豫的冲到了壕沟边,他们不顾木栅栏后射出的石弹、箭矢、投矛,越过壕沟,不断有人倒下,尸体倒入壕沟,但更多的人越过障碍物,开始企图推倒或者翻越木栅栏,缠绕在木栅栏上藤蔓的尖刺将那些勇敢的人扎的鲜血淋漓,但他们仿佛根本没有感觉,以最快的速度爬上木栅栏,而道卡斯人隔着栅栏用长矛刺杀,不断有尸体落下,甚至还有人用绳索套上木栅栏,企图将其拉倒,终于一段栅栏被拉倒,野人涌过壕沟,残酷的肉搏战开始了。 “所有人都从木墙上下来,换上长矛!”周可成对自己的人下令道:“每个人带上一支火把,点着了,待会我一下命令,就把火把丢出去!” 人们飞快的依照周可成的命令行动,片刻之后三十根长矛已经排列整齐,他们排成一个紧密的小方阵,冲出小堡,贴着壕沟向左翼野人的侧翼冲去,尘土和战场特有的喧嚣掩盖了他们的行动,他们从烟雾和火光中冲出,从侧面将一个个毫无防备的敌人刺倒,遇到顽强抵抗的就投掷点着的火把,面对如刺猬般密集的闪亮矛尖和火焰,野人们乱作一团,他们惊恐的逃向身旁的同伴,寻求保护,但这反而将其也拉入了崩溃的行列,不过转眼之间,左翼的野人已经崩溃,刚才还不顾长矛箭矢奋勇爬上栅栏的人们,丢下武器疯狂的逃走,将受伤的人踩在脚下。而右翼虽然还没流一滴血,也开始向后退却,野人就像一块耗尽势能的巨石,向山下滚去。 “少了谁,有谁受伤了吗?”周可成气喘吁吁的问道。 “我!”方才那个脸上长着疮疤的汉子举起了左手:“我的头发被火把烧掉了一半!”他被熏黑的脸上喜形于色。 粗鲁的欢呼声在周围响起,带血的长矛被举起仿佛一片钢铁的丛林,人们相互拥抱,为自己欢呼,为刚刚的胜利欢呼。小七的声音最大,他抱住周可成的右臂,死也不肯放手,直到被灰发扯开。 “周掌柜,请随我去营地,马上!” “去那里干嘛?” “阿坎说的对,应该让你来指挥我们!”灰发的目光带着一丝狂热:“如果不是你,高山蛮子们很可能刚才就得手了,是你拯救了道卡斯人!” 周可成很清楚灰发话中的意思,这可不是自己想要的东西,他轻轻的摇了摇头:“不,我不是道卡斯人,无法直接指挥你们,不过我可以作为阿坎的顾问,来帮助你们!” 灰发露出笑容,他点了点头,转身向营地走去,周可成将小堡和手下交给吴诚,然后随着灰发向营地走去,一路上他可以看到到处都是鲜血、尸体和火烧灼的痕迹,耳边不时传来哀嚎声,这是战争,他告诉自己,如果输了可没人替自己号哭! “多谢你的帮助,我真应该昨天就让你来指挥所有人!”这是阿坎见到周可成的第一句话:“现在该纠正这个错误了,告诉我接下来该做什么?” “让男人们休息,进食饮水,让老人女人们把倒下的栅栏重新竖起来,壕沟里的尸体清除出去,然后在里面布上尖头木桩!”周可成低声道:“还有我那边,工程只完成了一半!野人们需要时间来重新整队,我们必须充分的利用这些时间!” “我马上派人去!”阿坎点了点头:“还有什么?” “给我五十个拿着长矛的棒小伙,在我那儿比呆在栅栏后面要强,防守不是把人分散开来被动挨打,而是巧妙的进攻!” “还有什么要做的吗?”阿坎追问道,仿佛眼前就是救世主。 “好好吃,好好喝,然后去睡一觉,我敢打赌你昨天晚上没有睡好!这就是你现在应该做的。”周可成笑道:“阿坎,战争不只发生在战场上,同时还在心里进行,你的人都在看着你,你表现的越是轻松,他们也就会觉得胜利在望!” “好的!”阿坎尴尬的笑了笑,满脸都是疲惫。 周可成是被斧头声吵醒的,他一开始还以为是自己人在加固木墙,可睁开双眼就发现响声来自山下,他爬上木墙往山坡下望去,只见山下的卑南人忙碌不休,他们将手臂粗细的树枝砍断,用藤条捆扎起来,然后在上面蒙上兽皮,制成了最原始的挡箭牌。这些家伙也未免学的太快了吧?周可成的脸上浮现出一丝苦笑,旋即消失,可不能让部下在首领的脸上看到这种表情,那只会让人慌乱。 差不多更新了十四万字了,有什么建议请在讨论区里发言,每天早上九点晚上九点各更新一次,希望大家喜欢! 第八十章击退 “可成,穿上盔甲吧!”吴诚低声道:“这是所有人的要求,没有你我们就都完蛋了!” 周可成一愣,目光转向旁人,每个人的脸上都是笑容和恳求,他点了点头,接过头盔扣在头上:“胸甲待会再穿吧,那玩意实在是太重了!” “周掌柜,蛮子准备的越来越充分,你觉得应该怎么办?”灰发的声音低沉,实际上这不需要,新来的五十人都在外面挖掘壕沟,除了周可成和他,这里没人懂得土著的语言。 “做好准备,等待机会!”周可成压低了嗓门:“我们现在人太少了,需要凯达格兰人的援兵。” “凯达格兰人都是骗子!”灰发低声道:“他们会等到我们死光了,然后向蛮子屈膝!” “也许吧!”周可成脸色阴沉,这种可能性不能说没有,灰发的话固然不无偏见,但人家恐怕自己要对凯达格兰人要熟悉的多:“那我们也应该耐心,仓库里有粮食,又有工事,没有必要和蛮子打野战!” “可是——” “没有什么可是!”周可成的目光阴冷:“灰发,战场容不得错误,耐心也许会让你错过机会,但也会让你躲过陷阱!” “你说得对!”灰发受到周可成的训斥,脸上反而露出满意的神色:“你正是我们需要的这个人,一定是天神把你赐给道卡斯人的。” “好吧,既然你这么想,那现在你去做一件事情,不要引起敌人的注意!” “没有问题!”灰发笑了起来:“我的动作会轻捷到连鹿都不会被惊动!” 时间过得很快,转眼就已经到了下午时分,山坡下的野人开始沿着山坡向上移动,号角声声,将小堡里的人们惊醒,他们在狭窄的空间里相互推搡,穿上鞋子,从木架上拿起鸟铳,装填子药,整理火绳,没有人说话,战争是最快的催熟剂,上午他们还是一群菜鸟,而现在他们已经一些显露出老兵的成色了。 周可成站在木墙上,铁盔一直扣到眉心,山风将冷空气吹到脸上,让他禁不住打了个哆嗦,山坡上野人们正在缓慢的移动,最前面的人举着临时编制的木排,后面是弓箭手,在后面是一片矛尖和人头,鹿角和燧石矛尖虽然不会像钢铁那样闪闪发光,但也足以杀人,一开始他企图尝试数一数敌人的数量,但很快他就放弃了,这完全是徒劳。他回头看了看,随自己同来的人们都已经准备停当,而新来的五十名道卡斯人站在一起,显得有些局促不安。 “用不着告诉你们假如这一仗我们打输了会有什么结果,待会打起来的时候,你们就用长矛扎他们的咽喉、脸、肚子和两肋,最好不要扎胸口,因为那里骨头多,容易把矛尖卡住,如果敌人背对着你,你就刺他们后背的下半部分,记住,不要扎屁股;如果敌人抓住你的矛,你就用力旋转,用矛尖割伤他们的手指和胳膊!”周可成一边讲解,一边用手点着自己身上相应的部位:“这很简单,即使是最勇敢的人,这几个地方被刺穿也只有躺在地上哀嚎着死去。打仗和划独木舟没什么区别,你们手里的长矛就是木浆,要服从舵手的号令,你们要记住自己身边的人是谁,小队的首领是谁,记住他的声音,保持同伴的距离,相互保护,在战场上行保护别人就是保护自己,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位置,服从命令,站住自己的位置,打到当面的敌人,就能赢得胜利。”说到这里,周可成将这五十人分为五队,又任命了五名队长,然后对灰发笑道:“我把这五十人交给你,你来当他们的头!” “你放心——” 一支箭矢打断了两人的交谈,箭矢飞过木墙,将周可成的鹿皮褥子钉在地上,几分钟前他正躺在上面。周可成弯腰将其拔出,用指尖试了试锋利的燧石箭头,哑然失笑:“射的挺准,可惜晚了几分钟!” “所有人紧靠木墙,点着火绳,等待射击的命令!”吴诚的声音沙哑,由他代替周可成指挥铳手,此时野人们的距离已经缩短到了五十步左右,箭矢和鹅卵石雨点般落下,打的木墙砰砰作响。铳手们半跪着,将鸟铳伸出射口,屏住呼吸,等待着射击的命令。 野人们距离小堡已经只剩下大约二十多步了,进攻者小心的举起蒙着兽皮的木排,缓步前进,但射击的命令始终没有发出,射手们禁不住回过头窥看指挥官,而吴诚依旧是那副死人脸,站在一旁的周可成将眼睛紧贴在木墙上,透过缝隙在看着什么。 “小七,把火把给我!”周可成接过火把,他掂量了一下火把,猛地用力向木墙外甩去,燃烧的火把划破天空,落在地上,火焰腾地一下跳起,蔓延开来,野人们顿时陷入火海之中,他们的头发、身上的皮毛立刻成为最好的引火物,人们惨叫着丢下手中的武器,应力拍打,但这反倒让火烧得更旺了。在火焰边缘的人企图向后退却,但却被身后的人挡中,挤成一团。 “放!”终于听到期待已久的号令,射手们扣动扳机,野人们纷纷倒下,巨大的枪声和发射时产生的烟火让他们队形更加混乱。 “三次射击后所有人下来,换上长矛到小堡外整队!”周可成对吴诚下令道,转而对灰发道:“让你的人出去列队,现在该轮到我们了!” “是!”灰发高声喊道:“道卡斯人,现在该轮到我们了!”随即他压低声音问道:“你刚才让我在外面撒硫磺已经预料到那些蛮子会这么做了?” 第八十一章胜利 道卡斯人的矛队已经排列整齐,而鸟铳手们则分作两队,站在矛队的两侧,看到一切准备停当,周可成高声喊道:“前进,啦——,啦——!” 人们齐声应和,一开始是那三十名随周可成来援的老兵,随后是其余的道卡斯人,随着有节奏的呼喊声,方阵开始缓慢前进,锋利的矛尖将乱做一团的野人刺倒,更多的人转身逃走,将脊背暴露给身后的矛尖,道卡斯人毫不费力的将其一个个刺倒。鼓声和号角声在野人的阵后响起,企图挽回败局,但他们的行动太迟,组织混乱,动作也慢,西面涌出一群人来,矛尖在阳光下闪闪发光,直扑野人的侧背,凯达格兰人的援兵到了。卑南人竭力让自己的部下转身迎敌,但为时已晚,营地里的道卡斯人也冲了出来,他们居高临下,向山坡上乱作一团的敌人投射标枪、箭矢和鹅卵石。有许多野人在顽强的抵抗,但很快被进攻者淹没,周可成看到图腾柱下有一个强壮的男人在向部下高声的叫喊,不时举起号角用力吹,他伸出手指了指那个男人,向吴诚问道:“你能射中那个人吗?” 吴诚用目测了一下距离,约莫有五十余步,他点了点头,在箭袋里挑了挑,选了一支箭来,勾弦引弓,瞄准那人的咽喉,一箭射去。 “停下来,站住!”巴莱站在图腾柱下,用尽自己最大的力气叫喊着,用拳脚,用刀柄、用一切办法把退却和逃走的人赶回行列去,企图挽回败局,他很清楚人数上己方还占优势,只是几面受敌被冲乱了。需要时间,只要能再撑一会儿,等到天黑战斗自然就会结束,那时就能绝处逢生。突然,他就觉得脖子一痛,下意识的伸手一摸,只觉得一股温热的液体涌了出来,才发现自己脖子上中了一箭。他伸手想要把箭拔出来,却只觉得膝盖一软,跪倒在地。 结束了,周可成心想,他们崩溃了。随着图腾柱下的那个男人中箭倒下,野人们丢下武器逃走,他们钻入树林里,企图逃走,而道卡斯人和凯达格兰人穷追不舍,尸体遍布山谷,早上的进攻者变成了逃亡者,而防守者则务求斩尽杀绝。 “我们的仗已经打完了,回小堡吧!”周可成拍了拍吴诚的肩膀,转身向小堡走去。 “你要为我效力?”周可成上下打量着眼前的男人,二十出头的年纪,结实匀称的身体,肩膀上有两道伤疤、右边脸颊还有一道,这些都是野人留下的,很眼熟,应该是那五十个道卡斯人中的一个。 “是的!”说话者的脸上诚惶诚恐:“今天我力气很大,会使用投石带和弓箭,今天我还已经杀了三个蛮子,两个是用长矛,一个是用弓箭。” “不,我不是问这个。你为什么要为我效力呢?你应该知道我不是道卡斯人!” “灰发!”土著青年犹豫了一下:“是灰发建议我这么做的。” “灰发?”周可成一愣。 “不错,是我!” 周可成转过身,发现他正站在自己背后,周围还跟着几个土著人,都是道卡斯部落的:“有什么事情吗?” “庆祝胜利的宴会就要开始了,我们想要和您在此之前先谈谈!” 背着凯达格兰人先谈谈,谁说土著人都是没脑子的蛮子,也许他们对很多事情所知甚少,但绝不是傻瓜,在关乎到他们切身利益的事情上精明得很。周可成笑了起来:“先谈谈?为什么不呢?我的肚子已经饿了,有鹿肉和蜂蜜吗?” 灰发的唇边浮现出一丝笑容:“有,当然有,都是最好的!” 灰发没有撒谎,鹿肉烤的很嫩,蜂蜜的味道也很好,周可成的口中塞满鹿肉,然后用蜂蜜水冲入腹中,他满意的拍着肚皮,笑道:“多谢了,大战一场之后饱餐一顿烤鹿肉和蜂蜜真好,活着很好,死了就吃不到这么好的东西了,是不是呀?” 屋内除了周可成之外还有三个人,灰发、阿坎,还有一个身材削瘦的中年人,面容与阿坎有几分相似,应该就是道卡斯部落的首领,阿坎的父亲。他向周可成微微一笑:“今天多亏了您,我们道卡斯人才能打败入侵的高山蛮子,从今往后,您都是我们道卡斯人尊贵的朋友!” “呵呵!”周可成打了个哈哈:“那凯达格兰的首领呢?据我所知,今天的胜利也有他们的功劳呀!” 首领的脸颊微微抽动,笑容顿时消失了,片刻之后他又重新笑了起来:“当然,今天的胜利也有他们的功劳,不过我想先和您谈谈!” “谈谈?好呀!”周可成坐直了身体:“我很欢迎,您要谈什么呢?” “比如您未来的打算!我听阿坎说,您曾经和他打赌,假如您赢了,他就要为您效力,是吗?” “我有说过这句话吗?我只是说假如他输给我,就别当道卡斯人的酋长了!” “别当道卡斯人的酋长?”首领一愣,旋即问道:“那阿坎能做什么?您应该已经看出我的身体已经不是太好了,可是阿坎的弟弟今年才十岁,如果他不做道卡斯人的酋长谁又能担起这个担子?” “不当酋长,可以当国王呀!当这个大岛的国王,东番之王,您觉得这个名号听起来神气吗?” 三个人看着周可成,目瞪口呆。周可成方才的话彻底超出了他们的极限,也许阿坎还能勉强明白周可成说的是什么意思,而灰发和他的父亲的脑海里完全没有国王、也没有东番地的概念。过了好一会儿,他才问道:“周掌柜,你刚才的意思是——” 第八十二章勾心斗角 “我的意思是让你成为道卡斯人、凯达格兰人还有其他所有在这个大岛上的土著,包括我们刚刚打败的那些蛮子的首领,而且在你死后,首领的位置将传给你的儿子,这样一代代的传下去,直到永远,就好像明国的大皇帝一样!” 屋内静了下来,阿坎,灰发还有首领三人面面相觑,都以为自己完全听错了,半响之后,灰发突然笑了起来:“周掌柜,你该不会是疯了吧?这怎么可能呢?” “没有什么不可能的!”周可成打断了他的话头:“既然男人会被女人打败,那又阿坎又为什么不可能成为东番之王呢?” 阿坎的脸一下子胀的通红,他结结巴巴的反驳道:“这完全是两回事!” “是两回事,不过在我们打赌之前,你也觉得自己绝不可能输呀?灰发,你能想到今天我能赢得这么轻松吗?那既然如此,为什么不能成为东番之王呢?” 阿坎摇了摇头:“我真的不明白,为何我当初请求你帮助我夺回被凯达格兰人夺走的土地,你为什么要拒绝我,而现在却又要让我去当东番之王,明显前者比后者要容易多了。” “没错,前者是比后者容易!可是那对我没有半点好处,你难道忘记了我是个商人吗?商人怎么会做没有好处的事情?” 阿坎沉默了一会儿,问道:“那这对我有什么好处呢?” “成王难道不就是最大的好处?”周可成笑了起来:“如果这件事情成功了,你的子孙后代就永远是王,灰发,你会成为贵族。你们可以住上高大坚固的房子,吃最好的食物,手中掌握着大权,而不是像现在那样,等到蛮人来袭才能拥有权力,平时只能当一个普通人。” 阿坎的呼吸一下子变得粗重起来,灰发和他的父亲也差不多,周可成向他们许诺的美好前景刺激了他们的野心,约莫过了半响,阿坎低声问道:“那我们道卡斯人是否能收回自己的土地呢?” “国王的意愿就是法律!”周可成欠了欠身子:“但我觉得那没有必要!” “没有必要?” “对,你也是去过大明的,亲眼见过那边的景象,五口之家,十亩水田,三亩桑园,一亩果蔬,半亩宅院便是中产之家了,一年下来不但衣食茶酒有余,还颇有结余。而你们道卡斯人老少男女加起来最多不过两千人,所有的领地连山带谷,摊下来每个人至少有两三百亩,可你们过得怎么样呢?阿坎,我问你就算让你夺回了那块河口的土地,道卡斯人就能过上大明那边的日子吗?” “过不上!”阿坎叹了口气:“你的意思我明白了,我们道卡斯人最缺的的确不是土地。” “我也知道你们为何要在宴会之前先要和我谈谈,无非是想要联合我迫使凯达格兰人在土地上做出让步。但是凯达格兰人与你们在这块土地上斗了上百年了,又岂会没有防备,就算让你们这次占了便宜,他们也会处心积虑的夺回来,除非你们能将他们斩尽杀绝了,这件事情又岂有尽头?这东番地如此之大,你们和凯达格兰人言语相通,习俗相近,为何不联合起来一致向外呢?” 听了周可成这番话,阿坎,灰发以及首领三人交换了一下眼色,对方的态度很明显:不会支持自己向凯达格兰人索要领土,而在刚刚击败蛮人的战争中,道卡斯人的损失远比只派出三百援兵的凯达格兰人要大,两族的实力对比变得对道卡斯人更加不利,那继续坚持自己的主张就很不明智了,不如退而求其次。 “周掌柜,你说要支持我儿阿坎为王,可是凯达格兰人恐怕未必会同意!” “这我自有办法!只要你们支持我,我就一定会支持阿坎为东番之王。”说到这里,周可成向对方伸出右手,掌心朝上,首领看了看周可成,也伸出自己的右手放在其上:“好,我支持你!” 鼓声咚咚咚,敲得周可成有点头晕,从长屋两边的走廊上,传来陶笛和某种不知名乐器的声音,这让他更是心烦意乱,加上屋内众人的吃喝喧哗,这些土著莫非都是聋子,居然能忍受这么可怕糟糕的声音?周可成吮吸着杯中的蜂蜜水,一边看着率领凯达格兰人援兵的那个疤脸首领在屋子中央搂着一个女人胡蹦乱跳,至少在周可成看来这是胡蹦乱跳。 虽然已经是冬天,可在位于亚热带的台湾淡水,屋内的温度可不低,屋子中间火塘上正在炙烤鹿肉,而更多的热量由正在大吃大喝的宾客们散发,由于来了凯达格兰客人的缘故,显得有些拥挤。 这些土著人还真会演戏呀!半个小时前还在琢磨着怎么从盟友手里图谋一块土地,而现在却能并肩痛饮,分享同一块野猪肉,好的和亲兄弟一样。看着左右的场景,周可成微微一笑,这样也好,如果他们见面就剑拔弩张,自己的计划又怎么实施呢?毕竟道卡斯人数太少,凯达格兰人才是淡水河畔的主体,离开了他们,建国的伟业就不过是个笑话而已。 “周掌柜!”疤脸一屁股坐在周可成面前,他浑身散发的异味让周可成下意识的捂住鼻子:“我还真是没看出来,您还会打仗!” “哪里,哪里!”周可成下意识的辩解道:“不过是运气好罢了,若非你们的援兵赶到,胜负尚未可知!” “是吗?”疤脸笑了笑,压低了声音:“周掌柜,大巫师让我给你带个话,我们凯达格兰人才是老朋友,道卡斯人不过是新朋友罢了!” 第八十三章绝望 该来的果然来了!周可成心中一动:“老朋友是朋友,新朋友也是朋友。”他将陶碗放在疤脸面前,指了指里面的蜂蜜水:“周某是个生意人,要的就是处事公平,便如这碗里的酒水一般!” 见试探没有达到预料中的效果,疤脸皱了皱眉头:“周掌柜,我就不绕弯子了,大巫师让我告诉你,你不是想建围墙吗?不是想要更多的土地吗?这些都可以商量,但你必须站在我们一边?” 周可成微微一笑,问道:“哦?这么说你们要马上攻打道卡斯人了?” “这倒没有!但道卡斯人很危险,我们不得不有所防备!” “你们是担心道卡斯人借助我的力量来攻打你们吧?”周可成笑道:“我也不瞒你,的确阿坎先前有向我要求购买武器来攻打你们,但我拒绝了!” “这个混蛋!”疤脸顿时大怒:“亏我们还派援兵来帮助他!” “这难道不是你们预料之中的事情吗?你们和道卡斯人之间有旧怨,阿坎他是道卡斯人的勇士,图谋攻打你们又有什么奇怪的呢?你们派援兵也不是因为与他们情谊深厚,而是害怕这些高山蛮子消灭道卡斯人,下一个便轮到你们了,要不然你们也不会等到道卡斯人被消耗的差不多了才到,你说我说的对吗?” 听了周可成这番话,疤脸神色一下子变得阴冷起来,他冷哼了一声:“周掌柜倒是个明白人,那你是要站在道卡斯人一边啦?” “不,周某哪一边都不站!如果一定要我站队,那我便站在道卡斯人和凯达格兰人中间,我希望成为绳索,将你们两族连为一体!” “你当我是傻子吗?你明明待那阿坎与旁人不同,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在宴会之前他们就先和你商量过了吧?” 周可成惊讶的看了看对方,在这些土著人眼里还真没有秘密,他笑了笑:“不错,我的确对阿坎另眼相看,我需要木材,他就给我木材;他还随我去大明,为我做了很多事情,但那只是对他一人,而不是道卡斯人。” “那不是一回事?道卡斯未来的首领肯定是他!” “不,不,那是两件事情,他是他,道卡斯人是道卡斯人;你也一样,这个岛很大,外面的世界更大,你们何必死死的盯着眼前这么大一点小事情斗得死去活来呢?伸出手来,我们合力,就可以建立一番你想都不敢想的事业来!”说到这里,周可成向疤脸伸出自己的右手,掌心朝上。 疤脸怀疑的看了看周可成,犹豫了一会,低声问道:“如果我握住你的手,你也会像对阿坎那样对我?” “那是自然,你不是刚刚说过,比起我和你阿坎不过是新朋友呀!” 鼓声的节奏一下子变得急促起来,将两人从交谈中惊醒了过来,看着周可成脸上的笑容,疤脸唇边也现出一丝笑意,他伸手握住周可成的右手,周可成点了点头:“好,作为好友,不久我将赠送给您一件礼物,抱你满意!” “礼物?什么礼物?” “现在保密,你不觉得这更让人感觉到惊喜吗?”周可成松开手:“如果你用好这件礼物,你的子孙后代将成为凯达格兰人中最富有,最有势力的人。” “好饿呀!”莫娜感觉到体内的饥饿,比最锋利的黑燧石刀刃还要锋利,她需要食物:野果、鹿肉、鱼肉、老鼠、兔子,什么都可以,她幻想着将鲜肉和血塞进口中,用力咀嚼,大口吞咽,想到这里,她就口水横流。 距离那场惨败已经过去三天了,除了一点草根和松果没有一点东西入她的肚子,虽然她是个女人,但在卑南部中男人和女人一样都是战士,都是猎手,作为酋长巴莱的女儿,无论是射箭、投矛还是设置陷阱,她莫娜都不比任何一个男人差,可这一带可以吃的猎物早已被几天前的驻扎吃的一干二净,也许在河水中还有鱼,可是那些拿着闪亮矛尖的平埔人就驻扎在那里,他们一定不会饶过自己的,她的小腿上的伤口就是被那矛尖刺伤的,那闪亮的矛尖可以刺穿一切,即使是黑燧石的矛尖也无法与其相比。 树丛一阵响动,一个男孩走了出来,这是她唯一的同伴,其他人都陆陆续续的抛弃了她,他们一个个的掉队或者逃往前方,想要逃回高山中的村落,但她心里清楚,这些人中的绝大部分都会在森林中孤独的死去,村子早已被一把火烧尽,返回路上的猎物少的可怜,更重要的是,在森林里失去部落的庇护,孤身一人只有死路一条。 那天战败后,活着的人逃进森林,他们又饿又怕,只想逃脱那场屠杀,有人说要回故乡,有人则说要重整旗鼓,但绝大多数人茫然失措,不知道该去哪儿,也不知道该做什么。纵然道卡斯人和凯达格兰人没有穷追不舍,但更残酷的敌人却始终不离不休,每天都有人倒下,饿死、病死、伤势发作而死,甚至在这些原本属于同一祖先的卑南族人之间也开始自相残杀,相互吞噬。 卑南部完了,幸存者绝望的相互转告,首领巴莱被射死了,就倒在神圣的图腾柱下,其他首领要么被杀,要么也四处逃散,昔日在高山中赫赫有名的卑南部已经化为一堆泡影。 “我什么都没找到,除了这个!”男孩从背后取出一件东西,莫娜不禁一阵颤抖,那是一只手臂,看皮肤色泽应该刚死不久。 “你从哪里找到这个的!” “那边!”男孩向右边指了指:“一块大石头下面,我的刀太钝了,只能割了这一段来!”说到这里,男孩露出右手的燧石刀:“你可以帮我把大腿割下来吗?那里肉多!” 第八十四章引诱 “你把它给我!”莫娜指了指男孩手里的那段小臂。 “你想先吃点?也好,这样才有力气!”男孩将那段小臂递给莫娜,莫娜指尖刚刚触摸到那手臂,内心深处就升腾起吞噬的渴望,双眼血红,嘴唇开裂,浮肿的肚子里饿的咕咕叫,方才幻想时热血和鲜肉的味道充盈在嘴中,难道她已经堕落如此,竟然像那些人一样吞食同族吗?她耳边响起小时候族中长老的话:“人可以吃野兽,野兽也可以吃人,但人不能吃人,更不要说一族的同胞了!” 莫娜闭上眼睛,用力将那只手臂丢入草丛里。 “你这是干什么?”男孩被莫娜的举动吓了一跳,他惊讶的看着对方,喊道:“我好不容易才把这个弄回来的!” “我不吃同胞的肉,你也不许吃!”莫娜的语气坚定无比:“我们是人,不是野兽,不然我就杀了你!”说到这里,莫娜拔出那柄镶嵌了燧石片的木刀。 男孩看了看莫娜手中的武器,又手臂丢弃的方向看了看,最终恐惧还是压倒了食欲:“可是没有食物,你就会饿死,你脚上的伤口很深!” “扶我一把!”莫娜伸出右手,在男孩的搀扶下站起身来,她捡起一根树枝当做拐杖:“我们下山去!” “下山?那些平埔人会杀了我们的!” “也许会杀,也许不会!”莫娜的试了一下那根树枝,还凑合:“但每个人都有这一天的,当初我们离开故乡,下山远征时就应该知道可能会发生,当我们死后,灵魂会乘坐着山鹰回到图腾柱,和祖先们在一起!” 图腾柱已经落到敌人手里了!男孩看了莫娜一眼,最后还是决定不要说出来为妙,他伸手扶住莫娜,向山下走去, “嗯,小七,再加把野葱,就可以下鱼片了!”周可成拍了拍手,放下木勺,小七赶忙将装满切好鱼片的竹篓倒了下去,半透明的鱼肉很快变成了乳白色,散发出一阵醉人的香气。 “真香呀!”小七看着铁锅里翻腾的鱼粥,咽了口唾沫。 “来,尝尝我的手艺!”周可成笑嘻嘻的舀了一勺,递给对方。 小七小心的舔了一口::“味道不错,就是有点淡!” “瞧我这脑子,居然忘了放盐!”周可成轻拍了一下脑袋,旋即笑道:“反正是给那些蛮子吃的,不放盐也无所谓!” “给蛮子吃?”小七吃了一惊,原来周可成今天一大早便带着手下来到山脚下,还让人专门去河边抓了几尾鲜鱼来,煮了一大锅鱼粥。众人还猜想他这般大费周章是干什么,却没想到是给那些高山蛮子的,倒是众人早已知道他行事虽然总是出人意表,但事后往往证明另有深意,已经习惯性的服从了。 “好啦,把火弄小些,别把粥煮糊了!”周可成用木勺敲了敲锅沿,笑道:“来两个人,用力扇下,把粥香散开来,再对山上喊话,说下来吃粥,不杀不打,看看那些蛮子下山还不下山来!” “可成,那些蛮子凶恶的很,还是小心点吧!”吴诚警惕的看了看不远处布满树木的山坡,压低声音道。 “你放心,都过去三四天了,能跑的早就跑了,跑不了的也早就饿趴下了!”周可成笑了笑:“阿诚,咱们这次来这么多人,有几个女的?几百个年轻力壮的汉子,不弄些女的来,早晚要出事的!” “原来你是打这个主意,这倒是个好办法!”吴诚眼前一亮,旋即叹道:“也不知道里面有多少男的,多少女的,希望多些妇人吧!” “这个你大可放心,你忘了阿坎说过的,这些蛮子出发前已经把老人都杀了,留下来的要么是青壮男女,要么就是孩子,他们这一仗打败了,男的害怕报复肯定跑远了,女人一来力弱,而来天怜稚弱童子,多半跑不远,留下来的只怕多半是女人孩童,不会让你失望的!” “不错!”吴诚拍了一下大腿,喝道:“你们几个嗓门大点,早上的饭都吃到狗肚子去了吗?声音小点,来了土人娘们你们几个最后挑!” 那几个喊话的都事先从周可成那里学会了简单的几句土语,听到下山的多为土著女子,个个憋足了嗓门大声叫喊,过了约莫好一会儿,从山头上下来一个土著少年来。小七赶忙将其引到锅旁,给他舀了一勺粥,还没等他倒入木碗里,那少年便一把抢过木勺,不顾滚烫的粥水,往口中倒去。小七被吓了一跳,摸着自己被指甲划伤的手臂,低声骂道:“这些家伙当真是一群牲口!” 周可成从小七手中拿过木碗,在旁边的水桶里打了一碗凉水,递给那土著少年:“快喝!” 土著少年热粥入喉,立刻感觉到一阵剧痛,忙不迭接过木碗将凉水灌了下去,才觉得好了点,投向周可成的目光中的敌意也去了不少。 “来,这次吃慢些!”周可成又打了半碗热粥,递给对方。 土著少年看了看周可成,接过粥碗吃了起来,兴许是因为刚刚被烫着的缘故,他这次吃粥的速度就慢了许多,约莫过了半响功夫,方才把粥吃完了,他将木碗还给周可成,目光中满是渴望。 “现在就只能吃这么多了,你在山上已经饿得久了,一次吃太多只怕会把胃撑坏了。休息一会儿,再给你粥吃!” “多谢了!”少年低下头,兴许是因为长时间没有开口说话的缘故,他的声音有些干吶。 “对了,你身边还有其他人吗?” 少年点了点头,他伸出四根手指:“一共有四个人,两个女人,一个女孩,还有我。” 第八十五章俘虏 “她们为何不下来?” “她们害怕!”少年伸出手在自己的胸口按了一下,又摇了摇头。 “那你为何下来呢?” “我更怕饿!”少年伸手按了一下肚子,又摇了摇头。 围观的众人虽然听不懂那少年说的什么,但看他的手势,也猜出了七八分来,纷纷大笑起来。周可成见状,也忍俊不禁的笑了起来:“你回去告诉她们,不用害怕,下山有粥吃,仗已经打完了,我们不杀人!” 听了周可成的话,少年的脸上现出犹豫的神情来,目光转向一旁的粥锅。周可成微微一笑,让小七又打了半碗粥来递给他:“你把人接下来,等到晚上,不但有粥,还有鹿脯吃呢!” 那少年听到有鹿脯吃,脸上露出笑容来,他三口两口将粥吃完,便回山上去了,约莫过了半顿饭功夫,便又带着六七个人回来了,都是女人和半大的孩子。他得意洋洋的向周可成道:“这几个是我半道上遇到的,便一同带下来了!” “做得好,做得好!”周可成赶忙吩咐小七带人照顾这些女人孩子,每人先给半碗鱼粥吃了,然后带到河边去洗浴一番,若身上有伤也敷上事先准备好的草药,然后带到一旁休息。随后他从一旁的竹篓里切下半块鹿脯来,作势要给,那少年赶忙伸手来接,他却又收回去了:“记住了,这鹿脯虽然是你的了,但却不能给你,你现在肠胃虚弱,只能吃粥!这鹿脯我替你存着,明天早上我再给你!” 那土著少年闻言顿时十分沮丧,周可成笑道:“不过晚一日罢了,这样吧,你每从山上带十个人下来,我便再给你一块鹿脯,明天天一亮便给你,决不食言!” 那少年闻言大喜,他先歇息了一会儿,又吃了一碗粥,便重新上山找人,一个上午下来,便带下来了三十余人,周可成也不食言,当即将约定的鹿脯放在叠成一小堆放在粥桶旁的竹篮里,已经下来的人看得眼馋,也纷纷询问这一奖励对自己是否有效,当得知周可成一视同仁后,也纷纷上山找人,到了中午时分,河边已经有青年土著妇女百余人,孩子少年四十余人。 “还真别说,这些蛮子娘们洗涮干净了,一个个腰是腰,腿是腿的,除了黑了点,模样不说,身段还真不错!”吴诚凑到周可成身旁,色眯眯的低声笑道。 周可成笑了笑,这些高山蛮子还处于渔猎与游耕相结合的阶段,从生产力发展的角度上远远不如大陆上的明国农民,同样面积的土地上明国农民可以生产出上百倍于他们的食物,但从食物多样性和营养学的角度上却颠倒了过来,工业社会以前绝大部分农业社会居民的营养水平和身体素质相对于处于游猎阶段的祖先都有不同程度的倒退,农夫战胜猎手的原因不是个体的素质,而是巨大的数量优势以及可以产生足够的剩余产品来养活复杂的上层建筑来发展技术、推进文化。这些土著妇女无论在身高、体重、力量素质上都超过同时代的明国妇女,其外在表现就是修长匀称的身材,黝黑健康的皮肤,在周可成看来比可能比大多数明国妇女更有魅力。 正当周可成想着自己的心事,他的身后传来一阵嘈杂声,他转过身看到正好看到排成行列领粥的土著人分开,就好像被船首破开的波浪,他们恭谨的低下头,让一个拄着树枝的跛足女子穿过行列,走到铁锅旁。 “咦,好像来了个了不得的大人物呢!”周可成笑了笑,向铁锅走去,当他走到铁锅旁,正好听到主持发粥的手下指着队伍末端高声道:“去队尾去,一个个来,讲不讲规矩了!” 莫娜原本惨白的脸一下子涨的通红,她做梦也没有想到自己居然会在同族面前受到这样的屈辱,虽然她听不懂这个站在粥桶旁拿着木勺的男人嘴里说些什么,但轻蔑的眼神和动作已经可以说明一切了。难道这就是天神对自己没有同父亲一起死在图腾柱旁的惩罚吗? “给,这是你的粥!” 熟悉的母语解除了她的尴尬,莫娜抬起头,却惊讶的发现说话的是一个身材高大的汉子,从衣着外表上看即不是卑南人,也不是平埔人,不过鱼粥的香气一下子把她的注意力转移开来了,她接过碗,飞快的倒入口中,食物特有的触觉和味觉一下子俘虏了她,几乎没有感觉到是什么味道碗就空了,她下意识的向对方伸出空碗。 “你太久没吃东西了,一下子吃太多会把胃撑坏的!”周可成指了指粥桶:“粥有的是,你先去处理一下脚上的伤,等处理好了,再来吃粥!” 莫娜几乎是以一种恋恋不舍的眼神看了一眼粥桶,一碗鱼粥入肚,她腹中的饥火反倒烧的更加炙热了,她能够感觉到胃里有一支无形的手在攫取、索要,随时都可能从口中伸出来。她用了极大的意志力才控制住了自己,向周可成点了点头,向河边走去。 “这个女人你认识吗?”莫娜刚一走开,周可成就揪住第一个下山的土著少年,他刚刚从周可成这里得到了一个新名字——鹿脯。 “是莫娜,族长的女儿!”鹿脯恋恋不舍的将目光离开旁边的竹篓,里面放着他的全部财产——四块鹿脯。 “怪不得,看样子你们族长在族中威望很高呀!” “嗯,不过莫娜她自己也很厉害,射箭、投矛、掷石比族中的男青年都厉害,只有摔跤不如男人!” “哦,还有这么回事,这不是一个土著版的亚马逊女战士?”周可成脸上露出玩味的笑容,看来事情比自己想象的还要顺利的多,羊群总有一个头羊,只要搞定头羊,就搞定了整个羊群。 不知道为什么,早上定时更新的那一章没有通过,完全搞不懂这边的系统,刚刚才发现,补发了,见谅! 第八十六章降服 当太阳西垂,周可成一行人收拾完家什离开山脚,回到道卡斯人的营地时,收容的女人孩子数量已经上升到近两百余人,其中绝大部分都是青年妇女。周可成将其安置在小堡之中。面对其怪异的举动,绝大部分道卡斯人侧目而视之,但碍于情面,却无人敢于多言。第二天早上,周可成一行人便携带着道卡斯人馈赠的礼物,带着近两百多俘虏,顺流而下返回圆堡。 风从身后吹来,卷起她的长发,掩盖住了泪痕。 莫娜回过头,俘虏们正沿着跳板登上独木舟,这些都是受伤或者生病的人,而身体健康的则被用绳索绑住双手,每个人的脖子都套着绳索,然后串成一长串,就好像一条巨大的蜈蚣。每个人都驯服的低下头,任凭那些奇怪的家伙施为,有什么办法呢?饥饿和绝望已经把勇气从每一个人身上剥去了,最强壮的男人们不是死了就是逃得毫无踪影,剩下的只有女人和孩子,他们饥饿、疲惫、赤手空拳,而对手则手持锋利的长矛。即便能够逃走,最好的后果也不过是在林子里葬身兽口。 随着一声号角,桨手们用将独木舟撑入河中,随着水流船开始缓慢的滑动,岸上的俘虏们也开始一点点的挪动,莫娜禁不住回过头,只见一座座巍峨的群山渐渐远去,消失在地平线下,泪水禁不住盈眶而出。 由于多了两百多俘虏的缘故,周可成返回的路程虽然是顺水,却花了比来时多了一倍的时间。当莫娜看到圆堡旁的一条条大船时,她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卑南人虽然生活在高山之中,也知道制造独木舟好在山间的湖泊捕鱼,但他们从没有想过天底下有这么大的船只——比房子还高、还宽、桅杆更是高过五六个最高的男人叠起来,这难道是这些奇怪家伙的图腾柱?他们从哪里找到这么大的树木来建造这些大船?更不要说建造这些船所需要的人工了。 周可成满意的看到了大船给俘虏们带来的震惊,这些船虽然对于任何一个明国人都司空见惯,但背后却是数千年的文明积累——铁制工具、累积上千年的造船业经验、相当的数学、物理学知识。对于这些生活在深山之中的土著人来说,这些大船带来的震撼感完全不亚于现代人看到外星飞碟。如果自己能巧妙的利用这一效果,就可以收到事半功倍的成效。 “起身,下船,上岸!”莫娜被一个粗大的嗓门从看到大船的震惊中叫醒,经过路上这几天她已经能够听懂几句简单的命令了。一个身材矮小的壮汉站在船首,一边叫喊一边用矛柄敲击着船板,看上去他并不喜欢这个任务,沙滩的河边上已经站满了人,他们都用好奇的目光看着自己的同胞们。 “莫娜,这些人会怎么对待我们?”少年恐惧的贴近莫娜,低声问道:“会杀了我们吗?” “不知道?”莫娜茫然的摇了摇头:“应该不至于杀了我们,毕竟他们把我们弄到这里来也花了不少力气,不过也说不准,我们已经不再是自由的卑南人,只是俘虏了!” “真可怕!”少年低声的抽泣起来,哭声迅速传染了开来,女人和孩子们纷纷哭了起来,哭声惹恼了那壮汉,他用长矛用力顿着甲板,高声喊道:“不许哭,谁哭就杀了谁!” 不难想象,威胁适得其反,人群里的哭声反而更大了,他无可奈何的横起长矛,看样子想要给谁一下,却又找不到目标。 “酒桶,你真是个废物!”小七跑了过来:“我师傅让你把船上的人尽快上岸,你折腾了这么久怎么没下去一个?” 那壮汉见小七责怪,赶忙分辨:“这如何能怪我,我方才啥都没说,啥都没做,他们就莫名其妙的哭起来了!” “算了!”小七摆了摆手:“莫要分辨了,快把他们弄下船要紧,不愿下船的就硬赶,反正这河水也就齐腰深,淹不死人!” 那矮汉应了一声,一边用矛杆敲打驱赶,一边怒声呵斥,总算把一个个俘虏赶下船来,废了好大一番功夫,才把船上的人弄上了岸,莫娜扶着少年的肩膀,看着人们或战或坐,脖子上套着绳索,双手被缚,低声抽泣,目光中带着深深的恐惧。 周可成坐在河边的一处临时搭起来的木台之上,他换了一身新衣,镀金胸甲外是绣有花纹的绸缎披风,看上去威风凛凛,小七站在身后,手里拄着一支火绳枪,火绳已经点着。看到俘虏们已经到的差不多了,周可成举起右手,小七赶忙搭上机头,朝天放了一枪。枪声响起,场中顿时肃静了下来。 “很好!”周可成站起身来:“学会服从是你们新生活的第一步,你们学的很快,这是一个好的开始。首先自我介绍一下,我是这里的首领,道卡斯人和凯达格兰人的朋友,名叫周可成。不久前你们进攻道卡斯人,企图夺取他们的土地,但你们失败了。按照胜利者的权力,我本来可以把你们全部杀掉,正如你们打算对道卡斯人做的那样。但我是个仁慈的人,不愿意流没有必要的血,只要你们忠诚的服侍我,服从我的命令,你们将会发现我是最为慷慨仁慈的主人。但如果你们拒绝,你们可以回忆一下,就在几天前,当你们的男人们都还在,人数比现在多得多的时候,是怎么被我打败的,而且别以为这里就是我所有的人,”说到这里,周可成的声调陡然提高,他突然转过身,手指着身后的船舶:“你们看到这些船了吗?如果我愿意的话,这些船将装满全副武装的男人回来,把一切敢于反抗的人全部处死!” 空地里死一般的沉寂,周可成满意的点了点头:“好,现在开始吧,向我跪下,然后用你们祖先的名义宣誓!” 第八十七章服从 人们鱼贯而过,向周可成下跪宣誓,轮到莫娜的时候,她警告自己,对方说的都是实话,能够建造出这样大船的部落一定比卑南部强大百倍,而现在她们剩下的人还不及原有人数的十分之一,部落迁徙失败还能活下来便是万幸了。她艰难的跪下,磕了头,低声宣誓,又艰难的爬了起来。正准备走下木台,却听到那个男人的声音:“这个女人脚上伤的不轻,就先去厨房帮忙吧,等伤好了再分配工作!” 很快宣誓便结束了,周可成下令将俘虏带到河湾旁的空地。待到俘虏离开,他宣布了对这次出征人员的奖励——每个人都可以在俘虏的土著女人中选择一个作为自己的妻子,而头领则可以获得两个,这一奖励立即激起了一阵欢呼声,没有前往的人都用艳羡妒忌的目光看着那些幸运儿,摩拳擦掌的期待着下一次机会。 “麻烦,麻烦,大麻烦啊!”陈四五的脸上满是忧虑。 “是呀!”杨彻的忧虑也不遑多让:“我们的粮食只够吃到明年六月份,现在一下子多了两百多张嘴巴,我们拿什么来填这么多张嘴?” “可是这也提振了大伙儿的士气!”小七看了看周可成,又看了看叔父,低声辩解道:“不光分到女人的人很高兴,剩下的人也很兴奋,下一次如果有类似的事情,肯定有很多人愿意去的!” “还有下一次?”陈四五苦笑了起来:“饶了我吧,两百多个人吃的住的,我这边还没安置完,一下子再多出这么多人来?” 杨彻的口气和缓了不少,但内容却更加尖锐:“小七,人都是很健忘的,他们今天高兴,三天后就会忘记,但是一顿饭不吃,人就会挨饿!按照一人一天两升米算,两百人一天就要吃掉整整四石粮食。” “粮食的问题不难解决,我们现在最迫切的问题有两个,人手、人心!我们有太多事情要做了,修建房屋、挖掘壕沟,立起城墙、将来还要种田、放牧、打鱼等等,但人手却少的可怜,这次从浙江带来的人大部分都是各色工匠,用来做这些粗活完全是浪费。这些土著虽然大部分是女人,但她们平时像男人一样上战场,自然可以像男人一样干活;孩子们可以送去当学徒,平时在厂房里面帮忙,几年后就可以派上大用场。至于人心,”说到这里,周可成看了杨彻一眼:“杨兄,说句实话你手下的大部分都是被我们骗来的,上船的时候还以为目的地是福建,结果下了船却发现来了东番地。现在是因为没有办法,所以才留下来,可这不等于我们可以就这么蒙混过去。俗话说成家立业,在东番立业不难,土地木头要多少有多少,做啥都能活人,可没有女人就不能叫一个家,只要这三十个人有了孩子,其他人就有了盼头,人心就安定下来了,我们接下来做什么都方便了!” “贤弟这话说的是,首要的是安定人心!”杨彻点了点头:“那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办?” “我打算要做三件事情!”周可成目光扫过陈四五与杨彻:“第一件事情就是要把捕鱼这件事情抓起来,杨兄,你那里黄麻还有不少吧?” “嗯,还有不少,都是用来制造绳索的,怎么了?” “那你照着这个样子织几张渔网来!”周可成取出几张纸来:“还有,造几条红头对来,三四丈长的就好了!” “渔网?”杨彻接过图样,低头一看,那渔网与寻常的渔网倒也没有太大区别,就像一个巨大的网兜,与寻常渔网不同的是系在这渔网两端的绳索上有两块长方形的木板,也不知道是干什么用的。他本想开口询问,但转念一想制作一张渔网又花不了多少工夫材料,现在问还不如先做一个样品来再说,反正从过去经验看周可成画出图样上的这些特异之处往往有其独到之处。他点了点头:“渔网好说,明天就能拿来,红头对恐怕要七八天!” “无妨,就先用白鸟号演示一下就好了!若是顺利的话,我们以后就有吃不完的鱼了!”周可成笑了笑,他方才画出的便是网板拖网,后世一种比较简单的拖网。顾名思义所谓拖网就是船在前面跑,渔网拖在后面,把所经之处的鱼一网打尽,听起来好像很简单,但实际上里面的学问可不小,为了捕获尽可能多的水产品,渔网的网口自然是要尽可能的大,但是绳索的牵扯下,网口却会不可避免的向内搜索,为了解决这个问题,通常来说有三种不同的方法:1、用一根硬质的长杆将渔网撑开到一定的宽度,但这么做渔网的口往往会呈现成长条状,网口面积无法最大化,而且长杆的长度限制了网口的大小,渔网的体积也太大,操作起来很容易与缆绳和渔网缠绕起来,带来诸多不便。于是后来人们在上世纪五六十年代,发明了一种新的拖网——网板拖网,其原理就是在拖网的两侧各安装一块挡水板,这样当渔船拖网的时候,由于挡板两侧水流速度的差异,会产生一个压力差,使得挡板会向外扩张,扯开拖网的口。而第三种,也是效果最好,规模最大的就是两船拖网,即两条平行航行的渔船之间扯着一条大的拖网,这种捕鱼方式可以一下子将绵延数百米甚至更远的鱼群一网打尽。 但对渔船的航速、配合、渔网的质量都要求甚高,凭周可成现在手中的那点家什,短时间还是不要考虑了。拜每年的休渔政策所赐,后世只要对渔业和环保方面少有了解的人几乎都听说过拖网渔船,这种打鱼方式对所经过的鱼群无论大小,种类,一律一网打尽,对渔业资源破坏极大,在二十一世纪的中国早已是声名狼藉,但在十六世纪的东亚却绝对是先进生产力的代表,台湾淡水河入海口本就是顶级的渔场,黑潮带来了各种丰富的鱼类资源,就凭周可成手头上那点船,怎么翻花样折腾在有生之年都不用担心渔业资源枯竭。 第八十八章联盟上 “人也不能光吃鱼!”陈四五一旁接口道。 “嗯,所以要深加工!”周可成口中突然冒出一个莫名其妙的词汇来,不过在座的几人早就习以为常了,陈四五接口道:“那怎么深加工呢?” “鱼干,腌鱼,鱼松,鱼酱什么都行!这点越南人最擅长!不过这些都要有盐,得先放到下一步去了。陈大哥,接下来要麻烦你去一趟月港!” “月港?” “没错,这几个月来圆堡里囤积的硫磺、鹿脯、鹿皮等货物有不少了,你把这些运到月港去,空出来的舱位就装上木材,统统卖掉,这些木材都是上等货色,禁海这些日子了,应该也能卖出个好价钱来。有了林家的帖子,就不怕当地的官府找麻烦了,不要忘了去那个茂贞公府上去一趟,送上一份厚礼,这条线对我们大有用处,断不得!” “茂贞公,我记住了!”陈四五点了点头:“那我带几条船去呢?” “白鸟号留下来,其他的船你都带去,你就驾驶那条快船,遇到万一也多条退路!” “是,那带些什么回来呢?” “我上次定下的牛,还有粮食、铁锭、各种种子、苗果,尤其是甘蔗,一定不能漏了!” “甘蔗,牛、粮食、铁锭,还有各色种子苗木,我都记下来了!”陈四五默念了一遍,杨彻在一旁插话道:“贤弟,我记得上次你有说过,当地的蛮子对我们颇有提防之心,只准我们圈了巴掌大小的一块地囤货晾晒之用,多了便决然不可,你花了这么大功本弄了这些来,若是他们不允,岂不是白费了力气?” “此一时彼一时,今时不同往日了!”周可成笑道:“当初他们不允我是没有什么办法,现在若是那大巫师还是不允,我便去阿坎那边去,到时候倒霉的便是他们自己!” 吴诚击掌笑道:“不错,干脆就如阿坎所求,联合道卡斯人一股脑儿把这些凯达格兰人灭了,那时要多少地还不都是随我们的意思!” “最好还是不要这样,人要两条腿走路才稳当,道卡斯人与凯达格兰人有矛盾,我们就可以操持其间,若是只剩下一家了,那我们就没有现在这么方便了!”说到这里,周可成脸色严肃了起来:“诸位,阿坎是阿坎,道卡斯人是道卡斯人,我们须得分清楚,切不可把这两个弄混了!” 果然正如周可成所预料的,他回到圆堡的第二天,凯达格兰部的大巫师便和七八个酋长长老一同前来拜访,在会谈中大巫师便提出了愿意给予周可成他们一块土地,而条件就是下一次船前往大明时必须带上疤脸和不少于四名凯达格兰人,还有周可成他们必须与凯达格兰部建立联盟。 “联盟?这是一个很好的建议!不过我有一个更好的提议,为什么不把这个联盟扩大到把道卡斯人也包括进来呢?” “道卡斯人?”大巫师的脸色一下子变得不自然起来,暗想我要和你们建立联盟的目的就是为了对付道卡斯人,你这么一来岂不是多此一举? 周可成察言观色,已经猜出了对方几分心思,便笑道:“尊敬的诸位,要不你们可以先听一下我提出的联盟条款,再决定同意与否可好?” “也好!”疤脸想起来那天与周可成的那番交谈,心中一动,第一个开口道:“我们就先听听周掌柜说的,再做决定!” 有疤脸带了头,其他酋长长老也纷纷点头,倒把大巫师气了个半死,此人在凯达格兰人中算得上是个不世出的英才,几乎是凭借一己之力将淡水河入海口方圆数十公里的近四十个凯达格兰人村落整合成一个颇为紧密的联盟,若是没有外来干扰,再过三四代人,说不定在当地就能演变出一个王国的雏形来。他自然清楚这个联盟存在的一个重要原因就是与其接壤道卡斯人的外部威胁,如果周可成的提议成功,新的大联盟结成,道卡斯人的外部威胁自然不复存在,那他数十年的辛苦自然毁于一旦。俗话说,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随他来的这几人来自不同的村落,利益喜好各不相同,若是听了周可成提出的条款,只怕自己内部就先争吵起来了,此人果然是心机险恶,他本想找个由头敷衍过去,却不想疤脸竟然先开口应允,现在自己再反对就太显眼了。他冷哼了一声:“周掌柜,你若是说些不三不四的事情,还是不说为妙!” “是好是坏,大巫师且静心听听便是!”周可成笑了笑,便沉声叙述起来:第一、我方的人员可以获得一块土地用于建造房屋,一块土地耕种来养活自己,有权利在森林伐木、打猎,开采矿藏、在河流和海上打鱼;第二、联盟成员之间不得相互攻击,伤害;第三、若要出售铁器、武器给联盟成员之外的人(仅限台湾岛内),必须事先征得联盟成员的同意;第四、当联盟成员受到攻击时,其他成员应当出人出力帮助;第五、同样一件商品,出售给联盟成员的价格不得高于联盟之外的人。 “我现在就想到这几条,大巫师、还有诸位长老,你们觉得有什么不妥的地方吗?” 大巫师没有说话,其他几人交头接耳的商议了几句,神色变得好看了不少,周可成方才提出的五条之中,除了第一条是对自己有利的,其余四条可以说都是公允之论,尤其是第三、第四、第五三条,都考虑到了土著一方的利益,一名长老与疤脸低语了几句,疤脸笑着问道:“敢问一句,周掌柜第一条里说的土地,大概要多少呢?” 第八十九章蚕桑 大巫师没有说话,其他几人交头接耳的商议了几句,神色变得好看了不少,周可成方才提出的五条之中,除了第一条是对自己有利的,其余四条可以说都是公允之论,尤其是第三、第四、第五三条,都考虑到了土著一方的利益,一名长老与疤脸低语了几句,疤脸笑着问道:“敢问一句,周掌柜第一条里说的土地,大概要多少呢?” “取其所需而已!”周可成笑道:“百步方圆为一亩,五口之家,半亩宅地,半亩院子,菜地粮田加起来百亩,倒是我们要造船,可能砍伐木材会多一些,不过也是从上游山谷之地取木。” “那倒是无妨!”疤脸一脸轻松的样子:“上游山中林子无边无际,只要你运的出来,随你砍多少都无所谓,反正你不砍一场大风来了,刮到了也是白白烂了!” “周掌柜!”一个长老笑道:“我看你的船只坚固耐用,航行平稳,比我们的好得多,不知可否卖给我们几条?” “这位长老,那些船都是海船,掌舵升帆都不容易,我便是卖给你,只怕你的人也只会把船弄翻。要不你先挑在族中挑几个精明强干的小伙子,在白鸟号学学,等到船厂开张了,新造的船第一个便卖给你可好?” 那长老本来不过是抱着试一试的态度,毕竟在他们看来这些大船乃是这些外来者的压箱宝贝,安身立命之基础,又岂会轻易答应的?却不想周可成不但应允,还邀请其派人上船学习操舟,忙不迭连声感谢。一旁另外一名酋长赶忙趁热打铁:“既然可以上船学习操舟,那可否进船厂学着造船?” “既然是联盟的一员,自然可以!”周可成笑道:“不过既然要进船厂,就得守船厂的规矩!” “船厂有什么规矩?” “列位也看到了,我这一条船可以装数百人,顺风时在海上一天可以日行数百里,要造出这样一条船来可不容易,分为铁作、木作、绳索作、帆作,油灰作、漆作,分十几个作坊,有数百人,各司其职,同心协力,方能造出这样一条大船来。若是各行其是,任性妄为,那造出来的船只怕一出海便沉了。因此在船厂中须得号令严明,你的人若要学造船,便十二岁入厂,现在师傅手下当五年学徒,学徒期满后,手艺合格然后才能开始成为正式的工人。学徒期间,只有一日三餐,夏冬两衣,并无工钱,而且若是不听师傅的命令,便要受到责打处罚,甚至被赶出船厂。长老,你的人可愿意?” 听了周可成这一番话,那长老反倒松了口气,在他看来这等大船与神器无异,便是在造船前要杀十几人作为祭品也不为过,何况只是没工钱和责打处罚,徒弟任凭师傅摆布处罚不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吗?村子里皮匠、石匠、陶匠打骂徒弟那还不是司空见惯,他们可造不出这等大船来,反正村子里的半大小子多的是,送到这里来至少可以省下饭钱了。想到这里他赶忙说道:“愿意,愿意,我明天就送人来,周掌柜你可不要说话不算数!” “对,对,我村子也有要来学的,任凭周掌柜处置!” “我也有,不听话的周掌柜尽管打!” 长老酋长们也都看出便宜了,纷纷一拥而上,倒把大巫师气了个半死,暗想你们这么搞我还怎么和那厮讨价还价?但既然形势已经这样了,召集若要出言反对,只怕立刻便是众矢之的。自己能做的也只有暂时先答应,然后再想办法。于是便随便找了个借口,起身告辞。 周可成把这伙客人送走,刚刚松了口气,正想给自己倒口水喝,便听到外间有敲门声,便没好气的问道:“谁,什么事?” “周先生没事吗?奴家有点事情打扰了!” “是太平嫂吧,请进!”周可成赶忙整理了一下衣衫,这里会这么称呼自己只有太平嫂一人,那女子平日言行举止,应该也是读过几天书的,说话办事与那些船匠的媳妇女儿大不一样。他给自己倒了一杯水,又给太平嫂倒了一杯,笑道:“太平嫂,我这里乱的很,连个烧茶的地方都没有,还请包涵!” “不敢!”太平嫂微微欠了欠身子:“奴家方才听说最近有船要回大明,不知是真是假?” “不错,开船应该就是这一两天的事情了,这里有不少货要运回大明,也要带一些回这里。你是想回家了吧?不过这次的船去的是泉州月港,要不你再等个把月,等到三月底,我要去一趟双屿,那时顺便送你回乡可好?” “周先生,奴家早已家破人亡,哪里还有家可回?” “那你来找我是为了?” “奴家是想要托请周先生买些蚕种和养蚕的器具回来,前些日子妾身在附近发现了一片桑林,虽然比不上我家乡的桑树叶多肥嫩,但粗粗算来也有两三万株——” “且慢!”周可成站起身来,打断了太平嫂的话头:“你是说你会养蚕缫丝?” “不错!奴家祖上乃是湖州人氏,自小便是看着养蚕缫丝长大的,如何不会做这些?” “好,好,好!”周可成连说了三声好,心中却是激动万分,他强压下心中的兴奋,问道:“这东番地气候炎热,也能养蚕缫丝?” “周先生说笑了,就连两广安南都有养蚕缫丝,为何这东番地不行?难道这里比两广安南还要热吗?” 听了太平嫂这话,周可成顿时大笑了起来:“说得好,说得好,安南两广可以养蚕缫丝,为何这里就不成?”他此时心中已经是激动万分,大明的海禁对于他来说是一柄双刃剑,一方面加大了从大陆获得货物的难度;而另一方面也太高了丝绸瓷器这些明国才能出产货物的价格,如果能获得货源,那就能获得超额利润。东番地这里有大片的土地可以用于种植桑树,如果可以出产生丝,那海禁对自己反倒就是一件好事了。 第九十章新生 “太平嫂,你在这里稍等一会儿!”周可成吩咐了一声,便推门出去了,这让太平嫂有些不知所措,片刻之后他回来时手里拿着一只鼓囊囊的鹿皮口袋,往太平嫂面前的桌子上一顿,发出一声闷响:“这里是四百枚红毛人的银洋,都是给你的,蚕种、养蚕的器具、上等桑树的苗木、只要是养蚕所需要的,你尽管买,钱不够的找我陈大哥说,让他补给你。还有,待会你把那片桑林的位置告诉我,我明天便和那些土人说一声,免得被他们不识宝,一把火给烧了!” 太平嫂被周可成这一番连珠炮般的话语弄得有点糊涂了,她看了看桌子上的鹿皮口袋,又看了看周可成:“您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是你先去一趟月港,毕竟养蚕这事情我们都不懂,怕有什么遗漏的。这件事情你放手去做,我一定会全力支持你的!要人给人,要银子给银子。这次我抓回来了两百多蛮子,基本都是女人孩子,这些日子先让他们学点基本的问答,等你回来了就让你挑几十个机灵温顺点的听用,还有船匠的家属若有会做这个的,你也拟一张名单给我,到时候尽数拨给听你!” “多谢周先生!”太平嫂这才确认了周可成的态度,顿时大喜,她起身便要敛衽下拜,却被周可成拦住了:“这件事情若是做成了,我们这里几百人都要念你的恩情,好生去做。人生路上谁都有坎坷,人自助然后神灵助之,焉知这不是蚕花娘娘借你之手将养蚕缫丝之事传到这东番之地来?” 听到蚕花娘娘的名字,太平嫂眼圈微红,旋即目光一下子变得坚定起来,她点了点头:“周先生教训的是,蚕花娘娘与我有救命之恩,小女子定然尽心尽力,让天下人皆知娘娘大名!” “你们几个身上有伤,就现在这里做事情。工作很简单,把船上送下来的鱼虾分类,大鱼放一个竹篓里,小鱼放一个竹篓里,虾放一个竹篓里,贝类放一个竹篓里!哪个竹篓装满了你就拉一下这根绳子!”周可成扯了一下旁边的垂下的绳索,柱子上的铃铛发出清脆的声响:“自然会有人把竹篓拿走,三顿饭有人给你们送过来,都听明白了吗?” 莫娜有点茫然的看了看左右,连自己一共六个女人,两个抱着还在吃奶的孩子,其余四个身上都有伤,看来这人心思不坏,给了自己一份很轻松的差使,想到这里,她轻轻的点了点头。 “很好!”周可成看到有人点了头,便指着莫娜道:“那这几个人都归你管了,还有,你们几个都多花点心思在学习我们的语言上,谁学得最快的,每顿饭可以多给两条鱼!” 如果说莫娜在午饭前还对周可成许诺那两条鱼还有不少憧憬,那么当白鸟号第一次靠岸时她的憧憬就完全破灭了。各色各样的鱼和贝类如潮水一般,水手不是用手,而是用铲子将各色各样的鱼虾铲入箩筐中,围在栈桥旁的人们欢呼着将装满鱼的篓子抬到莫娜他们面前,只要不是傻子就会知道周可成方才的许诺根本一文不值——仅仅这一次打来的鱼虾就足够撑死所有人了,海产品又无法长时间保存,除非那个首领吝啬到宁可让鱼白白臭掉,莫娜就能想吃多少鱼就吃多少,根本无需特别的奖赏。 “快干活吧!不然恐怕就来不及了!”莫娜转身对身后的同伴道。 果然不出她所料,当黄昏时分,白鸟号第二次返回岸边时,栈桥又一次被“鱼海”淹没了,女人们忙得连喝口水的功夫都没有,一只只竹篓被装满,然后被抬走,当所有的鱼被分类完毕,已经是月明星稀,饶是她身强力壮,也累的浑身酸麻,手连抬都抬不起来了。 时间就这一样一天天过去,莫娜脚上的伤渐渐痊愈了,工作越发忙碌,但每天的伙食却好的惊人——早晚两顿都是鱼粥,粥浓浓的,除了少量的米、野菜、植物块茎之外,便是大量的贝类、虾肉、鱼肉,中午则是干饭配煎黑鱼排,食物管够,想吃多少吃多少。说实话,莫娜觉得甚至比自己当初在山中故乡时吃的还要好,即便身为酋长的女儿,鲜鱼也不是想吃多少就吃多少的,更不要说离乡远征的日子了。而在这里却像是恨不得把你撑死一样,往你的碗里倒,往嘴里塞,直到嗓子眼里几乎要漫出来,晚上有干草床、头顶上还有一顶茅棚隔开星空,干活虽然辛苦,但也胜过每天跋涉若干里,还得依靠那点可怜的食物充饥,如果去除掉奴仆的身份,莫娜甚至觉得眼前的日子也不是不可以接受了。 这天晚上,当莫娜疲倦的在干草床上躺下,准备休息时,突然感觉到肩膀被人拍了一下,随即便有一个温热的身体贴了过来,她疲倦得连翻身都懒得翻身,迷迷糊糊的说:“别来打扰我,我的背都快累断了,让我睡觉!” “莫娜,我很害怕!” 声音从背后传来,是“挑鱼六人组”中年纪最小的一个,只有十四岁,也是与莫娜关系最好的一个,她翻过身,将其搂在怀里:“没什么好怕的?我们现在很安全,只要别做蠢事,没有人会伤害我们!” “我知道!”少女低下头:“我知道我们现在很安全,不会挨饿,也没人伤害我们。可是你知道吗?我已经三天没有梦过故乡和爸爸妈妈了,我害怕这样下去我会忘了他们,忘记我是谁的!” 莫娜低下头,无言以对,少女的话如锋利的匕首划开虚假,露出下面可怕的真实,我也已经许久未曾梦见过父亲了,忘记了自己曾经是出色的猎手,战士,是卑南部骄傲的鹰。的确,每天自己吃的很饱,鱼粥填饱了自己的胃,可是猪也吃的很饱,直到被宰杀前那天猪都能吃的很饱,如果自己忘掉了那些,自己与那些猪又有什么区别呢? 第九十一章投石索 次日,天还没有亮,莫娜就从干草床上爬了起来,她找到一块燧石,用力将其摔碎,从中挑选了几块边缘锋利的碎片,然后割断自己的长发,将其编成绳索,制成了一个简单的投石带,又捡了几块鹅卵石,拿五十步处的一棵树当靶子练习了起来。一开始她的动作还有些笨拙,临时编制而成的那个粗陋的投石带也不太顺手,石弹也不是特别挑选的,都偏的颇远,但随着练习的进行,记忆中的手感渐渐恢复了过来,石弹偏离的程度也越来越近,终于石弹击中了树干,发出沉闷的声响,她握紧拳头,又练习了一会儿,很快就恢复到了十中七八的水平。 啪啪啪! 从背后传来的鼓掌声吓了莫娜一跳,她转过身来。周可成站在她的身后,满脸笑容,正在鼓掌,而吴诚站在一旁,右手按在腰间的倭刀刀柄上,神情紧张,目光警惕。周可成向她笑笑:“别停下来,这个时候就要一直练习下去,加深肌肉记忆,下一次就会好很多!” 莫娜舔了舔自己的嘴唇,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最后还是决定听从对方的建议。她从地上捡起一块鹅卵石,放进投石带的皮囊里,甩动绳索,瞄准目标,突然放松绳索,石块飞出正中目标,莫娜弯下腰去捡石块,一个念头突然跃进她的脑海里:瞄准那个家伙的脑袋,将其打的稀巴烂,为父亲报仇。她手臂的肌肉立刻绷紧了,小心的偏过头,用眼角的余光观察着周可成的位置。 “对了,看你这样子,脚上的伤已经好的差不多了吧?”身后传来周可成的声音。 “嗯,已经差不多了,不过蹲下站起还有点疼!” “那太好了,可以把你的投石带给我看看吗?” 莫娜抬起头,看到那个男人走到自己身旁,面带笑容,向自己伸出右手,另一个紧随其后,右手紧握腰间的短刀,看来这次是没有机会了。她驯服的将投石带交到周可成手中,周可成看了看笑道:“怪不得你的头发突然短了这么多,原来是用头发做的,你能用这么粗陋的玩意击中这么远的目标,手上的功夫着实不错,用这个也太委屈了。这样吧,过几天我让人给你做个好点的,这个我就先拿走了!” 莫娜眼睁睁的看着周可成将自己的投石索收进怀中,一时间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周可成笑了笑,便带着吴诚转身走开了,只留下她呆呆的站在那里,半响之后她看着自己空空如也的双手,脸上不禁泛出一丝苦笑。 “可成,你不觉得那个女人很危险吗?”吴诚低声问道。 “是挺危险的!”周可成把玩了两下投石带:“不过别忘了,当初你也很危险,我们这么点人想要在这里打开局面,就得学会利用一切,哪怕是危险的人。” “好吧!”吴诚点了点头:“那你打算什么时候修筑圆堡的外墙?这段时间我看你都在忙着修建房屋和船厂的事情,说实话,这里气候这么暖和,就算草棚子也能对付一段时间,圆堡现在就是一圈木栅栏,一把火就烧没了,我们的辎重、武器、存货都在里面,一天外墙不起来,我就不安心!” “我明白,等四五哥把牛运回来就开始,虽说圆堡就靠在河边,但很多地方还是离不开畜力的,对了,我让你试用的三合土效果如何?” “很好,比以前卫所里修补城墙时候用的糯米浆还要好!”吴诚露出了笑容:“可成,有了这法子,至少可以省了一大半的人力!”原来周可成这些天在附近发现在沿海土人的村落旁堆积着海量的贝壳,早已被自身的重量压成类似于石块的东西,一问才知道土人们采集贝类当做食物,吃完了便将其遗弃在村落旁,时间久了便堆积如山,海边更是多的要命。他想起小时候去农村的亲戚家过暑假,当地村民修建房屋由于水泥价格昂贵,便是用一种古老的材料三合土,其成分为生石灰、黏土、沙子或者碎石,混合加水搅拌之后凝结就十分坚硬,遇水也不会松软,可以代替水泥。而这些贝壳的主要成分就是碳酸钙,若加高温便是很好的生石灰,沙子、碎石、黏土这里更是要多少有多少。周可成便让人试验了一下,果然效果不错,只不过十来天功夫,造船厂十多个车间的地基、墙壁都已经完成,梁木都用上等柚木,端的是坚固无比,莫要说围观的凯达格兰人,就连杨彻也只有感叹不已的份。 “那就好,船厂接下来就可以开工了,多建造几条单桅纵帆船,还有渔网,这样一来就可以多捕一些鱼了!” “还抓鱼?现在抓的鱼都吃不完了,可成,你发明的那种渔网太厉害了,一网上来就是几千斤鱼,哪里吃的完?这玩意又没法久存,抓上来也是白白烂掉!” “我已经从渔民那里打听过了,这个季节正是乌头鱼的渔汛,乌头鱼的鱼子腌制后是人间美味,我们卖到大明,定然会大获其利,吃不完的鱼肉也可以腌制了,或者出售或者长期保存。只是——”说到这里,周可成的语速变得缓慢了下来。 “只是什么?”吴诚正听得津津有味,赶忙追问道。 “只是盐是个大问题,下一步就要赶快把盐场的位置选择好!河口这一段不行,河水冲淡了海水,盐分浓度太低,要太阳多、雨水少、海滩平坦,交通方便的地方,等过新船下水了,就让人沿着海岸线南下,寻找适宜建设盐场的地点!”说到这里,周可成伸出手来比划到:“这里土地肥沃,渔获丰富,每年东西洄游的鱼群经过此地,即便只取百分之一,若加以腌制加工,获利便不下亿万。加上鹿皮、金沙、木材。开建商港,与万国贸易,稍加经营,便有立国之基,你我的后代都可裂土分茅,长保富贵!” 第九十二章新工作 “是,是!”周可成这伙人里成分复杂,陈四五叔侄是渔民兼职走私贩子、杨彻是船厂老板、阿坎是蛮族酋长之子,唯有吴诚是军户子弟,是唯一一个和体制沾点边的,见识过卫所老爷们的尊荣,听了周可成这一番话更是心痒难忍:“若是当真能立国,便是万般辛苦我也心甘情愿!” 莫娜回到草棚里,心中忐忑不安,一会儿为刚才没有抓住机会刺杀敌人而懊悔,一会儿又为被周可成识破了自己的用意而担心,可是两三天过去了,一切照旧,依然是每天分拣不完的鱼虾,几乎要把人撑死的鱼粥,她的心情也渐渐安定下来,有时候想起来也觉得这样也没什么不好的,至少现在一不用担心饥寒,二不用和周围部落争夺猎场,至少这两点比起昔日在山里也不差了,自己虽然没有抓住为父报仇的机会,可也没有毁掉眼前的舒适生活,也不算太亏。 正当莫娜心情刚刚安定下来,又被一个突如其来的意外打乱了,一天早上她正准备去草棚收捡鱼,却被人叫住了:“莫娜,你不要去草棚了,给你安排了新工作!” “新工作?” “对,你跟我来!”小七的转过身,向道路的另外一头走去,莫娜莫名其妙的跟了上去,走到河边的一间大屋子,小七的停住脚步,朝里面喊道:“你们要的人来了,快来个出来接!” “来新人了?好,好,我马上出来!”片刻后,从屋内出来个三十出头的中年妇人,看到莫娜脸色立刻就阴了起来:“就是她吗,怎么是个蛮子?” “蛮子怎么了?原本是在码头分拣鱼虾的,人很聪明,现在已经能听说简单的汉话了,手脚又勤快,手下还管着五六个人,你不要我就带回去了!”小七的说到这里,拉住莫娜转头就要走。 “别,别!”那妇人见小七要把人带走赶忙将其扯住了:“要,我要还不成吗?哎呀,当真不知道哪来这么多鱼,我手下那一个人都恨不得掰开当两个人用,蛮子总比没人好呀!” “忙?这里谁不是忙的四脚朝天?又不是为了别人忙?都是为了自家。你还嫌鱼多,阿嫂,你在大明的时候要能这么敞着吃,恐怕睡觉都笑的合不拢嘴吧?” “好,好,都是我多嘴了,我给您赔不是还不成吗?”那妇人被小七说的哑口无言。小七笑了笑,冲怀中取出一个小包来递给莫娜:“这玩意是师傅让我交给你的,你收好了。” “你师傅?”莫娜闻言一愣,她低头拆开小包,里面却是一副投石索,绳索用鹿筋和麻线编成,兜子却是用的双层鞣制好的鹿皮,比起她原先那个临时草就的不啻于是升级版了。 “对了,师傅还让我给你带句话,这地方出身不重要,你是个有本事的人,只要干得好,几年下来就能洗脱了奴仆的身份,过去的事情都过去了,人要往前看,别做傻事!” “人要往前看,别做傻事?”这句话就好像一记铁榔头,狠狠的敲在莫娜的心头,她一时间禁不住呆住了,对过去的留恋和对未来的憧憬一下子撞击在一起,把她的心搅的一团糟。 那妇人送别了小七,回头看到莫娜呆呆站在那儿,倒像是傻了一般,赶忙喝道:“你别傻站在这里呀!里面事情还多着呢!快随我来!” 莫娜呆呆的跟着那妇人走进屋子,这屋子大的惊人,足足比卑南人长老商议事情的长屋还大四倍,房顶距离地面足有六个自己叠起来那么高,她不禁暗想,难道房子的主人的个子特别高,才建造这么高的房子免得碰到头吗? 屋子虽然巨大,但却充满了汗臭与鱼腥味混合在一起的怪异味道,令人作呕,那妇人将莫娜带到长桌旁,她熟练的抓起一条活蹦乱跳的乌头鱼,将鱼背向下,鱼头朝向自己,左手拉起腹鳍,在其下方以短刀斜入,横切开一条长口子,然后取出一条淡红色的长条状物体,将其放到一旁的竹篓里,将鱼腹的其他内脏掏出丢入一旁的木桶里,回头对莫娜道:“这就是乌头鱼子,是上好的珍味,看清楚了吗?照着做一遍!” 莫娜在长桌旁坐下,接过妇人手中的短刀,然后模仿着对方的样子抓起一条乌头鱼,剖开鱼肚,手中刀刃的锋利让她大吃一惊,原来当时他们拿着这样的武器和我们战斗! “干嘛停住了?把鱼子取出来呀!” 妇人的呵斥声惊醒了莫娜,她赶忙取出鱼子放入竹篓,然后将其他内脏取出丢入一旁的木桶里,将鱼放到另外一边。 “很好,就这么做,动作快一点,记住,别把鱼子给切碎了!”那妇人叮嘱了几句,就走开了,很快,莫娜就被越来越多的乌头鱼淹没了,她无暇回忆往事,只能机械的抓起鱼、剖开鱼肚,取出鱼子放入竹篓。相比起在挑拣鱼的地方,这里的饭食更好,干饭、大块块烤熟的鱼脍,有时候甚至还有一点猪肉和鸡肉,莫娜很快就发现了这些食物的来源——这些明国人在河畔搞了一个鱼市:来购买鱼的土著人络绎不绝,可以用一切付款:粮食、麻布、鸡、狗、猪、水果、竹篓、藤器。什么都可以,如果你什么都没有也无妨,可以去卖力气,明国人那里有做不完的事情,干半天活就可以带走半篓螃蟹,让一家人饱餐一顿。而即使是这样,也无法消耗完每日捕上来的鱼,于是他们就用鱼内脏、碎鱼料喂养换来的鸡、狗和猪,大块的鱼肉则将其烘干然后捣碎,制成鱼松,放入陶罐或者木桶里存储,莫娜有时候觉得自己就好像那些鱼,被这些明国人切碎捣烂,然后晒干,再也无法辨认是来自那一条鱼、哪一种鱼了。 首先多谢书友枫叶的喜欢,不过恐怕无法满足你的要求,网文只是我的第二职业,一天四千字已经是我的极限了,不好意思。 第九十三章吸收 “一共一百二十五头牛,一百一十八头母牛,七头公牛!”陈四五指着正在从甲板上走上栈桥的牛:“我们一路上运气不错,没有遭遇大风浪,牛都很健康,就是船舱里的味道没法闻!”说到这里他稍微停顿了一下,说了个粗俗的笑话:“说实话,我的手下都羡慕死这些牛了,每头公牛能够分到快二十头母的,咱们连一个都没有。” “呵呵!”周可成笑了起来:“是吗?那就让他们上岸后好好把身上洗洗,如果就这个味道,可讨不到娘们喜欢!” “这倒是!”陈四五闻了下自己的衣衫:“估计我身上和这些牲口一个味道了。对了,我这次去了一趟同安,把你的礼物送过去了。” “哦,林家怎么招待你的?” “还能怎么招待?派了个管家出来,给了杯茶喝喝便打发了!收了那么重的礼,还这幅嘴脸,这些老爷们还真以为自己是天上人呀!”说到这里,陈四五愤愤不平的往地上吐了一口唾沫。 “无妨,只要能搭上这根线就行了,那东西卖的如何,我们要的东西都买了吗?官府的巡船有没有惹什么麻烦?” “这些倒是顺得很!”听周可成问道生意方面,陈四五脸色由阴转晴:“月港那边还是萧条得很,不过比我们上次去的时候好些了,咱们运过去的番货都是一抢而空,就连那些夯货也卖的快得很,有人还想压价,老子一瞪眼睛就堵回去了,不买的到后面去,要买的人还排着队呢!有几家木材商都说这些原木有多少他们要多少,起屋造船、做棺材都是上好的!阿成,这原木东番这里要多少有多少,运过去就是白花花的银子这买卖硬是做得!” “那是自然!”周可成笑了笑,他这次运过去的都是上好的柚木,不但木质坚硬,便是泡在海水里也是上百年不腐烂的,若非是现在手头太紧,他一根都舍不得运出去,打算全部屯下来将来造军舰用。他想了一会儿,低声道:“大哥,接下来我打算去一趟双屿,这边的事情我就交给你还有吴诚了,我不在的时候你要小心行事!” “双屿?”陈四五闻言一愣:“阿成,你去双屿做什么?要做买卖去月港不也成吗?虽然生丝瓷器的价格要比浙江那边贵上两三成,但毕竟风险小多了,即便遇到官府的巡船,拿出林进士的帖子就能应付过去。我这次去听人说朱巡抚朱大人在浙江那边逼的更紧了,不少混不下去的海主都跑到福建广东去了,要是打起来,岂不是跳到火堆里了?” “你还记得那个弗朗基人吗?就是我们帮他要回欠款的!” “米兰达?怎么不记得,怎么了?你去和他有什么关系?” “弗朗基人每年秋天乘船回果阿,三四月就从果阿来双屿,他上次回去的时候我向他订购了一千五百对上等水牛角,还有黄麻和印度硝石,还付了订金的。” “水牛角?”陈四五知道周可成有向米兰达订货,但具体的细节却不清楚:“黄麻你用来制作缆绳,硝石想必是火药,你要那么多水牛角做什么?造弓?可我们这里连一个弓匠都没有呀,这可是个手艺活,军中匠户才知道的!” “大哥你就别瞎猜了,到时候你就知道了!”周可成的脸上露出了神秘的笑容:“这些牛角是块敲门砖,若是成功的话,可以替我们打开一条新的商路呢!” “牛角打开新商路?这话若不是出自你的嘴,我肯定以为是疯话!”陈四五笑了起来:“你打算什么时候出发?” “越快越好,圆堡的城墙有个雏形我就出发,双屿那边的情况我不清楚,早去一天就安全一分!”周可成捋了捋自己的胡子,压低了声音:“若是可能的话,我这次想把那个米兰达拉到我们这边来!” “拉那个泰西蛮子?”陈四五闻言一愣,苦笑道:“有必要吗,红头发绿眼睛的,看着就有些瘆得慌!” “话不能这么说,人家故国在万里之外,还能乘风破浪而来,这航海有其独到之处,咱们现在百废待兴,需要人才呀;红头发绿眼睛咋了,你是看得少,双屿上那么多人天天见,也没见的怎么样呀!” “兄弟你这话说的倒是不错,看得多了也就习惯了!”陈四五摸了摸后脑勺,笑了起来:“这些事情兄弟自家做主就是了,我和小七肯定是支持你的!” 莫娜又升职了,至少照她自己来看是升职了,她终于摆脱了那数不清的乌头鱼和它们的鱼卵,这一次她的工作是给工地送饭,手下还有五个半大的孩子,一日三餐,她驱赶着牛车将装鱼粥的木桶和装满煎鱼排和饼子的竹篓从厨房运到工地。从那些明国人的口中她已经知道正在建设的是一座城堡——在卑南人的语言里是没有城堡这个词的,她将其理解为村外栅栏一类的东西。但很快她就发现了两者之间的区别,明国人的城堡要大得多,无论是从面积还是建筑的规模。深而且宽的壕沟、宽厚的城墙,难道他们是要从原地隆起一座山来?她惊恐的看着像蚂蚁一样在工地上劳作的人群,他们首先挖掘开地面,用船只和牛车运来无数贝壳,然后又将贝壳用火焚烧,用石磙碾成粉末,将这些粉末和沙子、鹅卵石和粘土混合,最后用水将其搅拌均匀,倒入预先做好的木夹板之中,几天后当木夹板被拆掉,莫娜惊讶的发现那些原本像稀泥一样的玩意变成了坚硬的石块,她用燧石划过表面,只留下一条浅白色的痕迹,用手一摸便看不见了。眼看着城墙一节节升高,就好像某种奇异的植物,莫娜陷入了一种从未有过的惶恐之中——这些拥有奇异力量的明国人难道是无所不能的神灵吗? 第九十四章飞鱼号 “莫娜,你是叫这个名字吧?”周可成坐在一张还没来得及上漆的新椅子上,那是造船厂送给他的礼物,粗大笨重,两支扶手还不太对称,看上去就好像一个奇异的怪物。 “是的,主人!”莫娜小心的看了椅子上的那个男人,可能是上面有些地方还没有刨平的缘故,他坐的颇不自在,每过一会儿便要挪动一下屁股。 “我记得你在被俘前是个战士,是吗?” 听到这个问题,莫娜犹豫了一下,难道对方是要惩罚自己?在那场战斗中她至少射中了三个道卡斯人,她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决定说实话:“是的,无论是使刀、投矛、射箭还是掷石,我都不比部落里的男人差!” “非常好,这次你出去就用这些!”周可成在桌子下面摸索了一下,摸出一样东西来,那是一柄刀,刀柄上还绑着一只鹿皮口袋,鼓鼓囊囊的不知道装的什么。她犹豫了一下,这到底意味着什么,她一点头绪都没有:“主人,这是?” “明天我要乘船去双屿,那里很危险,我不能让你赤手空拳去!拿去吧,试试看顺不顺手!” 莫娜的身体有些僵硬,她伸手拿起刀,那玩意沉重的出奇,压得她的手一沉,这些明国人的武器居然这么重? “忘了告诉你,鹿皮口袋里是铅弹,投石带用的!你可以先试试刀。” 莫娜小心翼翼的拔刀出鞘,举到眼前,刀柄的末端是一个半球,灌了铅以平衡刀的重量,刀柄裹着柔软的鹿皮,未曾被鲜血和汗水沾染,刀身有两尺半左右,刀柄只有半尺,前端尖锐锋利,既可以刺也可以砍。她翻转刀身,看到色泽沉暗的刀身上历经无数次铁锤锻打后留下的花纹,她还从未见过这么一件武器能像这么美丽:“这是送给我的?真的吗?” “没错,这是一个朋友送给我的,不过他没法送给我一只用刀的手。”周可成耸了耸肩膀:“既然你自称是战士,我希望你接下来向我证明这一点!” 莫娜挥舞了一下短刀,整件武器平衡感极佳,刀锋一遇到光线,立即熠熠发光,她用手指试了一下刀锋,轻轻一触摸,便觉得微微一痛,鲜血涌出,她的内心顿时涌现出一阵狂喜,她小心的还刀入鞘:“主人,这份礼物实在是太贵重了——” “好了,你不必叫我主人,如果这次一切顺利的话,你就自由了!”周可成打断了她:“你忘记了我让小七和你说的吗?你是个有本事的人,只要干得好,几年下来就能洗脱了奴仆的身份。” “可是现在还没有几年!” “没错,因为我现在缺人手,对我来说有本事的自由人比奴隶要有用多了!”周可成说到这里:“回去准备一下吧,明天一早的船,记住,试一下口袋里的铅弹,那玩意比鹅卵石打得准,也打的狠,我可不希望你扔到自家人脑袋上!” “是,主人!”莫娜抚摸着柔软的鹿皮,这柄武器似乎在迫不及待的呼唤着她的掌握,自己似乎交上好运了,对于面前这个男人的馈赠,她的确非常感激,可是…… 正是他帮助道卡斯人打败了卑南人,父亲也是死在他们手下,这个念头毫无预警的跃上她的心头。家乡的群山、父亲的面容还有图腾柱的样子浮现在她的眼前,我无法忘记这一切。 “好了,退下吧,我还忙得很!”周可成站起身来:“我不想听什么客套话,把感谢的话都省省吧,用实际行动证明你配得上我给你的礼物,那比说多少废话都要管用,记住,口袋里的铅弹一定要试试!” 莫娜欠了欠身子,退了下去,她将刀插在腰间的皮带上,走到一个僻静无人的地方,打开鹿皮口袋,里面是一枚枚鸽子蛋大小的铅弹,软润而又沉重,她取出一粒放入皮套中,用力旋转,突然放松绳索,铅弹无声的飞出,将目标打的粉碎。她收起投石带,攥紧拳头。 空心船首碾碎海浪,一面面船帆随着号令声升起,宛若一对对羽翼,捕捉海风,将其套上绳索,拖动着船向西北方向航行。陆地渐渐变得模糊,消失在海平面下,周可成走下船首,神色严峻,船舱里装满生丝、茶叶还有瓷器,这些都是陈四五不久前从月港买来的,如果现在双屿还在海商们手中,那自然是大赚特赚,可假如已经被官军拿下。想到这里,他禁不住摇了摇头。 水手们在欢笑着,第一次登上这条新船五个凯达格兰人学徒为惊人的船速发出惊惶的叫喊声,甚至跪在地上向他们的祖先神灵祈祷,这引起了老水手们的嘲笑,看来无论在哪里,老人对新人的歧视都是普遍现象。周可成突然有些羡慕他们,这些人对于未来一无所知,却那么的乐观,神灵慰藉着他们,让他们勇气百倍信心十足,而自己却知道那一切不过是虚幻,我能依靠的唯有自己,唯有自己。 “这船真快呀,比白鸟号还要快!”小七站在船首桅上,双手紧紧抓住支索,高速航行的船首随着波浪不断起伏,而少年的脚下好像涂了黏胶一样,纹丝不动:“师傅,起个名字吧!” “名字?”周可成一愣。 “对,给这条船起个名字吧,一个比白鸟号更好的名字!”小七从船首桅上跳了下来:“这么好的船怎么能没有一个好名字呢?” 周可成这才反应过来,他这段时间忙的头昏眼花,居然连给新船起名字都忘了,他想了想:“就叫飞鱼号吧,她航行的时候就好像飞鱼一般跃进!” “飞鱼号?这倒是个好名字!”小七笑道:“师傅,您说还有比飞鱼号更快的船吗?” 第九十五章留信 “现在恐怕是没有的!”周可成的语气笃定的很,现在还是十六世纪中叶,而飞剪式帆船问世至少都是十九世纪后期的事情了,三百多年的理论突破,技术积累可不是一个两个天才能够完成的:“不过很快就会有超过她的船了,东番我们可以选择更好的木材、更好的工人,可以对现有的船只加以修改,造出更快的船不过是时间问题!” “更快的船,比飞鱼号还要快!”小七倒吸了一口凉气,随即他兴奋的挥舞了一下手臂:“师傅,给我一条船吧,我运来满船的银子的!” “是吗,那可太好了!”周可成被小七那少年特有的乐观打动了,他笑着拍了拍对方的肩膀:“不过你距离成为一个船长要学的东西可太多了!” “比如呢?” “比如如何观察星空、风向、海流,什么时候该升帆,什么时候该降帆。”说到这里,周可成的神色变得严肃起来,在这方面自己也欠缺甚多,如果不是手上那块航海表,恐怕跑台湾这样的近岛航线都要迷航,建立天文台、测绘海图、图书馆、航海学校的事情一定要抓紧,而第一步就是要把那个米兰达拉入伙。 双屿岛。 当德米兰达的双脚又一次踏上双屿岛码头坚实的地面,他不禁脚下一软,幸好用手杖撑了一下,才没有摔倒。从终日摇晃的甲板踏上坚实的地面,这是很正常的现象,他告诉自己,船舱里装满了水牛角、印度硝石和黄麻,而回去的时候则将会变成生丝、瓷器和茶叶,现在要做的就是尽快找到周可成——自己的幸运星,好达成交易。 “爵爷,您的货物要马上卸下来吗?”船长的态度颇为恭谨,但不难感觉到隐藏其后的鄙夷,水牛角、黄麻、印度硝石,这可不是什么能在明国畅销的货物,除了白银之外中国人还喜欢什么商品?这个问题一直困扰了欧洲人快四百年,最后是英国人找出答案——鸦片。 “不!”米兰达也感觉到了,他冷哼了一声:“暂时不需要,我现在去一趟商馆,看看有没有人留给我信笺!如果我需要卸货,会派人告诉你的!” 米兰达快步通过街道,用不着多强的观察力,就能发现街道比自己离开时更加萧条,行人寥寥无几,更多的是全副武装的巡逻队,许多房屋的窗户也被填上,只留下射孔,在进入港口的狭窄海道两侧更是修筑了炮台,灰黑色的炮口里反射出阴森的光。眼前的双屿与其说是一座商港,更像是一座要塞。难道自己这次来错了?他在内心询问自己。 “开门,开门!”米兰达用力拍打门环,黄铜门环敲打在包裹着铁皮的橡木门上,发出响亮的声音。半响之后房门方才缓缓打开,首先露出的是一支锋利的矛尖,闪闪发光,直抵他的咽喉。 “请原谅,爵爷,我不知道是您!”商馆领事的脸上满怀歉意:“您要知道,这可是非常时期,我们不得不提高警惕!” “非常时期?我走的时候就已经听说明国的大臣要围攻这里,难道现在还在进行?” “对这里的战争从来就没有平息过!”领事一边邀请米兰达走进会客室,一边苦笑道:“爵爷,双屿是一座港口,他的居民不是依靠种田放牧,贸易才是他的根基。明国的大臣们封锁海岸线,禁止居民运送货物来这里,严惩敢于这么做的商人和居民,您难道觉得这不是对双屿的围攻吗?没有大陆运来的生丝、茶叶和瓷器,我们留在这里又有什么用呢?” “您说得对!”米兰达低下头,叹了口气:“不过我在街头上也看到了,到处都是全副武装的巡逻队,人们都在修筑工事!” “是的,我们是老朋友了,我不瞒你,明国大皇帝的军队随时都可能出现,随时都可能!”领事指了指脚下的土地:“说实话,我不觉得你这个时候回来是明智的,这里已经没有生意可以做了,只有危险。” “好吧!”米兰达叹了口气:“不过有没有人在您这里留下给我的信笺呢?” “信笺?哦,请稍等!”领事拍了一下自己的大腿,他走到书柜旁,将其打开开始细心检索,几分钟后他拿着一封信回来:“请原谅,我没有一开始就告诉您,是个明国商人留在我这里的,已经是几个月以前的事情了,这段时间事情太多了,我几乎把它忘了!” “你已经忘了!”米兰达接过书信,心中暗想,却笑着答道:“有什么办法呢?我们都不是圣人!”他拆开书信,熟悉的笔迹跃入眼帘:请等待我到四月十日,丰厚的利润在等待着您!您的朋友周可成。他抬起头,向去走到酒柜那边去的领事问道:“今天多少号了?” “今天,是四月七日,怎么了?” “我想在这里等到四月十四日,毕竟已经走了这么远,我还是希望留下来碰碰运气。”米兰达接过领事手中的酒杯,喝了一口。 “好吧,希望上帝保佑您!”领事碰了一下米兰达的酒杯:“这个时候我们每个人都需要运气!” “也祝您好运!”米兰达将杯中酒一饮而尽,起身告辞,领事的悲观情绪让他感觉到很不舒服。这家伙被不适宜的气候和对明国人的恐惧给吓糊涂了,我会在这里等下去,直到发财返回祖国,重整家业!米兰达握紧拳头,低声告诉自己。 与绝大多数陌生地域的欧洲商馆一样,双屿的葡萄牙商馆是由近二十栋石制三层建筑组成的,之间由狭窄的过道连接,大门用坚硬的橡木、外包铁皮,餐厅、宿舍、仓库、武器库等一应俱全,天黑之后大门紧闭,只能由狭小的侧门出入,留宿外人必须征得管理者同意,大门有专人把守,入住的商人必须服从管理者的命令,一旦遭到敌人的进攻,商馆内的所有人都必须拿起武器,服从管理者的命令,商人和仆从变成军官和士兵,商馆也变成城堡。 第九十六章餐厅 在这样一个小世界里,餐厅就有了特殊的含义,除了提供留宿商人极其仆从饮食之外,还是众人交流情报、联络感情的场所。像米兰达这样初来乍到的,通常会在安顿好了之后来到餐厅里吃点东西、喝上几杯,顺便了解一下有什么消息。 当他走进烟雾弥漫的餐厅时,四处皆是留在双屿葡萄牙商人、船长、雇佣兵,粗粗看去,不少于三百人,他们围坐在一张张长桌旁,喝着啤酒、朗姆酒,吃着煎咸鱼和黑面包、高声交谈,皮肤黝黑的东南亚仆人们奔走其间,加满他们的酒杯,厅堂里回荡着皮鼓的声音,一个印度盲眼乐师坐在角落,弹奏西塔琴。三个魁梧的汉子围坐一团,雪亮的匕首插在桌面上,正掷着骰子。 无论是喝酒还是掷骰子的人都没有注意到走进门的米兰达,绝大多数人的注意力都被位于吧台旁的一个中年汉子的演讲吸引住了,他约莫四十出头的年纪,头顶半秃,一双明锐的黑眼睛,还有个鹰钩鼻,米兰达很快就认出了对方,这是达蒙西拉斯,一个葡萄牙人,一个冒险家、航海家、偶尔还兼职海盗,一言概之,是个亡命之徒。只见其一只脚站在自己的凳子上,用他那粗哑的嗓门高声道:“我不管什么明国的大皇帝,还是高贵的总督大人,我只知道当我们来到这个岛的时候,除了海藻、野草、鸟粪和岩石以外什么都没有!什么都没有!而现在这里有教堂、有仓库、有修补船只的船坞、有集市,每年有几百条船来到这里,每条船都装载着价值几千弗洛林的货物。而如果把这些货物运回欧洲,都有百分之几百的利润。如果那位大皇帝陛下屈尊承认这一切,我们愿意向他缴纳税收,以表达我们的敬意,甚至可以由他派遣一名高贵的大人来这里监督税款的征收,这都没有问题。但他的总督大人甚至不屑于见一见我们的代表,以区区一纸命令就要我们离开这里,放弃我们的心血、生意和财产,让我们的贸易受到莫大的损失。决不!我达蒙西拉斯决不离开这里,我既然来了这里,就绝不会离开!” “对,决不离开!” “对,用基督徒的武器打败异教徒的皇帝!” 许多支胳膊举了起啦,宛若树林,满脸酒意的男人们高声叫喊,淹没了西塔琴声。米兰达皱了皱眉头,他可不想被这些醉汉扯进去,他走到吧台旁,低声道:“给我一杯啤酒,再弄点吃的给我!” “是的,先生!”老板应了一声,很快啤酒就送上来了,还有放在浅口碟子里的黑面包和煎鱼,他喝了一口啤酒,清凉苦涩的液体在口中绽放。这时旁边一张桌子站起一个人来,米兰达认出正是送自己来双屿那条船的船长:“先生,您的勇气很让我钦佩,但这么做是否不太谨慎呢?据我所知,明国的大皇帝有一百万军队,上亿的臣民,他统治的土地比所有基督教君主的王国加起来还要广阔,我们只是一群商人,这个岛上可以拿起武器战斗的人有多少?五百、一千、肯定不会超过三千人吧?如果我们带着自己的财产离开这里,明国大皇帝应该是不会干涉我们的,为什么要进行一场毫无希望的战争呢?” “因为我们是葡萄牙人,葡萄牙人是绝不会向异教徒让步的,哪怕他是明国的大皇帝!”西拉斯恶狠狠的瞪了那船长一眼:“如果在陆地上,也许他们可以凭借其无数的军队淹没我们,但这是海岛,我们的船比他们更坚固、更快、火炮的威力和射程更远,港口也已经加固了工事,而且许家兄弟、李光头还有日本人也愿意和我们联合起来,明国的军队是无法攻下这里的!” “这个——!”船长被西拉斯连珠炮一般的发言驳斥了哑口无言,他下意识的向左右张望,但每个人都避开了他,突然他看到米兰达的身影,就好像一个溺水的人突然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连忙抓住米兰达的胳膊,高声向众人道:“这位是米兰达爵士,他曾经在北非的丹吉尔和凶恶的摩洛哥人战斗,是一位勇敢而又精通军事的军官,为什么不让他告诉我们应该怎么做呢?” 米兰达还没明白是怎么回事,就被船长扯到了桌子旁,一下子处于众目睽睽之下,不禁有几分尴尬,他正想着如何才能脱身,却听到西拉斯冷笑道:“我道是谁,这不是上次那个被明国商人坑了订金的德米兰达吗?还勇敢而又精通军事的军官,反正不过一张嘴罢了,这里又没人能回到葡萄牙查证你的身份罢了!” 米兰达闻言大怒,他强压下胸中的怒气,走到西拉斯面前,冷声道:“只不过是一张嘴吗?那好,我今天就让你看看一个王官和你到底有多大的区别!”说到这里,他对众人道:“帮我一个忙,把这张桌子上的盘碟清理一下!” 餐厅里众人都已经几杯酒下肚,此时又无聊得很,见状还以为米兰达要和西拉斯玩桌上决斗,赶忙卷起袖子三下五除二将长桌清理干净,等着看好戏。西拉斯也不避让,冷笑着站在一旁,准备应战。可米兰达却不动手,掰开一块黑面包放在桌面上,又伸出手指在酒杯里沾了沾在桌面上边画边说:“假如说这是双屿岛,这是你们的炮台,这是海岬。的确从军事角度上看,任何想要进入港口的船只都会遭到两侧海岬上炮台夹射,可以请问一下炮台上有多少火炮吗?” 西拉斯皱了皱眉头,不情愿的答道:“两门半蛇炮,还有四门可以发射三磅炮弹的鹰炮” 第九十七章危险 “少了点,不过好在进入港口的宽度大概只有四百码左右,考虑到明国船只并不坚固,这个距离半蛇炮发射的炮弹已经足够击穿侧板了。若是我没有看错的话,在停泊船只防波堤末端你们还有装备臼炮和鹰炮,用于发射霰弹来保护停泊在那里的船只是吗?” 听米兰达问到这里,西拉斯的脸色变得不太好看起来,他已经有点后悔方才的出言无状了,显然对方对于军事不是个外行,他的确在防波堤的末端建造了一座炮垒,并安装了两门68磅的臼炮,这种体型短粗,大口径的火炮可以用霰弹侧射整个防波堤,以免冲入港区的敌人乘小船登陆,夺取防波堤另外一侧的众多船只,这本是他的得意之作,却想不到被米兰达一眼就拆穿了。 “不错,看来我方才说的那些话有些唐突了——” “可是这并不意味着双屿岛就是不落之城了!”西拉斯正想着怎么用比较委婉的语气收回自己方才说的话,却被米兰达打断了话头:“确实,想要从海上进入港口是很困难的,但这是个很大的岛屿,港区只有整个岛不到五分之一的地方,其他的地方没有炮台加以防御,制高点也不在你的控制之下,假如我是明军的指挥官,我会干脆从其他地方登陆,然后从陆地进攻港区,你的那些精心布置的炮台将会变成废物。” “这不可能,这个岛的其他部分并不适宜大船停靠,而且有山将港区和其他部分分隔开来!” “大船不能可以用小船,而且这个岛这么大,肯定有一些比较隐蔽的,适宜大船停靠的地方你还不知道,别忘了这本来是明国人的土地,他们比我们更了解这里,只要悬以重赏,明国的将军不难从某个渔民的口中知道这些消息。这个岛上的山并没有险峻到无法克服的地步。我去过明国,他们人口众多,居民富有,城墙坚固;是的,他们的船只比我们的差,火炮也有相当的差距,但这并不难赶上,最重要的是,他们的资源是我们的千百倍,而我们能寄希望于谁?那些狡诈的明国海商?别忘了,只要大皇帝愿意赐予他们一封贸易的许可证,他们立刻就会出卖我们,然后自相残杀,你现在觉得还像刚才那么有信心了吗?” 米兰达这番滔滔不绝的驳斥让西拉斯哑口无言,看着众人的脸,米兰达突然觉得自己一点胃口也没有了,他将杯中的残酒一饮而尽,转身向餐厅门外走去。先前那船长赶忙跟了上去,低声问道:“米兰达爵爷,您真的认为这里像您方才说的那么危险吗?” “我刚才什么都没有说!”米兰达突然停下脚步。 “您方才明明——” “我方才只是说假如这个岛屿存在某个适宜的登陆点,而明国的将军发现了那里、选择了那里,那这里将变得危险。这个登陆点可能存在也可能不存在,明国的将军可能知道也可能不知道,就算知道了航渡的过程中也可能遇上风浪、大雾,他还有可能失足落入海中淹死。你看,这就是战争,什么都可能发生,什么也可能不发生,唯一能够确定的就是不确定。你说我方才说了什么?你为什么要把我扯进这堆狗屎的麻烦里呢?” “我明白您的意思了,请见谅!”船长被米兰达这番话说的满头是汗:“其实我刚才在听您的那些话的时候,已经下定决心尽快离开这里,我不能拿船主人的财产冒这么大的风险。” “七天!”米兰达打断了船长的话头:“今天是七号,我会在这里呆到十四号,可以吗?” “七天吗?没有问题!”船长擦去额头上的汗水,笑道:“我想明国的将军应该不会来的这么快的!” “到了,到双屿了!”一连串叫喊声响起来,一开始叫声微弱而又沉闷,从船首桅飘到主甲板,但随后越来越清晰和响亮,飘近了后甲板。 周可成站在船首靠右舷一侧,凝视着不远处划过的一条三角帆快船,那应该是前来领航的船。水手们正忙碌的将船帆从支索和前桅上降下来,飞鱼号的速度正在减慢,他可以清晰的看到海岬末端隆起的灰黑色岩石,只要绕过这块岩石,就是港内的通道了。 周可成低下头,看了看手腕上的航海表——四月八日,一路上一共才花费了六天时间,比上次要足足快了一倍,这既有船的原因也有风向的原因。他的脸上露出了满意的笑容,希望米兰达没有失约,水牛角、硝石、还有黄麻都是自己急需的货物,尤其是水牛角,更是自己下一步计划不可或缺的铺路石。 “师傅,小船上的人说要上船检查!”小七压低了自己的声音:“他们怀疑我们是明军的探子!” “明军的探子?”周可成笑了起来:“看来朱纨给他们的压力很大呀,让他们上船,不过让所有人都准备好武器,以备万一。” 大约二十分钟后,小船靠上了飞鱼号,这是条只有飞鱼号三分之一长的红头对,却用的是阿拉伯式的三角帆,这种东西合璧的杂种在当时的明国海商中很常见。爬上甲板的是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他满怀好奇的观察了一下飞鱼号:“这条船可真快呀,简直就像飞一样!” 小七答道:“我们是从福建过来的商船,船上装的有生丝、茶叶还有瓷器!” “太好了!已经好久没有带来这些货物的商船了!不过我们要检查全船,最近有许多朱纨的探子。” “你看看这是什么!”周可成伸出右手,露出食指上的那枚祖母绿戒指,那年轻人看到戒指,顿时吃了一惊:“这不是许四爷的吗?” 第九十八章上岛 “不错,这是许四爷送给我的,他在岛上吗?” “原来您是许四爷的朋友,方才得罪了!”那年轻人的态度顿时变得恭敬了起来:“前两天他乘船出海了,可能还要些时日才能回来!” “倒是不巧了!”周可成叹了口气:“那我现在可以入港了吗?” “当然可以,请让小的在前面引水!”那年轻人赶忙欠了欠身体,向下方自己的船打了声招呼,很快飞鱼号便穿过海岬,驶进港内。 “小七,你留在船上,所有人都不许下船!”周可成看到船刚刚下了锚,就对小七下令道:“我下去看看米兰达到了没有。” “若是还没到呢?” “那就把货都卖掉,然后尽快返航,这里不能多待!”周可成的声音变得低沉起来:“你看到入港两边的炮台了吗?这边的形势比我原先料想的还要紧张,朝廷随时都可能打过来!”走到船舷边,周可成突然停下脚步,回头指着莫娜:“你,对就是你!带上武器,跟我下船!” 莫娜一愣,但旋即她便检查了身上的武器,钢刀挂在腰带,装满铅弹的鹿皮口袋在另一侧,投石带套在左臂,随时可以解下,她随着周可成来到码头上,看到随处可见的石头房子和全副武装的卫队,惊骇的长大了嘴,显然她这辈子还没见过这么多人、武器和石头砌成的房子,周可成注意到了这一点,他将这个女人从厨房提拔到自己身边可不仅仅是因为对方的好身手——他已经对平埔族有相当的了解,但对于处于台湾岛中央山脉的高山族却知之甚少,对方是族长的女儿,对自己下一步的计划颇有用处,他越是折服于技术的威力,就越容易听其摆布。 葡萄牙商馆的位置与记忆中相去不远,只是眼下大门紧闭,窗户也早已被沙袋堵塞,缝隙还不时露出险恶的目光。周可成走到大门前用力敲击门环,几分钟后门环旁打开一扇小窗户,露出一张阴冷的脸:“什么事?” “我找米兰达爵士!”周可成竭力让自己的声音显得平静一点,他已经闻到空气中有火绳燃烧的刺鼻气味,显然在这扇厚实的橡木大门后面至少有一支火绳枪正指着自己。 “米兰达爵士?”门卫用怀疑的目光仔细打量了一下周可成:“你从哪里得到他在这里的消息?” “我是他的生意伙伴,去年他回果阿时我们约定这个时候在双屿会面。”听到米兰达如约赶到,周可成松了口气,自己这趟总算是没白跑,他从怀中取出一枚银币,从窗户里递了过去:“麻烦您替我通传一下,就说是他的老朋友周可成来了!” 这一次金钱再次体现了它的魔力,那张阴冷的脸上总算是露出了一丝笑容:“请沿着这堵墙向右边走,到头有一扇角门,大门已经堵死了,只能从那里进来。” 周可成照着那个门岗的话,从一扇狭小的角门进了院子,然后他又在岗楼里等了差不多快十分钟,才看到了米兰达那张堆满笑容的脸。 “周,真高兴又能见到你!”米兰达张开双臂,热情的给了周可成一个拥抱:“没想到你这么准时,我还以为你至少要十号左右才能赶到!” “路上的运气不错,没有遇上官军的巡船!”周可成的压低了声音:“你这里有僻静的地方吗?我想和你尽快谈一谈,双屿现在很危险,我们必须尽快离开这里!” “不错,我也感觉到了!”米兰达脸上的笑容消失了:“到我的房间来吧,那里没有其他人!” 米兰达的房间不大,仅能容纳一张床,一张椅子,一张桌子还有贴墙放置的一个壁柜,晚上他可以睡在床上,而他的摩尔仆人则可以享用门旁的地板。米兰达一进门立刻就将他的仆人赶到门外放哨,给周可成倒了一杯酒之后,他向站在一旁的莫娜挤了挤眼睛,笑道:“周,这是你的情妇?” “我的护卫!”周可成喝了一口:“别小看她,她用投石带可以将五十步外的脑袋打的粉碎,你放心,她听不懂我们在说什么!” “很好,那让我们开始吧!你要货我已经带到了,一千五百对上等水牛角,还有一百石印度黄麻,二十担印度硝石,货都在我的船上,你随时都可以验货。不过你只付了十分之一的订金,剩下的货款你打算怎么支付” “如果你接受生丝的话,我可以现在立刻付给你,都在我的船舱里,不过价格要比去年上浮百分之五十!”周可成制止住了米兰达的争辩:“朋友,这已经是友情价了,你知道这些生丝在这里我可以卖出双倍的价格来,这是双屿岛最近三个月唯一一条运来生丝的船,只要你能够把这些生丝运回果阿,你可以喊出比平时高出三倍甚至更高的价格来。” 米兰达张口结舌,周可成击中了他的要害,正如他所说的岛上有太多葡萄牙商人愿意出双倍价格收购生丝了,也许三倍——反正这里被剥掉的毛可以从果阿的中间商那里获得补偿。他摇了摇头:“好吧,就按照你说的价格,对于你来说那位厉行海禁的朱大人真是一位天使,他消灭了你的大多数竞争对手,你真该为他的健康在教堂里做一次弥撒!” “可惜他是个明国人,你们的上帝管不到这里!”周可成笑嘻嘻的说了一句对上帝并不那么敬仰的话:“朋友,可以问问你离开这里后有什么打算呢?” “打算?”米兰达想了想:“我还有一些其他货物,本来想在双屿这里卖掉的,可惜看样子不能久留了,可是返回果阿的风要等到秋天,因此我打算去一趟日本的堺,听说那里贸易十分繁盛,我想去那里碰碰运气!” 第九十九章变卦 “堺?”听到这个熟悉的名字,周可成不禁有点时空错乱的感觉,大学时候虽然算不上电玩迷,但同宿舍的也有一位整日对着电脑的神人,尤其是光荣的太阁系列更是情有独钟,耳濡目染之下自然也有听说过掌握天下财富的堺的名声,只是现在自己还有更为紧要的事情,他整理了一下情绪,笑道:“我也有听闻过这个名字,听说那里是倭国最大的商港,那里的商人挖掘壕沟,修建城墙,并雇佣佣兵用火器来抵抗武士的掠夺,累积了亿万的财富。不过我有另外一个提议,不知道你有没有兴趣?” “另外一个提议,什么提议?” “堺港是个不错的地方,但那里距离明国太远,你们不远万里而来是为了与明国贸易,去倭国不过是顺带!假如双屿被摧毁,那么无论是你们、倭国还是南洋商人都必须寻找一个新港口来代替双屿,如果有谁能做到这一点,他将变得无比富有,是不是?” “不错!”米兰达抚摩了两下下巴上的胡须,流露出狡猾的目光:“难道你找到这个地方了?” “不!应该说是建立,或者说打算建立!有条件代替双屿的地方很多,但能够代替这里,成为明国海外贸易中心的地方只会有一个,我希望由我来建立,爵爷,您愿意加入吗?” 米兰达没有回答,他看了看周可成,似乎在掂量对方的分量,好确定这一计划的可行性,几分钟后他笑道:“周,我必须承认你勾起了我的兴趣,不过我想先听听你的计划,再做决定,可以吗?” “当然可以!”周可成心中暗喜:“爵爷,不知道您有没有听说过,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这句话?” “没有!不过这和贸易有什么关系吗?” “当然有关系,这句话的意思就是天空之下的土地都在大明天子的管辖之下,土地上的人民也都是天子的臣子。” “呵呵!”米兰达笑了起来:“谁戴上了王冠,就少了一半的脑子,至少我们葡萄牙人不是明国大皇帝的臣民。” “不错,可这就是你们没法和大明贸易的原因。” “你是说只有我们承认是明国大皇帝的宗主权,他才会愿意与我们通商?” “不错!其实在大明贸易被分为两类,民间与官方,民间与海外贸易是禁止的,那位朱大人正在封禁的便是这一类。但官方贸易却不在禁止之内。” “而大明只会和承认其宗主权的国家进行官方贸易?”米兰达问道。 “不错,我们明国称其为朝贡,远方的藩国进献当地的特产给天子,以表达他的恭顺;当然天子也会给予其回赐,这就叫朝贡贸易,一般来说回赐会是贡品价值的数倍,以表现天子的慷慨仁厚!” 听到这里,米兰达的眼珠转了转,他的脑子并不傻,立刻就明白了周可成的言下之意:“听起来承认明国大皇帝的宗主权也没有那么糟糕,你是说回赐是贡品价值的数倍,这个不会有错吧?” “这个你放心,比起回赐那点生丝陶瓷,大明天子对自己慷慨仁厚的名声肯定更看重些。不过冒充葡萄牙的使臣的主意你还是先打消了吧,这办法一千多年前就有人想到过了,我们大明的臣子还没蠢到不去查证你的身份!” 自己的心思被周可成猜透了,米兰达也不着恼:“你说的也是,要不然大家都这么干,你们大皇帝再富有,也禁不住这么折腾。不过周你既然这么说,肯定有更好的办法!” “很简单,既然假冒不成,我们就建立一个新国家,向大明称臣就是了!” “建立一个新国家?”米兰达笑了起来:“周你不是在开玩笑吧?这怎么可能?” “这有什么不可能?你从果阿过来,应该也看到南洋上那些土邦吧,里面就有好几家是大明的藩属,你觉得建立那样的国家很难吗?” 米兰达的目光闪烁,片刻后他双手合拢,托住自己的下巴:“周,我可以知道你的新国家在哪里吗?” “现在还没到透露的时候!”周可成笑道:“适当的保守秘密对你,对我都好!” 米兰达没有追问下去,他笑了笑:“好吧,你希望我做些什么?” “我记得你曾经说过,你曾经在北非的丹吉尔当过军官,和摩洛哥人战斗!我需要一个懂得使用火器和制造火器的专家,替我训练军队,除此之外,我还需要建立兵工厂,修筑城堡等等。” 米兰达的嘴唇合拢了,本来就不厚的嘴唇抿成了一条线,几分钟后他笑道:“周,你知道这些需要很多钱的!” “钱不是问题,如果可以的话,你可以上我的船,用自己的眼睛来判断一切!” “这倒是个不错的建议!”米兰达笑了起来,但眯起的双眼里却全无笑意:“再说我也的确想知道你为什么要那么多水牛角!” 蔚蓝色的海绵十分平静,飞鱼号的所有帆都已经升起,但风帆还是可怜的悬垂下来,纹丝不动。 “该死的风!”米兰达低声诅咒道:“圣母在上,我们一定是做错了什么,居然在四月的海上没有风!” 周可成笑了笑,没有回答,七天前飞鱼号离开了双屿,船舱里的生丝、陶瓷和茶叶已经变成了水牛角、黄麻、硝石还有白银,不过其向前倾斜的船首桅并没有转向东南,而是继续向东北方向航行,一路上米兰达总是不断旁敲侧击,想要从周可成口中打听出什么,但都被对方不动声色的敷衍过去了,随着时间的持续,这个前葡萄牙军官的脾气也变得越发暴躁起来。 第一百章王氏上 “在海上我们依靠木头、帆布和风,前两者是忠实而又可靠的,而风却是变化无常的婊子,我们又一次被这个婊子出卖了!”米兰达突然大声的咒骂起来:“周,你的目的地到底是哪里,该不会是要航行到魔鬼那里去吧?” “爵爷,当你到达那里的时候,你就会知道了!”周可成口中吐出千篇一律的答案。而这一次葡萄牙人再也无法忍受了,他上前一步揪住周可成的衣领,将其推到船舷旁,恶狠狠的恐吓:“要么说,要么去海里洗个澡!” 周可成措手不及,被压得喘不过气来,喉咙痛苦的哽咽着,寻求着空气,突然他觉得卡住自己呼吸的那双手松开了,剧烈的喘息了几口气后,他发现米兰达已经瘫软在地上,人事不省,莫娜站在一旁,右手倒握着佩刀,刀柄的灌铅圆球上沾有一点鲜血。 “干的漂亮!”周可成苦笑道:“希望这家伙别给打成白痴了。” 不知过了多久,米兰达醒来,发现自己躺在甲板上,他翻过身,咽下满是腥咸味的唾液,后脑勺传来一阵阵剧痛,这时旁边伸过来一双手,将其搀扶起来,他回过头一看,却是周可成。 “爵爷,下一次可别这样了,我这个护卫是个蛮子,下手可没轻重的!” 米兰达苦笑了一声,突然感觉到脖子上一阵凉气,他抬起头看到风帆开始鼓胀,霍霍作响,瞬间欢呼声响彻飞鱼号,“风!”每一个人都高声呼喊“风来了,风!” 周可成也抬起头,只见桅杆上的船帆鼓胀波动,帆绳绷紧,来回敲打,弹奏出这几天来他们日夜棋盘的甜美乐章。小七冲到船尾,每一个人都飞快的开始工作。 “您看,圣母还是站在我们一边的!我们要上路了!” “对!”米兰达问道:“那我们这是上哪儿去呢?我的朋友!” “朝鲜!” 朝鲜开城。 寒风掠过院子里的树梢,发出呜呜的声响。听到外面的风声,开城府判官王贞便觉得胸中气息也急迫起来,他转过身,示意一旁侍候的儿子王尧将火盆移到桌子旁,原来他有吼疾(哮喘病),到了冬春发作更甚,稍微做点事情便气喘连连。 “您不碍事吧!”王尧用铁钩将火盆移到桌脚旁,低声问道。 “不碍事,不碍事!”王贞摆了摆手,喘了口气,稍微停顿了下:“你这次从京城回来,都有什么所见所闻,有什么所得呀?” “回父亲大人的话,凤城君流放庆尚道蔚珍,途中发病,移配江原道,去年刚刚赐死,大臣柳灌、柳仁淑也遭赐死,尹元衡一党已经大获全胜!” “嗯!”王尧放下手中的毛笔,点了点头,王贞方才说的便是古代朝鲜历史上著名的四大士祸中的乙巳士祸,支持王世子(仁宗)的尹任一派以及支持庆源大君(明宗)的尹元衡一派因为王位继承而引发的明争暗斗,又因替赵光祖平反之事而将士林派大臣卷入其中,之后因为明宗继位,尹元衡、郑顺明等人诬告“大尹”尹任及士林派大臣柳灌等叛逆谋反,尹任等人被赐死,小尹派获得胜利。接着尹元衡一党又诬告宗亲桂林君以及当时王子中最有人望的凤城君(中宗庶子)企图与尹任等大臣合作反逆,故将凤城君流放庆尚道蔚珍,途中发病,移配江原道,1547年赐死,大臣柳灌、柳仁淑也遭赐死。 “你有什么看法呢?” “朝堂凶险,士大夫以口舌杀人,胜于刀剑!”面对老父,王尧回答的倒是老实的很。 “好,好!”王贞欣慰的点了点头:“看来在京师这些时日你也是用了心的,有些长进了,知道凶险二字,就算我明日离世,你也能保住家业不堕了。” 王尧闻言大惊失色,赶忙跪下道:“父亲大人何出此不祥之言,孩儿惟愿大人长命百岁,得以承欢膝下!” “起来吧,你我父子骨肉至亲,又有什么说不得的,你是我的嫡长子,这份家业不留给你还能留给谁?只是我们王家身份与他人不同,在这李氏天下须得格外当心,你明白为父的意思吗?” “孩儿明白!”王尧站起身来,原来这王家不是别人家,却是前朝王氏朝鲜的遗族,十四世纪末,当时的朝鲜大将李成桂推翻王氏朝鲜,取而代之,但由于朝鲜地形多山,交通不便,前朝王氏在其古都开城势力盘根错节,根深蒂固,李成桂便迁都汉城,将开城定位四都之一,王氏的主宗自然流放到了他地,但王贞这种支脉自然无法尽数迁走,而且由于其在当地势力庞大,还不得不以其为佐官,借助其实力安定地方。一百多年来,他家也成为了当地数一数二的豪族。 “我们王家与崔家、柳家、赵家他们不同,大王他们嘴上不说,心里还是有数的,若是掺和到那些党争那里去,别人不过是赐死,我们就是族灭了。所以我们王家的保家之道不在汉城,而是在这里!” “这里?”王尧看着父亲,一副迷惑不解的样子。 “你把窗户打开!” 王尧脸色大变:“外面风太大,您的吼疾?” “无妨,你打开就是了,一下子死不了!” 王尧无奈,只得打开窗户,王贞走到窗户旁,指责窗外的群山道:“你看着开城,可以说是一座山城。松岳山横亘于城北;而从城西的蜈蚣山、西南的龙笛山、城南的德岩上、东南的广德山这一直绵延不断的山脉,将开城从西南到东南两面包裹起来,其中还分布有天摩山、国师峰,帝释山等等峻峭的山峰。两座山脉一南一北,就如同两个半圆形的笼扣,合力将开城夹在了当中间。而城中心还有子男山。而又有罗城、内城半月城、皇城和宫城,四重城墙,可谓是固若金汤了!” 第一百零一章王氏下 “父亲大人说的是,遥想祖宗的神武,做子孙的当真是惭愧无地了!” “尧儿呀,若是你只看到这险峻二字,见识还是短了!” “还请父亲大人提点!” “我朝鲜三千里河山,险峻之地又何止这开城一处。只是王者之居在德不在险,山势险峻又岂能及得上人心向背?多山就意味着土地贫瘠,交通不便,身居此地又如何经营四方呢?” 王尧被父亲这段话弄得有点糊涂了,他想了想低声问道:“父亲大人您莫非是要孩儿吸取祖宗的教训?” “你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呀!”王贞笑道:“祖宗虽然定都开城,但其根基却是在礼成港口,定都于开城,有山川之险,而从礼成港与万国商旅贸易,得资财以富国强兵,这才我王氏执掌朝鲜六百年的秘诀!”原来这开城虽然处于群山之中,但正好位于朝鲜半岛中部,从这里到达半岛南、北端的距离几乎等长,而且非常接近西海岸的江华湾,发源自半岛中部阿虎飞岭山脉的礼成江从开城附近流过,位于这条江入海口的礼成港是当时朝鲜半岛与中原之间海上航道最重要的进出埠口。而开城(松岳)又是高丽太祖王建出身的松岳王氏豪族的起家之地,这个家族正是靠经商积累下自身雄厚的经济与政治基础。当时王氏登基之后,他不仅在高丽国内延续和发扬了本家族这种悠久的传统,而且积极开展主要针对中原的海上商业通路,把开展对中原的海上贸易往来视为“富国殷民”的一个施政手段、牵动国家利益的关键问题和国家财政税收的重要来源。高丽的经济繁荣,就是在政府这种大力推行重商主义的做法下实现的。而作为一个更加庞大、也更加繁荣的经济体的北宋,也和高丽形成了互通有无、互惠互利的共生关系。辽国虽然通过军事打击迫使高丽在政治上改奉辽为正朔,但却始终无法断绝高丽和北宋的海上经贸交往。在南、北两宋存在的几百年里,高丽皇都开城和中国岭南的广州、福建的泉州一样,西域胡商云集,各种商品交易市集火热,是当时东北亚著名的国际性商业城市。 “孩儿明白了,我们王家的根基即是这险峻的山城,也是礼成港的贸易,若是只有这山城,我们松岳王氏充其量不过是一介土豪罢了,又岂能创下六百年大业?” “嗯,你明白就好!”说到这里,王贞突然叹了口气:“只可惜如今中原天子是姓朱,而不是姓赵的,时势迁徙,往败成空,有些事情并非人力所能控制的!” 王尧闻言一愣,旋即明白了过来,大明和大宋的海上贸易政策大不相同,固然礼成港和开城都在,但如果没有明国商人参与,区区一个朝鲜又能和谁做买卖呢? 父子两人正在缅怀祖宗的兴盛,外间突然传来几下轻轻的脚步声,随即便听到家奴的声音:“老爷,礼成港那边来人了,说有要紧事禀告!” “礼成港?要紧事?”王尧看了父亲一眼,据他所知那边早已败落了,两仨个月也未必有一条大船停靠,又能有什么事情? “让他进来吧?”王贞低咳了几声,王尧赶忙将窗户关上。几分钟后,一个身着乌底靴子皂色袍子的青年汉子进得门来,向王贞跪下磕了个头:“启禀伯父,家父前天遇到这件事情,觉得事关重大,不敢自专,便派小侄儿前来,还请伯父裁定!” 此人乃是王贞的一个远房侄儿,其父亲在礼成港那边做一个主事,平日里行事到也还稳重,居然让儿子为这事跑一趟,王贞也知道事情只怕不简单,他挥了挥手,对一旁的家奴道:“退出院外,莫要让外人打扰!” 那汉子见旁人都退下了,从背上解下一个包裹来,小心的将其解开了,屋中人顿时倒吸了一口凉气,原来地上竟然是一对水牛角。 “这是从哪里来的?”王贞压低了嗓门。 “一个商人,看样子应该是明国商人,他手头上有一千对,都是上等货色!” 王贞站起身来,在屋内踱步起来,其他两人也屏住呼吸,以免打扰到王贞的思虑。原来明代朝鲜虽然号称小中华,与明国的宗藩关系总体上号称忠顺,但明国对朝鲜的技术物资输入、尤其是牵涉到军事方面的技术物资管控的极为严格,比如朝鲜素来以步弓手善射而闻名,而明朝就制造筋角复合弓的关键材料水牛角对朝鲜极为严格限制,而朝鲜气候寒冷,无法饲养南方生物水牛。早期明朝是禁止向朝鲜出口水牛角,,到了成化十三年(1477)才总算解禁,一年限额为五十对,十七年(1481)上升到一百五十对,弘治十七年为两百对。逼得朝鲜人想办法找替代材料,史书记载朝鲜中宗十一年(1516),兵曹判书高荆山献上自制竹弓,称其射矢可过八十余步,而明军所用的角弓过百二十步是标配。这一下冒出这么多水牛角来,也难怪会这么郑重其事。 “此事可还有其他人知道?”王贞突然停下脚步问道。 “家父已经派人将那明国商人请到府中,不许与外人沟通,船也派出兵丁看守。” “好,好!”王贞面露喜色:“尧儿,你快准备一下,我马上去礼成港!” “父亲,外面风还很大,您的身体!”王尧正要上前阻拦,却被王贞推了个踉跄:“快去准备,现在是关心身体的时候吗?记住,我去礼成港的时候,若是留守询问,就说我感染了风寒,在家中静养几日便是了,千万莫要走漏了风声!” 第一百零二章礼成港 礼成港。 “这些人就是用这些玩意填肚子的?”米兰达用厌恶的目光看着桌子上的十几个碗碟,上面放着颜色各异的泡菜,有各色海藻、蔬菜和萝卜,还有几个较小的碟子,里面盛着黄褐色的虾酱,将桌子摆得满满当当的。 “没错,这国家比较贫瘠,我们毕竟是来做买卖的,暂且忍耐些便是!”周可成伸手招呼来一旁的官奴,用娴熟的朝鲜语吩咐道:“劳烦取些羊肉、鸡肉来,若是没有狗肉也行,再拿些木炭、竹签上来,我们自己烤就好了。”说完后从怀中取出几枚银币丢在对方手中。 那官奴听到周可成会说本国语言,先是大吃一惊,又看到银币,又露出喜色来,他小心的将银币收好,转身出去,片刻之后回来时已经多了半边狗来,还冒着热气倒像是新杀的一般。周可成此时也顾不得这么多了,拔出腰间的短刀将狗肉切成小块,又用竹签穿了便放在炭火上烤,约莫六七成熟了便蘸虾酱吃,米兰达在旁边看了也模仿着周可成的架势切肉烧烤起来,两人都在船上憋了小十天了,每日里也就能吃些咸鱼干饼之类的充饥,现在好不容易吃上新鲜肉食,不一会儿便将那半边狗大半都进了两人的肚子,此时那官奴又送上炖好的狗肉汤来,米兰达喝了一碗入肚,才觉得浑身上下通泰,觉得人间至味,莫过于此,拍着肚子笑道:“我原来在葡萄牙时听从新大陆回来的水手说那儿的野蛮人饲养狗作为肉食的来源,还以为这是野蛮人特有的风俗,想不到这狗肉的味道还是蛮不错的嘛!” “这又算什么!”周可成擦了擦嘴边的油迹:“将来若是有机会,我带你去一个地方,你才知道这狗肉的美味!” 两人正说笑间,只见那官奴领着一个皂衣高冠汉子进来,长揖为礼,用流利的华语说道:“二位,我家大人有请,请随小人来!” 周可成与米兰达在那高冠汉子的引领下走出房间,然后立即被塞进一顶轿子里,轿帘深垂,挡住了两人的视线,米兰达试图将其揭开,但发现外面又是一层黑布,于是他放弃了窥看外界的努力,悻悻的低声道:“看来这个国家戒备心很强,他们把我们当海盗对待。” “依我看不全是提防我们!”周可成低声笑道:“若是我猜的不错,主人这么做更是为了不让其他人发现我们的到来。” “不让其他人发现我们的到来?”米兰达瞪大了眼睛:“这怎么可能,我还是第一次来到这个国家,难道是因为你?” “不,是因为这些水牛角!这是制造角弓的关键材料,这个国家的人民以善于制弓和射箭而闻名,但明国大皇帝封锁了边境线,严禁向这里出售水牛角!”说到这里,周可成的脸上露出了神秘的笑容:“你现在知道为什么我这么说了吧?” “角弓?我竟然没有想到这个!”米兰达懊恼的拍了一下手掌,当时欧洲战场上虽然长弓已经被威力更大的火绳枪基本淘汰,但世界的其他地方弓箭这种最古老的远射武器依然十分活跃,作为一个在世界各地都有有丰富战争经验的前葡萄牙军官,米兰达当然知道角弓的厉害,他有个印度仆人便十分擅长使用这种武器,周可成通过他从印度购买这么多水牛角他本以为是自己用的,却没想到对方把这当做敲门砖。如果像他说的那样,水牛角对于这个小国来说是极其紧缺的军事资源,那其价值就算翻个七八倍也不稀奇了,无论古今中外军火生意的利润都是最高的。不过看对方的反应,只怕周可成方才说的是不假,可是将如此珍贵的商业情报这么轻易的告诉自己,莫非背后隐藏着什么阴谋?他怀疑的看了周可成一眼:“周,你把这件事情告诉我,难道不害怕我抛开你直接从印度运水牛角到这里来吗?” “如果你答应和我合作的话,这点利润又算的了什么呢?”周可成笑了笑:“而且你也应该知道这种生意不是一般人可以做的,你一个葡萄牙人与他们言语不通习俗不同,与其抛开我单做,还不如和我合作!” 听了周可成这番话,米兰达脸上虽然不动声色,但心中却暗自点头,他自然知道牵涉到军火的买卖最是敏感,自己对这里一无所知,手下只有四五个人,连像样的船都没有一条,反观周可成要船有船,要人有人,还懂得当地的语言,自己吃独食的下场恐怕是难看的很。 两人说话间,突然感觉到轿子停了下来,随即轿帘被揭开了,方才那个皂衣高冠汉子躬身行礼道:“已经到了,二位贵客请下轿随我来!” 周可成下得轿来,环顾四周,已经到了堂下,只见其两端状若牛角的鸱尾(脊吻)高大,瓦顶斜坡缓慢呈扁而薄屋内柱高同柱距,和柱高同最高的顶部,基本上形成一比一的关系。此外,门和窗的装饰均以直线或直棂为主,并无复杂的纹样,看上去朴实气魄宏大。不太像明代的建筑,倒有几分盛唐时候的建筑风格。便随口问道:“敢问一句,这房子只怕有数百年了吧?” 那高冠汉子一愣,笑道:“贵客只怕是看错了,这房子是七十多年前我家曾祖所建的!” 周可成听了一愣,暗想莫不是自己看错了?却听到堂上有人用华语沉声道:“贵客好眼力,这房子虽然七十年前所建,但法式结构都是照着三百年前吾祖的鹿鸣馆的,便是一砖一瓦、一梁一木也未曾变动。” 说话间一名老者走出门来,只见戴白色头巾,披深衣,长须颊瘦,神色俨然,约莫五十出头年纪。周可成赶忙躬身行礼:“在下周可成,见过老丈!” 第一百零三章交易 “原来是周先生!”老者受了周可成一礼,笑道:“外间风大,不如进屋说话吧!” 周可成随那老者登堂入室,分宾主坐下,那老者看了看周可成,又看了看一旁形容特异的米兰达,心中暗自讶异,脸上却依旧带着淡淡的笑容:“老朽姓王,单名一个贞字,忝居弊国开城府判官,先生远道而来,运来我等急需的货物,倒是多谢了!” “原来是王老大人!”周可成虽然不知道朝鲜官制,不明白判官是多大的官,但看这老者的气派举止身份不低,赶忙屁股微微离开椅子,微微欠了欠身子:“我辈商贾之徒,无非求的是什一之利,辛苦二字倒也不敢提!” “什一之利?这句话说得好!”王贞捋了一下颔下胡须,笑道:“不过你可知道这水牛角乃是大明天子三令五申的违禁之物?为何却运来此物?”说到这里,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周可成回头一看,却是多了七八条精壮汉子,手中头提着短棍,显然不怀好意。米兰达虽然听不懂周可成与王贞说的什么,但门外汉子手中的棍棒还是认得出来的,霍的一下站起身来,右手已经按在腰间的剑柄上了。 “莫急!”周可成伸手按住米兰达的右手,制止住对方,然后对王贞笑道:“老大人,我自然知道这些是违禁的。” “那你为何还运这些来礼成港?” “朝廷既然禁止,那贵国必然匮乏,若是能运些来,必能获得大利,至于朝廷法禁,在下是个商贾小人,也顾不得这么多了!” “商贾小人?”王贞听到这里,不由得哑然失笑,他摆了摆手,示意门外的汉子退下,笑道:“方才聊以相戏,还请周先生见谅。” “不敢!”周可成笑道:“小人胆薄,若是能在价钱上相饶一二便好了!” “先生乘风破浪私运禁物,何谈胆薄?”王贞笑道,他方才那番举动乃是为了试探周可成的底细,毕竟像水牛角这等掺和到军事物资的私货,他也不敢和随便什么人交易,万一泄露出去,无论是大明,还是朝鲜的李家王朝,要灭了他们松岳王家都不过是一张诏书的事情,所以万般小心也不为过的:“只是这些水牛角乃是禁物,不知是从哪里来的?” 周可成听到这里,如何还不知道对方的心思,笑着指了指一旁的米兰达:“这就要多亏了我这位朋友了,这些水牛角乃是从天竺国运来的,老大人放心了吧?” “天竺国?”王贞看了看米兰达,心头悬着的一块石头才算落了地,作为盘踞开城一带数百年的地头蛇,王贞倒是不担心自己这边会泄露消息,但货源那边就没有办法了,毕竟无论是耕牛还是水牛角在大明也都属于战略物资,一千对水牛角这么大一批很难不引起当地官府的注意,若是在大明那边顺藤摸瓜过来,岂不是无妄之灾。想到这里,他的脸色好看了不少:“若是如此,我便放心了,只是周先生这批货打算卖个什么价钱?” “我这些水牛角都是制弓的上品,老大人可以细查,当然一路从天竺运来,花费也是不少。这样吧,把零头都抹去了,老大人与我三千两银子便行了!” 面对周可成的狮子大开口,王贞倒是早有心理准备,对方不远万里,冒着掉脑袋的风险运了这些违禁品来,要价自然也感人的很,他皱了皱眉头答道:“周先生这价格似乎也太高了些,据我所知在贵国一张角弓也不过二两银子,你这一对水牛角便要三两银子,说不过去吧?” “老大人说的是,若是在大明,小人这价的确是太过分了,可这不是在大明呀?同样一筐柑橘,在福建山里也就值个十几文铜钱,可运到京师一个柑橘只怕就要这个价了,这价格何止翻了数十倍?老大人难道不明白这个道理?” “你说的也有道理!”王贞点了点头,没有继续争辩下去,他心里清楚愿意以这个价买下这批水牛角的在朝鲜大有人在,而自己却是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了:“只是不知你是要现银还是可以以货易货?” 这个问题问的可是大有学问,在十六世纪除了少数通商口岸和贵金属产区,世界上绝大部分地方的领主兜里都缺乏硬通货,王贞也不例外,但可以咋换成银子的货物却不缺乏,比如松子、人参这些特产,毕竟对于他这种地头蛇来说,这些玩意只需要一纸文书便能让百姓弄来,成本为零,若是能用这些抵账,价钱就算再高些也能接受。 “以货易货也行,只是价钱就要再高一点了!”周可成笑道:“毕竟我还要把这些转卖出去才能得到货款,敢问一句,贵地有什么货物呢?” “松子、人参、草棉这些要多少有多少,麻布也有很多,铜也有一些,不过很少!”王贞一边说,一边小心的察看周可成的脸色,周可成听了一会,笑道:“这些货物我都很喜欢,不过我捡着最紧要的几样说出来,人参、松子、漆、桐油、草棉。我这边除了水牛角以外,还有硫磺,不知道您要不要?” “硫磺?自然是要的!”王贞闻言大喜,当时朝鲜已经懂得从墙角和厕所的背阴处的硝土中提取硝石的技术了,制造火药唯一缺乏的便是硫磺了,其硫磺主要是从日本进口,但当时的日本正处于战国时期,输入的硫磺不但数量少而且很不稳定,像王贞这种前朝余孽,地方土豪就更不用说了,两人商议一番之后便定下来了,周可成这一千对牛角用三十斤人参、五百斤松子、漆三百斤、桐油三百斤、棉布五百匹、黄牛筋五十斤交换,王贞还赠送给周可成善于造弓的匠人一人、铁匠一人、皮匠一人、铜匠一人作为礼物,而周可成则以一支鸟铳和十两金沙作为回礼。除此之外,两人还约定,每年四月周可成的船只将来到礼成港贸易,货物中须有牛角五百对,硫磺二十石。 第一百零四章继续 交易达成后,两人都十分高兴,王贞获得了急需的水牛角和硫磺,还为自家的礼成港打开了一条贸易路线,而周可成获得了不少急需的物资,人参和松子都是药店急需的高丽货,运到月港就能卖个好价钱;漆和桐油是造船业不可或缺的原材料;棉布在台湾可以硬通货用,牛筋是制弓的原材料,弓匠和铁匠是自己难得的技术人才。宴饮罢后,周可成与米兰达踉踉跄跄的回到船上,第二天天一亮,便被外面的声音吵醒了。 “怎么回事?小七!”周可成只觉得自己的脑袋有平常两个那么大,昨晚的朝鲜米酒应该没多高的度数呀他按了一下自己的太阳穴,提高了嗓门:“到底是怎么回事?小七,朝鲜人打过来了吗?” “师傅,您醒了!”小七从外面进来,一边帮周可成扶起身来,一边笑道:“倒不是他们打过来了,而是运来的货物,都堆在码头旁,好大一堆!” “嗯,是这么回事,给我拿点水来!” “是,师傅!” 喝了半碗凉茶,周可成头脑清醒了不少,他走出船舱,正如小七所说的,岸上的码头旁堆满了各色各样的货物,他此时才想起来自己昨晚敲了朝鲜人多大一根竹杠,不难看出那个老头儿居心叵测而且野心勃勃,一个对他的君主忠实的地方官是不会为水牛角和硫磺付出这么高的价码的,不过这无所谓,我是个商人,我换到了所需要的物资这就足够了,周可成对自己说。 “装完了货物我们就返航吗?”小七低声问道。 “返航?不。”周可成看着正在将货物搬入船舱的朝鲜民夫,心不在焉的答道。 “不,那我们还要去哪里?”小七诧异的问道。 “向北,继续向北!”周可成抬起头来,目光凝视远方:“绕过这个国家,继续向北航行!” “那我们的目的地是哪里?”小七惊讶的问道。 “寻找一个立足点!” “立足点?什么的立足点!” “到时候你就知道了!”周可成的脸上又一次浮现出了神秘的笑容。 装载完货物,补充完食物和淡水,飞鱼号离开了礼成港,沿着朝鲜半岛的东海岸向南航行,在经过济州岛后转而向东,穿过对马海峡进入了日本海,然后一路向东北航行,在东北风的吹拂下,飞鱼号航行的速度很快,她越过虾夷地荒芜的海岸线,经历了海流和浅滩的考验,沿途捕捉到了五条船,两条运输粮食的平底船,一条两条安宅船,还有一条划桨渔船,他们只搜罗船上的财物,便继续航行。当飞鱼号抵达津轻海峡,与北海道隔海相望时,已经是1548年的五月中旬了。 “你们看,那就是鲸鱼!”周可成指着数百米外海面上升起的一股水柱道,几分钟后海面上扶起了一片浅灰色背脊,那是鲸鱼雄阔的背脊,随即便是背鳍,然后是巨大的尾部,海水翻涌。水手们目瞪口呆,倒吸凉气,被这巨灵震撼得说不出话来。 “这就是我航行至此的目的!”周可成指着正在缓慢下潜的鲸鱼:“这就是鲸鱼,现在我们只有几条船,但将来我们会有几十几百条船,这些船上的水手要消耗大量的食物。鲸鱼的肉可以腌制保存,骨骼是很好的材料,油脂可以食用也可以做成蜡烛,比起海鱼,鲸鱼更加有利可图,还有海豹的皮毛,我们都会发大财的!” 水手们沉寂了一会,随即发出欢呼声,他们早已看到了船舱里的货物,也从前辈口中听说过首领的慷慨。飞鱼号并没有穿过津轻海峡,而是沿着北海道的西侧,一路继续向北,寻找一个合适的停泊点,要足以躲避风暴,周围要有丰富的资源,交通方便,并且少有土著人的威胁,这样的地点多半早已被先来者占据,就这样飞鱼号越过了北海道,沿着千岛群岛向北航行。 日落时分,当大海变成墨黑,当肿胀的太阳将天边染成深邃的赤红色,周可成来到船舷,身上只穿着一件鹿皮外衣,水手们看着首领的背影,低声嘀咕着,却不敢上前搭话。在这些迷信的人们之间流传着一个谣言,首领拥有某种特殊的能力,能够从海风中听到某种旁人无法听到的密语,指引着飞鱼号航行,他们唯恐过来打扰了这种神秘的交流。 “老朋友,还有多久才是终点?”米兰达走到周可成身旁,低声道:“你在寻找什么?” “一个停泊点,安全,有淡水、木材还有丰富的食物!”周可成转过身来:“怎么了,你在担心什么吗?” “不,我只是好奇!”米兰达走到船舷旁,低声道:“你很富有,仅仅从那个朝鲜老头那儿,每年你就至少可以挣好几千金杜卡特(威尼斯金币),你还掌握着其他几条路线,假如双屿完蛋了,你会变得更加富有,用不了几年时间,你就会比李光头他们几个还要富有了,可你为什么还要冒险来这么偏僻的地方?就为了赚钱?” “因为我想建立一个国家,这比你想象得还要花费更多的金钱!”周可成笑了笑,这时桅杆的顶部传来瞭望手的叫喊声,在右前方又出现了一个新的岛屿,在落日的余光下,可以清晰的看到岛屿朝着飞鱼号的一面有一个巨大的海湾。 “下锚,明天天亮之后派人上岸,搜寻全岛!” 两天后。 飞鱼号停泊在这个新岛南面的海湾里,水深也有四十米,足以停泊当时最大的船只,这是一个完美的锚地,两条狭长的海岬就好像两只手臂将这个海湾搂在怀中,只留下一个700米左右宽的海峡,如果修建一条防波堤,便足以抵御最强的风暴。 第一百零五章矿藏上 周可成的头上撑着遮阳布篷,坐在后甲板的一张椅子上,惬意的消化着午餐:烤生蚝、龙虾汤、生鲑鱼片、主菜是一块烤的七成熟的海豹肉排,昨天水手们在相距港湾两公里左右的浅滩上发现了成千上万只这种动物,他们猎杀了几只带了回来作为食物。说实话海豹的味道只能说一般,但已经水手们还是十分兴奋,毕竟这是他们这么多天来吃到的第一顿新鲜肉食。正餐吃完后的小食是一种红色的小浆果,甜美可口,这些浆果来自于距离他不到一千米的一片灌木丛,两条小溪从这片华美的灌木丛间穿过,流入海湾之中,几个水手们正在采摘浆果,然后将其制成果酱或者干果。整片海岸就好像一座美丽的花园,四周围着绿色森林的边框,而在森林的背后则是一座座奇异而又陡峭的石山——它们大多数是的岩壁,在阳光下显示出粉红的色泽,但凡是草木可以生长的地方,却都披挂着草绿色,但这里的植被和台湾那种亚热带异常繁密的茂盛,给人一种错落有致的雅致。在近处的一处悬崖上,他看到莫娜正在指导着几个水手如何爬下悬崖,在悬崖的岩壁上有许多鸟巢,里面有无数鲜美可口的海鸟蛋。这个卑南族的女人登上这个岛的土地后,好似被某种神秘的力量启迪了,便的越发活泼起来。 “这真是一片美丽的伊甸园呀!”米兰达低声的感叹道:“我真不敢相信这个世界上还留有这样一个美丽富饶的岛屿,还没被人占有!”说到这里,他转过身向周可成问道:“你打算在这里呆多久?” “对这个岛完成考察就离开!”周可成将浆果碟子推到米兰达面前:“看样子这个岛很大,我打算用十五天做一次完整的考察,这些天时间也足够让水手们恢复疲劳,补充食物了!” “这么说你选定这里了?” “不错,海滩上有无数的海豹,贝类还有鱼,附近有鲸群出没,岛屿上有淡水,还有充沛的木材修补船只和取暖,海湾屏蔽而且避风,我很难想象有更好的地方了!”周可成笑了笑:“下一次来我就回在这里建设一个定居点,为捕鲸服务!” “说实话,我对你的计划越来越有兴趣了。”米兰达将碟子的浆果一扫而空:“现在我表示接受你的邀请应该还不算迟吧?” “当然不!”周可成伸出右手:“有些事情永远都不算迟的!” 穿过蜿蜒的谷地,其中并没有道路,平静的湛蓝湖泊躺在灰蒙蒙的石峰之间,狭长而又深邃,仿佛旷古一来便无人惊扰过。湖泊周围是无穷无尽的墨绿色针叶林。上岸之后,周可成一行人沿着小溪穿行,他们越过古老的石丘,阔叶林和灌木变得越来越少,取而代之的是高大粗壮的墨绿色针叶林,有云松、冷杉、黑松,数量众多,无穷无尽,遮蔽天日,下层植被稀稀落落,取而代之的是地面那层厚厚的松针。 凭借周可成手腕上的航海表,他们无需担心迷路,一路往北而去,有时候周可成甚至在怀疑自己是否身在大海之中的某个岛屿,这里森林茂密,地形起伏,完全感觉不到一点大海的气息。 “主人,前面有有一条溪流分叉了!”探路的莫娜低声道。周可成走了过去,果然在湖泊的劲头有一条溪流转而向西流去。众人等待着他的裁决,他想了想:“就沿着这条溪流走下去!” 众人沿着溪流向西而行,随着时间的流逝,溪流变得宽阔,有几条溪流与其汇合,现在已经可以称其为小河了。他们砍断几棵树木,编成了一个简单的木筏,沿河而下,两天之后便重新看到了大海。 “幸好我们是先到那一面,这边简直就是地狱!”米兰达指着平坦无垠的海滩道,也难怪他这么说,从上游七八公里到这里河床和两岸便满是一种黑色的砂砾碎石,寸草不生,水最深处也不过两米,根本无法供飞鱼号停泊,更不要说躲避风暴了。 “是呀,我们的运气的确不错!”周可成笑了笑,卷起袖子查看手腕上的航海表,想要确定自己的方位,但他惊讶的发现表上的指南针在胡乱的转动,他甩了甩手腕,又重新看了看手腕,还是照旧,莫非是表坏了?那可就糟糕了。他低头想了想,重新检查起航海表来,发现除去指南针以外其他几个部件一律正常,这让他陷入了沉思之中。 “怎么了?出什么事情了吗?”米兰达终于发现了周可成的异样,低声问道。周可成没有回答,蹲了下来,抓起一把砂砾在眼前仔细观察,良久之后他突然从腰间拔出短刀,将手中的砂砾洒在刀刃上,大多数颗粒落到地上,但有许多颗粒黏在刀刃上,他用力抖动两下刀,但那些沙粒还是黏在刀刃上丝毫不动。 周可成擦干净刀刃,还刀入鞘,起身来:“我们马上回去!” 斧头劈砍木头的声音响彻岸边。 朴德泰用力挥舞着斧头,汗水从额头上流下来,渗进他的眼睛里,让他酸疼不已,但他也不敢停下来擦拭一下。他可不希望被送回去,在新主人这里虽然脚下是漂移不定的甲板,只能睡在吊床上,但至少不用饿肚子,航行时是鱼干和粥,上岸后就更好了,各种贝类,鱼甚至还有海豹肉,各种蔬菜和贝类煮的浓汤,你想吃多少就吃多少,相比起过去只能靠大麦谷子吃个半饱,过年才能得到半条鱼干的日子,他越发珍惜现在的生活。 “朴德泰,朴德泰!” 听到有人喊自己的名字,朴德泰赶忙的放下斧头,垂头站直,他是官奴,在朝鲜两班、中人、平民、贱民四个社会阶层之外最底层的一份子,从小到大的社会经验告诉他,任何一点点会被人认为不敬的举止都会遭到严厉的惩罚。 第一百零六章矿藏下 “朴德泰,你原先是做铁匠的吧?”小七对这个肩膀宽厚的朝鲜工匠问道。 “不错,小人的确原先是做铁匠的!”朴德泰毕恭毕敬的答道。 “那好,你马上随我来,我师傅要马上见你!” 朴德泰知道眼前这个少年平日里在船上发号施令,其他水手都听命于他,地位做事不低,赶忙跟了上去。小七走到周可成面前:“师傅,人带来了!” 朴德泰赶忙跪下磕了两个头,面孔紧贴地面:“小人拜见老爷大人!” “老爷大人?”周可成听到这个半通不通的称谓不禁有些哭笑不得,眼见的对方趴在地上,头都不敢抬,心知是被吓住了,便温声道:“你起来说话吧,我待会要问你件事情,答得好了,我有赏赐!” “多谢老爷大人!”朴德泰又磕了个头,方才小心翼翼的站起身来,周可成向小七点了点头,小七便从一旁木桶里抓了一把拿到朴德泰面前,摊开手问道:“你看看这是什么?” 朴德泰从小七手中接了过来,凑近了看了看,又舔了舔,咬了咬,小心翼翼的答道:“若是小人没有看错,这应该是铁矿砂!” 周可成满意的点了点头:“那这铁矿砂的品位如何?” “那这个就不知道了,毕竟小人只是个铁匠!”说到这里,朴德泰想了想,低声道:“若想知道矿砂品位优劣,只有炼一炉铁才能知晓” “哦?你还会炼铁?”周可成闻言大喜。 “小人祖上就是在官营铁厂里作的,听父母说就生在铁炉旁!”朴德泰见周可成说话和气的很,胆子也大了些:“其实若是最简单的炼生铁倒也得很,若是有矿料木炭,村子里凑二三十个人就能开炉炼铁了。” “这么简单?你说要那些东西?” “是,老爷大人!”朴德泰想了想,板着指头答道:“木炭、黄泥、柴草、石灰、矿砂,最好还要些油脂,几张海豹皮!” “要油脂和海豹皮作甚?” “海豹皮是用来做风箱鼓风用的,至于油脂好像是可以让矿砂融化的快些!” “好,这些我都给你,你立刻就去操办,水手都交给你,听你号令!”说到这里,周可成将自己身上那件鹿皮坎肩脱了下来,丢了过去:“这是赏你的,这件事情办成了我还有赏赐!” “把表面的土铲开,挖坑!” 听到那个刚刚加入的高丽官奴用结结巴巴的华语下令,水手们都有点愤愤不平,在任何人类组成的集团里资历都是标志地位高低的一个重要因素。不过周可成站在一旁看着,倒也没人敢抗命。水手们懒洋洋的将表层含有腐殖质的黑土铲去,露出下面的黄褐色的土壤来,每当挖下去一些,朴德泰就让众人停一会儿,自己跳到土坑里抓起几块碎土,用手搓碎了,甚至还用舌头舔舔,然后才又让众人继续挖土。像这样三四次后,他终于点了点头,然后将坑底的土铲入竹筐里,装了四五筐上去。 取完了土,朴德泰让人将方才砍下的木段堆积起来,最下面的是富含油脂的松枝和灌木,中间是松木段,上面的则是木质紧密坚硬的阔叶木,堆得约莫有半人高,便从下面点起火来。那松枝和灌木原本都是用来给水手们煮饭烧水的,在太阳底下早就晾晒了数日了,一点火便烧了起来,渐渐的上面的富含油脂的松木段也烧了起来,上面含有水分的阔叶木段也被火烤的冒出白烟来,然后烟变黄,再变青,然后烟几乎是看不见了。朴德泰是烧惯了炭的,知道这是木柴堆都已经被烤干了,若是让其再烧下去就都成灰了,他赶忙让众人将砂土覆盖在柴堆上,很快明火便熄灭了。 处理完烧炭的事情,朴德泰便先找了块干净的石板,将方才从坑中挖出的黄土倒在石板上,先小心的将里面的石块一一挑去了,然后取了一根小腿粗细的硬木棒来,将土块碾了两遍,又细细的筛了两遍,然后倒水和泥。和罢了泥,朴德泰取了一捆芦苇杆,将其立在地上,然后在其外面敷上厚厚一层湿泥,放在太阳底下晾了半日,看那土已经干了,便将芦苇点着了,那芦苇烧的很快,很快也将那泥土的内壁烤硬了,成了一个约莫一米半高,直径两尺多的一个简易泥炉来。 诸事听到后,众人便回去休息,第二天早上朴德泰将木柴堆上的灰土去掉,露出下面近千斤好木炭来。他先在泥炉的底部挖了鼓风的口子,接上做好的风箱,中间用晾干的泥管连接,又在泥炉底部点上干燥的松木柴、然后在其上一层矿砂一层木炭、生石灰、约莫放了六七层,最后撒上海豹油,一切准备停当后,朴德泰回身对周可成道:“老爷,一切都准备停当了!” 周可成饶有兴致的看着眼前这个简陋的炼铁炉,且不说结果是成是败,看着朴德泰就带着一群水手在这荒岛上就能搞出来这玩意的确不简单。他点了点头,从朴德泰手中接过火把,塞进泥炉底部,干燥的松木柴很快就烧了起来,很快是木炭,朴德泰用力拉动风箱,将富含氧气的空气送入炉腔内,熊熊的火焰从泥炉顶部猛冲出来,水手们禁不住后退了一步,发出一片惊呼声。 莫娜迷惑的看着眼前的一切,经过这段时间的生活,她已经能够听懂大部分简单的华语对话了,但她还是不明白这些人正在做什么。也许这是一种对神灵的祭祀舞蹈吧?她暗自问自己,不过在此之前可从来没见过这些人有做过类似的事情呀? 拉风箱是一件体力消耗很大的工作,很快朴德泰的额头上便满是黄豆大小的汗珠,动作也变得迟缓了起来,周可成做了个手势,另外一名水手接替了他,不过朴德泰并没有去休息,而是不时凑到泥炉旁,通过小孔观察炉内火焰的颜色。 第一百零七章返航 时间过得很快,到了中午时分,泥炉内的火焰渐渐减弱了,朴德泰在泥炉底部打开了一个口子,从里面勾出一块形状不规律的夹杂着暗红色和黑色固体来,这边是熔炼出来的熟铁,他将其用铁钳将其夹到铁砧上,用铁楔和铁锤将其分成较小的几块,然后取出一小块用力敲打起来,随着他的敲击,那块黑色的固体的形状慢慢变化,终于他将那铁件放入一旁的水桶中,空气中传来刺耳的嗤嗤声,升起的水蒸气掩盖了他的面容。当水蒸气重新散去,朴德泰走到周可成面前,双手呈上一个物件:“老爷,您请看!” 这是一柄手斧,一尺半长的木柄,已经完全凝固的金属表面还有方才数百次铁锤锻打的痕迹,楔形的斧刃还没有开锋,但指尖触摸时已经可以感觉到金属特有的冷酷质地。周可成挥舞了两下,很顺手,他随手将手斧插在自己的腰带上:“很好,非常好,这些矿砂品位如何?” “是最上等的!”朴德泰的声音满含着兴奋:“老爷,我还从没见过这么上等的矿砂,以这么简陋的炉子,我原本以为能炼出一半的铁就不错了!” “那也是你的手艺出色!”周可成笑着指了指手斧:“我们明国人有句话叫礼尚往来,既然你送给我这把手斧,那我也必须给予回礼!”说到这里,周可成稍微停顿了一下:“我记得你原本是官奴!” “不错!”朴德泰低下头,好不让别人看到自己脸上的耻辱:“听小人祖父说,我家世世代代都是官奴,至少已经有十余世了!” “嗯!”周可成点了点头,以古代朝鲜森严的等级制度,像朴德泰这种官奴出身的,如果不出意外的话,只怕要等到甲午战争之后,日本并吞朝鲜废除旧的制度之后,才能摆脱这个身份。他笑了笑:“既然你今日赠我铁斧,那我便回赠你良民之身,从今往后你不再身为奴仆,与旁人无异!” 朴德泰呆呆站在那儿,身体仿佛风中的枯树,微微颤抖,一旁的那个朝鲜弓匠怕他无礼惹恼了周可成,伸手便要扯他下拜,却被他一把甩脱了,双手拍了一下,笑了一声:“咦!好了!我朴德泰不再为奴了!”往后便跌了一跤,那弓匠赶忙伸手搀扶,他却爬了起来,不由分说便往外边跑,没跑多远便又跌了一跤,裹头的白布落了下来,头发披散,两手黄泥,的一身水。那弓匠苦笑道:“好不容易老爷大发善心解了他的奴籍,却又没福,这可如何是好?” “无妨,想必是欢喜的紧了,一时迷了心窍,过了这个劲头便好了。”周可成也没想到对方的反应会这么大:“你且跟着他,莫让他摔到山涧里去了!” 那弓匠应了一声,赶忙跟了上去,约莫过了小半个时辰方才扶着朴德泰回来了,先是灌了两口热汤水下肚,整个人才渐渐恢复过来。二话不说,便跑到铁砧旁,硬要把炉中剩余的铁打制出来,到了深夜方才罢休。 夜里,莫娜无法入眠,这倒不是因为岸上传来的叮叮当当的打铁声,她早已学会了在该睡觉的时候入眠。让她无法入眠的是白天所见到的一幕,现在的她已经知道那并不是祭祀神灵,坚硬的铁斧、锋利的钢刀、锐利的铁矛头,她现在终于知道这些可怕的武器来源何处了,但这些跨越大海而来的明国人是从哪里获得力量将那些黑色的沙石变成这些铁器的呢?莫娜感觉到茫然,他曾经想过乘着众人不注意,用锋利的刀刺入敌人大头目的背心,用力搅动,让鲜血和内脏的碎块从口中涌出,为父亲和部落的毁灭报仇,但现在她明白毁灭部落和父亲的不是具体的某个人,而是某种无形而又巨大的力量,相比起这一力量,那个叫周可成的首领的生死实在是无足轻重。 一只手拍打着莫娜的肩膀,将她从思绪中惊醒,她意识到是轮到自己值夜哨了。她赶忙从吊床上跳下来,裹上挡风的海豹皮披风,踏上甲板。夜里的海面宛若墨镜,远处传来海浪撞击礁石的声音,夜鸟在岛屿的上空盘旋,发出鸣叫声。如果我也有翅膀,我就飞回台湾,飞回高山,看看是否有族人回到村子里,如果族人已经不在这个世界上,那我就一直飞,飞过月亮、飞过星星,飞到世界的尽头,再也不要回来。她闭上双眼,感觉到两行温热的液体从脸颊上滑落下来。 第二天清晨,当第一声号声响起,飞鱼号便重新沸腾了起来,位于船艉的厨房冒出白烟,那是在给水手们准备早饭。除去昨晚放哨的水手之外,所有人都来到甲板上,忙碌的准备启航的准备,一桶桶浆果、腌海豹肉、腌鲑鱼、干菜被运上船。压舱石被投入海中,取而代之的是三百石最上等的铁矿砂,直到海水淹到了代表危险的白线,周可成才下令停止装船。一切准备停当之后,飞鱼号驶出这个被起名为浆果湾的停泊点,在海风的吹拂下,向西南面行驶而去。 杭州,巡抚府。 朱纨与项高对坐在西厢房的书房里,一边听着窗外滴滴答答的雨声,一边各自默默的想着自己的心事。朱纨还是如平日一般,皱着眉头,紧紧抿着微微向前凸出的嘴唇,削瘦的脸上呈现出一种倔强的模样;而坐在他对面的项高的圆脸上却全无平日里的笑容,脸上满是焦虑不安的神色,他的脸转过来,转过去,时不时发出一声叹息。 两人之所以弄到现在这幅样子,还是因为海禁的事情,一个多月前,也就是飞鱼号离开双屿的五天后,明军对双屿岛发动了一次成功的突袭,正如米兰达所预料的那样,明军并没有从港口突入,还是用小船在双屿岛的另外一面登陆,然后爬上港口背后的山上,向山下的港区释放火箭,然后发起猛攻。措手不及之下,港内的葡萄牙人和明国海商根本没有组织起有效的抵抗,被斩首千余人,被俘两千余人,烧毁沉没的大小船只上百艘。大获全胜的明军将岛上建筑烧毁之后,还将缴获的数条大船装满沙石,然后沉没在海港的入口狭窄处,将其堵塞,以免再被海寇利用,明军的损失微乎其微。 第一百零八章毁灭 在这次成功的突袭中,著名的海贼头目许栋被斩首,但其弟许梓与来自福建的海贼头目李光头却因为乘船外出而幸免于难。朱纨便一面通缉捉拿两人,一面调遣兵马,严查海禁,准备将闽浙两地的海贼一鼓荡平。而在这个问题上,好友项高的态度却发生了分歧。依照项高的意思是见好就收,对于李光头和许梓要悬赏捉拿,而对于海禁,就应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没必要这么紧了。毕竟有了双屿大捷,与朝廷已经有了交代,没有必要在海禁方面坚持下去,不然稍有差池,让闽浙两地的缙绅抓住了便是不死不休了。而朱纨却坚持不但浙江的海禁不能松,还要对原先比较放松的福建省加强海禁,他认为只有这样才能将逃窜到福建省的海贼倭寇一举荡平。 “子纯兄!”项高终于按奈不住心里的焦急,低声问道:“这几日京师送来的塘报你可都看了?” 朱纨没想到好友一下子转换了话题,愕然道“怎么?我这几日忙着部署剿贼之事,只是略看了看,有什么要紧的消息吗?” “曾铣复套一案已经定了,曾、夏两位大人下狱,由刑部、都察院、大理寺三法司会审!” “什么?”朱纨大惊失色:“为何连夏相也被牵连?”也难怪他如此,项高口中的夏大人便是当时的首辅夏言,也是朱纨在朝中的奥援,此人突然入狱,让他如何能惊骇不已? “去年八月,曾大人上书朝廷,再次清楚出兵收复河套。夏相出言相援,却不想陕西澄城山崩,天子疑为上天示警,疑虑复套之举。言官上疏收复河套会“轻启边衅”;并勾通仇鸾,诬曾铣掩败不报,克扣军饷!” “可这也就是那曾铣一人之事,为何夏相也被下狱论罪?”朱纨急问道。 “听说是怀疑夏相中外勾结!” “中外勾结?”朱纨不由得打了个寒颤,为官近二十年他自然知道像首辅这样官员最大的麻烦不是贪污受贿,也不是执行某个政策给国家造成巨大的损失,而是失去天子的信任。因为按照明朝的政治制度,首辅就是天子的首席秘书,因此其执行的任何政策都是经过天子首肯,甚至就是天子本人的意志,因此即便政策造成严重的后果,也是替天子背锅,一般不过是免官,就算是论罪也一般会从轻发落,还有复起的机会,贪污受贿更是枝节的小事;但中外勾结就是另外一回事了,身为天子的首席秘书,辅臣知晓太多中枢与天子本人机密,假如中外勾结,那就是背叛了天子的信任,其下场唯有死路一条。 “不错,子纯,你听说过苏纲这个人吗?” “苏纲?”朱纨的脸上现出疑惑的神色:“这个人是谁?” “呵呵!”项高干笑了两声:“子纯,你也太不留心了,这苏纲便是夏相后妻之父,说来夏相还要叫他一声泰山,你怎得说不知。” “是他?”朱纨一愣,旋即笑道:“这如何能怪我,夏相续弦时我正在广东,只让人送了一份礼物去。怎得,此人又有什么关系了?” “他是曾铣的至交好友,曾大人当初上书朝廷请求收复河套时,此人便在夏相面前为其劝说,以求夏相支持!” “原来还有这层关系!”朱纨叹了口气,神色变得黯然起来,沉吟半响之后问道:“那三法司会审可有什么结果?” “京师还没有消息传来,不过也就是这几日了!”项高叹了口气:“曾大人是不必说了,夏相就算能逃过这一劫,他这把年纪也只有回乡养老的份了。子纯,凡事过犹不及,你攻陷双屿,斩杀海贼许栋,朝廷的差使就已经办的差不多了,若是要继续做下去,只怕前功尽弃,就连你自己的身家性命都难保呀!” 听到好友说到这里,朱纨脸上的刚强终于动摇了,他很清楚对方为何提到夏言之事,他此番出任闽浙两省巡抚,军民大权皆在手中,做的又是这等犯众怒的事情,若是朝中没有有力的奥援,只怕一日都做不下去的,眼下既然奥援已去,平定双屿的目的已经达到,就此收手可以说是最佳的选择了,可若是就此收手回京,不出五年沿海的又会死灰复燃,自己此番辛苦等于是白费了。想到这里,他不禁心乱如麻,叹道:“项兄,容我再斟酌斟酌吧!” 双屿。 哨声响起,莫娜睁开双眼,从吊床上跳了下来,穿上衣服,将吊床收起,她已经渐渐习惯船上的生活了,一声哨响起床,在第二声哨响起之前是整理吊床和洗漱穿衣的时间;第二声哨响到甲板列队,水手长告知当天要做的事情,然后吃早饭,通常是粥、干面饼与用海豹油煎的鱼干,替换昨天夜班的人有无需参加列队,优先进食的特权;然后就是一天的勤务。从擦洗甲板、修补船身到练习升帆降帆,反正绝大部分水手只有在晚饭后到睡觉前有少量的时间的闲暇。依照当天的秩序,她轮到第一班船首桅值班,因此她整理完吊床后就直接去船尾的厨房领了食物,吃了起来。 说实话,腌鲑鱼不是啥好入口的食物,原本美味的鲑鱼经过盐和阳光海风的蹂躏,看上去就像是一块木柴,吃起来也像木柴,用海豹油煎了之后更有一股刺鼻的腥味,她费力的咀嚼了几下,强行咽了下去,又喝了一口粥,压下留在口腔里的怪味,不管怎么说总比当初在山上啃食同族的尸体要好多了。 刚咽下最后一块食物,莫娜便听到第二声哨音,随即便听到鞋子撞击甲板楼梯的声音,她面无表情的将自己的盘子用海水清洗干净,放回柜子里,向船首的岗哨走去。 第一百零九章废墟 交换完岗哨后,莫娜开始履行自己的职责,这是她在船上最快乐的时光,看着碧绿色的海水被船首劈开,翻出白色的浪花,海鸟在头顶盘旋,她的心情就变得开朗起来,至少自己现在看到了太多同族未曾看到的东西,当初自己在山中时还以为那里就是整个世界呢。 “岛屿,岛屿!”主桅上的瞭望哨发出叫喊声,很快莫娜也看到了在海平面下升起了一段褐色,水手们发出一片欢呼声,这标志着他们已经接近大明的浙江了,按照原先的航行计划,飞鱼号将在双屿停泊上一天,加满淡水和新鲜的食物,然后前往这次远航的终点站——东番淡水。对于水手们来说,可以摆脱恶劣的食物、狭小的空间、严酷的纪律,哪怕是一天也是值得庆贺的。 周可成对于这一带的海况十分了解,他娴熟的下着命令,飞鱼号便在海风的驱使下穿过几个岛屿,向远处的目的地航行而去,但随着距离的靠近,周可成的眉头渐渐紧皱起来,海面上空空荡荡,看不到一条巡逻的船只,港口两侧的海岬上也没有人烟活动的迹象。 “全员戒备,停止靠拢!”周可成高声下令。 “怎么了?”米兰达问道。 “你看!没有巡逻船,港口内部也没有一点烟火,你不觉得很奇怪吗?” 米兰达仔细观察了一会儿,点了点头:“不错,的确有问题,不过必须靠近看看,让我乘小船去吧!” “你?” “没错,毕竟这里有很多我的同胞!” 周可成看了看对方,那张被亚热带的阳光暴晒得黝黑的面容下是难以克服的倔强,他耸了耸肩膀:“好吧,不过我丑话说在前面,假如你被官府抓住了,可别指望我过来救你!” “当然!你要对一船人的生命负责!”米兰达拍了拍周可成的肩膀,便带着自己的两个东南亚土著仆人上了小船,看着小船缓缓向双屿岛划去,周可成的心也不禁悬了起来。 约莫半个多小时后,米兰达安全的回来了,他带来了坏消息,整个双屿岛已经被彻底洗劫了一遍,所有建筑物都被放火焚毁,留下来的只有少数石造建筑,最重要的是,在进入港口的入口被人工沉没了几条装满石块的航船,像飞鱼号这种大船已经无法进入港口了。 “这应该是官府做的!”周可成稍一思忖就给出了答案:“除了官府的人没人会这么做。” “你是说大皇帝的军队?”米兰达脸上满是疑惑:“可是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做,这里是一个非常好的港口,有充足的淡水和避风港,地理位置也很好,无论是前往日本还是其他地方,而且只要很少的军队就可以防守,以这里为基地的阵地可以保护很大一段海岸线。” “也可以威胁很长一段海岸线!”周可成冷笑了一声:“他们这么做的原因很简单,既然无力守住这里,那干脆就将其毁掉,以免被敌人利用!” “怎么可能无力守住?你们的大皇帝所拥有的人口比整个欧洲加起来还多,假如他在这里征收贸易税,得到的钱就足够建立十支舰队了。” “事情没有你想的那么简单!帝国太大了,大皇帝管辖着无数的民族、州县还有酋长,首都在遥远的北方,他的主要精力都用在对付北方的鞑靼骑兵,至于南方,他唯一的要求就是别出事!” 米兰达似懂非懂的点了点头,周可成叹了口气,来自后世的他曾经在网络上看到过无数文章指责明代皇帝大臣没有继续永乐皇帝的伟业,向东南亚殖民,使得中华民族错过了大航海时代的机会。可如今的周可成却明白了他们的苦衷,面对着北方不断增强的军事压力,将有限的资源投入到虚无缥缈的航海事业中去是否明智呢?即便能够在海外征服大片的土地,可限于当时的技术条件,也无法直接统治,朝廷能够征收到的赋税比起投入的资源简直是九牛一毛。与其将资源投入到波涛汹涌的大海碰运气,还不如老老实实搞定西南的那些土司老爷,改土归流比较靠谱,至少那里的土地、人口、税收是摆在台面上的。 “我们现在该怎么做?”米兰达看到周可成沉默不语,赶忙问道。 “岛上还有明军吗?” “早没有了,从尸体的腐朽程度看至少是一个月以前的事情了,再说沉船塞口应该就不打算再来了!”说到这里,米兰达突然笑道:“说来我还要谢你,若是没有跟你一起走,只怕我也死在这里了!” “这倒也未必,你应该也跟其他船走了!”周可成笑了笑:“既然官军不在,那我们还是上岸看看,有没有幸存者,或者什么有用的东西。” 地上满是灰烬,犹如一场柔软的灰雪。 周可成踏上码头,脚下满是房屋和船被燃烧后留下的灰烬,岛屿中心隆起的山脊挡住了海风,让这些火灰还保留的很好。他甚至可以凭借这些遗迹推想当时的情景:熊熊火焰盘旋上升,热风迎面扑来,夹杂着隆隆的血腥味和蛋白质被灼烧的肉香。人在相互屠杀,哀号、嚎啕、歇斯底里的大笑、火器的发射声、武器的碰撞声、建筑物在火焰中的崩塌声混成了一片,火焰让灼热的空气上升,带来一阵阵风,卷起满天的灰尘,遮盖住了这一切,仿佛这样可以避开神灵的目光。 周可成穿越街道,脚步声打破沉寂,曾经繁荣的街道已经空无一人,房屋倒塌,随处可见残垣断壁,间或可以看到白色的骨骸,距离上次自己来到这里仿佛已过千年。 第一百一十章沉船 他走到葡萄牙人的商馆前,这栋坚固的石头建筑只剩下一座空壳,楼层焚毁,木梁燃尽,墙壁崩塌,昔日领事接待贵客的会客室可以从墙壁的破口直接进入。原本米黄色的墙壁上满是褐色的痕迹,周可成怀疑这是战死者留下的血迹,从墙壁上密密麻麻的弹孔不难看出当时战况的激烈,他伸出手用指尖触摸,禁不住摇头叹息。 “我们还是尽快回船上去吧!”莫娜低声道:“天黑之后,死人会重新来到地面,如果我们还留在这里——”墙壁后传来向东,她陡然住嘴,转过身去,投石索已经在手。其他人也拔出武器,准备应战。 一个消瘦的黑影从残墙后面浮现,缓缓的走了过来,张开双臂,用一种无法形容的声音说:“米兰达,是你吗?我的上帝,我居然还能见到你!” “你认得我?”米兰达放下武器,用怀疑的目光上下打量着来人,几分钟后他的脸上突然露出惊骇的神色:“是你?西拉斯,圣母在上,你怎么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你认出了我?这可真是个奇迹!”来人的脸上露出了又想哭又想笑的表情:“如果你知道我经历了什么,就不会惊讶了,可以给我一点吃的吗?我快饿死了!” “给他一小块肉干就行了,别把他的胃撑坏了!”周可成低声对米兰达说:“问问岛上还有其他人活着吗?” “嗯”米兰达点了点头,取了小半块海豹肉干递给对方,西拉斯飞快的将肉干塞进嘴里,几乎没有咀嚼就咽下去了,然后他又伸出手:“还有吗?” “不行,你现在不能一下子吃太多,不然会被撑死的!”米兰达扶着他坐下:“我走了之后发生了什么?” “是明国的异教徒军队,你说得对,山那边是防御的薄弱环节,他们就是从那里上岸的!”西拉斯痛苦的摇了摇头,喘息了起来,米兰达赶忙解开腰间的酒囊,给他喝了两口酒,他才平静了下来继续说了下去:“那是你离开后第五天的夜里,异教徒的军队首先登上山顶,然后他们向山下的港口释放火箭,那景象实在是太可怕了,首先被点着的是房屋,然后是仓库,有人想要开船逃走,但夜里只会让其相互碰撞,女人和孩子被火海吞没,逃脱火海的人跳入水中,但却被船撞碎了脑袋,太惨了,实在是太惨了!” “当时你在哪里?” “我当时在守卫港口的炮台,看到敌人从山上进攻港口,我们知道守卫港口已经没有意义,为了避免大炮被异教徒获得,我们将其推入海中,然后返回港口,但半路上我们被敌人冲散了。” “还有其他人吗?你是靠什么活到现在的?” “还有两个人,不过他们比我还要衰弱,只能躺在地上等死!”西拉斯苦笑了一声:“至于活下来,我们还能怎么靠什么呢?贝壳、海藻、螃蟹、海鸟、木屑,吃圣母赐给我们的一切东西,无论是不是食物!” “莫娜,你准备两副担架,把那两个人带过来!”周可成吩咐完部下,转过身对西拉斯问道:“有多少船逃出去了?” “逃出去?”西拉斯苦笑了一声:“没有,一艘也没有,进攻发生在夜里,绝大多数水手都在岸上,没有船逃走!” “那就是说被都被俘虏了?” “不,只有很少几条被俘虏了!”西拉斯摇了摇头:“您应该知道,为了避免虫蛀,远洋航行的帆船在很多地方都涂了沥青,夜里时被火箭射中时,船上又无人扑救,很快就被烧着了,只有几条停在防波堤另外一边的才没有着火!” 周可成看了看西拉斯手指的方向,一栋四层楼的砖制建筑横亘在防波堤旁,显然大部分从山坡上射来的火箭都被建筑物挡住了,这也是那几条船能够幸免于难的原因:“你知道官军一共俘虏了多少条船吗?” “五条或者六条,反正不会超过七条!”西拉斯用十分肯定的语气答道,他此时也注意到周可成在这群人中的位置,清楚自己的命运将取决于这个人对自己的好恶,回答的也愈发小心起来:“不过有四条装上沙石沉在港口了。” “那沉没的船呢?” “至少有二十条,其中有七条是葡萄牙船!” “嗯!也就是说这些船上的武器也随之沉没了?那官军是否有将其打捞上来?”周可成问道,在大航海时代,几乎每一条西方殖民者的商船上都装载各式各样的火炮和枪械,既为了抵抗海盗的抢掠也可以抢劫没有准备的土著,有时候还能作为商品换取必须的物资。经过这番水火之灾,船上原有的货物肯定是没了,但这些钢铁青铜铸造的家伙入水才个把月,肯定完好无损,若是能将其打捞起来,对周可成来说无异于是天上掉了个大馅饼。 “没有,肯定没有!”西拉斯也立即猜出了周可成的心思,赶忙应道:“那些异教徒在岛上呆了三天就走了,他们把岛上搜罗一空,哪有心思去管沉船,阁下,我记得所有沉船的位置,请允许我西拉斯为您效劳!” “这个倒不急,既然朝廷把港口都用沉船塞了,肯定是不打算回来了!”周可成笑了笑:“再说这次来也没有准备,我们先回去,下次再多带些人手准备再来,对了,你说将炮台上那门炮推到海里去了,在什么位置?” “是,阁下!”西拉斯艰难的站起身来,在两名水手的扶植下上了小船,指挥着小船向港口划去,,当小船距离港口还有十几米的时候他让其停了下来,指着岩壁上一处显然被碰撞的痕迹道:“您看,这就是那门大炮滚落时碰撞的痕迹,应该就在这一带!” 第一百一十一章返回 “嗯,来人,测一下水深!” 小七拿着测深锤走到船头,测量了一下,确认这里最深的地方也不过五六米深,在水手中挑选了两个水性好的,让其轮流下水寻找,可下水了四五趟,都说下面水混流急,找不到落水的那门炮。正无奈间,却听到有人低声道:“老爷!” 周可成回头一看,却是朴德泰,便问道:“你有办法把炮捞起来吗?” “老爷,小人没有办法,不过小人听说在鄙国济州岛上有一些女人依靠打捞海里的鲍鱼珍珠为生,这些女人水性精熟,有的人可以带着气囊入海,便是三十余尺深的海底也能出入自如,若是能招募十余个海女来,不但可以把这门炮打捞上来,就连那些船里的货物也可以尽数打捞上来。” “我明白了!”周可成点了点头,正如朴德泰所说,若是能招募一批这样的海女来,这个问题就都解决了,想到这里,他的脸上浮现出一丝笑容:“朴德泰,你给了我一个很好的建议!这样吧,如果那些海女真的像你说的那样水性出色的话,我就赏给你十两银子,你可以用这笔钱给自己娶个媳妇!” 朴德泰闻言赶忙匍匐在地:“多谢老爷赏赐,小人的子子孙孙都要为老爷效力!” 做出决定后,周可成便让人在火炮落水处留下标记,然后就将西拉斯和另外两个劫后余生的葡萄牙人运上船,起锚向南驶去。 海浪在夜里变得大了,以至于隔着两层厚实的侧板,周可成依然能够听到海浪有节奏的轰鸣声。由于海浪的声音,他无法入眠,他看了看手表,发现时间距离天明已经不久了,便静静的从自己的床上起来,裹上鹿皮外套,向甲板上走去。 当他走上甲板的时候,天边刚刚现出一丝鱼肚白色,他打了两个哈切,伸了下懒腰,决定用观赏海景打发掉早饭前的时光。当他走到船首桅旁,禁不住发生一声轻呼,眼前的景色极端的美丽,太阳还刚刚爬出地平线,还没有来得及将不远处沙洲晒得灼热以至于无法直视,但已经足以让浅海的绿色呈现出它所有的辉煌,足以凸显出海浪的白色,更深一些海的蓝色以及天空的各种纯净颜色,随着太阳渐渐升起,这些颜色都在难以察觉的缓慢变幻,从西面尽头的那种紫罗兰色,到太阳升起时那种璀璨的鲜红色。这些无以名状的颜色,连同清晨特有的新鲜空气,让他的心情禁不住变得快活的起来。 “你在看什么!” 周可成转过身来,莫娜站在船首桅的另外一边,显然对方是昨晚值夜的最后一班,他笑了笑:“大海,你看这大海不是很美吗?” “是呀,真的是太美了!”莫娜的目光转向东南方向,在那个方向青绿色的山脉正缓慢的从地平线下隆起:“那不是大屯山吗?淡水河口不远了,我们回来了!” “是的,回来了!”周可成低头看了一下手表,低声自言自语道:“从离开圆堡那天算起,已经过去两个月零二十七天,离开时还是暮春,现在已经是盛夏了!” 出乎周可成预料的是,他的双脚踏上陆地时见到的第一个人竟然是疤脸,这个凯达格兰酋长愤怒的从人群中挤了过来,用他强壮的身体将其他人挡在自己身后,用半生不熟的汉语喊道:“周可成,你骗了我!” “疤脸,你在胡说什么?”吴诚赶忙伸手将其拉住:“可成这才刚刚下船,他怎么骗你的!” “他说要送给我礼物,让我变得富有而又强大,礼物在哪里?”疤脸愤怒的吼道:“阿坎从你们那儿得到了牛,母牛生下了小牛,有牛奶喝,可以把牛租给你们换来鱼,我得到了什么?” “疤脸兄弟,是我的错!”周可成推开吴诚,笑道:“我实在是太忙了,应该出发前把这件事情办成的,不过我会给你丰厚的补偿。” “补偿,很好,我什么时候能得到补偿?”疤脸后退了一步,声量也小了不少。 “三天后!我需要时间来准备一下!”周可成笑道:“到时候我会给你一个惊喜。” “很好,那就再等你三天!”疤脸面上的怒气突然消失了,笑容浮现出来,他给了对方一个热情的拥抱:“欢迎回来!” 他方才的愤怒都是假装的,周可成这才反应过来,看来有些东西土著人也学的很快。他轻轻推开疤脸,和后面的人一个个握手、交谈,回应他们的热情,感谢他们的欢迎,称赞他们在自己不在时的工作,这是一个领袖必须承担的责任,哪怕这会让人疲惫不堪。周可成花费了足足一个多小时才完成了这一切,回到圆堡里自己的房间,他将整个人丢在床上,很快就进入梦乡。 当周可成醒来,已经是当天傍晚了,脚下不再是摇晃的甲板,而是坚实的陆地,他从没有觉得这么快活过,从门旁的水桶里洗了把脸,便向楼下的餐厅走去。 “师傅!” 周可成刚刚走进餐厅,就被小七看见了,他赶忙举起胳膊,叫喊了起来。周可成笑了笑,朝其所在的桌子走了过去,原本在桌旁的一个水手笑嘻嘻的站起身来,替周可成让了个座。 “师傅,我说飞鱼号平时都是我在指挥,我叔他还不信,您替我做个证!”小七的声音很大,而陈四五和吴诚都笑嘻嘻的,一副不以为意的样子。 “是的,大多数时候我都让小七来早点名,分配水手勤务什么的!”周可成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水,喝了一口:“比起船,我们的人手太少了!” 第一百一十二章礼物 “这倒是!”吴诚点了点头:“我要守着圆堡,跑月港离不开陈大哥,你再一出去,家里就没有个做主的人!对了,你不在的时候,月港那边出了不少事,你知道吗?” “怎么了?”周可成放下水杯,目光转向陈四五。 “是这么回事!”陈四五的声音变得低沉起来:“上一次我去月港,卖光了手头的货,便要买些需要的东西,主要是盐还有铁,这边消耗的很快,可那边的商铺却都不肯卖给我们,后来走了同安林府的门路才搞定了。林府的管家还透露给我们一个消息,接下来几个月那边的风声会很紧,让我们小心些,若是被官军抓到了,他们也未必保得住我们。” “嗯!”周可成点了点头,这倒在他的意料之中,朝廷的策略显然是由北到南,先浙后闽,既然双屿完蛋了,那么月港这边被禁也就是早晚的事情了。从古至今官府都是一个德行,要么装聋作哑当做没看到,要么就一路走到黑,除非撞到南墙绝对不会回头。在官僚机构的词典里就没有节制、程度这两个词。再说如果只禁浙不禁闽,那等于是把钱从浙人里挖出来塞到闽人的荷包里,朱纨要敢这么做光是两浙缙绅官员的唾沫星子就能把他淹死了。 “无妨,那我们就小心些就是了,我这次打通了朝鲜那边的商路,带回来的有松子和人参,还有不少海豹皮,你挑些好的,下一次去月港,送到林家府上。人家既然帮了我们,我们就不能不念这个情分!” “嗯,我明白了!只是那盐和铁——” “盐我们可以开盐场,至于铁嘛!”周可成稍微停顿了一下:“小七和你们说过了吧,我们这次在一个岛上发现了一个大的铁砂矿,就在河口,有七八里长,十几尺深,都是上等铁砂,装上船就可以启运。我这次回来就是用这个压的舱。只要开炉炼铁,一两百石铁还是有的,现在最要紧的还是煤炭!” “我们可以烧木炭!”吴诚接口道:“反正要开荒种田,这里不少林子都要砍了,索性都用来烧木炭就是了。” “太费人工了,而且不是长久之计!”周可成摇了摇头:“勘探煤矿的事情要抓紧了,这件事情我们不要自己做,要借阿坎、疤脸的手来做!” “借他们的手?” “没错,这东番地山高林密,多有毒蛇猛兽,还有生番食人,我们若是派人深入内地,岂不是白白送了人命?阿坎和疤脸这两人都是有野心的,这就是好事,他们不是想征讨其他部落,扩张自己的实力吗?好,就让他们去做,他们打下来了地盘,我们就可以在上面做我们的事情,这就叫做借鸡生蛋。” “好一个借鸡生蛋!”吴诚击掌笑道:“还是可成你法子多,那什么时候才可以让他们动手呢?” “这个就要看时机了,不过这种事情还是水到渠成的好,若是我们主动去提反倒就不美了!” “水到渠成?”吴诚闻言一愣:“那要等到什么时候?若是他们一直不来找我们呢?难道就这么一直等下去?” “呵呵呵!”周可成笑了起来,他指了指水杯:“我把这水杯放在桌子上,干渴之人又岂会不伸手来拿?这世上除非是大圣大贤,又有几个人看得破功名利禄这四个字?你看阿坎和疤脸他们像是大圣大贤的样子吗?” 吴诚与陈四五对视了一眼,摇了摇头,齐声大笑起来。 周可成果然遵守承诺,三日后便办了一场小宴,将那疤脸请了来。众人坐下后,先分别上了三道菜,到了第四道菜,却是每人面前各先放了一只小碟子,里面放了些白色的小颗粒,就好像是盐,然后又在众人面前放了一个拳头大小的棕叶包。疤脸从未见过这玩意,便打定主意学着周可成他们照葫芦画瓢便是。只见周可成将那包裹外边的粽叶剥去,露出里面热气腾腾的白色内瓤来,沾了沾那小碟里的白色物体,便塞到口中去了咀嚼起来。疤脸也照样做了一遍,只觉得那物柔软粘和,兼又甘甜如蜜,实在是平生未曾尝过的美味,不由得赞道:“好吃,周掌柜,你这是什么东西,忒的好吃!” “此乃明国的食物,名叫粽子,乃是用米饭和粽叶制成的!” “你休要骗我!米饭我也是吃过的,哪有这般糯软甘甜?” “头领有所不知,这粽子用的米是一种特别的米,熟后特比绵软。至于这味道嘛,却是从你面前那小碟里来的!”周可成笑了笑,指着疤脸面前的那小碟道:“我送你的礼物,便与此物相关!” “你送我的就是这个?”疤脸闻言一愣,旋即怒道:“这也太不公平了,你送阿坎牛,即可帮人拉车推磨,又可挤出奶水来给人饮用,皮肉还能吃,却只需吃些草料;你给我这粽子虽然美味,却不过是个小物罢了,莫不是耍弄我” “呵呵呵!”周可成闻言笑道:“头领你弄错了,我送你的不是粽子,而是制成这碟中物的法子!”说到这里,他便从身后的人接过一物递了过去,疤脸接过一看,却是一根植物的茎苗,他犹豫了一下,收了下来:“我还是觉得不公平,这甘蔗我又不会种,与我手上便是一个废物!” “我既然给你,自然不会就这么算了。此物我的人今年也要种,你到时候派几人过来跟着学,明年便能自己种了!”说到这里,周可成的神色变得严肃起来:“头领,碟中白糖便是甘蔗制成,西洋夷人最是喜欢,愿意用重金购买,有了此物,不用几年时间,你便是各部之中最为富有之人,不过有一件事情我须得先告诉你了!” 第一百一十三章干燥 “什么事” “这甘蔗虽然获利丰厚,但极耗人力,你若想做这个,就须得多招募人手才是!” “这个倒是好说!”疤脸赶忙将那茎苗小心翼翼的收好:“我们凯达格兰人比道卡斯人可多多了,明年开春我便让人试种便是。” “倒不必等到明年开春!”周可成笑道:“这甘蔗是九月份开种的,到时候你挑几个伶俐点的,跟着我的人学学,就可以自己开种了!” 疤脸闻言大喜,赶忙点头应允,周可成与他斟满酒,碰杯之后一饮而尽。 将疤脸送出门后,已经是亥时过半。一天劳累,几杯薄酒入肚,周可成已经觉得有几分倦意。回到屋中他正准备上床休息,却听到外间传来脚步声,下意识的伸手拿起佩刀问道:“谁在外面?” “是我!”外间传来陈四五的声音:“有件事情原本打算要告诉你的,结果方才在酒桌上便忘了,出门才想起来!” “大哥你进来说话吧!”周可成放下佩刀,笑道:“是什么事情?” “你记得上次我们来东番时在江口救起的那个妇人吗?” 周可成想了想问道:“你是说太平嫂?” “不错,就是她!”陈四五笑道:“你这次出海前让她跟着我去月港,给了她一些银子买养蚕所需的东西,还说若是需要人手都调配给她,你还记得这件事吗?” 经由陈四五这番提醒,周可成立刻想了起来。莫不是已经产出丝来了?那可是开了一条金河呀!他的心情一下子便激动起来:“成了吗?有多少生丝?” “怎么说呢?”陈四五笑了笑:“只能说成了一半,那太平嫂在月港买了几千株桑苗,在河边开辟一大片好地,活了成,加上原有野桑嫁接、扦插的,长得势头倒是旺得很,好大一片桑园。” “哦?这是大好事呀!”周可成闻言大喜:“有这么多桑叶,可以产出多少生丝呀!” “植桑是成了,可是养蚕却败了,好像是遭了蚕瘟,死了七成多,产出的蚕茧也是死茧小茧!” “原来如此!” 陈四五看了看周可成的脸色,小声道:“阿成,我说句公道话,那妇人虽然亏了兄弟不少银子,但确实是尽心尽力去做了,但这养蚕缫丝除了自家是否卖力气,还得看蚕花娘娘赏不赏这口饭吃,你也莫要怪那妇人了!” 周可成看了看陈四五,笑道:“既然养蚕是我事先应允的,成与不成都是我的责任,我又怎会怪她?这样吧,明天下午你让那太平嫂来我这里一趟,我先问问事情的来龙去脉吧!” “那就好!”陈四五见周可成应允了,笑道:“那我就明天叫她来见你!” 当太平嫂走进房间时,房间里挤满了人,周可成坐在那张大桌子后面,正在一张纸上画着什么,而那个船厂的东家、新来的几个朝鲜工匠、葡萄牙人、陈四五围在桌子旁,聚精会神的听着周可成说的话,在后面则是几个土著首领在排队等候。 “您打算用这玩意来快速干燥木材?”杨彻看了看纸上的绘图,用不那么肯定的语气问道:“这样能成吗?” “没错!”在屋子里时周可成的声音不大,因此每个人都屏住呼吸,好能听清楚他在说什么:“我们不缺木材,这里的山上长满了各种各样的树木,如果我们能提供足够的斧头和锯子,道卡斯人可以一天从上游放下一千棵大树来,但这些木材必须经过三年以上的时间干燥我们才能用来造大船,否则用不了多久就会因为变形而四分五裂,问题是我们现在没有那么长时间来等待。而这玩意可以让我们在十天内得到需要的木材。” “可是这样能成吗?”杨彻怀疑的问道:“千百年来都是用的老办法,周兄弟,海上的风浪可不是开玩笑的,要是用了不好的材料,一个浪头过来把船打散了也不稀奇。” “若是依照老办法,你永远也造不出飞鱼号和白鸟号那样的快船来!”周可成笑道:“不过你的谨慎是对的,我们可以先做一个缩小版!” “缩小版?” “嗯!”周可成向站在旁边的那个朝鲜弓匠勾了勾手指:“你是叫弓平是吗?” “是的!”那朝鲜弓匠没想到周可成突然叫到自己,吓了一跳,本能的就要跪下磕头,却被周可成叫住了:“别磕头,过来说话,我问你,制弓那个步骤花费时间最多?” “花费时间最多?”弓平想了想,小心的答道:“若是角弓的话,自然是等待粘合牛角、筋和弓胎的鱼皮胶干的时间了!”自从朴德泰被周可成释放之后,那几个一同从朝鲜来的工匠都眼热了起来,尤其是这个弓平,他的手艺在周围人里都是出类拔萃的,只是因为不小心得罪了管事的,被故意跳出来送到万里之外,因此他做梦都想像朴德泰一样立功被释放成为良民,然后积攒些钱将自己的母亲赎买出来团聚。 “不错,那我们就先拿这个弓来试试,若是弓行,在拿船材试试便是!”周可成便一边讲解,一边画了起来。他手上画的是一个山寨版的干燥窑,他自然不知道现代版的木材干燥窑是什么解构,但大概的原理还是明白的——简单的来说就是把要干燥的物体放在某个封闭的空间内,然后不断将加热后的空气吹进去,自然就可以加快物体的干燥速度。说白了就是一个大烧水炉子加一个鼓风机罢了,这对于现在的周可成来说可并没有什么太大的问题。 周可成与众人商议了一番细节,笑着站起身来:“很好,现在去做吧,剩下的细节问题我们可以慢慢改进!” 第一百一十四章杂交 他的笑容意味着散会,人们纷纷躬身退下,只剩下周可成本人,他向太平嫂点了点头:“来吧,现在让我们来谈谈蚕瘟的事情,你从头到尾说一遍给我听听!” “是,东家!”太平嫂知道自己不能浪费对方的时间,方才自己已经看到了这个男人有多忙碌了。她上前两步,向周可成福了福,便从自己前往月港购买蚕种、桑苗、还有各种养蚕器具、到种植桑苗、浴蚕、下蚕、喂蚕、一眠、二眠、三眠、分箔、采桑、大起、捉绩、上簇、炙箔等细细的说了一遍,周可成听得十分仔细,不时打断对方询问几个问题。到了最后周可成点了点头:“嗯,看来你已经做得很尽心了,你可有想过为何会发蚕瘟呢?” 一定要把握住这个机会,太平嫂告诉自己,自己的命运完全取决于眼前这个男人的喜怒,她昂起头,尽可能克服心里的恐惧说道:“蚕种,这些蚕种是从月港那边带过来的,适宜福建那边的水土,未必适应这边的水土。” “嗯!”周可成点了点头,这个女人的反应倒是有些出乎自己的意料,他原本还以为对方会和陈四五一样,把问题推到虚无缥缈的神灵上,虽说还不敢肯定发蚕瘟的原因一定是因为蚕种不适宜这边的水土,但至少寻找问题的思路是对的。 “小娘子,发蚕瘟的事情你不用太在意了,虽然这次养蚕失败了,但我听陈大哥说你种桑的事情倒是做的不错,功过相抵,我也就不赏不罚了。”周可成笑道:“那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办?” “既然蚕种不适应这里的水土,那奴家就用本地的野蚕与带来的家蚕配种,这样培育出的新蚕便能适应这里的水土了!”太平嫂大着胆子答道。 “这样也行?”周可成原本还打算提醒对方改善养蚕处所的通风条件,定期用石灰水给场所消毒什么的,但突然听到培育新种的法子,不由得大吃一惊,这也未免太高大上了吧! “自然是可以的,奴家已经尝试着培育一批出来了!”太平嫂奇怪的看了周可成一眼,低声解释了起来,原来虽然家蚕的祖先是古代中国人从野蚕培育出来的,但其实从形态上看家蚕与野蚕并没有什么差异,而且也没有出现生殖隔离。使用家蚕与当地野蚕杂交,产下既有家蚕产茧大,丝质坚韧;又有野蚕适应当地环境优点的后代,也是古代中国人早已发现的技术,出生在养蚕世家的太平嫂自然也想到了这点。 “好,好,你有心了!”听到这里,周可成越发高兴起来,看来自己上次在江口真的是捡到宝贝了,作为一个上级,还有什么比有主动性解决问题的下属更宝贵的财富呢? “你好好准备,明年春天从头再来便是了!”周可成笑道:“你养蚕的屋子我也让人给你翻新一下,只要你在这里把生丝搞出来,要人给人,要钱给钱。” “多谢东家!”太平嫂赶忙敛衽拜了拜:“不过能不能动作快些?” 周可成闻言一愣:“加快些?你什么意思?” “奴家的意思是,其实用不着等到明年春天,可以养夏蚕的。” “什么?”周可成闻言愕然:“难道不是蚕只能在春天养的吗?” “东家这就有所不知了!”太平嫂笑道:“这养蚕之法一要看天气、二要看桑叶、三要看劳力,之所以通常百姓只养一季蚕,乃是因为怕采摘桑叶太甚,伤了桑树根本。人力和天气也不凑巧。而在这东番之地,地气温暖,桑树四季常绿,人民少而桑树多,大可轮流采摘不会伤到桑树根本,而劳力大家一不用下地种田,可以一心蚕桑之事,自然可以多养几季。奴家小时候听村子长辈说过,古时候江南有八辈之蚕,一年下来可以结茧八次之多,这东番地气候更比江南暖和,应该也能八次的!” “八次结茧?”周可成听到这里,已经是目瞪口呆,的确正如这妇人所说的,这些从福建浙江迁徙过来的移民基本就没有种田的,粮食基本依赖渔业和从当地土著交换而来,毕竟人口总过还没过千人,造船、打鱼、建筑、航运都不够用,哪里还有用来种田的。如果真的能像对方说的那样,一年结八次茧,抽八次丝,光是满足因为朱纨搞海禁而弄出来的生丝贸易缺口就能让自己赚的盆满钵满,不过在此之前得把组建武装力量,加强防御的步骤加快了,那些葡萄牙、西班牙商人可不是善财童子,能够拿刀抢他们可不会拿钱买。 想到这里,周可成已经打定主意要尽快前往双屿打捞那些沉船,无论是照葫芦画瓢仿造还是直接拿来用都很好,他脸上却挤出笑容来:“好,好,做得好,小娘子你尽管去做,我一定会支持你的。你原先的养蚕地方是在圆堡旁边吧?我觉得就在桑林边起一排房子,一来采桑叶路上省点时间;二来圆堡这边人太多,也容易发蚕瘟。”周可成一边努力回忆着穿越前自己知道的那些防菌杀毒小技巧和养殖小动物知识,一边絮絮叨叨的给太平嫂灌了一脑子,足足念叨了小半个小时才把迷迷糊糊的太平嫂送出了门。 “嗯,出发打捞沉船之前,要先把凯达格兰人和道卡斯人的武装力量纳入体系之内,就算是长矛加角弓也好,至少也是铁制兵器了,至少比印第安人强大多了。”刚把太平嫂送出了门,周可成就打定了主意,自身财源不断拓展的同时也让他的危机感不断提高,与陆地上不同,十六世纪的海上还是裸的丛林世界,如果说以前这台湾岛在欧洲人眼里还不过是鸟不拉屎的荒岛,最大的用处不过是与明国贸易的中转港而已,可如果能出产生丝与白糖,那就立刻变成了值得为其发动殖民战争的宝地。自己可不希望落得个为他人做嫁衣的下场。 第一百一十五章学徒 “小七,你告诉道卡斯人,就说若是阿坎这些日子没事,就来我这里一趟,我有事情找他!” “周掌柜!”当阿坎走进房间的时候,周可成正在和陈四五商量着送给林希元的礼单,无论是从尽可能长的时间保持月港这条贸易孔道,还是将来建国获得朝廷的承认,这都是一条难得的人脉,太轻了不行,会被人轻视;太重了更不成,会激起对方的贪婪,对于实力弱小,企图在大明帝国边缘的石缝中挣扎求生的周可成来说,这可是一根很难走的钢丝绳。 “阿坎,欢迎!”周可成热情的站起身来,同时用低微的声音对陈四五说:“这件事情就交给你了,金银象征性的送点,海豹皮、人参、松子、乌鱼子、鹿脯这些药材美味多送,还有林府管家那一份也不能少了,我们需要一张嘴在林希元耳边说好话!明白了吗?” “明白,让林老爷明白,只要咱们没事,各种珍稀货物都会四时送上,又不能让他觉得干掉我们大有好处!” “好,准备好了立刻出发,需要的东西在清单上,如果有水牛的话,多买几头回来,拉车犁地都需要!” “是!” 看着周可成笑着迎了上来,阿坎皱了皱眉头:“你现在已经不再需要我和道卡斯人了吗?为什么直到现在才派人来找我?” “你都看到了,我忙的连吃饭的时候都在和人商量事情!”周可成示意对方坐下:“如何,牛都还好吗?” “很好!”听到周可成问道牛,阿坎的脸上露出了笑容:“对不起,我应该先向你致以谢意的,已经有三分之二的母牛怀孕了,明年这个时候,牛群的数量就会翻一倍的!” “那就太好了,看来很快我就能从你这里买牛了!”周可成的神色突然变得严肃起来:“其实我今天找你来,是关于你们道卡斯人年轻人的事情的。” “我们道卡斯人年轻人?”阿坎闻言一愣:“怎么了?” “你们道卡斯人有成年礼吗?” 阿坎闻言一愣,旋即便好像听到什么可笑的事情,笑了起来:“当然是有的,怎么了?你怎么会对这个感兴趣的?” “可以向我介绍一下吗?” 阿坎怪异的看了看周可成,还是讲述了起来,原来与全世界其他地区的土著一样,道卡斯人对部落中的土著少年也有成年礼,其中包括斋戒、长老训示,举行赛跑、狩猎、歌舞,宴会等活动,经过这一仪式,少年才能成为拥有各项权利的部落成员,若是无法通过的人就不得不离开部落,或者一辈子作为没有任何权利的卑微者生存下去。 “听你方才说的,这成年礼应该是教授部落中的少年一些技能和知识吧?” “不错!”阿坎神色变得严肃起来:“每个成年道卡斯人都有相同的权利,但把权利给不配拥有他的人只会害了他和部落,所以要经过成年礼,把不配拥有权利的人筛选出来,这就是成年礼的意义。” “这倒是个不错的法子!”周可成笑道:“不过恕我直言,好像你们这项礼仪有些地方已经过时了,很多地方还是改一改比较好!” “过时了?此话怎讲?” “你们成年礼里面主要的内容是舞蹈、狩猎、赛跑。可是你也去过明国了,应该也看到了那边的情况,百姓多以耕织为业。你说狩猎、舞蹈在那种环境又有何用?你看看我那些渔船,一天出去打来的鱼就胜过你的部民在山中狩猎数十日的;当日在河岸旁,你挑选的都是第一流的猎手,却被我的人打得一塌糊涂,难道你不觉得应该修改一下成年礼的活动,适应环境的变化吗?” “那你的意思是?” “很简单,未来是属于海洋、农夫和战士的。少年是部落的未来,所以也必须学会这些职业所需的技能才能成年。依照我的意思,以后你们少年的成年礼干脆就改成操舟、爬桅杆、升帆、射箭、摔跤、使用长矛这些更有实战意义的活动,你看如何?” “这个办法好!”阿坎立即就领会了这个建议的好处,不难想象假如这一改革成功了,道卡斯人的军事力量将会获得巨大的增长,旋即他又低声问道:“你这个建议只有对我们道卡斯人提起吗?” “现在是的!” 阿坎立刻就明白了对方的言下之意:看在朋友的份上,可以让道卡斯人有先行一步的优势,但假如自己这边拖延不决,那他就会把向凯达格兰人提出这个建议,到了那个时候后果自负。他霍的一下站起身来:“我现在就回去说服父亲和长老们!” “如果可以将这一方案推行到凯达格兰人和道卡斯人身上两到三年,应该有一千五百名左右受过良好训练的士兵了,加上我的舰队,应该足以征服整个台湾岛了!”经过这段时间,周可成对淡水河两岸的大概情况有了一定的了解,与自己关系较好的凯达格兰人和道卡斯人主要活动范围在从淡水河下游到入海口一段,而中上游的台北盆地实际上是沼泽地和丛林交杂的地带,当地的居民主要居住在沼泽地中的高地或者四周的山坡上,当地土著称这里为“大加蚋”,意思是“平坦而浸水的土地”。对于周可成来说,这片沼泽地却即可以招募大陆移民开垦为肥沃的稻田或者糖庄,又可以以轻舟深入台湾岛内陆,获取各色特产,乃至征收捐税,雇佣佣兵,而这些都离不开道卡斯人和凯达格兰人充沛的人力资源,原因无他,周可成集团自己的人力资源实在是太有限了。 “看来军械制造必须加快脚步了!” 第一百一十六章烘干箱 锻锤声声,叮叮当当,从街对面传来,吵得弓平心神不定。 作为一个下贱的官奴,弓平甚至没有自己的姓氏,他的母亲是一个被北方边军俘虏的生女真蛮子,也不知道父亲是谁,结果只好以自己的职业作为姓氏。也许是继承了母亲一侧的天赋,他二十五六成就成了作坊里最好的几个弓匠师傅了,但这并没有给他带来什么好处。在人类社会的任何一个角落里,都存在着欺负新来者的现象,假如这个新来者特别优秀,但又没有优秀到压倒旧人的势力,这个优秀的新人受到的打压就分外苛刻。弓平就是个最好的例子,挨打被骂是司空见惯,好处绝对没有他的,倒霉事却绝对跑不了,年近三十却没有讨到媳妇,即使作为一个官奴,也过得很不咋地了。 但命运却仿佛向他开了个玩笑,被作为礼物送给海商,被转卖到万里之外,却看到了拜托奴隶命运的希望,这让他欣喜若狂。唯一美中不足的是,第一个获得自由的不是自己,而是那个朴德泰。 看到对方开了自己的店铺,通红的炉火,叮叮当当的铁锤声,还有正在修建的房屋,弓平的心中越发不舒服起来。我也能成的,别太得意,我很快就会赶上来的! “你便是弓平吗?” 一个声音从门外传来,打断了弓平的思绪,他转过身来,只见一个少年站在门口,身后跟着六个土著少年,却是小七。 “我就是!”弓平立刻认出了对方的身份,他知道这个少年是大老爷(周可成)的身边人,最是亲信的,赶忙躬身行礼:“请问有什么吩咐!” “这些都是你的学徒,跟着你学习制弓手艺的,以后都听你差遣!”小七挥了挥手,那几个土著少年赶忙向弓平行礼:“还有这个就是上次我师父说的烘干箱,待会就在这里试一下,抬进来吧!” 随着小七的声音,从外面抬起来几样东西来,首先是一个两米长,半米宽的长木箱,木箱的内壁有厚厚一层棉袄,木箱两头各开有一个拳头大小的口子;接下来便是一个铁架子,一只铁皮炉子,两根两头有铁头的鹿皮管子,还有一只手摇的风箱。小七先将铁皮炉子架好了,又将鹿皮管子一头皆在炉壁上,一头皆在木箱上,又将另一根鹿皮管子皆在木箱的另外一边,然后问道:“你可有已经粘好的弓?” “有,有!”弓平赶忙从架子上取了四张弓来,这些都是前几天他粘好的,依照过往的经验,少说也要十天半个月,这里气候潮湿,可能还要多也说不定。小七将两张弓放入木箱里,又将木箱盖紧了,吩咐学徒将炉子点着了,又用力摇动风扇,原本干扁的鹿皮管子一下子鼓胀了起来。 过了约莫小半个时辰,小七吩咐打开木箱,取出两张弓来,一一查看,果然弓胶干燥的速度远比平日快了许多——若是按照这个速度,最多一两天就好了,他不由得大吃了一惊。 “有效果,很好,这里就交给你了!”小七满意的点了点头,现在他在除了周可成的其他人面前越来越喜欢摆出这幅高深莫测的样子了,其他人目光中的惊讶极大地满足了他的虚荣心:“这四张弓烘干后,你要拿来和另外两张用正常办法晾干的弓比较一下,看看这种新办法对弓的质量有什么影响!” “是,是,小七老爷!”弓平赶忙恭声称是,看着小七离去的背影,他心中不由得暗想:“这位小老爷年纪虽然不大,可学问可真多呀!” 杭州,巡抚府。 “末将参见抚台大人!”胡可撩起官袍的前襟,跪在地上磕了三个头。 “胡千户,不,你已经是都指挥佥事了,我应该叫你胡将军了!”面对自己的这个得力干将,朱纨的脸上满是和气的笑容,就在几天前朝廷已经批准了他的保举文书,在双屿之战中立下大功的胡可已经从千户一跃成为浙江都指挥佥事,正式跨入了明军高级将领的行列了:“当真是可喜可贺呀!” “都是抚台大人栽培!”胡可又磕了个头,恭谨的答道:“末将只是尽自己的本分罢了!” “好一个尽自己的本分!”朱纨叹了口气:“若是满朝文武都能尽了自己的本分,那朝廷又怎么会落到今日这般田地?你起来说话吧!” “多谢抚台大人!”胡可站起身来,站在一旁垂首含胸。 “胡将军,你在给我的信中说有十分要紧的事情,到底是什么事情呀?” “还请大人屏退左右!”胡可沉声道。 “哦?”朱纨见胡可神色郑重,点了点头,左右的侍从幕僚退下堂来,只留下项高一人:“胡将军,项兄乃是本官的至交好友,你有什么事情可以说了!” “是,抚台大人!”胡可也知道项高在朱纨身边的分量,知道这件事情是绝对瞒不过对方的,低声道:“末将在攻打双屿的贼人时,从弗朗基人和倭人手中发现一样火器,极为厉害,与之相较,我大明原有的火器与之相比皆失色,末将不敢怠慢,特来禀告大人!” “我大明的火器与之相比皆失色?”朱纨听到这里,不禁哑然失笑:“胡将军未免言过其实了吧?若是这火器这般厉害,为何双屿一战那些夷人全败?” “那是因为贼人措手不及,大势已成,仅凭一二利器无法抗拒罢了!”胡可低声道:“但最后贼人势穷,退守石屋辎重,凭借此利器,我将士屡攻不下,死伤极重,最后不得已用火攻才将其消灭,但许多信笺文件财物都随之焚毁。”说到这里,他的脸上现出一丝黯然之色,显然是回想起了当日的惨烈景象。 第一百一十七章演练 “若是这般说,你可有实物在手?”朱纨见胡可说的这般肯定,也信了七八分。 “末将已经带来了,就在府外” “好,你速速取来演练!” 胡可向朱纨行了一礼,下得堂来对院门的侍卫吩咐了几句,几分钟后便带了一个长长的木盒来。他接过木盒,对朱纨道:“末将斗胆请大人指示一个目标!” 朱纨看了看园中,随手指了指三四十步外水井井沿上放着的木桶,笑道:“便射那个木桶吧!” 胡可看了看那木桶,道:“木桶太大了,末将斗胆射那个木桶把手!”说罢他便打开木盒,却是一支葡萄牙火绳枪,他清理引火孔和引药锅;然后将引药倒入引药锅,并合上引药锅盖。拧开装发射药的小瓶,将发射药从枪口倒入,再将将铅弹从枪口装入;从枪管下抽出通条,捣实弹丸和发射药;点燃火绳,把火绳固定在火绳夹上。最后他将火绳枪平举,枪托紧抵肩膀,闭上一只眼睛利用准星瞄准目标,最后扣动扳机。 随着一声巨响,一道火光从枪口喷出,白烟将胡可笼罩,倒将朱纨与项高吓了一跳。待到白烟散去,胡可拄着火绳枪,单膝跪下谢罪道:“末将惊扰大人,还请恕罪!” “罢了!”朱纨深吸了一口气,定住心神,目光转向已经空荡荡的水井井沿:“过去看看!” 三人来到水井旁,那水桶已经落入水中,幸好有麻绳拴着,胡可将其提了起来一看,果然提手上已经缺了一大块,显然是方才那一铳打中了。 项高和朱纨两人面露讶色,他们两人虽然是儒生出身,但都是带过兵,打过仗的,自然知道当时火器的射程、威力、准确程度,像这样三四十步能够射中水桶把手,这可是绝无仅有的事情。项高禁不住叹道:“胡将军果然是妙手!” “项先生谬赞了!”胡可摇了摇头:“不是我射术好,是这铳好,若是国朝所制造的那些火器,下官肯定是射不中的。”说到这里他一边比划一边解释起来:“你看这器械,后有照门,前有照星,机发弹出,两手不动,对准毫厘,命中方寸,兼之筒长气聚,更能致远摧坚。而我国朝铳器须得一手持柄一手燃药,失之毫厘谬以千里,如何能射中目标?这器物末将得来后,也就练习了十余日,便能如此,听说贼众健者,可以手落飞鸟,百步之外破铁甲之士如寻常事,端的是厉害无比!” “嗯!”朱纨的脸色越发变得难看起来,他沉吟了一会儿问道:“你现在手上这种火器有多少?” “缴获的约有百余支,但多半损坏了,完好的不过二十余支,末将已经下令被俘的夷匠加紧修理!” “若是能找到制造之法就更好了!” “是大人,末将一定严加催问!”说到这里,胡可突然低声道:“小人从俘虏口中得知,当时双屿港中沉没的夷船中有的火器比岸上多十倍,还有许多更加厉害的,我们当时来的突然,贼人来不及上船取铳才败的这么惨,这些器械现在都已经乘船没入海中了!” “哦,还有这等事!该死的,卢镗他为何不禀告本官?”朱纨顿时大怒,原来具体指挥这次围攻的乃是当时的江浙副总兵卢镗,在他给自己的公文里只有斩获,俘虏的数目,立功保举人员的姓名,像这些事情却只字未提。 “子纯,这件事情也怪不得卢总兵!”项高在一旁低声道:“你想想,这些事情都要细细审问方才能知道的,当时忙着清点斩获死伤,哪里会知道这些!” 朱纨冷哼了一声,目光转向胡可,脸上多了一丝笑容:“胡将军,那这件事情就交给你了,打捞所需的人员船只我会写封信,你去见宁波知府时便带给他,让他协助你,事成之后,我会把你的功劳禀明朝廷的!” “多谢抚台栽培!”胡可连忙拜倒在地,朱纨的言下之意很明显,若是自己在这件事情做得出色,就会上书朝廷保举自己再进一步。他从去年受命前往双屿侦查开始到现在不到一年的时间,升官的速度可谓是三级跳,已经爬过了别人几代人还未必能爬完的路程,可越是这般,他功名利禄的渴望之心越是炙热。 “起来吧!”朱纨伸手虚托了一下:“这洋铳先留下来与我揣摩一番,你且去办差吧!” 胡可应了一声,磕了个头起身退下。朱纨拿起那火绳枪,拿在手中摆弄了几下,脸色愈发阴沉了起来,突然他将这火绳枪往地上狠狠一摔,对项高道:“项兄,你让我见好就收,难道我就眼睁睁的看着这些精兵利器流入从海外流入乱臣贼子之手,坐视不理?那我还是大明的臣子吗?死后哪有颜面去见二祖列宗?” 项高看着地上的火绳枪,面如土色,一言不发。 台湾淡水,圆堡。 正是涨潮的时候,淡水河入海口波涛汹涌,浪花滔天。 飞鱼号随着潮水起伏,风将船帆吹得哗啦作响,在她的后面是白鸟号、福安号、静安号等另外五条船。依照计划,周可成将亲自指挥速度最快的飞鱼号前往朝鲜的礼成港,通过贸易伙伴王贞父子招募打捞沉船所需要的海女,而白鸟号及其他四条行动较慢的大船则满载打捞沉船所需要的工具、绳索、小船,前往双屿,两队在双屿汇合,指挥大队的任务交给小七,西拉斯以及另外两个经验十分丰富的葡萄牙人以顾问的角色同行,船上还有一支人数为五十人的陆战队,由米兰达和阿坎指挥。除了前往月港的陈四五之外,周可成集团此番可谓是倾巢出动了。 第一百一十八章耽搁 “起锚!”周可成命令,甲板上一片忙碌,水手们依照自己的职位用力拉扯绳索,在一条划桨船的牵引下,飞鱼号离开码头,冲破潮水,缓慢的驶向河中央,接着船帆一面面升起,这些白色的翅膀扑捉住海风的力量,推动着船向入海口驶去。 周可成回过头船尾望去,只见白鸟号也开始缓慢的离开码头,在她的身后,是其他参加此次行动的船只,相比起白鸟号和飞鱼号,这些船只要笨拙的多,这时他的眼前浮现出一片片船帆,一排排黑洞洞的炮窗,一行行的战列线,充塞了整个视野,要到什么时候自己才能看到如此壮观的景色呢?总有一天,总有一天!周可成下意识的握紧拳头。 宁波知府衙门。 “对不起,胡将军!”知府管家恭谨的拜了一拜:“我家老爷身体欠恙,正在床上静养,您要不还是过几日再来吧!” “知府大人生病了?”胡可皱了皱眉头,他已经不是第一次与这位知府大人打交道了,上次对方那张臭脸还记忆犹新,这次干脆连见面都省下来了。 “不错,前些日子劳累过度,这两日又中了暑气,躺在床上将养着呢!”说到这里,管家拱了拱手:“若是没有其他事情,小人便告退了!” “且慢!”这一瞬间,胡可已经想出了对策:“明府身有贵恙,本将身为同僚,岂有不前往探视的道理?” “探视?”管家看了胡可一眼,心中暗想你一个贼丘八和我家老爷算个毛的同僚,但对方好歹也是都指挥佥事,正三品的大官,若只论品级还高过了他家老爷,只得笑道:“胡大人请随我来!” 胡可随管家来到后衙右边一处厢房前,管家轻轻敲了两下门,低声道:“老爷,胡可胡将军前来探视!”片刻后屋内传出一个中年人的声音:“请他进来吧!” 管家推开房门,向胡可做了个请的手势,胡可点了点头,进得屋来,只见房间里弥漫着一股中药的味道,知府正躺在床上,较之上次时候又削瘦了几分,一个丫鬟正站在一旁,手中拿着药碗,显然正在给他喂药。看到这般模样,胡可心知自己方才以为对方装病只怕是错怪人家了,赶忙上前两步,将正要起身的知府按回床上:“大人快快躺下,身体要紧!” “罢了!”知府苦笑了一声:“病躯不堪驱使,让胡将军见笑了!来人,给胡将军看茶!” “是,老爷!” 胡可从婢女手中接过茶碗,喝了一口放下,笑道:“今日叨扰知府大人,不是为了别的,乃是为了一件公事!” “公事”知府的脸色立即变得阴沉起来:“胡将军此行来,又是为了什么公事?” 胡可看了知府的脸色,只得硬着头皮说道:“还是为了双屿的事情!”于是他就从怀中将朱纨的书信递了过去,知府拆开看了一遍,脸色变得愈发阴沉起来,半响之后方才问道:“打捞沉船的事情乃是你们军方的事情,抚台大人让我协助你,胡将军,你要什么样的协助?” “双屿港的入口已经被堵塞,大船进不去,只有小船能进去,打捞沉船也需要人手,各种材料,我列了一张清单,还请大人相助!”胡可从怀中取出一张纸来,双手呈上。知府接过去看了看:“民夫三百人,红头对小船十条,生铁、绳索、工匠,双桅大船三条,呵呵!”看到这里,他突然冷笑起来。 胡可见知府这般表现,知道事情不妙,赶忙问道:“怎么?有为难之处吗?” “既然是抚台大人的信,本官自然推诿不得!”知府将那张纸放到一旁:“不过须得暂缓些时日。” “暂缓?要暂缓多久?” “秋收之后吧!” “什么,这么久?”胡可大吃一惊:“现在才是七月,秋收至少要九月之后,怎么要这么长时间?” “七月刚刚征完夏粮,九月乃是收割秋粮的时候,这两个月若是扰民,便是一年之饥。本来这宁波府就是地窄人稠,百姓多依靠海上糊口,先是海禁,现在又滥征民力,激起了民变朝廷怪罪下来是你还是我去顶着?” “这个——!”胡可被知府这一番抢白驳斥的哑口无言。 “就算是九月,有些东西也是备不齐的!”知府敲了敲那张清单:“比如你上面写的三条双桅大船,宁波的情况你也是知道的,民间的双桅大船都被收到官府去了,上次倭寇入侵,连船到船厂都烧了个干净,工人匠师也都各自谋生去了,你让我去哪里找来双桅大船?你们卫所去年添置了那么多战船,为何还要从民间调配?还有绳索铁料,这些很多原本是帮船厂的,现在船厂完了,他们自然也好不了。你们搞海禁搞得这些都完了,却找我要这些那些,叫我去哪里找?” 胡可被知府这番连珠炮般的发问堵得说不出话来,过了约莫半响方才说:“知府大人,末将拿来的可是抚台的军令,若是误了公事,末将可担当不起呀!” “军令?担当不起?”知府闻言冷笑了起来:“那好,反正这条病躯也撑不了多久了,索性本官就都担当起来便是了,烦你回去告诉抚台大人,就说本知府命不久矣,让他上书朝廷,派个能侍候好他的来做这宁波知府就是了,送客!” 见知府撕破了脸,胡可只得起身退了出来,他走到衙门门口,只觉得心中沮丧之极。他知道这知府虽然品级权位都低于朱纨,但也是两榜进士出身,更何况朱纨先前的作为,已经把两浙的缙绅官员得罪了个干干净净,若是真的逼出个什么事情来,肯定是闹翻天,朱纨会如何他不知道,自己肯定是落得个没下场。 第一百一十九章打捞 “罢了,也只有先等等了,反正那些铳炮都是铜铁的,放在海水里一时间也坏不了!” 双屿。 “这些是给你们的薪俸!”朴德泰指着一旁的布匹和粮食口袋对跪在地上的十二个海女说道:“每人每天一斗米,一个月两匹布。除此之外,你们每捞上来一件物品还另有赏赐!”说到这里,他举起右手:“老爷是仁慈的,只要你们努力工作,他都看在眼里,会给予慷慨的回报:粮食、布匹、盐、甚至成为良民,就像我一样!” 朴德泰的话在海女中引起了一番耸动,每一个人都在用惊疑的目光上下打量着眼前这个打扮颇为神气的男人,他点了点头:“不错,在此之前我的身份和你们一样,甚至更加低微。我是个官奴,而现在我已经有了自己的作坊和房子,为老爷效力,手下有十几个学徒,你们只要做得好,也能像我一样!” 朴德泰的话起到了效果,海女们激动的交头接耳,不时抬起头看看一旁的粮食和布匹。朴德泰见起来效果:“先发今天的粮食,布匹到月末再发!” 海女们驯服走过米堆旁,接过属于自己的那一份,然后磕头谢恩。朴德泰赶忙跑回周可成身边,低声道:“老爷,都已经准备好了。” “嗯!”周可成看了看海面,港内的风浪很小,清澈的海水几乎可以直接看到海底,相距防波堤二十步开外是两只十几步见方的大木筏,都四角下了锚,中间搭了一个支架,水手们可以在上面用滑轮将水底的物件拉扯上来,他点了点头:“那就开始吧,记住,两人一组,相互照应着!” “是,老爷!”朴德泰欠了欠身子,回到海女那边,带着她们上了小船,上了木筏。这些海女上了木筏后先在身上涂了一层保暖作用的海豹油,然后穿上皮靠,然后在腰间系上绳索,带着所需要的器具下水去了。她们两人一组,前面那人拿着钩子在前探路,后面那人身上带着另外一条绳索,钢锯,装满空气的鹿皮口袋在后。她们先是清理沉船的甲板,然后沿着舱口进入下层甲板,每当发现物件,便将绳索系上,然后通过拉扯绳索发出约定的信号。木筏上的水手得知后便用滑轮将其拉上水面。每当海女上岸,便有现成的火盆、姜汤、热食,供其迅速恢复体力。重赏之下,准备的又是十分充分,不过大半天便打捞上来火绳枪六十余支,鹰炮一门,半鹰炮六门,火药十余桶,铅子近百斤,刀剑长矛上百把,盔甲三副,还有一些杂货。 “这一条船还没清理完就有这么多,光是这边沉船就有二十多条,若都是像这样,我们就赚死了!”吴诚笑的已经合不拢嘴,他在周可成集团里的角色是武人,但到现在为止手里像样的武器只有那一百条火绳枪,拿来打打土著也还凑合,碰上海寇或者明军都是只有束手待死的份,偏偏他也知道集团现在百废待兴,要花钱的地方到处都是,买武器这一项只能排在很后面。却想不到周可成这么快就依靠捡洋落把这个缺口给补上了。 “吴兄弟,这些武器在海水泡久了,你快带人先用淡水清洗一遍,然后擦干了涂上油,不然只怕会生锈!” “哎,我马上就去!”吴诚应了一声,赶忙带着人去忙了起来,清理保养好之后的铳炮将立刻用小船运到港外的大船上,这双屿可是个是非之地,官军、海贼的船队随时都可能出现,周可成可不希望自己辛辛苦苦折腾下来结果都给别人做了嫁衣。 就这样过了十七天,周可成终于将二十余条沉船里的洋落清理一空,一共有西式日式火绳枪两千余支、各类火炮七十余门,火药三百余桶,铅子两千多斤,刀剑千余把,盔甲上百副,其他金银货币两千余两、杂货无数。周可成不得不将一些价值较低,被海水浸坏的货物遗弃,满载着各式武器火药扬帆返回淡水去了。 台湾、淡水河上游、艋舺。 太阳升起,迷雾散去,淡水河在阳光的照射下呈现出一种亮丽的银色。船首劈开水面,风帆犹如翻腾的翅膀。水鸟在独木舟的上方掠过,发出尖锐的声音,这些长着翅膀的精灵掠过河面,飞向远处的山峰,那里的山脉一直向东南方向延伸,直到隆起的大屯山。 “前面就是艋舺了!”阿盐对身后的同伴高声喊道,他是个身材高瘦的土著、阿坎最好的朋友,也是最早的一批来到吴诚手下接受训练的道卡斯人。此时的他已经学会了一口不错的汉语,时常作为向导帮助明国商人深入到台北盆地,买卖货物,他方才口中的艋舺乃是土著语的音译,本意为独木舟聚集的地方,当时聚居于淡水河上游、大汉溪与新店溪流域的当地土著,常常架势独木舟顺流而下,在这三水交汇之地舍舟登岸,以物易物。时间久了以后,这里就形成了一个集市,凯达格兰人与道卡斯人都称其为艋舺。 九指站在螃蟹号的船首桅旁,螃蟹号是一条单桅纵帆船,也是济源号最近的出厂的一条新船——虽然烘干窑还没有完工,但最早的船材已经晾干了半年多了,用来建造远洋大船还有些不牢靠,用来建造在河流和近海航行的小船还是足够的。整条船的长度为十五米,仅有一根桅杆,上挂一副大型斜桁主帆,远远看去就像鲨鱼在水面游弋时露出的背鳍。无论侧风还是顺风,这种船都可以实现巨大的帆面积来推动船身前进。它标志性的长艏斜桅仿佛一把利剑直刺前方,其上的大面积艏斜桅帆提供了极佳的转向和逆风航行性能。这种船只无论是在近海还是在淡水河中下游都可以十分方便灵活的航行,在必要的时候,也可以进行远洋航行。周可成他们建造这种船只的主要用处是捕鱼和将来往来台湾岛沿岸各据点之间。这条船的排水量为七十吨左右,满载着大量的咸鱼、虾酱、鱼子酱、鱼干、海贝干,这是圆堡最主要的出口商品。 第一百二十章冲突 一条独木舟迎上前来,仿佛水面滑翔的蜻蜓,船桨上下翻飞,激起满天的浪花。九指听到独木舟上的土著朝他们高声叫喊,而阿盐则大声应答,他还听不太懂两人说的是什么。随着一声号角,独木舟向河岸划了过去,舟内传出整齐的鼓点声,木桨随之起落。 “九指,这条船是来询问我们的来历的!”阿盐笑着说道:“和这些独木舟比起来螃蟹号实在是太显眼了!”这个土著青年脸上满是自豪! “不,是太漂亮了,螃蟹号是最棒的!”九指笑着纠正了阿盐的话,不过他能够理解对方的自豪——当自己从周可成那里的得知自己即将被任命为这条新船的船长时,整个人几乎喜得昏了过去——从一个失去田地的流民跃升为船长自己只用了短短一年时间,一切就仿佛是在做梦。 “是,是最棒的!”阿盐点了点头,他看到螃蟹号很快超过了那条独木舟,以惊人的速度滑过水面,前方是一大片广阔的青绿色水面,仿佛带波纹的彩色玻璃,他指着前面喊道:“那就是艋舺,就是那棵神树的地方” 九指顺着阿盐手指的方向看去,只见一棵巨大的红桧升起,随着螃蟹号逐渐靠近,那红桧的身躯就越发骇人,九指用宏亮的嗓门大声发号施令,水手们在索具上忙乱。 “我们要从神树之下通过,然后在那边停船!”阿盐指着数十米外的巨树,九指可以看到巨大的树冠上的许多白点,那是栖息在上面的山鸟的巢穴,他抬头仰望,可是直到脖子酸疼,也无法看到巨木的树梢。 “简直不敢相信天底下有如此巨大的树!”九指无法合拢自己的嘴,不远的巨树根茎部分足有三辆马车并行宽,旁边堆满各色各样的贡品,许多土著人正在树旁跪拜。阿盐大笑道:“是的,这是神树,开天辟地时候就有了,是我们所有人的祖先,最早的一对男人和女人就是从这颗树落下的果实里长出来的。” “你们的祖先是从果实里长出来的?”九指笑了起来, “不是我们,所有人的祖先都是从果实里面长出来的!我们所有人的源头都是这里!”他神色郑重的指了指那棵红桧。 九指笑着摇了摇头,不过他没有与对方继续争辩下去,他喜欢阿盐这个小伙子,虽然他是个土著人,但聪明而又稳重,只要是交给他的事情,从来不用说第二遍就一定做得好好的。有时候九指想假如自己有一个女儿,一定会选择阿盐做自己的女婿的。 随着一面面风帆降落,螃蟹号绕过了那棵巨大的红桧,进入了艋舺,很快九指就明白为什么土著人会选择这里作为集市——大汉溪、新店溪与淡水河在这里汇合,水量陡然变大,江面也变得宽阔起来,而这里是一个突出的陆岬,陆岬的左侧与陆地之间形成了一个天然的港湾,可以供船舶停靠,而陆岬与陆地之间最狭窄的连接处只有大概一百步左右的宽度,只要修建一条壕沟,或者栅栏,就可以将其与陆地隔开。任何一条从大汉溪、新店溪、淡水河上游而来的独木舟都无法避开这里的视线,而从淡水河下游逆流而上的船只也无法绕过这里逆流而上。 “的确是咽喉要地呀!”九指点了点头,他有条不紊的发出号令,让水手们降下船帆,放下船锚。由于吃水较深的缘故,螃蟹号无法像那些独木舟那样直接靠岸,而是只能靠在相距岸边三四米的地方,然后放下跳板。用不着九指下令,阿盐就熟练的用土语下着命令,让土著水手们将船上的咸鱼、虾酱、鱼干等货物搬上岸,排开放下。 土著们很快就围拢了过来,螃蟹号巨大的躯体和奇怪的形状原本就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他们新奇的货物更是吸引了众人的注意。阿盐支起炭火,用小刀将咸鱼和鱼干切成薄片,用竹签串成串,放在火上烤,撒上蒜末、涂上虾酱,迷人的香气很快就弥漫开来。周围的土著们伸手来拿,他也不阻拦,反而笑着换上新的鱼干,品尝过新奇味道的人们露出惊诧的表情,纷纷用自己的货物交换,这些来自各地的土著用来交易的商品千奇百怪、有兽皮、有沙金、有粟米等粮食、还各种兽角、矿物等等。阿盐来者不拒,皆与其交易,一来是有了拖网渔船的新技术,又拥有淡水河口这一少有的大渔场,圆堡那边早已鱼满为患,这种海产加工品已经贱到了极处,无论是换什么回去都是好的;其次这也能起到勘察各地特产的作用,毕竟周可成他们登陆以来,活动的范围就连台湾岛的五十分之一都不到,对于岛内的资源更是两眼一抹黑。但岛内山林茂密,土著凶蛮,更有出草杀人的陋习,若要自己派人深入内陆勘察资源是力有未逮,因此周可成就打算通过贸易来换取所需要的资源,比如发现某种所需的矿石,便用土著所需要的商品与其交易,这样即方便成本也低得多。所以哪怕阿盐他们觉得毫无用处的东西,也先换些回去,拿给周可成他们查验,若是发现一样有用的,这一趟便没有白来。 随着时间的流逝,一筐筐鱼干、咸鱼消失了,而换来的货物却越堆越高,九指让水手们将其搬回船上,自己却站在一旁,看着阿盐应对自如。这真是个好小伙子,只可惜我没有一个女儿,他暗自感叹! “看上去味道不错,给我一串!”一只粗大的手向阿盐伸了过来,他抬起头看了看来人,两颊有刺青,蓬乱的头发披散到肩膀,嘴唇刚硬,双眼闪着让人不安的光,巨掌仿佛能将雄鹿的脖子轻轻的折断。 第一百二十一章纠集 “好的!”阿盐从竹筐中取出鱼干来,拔出短刀将其切成小块,然后用竹签将其刺穿,撒上蒜末和虾酱,炭火舔舐着鱼干,香气四溢。几分钟后,他将鱼干串递了过去,对方却没有伸手来接:“我现在不想要烤鱼了,我想要你的刀!” “刀?”阿盐脸上的笑容消失了,他的小弟在朴德泰新开的铁匠铺子当学徒,这短刀是小弟的第一件作品:“请见谅,刀是不买的!” “不卖?”大汉的嘴角边露出狰狞的笑容,他的右手一把抓了阿盐的手腕,对方立刻发出了凄惨的叫喊声,短刀脱手。大汉接过短刀插在自己的腰带上,然后用左手猛击阿盐的下巴,后者的牙齿成为碎片,和血液喷出,然后他勒住阿盐的咽喉,一阵令人骨寒的咯吱咯吱声,四周的道卡斯人用了上去,但被那大汉的手下挡住了,九指高呼:“快放开他!”但为时已晚,当大汉松开双手,阿盐瘫软在地,宛若一滩烂泥。 圆堡。 “我们去艋舺的人遭到了袭击!”阿坎的声音低沉,目光阴冷:“阿盐死了,还有三个人受了重伤。” “是螃蟹号吗?到底发生了什么?”周可成的目光转向一旁的九指,九指点了点头:“不错,我们在艋舺卖鱼干和咸鱼,一个土著人要阿盐的短刀,那短刀是阿盐小弟的第一件作品,他十分爱惜,就拒绝了,那个土著就杀了他!” “我们必须要报复!”阿坎伸出右手:“你需要你的帮助!” 周可成知道阿坎的意思,这个土著青年亲自参与了几次远航和打捞双屿沉船的行动,他很清楚周可成的实力眼下有多么强大,从朝鲜换来的工匠填补上了武器制造这个缺口,从远东无名小岛上运来的优质铁矿砂用简单的竖炉也可以生产优质的生铁和熟铁,然后用叠打法或者渗钢法制造成优质的武器,还有角弓、皮甲,虽然这些技术在当时的欧亚大陆上早已不稀奇了,但在还处于石木混用的台湾岛上还是非常高大上的。 “你会得到我的帮助!”周可成轻拍了一下对方的掌心:“但现在必须先弄清楚谁才是罪魁祸首,我们也需要时间来做好准备。” “你说得对!”阿坎咬了咬牙:“我立刻就派人去艋舺搞清楚是谁杀了阿盐!” “嗯,你能够召集多少人?” “三百人!”阿坎骄傲的伸出三根手指头:“只要我一声令下,就会有三百人拿起武器,为我而战!” “三百人?那你能准备他们多少天的粮食呢?” “多少天的粮食?”阿坎闻言一愣:“要准备这个干嘛?从这里到艋舺划独木舟也就两天的路程,每个人自带干粮不就行了?” “你不会打算干掉那个杀了阿盐的凶手就算了吧?”周可成笑了笑:“这可是天赐良机呀!” “你不是开玩笑吧?阿盐是我最好的朋友,就为了一把短刀那个混蛋就杀了他!”阿坎愤怒的瞪大了眼睛:“然后你告诉我这是天赐良机?” “安静一点!”周可成拍了拍对方的肩膀,示意其坐下:“我也知道这个小伙子,他是个很好的人,他的死我也很难过。但你不仅仅是他的朋友,你还是道卡斯人的领袖,如果你自己一个人去报仇那就算了,可是现在你是要带着你的部众去,你的任何一个决定都会牵涉到他们的生死安危,作为一个首领,你难道在出发前不应该认真的考虑一下利弊吗?” 周可成的话让阿坎冷静了下来,他的眼睛变得冷静了下来:“你说得对,阿盐已经死了,我现在应该更多考虑一下活着的人,那你说该怎么办?” “很简单,借这个机会征服整个大加蚋!” “整个大加蚋有近八十个村社,加起来有十几万人,而我们道卡斯人和道卡斯人加起来也不到一万人!”阿坎抬起头,目光中满是惊讶:“这怎么可能!” “这有什么不可能?正如你说的,十几万人分属于八十多个村社,他们分布在若干个露出水面的高地或者靠近山地的斜坡上!但他们的独木舟怎么能和螃蟹号那样的纵帆船比?他们的投石器和竹弓怎么能和我的角弓与火器相抗衡?我们攻打任何一个村社,其他村社都无法及时的给予支援,只要我们赢得几次胜利,剩下的村社就会乖乖的放下武器,向我们交出人质,投降的!” 听到周可成的回答,阿坎的神色十分复杂:“周掌柜,这么说你打算也参战!” “不错,我不光会出人出船,而且我还会给你的人提供武器,把他们武装到牙齿!”说到这里,周可成的声音变得低沉起来:“还记得我说过的话吗?你会成为这东番地的王,征服大加蚋仅仅是个开始。征服这里之后,我们将会把这里的沼泽排干,清理河道,把这里变成肥沃的稻田和甘蔗地,这里将会变成像大明一样富庶强大的国家!” 阿坎的瞳孔微微收缩,露出希冀的光,突然他笑了起来:“周掌柜,这些武器都是要付钱的吧?” “当然,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我是个商人!”周可成狡黠的一笑:“不过用不着立刻付钱,可以先欠着,等征服了大加蚋,你成为了大加蚋之王,你就可以用其他办法来还钱了!” “那我可以先看看给我的武器吗?” “没有问题,请跟我来!” 周可成站起身来,下了楼梯,与绝大多数殖民者的城堡一样,武器作坊位于圆堡内一旁,隔着数十米外就能听到叮叮当当的打铁声。那是一栋用三合土和原木堆砌而成的巨大屋子,房顶距离地面足有六米高,周可成回头向阿坎点了点头,走进屋内。 第一百二十二章备战 门内一个土著学徒正在给刀开锋,他认出了周可成和阿坎,赶忙丢下手里的活计,向里面跑去,很快朴德泰就出来迎接,满脸堆笑,向两人打躬作揖:“尊贵的老爷,阿坎首领,您来之前应该先派人通知小人一声,这里太邋遢了!” “武器铺子还能怎么样?”周可成接过学徒送过来的竹杯,喝了口水:“我是给阿坎看看给他的人准备的武器,你让人去告诉皮匠、木匠、弓匠他们一声,把样品送过来!” “是,老爷!”朴德泰应了一声,赶忙回头去吩咐学徒,周可成放下水杯,笑道:“走,去看看阿盐他小弟干活的地方吧!”他领着阿坎走出后门,穿过一个狭长的庭院,进入一个宽阔的屋子,与前面的屋子不同的是,后面这件屋子是完全用三合土与石块砌成的,铁匠铺的实际工作就是在这里进行的,刚刚推开房门,阿坎就感觉到一股热气向外喷涌而出,教他觉得自己仿佛正要步入传说中的火龙口中。屋子的中央摆放着四座熊熊燃烧的锻炉,空气中弥漫着烟硝的臭味,工匠抬头瞄了一眼,只来得及抹抹额头上的汗珠,便又继续挥舞铁锤和钳子,而着上半身的学徒则努力拉动风箱。 “给你的人准备的刀剑矛头就是从这里打造出来的!”周可成抬高嗓门,指着锻炉道,他随手从旁边的手推车里拿起一根铁条:“你看,这是打制好的刀条,只要开刃,装上刀柄便是我们使用的钢刀了!” 阿坎接过周可成手中的铁条,指尖轻颤,随即便听到周可成的声音:“这是用灌钢法打制的,先将熟铁条制成刀条,然后将生铁水浇注其上,然后用牛尿、海豹油淬炼,锻打出来的刀剑锋利无伦!” 这时外间传来朴德泰的声音,周可成拉着阿坎出来,只见正屋的长案上摆放了一排物件。周可成叫来两个学徒,让其将分别装具穿上:“阿坎,你的人我打算分成矛队和弓手队,矛队戴藤制头盔,着皮甲,长盾,长矛,短刀;弓手则戴藤盔,角弓,箭囊,三十支箭,还有护身用的短刀!” “有这么多,也太累赘了吧?”阿坎惊讶的上前摸了摸学徒身上的装具,惊讶的问道。 “这还叫多?”周可成笑道:“这已经是简化版的简化版了!你看这长盾,可以遮挡从头到脚,打仗的时候矛队排成三列,并肩而立,排成盾墙,长矛向前伸出,弓手在两侧呈松散队形,以一敌十都是轻松愉快!” 阿坎听了周可成这番话,不由得心潮澎湃,问道:“那好,这些武器我什么时候能拿到?” “什么时候?还早得很,我现在才有三十个人的装具最多了。所以我让你不要急着打,派人搞清楚事情的原委,还有艋舺那边的情况再说。就算我这几家作坊开足马力,到开战前估计也就能凑足弓手四十,矛队一百二十的装具,你的人开战前还要操练。所以你大可把前面的文戏拖长些,也好准备的充分些!” “好,我立刻就派人去艋舺那边,这件事情我都听你安排!”瞬间阿坎已经下定了决心:“若是有一日我真的能当上大加蚋之王,一定会重重的酬谢你的!” 阿坎的探子动作很快,几天后就带回了确定的消息,那天在艋舺杀人夺刀的是附近的一个村社的首领,名叫杜赖,由于大龙峒位于基隆河与淡水河的交汇口附近,交通方便,物产丰富,那个村社的人口有三千余人,实力雄厚,周围十余个村社都听从他的号令,隐然间已经是整个台北盆地地区北部地区的霸主了。 “难怪此人行事如此霸道!”阿坎眉头紧皱,显然心中颇为忧虑:“周掌柜,我们现在应该怎么办?” “莫慌!”周可成笑了笑,向那出外打探的那人问道:“那大龙峒既然位于基隆河与淡水河的交汇口附近,与基隆河上游的村社关系如何呢?” “他们与基隆河上游的村社关系倒是很好,上游来大加蚋这里交易物品时都要经过他的地盘,可这杜赖从不与他们为难,若生出事端还为其提供帮助,因此基隆河上游的村社与他的关系一直不错!” “这倒是个聪明人呀!”周可成听到这里,笑了起来,看到阿坎不解的样子,他便解释道:“你想想,他这是利用上游村社的力量来压制周围的村社,若是我没有猜错,这个村社先前是从基隆河上游迁徙下来的吧?” “不错!”那探子想了想道:“我确实有听说过大龙峒这个村社是一百多年前从基隆河上游迁徙下来的!” “原来还有这么回事?”阿坎又是惊讶,又是佩服:“那这么办,他有了外援,岂不是更难对付了?” “无妨,依仗外力,行事混乱的,肯定没有好下场!”周可成自信的笑道:“阿坎,你先派出使者,多邀请几个大加蚋地区的村社长老来艋舺,把这次的事情原委说与众人听,然后派人前往大龙峒,要求那个什么杜赖给一个说法来!” 阿坎听到这里,不由得目瞪口呆,他万万没想到周可成折腾这么久,居然拿出这样一个办法来:“这又有什么用?那厮肯定不会理会的,其他村社的也会嘲笑我们软弱可欺” “这难道不是好事吗?”周可成笑道:“你很清楚谁强谁弱,杜赖觉得我们软弱可欺就不会提防我们;其他部落觉得我们软弱,就不会担心我们的野心来帮助杜赖。而且这样一来,所有人都会知道我们攻打杜赖不是为了占据他们的土地,而是为了主持公道。我们动用武力是因为没有其他任何办法才不得已而为之,这对你下一步称王难道不是更好吗?” 第一百二十三章远景 听了周可成这一番话,阿坎禁不住眼前一亮,他站起身来:“你说得对,我立刻就回去准备这一切!” 看着阿坎离去的背影,周可成笑了笑,准备回房间继续处理事情。这时身后传来一个声音:“周,我很难理解你的做法!” 周可成转过身来,看到米兰达靠在墙上,双手抱臂,脸上满是疑惑:“你干嘛把这么多精力投入到这些土著人之间的事情去呢?照我看来他们这样自相残杀一千年了,就让他们继续这样自相残杀一千年就是了,我们的时间很宝贵,应该花在更有意义的事情上!” “你难道忘记了我和你说过的话吗?我想建立一个新国家?” “新国家?难道是帮助这些土著人建国?”米兰达瞪大了眼睛:“你还不如教一群猴子弹羽管键琴,我觉得这样还更容易些!” “我可没有那么伟大?在我的船上、作坊里、建筑工地上有那么多土著人,他们在帮我打铁、砍树、修建房屋,这些你都看见了,只要愿意耐心的教导他们,他们做的至少和我的人一样好。如果你连猴子和他都区别不开,那只能说你的眼睛出了问题!” 面对周可成尖利的反驳,米兰达举起双手,做出了投降的手势:“没错,我承认这些土著在某些事情上能够做的很好,但建立国家又是另外一回事了,这需要深邃的智慧,崇高的品德,还有惊人的远见,在这些土著人身上我可没有看到。周,你何必把宝贵的时间花在这没有希望的事业上呢?有更有前途、更光辉的事业在等着我们!” “更前途,更有光辉的事业?”周可成笑了起来:“你说的是投身海外贸易吗?” “当然,还有什么能比这个更光辉的事业吗?既可以拯救这些注定要落入地狱的灵魂,又能让自己发财,这难道不是光辉而又有前途的事业吗?” “拯救灵魂这个我们暂且不讨论,如果只论发财,你比得过我吗?”面对周可成的诘问,米兰达哑口无言,答案显而易见,自己赚钱的速度虽然不慢,但连一条自己的船都没有,而周可成现在仅仅自己看到的就有十余条大船,一块拥有桑园、造船厂、伐木场等生机勃勃的殖民地,还有数条潜力无穷的贸易线路,而自己赚钱的渠道实际上还控制在对方手中。只要不出意外的话,在可见的未来周可成所拥有的财富数量会的把自己甩的远远的。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确实圣母站在你那一边,我无法与你相比!”米兰达叹了口气。 “我们明国有一句古代谚语,小儿持千金而过闹市,天下没有什么比这个更危险的了。你们葡萄牙人全国不过一百五十万人,乃是欧罗巴的一个偏僻小国,却凭借时运独占了东西贸易的利润。会有多少人看在眼里眼红?纵然一时能够抵挡住众人的围攻,但时日一久必有疏漏,你觉得我说的对吗?” 米兰达听了周可成这番话顿时悚然,作为一个前葡萄牙军官,他自然知道周可成所说的句句是实,作为西欧航海殖民事业的开拓者和先行者,葡萄牙帝国崛起的速度可以说是史无前例的。从1497年达伽马抵达印度到1521年麦哲伦完成环球航行之间的二十余年时间里,葡萄牙人实际上垄断了从印度、香料群岛乃至远东前往欧洲的航线,彻底垄断了这一贸易航线,获得了匪夷所思的利润,首都里斯本也从一个不大的城市变成欧洲首屈一指的大都市。即使是葡萄牙原本的宗主国,发现了美洲大陆的西班牙人也对葡萄牙人的财富垂涎三尺,毕竟在皮萨罗征服印加帝国获得海量的贵金属之前,西班牙人从美洲获得的利益微乎其微,根本无法和葡萄牙人从印度和远东所得到的相比。而葡萄牙人获得巨额利益的同时,也给自己树立了无数的敌人——突尼斯人、威尼斯人、热那亚人、西班牙人、低地人、奥斯曼帝国、红海阿拉伯海东南亚的苏丹们这些原本相互仇视的民族在利益的驱使下联合了起来,攻打这些傲慢贪婪的家伙,他们的目的只有一个——摧毁葡萄牙人对这一贸易线路的垄断,好从这条金河里分润一笔。 用不着什么远见,即使是一个普通的庸碌之辈也能看出葡萄牙人的垄断被打破不过是时间的问题。不管葡萄牙人的航海技术多么出色,他们祖国的地理位置多么有利,他们的先辈在开拓航线上做了多少准备,但一个一百五十万人口的弱小民族是不可能长久将人数、国土面积是其百倍的其他民族压制住的。这一帝国注定是短命的,而麦哲伦的环球航行不过是撬动了帝国的第一块砖而已。虽然在巴拿马运河没有开通的十五世纪,从欧洲绕过合恩角前往亚洲的航线实际意义并不大,但毕竟西班牙人完全可以在美洲的东海岸的殖民地建造船舶,然后越过太平洋前往遥远的远东,而无需面对遍布从葡萄牙通往印度的无数葡萄牙堡垒。西班牙人也在大约二十年后(1571年)占领了马尼拉,在远东贸易插进了自己的一只脚。虽然米兰达并没有预知未来的能力,但他很清楚祖国对远东贸易的垄断已经岌岌可危,被打破也是迟早的事情了。 “周,你说这些到底是什么意思?” “很简单,你的祖国无法独自垄断远东的贸易,她的敌人太多了,她需要盟友来帮助众多的敌人,尤其是在远东,毕竟这里距离欧洲太远了!” “周,你想与我们葡萄牙人结盟?”米兰达皱起了眉头:“恕我直言,你应该不是个基督徒——” 第一百二十四章拉拢 “是的,我并不信仰基督教,但这重要吗?”周可成打断了米兰达的话:“让上帝的归上帝,凯撒归凯撒。为了打倒你们,威尼斯人不是也和穆斯林联合起来了吗?” 米兰达的脸上泛出一丝苦笑:“你说得对,确实信仰不同不应该成为联盟的障碍,不过恕我直言,以你现在的实力,又能为我的祖国做什么呢?据我所知,仅仅是明国的海商就有许多人比你有更多的船,有更多的人,即便是选择盟友,我的祖国为什么不选择其他人,而选择你呢?” “因为过不了多久他们就会完蛋,没人会和死人结为同盟的!你应该不会忘记第一次来到双屿时所见到的一切吧?坚固的防波堤前停泊满了来自各地的船只,桅杆仿佛密林,商人们在集市里交易,金银仿佛河水一般流淌,但现在呢?那里已经是一片废墟,只有残垣断壁和白骨留存,船只沉入海底成为螃蟹的巢穴!而这一切不过是大皇帝派出的一个总督便做到了,爵爷,在这里任何违逆大皇帝陛下意志的人只有死路一条!他的人越多,船越多,死得越快!” 米兰达打了个寒颤,他低下头,不久前在双屿时见到的一切又浮现在脑海里,如果当时他没有登上飞鱼号离开了双屿,想必自己的骨头也早已散落在那个荒芜的岛屿上,几分钟后他重新抬起头来,问道:“也许你说的有道理,周,在你的身上有一种特别的特质,让你总是能从别人的灾祸中获得利益。不过我还是想问你,你有什么自信自己能够逃脱毁灭的命运呢?正如你所说的,任何违逆大皇帝陛下意志的人只有死路一条,难道你现在做的没有违反他的意志吗?” “这就是我胜过其他人的地方了!”周可成得意的笑道:“大皇帝他绝不会允许任何人挑战他的权威,威胁到他的统治,在关乎到这些的事情上,他和他的大臣们是精明而又严苛的。但对于他辽阔国土之外的偏僻之地,只要你承认他的尊主地位,其他的细微末节陛下其实是不那么在意的,从某种意义上讲,他就好像一个虚荣的孩子,只要你给他糖果吃,他就不会给你惹麻烦。” “虚荣的孩子,这可真是个大胆的比方!我敢打赌,假如你说的这些话被传到你们皇帝的耳朵里,你的下场绝对会非常悲惨!”米兰达笑了起来:“不过听起来很有道理的样子,好吧,你希望我做什么?当你的特使,前往果阿晋见总督大人,与你签订条约!” “不,现在还不是时候!”周可成笑道:“同盟只有在双方的实力差不多的情况下才有意义,现在我的实力太弱小了,让你去只会惹来嘲笑,甚至引来危险!” “你很谨慎,这很好!”米兰达的双眼流出赞赏的目光,葡萄牙人可没少利用盟友的轻信获得利益:“那要到什么时候?” “征服这个岛的三分之二,拥有两千名以上受过良好训练、全欧式装备的士兵;三十条排水量300吨以上,装备超过24门长炮的武装船只;淡水河口完全要塞化;拥有自己的造船厂、火药厂、军械局。等到这个时候,我才会让您出发的,爵爷!” “哇——!”米兰达吹了个口哨:“这可真是个野心勃勃的目标,看来我暂时不需要考虑做特使的事情了,那在你完成这个计划之前,需要我做些什么?” “我的首席军事顾问!请放心,即使我达到了这个目标,我也不会成为你祖国的威胁。如果我需要任何商品,只需要拿出丝绸、瓷器还有茶叶来就好了,自然会有人替我运来的,根本无需动用武力!再说我们明国人最渴望的就是金银,如果我把你们打垮了,那谁又从新大陆把黄金和白银运来呢?” 米兰达惊疑不定的看着周可成,他万万没有想到能从对方的口中听到“新大陆”这个词,显然对方很清楚欧洲人用来购买生丝等明国商品源源不绝的金银来自何处,正如周可成所说的,即便他的实力强大到足以摧毁葡萄牙人在远东的势力,这么做也是有害无益——那只会破坏现有的贸易线路,断绝来自新大陆的金河。 “周,我不得不承认被你方才说的那些打动了,那么,假如我接受你的邀请,可以得到什么呢?” “一年两千金杜卡特的薪俸,胜利后另有奖金,退休之后可以获得一块富庶的领地,如何?” 米兰达没有说话,不过从他闪烁的目光不难看出已经心动了,杜卡特乃是威尼斯人在中世纪铸造的金币,素来以质地良心,价格坚挺而著称,可以说是欧洲中世纪最坚挺的金币了,一个熟练的火绳枪射手一月薪俸不过四埃斯库多,折算过来大约为三杜卡特,不难看出周可成开出的价码是相当诱人了。 “好吧,再加500,一年2500杜卡特,怎么样?” 周可成的最后一击收到了成效,米兰达摇了摇头:“周,你的建议总是让我无法拒绝,一年2500金杜卡特,好吧!那我需要做些什么?” “你的第一项工作就是帮助我征服大加蚋!” 看着米兰达离去的背影,周可成笑着摇了摇头,这位前葡萄牙军官总是对自己隐含着戒备之心,也许自己让他知道太多了。不过也没什么,在海禁政策之下,丝路贸易只会更加艰难,除了自己这里,又有谁会付给一个退役的葡萄牙军官两千五百金杜卡特的年俸呢? “师傅,人我带来了,在楼下等着!” 周可成转过身来,小七正站在楼梯口,相比起将自己从海中救起时,少年已经长高了足足半个头,肩膀胸脯也厚实了不少。时间改变了我们每一个人!周可成告诉自己,我必须适应这种改变。 第一百二十五章人参 “很好,让他们进来吧!” “是,师傅!” 当周可成回到自己书桌后面,小七便引领着三个人进来了,黝黑的皮肤,削瘦的身材,亚热带的烈日和海风淬炼了每一个人,想必用不了多久我也会和他们一样黑,周可成对自己说。 西拉斯小心的看了看桌子后面的那个男人,从皮肤和脸部的轮廓看他与大多数见过的明国商人没有什么区别,但身材却要高大魁梧的多,也没有像其他明国商人一样梳着发髻,而是留着只有寸许长的短发,神色冷淡。他不敢再继续看下去了,不然很有可能会被这位大人物认为是无礼。 “尊贵的大人!”西拉斯单膝跪下:“感谢您在双屿岛救了我们!” 另外两个葡萄牙人也赶忙跪下,随着西拉斯向周可成感谢。 周可成并没有让西拉斯三人起身,而是看了看跪在地上的男人们:“很高兴看到你们已经完全恢复了健康,可以告诉我你们在此之前从事的职业吗?” “出事前我担任商馆的护卫队长,在此之前我曾经当过船长!”西拉斯指着另外两人道:“冈萨雷斯是个军械匠,在圣母号上做事;胡安是马洛卡号上主桅的掌帆手,兼任船上的缝帆匠。” “很好,那接下来你们有什么打算呢?” 显然在来之前这三人曾经对这个问题商量过,西拉斯毫不犹豫的答道:“我们希望大人能够送我们回果阿,在那儿我们能找到回国的船只!” “嗯,这个没有问题,只要下一班去果阿的船上有空位,你们就可以上去!”周可成的回答引得三人满脸笑容。西拉斯赶紧躬身致谢,却被周可成拦住了:“不过在此之前,你们必须先支付这些天的食宿费,还有从双屿到这里的船资。” 三人顿时哑然,几分钟后西拉斯小心翼翼的说:“大人,您的要求非常合理,可是我们三人的所有财产都已经损失在双屿中了,我们根本没有能力支付您说的那些费用。” “这是你们的问题,先生!”周可成的口气斩钉截铁,毫无回旋的余地:“付清欠账是离开的前提,这在全世界都是公理。最多我免去你们双屿到这里的船资,毕竟作为一个生活在海上的人,帮助海上遇到灾害不幸的人,是我们应尽的义务。但你们在这里已经呆了一个多月了,你们的衣食住行,都必须付账!” 三人面面相觑,完全没想到会遇到这种情况,毕竟怎么看这位大人也不像是缺这点钱的样子。西拉斯是个聪明人,他大抵猜出了周可成的几分心思:“大人,那是否允许我们在您这里效力,来偿还欠款呢?” “我是个通情达理的人!”周可成神色略和:“你们不远万里,离开母国来到这里,所图的无非是一个财字,这样吧,我给你们一纸三年合同,做完三年后也有一笔回乡的盘缠,岂不是更好,小七,把这个拿给他们!” 小七应了一声,从周可成手中接过三张纸来,递给西拉斯等三人,三人一看上面密密麻麻都是方块字,顿时傻了眼。西拉斯当过船长,还认识几个字,但不认识中文;冈萨雷斯与胡安两人都是大字不识一个的文盲,却又不敢问上面写的什么,只得没奈何在上面按了手印,由小七带了下去。几分钟后小七上来了,笑道:“师傅,这三人现在落咱们手上,就是咱们的菜,要他圆他就圆,要他扁他就扁,你何必这么麻烦!” “小七,你这话可就差了!这三人都是有本事的,我留他们下来是要他们做事情的。签个三年合同,多发几文薪水,他们做事情就会做得心甘情愿。若是硬留下来,他们背地里捣乱,你说我拿他们怎么办?”说到这里,周可成拍了拍小七的肩膀:“你将来是要管人的,对人心还要多花几分功夫才是!” “是,师傅!” 同安,林府。 “陈先生,这,这怎么好意思呢!”林府管家脸上堆满了笑容,仿佛他面前的并非粗手大脚的陈四五,而是某个受人尊重的绅士。 “林管家,这都是我那周兄弟的意思!”陈四五将木盒往林管家那边推了推,里面放着六根全须全尾的辽东老参,最小的一根也有食指粗细,半尺多长:“我那贤弟说,眼看着天气要转凉了,林管家为我们的事情操劳的很,这点人参拿去熬了补补身子,也尽一点我们做朋友的心意!” “哎呀,劳烦周先生挂念我一个下人了!”管家叹了口气,他小心的将木盒收入袖中,问道:“周先生向来可好?” “劳动管家挂念了,一切都还顺利,我这周兄弟前些日子跑了一趟朝鲜,收了不少松子、人参来,便挑了些好的送给茂贞公,还请管家通传一下!” “那是自然,周先生的事情,自然耽搁不得!”方才的人参显然起到了效果,管家板着指头盘算了下:“老爷去泉州府拜会朋友去了,应该后天就能回来,要不陈先生把你留宿的地方知会一声?老爷一回来我立刻通传?” “也好,不过在下有一件事情——”说到这里,陈四五停顿了一下,脸上露出为难之色来。 管家赶忙笑道:“陈先生只管说,说句托大的话,林府的招牌在这闽南地界上还是有些用的!” “多谢了!”陈四五笑道:“其实还是那些事情,我家周兄弟在东番地开荒,须得买些耕牛,您也知道眼下海禁的紧——” “耕牛是吧?”管家笑道:“没有问题,你只管去买,这件事情用不着老爷出面,我去打声招呼就行了。” 第一百二十六章误解 “多谢管家了!”陈四五赶忙起身拜谢,管家伸手将其扶住,笑道:“说来我这人也是个怪脾气,若是看的顺眼的,怎么着都愿意,若是看的不顺眼的,那就怎么着也不愿意。当初周先生我就看的顺眼,是个仁义人,旁人都是用得着我的时候就死皮赖脸的凑上来,用不着了就踢一边去,可周先生无论啥时候都是一个样,总是少不了这一份人心,就凭这点就不容易!” “当不起,当不起!”陈四五听到这里,不禁暗自佩服周可成先前的安排,笑道:“既然如此,小人就先告退了,过两日再来拜会?” 正说话间,外间进来一个小厮,与管家附耳低语了几句。管家点了点头,笑道:“倒是凑巧了,老爷刚刚半道折返回来了,要不您在这里先喝杯茶,我去和老爷禀告一声?” “劳烦管家了!”陈四五赶忙谢道。 “自家人还讲甚俗礼,你在这里稍待,我去去就来!”说罢,管家就去了。 陈四五坐下来,刚刚喝了几口茶水,便看到管家笑嘻嘻的回来了,刚进门便笑道:“今个儿当真是巧了,我把你们的事情与老爷刚一说,老爷就立刻要见你。陈先生你随我来!” 陈四五应了一声,随管家出了厢房,穿过两重院落,管家让他在院子里稍待,自己进去通传,片刻之后重新出来道:“陈先生,请随我来!” 陈四五随管家上得堂来,眼见得在主座上坐着一个身着绯袍皂帽的老者,赶忙撩起衣服前襟拜了拜:“小人拜见林老爷!” “你便是陈四五吧?管家与我说过了,看茶!”林希元用袖子指了指旁边的座位,陈四五赶忙谢了,坐下半边屁股:“我等能在东番地扎下根基,多亏了林老爷多番照应,这次我家兄弟远去朝鲜,换了些人参、松子、海豹皮回来,挑了几件好的送来,还望老爷不嫌粗陋!” “你们有心了!”林希元点了点头:“眼下朝廷海禁,你们在东番倒也不易吧?” “林老爷说的是!不瞒老爷,小人乃是浙江宁波人氏,若非海禁之事也用不着远去东番之地!”陈四五苦笑道:“原本小人还以为有月港这块乐土,却不想——”说到这里,他不禁摇头叹息起来。 “你们几个都先退下吧!”说到这里,林希元突然向一旁的侍女们摆了摆手,待到都退下后:“你方才说这些人参、松子乃是从朝鲜来的?” “不错!” 得到肯定的回答,林希元没有多言,几分钟后他便端起茶杯,陈四五赶忙起身告辞。陈四五刚刚出了院子,林希元便对管家道:“你将此人送来的人参取些来,再把大夫人房里去年送来吃剩的两根老参也拿来!” “是,老爷!” 几分钟后,管家便回来了,一手拿着木盒,一手拿着一个白纸包:“老爷,这木盒里的便是刚刚送来的;白纸包着的是从大夫人房里取来的!” “嗯,你先退下吧!” “是,老爷!” 管家刚刚退下,林希元便将木盒中的人参取出,仔细看了看,又取出白纸中的人参,比较了起来,几分钟后他用镊子各取了些根,让丫鬟各自煮了一壶参汤,分别尝了几口,突然摇头叹道:“这倒是奇了,这厮送来的人参论味道竟然比这两根辽东老参还浓郁些,难道是真的从朝鲜买来的?可据我所知,朝鲜乃是我大明藩国,人参除了几家官商外,便再无向外出卖的,这些人是怎么弄到这么多人参的呢?” 林希元坐在堂上,陷入了沉思之中,与他那个见钱眼开的管家不同的是,为官多年的林希元对朝鲜的密辛知道的要多得多,与明国不同的是,当时朝鲜的宫廷百官的用度俸禄都是来自田税谷米,而除去谷米之外的用度,比如丝绸、马匹、纸张等物品则采取“贡价米”的办法解决,即发给官员所需物品价值的米谷,然后交给中间人采购,不难看出当时朝鲜实际上是一种“米本位”的价格体系,而贸易的大权掌握在替官府宫廷采购所需的这些中间人手中,朝鲜国内称其为贡人。这些贡人到了十六世纪已经成为了朝鲜商人中最强大的一支,垄断了人参、松子、皮毛这些利润最为丰厚的对外贸易,在大明能够从这几家人手里弄到人参货源的,都与辽东的边军以及京中勋贵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要说几个无权无势的海商就能插手进去,打死林希元也是不信的。 管家几次路过院门口,都看到林希元坐在堂上,面前的桌子上放着那两盒人参,眉头紧皱,他不敢上去打扰,眼看的天色渐渐晚了,快要到吃饭的时间了,他才上得堂来,低声问道:“老爷,晚饭是在哪位夫人房里用?” “晚饭?”林希元抬起头,才发现天都已经半黑了,他站起身来,突然停住脚步问道:“那个陈四五住在什么地方?” “应该是在福祥客栈!” “嗯,你去鹤翔楼准备一桌上好的席面,送到福祥客栈去,就说老夫明天晚上请他来府上一叙!” “是,老爷!”管家应了一声,心里却打起鼓来,让自己送一桌鹤翔楼的上好席面可以说是还人参、海豹皮的人情,又专门请陈四五来府里又是为的什么?自己可不记得啥时候老爷对那些海商这么客气的。不要说专门请上门,能够在正堂上喝杯热茶便是极给面子的了,莫不是生出什么变故来?但转念一想,看老爷的神色,倒也应该不是什么坏事,自己报了这个信去,应该还能从陈四五那边弄点好处来,想到这里,他便喜滋滋的出门去了。 第一百二十七章出战 次日傍晚,林府后堂书房。 “坐,坐下说话!”林希元那张平日里总是显得颇为严肃的脸上此时却多了几分笑容,他指着书桌旁的圆凳道:“昨日我这里接下来还有个留都的客人,无法留陈先生久待,莫要怪我!” “林老爷说的哪里话!”陈四五赶忙恭谨的站起身来:“林老爷您事情繁忙,能拔冗相见小人已是感激万分,如何还敢怪罪!” “坐下说话,坐下说话!”林希元笑着指着桌子上的茶点:“这几样茶点都是府里的师傅做的,老夫在留都为官多年,习惯了那边的口味,便带了两个回来。老夫记得你是宁波人氏,这口味倒也差不多,不妨多尝几个!”说到这里,他看到陈四五坐在那里拘礼不敢乱动,鼻头上都是汗珠,便笑道:“陈先生,老夫虽然是读了圣贤书的,但今日在私室之内,脱略些也无妨!” 陈四五大着胆子拿了两个吃了,放到嘴里几乎是整个咽下去的,都不知道是什么味道,向林希元欠了欠身子:“多谢林老爷!” 林希元摆了摆手,示意婢女退下,只留下管家站在一旁,笑道:“老夫昨日用了些你送来的人参,效力着实不错,的确是上等的老参,敢问一句,老夫若是还想要些?几时还有?” “这个——”陈四五听了一愣,他倒是知道周可成是用什么换来那些高丽货的,若说水牛角须得从印度那边换来,来回怎么算也是来年的事情了。 “这个恐怕要等来年了!”陈四五苦笑道:“还请林老爷见谅,朝鲜那边距离这边海路遥远,要走一趟须得风向都合适才行!” “原来如此!”林希元点了点头,他这句话本就是为了投石问路,陈四五的反应也在他的意料之中,显然对方这渠道周折不少,想必背后还有隐情,自己这样是肯定问不到的,也没有必要再问了。他笑了笑:“陈先生,老夫昨天晚上想了一下,这海贸乃是利国利民之事,朝廷禁的是为非作歹之徒,而非向陈先生、周先生这样的良贾。老夫不能眼看着朱纨肆意横行,把我闽地弄得民不聊生。这样吧,依照眼下的形势,月港这里人多眼杂,是不能继续搞下去了。不如换个地方吧?” “换个地方?” “不错,你可曾听说过浯屿?” “浯屿?”陈四五想了想,他来月港这边也有好几次了,手下又有不少闽南当地出身的水手,对当地的海况倒也清楚得很:“您说的莫不是小担岛与镇海角之间的那个小岛?” “不错,便是那里!”林希元笑道:“这浯屿乃是我同安县最南的一个岛屿,孤悬海中,左达金门,右临岐尾,水道四通,为漳州海澄、泉州同安二邑门户。洪武年间,太祖皇帝为了巩固海疆,便在此岛设置水寨巡船,直到景泰三年,福建巡抚焦宏上书朝廷,以其地孤悬海上,请迁浯屿寨至厦门岛,这岛上便荒废了,只有十余户打渔人家!” “林老爷想要在那里与我们交易?” “不错,你回去禀告周先生一句,朱纨这般倒行逆施,支撑不了多久的,我们每一个月在浯屿交易一次,必能守到云开雾山的一天!” 台湾。 圆堡里铿锵作响,一片混乱。人们将一桶桶咸鱼、一口袋口袋烤好的面饼搬上牛车,随之而来的是一捆捆羽箭,这些将被运到码头,搬上螃蟹号和她的姐妹舰乌贼号上。这两条单桅纵帆船将担任装载补给和四十名士兵的任务。士兵们则取出油布和磨石,保养自己的武器,战场上这将是他们唯一的依仗。 莫娜站起身来,作为周可成的奴仆,她也有义务参加这次远征,与她情况类似的还有十九人,都是被俘虏的卑南人中选拔出来的,他们被告知只要在远征中立下功劳,就可以得到自由。每个人都跃跃欲试,在莫娜看来这简直是轻而易举,即使是奴仆每个人也戴着蒙着鹿皮的藤制造头盔、身着镶嵌着护心铁片的皮甲、锋利的钢刀、角弓和六十支叶状铁矢的羽箭,用这样的箭矢射杀那些光着上半身的敌人,简直让她觉得太过奢侈了。 但这些比起正从楼梯上下来的周可成来说,又可以说寒酸了,这个身材魁梧的男人几乎被头盔和铁甲包裹起来了,在他的身后是另外两个同样装束的男人——吴诚和米兰达。他们的铁甲在阳光的照射下发出璀璨的光,让人无法直视,莫娜下意识的低下头,仿佛是为了避开刺眼的光。 “你还真是小题大做!”米兰达懒洋洋的说:“火绳枪、铁甲、钢刀、长矛、角弓,乘坐着装备着火炮的帆船,去攻打一群连铁制武器都没几件的野蛮人,就这样你还要躲在一群拿着长矛盾牌的同盟军后面,真不知道你这是胆怯还是谨慎!” “随你怎么想!”周可成满不在乎的笑了笑:“不过如果我处在皮萨罗(印加帝国的征服者)的位置,肯定不会让自己落得他那样的下场(皮萨罗最后是死于西班牙叛军之手)!” “这倒是,他是伟大的征服者,勇敢的战士,而你是狡猾的商人!” “也许吧?既然有你这样的勇士,那我宁可身居幕后!” “可成,阿坎的人来了!”吴诚打断了两人的交谈,低声道:“应该是催促我们登船的!” “嗯,吹号吧!” 响亮的海螺声打断了喧闹,士兵们列成四列横队,在他们身后则是二十名仆从,周可成走到了平台上:“半个月前我们的人在艋舺遭到了袭击,阿盐被杀,九指不得不丢掉大部分货物逃回船上。我们的朋友道卡斯人要复仇,但我是个讲道理的人,并不喜欢流血和杀戮,于是派出使者,要求处罚凶手,赔偿损失,除此之外别无所求!”说到这里他停顿了一下,提高了嗓门:“但大龙峒拒绝了我们的要求,他们的回答每个人都有权力用自己的力量得到想要的东西,凶手只不过行使了天神赋予他的权力!” 第一百二十八章出发 周可成的演讲激起了一片喧闹声,士兵们用武器敲打着自己的盔甲和盾牌,发出响亮的声音,他举起双手,缓缓下压,喧闹声渐渐平息了下来。这时一名仆人拿了一个水盆到周可成身旁,他伸出双手在水盆里洗了洗,然后在众人面前举起双手,高声道:“天上和地下的神灵,在场的所有人可以为我作证,流血的责任不在我的身上!” “你不应该当商人,而应该去当演员!”米兰达压低了自己的声音:“别以为我没看出你刚才是在模仿谁?” “那就太好了,至少我的首席军事顾问的眼力还不错!”周可成一边走下楼梯,一边笑嘻嘻的说:“好了,剩下的事情就交给你了,别让我失望!” 米兰达嘟囔了一句,没有回答周可成的问题,两人并肩踏上螃蟹号的甲板,阿坎早已在甲板上等候,看到周可成就赶忙迎了上来:“一切都准备停当了!” “很好,那就起锚吧!” 锚链从河水里缓缓升起,螃蟹号的船身随着潮水的涌动晃动起来,此时正好风从大海吹响陆地,随着风帆一面面升起,船开始逆流而上,紧随其后的是她的姐妹舰,这条单桅纵帆船由吴诚指挥,数十条独木舟在分作两翼,齐头并进,将宽阔的河面几乎填满,河流两岸站满了围观的人,为这壮观的景色发出一片欢呼声。 “周,你知道眼前的一切让我想起什么?”米兰达的声音低沉而又有些颤抖,显然他强行的压制住了自己的情绪, “达伽马的远航启程?” 米兰达惊讶的看了周可成一眼:“上帝让你来到这个世界,肯定是要让你做一些大事的,要不然他不会赐给你猜透人心的才能。没错,我正是想起了伟大的达伽马启航之前,确切的说是耶稣诞生以来1502年那一次,正是那一次远征,我们的祖先们击败了异教徒的舰队,确定了基督徒对印度的统治!” “只不过确定了你们祖先发大财了,威尼斯人可不会为你们的胜利而感到高兴!”周可成冷笑了一声:“这一次虽然无法和达伽马的远征想相比,但至少你我都会发财的。” “周掌柜!”阿坎走了过来,作为这次远征名义上的最高统帅,他也在螃蟹号上:“我们的第一步目标是——” “艋舺,依照原计划不变!”周可成笑道:“我们将在那里多待几天,一来给杜赖召集盟友的时间;二来我们也能向周围的村社征集帮手和粮食。” “你还是希望给杜赖足够的时间来征集盟军?” “没错,如果你仅仅想为阿盐复仇,那的确用不着这么麻烦,直接杀到大龙峒,干掉杜赖本人就好了!”周可成笑着解释道:“可是假如你想成为大加蚋之王,那就要赢得一次辉煌的胜利,杜赖召集的盟友越多我们的胜利才更辉煌!” 阿坎想了一会儿,低声道:“你说的不错,可是我们能赢得战斗吗?毕竟我们道卡斯人只有三百人!” “不会有战斗,只会有一场屠杀!”米兰达操着口音浓重的汉语说道:“水面上的战斗不是人多人少决定的,你看到甲板上的大炮吗?一个上午我就能解决问题!” 阿坎顺着米兰达的手看过去,相比起上一次来艋舺,螃蟹号的甲板上多了六门长炮,每侧有三门,这些是西拉斯三人和船厂工匠的功劳,从海里打捞出来的只有炮身,船上发射的炮架、以及其他配件要么损坏了,要么就遗失在海底了,如何装配才既能发挥其威力,又不影响船只的重心平稳,这可是一门大学问。他用怀疑的目光扫视了一下这些黑乎乎的大家伙,不过明智的保持了沉默。 由于风很有利,周可成的小舰队只用了一个白天就抵达了艋舺,靠岸后米兰达立即下令占领那个小半岛,然后修建矮墙和壕沟,同时不顾土著人的反对在那可巨大的红桧树上搭建了一个小平台,供瞭望手使用。“这里是个很不错的战场,水面辽阔,深度也够,有了这个制高点,我们能提早一个小时准备好战斗!” 在这个问题上,周可成坚决的站在了葡萄牙人一边,他一面下令向周围村社征发粮食民夫,一面将即将出兵讨伐杜赖,惩罚其无故杀死阿盐的恶行的事情传播开来。就这般在艋舺呆了六七天,便有细作前来通传,说杜赖得知消息后便从四邻村社召集盟友,同时派出使者前往基隆河上游的村社求乞援兵,眼下已经有人千余人,独木舟近百条,以当地的土著看来已经是一支“大军”了。 “周掌柜,不能再等下去了,我们出兵吧!”阿坎的神色十分焦虑:“若是等他基隆河上游的援兵来了,只怕还要多上一倍,这里面可都是壮丁,不像上次高山蛮子里面有男有女,有老有少!” “不必了!”米兰达懒洋洋的喝了口酒:“我觉得这里就很好,水面宽阔,我们对周围的环境也熟悉。至于那个杜赖有多少人重要吗?草越密农民割起来就越省力!” 周可成的口气比米兰达要和缓的多,毕竟是阿坎的老战友了:“别担心,有螃蟹号和乌贼号,我们不可能输,水战比的不是谁人多,而是谁的船更大。而且所有的村社都在等待着这一战的结果,为什么不让他们用自己的眼睛看看谁才是这里的王呢?” “好吧,我只能把希望寄托在你的船和大炮上了!”阿坎又一次被说服了,他叹了口气:“可我还是觉得你把敌人看的太轻了,你知道吗?那个杜赖可能是整个大加蚋最强大的酋长,而在你们眼里却只是个孩子!” 第一百二十九章碾压上 “我的朋友,要成为王者,你的耐心还远远不够!”周可成笑道:“为什么你不坐下来,和我们一起喝一杯呢?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杜赖最多让我们再等七天,原因很简单,他没有办法长时间供应那么多人食物,最多十天之后,你就要成为大加蚋之王了!” 事实证明周可成的预测十分精确,五天后阿坎就从细作的口中得知杜赖离开了村寨,向艋舺而来,一共拥有一百四十条独木舟,如果按照一条独木舟十五人计算,总兵力超过两千人。 “非常好!应该是倾巢而出,我们在这里打赢了就不用再打第二仗了!”吴诚满意的搓着手。 “不错,不过我们需要把他们引入比较广阔的水域!”米兰达的目光扫过周围的面孔:“也就是说需要一个勇士来担任诱饵的任务!” “让我来吧!”阿坎站起身来:“毕竟这是我们道卡斯人的战争!” “不,不!”周可成摇了摇头:“我经受不起失去你的风险,如果你死了,我们打赢了这一仗也没意义!”他的目光停留在莫娜身上:“就是你了,莫娜,你带领一条独木舟去引诱敌人,如果成功了你和你的同伴都可以获得自由!” 号角声从前方传来,杜赖站起身来,看到远处大片反射着银光的水面——艋舺不远了,他回过头看到身后鱼贯而行的长长船队,心中充满自豪。对于当初杀人夺刀,他毫不后悔,这一次他不但要击败敌人,还要沿着淡水河而下,夺取铁器的来源。 号角声又一次响起,这一次的声音拖得很长。敌人出现了!杜赖高声喊道:“所有人加快划桨,敌人出现了,前面打起来了!” “放箭!”莫娜站在独木舟船首,拉满自己的角弓,在发出号令的同时松开了弓弦,箭矢向四十余步外的敌船飞去,敌人也开弓还击,但大部分箭矢都落在独木舟两侧的盾牌上,随即远处便传来一片惨叫声,锋利的钢铁箭矢撕裂皮革和肌肉,深深的扎入骨头和内脏之中,随着一片惨叫声,最前面的那条独木舟横了过来,尸体落入水中,鲜血染红了水面。这是今天流的第一滴血,但远远不是最后一滴。 螃蟹号上高高飘扬着阿坎的图腾——一头黑熊,根据红桧树上瞭望哨的报告,敌人的船队已经全部进入了宽阔的水面,正追逐着担任引诱任务莫娜的独木舟而来。米兰达立刻下令升起船帆,螃蟹号和乌贼号居中,其他独木舟分作两翼,排成两列,如墙而进。显然敌人也发现了迎击者,他们放慢了速度,企图也列成对应的横队,但他们的努力并没有成功,来自不同村社的百余条独木舟在纪律和操舟上无法与已经操练了快一个月的周可成一方比拟。两边之间的距离飞速缩短,箭矢相互落下,而螃蟹号与乌贼号却始终保持沉默,张满船帆,船首向前。 杜赖愤怒的叫喊着,催促着自己的桨手,企图让自己的座船穿过缝隙,靠近敌人的大船打接舷战,但船只遮挡住了他的视线,仅能凭借声音来判断占据。两条船相撞,发出撕裂的声响,他分辨不清这是敌我的撞击还是自家的冲撞,顷刻之后,又一声巨响回荡在水面上,紧接着是第三声,在木材对撞的刺耳声中,他还依稀听到雷霆声,可是天空晴朗,万里无云,火光与白烟升起,可这是在河面上呀?已经顾不得这么多了,在左翼两边的独木舟纠缠到了一起,动弹不得,人们正做着殊死的搏斗。 在正前方,螃蟹号已经撕裂了敌人的阵线,冲了过来,炮手们在米兰达雷霆般的嗓门指挥下,将装满鹅卵石的皮桶塞进炮口,眼下的圆堡还没有富裕到用铅子或者铁子,只能用坚硬的鹅卵石代替。“开火!”米兰达下令,在螃蟹号的船舷立刻喷射出一团火光,他可以清晰地看到,不远处的独木舟上一片狼藉,人们如蝼蚁一般死去,水面被鲜血染红。 阿坎目瞪口呆,他还从没见过这样的场面,螃蟹号冲破敌人的阵线,将一排排船桨如火柴棍一般折断,火绳枪和长炮喷射出火焰,收割着生命,有一条幸运的独木舟靠上了舷,还没等他们爬上来,挥舞着斫刀的水手们便砍断他们的手指,惨叫着落入湖中,甲板上到处都是被砍断的手指。己方所有的船都已经投入了战斗,船首撞击、火光四射,人们挥舞着武器,冲上敌船,在流动的烟火之中,只见箭矢遮挡住阳光,人们纷纷死去,不过幸运的是,好像螃蟹号上还无人阵亡。 此时螃蟹号已经冲破了敌人的阵线,乌贼号在侧后方相距大约五十步左右,仅仅有数条独木舟尾随。调转船头!米兰达发出号令,火绳枪手和炮手们抓紧时间重新装弹,甲板上满是得意的欢呼声。“他说得对,一开始就胜负已定,只会有一场屠杀,而不是战斗!”阿坎苦涩的想着,他现在才清楚周可成、吴诚还有那个葡萄牙人的自信来自何处。水面上载浮载沉,有活人也有死人,唯一不同的是死人沉默不语,活人挣扎求生,那几条独木舟在水面划过,杀死敌人,救起自己人,即将死去人的哀嚎声,一直在水面萦绕。 “调转船头,调转船头!”独木舟上,杜赖不约而同的发出了同样的命令,但不同的是此时的他神情慌乱,全无米兰达发号施令时那种胜券在握的自负。但无论他的嗓门有多大,也没有多少人能听到他的命令,每个人都在竭力对付面前的敌人。虽然从数量上看杜赖一方仍旧占据优势,但道卡斯人的装备弥补了一切。 第一百三十章碾压下 被头盔、皮甲、盾牌保护着的士兵很少被燧石箭矢和鹿角投枪伤害的,而他们手中的角弓、铁箭矢、长矛、钢刀却能轻而易举的撕裂对手的,至于螃蟹号和乌贼号这两条“巨舰”上的武装到牙齿的士兵就更不用说了,单桅纵帆船的船舷虽然不像威名赫赫的盖伦大帆船那般高耸,但还是高出土著人的独木舟一人多高,水手们可以居高临下发射火绳枪、霰弹和弓箭,而土著一方投射的箭矢和投枪绝大部分都被船舷遮挡住了。 轰! 随着一声巨响,完成回转的螃蟹号右舷喷射出一片火光,那是两门长炮和十余支火绳枪的齐射,数十步外的数条独木舟上的土著惨叫的落入水中,像蝼蚁一般死去,杜赖双眼通红,他知道败局已定,这些陌生的敌人拥有传说中魔鬼的力量,自己原有的计划现在看起来是如此的可笑,疯狂的冲动控制住了这个男人的头脑,他一把揪住鼓手,指着不远处的螃蟹号吼道:“冲上去,和这些家伙拼个死活!” “这就是杜赖的首级?”周可成有些厌恶的看着不远处托盘上的那颗男人的头颅,肌肉扭曲,面目狰狞,显然对方在死前承受着巨大的痛苦。 “是的,已经让俘虏辨认过了!”阿坎用十分肯定的语气答道:“据同一条独木舟上的俘虏说,当他看到败局已定的时候,就强迫桨手掉头朝我们冲过来,要拼个死活!”说到这里,他的语气发生了微妙的变化:“真是个勇士!” “真是个蠢货!”米兰达冷笑道:“为了一己的私欲,在败局已定的情况下,还葬送了十来个人的生命,不过倒是给我们省了不少麻烦,周,你要怎么处理这颗首级!” “不,你不应该问我!”周可成笑了笑,他指了指阿坎:“你应该问他?” “问他?” “问我?” 很难辨别米兰达和阿坎两个人谁更加诧异,周可成站起身来,将阿坎拉到自己的座位坐下,向其欠了欠身子:“当然应该问他,未来的大加蚋之王,米兰达爵爷,来,我们一起向最亲爱的盟友刚刚赢得的伟大胜利致贺吧!” 米兰达冷哼了一声,露出了不屑的颜色,但在周可成坚定眼神的催逼下,还是悻悻的向阿坎鞠了一躬。周可成笑了笑:“请原谅我的这位朋友,他虽然有些粗鲁,但却是个真正的勇士!” “什么国王,一个酋长罢了!”米兰达用葡萄牙语低声说,周可成笑了笑,没有说,几分钟后,阿坎终于从尴尬中恢复了过来,问道:“周掌柜,很感谢你的好意,不过你觉得我现在就可以称王了吗?” “还早了点。”周可成笑道:“赢得这样一场辉煌的胜利,只要善加利用,就算不能称王,也没差多远了!” “善加利用!” “不错,为王之道无非是作威作福,予赏予罚罢了。既然你打赢了,就应该宣扬自己的力量,小七!” “师傅!”小七应了一声。 “你取些生石灰来,将杜赖的首级用生石灰抹了,然后将其他首级也都砍了!” “是,师傅!”小七应了一声,退了下去。阿坎迷惑不解的问道:“人都死了,你还砍他们的脑袋做什么?” “筑京观!”周可成的声音一下子变得冷酷起来:“虽然你这次击败杜赖,建立了武功,但时日一久,周围的村社也会遗忘你的武功,便会有忤逆小人起兵作乱,所以应当将敌人尸首堆积起来,在其上封土,制成土丘,以震慑不臣的宵小,我们明人称其为京观!可惜这次的尸体太少,只能先将独木舟堆在下面,上面堆上尸体首级,这杜赖既然是贼首,便先耀其首级,事成之后置于京观之顶,即可震慑顽敌,也可让后世子孙不忘先辈的武勋!” 失魂落魄的人们爬上岸,血和水从他们的身上流下来,每一个人都精疲力竭,战斗和逃生耗尽了他们最后一丝力气,而失败也摧毁了他们的斗志,因此当道卡斯人的独木舟靠过来时,无人反抗,虽然他们的人数远远多过独木舟上的敌人。 水面上,一条条独木舟正在游动,将水面上的尸体和失去控制的独木舟拖到岸边,这些独木舟中绝大部分都是属于道卡斯的盟友村社的,刚刚目睹道卡斯人辉煌胜利的他们仿佛被打了一针兴奋剂,在大加蚋村社间为了争夺猎场、女人等原因的战斗司空见惯,但多半是杀敌八百、自损一千的杀伤相当,像这样以寡敌众,人数少的一方损失微乎其微,人数多的一方几乎全灭的战斗还是闻所未闻。虽然并不清楚道卡斯人为何要将漂浮在水面上的尸体和独木舟都收集起来,但他们还是勤勉的完成了任务。 取得了辉煌胜利的阿坎并没有如大多数围观者所预料的那样乘胜追击——他们留在了艋舺,并派出使者邀请周围的村社前来,没有人敢拒绝他的邀请。在“短刀之役”(绝大多数土著人给这场战斗起了这样一个不起眼的名字)结束之后第三天,一次规模空前的村社头领大会在艋舺的那颗“神树”下举行,除去先前站在杜赖那边的村社,参与者几乎囊括了大加蚋地区剩余的所有村社首领,上岸的首领们惊恐的发现昔日摆放着交易货物的树荫下每隔几步便插着一根长矛,矛尖则是一颗面目狰狞的首级,龇牙咧嘴的“看着”他们。 阿坎站在树下,他的身旁是一张带着扶手的靠背椅,是从螃蟹号上搬下来的。吴诚一身铁甲,站在他身后约莫半步的位置,双手按剑,用阴冷的目光看着鱼贯而入村社首领们。每当首领们走过他身旁的时候,都禁不住加快脚步,从这个男人的身上他们能问道浓重的血腥味,让人禁不住颤栗。 第一百三十一章战后 周可成站在一个不起眼的地方,观看着这场自己导演的多幕剧,相比起前台光辉灿烂的演员,他更喜欢躲在后台,毕竟是演员就总有落幕下台的日子,而导演就不同了,幕起幕落,台上台下,不管台上是谁,总有台下自己的一席之地。 “一个月前,我的好友阿盐正是在神树之下被杜赖杀害!”阿坎指着不远处的一块空地:“而今天我为我的朋友报了仇,砍下杜赖的头,用来祭祀我的朋友!”说到这里,他稍微停顿了一下:“但我并不为此感到高兴,因为我们每一个人都是神树的子孙,而我们的祖先离开人世后,他们的灵魂也会回到神树之中,栖息在枝叶之间。而我们却在神树的枝叶下自相残杀,神树和栖息在神树上我们的祖先一定会为此感到伤心不已的!” 这时一阵风吹过,神树上传来一片哗啦声,仿佛印证了阿坎方才的话,首领们交头接耳,用惊恐的目光看着神树。阿坎的声音从风声传来:“屠杀和暴力并不是我的目的,我也不希望再让神树在我们的祖先为此感到悲伤,因此我有一个提议,将距离神树一千步的范围划为神圣的土地,任何一个人在这里哪怕遇到自己的仇敌,也不能使用暴力。否则他本人要被处死,他的家族和村社也要受到神灵的诅咒,被驱赶出大加蚋!” 阿坎的声音就好像一阵风掠过水面,在人群中吹起一阵耸动,首领们神色各异。这个提议看起来颇为公道的很,但是否要追溯到过往的事情呢?若是如此,那要被惩罚的人就太多了! “敢问一句,由谁来执行这一处罚呢?”人群中传来一个声音。 “我,还有你们每一个人!”阿坎伸出右手,画了一个圈将所有人圈在当中:“我们都是神树的子孙,难道不是我们每一个人的责任吗?” “很有意思的家伙!”米兰达凑到了周可成身旁:“看来我必须收回我先前的话了,这个人看样子是个蛮子里的美第奇(佛罗伦萨中世纪著名家族,其成员以狡猾奸诈著称)呀!” “是吗?我还以为是亚历山大呢!”周可成笑道。 “亚历山大可不需要玩这些小花样!”米兰达笑了笑:“对了,我什么时候可以领到我的报酬,我记得你当初说出了一年两千五百金杜卡特的薪水,还会有额外的奖励的。” “爵爷,对于基督徒来说,贪婪可是七宗罪之一呀!” “没事,神甫会赦免我的罪行的,再说您的投资不是刚刚赚了一大笔吗?”米兰达向周可成挤了挤眼睛。 “赚了一大笔?哪里?我怎么没看到?” “这位新王的胜利全是靠你才得到的,难道他继位之后不会重重的报答你?” “重重的报答我?”周可成笑了起来,他用尾指不露痕迹的指了指阿坎:“爵爷,你应该很清楚对于国王来说,如何压榨自己的臣民可是一门高深的艺术,你觉得我们这位朋友已经掌握了这门艺术了吗?” 米兰达看了看正在回答周围土著首领问题的阿坎,摇了摇头:“恐怕还早得很,不过我对你很有信心,在关于金钱的事情上你可从来没有让我失望过!” “既然如此,那您为什么不更有耐心一点呢?”周可成笑了起来:“请相信我,在五年之内,你会在这个美丽的岛屿上获得一块让你们的国王陛下都艳羡不已的领地的!” 听到周可成的保证,米兰达不置可否的点了点头,不过他也知道对方也需要时间来实现自己的诺言,过度紧迫的催逼除了考验对方的耐心没有任何意义。于是他转过头,将注意力重新转到还在神树下回答众人提问的阿坎身上。此时周围首领们的问题越发变得尖锐和紧迫起来。 “你打算惩罚过去那些触犯你的提议的人吗?” “不,过去的事情就让他过去吧,明国有一句很有名的老话,不知者不为罪!既然这条规矩在此之前并不存在,那自然不会惩罚他们!” “既然如此,那你为何还杀死杜赖,还有这么多人!” “这个——”尖锐的提问让阿坎不由得语塞,不知不觉间额头上已经布满汗珠,面对众人的唇枪舌剑他显得比在战场上面对长矛和箭矢更为吃力。 “可否允许我来回答这个问题!”周可成从阿坎身后走了出来,他向那位提问的首领点了点头,满脸笑容。 “你不是道卡斯人,你是谁?”人群中有人提问道。 “我是谁并不重要,阿坎他也没有在回答之前询问提问者的身份!”周可成笑道:“阿坎杀死这些人的原因很简单,阿盐是他的最好的朋友,他们一起出生,一起成长,一起狩猎,宛若兄弟,现在阿盐被人杀害了,难道为自己朋友和族人复仇不是每个男人的权利和义务吗?” 人群中爆发出一片赞同声,对于还处于原始社会末期的当地土著来说,以牙还牙,以眼还眼,替自己的血亲、族人复仇是不言而喻的正义,在这个问题上所有人是有共识的。待到赞同声渐渐平息,又有声音从人群中传出来:“既然只是复仇,那就只是道卡斯人与杜赖他们的事情,那为何还派人把我们找来,还说那么多关于神树的事情呢?” 此时周可成已经从人群中辨认出说话的人,那是一个身材瘦小的中年人,这几句发问都切中要害,而且身边始终簇拥着七八个人,隐然间以他为首,显然对方是有备而来。周可成笑了笑:“这个问题问得好。那我问诸位一个问题,假如这个杜赖有一个儿子逃了出去,你说他可以向阿坎复仇吗?” 第一百三十二章协议 “当然可以,既然阿坎可以为了朋友被杀来向杜赖复仇,那杜赖的儿子自然也有权利为父亲向阿坎复仇!” “说得好!”周可成击掌赞道:“我能够为朋友复仇,你自然也更可以为父亲复仇,这才是公平的。可是这样一来,除非两边有一家彻底灭亡,那这种复仇就不会停止下去,两个部族的所有成员都会生活在恐惧之中,你们觉得这样好吗?” 人群哑然,周可成口中描述的其实就是当时台湾岛上大多数地区的景象,各个土著部落基本都处于游耕和渔猎相结合的生产水平,相互之间因为争夺猎场、水源、乃至为了消灭对手部族的有生力量和壮年男子,还形成了一种叫做出草的风俗,即埋伏于草丛中,捕杀入侵者或猎取他族的人头,再将人头去皮肉,置于髑髅架上,称为出草。男子成年后若房门前无骷髅,便会被部族中歧视,祭祖之时也无法像其他成年男子一般参与,实际上已经被排除出部落之中,被视为奴仆,因此当时台湾的大多数部族的青年男子无不踊跃参与,越是居住在山区,生存资源匮乏,生产力水平落后的部族,这种风俗就越是浓重,而居住在淡水河口,与外界交往较为频繁的道卡斯人和凯达格兰人这种风俗就要轻多了。 “我们的祖先一直都是这样生活的,又有什么好坏?”良久之后,那中年人答道,声音也低沉了许多。 “祖先就是好的?”周可成冷笑了一声,他从腰间拔出一柄钢刀来,反手一刀便一根树枝砍断:“你们祖先可曾有这等钢刀?若是让你们在钢刀和燧石刀之间,你们挑选哪个?” 众人顿时哑然,只要不是瞎子就能看出周可成手中的钢刀胜过他们平时使用的镶嵌着燧石碎片的木刀百倍,没得选也就罢了,有的选还用燧石刀的才是傻子呢。 “话不能这么说,刀是刀,风俗是风俗!”那中年人说到这里,可能也觉得自己的回答没啥说服力,又补充道:“这样吧,你也不要绕弯子了,把话直接说白了吧,让我们听听行不行便是!” “好!我也知道出草是你们几百年来的风俗了,一时半会也改不了,不过诸位也不希望过上没有盐的日子吧?” 众人闻言一愣,食盐可能是他们唯一无法自给自足的商品了,在艋舺交易的诸多商品中,盐也是大宗,那中年人问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这里本来已经形成了一个自发的集市,各取所需,可若是有人在这里随意杀人,那还怎么搞下去?你们若要在外面出草无妨,但在这里却是不行,对你们也有好处!” 这些召集来的部落,几乎都是来自大加蚋,这里距离海边虽然只有四五十里路,但放在那个时候却是一段不小的距离,想要自己跑海边来晒盐几乎不可能。周可成这番话隐含的意思很清楚,如果你们不同意在神树下禁止暴力的规矩,那你们以后的吃盐问题就自己解决吧!众首领交头接耳了一会儿,那中年人笑道:“也好,这神树不仅是道卡斯人的神树,也是我们所有人的神树,我们祖先的灵魂也栖息在神树之上,这条我们就依了你们便是!” “第二桩事情,既然确定这神树周围可以用来交易货物,那么就必须有地方来囤积货物,避免被风雨淋湿霉烂。所以我建议给每个村社都划一块地来,用来建造仓库,摆放货物,到时做起买卖来,哪个村社的人就在自己的地方摆摊,你们觉得如何?” “嗯,很好!” “第三桩事情,既然买卖交易,就会有冲突,为了避免冲突加剧,我建议在这里留二十人维持秩序,交易之人在这里必须接受他们的管理!” “二十人?接受管理?”那中年人犹豫了一下,目光瞟过一旁身披铁甲手按长刀的吴诚,勉强的点了点头:“也好!不过只是在神树周围千步的范围内!” “那是自然!”周可成笑道:“第四条,我也知道出草乃是这里的风俗,在下一个外乡人,斗胆想说上几句。可否对我的手下网开一面?” “你这是什么意思?” “诸位,你们出草杀人,说白了无非是山林所出有限,而人口繁衍无限,若不争夺互杀,本村社的猎场山林便被其他村社夺走,只有死路一条。可我的手下乃是商贾,贩运有无之物,也不会与你们争夺山中猎物,反而对你们有利,何必杀无辜之人,惹来仇怨呢?” 众土著首领也不是傻子,自然能听出周可成这番软中带硬的话来?只是若是这里应允了,这群外来人随意出没山林,会不会遗留大祸来?那中年人想了许久,决定先不回答周可成的提问,反问道:“你说你们不会争夺猎物,还对我等有利,我却是不信,那你来这边作甚?” “自然是逐利而来!”周可成笑道:“我打个比方吧,一张鹿皮在你们那儿只能做一件衣服,可在我这里却能换数十斤鱼干来,足够当两个月的口粮;硫磺饿不能食,冷不能衣,可我却愿意用粮食和布匹交换;铁斧钢刀你们无法自制,可却能从我们这里换来;山中大木若无我们,只能任其腐烂,可若是将其放排到下游,我们却能用来造成大船,比如那两条船便是用这里的山木制成的。这等与你我两利的事情,有何不可?” 首领们听了周可成这番话,目光中流露出贪婪的光来,别的倒也罢了,那水面上的大船,道卡斯人手中的利刃可是假不了的,如果自己不同意,那恐怕就得拿着木棍去对付其他村社的钢刀大船了,与送死何异?众人交头接耳了一会,那中年汉子道:“也好,只要你的人不在山中打猎,我们出草之时就不伤你的人,不过我们也有个条件!” 第一百三十三章达成 “什么条件?” “你们卖给道卡斯人的刀剑铁器,也必须卖给我们!” 阿坎闻言脸色大变,正要出言反对,却被周可成挡住了:“没有问题,我是个买卖人,生意送上门岂有不做的?不过我也有个条件。” “什么条件?” “我听说你们村社之中若是未曾出草,杀的人的,即便是成年了,也是低人一等,无论是祭祀祖先,还是别的事情,都要落在他人后面,连婚配都不成,不知道是真是假?” 那中年首领没想到周可成这么痛快的便同意了他的要求,心中大快,便笑着答道:“想不到你对我们的事情这么了解,不错,堂堂男子汉,若是出不得草,杀不了人,又怎么能保护村社?这等废物自然被人瞧不起了,又有哪个女人愿意嫁给他?” “既然如此,我有一个请求,我这里有许多事情需要人手,列位可否允许这些人到我那里做工,别的不说,每日两餐饱饭,冬夏两件衣服总是有的!” 面对周可成这个要求,众人一愣。其实台湾原住民中不能杀人便被同胞歧视,低人一等,甚至难以婚配的风俗除去激励成员为村社扩大生存空间之外,还有优胜劣汰,防止种群过度繁衍,超过生存资源供应上限的用意。像这些未曾出草杀人的成员甚至不被认为是村社的正式成员,若是离开,实际上对村社的发展不但无害,反而有利。 周可成见众首领神色犹豫,笑道:“你们莫不是担心我欺骗你们?这样吧,你们每个村社挑三人来,五日后送到这里,到我那里做事情,三个月后我放他们回乡探望数日,到时候你们自己询问便是了!” 听了周可成这番话,众人纷纷松了口气,即便上了当也不过损了三人,倒也算不得什么,至少省下了三个人的口粮,若是成了反倒给同胞多了条出路,便都点头应了。到了这里,周可成又退到一旁,阿坎低咳了一声:“诸位,杜赖这次触犯神树,我打算将他们的尸体埋在神树旁,让后来者看看这么做的下场!既然我们都是神树的子孙,还希望大家一同动手!”说到这里他挥了挥手,手下便取了十几把铁锹上来,他自己取了一把,走到不远处的尸堆旁,铲土覆盖,其他首领也只得跟了上来,不一会儿那尸堆便被覆盖上了一层薄土。 “周,你方才为何不要那些土著缴纳捐税?即便是以供养神灵的名义也好呀!连征税权都没有的国王,那还算个屁呀!”米兰达走到周可成身旁,低声抱怨道。 “税收有很多种的,劳役税不是税吗?我一下子从可以从这些村社那里抽调到那么多人力,这不是税收吗?”周可成笑道。 “哪有什么用?” “当然有用?修建盐场、建立水坝,排干沼泽、种植水稻、甘蔗、榨糖、腌鱼、烧砖、修建堡垒、工厂,你看看我有多少事情要做却苦于没有人力去做的?你们葡萄牙人不是要生丝、要糖吗?这里的土地非常适宜种植甘蔗,也有大片的空闲土地种植桑树,海船也需要大量的食物,有太多有利可图的生意可以做了。相信我,五年之后这里将成为整个远东最为繁荣的港口的!” 米兰达没有说话,他盯着周可成,一言不发,几分钟后他方才摇了摇头:“周,我收回先前说的话,你不应该去做商人,应该去做教士的,死的都能让你说成活的!” 米兰达与周可成在下面说着小话,而阿坎则在上面与众首领商议如何处置加入大龙峒一方的村社,经过一番争论,最后决定杜赖所在的大龙峒村社将被驱赶出大加蚋,被俘的人被贬为奴仆,而加入其村社要按照每人二十张鹿皮的价格缴纳赎金,至于基隆河上游的村社,则一律贬为奴仆,不得赎回!最后,所有到场的村社首领都达成协议,今后大加蚋地区的任何村社与外部发生冲突时,其他村社或者出兵援助,或者保持中立,但不得攻打同属于大加蚋地区的一方,否则将以背叛祖灵论处,其他村社可以出兵干涉,实际上一个粗具规模的村社同盟已经形成了。 “你们做的很好!”可能是上午与那些村社首领的争论的缘故,周可成的嗓音有些沙哑,不过从他发红的脸颊不难看得出来他十分高兴:“按照事先的许诺,你们现在都不再是奴仆了!至于你,莫娜——”他的右手指向第一排最右边一个:“你是先锋,担任了诱敌的任务,还杀死五个敌人,夺取了一条独木舟,说吧,你想要什么?” 我想要我的家人,这句话到了嘴边又咽回去了,她低下头,告诉自己:蠢货,一切都已经过去了,没有什么卑南部了,你现在只是个刚刚获得自由的奴隶。 “既然不再是奴仆,那我们现在是什么?” “自由人,和我一样,当然我比你们更富有一些!”周可成笑了笑,他注意到了眼前这个土著少女即使是以现代人的标准也十分漂亮,乌黑的头发,柔和匀称的脸庞,高挺的鼻梁,眸子里隐含着某种莫名的力量:“如果你们继续为我效力,除了得到食物和衣服,还可以得到应有的报酬,折算成粮食、布匹、或者银子都可以。至于你,我注意到你是个好射手,长矛和刀也用的不错,如果你愿意的话可以加入我的军队,除去衣食外,每个月一两银子如何?” “那我的同胞们呢?” “随他们的意,如果愿意从军,待遇一样,薪俸减半!” 莫娜回过头,目光扫过其他人,每个人都点了点头,对于这些土著来说,拿起武器从军比其他行当更熟悉,也更加荣誉。 第一百三十四章浯屿 “我们愿意从军!” “很好,你们先给自己起一个汉人的名字,待会我的书记回过来,把你们的名字登记在册子里!”说到这里,周可成正准备离去,却听到莫娜的声音:“可以让我也使用鸟铳吗?就是那种可以喷射出火光同时发出巨大声响的家伙!” “你想使用鸟铳?”周可成惊讶的看了看莫娜,这个少女是第二个向自己提出这个要求的土著,几乎所有的土著人对于火器的态度是敬畏,在他们看来这不是一种武器,而是某种神灵,与那颗神树一样,在闲暇的时候周可成不止一次看到有土著人对鸟铳和火炮跪拜,祈求其不要杀死自己,其实当时的明朝人也有类似的看法,比如他们将大炮命名为“某某大将军”,在出战前还要祭祀供奉,祈求其不要炸膛,只是明朝人没有对鸟铳这类小型火器有这种拟人的看法,而这个土著少女显然是将其看成一种武器。 “不错,我也想使用鸟铳,那天在战场上我亲眼看到一个人的头盖骨被掀开,没有哪种弓箭能这么厉害!” “你想使用鸟铳,这很好!”周可成考虑了一下,在双屿打捞沉船之后他手里的各种西式火绳枪有两千余枝,倒是会用的人少得可怜,早晚他必须从土著从挑选人手补充自己的军队,虽然现在还早了点,不过先开个头也无妨:“不过现在还不行,正如你所说的这种武器威力很大,但也很危险,为避免伤到自己,你需要先花一段时间来学习如何使用。”说到这里,他摆了摆手,便转身离去。 浯屿。 火舌舔舐着铜壶底部,里面的液体发出扑扑的声响,王二小心的揭开盖子,将蜂蜜、肉桂粉、迷迭香倒了进去,然后小心的搅拌起来,壶内散发出一种迷人的香气,当蒸汽推动着壶盖,他赶忙用铁钩将铜壶从炉子上取了下来,然后将铜壶中的液体倒入一个大口杯,端进隔壁一个房间,低声道:“四爷,香料热酒准备好了,喝下去去寒气吧!” 许梓接过杯子,一饮而尽,香料热酒的力量让他的脸色好看了少许,他点了点头,以示对手下的嘉许。 “还要吗?”王二问道。 “不必了!”许梓低咳了两声,问道:“有李光头的消息吗?” “还没有!”王二低声道,他犹豫了一下,低声道:“又有七条船出去了,是何掌柜的,走之前留下话说对不住四爷了,不过留在这浯屿岛上也不是个事,还不如去诏安那边看看,好歹也能碰碰运气!” 咳咳咳咳! 听到王二的话,许梓的咳嗽声一下子变得剧烈起来,王二赶忙放下酒壶,轻拍许梓的背,一边急问道:“四爷,你没事吧?没事吧?何掌柜他们还没走远,要不我马上去把他追回来!” “罢了!”许梓挣扎着坐直了身体:“强扭的瓜不甜,这种事情勉强不来的,再说他说的也不错,这么个荒岛,我们这么多人没吃没喝的,长久下去也不是个办法!” 说到这里,他已是神色黯然。原来朱纨出兵袭破双屿之时,许梓正好乘船前往日本,回来时兄长身首异处,双屿也是一片废墟,就连港口也被乘船堵塞,再也无法使用。无奈之下他只得与李光头指挥部众沿海岸线南下,想要一个新的地方重建基业。却不想朱纨攻陷双屿之后并没有松手,反而对海禁之事抓的更严,最后他们只有借了与当地缙绅昔日的老关系在浯屿泊船。只是此时林希元的态度与往日大不相同,除了三五日送些食水来,便不再过问。时日一久,李光头便赖不住性子了,带着千余人,大小数十条船背上前往诏安一带上岸劫掠。由于许梓染了风寒,只得在浯屿静养,原本隶属于他麾下的船只见状,也纷纷离开浯屿,要么南下广东,要么背上投奔李光头,许梓麾下的船只人手也越来越少,方才那个何掌柜便是剩下船队中最大的一股,有七条船,两百余人,他这一走只怕许梓麾下人心摇动,再也维持不下去了。 “都怪这些狗缙绅!”王二顿了顿足:“过去我们来了,又是酒、又是猪羊,女人也送些来,可是现在来了就送了几袋狗都不理的粗粮便打发了,当真是狗眼看人低!” “算了!”许梓叹了口气:“这也我意料之中的事情,我们与这些缙绅本不是一条路上的人,昔日厚待不过是因为我等能给他们带来能换来厚利的番货罢了。如今双屿被毁,番人不是被官军拿去了,便是四散逃走,我等已经无法给他们带来番货了。以利而合者利尽而人去,这又有什么奇怪的呢?” “哼!四爷,这话虽然不错,可他们又怎么知道您没有东山再起的那一天?当初您和二爷可以赤手空拳打拼出双屿这一番基业,现在您总比当初要强吧,这双屿本不过是个荒岛,是有了您们才成了后来那番局面,现在您在这浯屿岛上自然也能重新打开一番局面来!” “呵呵!”许梓听手下这番话,摇头苦笑了起来:“王二呀,你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人要成事,最要紧的不是你的本事,而是时运。我们许家兄弟当初能有这番事业,固然有自家的本事,可更要紧的是时运。生丝陶瓷早就有了,南洋土人、阿刺伯、印度商人也都想要,可为何以前没人做出这么大的局面来?” “这个?”王二摸了摸脑袋:“这就不知道了!” “他们买不起,或者说他们太穷了!” “买不起?这是什么意思?” 第一百三十五章冲突 “王二,这买卖须得有买有卖才能长久,若是只有一方买,另一方只有卖,待到一方的银子铜钱用完了,那这买卖便只能停下来了。放在过去,那些夷人想不想要大明的货物?自然是想要,可是他们能拿出的货物只有香料、珍货,这些东西虽然价高,可除了达官贵人又有几个人要,而他们买的东西可就多了,除了生丝陶瓷,其他的药材、铁器、棉布几乎无所不包,时间一久,自然这买卖就做不下去了!” “这倒是,可现在还不是这样,为何现在能把买卖做下去了呢?” “因为弗朗基人来了!他们有银子,很多很多的银子!有了银子,这买卖就能做下去了而且能够越做越大,,那些缙绅老爷们才会心甘情愿的当我们的窝主,替我们打通官府,我们兄弟四人的事业才能越做越大。” “那现在和过去又有什么区别?那些弗朗基人还会带着很多银子来的,您还会东山再起的!” “太难了!”许梓摇了摇头:“弗朗基人也许还会来,海贸也许会变得更加繁盛,但我已经没有东山再起的机会了!” “为何?因为李光头吗?” “李光头?”许梓突然冷笑了两声:“这个莽夫?你以为我不知道他想乘着我生病的机会把我的人船都拉过去?” 王二听了大吃一惊,赶忙问道:“四爷您知道!那为何还——?” “为何不阻拦他?”许梓笑道:“李光头他要自寻死路我干嘛要拦着他?”他看到王二脸上迷惑的神情,便解释道:“那朱纨拿下了双屿,势头正盛,李光头还去诏安那边做没本钱的买卖,岂不是送上门的肉?他手下那些乌合之众尤其是朝廷水师的对手?” “不错!”王二击掌笑道:“李光头死了,投奔过去那些人还不得乖乖的回来,到时候我倒要看看他们得嘴脸!哎,那为何四爷您又说没有东山再起的机会呢?” “若都是李光头那等人我有什么好怕的,可还有汪直呢?” “汪直?他当初可是跟着二爷混得,算来还是您的后辈,莫非他还敢与您争锋不成?” “后辈?海上唯力是举,哪里还有什么前辈后辈?”许梓叹了口气:“当初在岛上这厮便装病回了平户,只留下一个义子与我们周旋。结果现在大伙都元气大伤,唯有他势力最大,根基又在倭国,朝廷与他无碍,你说到头来是谁来说收拾残局?只可惜当初兄长不听我的劝,从双屿分出一部分实力来,给自己留一条后路来,要不然何至于今日呀!”说到这里,许梓禁不住摇头叹息,眼前却浮现出那个在自己面前侃侃而谈的高个汉子。 “也不知道周兄弟现在如何了!不过以他的才具,无论在哪里都定然能做出一番事业来!” 许梓正想着自己的心事,突然听到外间传来一声枪声,他此时已经是惊弓之鸟,赶忙一跃而起,将墙头的倭刀抓在手里:“怎么回事?官军打过来了?” “四爷莫慌,您在这里稍待,我先下去看个究竟!”王二赶忙提了支在桌旁的鸟铳,推门出去了。许梓刚刚收束停当了,便看到手下又回来了,赶忙问道:“怎么回事?官军打来了吗?” “四爷放心,不是官军!”王二脸上露出轻松的笑容:“是下面的人与外人起了冲突,有人走火了!” “瞎胡闹!”许梓闻言大怒:“这个节骨眼上还生出事端来,到底是怎么回事?” “其实这也不能全怪咱们的人!同安的林希元林老爷方才派人上岛来,给那伙人送了羊、酒还有女人,咱们的兄弟们这些日子过得苦,看了眼红得很,便上去与他们理论,便生了事端来!” 许梓听到这里,不由得松了口气,他在海上漂泊多年,自然知道水手们上岸之后无不好酒好肉,狂嫖滥赌,以补偿在海上所忍受的苦楚,可这次在浯屿岛上嘴里都淡出鸟来了,看到其他船上好酒好肉女人的折腾,若是不惹事才见鬼了。 “罢了,你过去管管,别闹腾的太厉害了!”许梓放下倭刀,正准备回去休息,刚走到一半突然转身问道:“等等,你可知道这船是从哪里来的?有多少人?几条船?” “好像是从东番来的,两条船,六七十人。” “东番?”许梓眉头微皱,觉得好像从哪里听说过这个地名,他思忖良久,心中突然一亮,当初周可成不是说过自己的船厂便是要建在东番?这些船莫不是与周可成有关系? “罢了,还是我亲自去看看!”许梓重新拿起倭刀,系在腰间,向门外走去。 许梓走下楼梯,穿过一条泥泞的道路,自从朝廷的水寨撤离这里,浯屿就成为了走私海商的天堂,一条通往码头的泥路,一排歪歪斜斜,仿佛随时可能倒下的破木屋,这就是岛上的全部。眼下这些木屋被许梓的手下挤得满满当当,当他们看到首领走过时,发出一阵不满的抱怨声。许梓强迫自己装出一副没有听到的样子,在甲板之上忠诚就像淡水一般匮乏,假如不能给手下带来好处,再忠诚的人也会变心。 这条泥路并不长,几分钟后许梓就到了海边,他看到一群人正围着两条船高声叫骂,而船上却无人回骂,倒是星星点点的火光在闪动。 “是点着的火绳,这些家伙居然有这么多鸟铳!”许梓不禁吓了一跳,这时已经有人看到许梓到了,还以为自家头领来亲自指挥动手的,嗓门又高了三分。许梓挥了挥手,示意手下噤声,高声对船上喊道“在下双屿许四,不知船上的是哪家的兄弟!” 第一百三十六章旧识 船上并没有回音,看着甲板上星星点点的火绳,许梓也不禁有点胆寒,他很清楚在这个距离只要有个靠谱点的射手就能把自己打死,不过他还是控制住了自己,提高了嗓门:“在下双屿许四,听我手下说船上兄弟是从东番来的,不知是真是假?” “不错!”船上传来一个沙哑的声音:“我们是从东番来的,怎么了?” “那敢问一句,你们可曾听说过一个叫周可成的?” 船上没有立刻回答,但许梓可以听到上面的嘈杂声,显然自己问对人了。 “他是我们的大掌柜,你有什么事?” 听到这个回答,许梓心中暗喜,他向王二低语了几句,王二赶忙将众人驱散了。许梓笑道:“大水冲了龙王庙,一家人不认识一家人了,我与你们大掌柜乃是好友,他可在船上?” “不巧,大掌柜留在东番了,这次是陈二掌柜带队!”看到围观的人群散去,船上的口气也变得温和起来,火绳也熄灭了许多。 “原来如此,这倒是不巧了!”许梓想了想,笑道:“既然如此,那便打扰了,你们回东番后替我向你们大掌柜的问一声好!” 许梓回到住处,刚刚躺下,便听到外边通传,说是东番的陈二掌柜的回拜,他赶忙吩咐让请进来。片刻之后王二便引着一个精干汉子进来,躬身拜了拜:“四爷,在下陈四五,方才去岸上办事情去了,手下的人失了管束,与贵属下起了冲突,还望四爷见谅!” “陈当家的免礼!”许梓拱了拱手,回了对方的礼:“都是海上男儿,脾气火爆的很,起点冲突也很正常,说不上什么见谅不见谅的。对了,我那周兄弟在东番可还安好?” “有劳四爷询问,我们大掌柜的一切都好!”陈四五毕恭毕敬的答道,他知道许梓与周可成乃是旧交,便将周可成在台湾开辟荒土,打鱼晒盐,与土著交好,远航朝鲜、极北之地的事情简单的说了说,最后笑道“托四爷的福气,我们在东番地的基业已经粗具规模,也算是立下脚跟了!” “好,好!”许梓笑道:“果然是长江后浪推前浪,我这兄弟赤手空拳便硬生生的打下了一片基业来,让我这做哥哥的又是欣慰又是惭愧!” “四爷谬赞了!”陈四五笑道:“说来我家大掌柜的事情,当初也是多亏您的帮助,才有今日的局面,双屿出事之后,大掌柜也没少念叨您,这次回去若是知道您平安无事,他肯定高兴得很!” “哎!”听对方提到双屿,许梓不由得叹了口气:“当初周兄弟也曾经提醒过我,双屿非久留之地,我虽然听进去了,但去没有说服家兄,才落得今日的田地。”说到这里,他禁不住双目垂泪,抽泣起来。 “四爷!”陈四五见状,赶忙劝说道:“生死有命,令兄这也是劫数。您这次逃过大劫,必有后福,何必忧伤。” “哎,哪有这么容易的事情!你看我等在这浯屿岛上,要啥没啥,朝廷大军相逼,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是个头!”说到这里,他突然抬起头来:“陈掌柜,若是可以的话,我想去东番地看看,万一将来不成了,也好有个退路!” “这个——”陈四五一愣,他脑子里立刻盘算起来,这许梓在海上闯荡了十余年,对海上的针路,各类门道熟得很,虽然遭了大难,可瘦死的骆驼也比马大,手下人船不少,若是带其回去了,会不会夺了周兄弟的基业?可这里他人多势众,自己若是拒绝会不会出不了这个门?左右为难之际,额头上禁不住渗出汗来。 许梓见陈四五的样子,如何不知道对方心里想的什么,便笑道:“陈掌柜,我也知道这样唐突了些,所以我打算就搭乘你们的船去便是!” “那这里的人船呢?” “便留在这浯屿便是了,我留个人暂代便是了,反正这里去东番往返最多也就是半个月功夫,应该也不会出什么事情!”说到这里,许梓笑嘻嘻的拍了拍陈四五的肩膀:“怎么样?贵船上应该还有我的位置吧?” 陈四五脸色微红,知道对方猜出了自己的心事,赶忙笑道:“四爷说的哪里话,船上您便住我的地方便是了!” 台湾,淡水圆堡。 “什么,许梓来了?”周可成惊讶的抬起头来,看着眼前气喘吁吁的小七。 “嗯,阿叔说在浯屿岛碰上的,那厮听说您在东番立下了脚跟,便说要来见您。阿叔推辞不得,只得应允了” “许梓他带了多少人船来?” “他是搭我们的船过来的,只带了几个伴当!”小七说道:“阿叔还说浯屿岛上有一千多人,船五十多条,不过看上去狼狈的很,还和我们起了点小冲突!” “看样子在双屿岛上许家兄弟损失不少呀,也难怪了,要不然这等老江湖也不会一个人来我这里!”周可成笑了笑,站起身来:“走,我们去码头迎接许四爷!” 当船驶进淡水河口的时候,许梓站在甲板上,以一个老海狗的目光仔细的观察着周围。在河口的左岸的小丘上,可以看到一座接近完工的炮台,人们正在借助滑轮和牛将大炮吊上炮台的顶部,而在对岸,可以看到另外一座炮台正在修建中。随着船逆流而上,他可以看到河边一座座建筑物,堆积如山的木材,正在修建的干船坞,川流不息的大小船只,正在操练的军队。 “好大的局面!”许梓不禁暗自咋舌,相比起双屿,这里还粗陋的很,但规模和前景却远胜,毕竟双屿只是一个岛,除了淡水和少量的石材,其余一切物资都要从海外运来,而这里几乎一切都不假外求,简直就是立国之基了。 第一百三十七章基业 “让四爷见笑了!”陈四五看到许梓这幅样子,心中也暗自得意,毕竟这份基业也有他的一份功劳:“您看,那边就是圆堡了,大掌柜平日里便住在那里!” 许梓顺着陈四五手指的方向看去,只见不远处的河岸高地上有一座大约四层楼高的建筑,外形来看有些像客家的土楼,相比起周围低矮的房屋可谓是鹤立鸡群。看来他周围还有许多敌人,许梓心中暗想。 许梓对船的兴趣远胜过对房子,随着靠近码头,他注意到不计其数的独木舟之中,一条单桅纵帆船正在卸货,与周可成先前建造的那条白鸟号一样,狭长的船身、尖利的船首,宛若飞鱼一般,唯一不同的就是只有一根主桅,船身的长度也少了三分之一左右,像这样的船在码头上还有四五条,他注意到这些船的两舷的侧板都有几个窗户,许梓知道弗朗基人那些威力惊人的大炮便安放在那里,难道这些船也有大炮?他寻找着白鸟号的船影,最终在另外一条形状大小都颇为相似的船只旁找到了,炮窗洞开,露出里面黑洞洞的炮口来。 难不成这一切都是给我看的?许梓禁不住伸手向腰间摸去,紧握住刀柄,自己这一趟该不会来错了吧? 他转念一想,这也许只是防患于未然,朝廷严查海禁,刚刚攻破双屿,他提防严密些也是寻常,再说他这里防御越严密对我越好,毕竟我是个生意人。 随着船越来越靠近栈桥,许梓的心里也越发焦虑,目光扫视岸边,周可成应该会亲自迎接自己吧?自己亲眼看到那个陈四五在进入河口时就放下小船了,假如周可成在的话,应该早就知道了。 终于,那个熟悉的高大身影出现在许梓眼前,搬运货物的人们纷纷散开给他让路,在他的身后跟着四个侍从——这也太少了吧,即便是现在的自己都带着七个伴当,对方才只有自己的一半。 “许四爷,有失远迎,还请见谅!”周可成笑嘻嘻的对从跳板上下来的许梓拱了拱手,随即他上前一步,压低声音道:“听说双屿的事情,我忧心的很,听陈大哥说在浯屿遇到您,才算是放下心来,当真是吉人自有天佑!” “侥幸的很,都怪我当初不听兄弟你的话,才落得这般下场!”许梓叹了口气,笑道:“不过今日看到这般局面,也禁不住为兄弟高兴。” “这也多亏了您当初那枚祖母绿戒指,我送去当铺当了几百两银子,这才有了来东番的本钱!”周可成笑了笑,让许梓看了看自己食指上的戒指:“幸好后来挣了钱赎回来了,要不然还真没脸面见您!” “这都是兄弟你的福分!”许梓笑道:“在我手上也是块好看点的石头,在你手上才是物尽其用,谢我作甚?” 两人穿过人群,登上通往圆堡的道路,很快河面就消失在他们的视野里,周可成笑着向对方介绍左右的一切:那是砖窑;那是用于烘干制造船只的木材的烘干炉;那边是炼铁炉,不过很快就要被一座更大、更高、效率也更好的高炉所替代;在更上游的地方将修建一座堤坝,不但可以排干沼泽成为肥沃的稻田,而且还可以把水流汇集起来,驱动高炉所需要的鼓风机、船厂的水力锯子、兵工厂的水力锻锤等等;在圆堡对面的河岸上,将会种满桑树,每年会产出大量的生丝,取代由于海禁而短缺的湖丝;为了确保交通方便,还打算修建一座浮桥,连接两岸……。 听着周可成口中让人眼花缭乱的远景,许梓不禁有些眩晕,这不像是一个商人,倒有些像是一个野心勃勃的国王。目的地总算到了,在城墙外面是壕沟,墙壁上布满射孔,在顶部还有几处突出的射塔,显然建造者在防御上花费了不少心力,城门大开,卫兵们用警惕的目光看着许梓。 “给我们拿些喝的过来!”周可成吩咐了小七一声,转向许梓:“仓促之下,让四爷见笑了!” “哪里!”许梓苦笑了一声:“兄弟你经营这东番也才不到一年时间吧,就有这等规模了,有些地方我和兄长在双屿十几年也及不上,让我等惭愧无地呀!” “四爷在双屿是建一座商港,而我却是想建国,自然会少一些东西!”说到这里,周可成突然一笑:“四爷,要不要也来参一股?” “参一股?这建国又不是生意,哪有参一股的道理?” “依我看,这建国又何尝不是生意,只不过是个特别大的买卖罢了!四爷,你有没有兴趣?” 许梓看了看周可成,那双眼睛里闪着诚挚的光,他苦笑了一声:“我们兄弟的继续多半在岛上,双屿之败,我手头的银钱连给部众发饷都不够了,你这里已经粗具规模,多我一个不多,少我一个也不少。” “呵呵!”周可成笑了起来:“四爷,你当我图你的银子不成?您放心,您的银子我一钱也不要!” “那你还需要我做什么呢?有你现在这局面,只要竖起大旗来,还不是要多少人就有多少人了?”许梓不由的奇怪了起来,原来对于当时的渔民们来说,打渔、当海盗、走私都不过是谋生的一种渠道,当条件合适的时候,他们会毫无心理障碍的在这三者之间切换身份,相比起岸上的农民来说,渔民们要“富有冒险精神”得多,陈家叔侄就是典型的例子。所以只要有钱、有武器、有大船、有渠道,谁都可以轻而易举的在拉到成千上万来投奔的部下,像周可成这样拥有基地、有造船厂、大量武器还有贸易渠道的海主,只要竖起大旗来,成千上万的穷苦渔民就会蜂拥而至,许梓手下那千把人根本就算不了什么。 第一百三十八章犹豫 “四爷,我想去一趟堺,想要请您同行!” “堺?你想要去倭国?” “不错,从我这里去倭国很方便,只需要沿着海岸线向西北方向航行,然后沿着琉球群岛一路向西北,便可以到倭国了!”周可成取出一旁自绘的海图笑道:“我知道您与堺那边的商人熟稔的很,我第一次去,还请您替我打通关节!” “原来如此!”许梓点了点头,周可成的要求倒在他的意料中,古代中国最早前往日本的航线为“登州海行入高丽渤海道”,即从山东半岛北部的登州出发,沿庙岛群岛入海,然后过渤海海峡(约50公里)抵辽东半岛后,再沿辽东半岛南岸经鸭绿江口外海,利用西朝鲜沿岸流南下,然后继续往前经对马岛与壹支岛,就可抵达日本九州北部的筑紫(博多、福冈),其间的朝鲜海峡与对马海峡宽度也仅在50公里左右,对导航技术要求很低,直到汉末之前,往来于中日之间的船只基本都是走这条线路的。但随着魏晋南北朝大乱世的到来,中国陷入了长期的战乱,南北隔绝,朝鲜半岛也陷入了三国内乱,原有的这条商路也被隔断了。到了隋唐时期,一条新的航路被开辟,即从福州、泉州等港口出发,然后航行至长乐县,利用夏天盛行的西南季风出洋,凭借罗盘前往琉球,然后沿着琉球群岛一路向东北方向航行,便可抵达日本的九州岛,这就是著名的福建琉球日本针路。相比起第一条航线,第二条航线对导航技术和造船技术要求更高一些,但当时已经是明朝海商十分熟悉的航线了。从周可成控制的淡水港则更加容易,沿途都有显著的地标,无需担心迷航。虽然日本当时处于战国时期,但在大明海禁日严的情况下,打通与堺的通道倒也是条不错的路。 “这么说来,四爷是应允了?”周可成看了看对方的神色,笑道。 “反正我在浯屿那边也做不了什么,去趟堺倒也无妨!”许梓点了点头,神色变得严肃起来:“不过去之前我有句话可要先说清楚了,倭国现在可是乱世,一个不小心赔了钱是小事,连性命都搭上可就划不来了!” “多谢四爷提醒!”周可成笑道:“不过我那些手下也不是好惹的,倭人若是要做买卖最好,若是来硬的,我们也不怕!” 当早晨的第一缕阳光照进窗户,许梓就睁开了眼睛。难道身下不是摇晃的甲板就无法入睡?他不由得面露苦笑,周可成的礼遇无可挑剔,他甚至将自己的房间让了出来。但让许梓无法入眠的并非枕头和床褥不够松软,而是他这几天来的所见所闻。比如在陈四五的船上他就发现有不少土人水手,这倒是没什么稀奇的。十六世纪的水手可是个危险的职业,一次远航死掉三分之一的人手是司空见惯的事情。为了确保远航能够持续,从任何港口补充人手就是船长必须的才能。许梓过去也没少干过抓东南亚土人上船当水手的事情,但很快他就发现这些土人水手的异常,经由询问后他才知道这些土人水手的来源,原来为了弥补己方船员的不足,同时也为了加强自己与凯达格兰人与道卡斯人的联系,周可成采取了对土著人分级培训的策略:最低级的是见习水手,只能在近海或者河内航行的渔船、单桅纵帆船上工作;当经过三个月的见习期,学会简单的汉语对话,知道如何打各种绳结、爬桅杆、升帆、降帆之后,就会被提升为初级水手;这时他们才有资格登上外海航行的大船,随着技能和资历的提升,他们的级别和船上的地位也随之提升,也可以领到更丰厚的报酬,有朝一日甚至能够成为船长。而这样一来,在周可成的船队里就再也无法形成那种排他的小集团,毕竟水手的升迁、薪俸都不是来自于首领的恩赐,而是自身的能力。许梓这趟来东番本有投靠周可成之意,毕竟眼下形势危急,他急需一个立足之地渡过这个难关,而依照过去的惯例,自己即使投靠对方,也依旧能保持半独立的地位,等到将来形势有变,自己也有东山再起的机会。但现在看来,恐怕自己打错了主意。 许梓坐起身来,满含着咸味的海风从百叶窗的缝隙吹入,他深深呼吸了一口,走到窗户边。圆堡下的河面上一条单桅纵帆船正在逆流而上,长满的风帆鼓胀,满载的船舷距离河面只有不到两尺。从陈四五的口中他知道这些逆流而上船是要前往一个叫做艋舺的集镇,在那儿他们将与内陆的土著人进行贸易,用盐、咸鱼、铁器、陶器交换粮食、鹿皮、鹿脯、硫磺、金沙、奴隶还有其他特产,在距离圆堡大约一天半左右航程的地方周可成还建立了一个规模很大的盐场,用捕捉来的奴隶作为劳动力,每天可以生产五六石的咸盐,不但足够自己使用,多余的还可以用于向内陆的土著交换各种土产。在不久前的一次战斗中,他们已经征服了方圆数百里的肥沃土地,而这还不到这个大岛的百分之一。 “是走还是留呢?”许梓下意识的将右手大拇指伸到嘴边,咬起指甲来,这是他考虑什么难以决断事情的表现。毫无疑问,这里是一个好去处,可假如就只凭浯屿岛上那一点人船,自己只有位居人下的份。他想了好一会儿,终于下定了决心:“还是先回浯屿,与李光头他们合兵一处,至少要有与周可成分庭抗礼的实力,那时无论是进是退,都好说了!” 诏安,玄钟。 胡可从寨墙上下来的时,演武场十分寒冷,一阵强风从海面上吹来,将寨墙上的旗帜刮得翻卷飞扬,哗哗作响。胡可闻到空气中的咸味,那是大海的气息,他喜欢这种味道。一时间他真想踏上甲板,升起船帆,赶往双屿,他忘不了那些弗朗基俘虏说的那些话:“我们的船上有很多火器,火绳枪、蛇炮、加农炮、臼炮。一共有二十多条船只,上面的火器足够武装一支可以征服王国的大军,这些武器即可用来自卫,也可以当做商品出售。你们当时打了我们一个措手不及,要不然——!” 第一百三十九章诱敌 “如果可以把这些都打捞起来!”胡可的心一下子变得灼热起来,出身于一个世袭武官家庭的他得到这些火绳枪稍加揣摩之后就立刻发现与这种由夷人传入的新式火器的妙处,与之相比明军原有的各式单兵火器简直就是垃圾。即便是在雨天,只要射手身着斗笠蓑衣,小心使用,这种火绳枪也可以有一半左右的击发率。像这样的利器如果使用得当,足以彻底扭转与北方蒙古人的不利战争形势了,毕竟一个熟练的弓手须得精壮汉子,训练半年,而鸟铳手却只需要能勾动扳机即可,两厢比较,胜负已定。 但朱大人命令自己丢下双屿的那些沉船,领兵南下诏安!胡可竭力说服自己,这并不是朱大人的错,双屿之战后海盗们南下到了诏安,那儿是闽粤两地的交界,如果放任不管,广东的官儿就会弹劾朱大人以邻为壑,在消灭这伙海盗后自己还可以回双屿继续打捞,反正那些东西在海底不会自己长腿跑掉。但无论如何,他的心里还是感觉到一阵阵悸动,仿佛某些宝物被人夺走。 一阵鼓声响起,将胡可从思绪中惊醒了过来,他意识到这是主将卢镗正在召见众将,这样很好,早一天打完我就可以早一天去双屿,打捞我的宝藏! 福建副总兵卢镗是个面容威武的中年男子,虽然已经年近五十,但多年的戎马生涯让他的体型看上去就像个二十多岁的小伙子,宽阔的肩膀,平坦的小腹,修长而又肌肉结实的手臂,头顶的纱帽掩盖不住渐渐稀少的头发,但两鬓与下巴的胡须却十分浓密,仿佛这样能够弥补头上的空白。当胡可走进房间的时候,他正伏在书桌上查看地图。 “胡将军!”卢镗抬起头瞥了胡可一眼:“你来了。很好,我们现在可以开始了!” 眼前的男人虽然神色淡然,但方才那一眼却让胡可心中一冷,他赶忙躬身道:“末将来迟,还请镇台大人恕罪!” “罢了!胡将军乃是巡抚大人的爱将,双屿之战又立下奇功,这些日子我听说你在宁波那边准备打捞夷人的沉船,不知是真是假呀?” 胡可听了这卢镗不阴不阳的口气,才明白自己哪里得罪对方了,原来卢镗此人知兵善战,在闽浙明军诸将算得上是翘楚,但此人却有一个毛病——贪财。按说这也算不得什么,毕竟岳武穆当初也只是说文官不爱财,武将不畏死,可没有要武将也不贪财。朱纨也倚之为干城,卢镗倒也不负朱纨的期望,不但攻陷双屿,随后征讨南麂、磐石卫诸岛的海贼,连续转战3个月,屡战屡捷,斩获颇丰。可问题是拿下双屿后,卢镗在岛上搜罗,却所获不多,与当初从沿海百姓中口中得到的“商旅齐至,珍玩无数”的名声大不相符。卢镗没想到双屿是一个港口,一旦被封锁,自然大多数商旅不来,岛上自然没有多少沉淀的资金,却以为珍宝都在那二十多条沉船之中,由于军情紧急他没有时间去打捞,便索性将得到的几条船装满沙石在港口沉了,以免别人进来抢了他的好处,准备等到闲暇时再回来收拾。后来他听说胡可在宁波准备打捞双屿上的沉船,便以为对方是要来动自家的禁脔,自然没有什么好脸色。 “卢大人!”胡可叉手行礼:“卑职的确有准备打捞双屿港内的夷人沉船,不过却是为了船上的火器,而非财货。” “火器,而非财货?”卢镗笑了笑:“胡将军你这么说倒像是老夫贪恋沉船里的财货,故意为难你啦?” “卑职不敢!”胡可赶忙跪倒在地:“卑职的意思是——” “罢了,胡将军乃是巡抚大人的心腹,你的礼我可是不敢受的!”卢镗冷笑了一声,站起身来:“你是为了沉船里的火器也好,财货也罢,也都与本将军无关。我只是想奉劝胡将军一句,仗还没打完,心思还是多花些在正事上的好!” “是,承蒙大人教诲,卑职感激不尽!”胡可垂首而立,他心中虽然愤懑,但也知道卢镗也顾忌朱纨,只要自己小心谨慎别给对方抓到把柄,对方也只能说几句冷言冷语罢了。卢镗见胡可这般,冷哼了一声回到座位上:“好啦,现在商议如何对付李光头为首的海贼余党吧!” 天亮的很慢,雨水越过船舷从东北面飘来,打在人的脸上隐隐作痛,朱五缩了缩脖子,尽可能减少一点裸露在外面的皮肤,但雨水还是像长了眼睛一般往蓑衣里面钻。他低声咒骂了两声,自己昨晚的运气实在是太衰了,掷骰子输了个底掉,不但钱袋空空,还得替独眼王七来值夜哨。大伙儿跟着李头领来诏安这边已经有小半月了,这里港湾众多,有许多可以供船停靠的大澳(可以避风的海湾),又是闽粤两省商船往来的必经之路,这些日子下来倒也小有收获,算是弥补了一下双屿之战的损失,至少比跟着许四留在浯屿混吃等死强多了。想到这里,朱五禁不住吐了口唾沫,看来双屿一战已经把许家老四的胆子吓破了,这海上应该是李光头的天下了。 这时一阵强烈的海风吹过,将大雨的面纱掀开,光线一下子增强起来,朱五看到船舷右边半里左右隐隐约约有一片帆影,赶忙高声叫喊起来:“船舷右前方有帆船!” 坐在船舱里的独眼王七隐隐约约的听到了甲板上的叫喊声,他把端在手上的碗猛地放在桌子上,粥撒掉了一半,他跑上甲板,喊道:“朱五,在哪里?” “雨太大了,看不清!”朱五高声应道:“只知道在那个方向,距离大概半里多,正在抢风航行!” 第一百四十章伏击 “快敲锣,已经好几天没开张了!”王七用他唯一的一只眼睛向同伴手指的方向望去,这个天气还出海的船上应该有不少好东西:“升帆,把所有的帆都升起来!” 锣声响起,水手们从各个角落里钻了出来,瞭望手飞快的爬上桅杆,寻找着目标的位置,很快甲板上就满是黑压压的人头。风帆飞快的升了起来,在海风吹拂下,膨胀的就好像一块发好的面饼。船首升起海浪,船就好像有人用力推了一把,向前方猛地跳去。桅杆上的瞭望手高声喊道:“找到了,已经转向下风,正朝着南边走呢!” 如果此时有人能从高空向下俯瞰,将会惊讶的发现一个壮观的情景,六七条快船从港湾中冲出,尾随着一条两桅的大船,就好像追逐着雄鹿的恶狼,这些快船上的都是老海狗了,他们熟练的操纵着自己的船只,借助海风的力量,双方的距离在渐渐缩短。 “都放下家伙,别犯傻,老子们是李光头的人,要钱不要命!”朱五提着一柄竹枪,跳过两船之间的缝隙,高声喊道。他的运气很不错,船上水手们并没有反抗,然后他们在船舱里惊喜的发现了很多白布和油——这都是他们眼下急需的东西。 大厅里人声嘈杂,挤满了醉酒的海盗头领们,除去在海上放哨的,几乎人人到场。太少了,李光头一边从二楼向下俯视,一边心里想,实在是太少了,,三分之一的长凳都是空着的连双屿岛上时的四分之一还不到。不过也幸好如此,要不然自己就得为如何填满这么多张嘴巴而发愁了。 几天前他就从自己的副手口中听到这句话,那个老海狗在数了数停靠在岸边的船只后便抿紧了嘴巴:“有太多人没来了,或者完蛋了,或者留在浯屿,或者逃到别的地方去了!”他说的是实话,但李光头不敢附和,因为这会让手下们更加垂头丧气,海上是个自由的世界,没人会愿意站在败者一边的。 “难道就到此为止了吗?”李光头的目光扫过大厅里的人们,不,绝不会,他们只是被打散了,被吓坏了,就好像受惊的羊群,只要我在这里打出名声来,他们迟早会回到这里的,双屿完了,我可以在这里重建一个新的双屿,一个更加繁荣,更加富有的双屿,李光头握紧了拳头。 这时一个汉子从外间进来,走到李光头身旁,附耳低语了几句。李光头抬起头,眼睛里露出兴奋的光:“在鸟仔溪有几十条船,上面都装满了各色货物?” “正是,大掌柜的!”那汉子低声道:“今天早上陈阿大的船逮住了一条商船,里面有不少白布还有菜油,从船上水手的口中他打听到,从福州那边下来一批船想要去广州的,因为听到这一带不太平,所以都在鸟仔溪那边等着,想要等到官军把这边清理干净了然后再南下!” “那这条船为何不等?” “没法子,东家催得紧,他们特地挑了一个雨天,想要碰碰运气!” “好,好!”李光头笑了起来:“陈阿大做得好!”他在平台上来回踱了几步,突然停了下来,将右手食指上的那枚戒指取了下来,丢给来人:“拿去给陈阿大,就说是我赏他的,让他挑几个机灵点的小伙子,去鸟仔溪那边探探,看看是真是假!” “是,大掌柜的!” 看着部下离去的背影,李光头的脸上终于露出了兴奋的表情,正是瞌睡碰到送枕头的,海上漂泊的人们只会服从强者的命令,还有什么能比胜利能够证明自己是个强者呢?一定要吃下这批船!一定要! 胡可站在山坡,俯瞰着下面的河流,不管他对卢镗的观感如何,都不得不承认他挑选了一个很好的战场。这条溪河直通诏安湾大海,溪口宽阔,两边群山拥簇,有古炉山屹立于溪之北,大帽山为东隅屏障,凤门山、孤面山巍然挺立于溪南畔上,西屿岛位于溪口广袤的海中。假如真的存在一队商船想要躲避海盗的袭击,这里的确是最好的停泊地,而一旦海盗们进入溪流,就会沦为隐藏在两岸山上隐藏的明军的饵食,甚至无法逃走。弗朗基人的火器虽然犀利,但在崎岖的河谷地带却没有发挥的余地,唯有死路一条。他叹了口气,也许自己应该邀请卢镗一同打捞双屿的沉船,反正对方也不像是对火器感兴趣的样子,自己至少可以摆脱不少麻烦。 一阵钟声将胡可从思绪中惊醒了过来,他抬起头,看到溪口处的瞭望哨升起一股浓烟,那是海盗船到来的信号。很好,一切都很顺利,胡可仿佛看到胜利已经向自己招手了。 “快点划,快点划,船就在前面,别让他们跑了!”独眼王五大声呵斥着,手中的皮鞭划破空气,发出响亮的声响。桨手们的皮肤下面是隆起的肌肉,汗水在他们的脸上流淌,每一个人都绷紧了神经,就好像风帆上的缆绳。 “桡钩,快把桡钩拿过来!”独眼王五束紧腰带,拿起盾牌和短斧,他和落在最后面那条船的距离已经短到足以使用桡钩了。随着铁钩将两条船连为一体,他第一个越过两船之间的缝隙,落到对方的甲板上。对面的水手们纷纷从他的面前退开,总是这样,谁又会为别人的财产拼死战斗呢?独眼王五轻蔑的想。 “放下家伙,我们是李光头的人,只要钱不要人!”他高声喊道。 “上呀!杀了他,赏银五两!” 水手们围了上来,独眼王五小心的用盾牌遮挡住自己,用铁斧劈砍,海盗们也涌了上来。刀斧交加,竹枪穿刺。独眼王五左冲右突,砍下第一个人的手臂,劈开第二个人的脖子,第三个人一刀看在他的盾牌上,却用力过猛,刀刃嵌进去了一时拔不出来,王五乘机用盾牌将其撞翻,挥斧向下劈砍,钢铁将颅骨劈开,脑浆与鲜血四溢,他的右手一阵酥麻,斧刃镶嵌在头上,一时间拔不出来。 第一百四十一章完结 王五拔出腰刀,寻找下一个对手,敌人的顽强让他有些意外,他还从没有见过哪条商船的护卫有这么顽强的,想必里面的货物格外贵重吧。这时一个手持长枪的汉子冲了上来,船上护卫用这玩意?王五惊讶的瞪大了眼睛,不过他还是敏捷的侧过身子,避开了枪尖,然后用盾牌撞击对方的脸,迫使其站立不稳,最后一刀砍在对方的左肋。锋利的刀刃撕开外衣,却被下面的铁甲挡住了,王五瞪大了眼睛:这怎么可能,商船的护卫身上有铁甲? 这一下发愣险些要了他的命,差点被腰斩的对手来不及调转枪尖,扭腰送臂,便是一记枪杆抽在王五的脸上,顿时将其打倒在地。幸好身后几个同伴手快,将其拖了回去。他捂住自己的嘴巴,吐出两颗牙来,半分钟之后方才高声喊道:“官军,这是官军,我们中计了!” 身着铁甲的士兵从船舱涌出,他们挥舞着斫刀、斧头,尸体纷纷倒下,海盗们节节败退,他们的武器和训练都无法与敌人抗衡。王五挣扎着站起身来,他脚下的甲板滑腻腻的,左右都是尸体和即将变成尸体的人,他丢下武器,深吸了口气,跳入河中。 河面上布满船只,有些在燃烧,有些在下沉,有的被撞的支离破碎。船壳之间的水面宛若一锅炖汤,满是尸体、断桨、船只碎片和趴在上面的人,王五也是其中之一。在更远的地方,几条海盗船正调转船头,仓皇的向海上逃去。在他和大海之间有一条被焚烧的船组成的墙。 “完了,一切都完了!”王五的脸上泛起一丝绝望,恐惧让他的手脚僵硬,烈焰在不远处鼓荡,以至于他的脸颊都能感觉到那种灼人的热力。 不必挣扎了,只需放松手脚,很快痛苦就会结束,自己会沉睡在河底,任凭螃蟹和鱼虾啃食。但王五还是吸了口气,潜入水底,尽可能沉的更深一点,他很清楚自己唯一的希望就是从那些正在燃烧的船只、漂流的碎片底下一直传过去,一直游到安全的地方。王五是个游泳好手,少年时就可以一口气潜入数十米深的海底寻找珍贵的海产。他穿过河底,看到头顶上一个个正在挣扎摸索的人,但他们当中的绝大多数最终被死神拖入河底,王五穿过他们,小心的让开避免被其纠缠上,随着潮流游动。他越游越深,海水刺激着他的眼睛,他渐渐觉得胸中的氧气渐渐耗尽,他吐出气,透过水泡向水面望去,却是一片昏暗。 我可以浮上去吗?王五询问自己,却没有答案,在水底他无法辨认方向,也不知道自己游了多远,如果浮上去正好碰到船底,那只有窒息而死;如果遇上官军的快船,那等待着自己的只有利刃和桡钩,这个时候官军才不会浪费时间来抓俘虏,割掉脑袋换赏钱才是最好的选择。他扭曲着身体向上游去,想要确认一下那昏暗的到底是什么,却什么都看不见。突然他觉得一阵心慌,恐惧抓住了他,他拼命拍打,手足划过水中,胸口却越发紧张,整个身体呐喊着需要空气,他张开嘴想要叫喊,海水灌入,又咸又涩,这是死亡的味道。 诏安县城东门。 “现在应该已经开始了吧?”朱纨向东南方向望去,那是大海的方向,他心神不宁的站起身来,想要去询问有没有战事的消息,但旋即又觉得这样有失巡抚的体面,又坐了下来,在心中告诉自己:“卢镗通晓军机,当初双屿设防严密尚且一鼓破之,更何况眼下是设伏于河中,岂有不胜之理?”想到这里,他心中的不安渐渐平息了下来。 “巡抚大人!”诏安知县小心翼翼的上前一步,低声道:“这里风大,要不您先到衙门奉茶,有了消息下官自然会立即通知大人的!” 朱纨瞟了一眼知县:“此乃王事,我等做臣子的岂能顾惜自己的身体?知县大人若是觉得风大,大可先回县衙便是!” 知县拍马屁碰了一鼻子灰,赶忙躬身道:“巡抚大人教训的是,下官失言了!” 朱纨冷哼了一声,不再理会知县,注意力重新聚集到东门外的官道上,那是鸟仔溪到县城的必经之路。知县不敢再说话,只得尴尬的站在一旁。过了约莫小半个时辰,朱纨看到一骑沿着官道飞驰而来,骑士的背上飘荡着认旗,正是军使,他顾不得巡抚的体面,站起身来催促道:“快传上来,鸟仔溪那边战况如何?” “禀告大人!”使者满身尘土,但却掩盖不了脸上的笑容:“我军大胜,卢大人在鸟仔溪设伏,引得海贼入江,埋伏在西屿岛布袋澳的兵船全线出击。贼夷持鸟铳欲逃跑上山,被伏兵围困,乱石打伤,只好弃船逃跑。俘获贼夷船二只、哨船一只、叭喇唬船四只,烧毁击沉无数。斩首约三百级,俘获四名夷酋,贼众百余人。余贼向北方向逃窜,卢大人正领兵追击!” “好,好,都是圣天子护佑!”朱纨击掌笑道,他先向西北方向敛衽下拜,然后对那军使道:“你回去禀告卢总兵,这次一定要将海贼余党一鼓荡平,使得东南无事,百姓安享太平!” “前面就是陆地了!”桅杆顶部的瞭望手高声喊道。 “能够确定是哪里吗?”周可成站在船首桅旁,向主桅顶部的瞭望手问道。 “恐怕不能!”瞭望手观察了一会,答道:“不过可以确定不是九龙江口附近,那边我已经去过很多趟了,岛屿和海湾我都熟得很!” “好吧!”周可成笑了笑,对一旁的许梓说:“恐怕我们必须先靠岸确定一下自己的位置了,没办法,路上遇上大风,都不知道给吹到哪里去了!” 第一百四十二章获救 “无妨,平安就是福气了!”许梓笑道:“你这船当真不错,路上遇上那么大的风浪,居然都没事!” “见笑了!”周可成笑了笑:“我可是心有余悸呀!”原来许梓在淡水住了七八日,便要求回浯屿。周可成正好打算去一趟月港,便乘坐飞鱼号相送,却不想路上遭遇风浪,飞鱼号虽然安然无恙,但也被偏离了原有的航线。 两人正准备回到自己的舱位去,却听到桅杆顶部的瞭望手发出叫喊声,周可成抬起头:“怎么回事?” “船首右侧那岛礁上有人,正在向我们呼救!” “有人?”周可成看了看周围,海面一片平静:“那就派条小船过去看看吧!” 当王五登上甲板的时候,浑身颤抖,手脚酥软,口渴、饥饿还有太阳的暴晒把这个原本健壮的汉子折磨得虚弱无比,他几乎是被两个水手抬上飞鱼号的。他看到一个身材高大的汉子饶有兴致的看着自己:“幸运的家伙,你是谁?” “必须给自己编造一个身份,否则就会被送到官府领赏!”王五虚弱混乱的脑子突然意识到这个问题,他正想着自己应该如何回答,突然听到一个惊讶的声音:“独眼王五,你怎么成了这个样子?” “许四爷!怎么是您?”王五惊讶的看到许梓从刚才说话的那个男人身后走了出来,突然他眼前一黑,昏死过去。 许梓将王五扶起,探了一下鼻息:“没事,应该是饿的渴的,快拿点汤水来!” “这个人认识你,他是谁?”周可成问道。 “是我以前的一个手下,水性很好,打仗也很卖力气,不过只有一只眼睛,所以得了个绰号叫独眼王五!”许梓一边用力掐着王五的人中,一边答道:“在浯屿时他跟着李光头南下去诏安了!” “诏安,李光头?”周可成站起身来看了看四周,低声道:“看样子李光头情况不妙呀!” “周兄弟,你的意思是?” “我没什么意思!”周可成笑了笑:“等这个人醒来一问就什么都知道了!” “也是!”许梓点了点头,此时王五已经悠悠醒来,许梓给他灌了几口汤水下去,他的精神才好了些。许梓赶忙问道:“你这是怎么回事,李光头他们呢?” “完了,都完了!”王五想起当时的情况,泪水便流淌了下来:“官军在鸟仔溪设下埋伏,李头领中了计,弟兄们死伤无数,河面上到处都是尸体,呜呜呜!” “该死!”许梓顿了顿足:“李光头他怎么这么不小心,居然入溪劫掠——” “这倒也怪不得他!”周可成打断了许梓的话:“几千人,上百条船,要吃要喝要拉要撒,不抢就要散伙。官军在暗,你们在明,一个有心,一个无意,不中计才怪了。对了,这是几天前的事情?还有,那个李光头被官军抓住了吗?” 王五怀疑的看了看周可成,看到许梓点了点头才答道:“我昏过去后被冲上这个岛,至少是两天之前的事情了。当时李头领的船落在后面,应该没事!” “那就不妙了!” “周兄弟为何这么说?” “四爷,你想想官军没有拿住贼首,又赢得这么轻松,肯定会不会善罢甘休,你觉得李光头情急之下会往哪里逃?” 许梓脸色顿时大变:“你是说浯屿?” “没错呀,往南走就是广东了,俗话说强龙不压地头蛇,李光头他手下都是闽省人,有几个愿意跟他远行的?他只有往回跑,毕竟浯屿那边还算得上他的老巢。而我要是朱纨,肯定是穷追猛打,一天不拿住李光头一天便不罢休,你觉得我猜的对吗?” “该死!”许梓听到这里,再也按奈不住,破口大骂道:“这个李光头不听我的话,硬要去诏安劫掠,惹出祸事来又牵连别人!贤弟,你这船快,说不定还能赶得上,快送我去浯屿!” “这个好说!”周可成笑道:“不过我先把丑话说在前面,我这里就一条船,要是遇上官军,那便要以自保为上。” “那是自然。”此时许梓已经从方才的惊惶中清醒了过来:“我在那浯屿岛上还有千把兄弟,十几条船,我也就想能救出来一条便是一条了!” 周可成立刻下令调转船头,张满船帆,向北驶去。飞鱼号沿着海岸线,或者稍微偏东一点,向浯屿岛航行。他们远离了诏安湾那曲折的海岸线,这一次仿佛运气站在了他们一边,淡蓝色的天空,间或被非常高的卷云点缀着,海风将飞鱼号的主桅、前桅、船首桅以及支索上的船帆吹得鼓胀,就好像一块块发面饼,尖利的船首划破海面,修长的船身仿佛在海面上跃进。也许是因为海禁的缘故,海面上一片死寂,很少能看到船只,只有偶尔看到的渔船,上面的人们目瞪口呆的看着飞鱼号以匪夷所思的速度跃进。 但不管飞鱼号的速度有多快,当许梓看到浯屿岛从海平面升起的时候,一缕缕升起的黑烟还是打破了他的幻想——官军的追兵已经在先到了,自己的船队、人手以及上面的金库已经是化为乌有。许梓只觉得胸中一阵剧痛,但他不愧为横行海上多年的枭雄,几分钟后便抬起头来,对周可成道:“罢了,先离开这里吧!” “四爷好气度!”见许梓这般拿得起放的下,周可成也不禁暗自佩服,这个世界上赢得起的人多得是,输得起的人可就屈指可数了,他扪心自问如果自己落在许梓这般境地,恐怕也未必能这么快就放下:“胜负乃兵家常事,这次乃是时运不济,必有东山再起的一天!” 第一百四十三章灭口 “罢了!”许梓苦笑了一声:“我原本还想把浯屿岛上人船拿过来,与周贤弟合伙做一番大事业,现在看来只能托庇于贤弟宇下,做个吃闲饭的食客了!” “四爷说的什么话,您愿意屈尊便是我的福气!”周可成笑道,他这话倒不是客气话,这许梓在海上飘荡二十余年,足迹遍布东南亚、日本,人脉、见识都是一等一的,有这样一个人在身边日日请益,便是万金也请不来的。原本他心里还有些担心自己这间庙小,未必容得下这尊大佛,可诏安、浯屿两仗打下来,许梓成了个光杆司令,原先的担心已经化为泡影,这么说来还当真要感谢朱纨了。 “林阿水!”周可成一声令下,叫来一名精瘦汉子:“我记得你就是月港人吧?” “掌柜的好记性,小人正是月港人!” “好,你可知道同安林希元府?” “您说的是林进士吗!”林阿水笑道:“这小人岂会不知道?” “好!”周可成笑道,他走进舱内,几分钟后出来时手中多了一张折好的白纸:“你把这个送到林进士府上,路上小心些,莫要让官军拿住了!” “掌柜的请放心,小人一定送到!”林阿水小心的将那白纸纳入怀中收好:“送完信之后小人怎么做?” “你就去月港,随便找个什么差使做,若是有过不下去的工匠,便周济几十文,多结交朋友,你明白吗!”周可成从怀中取出两锭银子递了过去:“这是二十两银子,做这个花费。” “小人明白!”林阿水唱了个肥喏,接过银子收好,便上了小艇往岸上划去,渐渐消失在海风之中。 同安林府。 兰陵酒在烛光的照射下泛出清光,桌上只有三道菜肴:煎蟹、水盆羊肉、王瓜拌金虾,林希元已经到了惜福养生的年纪。但桌子上的菜肴一筷子都没动,从菜肴汤汁表面凝结的油脂来看,这菜肴已经上了好长一段时间了。 “老爷,要不要让厨子把这几样菜都撤下去,换几样可口的小菜?”黄氏小心的问道,虽然她已经嫁入林府快二十年了,还给林希元生下了两个儿子,两个女儿,但在林希元面前还是十分小心,唯恐惹怒了对方。 “不必了,我不饿!”林希元摆了摆手:“都撤下去吧!” “可,可是老爷您什么都没吃呀,会不会是身子不舒服,我去把大夫请来?” “啰嗦!我身子没病,是心病!你这么多话想要气死我吗?”林希元站起身来:“把东西撤下去,让我静一下!” “是,是,马上撤下去,都撤下去!”黄氏被林希元这番连珠炮的话给吓呆了,她赶忙吩咐丫鬟将桌上的菜肴撤下,自己也退出屋外。只留下林希元一人,满脸愁容独对空桌。 也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他突然听到外间传来几下轻微的敲门声,随即便听到管家的声音:“老爷,是我!” “进来吧!”林希元的脸上突然浮现出紧张的神情,仿佛在期待着什么一般。管家从外间进来,正要像平常那样向林希元行礼,林希元却不耐烦的挥了挥手:“都什么时候了,罢了,罢了。人要回来了吗?” “老爷恕罪!”管家压低声音道:“小人无能,人没有要回来!” “什么?”林希元脸色一下子变得惨白,接着两腮便现出一丝病态的红色:“你不是拿了我的帖子去了吗?卢镗他没有见你?” “禀告老爷,卢大人见了小人,也收了帖子,不过他说受了巡抚大人的军令,所有拿到的海贼都要立即送到朱大人那里,听候处置,旁人不得置喙!” “什么——”林希元脸上那一丝红色又消失了,他一屁股坐回椅子上,仿佛全身的骨头都被抽掉了。 “朱纨,你欺人太甚!”林希元突然站起身来,将桌子猛地一掀,倒下的桌子将一旁书案上一个林希元平日里很喜欢的风瓶碰倒,摔得粉碎。但林希元却仿佛根本没看见,目光呆滞,状若疯狂。 “老爷,老爷!”管家赶忙上前扶住林希元,原来那浯屿岛本就是林家的走私基地,上面除了有存储各种违禁货物的仓库,还有好几个负责这方面事情的心腹家人,结果卢镗这一次来的太急,竟然将这几位和岛上的海贼一锅端了。这可就戳到了林希元的痛处了,损失了岛上的货物银钱也就罢了,这几位知道的事情可是太多了,若是朱纨深究下来,那可是灭门的大祸。 “老爷也莫要太过忧心了,朱纨也未必会发现呀!” “未必会?”林希元双目精光爆射:“我林家几代人的心血岂能寄托在那厮‘未必会’上面?你马上再去一趟,告诉那卢镗,一条人命三百两银子,我也不用他放人,他把这几个人都给我杀了,一手交钱,一手交人头!” 管家听到林希元这般狠辣,双腿不禁一软,险些跪了下去,林希元见他这般模样,冷哼了一声:“他们几个被官府拿住了,就是死路一条,若是把不该说的说出来,林府上下数百口人就都要死,一家哭还是一路哭?你放心,他们家人我都会照顾的!” “是,是,老爷!”管家躬身拜了一拜,便转身退出屋外。林希元在屋内来回踱了几圈,突然高声道:“来人,取酒菜上来,老夫饿了!” 外间时候的家仆听到林希元的声音,赶忙吩咐厨房,先送上四个冷碟上来,林希元如风卷残云一般,转眼之间便将其吃的一干二净,一旁侍候的婢女看的害怕,不一会儿黄氏便赶了过来,看到林希元这样,黄氏心惊胆战的问道:“老爷,您这是怎么了?” 第一百四十四章翻脸 “你这妇人好生麻烦!”林希元皱了皱眉头:“方才老夫不吃你不满意,现在老夫吃了你还是不满意,你到底要怎么样?” “可,可是老爷您平日不是这样子的呀!”黄氏结结巴巴的答道:“您现在年事已高,须得惜福养生。” “哼!都逼到老夫家门口来了,满门上下性命都只在旦夕,还说什么惜福养生?”林希元把筷子往桌子上一拍:“怎么菜还没上来,那厨子莫非睡着了!” “是,是,老爷,我马上去催催!”黄氏自从嫁到林家,哪里见过林希元这等样子,心中越发害怕,赶忙找了个由头出了屋子。林希元冷哼了一声,将杯中残酒一饮而尽,冷笑道:“朱纨,若不杀汝,我林希元誓不为人!” 林希元正要给自己倒酒,却看到黄氏又进来了,神色张皇,心中不喜:“又出什么事情了?” “老爷,外面有个人求见,说自己的是东番周掌柜的手下!” “周可成?这个节骨眼上他派人来作甚?莫不是有人落在卢镗手里了?”林希元眉头微皱,若是在平日里他恐怕就随便将其打发了,但在这个特殊的时候会不会有什么重要的消息呢?他想了想:“领到我书房去!” “是,老爷!” 林阿水坐在一张圆凳上,好奇的看着书房内华丽的陈设,显然这个前半辈子都在和缆绳和木桨打交道的男人并不习惯书房内的环境,这让他显得颇为紧张。 “林老爷到!”随着通传声,林阿水像一根弹簧一样从凳子上跳了起来,他飞快的向进来的老者跪下磕了个头:“小人拜见林老爷!” “嗯,起来说话吧!”林希元的目光扫过跪在地上的男人,精瘦的身体,褴褛的衣衫,黝黑的皮肤,应该是个漂泊海上的汉子。 “多谢林老爷!”林阿水站起身来,垂手站在一旁。林希元笑了笑,问道:“周掌柜近来可好,他派你来有什么事情吗?” “多承林老爷的看顾,我家掌柜近来一切都好。他派小人来林老爷这里,乃是送信的!”林阿水从怀中取出书信双手呈上,林希元从仆人手中接过书信,打开一看,纸上用十分潦草的字体写了两行字: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朱纨尽诛海上豪杰,于天子已无大用,然为闽浙两省官绅士民所切齿,灭亡无日。茂贞公且安心,未来东南海上,便是你我的天下! “这厮好大的口气!”林希元的嘴角微微上翘,不知道为何,那位年轻人在信中暴露的野心并没有引起他的反感。不过头两句话倒是很有道理,朝廷给予朱纨两省巡抚的大权,为的就是让他扫平东南海上这些已经成为朝廷隐忧的海商,在朱纨没有完成这个任务之前,所有攻击他扰民、滥杀的折子都不会被采纳,因为天子和内阁的相公们都很清楚朱纨要完成他们交给的任务就不可能不扰民,不可能不滥杀。可一旦朱纨完成了朝廷交给的任务,对于天子和相公们来说也就没有动力继续保护他了,将其抛出去满足闽浙两省士绅的报复也不是不可以。这种权术虽然阴微,但却十分有效,这个周可成能够看出这一点,非常不简单呀!不过这样也好,既然已经与其结为盟友,那此人的势力越大,对林家也越有利了。 “取火来!”林希元从家仆手中接过点烟斗的纸媒子,将那信纸点着了,烧到只剩一角白纸方才松了手:“你回去禀告你家掌柜,他信里写的我都看过了,代我转告他,,浯屿之事不过是一时之祸,我们两家来日方长。” “是,小人一定把话带到!” “你出去时领五两银子吧,是赏你的!” “多谢林老爷”林阿水大喜,赶忙跪下磕了两个头方才退出屋外。 见完林阿水这个不速之客,林希元胸中的怒气已经出去了七八分,他让婢女送上热茶来,一边喝茶,一边等待着管家的回音。又过了约莫两个时辰,才看到管家从外间进来,他向林希元行了礼,低声道:“老爷,事情办成了,只是——!” “只是什么?” “那卢镗一口咬定每个人要四百两,小人害怕夜长梦多,便斗胆做主答应了!” “四百两!这个丘八好大的胃口!”听到这个报价,林希元不禁一阵肉痛,但一想比起后面的麻烦来,能够花钱免灾已经是上策了,便强压下胸中的怒气道:“也罢,你做的不错,拖下去的确很危险。”他正想让管家退下,突然发现对方的脸色惨白的吓人,赶忙问道:“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事情?” “都死了,都死了!”管家双膝一软,跪了下去:“卢镗接了那朱纨的命令,将李光头等九十余人尽数斩了!” “什么?”林希元大吃了一惊:“你说的是真的?” “都是真的!”管家一边抽泣一边答道:“那卢镗收了银子却说我的运气不错,巡抚大人刚刚有军令下来,将所擒获的贼首尽数斩首,以儆效尤。你稍等片刻,我将那四人也加入名单之中,一齐斩了,首级你带回去便是了!近百条人命,齐刷刷就在帐篷外面,一股脑儿都砍下来,作孽呀!” “好一个辣手的朱纨!”林希元脸色微变:“竟然连等到秋后都不耐烦,这么快就下手!”他思忖了一下,便猜出了朱纨的用意,想必是为了雷霆手段,震慑潜在的不满分子。但依照大明的律例,除了特殊的情况,死刑的复核批准权力是在中央而非地方,死刑案件一般要送到刑部审核批准后方可执行,朱纨这么做就触犯了大明的律例。即便他作为巡抚,有令牌可以便宜从事,但毕竟这只是临阵督战,若有士卒临阵脱逃,便可临机处置,而这些被俘的海贼,又有什么需要临机处置的呢? “你马上去一趟卢镗那里,把这些人的身份确定一下,列一张名单给我!” “是老爷,您这是要?” “哼,老夫要联络被杀之人的家属,前往都察院喊冤!” 第一百四十五章高层 京师西苑万寿宫,谨身精舍。 “皇爷!”麦福在精舍的台阶下停下脚步,虽然他是身为内官之首,且深受天子的信任,但最好还是不要在圣上修道精修的时候打扰。 “是麦大伴吗?”门内传出嘉靖皇帝的声音:“是夏言的案子吗?进来说话吧!” “奴才遵旨!”麦福小心翼翼进了精舍,只见嘉靖与平常那样身着一件淡黄色的道袍,盘腿坐在蒲团上,神情轻快。他小心翼翼的跪下磕了个头道:“三法司已经出结果了!” “嗯,喻茂坚、屠侨他们怎么定的罪?” 嘉靖口中的两人分别为当时的刑部尚书与左都御史,正是审理曾铣、夏言一案的主官,麦福深吸了一口气,答道:“喻茂坚、屠侨以为曾铣失陷城寨,掩败不报,克扣军饷,依律当斩;夏言勾结外臣,欺瞒君上,依律也当斩,不过此人乃是朝廷重臣臣,依照旧例可减刑,改为流放。” 听完麦福的禀告,嘉靖并没有立即回答,麦福跪在地上,也不敢抬头偷看天子的颜色,只是俯首跪在地上,耐心等待。过了约莫半盏茶功夫,他才听到嘉靖的声音:“荒唐,荒唐!” 麦福听到嘉靖这般说,赶忙磕了两个头,不敢说话。几分钟后才听到嘉靖的声音:“曾铣固然有战败之事,但却罪不至死。他的罪状在于交结近侍,勾结中外,这才是他依律当斩之罪;至于夏言,他虽然是老臣,但他行事傲慢狂悖,当初他为首辅时,把持言官,言官本为朝廷耳目,专听其主使。朕不早朝,他亦不入阁。军国重事,取裁私家。王言要密,视等戏玩。言官不一言,徒欺谤君上,致神鬼怒,雨甚伤禾。寡人免其官职,以为小惩。数年后念旧情起复,然其怙恶不悛,又以国事为儿戏,岂可减免?” “是,是,奴才立刻传旨给喻、屠二位大人!”麦福听到这里,已经是汗流满面。原来外廷揣摩嘉靖心意,这曾铣才是主犯,夏言不过是牵连进去的,加之当初此人极受天子信重,后来虽然被贬官回家,几年后就又重新起复,于是便判了曾铣斩刑,夏言一个流放便是。可听天子的口气,倒是夏言才是主犯的样子,搞出这么大的乌龙来,当真是天威难测呀! “嗯!”嘉靖重新恢复了平日里那副淡淡的神气,随口问道:“这几日朝中还有什么事情吗?” 麦福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珠,小心答道:“御史陈九德上书,弹劾闽浙巡抚朱纨擅杀!” “哦!” 麦福看到嘉靖脸上露出好奇的神情,沉声道:“皇爷,陈九德奏疏里的内容,奴才还记得几句。” “那大伴就背来听听!” “奴才遵旨!”麦福清了清嗓门,便依照记忆背了起来:“今都御史朱纨巡视海防悉心效力,擒斩贼党甚多,臣不敢谓其无功,然其所斩九十六人未必尽为夷寇,却以军法从事,中间枉与不枉,当与不当,今皆不可知。臣不知纨何心而乃残忍至此也!”背到这里,麦福稍微停顿了一下,抬起头看了看嘉靖的脸色,才继续背诵下去:“臣料纨之意不过谓奉有令旗牌,可以径行杀戮,然旗牌恐为督阵所设,将以激励将士,处置临阵退缩者,非用于即擒之贼,又不过谓奉有敕书,可以便宜从事,恐为随时防守,相机缴捕,非谓生杀之权得以自由,纨之跋扈至此哉!且平日残暴乖方,大率如此,凌辱知府,绑缚知县,用棍棒打人两腿,至于死命者甚多,两省士民怨入骨髓!” “罢了!”嘉靖打断了麦福的背诵,问道:“弹劾朱纨的还有别人吗?” “禀告皇爷,还有给事中叶镗,御史周亮、通政使赵文华、左都御史屠侨等十余人。” “哦,都是闽浙两地的大臣呀!”嘉靖点了点头,麦福赶忙低下头去,不敢说话,他后面提到的屠侨、赵文华在分量上可就远胜陈九德他们了,这几人有一个共同点,籍贯都是闽浙两省的,麦福自然知道嘉靖会发现这一点,不过他知道人主精明之极,也不敢在这件事情上玩弄小花样。 “麦大伴,你觉得这件事情应当如何处置?” “皇爷,奴才是个阉人,不敢擅议国事!” “呵呵!”嘉靖笑了起来:“你是司礼监的掌印太监,岂有不论国事的道理,寡人让你说你就说,便是说错了也无罪!” “是!”麦福应了一声:“陈九德的奏疏虽然言辞激烈,但也不过是一面之词,朱纨行事未必尽如他里面所写的。”说到这里,他抬起头看了看嘉靖的脸色,方才继续说道:“只是这么多官绅弹劾朱纨,两省士民对其有怨恨之心只怕也是事实!” “嗯!”嘉靖点了点头,麦福这回答听起来貌似公允,但细想却另有一番意味,他说朱纨行事未必尽如他里面所写的,换句话说就是有一部分如陈九德所言,后面那半句更是直言朱纨为两省士民所恨,听在嘉靖耳里更是别有一种意味,半盏茶功夫之后,嘉靖叹道:“你说的不错,那这样吧,朱纨便停职待勘,让兵部给事中与福建巡按御史前去探查事情究竟,然后在作处置!” “奴才遵旨!” 嘉靖二十八年十二月(1550),南京应天府衙。 刚刚过了一更天,东边的偏院显得十分寂静,只有一个值更的更夫拿着梆子和白纸灯笼,在院墙外行走打着梆子。但与平日里不同的是,黄昏前外边的耳房便来了十余个标兵,他们有的挂着腰刀,有的手持长枪,不时在院外巡逻,个个神情颇为紧张。 第一百四十六章结局 住在偏院里的朱纨也感觉到了这种奇怪的气氛,自从几个月前他被停职待勘之后,他便被带到南京,被软禁在这院子里。应该来说从生活方面他的待遇还是很不错的,应天府专门派来了十余名仆人婢女侍候他,还在院门派兵守卫,以防止他遭到仇敌的杀害。但这并不能减少他的悲愤,每日里朱纨都在屋中起草奏疏,以与对手争辩。但随着时间的流逝,他本人也变得越来越阴郁暴躁起来。 “左右不过是一死!”有时候他的心中跳出一个念头,随着时间的流逝,这个念头也越来越变得诱惑起来。 “大人!” 门外传来一个声音,朱纨抬起头来,看到一个五十出头的干瘦老头站在门口,却是陈书目,此人乃是应天府的的老街蠢,祖上数代都吃的是公门饭,人缘很熟。他在叔伯弟兄中排行第九,所以生疏的人们多称他九老板;市井年轻人和那些小偷小摸、青皮无赖,捕、快、皂三班后进,都亲热地尊称他九爷;那些有身份的人,便叫他老九。朱纨知道此人可谓是无事不登三宝殿,便放下笔来:“是老九呀,进来说话吧!” “当不起,当不起!”陈书目赶忙敛衽拜了一拜道:“小人有一桩事情要禀告大人!” “什么事情?” “京里来人了,刚进了应天府衙门,小人知道后就立刻赶来了!” “京里?”朱纨心里咯噔一响,问道:“哪个衙门的?” “看服色应该是北镇抚司的,领头的是个百户!” 饶是朱纨早已有了心理准备,脸色也一下子变得惨白,北镇抚司的人出现只有一种可能性,那就是要逮捕自己回京师审讯了,眼下自己朝中并无有力的奥援,又将闽浙两省的士绅百姓得罪了个干干净净,唯一的指望就是天子的保护了,毕竟当初自己出京严查海禁乃是天子之命,而现在天子也变了态度,摆在自己面前只有一条路可以走了。 “老九,麻烦你帮我一个忙!” “大人您说的哪里话!”陈书目赶忙跪下磕了个头:“您有什么事情,只管吩咐便是,小人一定尽力去办!” “我有一个好友名叫项高,住在鸡鸣寺,你给我传个口信给他,就说我想吃家乡的蟹壳黄,鸡鸣寺边上有一家不错的,请他给我甜咸口味各带十枚来!” 陈书目听到朱纨这个要求,松了口气,拍着胸脯道:“大人请放心,我马上就去,您稍侯便是!” 陈书目果然并没有撒谎,傍晚时分他便陪着项高回来了,他笑嘻嘻的向朱纨长揖为礼:“大人,小人去外边待会儿,二位细谈!” “有劳九老了!”朱纨也拱了拱手,送陈书目出了门,便赶忙带上房门,低声问道:“项兄,都带来了吗?” “带来了!”项高脸色十分凝重:“只是有必要这样吗?虽然天子派北镇抚司拿你入京,可你在闽浙两省也是奉旨行事,应当不至于一死吧!” 朱纨转过身来,已经是涕泪横流:“项兄,纵天子不欲我死,闽浙人必杀我,他们恨我入骨,必殃及妻儿。吾今日死,天子尚且怜我三分,可保妻儿无事,既然如此,还是自决的好!这里不是久留之地,把东西给我,你快快离去!” 项高知道朱纨所言不假,这南京城中盯着这里的眼睛也不知道有多少双,自己多留一刻便多一分的风险,只得含泪告辞。他离去之后不久,朱纨打开项高带来的纸包,取出一枚还热气腾腾的蟹壳黄,咬了一口叹道:“还是当年的味道,哎,朱纨呀朱纨,临死之前还能吃上这等美味你还有什么可以抱怨的呢?” 写到这里,的第一卷就结束了。如果将这本书比作一场多幕剧的话,这仅仅是一个开始,一个让一部分人物出场亮相,介绍故事开端的序曲。在接下来的一卷里,整个故事将在更加辽阔的背景里展开,欧洲的殖民者和冒险家,日本的豪商与大名、东南亚的王公贵族、大明的天子、士大夫、武将、海商,东北亚的蛮族酋长,都将被一股无形的力量卷入一个巨大的旋涡。请看第二卷——旋涡。 第一章粪尿与硝石 小七站在门前,咬紧牙关,右手轻轻颤抖,终于他举起右手,用力推开房门。周可成坐在窗户旁,正就着窗外照进来的阳光写些什么,听到门轴转动的声音,抬了抬眼:“哦,是你呀!”他放下手中的笔,坐直了身体。 “师傅!”小七的声音略带颤抖:“可不可以更改一下您的任命!” “更改任命,为什么?” “我不想去管理屎尿!”小七的脸色苍白,仿佛死人:“师傅,我已经学得够多了,给我一条船吧!哪怕是螃蟹号那样的小船,我可以去打鱼、去月港、去朝鲜、去日本、甚至去捕鲸、挖铁矿砂,或者跟着阿坎去打土著蛮子,这些都可以,我不会有一句怨言,只要不让我去和粪桶尿桶打交道!” 周可成看着自己的徒弟,目光中带有某种奇怪的东西,几分钟后他站起身来:“小七,我带你去看一些东西,假如看完了之后你还是这么想的话,我答应你!” 小七点了点头,他跟着周可成出了圆堡,登上一条小船,船行驶出淡水河口,停靠在岸边的一段崖壁旁,无数的海鸟在崖壁上筑巢,发出尖利的叫声,展开的翅膀遮挡住了天空。两人沿着崖壁走了十几米,看到一个山洞,洞口的卫兵迎了上来,低声道:“掌柜的,您最好加件衣服,里面有点冷!” 虽然事先已经有所准备,穿上了厚重的棉绒长裤,羊皮袄子,周可成走进山洞时还是感觉到一股寒意。山洞里阴冷黑暗,寒气彻骨,紧随其后的小七禁不住打了个喷嚏,声音在地下的空间里回荡,经久不息。 “这里好冷呀!”小七低声抱怨道:“真受不了,外面明明那么暖和的。我们为什么来这个鬼地方!” “因为我们正在做的是鬼事情!”周可成的声音与山洞里一样冷,也许更冷。小七赶忙闭住嘴,举起灯笼,暗淡的黄光照在四周干燥的石壁上,他们小心翼翼的向前走,避开坚硬的岩石,走了大约七八分钟,小七发现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奇怪的味道,脚下也由坚硬的岩石变成了柔软的泥土。他弯腰抓了一把,凑到眼前闻了闻,问道:“这些泥土怎么味道这么臭?” “这些都是蝙蝠和海鸟的粪,当然味道很臭!” “什么?蝙蝠粪和还鸟粪?”小七赶忙将手中的泥土丢到地上,吐了口唾沫,将右手在墙壁上擦拭:“师傅,您带我来这里干嘛?” “这些是宝贝!”周可成笑了起来:“你知道么,这个山洞对我来说是最大的宝藏!” “宝藏?”小七看了看周围,昏暗的灯光下可以看到整个山洞大概有十五六亩大小,地上黑乎乎的几乎全是粪便,让人寒毛直竖:“师傅,我看不出这些粪便有什么珍贵的!” “你当然看不出!”周可成笑道:“你记得吗?我曾经花了一大笔钱向米兰达购买印度硝石。” “当然记得!”小七笑道:“当初还有人说您买的太多了,现在才知道您这是明见万里!” “如果我当初发现这么多粪便,就用不着花那么多银子了!”周可成在石壁找了个缝隙,将灯笼挂在上面,将一把铁锹塞进小七手里:“现在挖吧!” 大约半个小时后,两人回到船上,身上都满是灰黑色的污迹,手中的皮桶里装满了干燥的粪土,小七的脸上满是苦涩和厌恶,但却不敢抱怨。回到圆堡之后,周可成将粪土倒入事先准备好的瓦缸里,倒入清水,搅拌均匀。大约两个小时后,他拔出瓦缸底部的木塞,淡黄色的液体从瓦缸底部流出,很快就装满了瓦罐。 “这就是尾水!”周可成指着瓦罐里的淡黄色液体说,然后他又将瓦罐里的“尾水”倒入另外一个瓦缸中,加入新的粪土,搅拌均匀后,重新取出液体。这时周可成走到一旁,拿起一枚鸡蛋,放入液体之中,鸡蛋漂浮在液体表面,只有大概一半没入液面之下,他满意的点了点头,指着鸡蛋对小七说:“看到没有,只有半个鸡蛋露出来的才可以用。如果露出的少了,就要再浸泡新的硝土,如果露出的多了就掺一点水,直到差不多一半才可以用!” “是,师傅!”小七有些茫然的点了点头,不过他知道周可成这么做必然有他的用意,还是将其刚刚说的话牢牢记住。 周可成将瓦罐中的浑浊液体倒入一个新的瓦罐中,然后向其中倒入海藻灰,用力搅拌,然后从缸底取出液体,倒入大口铁锅中加热,很快铁锅底部便出了白色结晶体,这时将铁锅内液体滤出,然后再倒入装满海藻灰的瓦罐中用力搅拌,这样几次后铁锅内的液体变得清亮。周可成这才将滤液倒入瓦盆中,放到院子里的露天中,约莫一顿饭功夫后,瓦罐的底部出现了许多白色针状的结晶体。 “这就是硝石!”周可成指着瓦罐道。 “这就是硝石?”小七惊讶的长大了嘴。 “嗯!”周可成指着瓦盆里的液体:“这叫母液,还可以接着用的!还有,这些硝石还不够好,要用水融化后再加入鲸油或者鱼油熬,然后才能得到比较好的硝石!” “原来这样可以得到硝石!”小七脸上满是笑容,他伸出手在水中取出一小块来,阳光照在白色晶体上,反射出美丽的光:“太漂亮了,真的太漂亮了!” “这样的山洞我已经发现了四个?”周可成擦了擦手:“以后你每天早上将收集的粪尿洒在山洞里那些粪土的表面,过一个月左右就会成为硝土,可以用来取硝,粪、牛粪尿也可以,我已经下令了,所有人家里都必须有一个粪桶,不许随地大小便,粪尿必须集中使用,还有告诉各个村落的土著人,可以用粪尿来换咸鱼!我还会下令从大陆购买更多的牛!”说到这里,周可成稍微停顿了一下,脸色也变得和缓了不少:“小七,我知道这个事情很脏很辛苦,不过自制硝石对我、对我们大家都很重要,希望你能够担起这个责任来!” 第二章硝石贸易 “是!”看了看手中的硝石,小七点了点头:“我会把这个担子担起来的!” “好,很好!不愧是我的徒弟!”周可成拍了拍小七的肩膀:“这样我就可以放心去堺镇了!” “堺镇?” “没错,那里是倭国最大的商业城市,黄金和白银在那里流淌,沉淀,也是倭国最大的硝石进口港。这个国家正处于乱世之中,各家豪强相互攻杀,对于硝石的需求量非常大!这个市场原先基本是弗朗基人和汪直占据的,我打算先抢个两成过来吧!” “两成?”小七突然感觉到口中有些苦涩,他结结巴巴的问道:“师傅,可以告诉我两成大概是多少吗?” “具体数量现在还不清楚,不过堺镇每年的进口量应该不会少于七百石,这距离他们的需求还有相当大的缺口,毕竟倭国人现在应该还没有掌握自制硝石的技术。现在我们这边的高炉还没有建起来,铸造的火炮也不多,能消耗的硝石数量也有限,应该今年产量有三百石就差不多了!” “三百石?” “所以你的任务很重呀,不过你放心,这件事情人财物都会确保供应给你的!” 小七走出圆堡大门的时候,步履沉重,神情呆滞,就连耳后传来的“屎尿头领”的嘲笑声他都懒得理会,他刚刚粗粗算了下,一年三百石,摊下来一天就要一百二十多斤(明代斤为593克)硝石,且不说消耗的人力,光是收集粪尿所需要的功夫就够让人绝望了。原本以为自己的未来是战场、风帆、甲板,却想不到是粪桶和尿罐,一想到这里,他整个人就觉得没有力气了。 看着自己徒弟垂头丧气的背影,周可成也不禁莞尔。由于硝石的主要成分硝酸钾是一种易溶于水的矿物,所以天然硝石的分布其实并不广,最著名的天然优质硝石产地便是在智利北部的taraatofagasta和atacaa等地,那里气候干旱少雨,产出的硝石无论是用于军事还是制造农药都很不错,而旧大陆的主要产地则是印度、北非、埃及、俄罗斯、土耳其,中国的西北地区也有相当丰富的蕴藏。随着黑火药在军事上的用途越来越广泛,硝石也越来越成为各国严格控制的战略物资。虽说大明的千里海疆就和筛子差不多,必要时也可以从印度进口,但周可成还是不希望把自家硝石来源卡在别人手中。利用空气中的细菌硝化粪尿中的氮化物来提取硝石虽然看上去脏得很,但却是一项颇为实用的技术。在西方近代军事史中有句谚语——战场上的子弹是从女人的膀胱之中射出的,即便到了南北战争时期,南方邦联也在后方收集人的粪尿以制造硝石。周可成眼下的直辖的人口虽然不多,但加上整个台北盆地范围内的土著也有六七万人了,加上海鸟、牲畜、桑蚕的粪便,满足自身所需甚至一定数量的出口还是没有问题的。周可成小时候家里有一本文革时候翻印的关于人民战争的小册子,里面便有简单的测量硝酸钾溶液浓度的办法,即将生鸡蛋放入溶液里,根据生鸡蛋没入溶液的多少来测算溶液的浓度。用于蒸馏的硝酸钾母液的浓度必须保持在3032美波之间,加热蒸馏使其浓度增加到3742美波,冷却之后便可获得晶体。否则就不行,因为硝酸钾溶液的凝结点在3742美波之间,低于37美波无法凝结,高于42美波就分解了,用于炼硝工匠的话说就是过老或者过嫩了。只要掌握了这个技术,提炼硝石的产量与效率都可以大大提高。像这些细节放在古代无疑是军国之秘,除了小七,周可成还真不敢随便教给别人。 “再给等两个星期吧,希望小七这里能够上轨道!”周可成回到书桌旁,展开地图,右手的食指划过台湾岛的海岸线向西北方向滑动,然后沿着琉球群岛继续向北,最后落到日本濑户内海旁的一个小点上:“这样我就可以放心去堺镇了!” 日本、淡路岛。 彦次郎小心的在礁石间寻找着落脚点,虽然海浪已经冲刷了千万年了,但这些礁石的边缘还是如刀刃一般锋利,一不小心就会把人的手足割破。不过这些礁石的缝隙也可以找到美味的贝类、海菜、螃蟹还有海鱼,这些都是家人最喜欢的食物。他小心的用竹钎将附着在礁石上的牡蛎挖出,丢入背篓里。如果有钱买一块豆腐,加上一点咸盐,和贝类、海菜、螃蟹一起煮成浓汤,妻子吃了一定可以生下一个强壮的男孩,继承中村的家业! 和绝大多数战国时候的日本农民一样,中村彦次郎并没有真正的姓,所谓中村不过是旁人对他家的称呼罢了,与隔壁村的、大树下的并没有什么区别。但这个下克上的时代也极大的影响了中村彦次郎的性格,体格强壮,性格坚韧的他也时常想着通过立下军功成为武士,将中村变成自己真正的姓。应该说这也不是什么不切实际的幻想,当时的淡路国在三好长庆的三弟安宅冬康的统治之下,而淡路水军乃是威震天下的三好大军的重要支柱,三好军天文十五年(1546)在堺浦、天文十六年在天王寺、天文十八年在江口的合战中,都能看到淡路水军的身影。只要有胆量、有本事,取得敌方武士的首级,就可以获得主上的恩赏,由一介庶民升为武士,而从武士升为一城之主,由一城之主成为一国之主,这都不是不可能的。 彦次郎正一边捡着海产,一边想着自己的心事,随着时间的流逝,他背上的竹篓也越来越沉重,潮水也渐渐涨了上来了。他知道涨潮的时间快要到了,正准备往岸上走去,突然他的视线被吸引住了,海面上出现了几点船影,正绕过淡路岛,向纪淡海峡驶去。 第三章海贼 “这是哪里来的海船,莫非是来抢劫的海贼?”彦次郎飞快的向高处爬去,乱世中的男人可不能粗心大意,半盏茶功夫后,他已经登上了礁石的顶部,远处的船影也清晰了很多。 “渔船没有这么大,也不像是关船,这应该是远洋航行的商船,说不定是来自明国、琉球的!”凭借丰富的经验,彦次郎很快就做出了判断,松了口气,没人不远万里驾驶这种海船来抢劫淡路岛这种穷乡僻壤,但其方向应该是通过纪淡海峡,前往堺镇的,听说那里是全日本第一的商港,不但六十六分国的商人,就连明国、朝鲜、琉球、南蛮的商人都有前来,堺镇的大商人的财富多到数也数不清,甚至将军家、管领、三好主家都要向其借贷呢,也不知道这几条船上装载着什么样的宝物呀!如果能看一眼,哪怕是死了也心甘呀!想到这里,彦次郎禁不住叹了口气。 “为什么不禀告主家,把这几条船夺过来呢?” 一个念头突然闪现在彦次郎心头,就好像落到干草堆上的火星,这个念头越来越炙热,无法抑制起来。作为世代生活在淡路岛上的渔民,彦次郎很清楚纪淡海峡有许多岛礁、旋涡,即便是本地的船只通过都颇为小心,像这种外来的大船肯定会等到白天而不会在夜里拿船和货物去冒险。按照现在的时间,这几条船无论如何天黑前都无法通过海峡的,这一带可以停泊的地方并不多,假如发动夜袭的话,几乎可以说是十拿九稳。凭借这一功绩,主家肯定会赐予自己武士的身份。想到这里,彦次郎将背上的竹篓里的海产倒掉,就以最快的速度向最近的野口家城砦跑去。 “就在这里下锚吧!”许梓指着前面不远处的一块岛礁说:“天已经快黑了,前面的潮水很大,礁石很多,海风也变化无常,一不小心撞上去就不好了!” 周可成抓住支索,伸出一只手去感觉海风。许梓说的没错,海水涌入狭窄的海峡时变得极为湍急,而风却在减弱,虽然这条船像最好的猎犬一样灵敏而又服从命令,但还是不习惯这种复杂的环境,在这种情况下夜里走一条布满礁石的海路可不是什么明智的决定。 “下锚!”周可成向一旁的莫娜点了点头,土著少女立刻向水手们发出了下锚的命令,随即号角声响起,这是向后面的其余三条船发出的信号。训练有素的水手们降下前桅、船首桅和支索的帆,只留下主桅的帆,小艇被从飞鱼号放了下去,用测量深度的铅锤测量岛礁周围的水深,寻找合适的泊位。周可成向左手方向望去,那个巨大的岛屿距离自己只有大约四千米,险恶的海浪拍打着黑色的岩礁,布满裂缝的灰黑色岩石开阔的延展着,直到自己视线的尽头,在目光所及之处便能看到一个曲折的港湾。他摇了摇头,这可不是什么安全的所在。 “四爷,这岛上的人安全吗?” “呵呵!”许梓笑了起来:“贤弟,你这话可就问的差了,这倭国可是战国乱世呀,安全不安全的靠咱们自家的!” “四爷教训的是!”周可成笑了起来,他轻击了一下手掌,下令道:“传令下去,今天晚上双岗双哨,军器都发到每个人手上,严加戒备!” 夜色漆黑,只有天上微弱的星光闪耀,彦次郎伸出手,感觉海风从自己的指间滑过,风势正好,这是个好兆头。他转过头低声道:“野口殿,海风正好,可以推船下海了!” 野口孙七郎没有说话,他回头看了看,在火把的照射下每个人的脸上都泛出青铜色的光泽,由于时间有限,他只召集了三百军势,不过偷袭也足够了。若能夺取船上装载的宝物,对于野口家日益紧张的财政大有裨益。 “所有人听清楚了!”野口孙七郎的声音很低沉,但即便海浪也无法将其压住:“上船之后,熄灭火把,除了船尾的灯笼外,不许举火,以免被敌船发现!都清楚了吗?” “哈!”众人齐声应道,眼中流露出嗜血的凶光,野口孙七郎满意的点了点头,拍了拍彦次郎:“彦次郎,好好干,这次如果成功,我会把你的功劳禀告家督殿下的!” “哈!”彦次郎赶忙跪下,面孔紧贴地面,终于自己可以不再是中村的彦次郎,而是堂堂的中村彦次郎了。 船划出海湾,在紊乱的海风吹拂下,船帆噼啪作响,野口孙七郎下令降下船帆,所有人划桨前进,袭击者们一条跟着一条,就依靠前面船只尾部微弱的灯光。彦次郎侧耳细听,桨声被风浪声淹没,他很喜欢这样,偷偷摸摸靠近,他很清楚虽然那几条船只是商船,但要比野口家的船要大得多,而且这种远洋商船上一般都有各种武器,若是惊动了居高临下起来未必能占到便宜。作为向导,彦次郎无需划桨,他蜷缩在前甲板的角落旁,耳边传来海风的叹息声,就好像传说中海女的哭泣。 “彦次郎,你怕了吗?”野口孙七郎低声问道。 “不,不!”彦次郎慌忙否认,野口孙七郎笑了笑:“这是你第一次出阵吧,怕也没有什么奇怪的,我初阵的前一天晚上整夜无法入睡,什么都吃不下!” “啊?那,那您的——”彦次郎目瞪口呆的看着平日里高高在上的武士老爷,他万万没有想到对方居然这么和气的和自己说话,野口孙七郎自嘲的笑了笑:“你是问初阵吗?稀里糊涂的上阵,稀里糊涂的结束了,不过运气还不错,保住了自己的脑袋。”说到这里,他的脸色变得严肃起来:“其实当武士,武艺呀胆量什么的都不重要!” 第四章夜战 “那重要的是什么?” “一股子认真劲儿,上司命令不许退却,那么,即便是害怕得浑身发抖,抖得根根骨头格格作响,也决不后退一步,这就是出色的武士。相反,如果力气挺大,武艺高强,可到打仗的紧要关头,却溃退下来,那就当不了武士。” 听到这里,彦次郎已经明白了野口孙七郎的意思,他感动的点了点头:“殿下您请放心,我彦次郎决不后退一步!” 野口孙七郎满意的点了点头,他走到船舷边,袭击者们并没有沿着布满礁石的海岸航行,他们先远远的驶入海中,避开礁石,然后顺着船头涌入海峡的潮汐前往目标停泊的岛礁。对于彦次郎他们来说,虽然是夜里,但对于这里的海流、礁石他们熟悉的就好像自己双手上的纹路。野口孙七郎回头看了看岸边,陆地已经消失不见了,调转船头的时候到了,他对船尾的舵手低声咳嗽了一下,小船顿时转了个圈,掀起一阵海浪,但他的双脚就好像焊在甲板上,一动不动。 在潮水的推动下,袭击者的船速快了许多,一道分叉的涟漪在船尾紧随。野口孙七郎整理了一下身上的盔甲,束紧腰间的皮带,目标已经相距只有不到百步了,在这个距离他才意识到对方有么巨大,最小的一条也有自己座船的三倍那么大,而最大的那条足有十二间长,野口家最大的安宅船也不过如此,但目标看上去要狭长的多,高耸的桅杆自己必须把脖子仰的发酸才看得清,果然不愧是能够跨越大海前来的大海船呀! 九指睡眼迷惺的走到船舷边,解开裤带,把那话儿掏了出来。与当时的绝大多数海船一样,螃蟹号上的水手们都是直接向大海倾斜自己的存货的,九指也不例外。释放膀胱压力让他觉得一阵轻松,但随即他便听到下面传来一阵奇怪的声音,下意识的低头一看,只见船舷下方一个正在往上爬的蓬发汉子被自己淋了一头的尿,与自己相距不过一米多远,正恶狠狠的看着自己。 “是海贼!”九指顾不得提裤子,伸出右手抓起右边一个什么东西便朝那汉子头上砸去,那蓬头汉子正在往上爬,空不出手来只能眼睁睁的挨了一下,惨叫着跌落下去,摔在小船甲板上,顿时砸得船只摇摆不定,惊起了一片叫喊声。九指这才看清海面上十几条小船正朝自己这边靠拢过来,船上都是手持武器的汉子,赶忙捡起号角用力吹了起来。 当天夜里白鸟号的值夜官正好是莫娜,她正准备依照往日的习惯到甲板上再巡查一遍时,突然听到不远处的螃蟹号传来的号角声,随即又响起一声鸟铳,在寂静的夜里显得尤为刺耳。 “是夜袭!”莫娜立刻意识到发生什么了,她赶忙跑上甲板,揪住遇到第一个水手的领子,厉声下令道:“你马上到甲板下面去,叫醒所有人,让他们拿起武器到甲板上面来!”然后她高声喊道:“不要慌,把火绳点起来,向任何敢于登船的人射击!” 由于周可成的四条船是停泊在岛礁的一个小海湾里,因此停在最外面的螃蟹号遭到袭击时,夜袭者还没有靠上白鸟号和另外两条船。当他们看到自己的行动已经被发现,也纷纷点起火把,一边向敌船上投掷标枪射箭,一边用搭钩搭上船舷,企图爬上去。而船上被惊醒的水手们也用弓箭和火绳枪还击,与绝大多数夜袭一样。进攻一方占据着胆量和突然性上的优势,很快他们就登上了螃蟹号的甲板,夺取了大半条船,如果不是九指领着十余个经历过好几次战斗的老水手在船艉楼死战不降的话,野口孙七郎对螃蟹号的突袭就要得手了。 但在白鸟号上,突袭者却碰到了硬骨头。作为周可成的座船和这支小舰队的旗舰,白鸟号上的武装是最强大的,除了武装的水手之外,还有三十名装备齐全的卫队,被莫娜派到甲板下的水手叫醒后,他们迅速跑上甲板,用鸟铳和斑鸠脚铳(带有支架的重型火绳枪,因为支架好像斑鸠脚而得名)居高临下向海面上靠近的敌船射击,袭击者虽然竭力用弓箭和标枪还击,但白鸟号上的射手得到了厚实的舷墙的保护,被射中者寥寥无几。当白鸟号的守卫者发现这一情况后,胆气更壮,他们干脆点起火把,好照明海面,更准确的射杀敌人。 “快,围攻那条长船,就是那条点起火把的,敌人的首领一定就在那条船上!”当发现白鸟号上的抵抗尤为激烈,野口孙七郎立刻下令所有的船只包围过去,在他看来最重要最珍贵的货物肯定是和首领在一条船上,只要拿下敌人的首领,剩下两条船自然也就不战而降了。虽然是在夜里,孙七郎依旧用其事先约定的办法发出了命令——他向白鸟号射了一支包裹有特殊燃料的火箭,橘黄色的火光划破夜空落在白鸟号的甲板上,海螺声声,夜袭者们纷纷调转船头向白鸟号围攻过来。 “糟糕,这应该是淡路岛上的国人众,是三好家的水军!”看到划破夜空的火光,许梓脸色大变,熟悉堺镇周围海上势力分布的他自然知道这些敌人并非抢个三瓜两枣的小毛贼,而是大名的正规水军:“快起锚,在这个小海湾里对我们很不利!” “管他什么国人众不国人众!”周可成看了看周围海面密密麻麻的快船:“传令下去,下层甲板打开炮门,用霰弹射击!” 随着周可成的号令声,白鸟号的右侧船舷上的炮窗被一一打开,露出里面黑洞洞的炮口来。经过改装之后,白鸟号的下层甲板左右两侧各安装有八门蛇炮(culver,一种弹重2015磅的长管径火炮,属于加农炮的一种),这种火炮的炮身长度约为炮口径的20倍左右,虽然不如同口径的长炮(炮身口径比为30左右)射程远,精度高,但也可以直射命中500码(大概450米)左右距离的水上目标,其最远射程可以达到2700米左右。而且要比同口径的长炮要轻便许多,价钱也便宜不少,是当时在远东地区的葡萄牙商船上最为普遍的火炮。 第五章摧毁 周可成在双屿沉船之中打捞出来最多的也是这种火炮,至于射程更远、威力更大的长炮,他一共也才打捞出四门来,连装配一条船都不够,只能用在淡水河口的炮台上。炮手打开火药桶,用量药勺子将火药倒入炮膛,然候用长木杵将其捣进炮膛底部,向接近炮膛底部的活门插进引线、捣紧,然候装进木质的弹托,最后才放进一个装满铅弹的薄铁皮罐子。 快船上彦次郎正用力划着桨,方才野口孙七郎对自己说的话仿佛还在耳边回响:“一个武士最要紧的不是胆量武艺,而是一股子认真劲儿,只要是上司的命令,哪怕害怕的浑身发抖也一步也不能退!”虽然他能够感觉到头顶上不时传来铅弹划破空气时发出的嗖嗖声,但他还是强压下趴下躲避的,挺着身体用力划桨不休。 “彦次郎,把桨给我,你去把船头竹把盾举起来!”野口孙七郎大声吼道,彦次郎本能的应了一声,跑到船首举起一捆捆扎的十分紧密的竹枝来。三好氏作为当时称霸近畿、四国的霸主,自然知道这些海商船上多载有各色火器,自然也有事先准备。这竹把盾遮挡铁炮的效果虽然只能说差强人意,但也总比啥都没有好,至少可以起个心理安慰作用。众人顿时觉得头顶上飞过的铅弹少了许多,划船的力气也大了几分。 眼见得最前面那条快船到白鸟号的距离只剩下三十步左右了,算起来也不过是转眼的功夫。彦次郎正咬紧牙关,下定决心待会一定要第一个登上敌船,砍下敌将的首级,立下建立家门的武勋。突然看到敌舰侧舷处红光一闪,便喷出一团火光来,随即便看到最前面那条快船上一片惨叫声,纷纷落水,船也打横了过来。还没等他明白是怎么回事,便看到敌船的侧舷喷射出一团团火光,前面的己方同伴便如同中了魔法一般,纷纷了落水,事先准备的竹把盾好像纸糊的一般,起不到一点作用。 “快跳船!”彦次郎突然觉得背后被猛推了一把,站立不稳落入海中,措手不及之下立刻吃了几口海水,幸好的自小是在海边长大的,水性精熟,深吸了口气用力蹬了一下海水,方才浮上海面,擦去脸上的海水不由得惊呆了。 几秒钟前还生机勃勃的快船上已经变了一番模样,甲板上满是尸体的碎块和鲜血,伤员在尸体间爬行,徒劳的祈求帮助,他在不远的海面上找到了自己的竹把盾,他游了过去,发现就好像被一头无形的巨兽啃了一口,只剩下半截,禁不住自言自语道:“怎么会这样?” “是国崩,这是国崩!”身后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彦次郎回过头,看到野口孙七郎熟悉的面容,惊喜道:“殿下您也没事,那太好了,国崩是什么?” “与铁炮一般,也是一种火器,只是威力要大得多,便是大名的居城,也能将其摧毁!”野口孙七郎的脸色铁青,与漂浮在海上的尸体看上去差不多,他接下来的话语就好像自言自语一般:“糟糕了,这次我们野口家踢到铁板上了!” 面对海盗的夜袭,霰弹的扫射起到了立竿见影的效果,很快夜空里便传来了号角声,剩余的敌人也在夜色的掩护下撤走了,螃蟹号也幸免于难。不过由于天黑,海况不明的缘故,周可成也不敢下令追击,只能等到天明之后才清点损失,捕捉俘虏。经过半天的辛苦,看着损失的清单,周可成的脸色一下子就变得极其难看起来。 “什么,死了二十七人?伤十九人?怎么会死伤这么多?” “禀告掌柜的!”莫娜低下头:“螃蟹号首当其冲,除了九指带着十几人在船首楼里坚守外,其他人几乎全灭,所以——” “好了,不要说了!”周可成摆了摆手,他深吸了一口气,强压下胸中的怒气:“这主要是我的错,到了陌生的海域,我应该——”说到这里,他也说不下去了,按说自己事先也有提防,在这陌生的海域,面对这等凶险的对手,实在是防不胜防。 “周贤弟,你莫要生气了!”许梓接口道:“若是我没有猜错的话,昨天夜里来袭的应该是倭国当地大名水军,若是换了旁人,只怕早已是全军覆没了!” “安宅水军?”周可成想起昨夜晚上他有听到许梓提到过一次,只是当时战场上铳声四起,血肉横飞,自己没顾上细问,赶忙啊追问道:“我记得你昨天晚上说什么三好,安宅的,也没有记住,到底是哪一家呢?” “这话可就长了!”许梓笑了笑:“贤弟,你对倭国的事情知道多少?” “倭国的事情”周可成在脑子里回忆了一下前世里电脑光荣游戏留下的一点记忆,好像织田信长、德川家康他们要么现在还没登上历史的舞台,还是说话小心些为上:“我所知不多,只听说这倭国列国各自为政,相互攻杀,便如同我国战国、魏晋南北朝、五代十国时候一般。” “贤弟说的不错!这倭国自应仁之乱以来君弱而臣强,虽名为一国,实不过徒留名号而已,其国分为六十六,强者具有三四国,弱者与邻分国而居,自相攻杀,无日不战,像这样已经近百年了。而这三好家本不过是四国岛上阿波国三好郡的一介土豪,但恰逢时运,已经一跃成为倭国数一数二的大名,距离称霸天下也不过只有一步之遥了。” “哦?那安宅家又与三好家有何关系呢?” “这就要从三好家的上一代家主三好元长说起了,此人乃是幕府之管领代细川高国的重臣,一生历经坎坷,最后却以被迫自尽而终。但他的四个儿子都是一时名将,分别继承了三好家、十河家、安宅家的基业。” 第六章风云 “原来如此,那这么说来安宅家与三好家虽然名号不同,但实乃一家人?” “不错,安宅一族的家督安宅冬康乃是三好的家督三好长庆的同胞兄弟。” 听到这里,周可成点了点头,脸色也越发变得难看起来,他没有想到自己这一趟来堺港居然会遇到这等事情,虽然说日本那时的一国算起来也不过算得上明国一县罢了,但三好一族既然能成为数一数二的大名,怎么看手头上也有四五个县的人口和土地,实力远非才现在的周可成可以比拟的。 “先把俘虏关到底舱去,我们先过了海峡,前往堺港吧!”周可成思忖了一会,最后决定还是离开这个是非之地为上。 “殿下,那几条怪船离开了!”彦次郎从岩缝回过头来,向半躺在地上的野口孙七郎禀告道,这个体格粗壮的汉子的右臂用白布包裹着,这是昨天夜里霰弹给他身上留下的痕迹。。 “他们往哪里走的?” “往东北方向,纪淡海峡那边去了!” “这就是说是去摄津国或者和泉国那边啦!”野口孙七郎挪动了一下身体,彦次郎赶忙伸手将其扶住,听到对方低声自言自语:“装备这么强大的火器,肯定是有所目的,是与堺镇、还是石山本院寺、还是六角家?正在本家经略近畿的紧要关头,决不能让这个变数参合进去!彦次郎!” 听到野口孙七郎叫到自己的名字,彦次郎赶忙跪在地上应道:“哈!” “我记得你想要成为武士,是吗?” 听到野口孙七郎问道这个问题,彦次郎一愣,在他看来自己这次是闯了大祸,丢了近百条人命,十余条船,可却连根毛都没抢到,换了自己是野口孙七郎,非一刀砍了自己不可,若不是自己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满家老小都在村子里,早就跳海跑路了。可听野口孙七郎这口气,不像是要杀自己的样子。他不假思索,跪在地上磕头:“小人知道罪过深重,不过想成为武士的心一刻也没有动摇!” “好!”野口孙七郎咬紧牙关,右臂上传来的痛楚就好像一根烧红的钢针在不断挑刺他的神经:“你现在立刻跟住那条快船,查清楚船上人的来历,然后回来禀告我。只要这个你查清楚了,不但前面的事情一笔勾销,而且我立刻提升你做我们野口家的足轻头,听清楚了吗?” “哈!” 穿过纪淡海峡之后,许梓的脸色明显变得轻松起来,用他的话说这已经进入了堺众的控制范围了,与日本的其他地方不一样,统治堺镇的并非凶狠贪婪的武士,也不是几乎同样贪婪的僧侣,而是商人们。由于这里北面是摄津国,南方通过和泉山脉与河内国和纪伊国接壤。大坂湾通过明石海峡连接到濑户内海,又处于纪淡海峡的要冲位置。早在古老的藤原时代这里就有存在专门贸易的港口了,而到了室町时代更是发展成为日本最大的贸易港口,这个城市由三十六名大商人组织成了“堺三十六人会合众”的合议制,使该地变成了一种自治化的都市。当畿内各地区被卷入室町幕府中后期的混乱内战之时,堺镇却能始终保持中立的立场,维持内部的稳定,许多京都的公卿和僧侣都移居此地,使得这里不但成为经济中心,文化也取得了高速的发展。以商业起家的堺镇没有像其他大名那样随意攻击经过的商船,恰恰相反,在商人们开来每一条来自远方的海船都一条流淌的金河,因此他们用公共支出来修缮海港和灯塔,并派出巡船,驱逐海盗,以确保往来商船的安全。正如许梓所说的,周可成的船队在经过纪淡海峡后不久就遇到了堺镇的巡逻船,当得知他们是来自大明的商船,巡逻船立刻表示自己很高兴在前面为舰队引路。 周可成站在船首桅旁,小心的观察着前面引路的巡船,尖锐的船底,翘起的尾部,大约有四十到五十支船桨,还有一根桅杆,而且在船身四周安装有竹子制成的盾板,士兵们可以躲在后面向敌船射击,当靠近敌船的时候还可以放下盾板,成为靠上敌船的桥梁。显然这条船更适宜风浪更小的内海或者内海,虽然大小和螃蟹号差不多,但适航性和船速上都无法和螃蟹号相比,更不适应作为火炮射击的平台。看到这里,周可成心中已经大定,看来敌人在海战技术上远远落后于自己。 白鸟号是在第二天中午时分抵达堺镇的,许梓笑嘻嘻的向周可成介绍港口附近的建筑物,而周可成却惊讶的发现这个如此繁荣的港口周围居然没有城墙,其唯一将其与周围分隔开来的是几条互不相连的河流。当他惊讶的就这个问题像许梓发问的时候,许梓答道:“在和泉国周围的势力很多,这些势力都相互敌对,而堺镇处于一个中立的地位,任何一方企图进攻他,都会把他赶到敌人那一边去的。” “那是因为这些势力都太弱,早晚有一天会出现一个足够强的,他就会把堺镇一口吃下来的。”周可成冷笑了一声:“如果是我的话,就会在周围修建坚固的堡垒,装上最好的火器,来保护我的财富!” “也许你说的是对的!”许梓笑了笑:“不过这和我们有什么关系呢?在海上已经漂泊好些天了,今天晚上我们找个地方好好洗个澡,乐一乐吧!” “洗个澡,乐一乐?”周可成一愣,旋即明白了对方的意思,笑了起来:“我们船上的货都没有安置好呢,要不四爷你先去会会老朋友,我把事情都安排好了再来找你!” 第七章今井宗久 “呵呵呵!”许梓笑了起来:“周贤弟,这些事情已经不用你操心了,我敢打赌栈桥上已经有好几个堺镇的商人在等着我们,今天晚上的事情他们早就安排好了!” “堺镇的商人?可我们的船还没靠岸吧!” “你忘了那条我们遇上的巡船了吗?”许梓笑道:“我敢打赌,他知道我们是从明国来的商船之后,肯定就立刻派人回堺镇通知了。贤弟,这些年我的足迹经历过许多地方,但没有一个地方过得像堺镇这么舒心快活的。在别的地方你光有钱还不够,而在这里,只要你有金子和银子,只要你能给他们带来能赚钱的货物,你就能活的像一个国王,一个真正的国王!” 周可成半信半疑的看了许梓一眼,踏着跳板向石条砌成的码头走去,果然在码头上站在一个相貌英俊,身着直垂的青年男子,看到周可成从船上下来便躬身行礼,用汉语说道:“在下是纳屋的今井宗久,欢迎您来到堺镇!” “纳屋?今井宗久?”周可成上下打量了眼前的男子,虽然他对于日本当时的服饰和堺镇的情况所知甚少,但看此人的言谈气度以及在岸边等待着的数乘轿笼,二十多个随从来看,应该在堺镇算得上颇有实力的商人了:“你知道我是谁吗?为何要在这里相迎?” “在下还不知道您是哪位?不过我听说明国天子派人严查海禁,禁止商船往来于我国与贵国之间,从去年五月份到现在,您是第一条来到堺镇的明国商船!”今井宗久的脸上始终保持着笑容:“想必您一路上也历经了许多辛苦,像您这样的奇男子,在下身为堺镇的合议众之一,又岂能不亲自来码头迎接呢?” “哦?你是堺镇的合议众之一!”周可成已经从许梓的口中得知堺镇的实际控制权便在数十家大豪商组成的合议会手中,若是这个自称今井宗久的男人没有撒谎,那自己眼前站着的就是这座贸易重镇的最高层代表之一了。 “虽然有些惭愧,不过确实是的!”今井宗久微笑着点了点头,他伸出右手做了个请的手势:“请您上轿笼,在寒舍已经准备好接风宴席了!”这时他看到许梓从周可成身后走下传来,赶忙躬身行礼:“想不到许先生您也在船上,当真是意外之喜了!” “原来是纳屋的今井先生,我们有两年多没见过了吧?”许梓一副看到老朋友的样子:“想必您的茶艺又大有进步,这次我有福品鉴一番吗?” “不敢当!”今井宗久笑道:“我的技艺浅陋,不过如果您一定要让在下献丑的话,那我也只好厚颜了!” “好,好!”许梓笑嘻嘻的抓住周可成的胳膊,指着今井宗久笑道:“贤弟,这位今井先生不但是堺镇数得上的大商人,还是数一数二的茶人,在茶道上整个日本也没有几人可以与其比的,今日我们算是有口福了!” “原来如此!”周可成重新上下打量了一下眼前这个男人,虽然他对于日本那种将茶叶捣碎,煮成一大碗绿糊糊的茶汤的饮茶方式并不感冒,但也知道对于当时的日本上层阶级来说,这与其说是饮茶,不如说是一种文化、一种交流的方式,与后世打高尔夫球、打桥牌没有什么区别。自己作为一个外来者,既然要做生意赚钱,对这种文化表现出应有的尊重也是理所当然的。 “倒是在下有眼无珠,不识大家了!”周可成做了一个长揖:“在下姓周,名可成,往返于海上做点小生意,初次见面便叨扰今井先生,见谅了!” “不敢!”今井宗久笑着还了一礼,引领着周可成与许梓二人上了轿笼,便沿着街道一路往北而去,一路上周可成透过轿子里的缝隙向外看去,只见这堺镇道路宽敞,街道两旁满是店铺,往来的行人络绎不绝,而且绝大多数人的脸上表情生动,与自己先前看过的被压榨得已经完全麻木的日本农民形成了鲜明的对比。看到这里,周可成不由得暗自点头:“看来自己这一趟是来对了!” 今井宗久引领周、许二人来到纳屋,周可成下了轿子,敏感的抽了一下鼻子,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硫磺味,他皱了皱眉头,问道:“今井先生,你们纳屋有做军火的买卖吗?我怎么闻到空气中有一股子硫磺味” “呵呵!”今井宗久笑了笑:“硫磺是很多地方都用得着的原料,比如药物,我们纳屋的买卖分布很广,有用到也很正常!” “哦,今井先生说的是!”周可成笑了起来,他敏感的注意到对方虽然没有承认,但也没有否认,如果自己没有猜错的话,眼前这位茶道宗师恐怕还同时还兼有大军火商的身份,其实想想也没什么奇怪的,当时日本正处于战国时期,以火绳枪为代表的热兵器正在逐渐取代原有的冷兵器,在这样一个时代,还有什么比军火买卖更赚钱呢? 今井宗久领着周、许二人进了大门,穿过两重院落,此时已经是傍晚时分,外间的街道上早已是一片昏暗,但这里道路两旁的石灯笼里闪烁着火光,隐隐约约可以看到后面的假山庭园。早已习惯了这个时代的周可成自然明白这后面意味着什么——在工业化以前照明可是一件极为奢侈的事情,能够在庭院里点这么多灯,其每夜的花费便十分惊人,这纳屋果然不愧为掌握着堺镇的合议众之一。 今井宗久却好似全然未觉,像一个殷勤好客的主人一般在前面引路,不时回头与周可成说句笑话,他脚下的木屐敲击着木质的回廊,传到远方又反射回来,周可成皱了皱眉头,不禁后悔自己应该多带几个护卫来的。 第八章密谈 又拐了一个弯,眼前现出一处轩屋来,看过去却是江南园林的摆设,当中放着一张圆桌,上面摆设着四碗八碟,一名歌妓怀抱琵琶,站起身来向三人伏地行礼! “二位,请!” “这个是——” 还没等周可成把话说完,今井宗久便笑道:“周先生是第一次来堺镇吧?其实这里最多的外国客商便是贵国人了,有不少也是我纳屋的生意伙伴。今日您能来,便在这里招待了,不足之处,还请见谅!” 不管一开始对今井宗久的观感如何,但看对方如此热情的招待,周可成对其的观感也改善了许多。 “既然今井先生如此热情,那在下也就不客气了!”周可成撩起外袍的前襟,坐了下来,举起酒杯道:“请!”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已经是宾主尽欢。许梓笑着放下酒杯:“今井先生,酒可以择日再饮,时候不早了,还请让我等见识一下你的茶道吧!” 今井宗久看了看周可成,笑道:“也好,今日便在二位面前献丑了!”说罢他轻击了两下手掌,一旁的纸门拉开,却是一间和室,他请许、周二人坐下,笑道:“二位稍待,在下去去就来!” 片刻之后,今井宗久回到和室之中,身上却换了一件玄色的单缀,但最让周可成惊讶的是,来人神情肃穆,举止庄重,与方才那个满脸笑容的商人简直判若两人。只见其在茶炉旁坐下,以流畅的动作点炭火、煮开水、然后将碾碎的粉末状茶叶倒入茶碗中,将沸水倒入茶碗冲成茶汤,一系列动作便仿佛舞蹈一般,充满了韵律感和节奏感。 “二位,请!”今井宗久脸上又一次露出笑容,在周可成与许梓两人面前的茶碗点了两下,做了个请的手势。许梓惊讶的看了看今井宗久,问道:“今井先生,我记得上一次你请我们品茶的时候,好像不是这样子分茶而饮的吧?” “不错!”今井宗久笑道:“上一次来饮茶都是对茶道已经有所了解的了,而这位周先生应该还是第一次参与,所以我才分茶而饮,这在茶道之中叫做浓淡宜人。” “哦?”周可成拿起面前的茶碗,喝了一口,果然没有自己想象中的那种怪异味道,倒有几分像是自己小时候夏天喝过的青草解暑汤,清苦而又有回甘,他看了看许梓的茶碗,里面的茶汤明显比自己的要浓厚许多,显然对方是看人下菜碟了。 “那在下就先多谢今井先生了!”周可成将茶碗推到一旁:“今天从一开始在码头上我就有一个问题想要问今井先生!” “什么问题?” “今井先生您这次来是只代表纳屋一家还是整个堺镇呢?” “哦?”今井宗久笑道:“我若是代表堺镇如何,若是只代表纳屋又如何呢?” “呵呵!”周可成干笑了两声:“就和今井先生方才一般,若是代表堺镇我就给您这碗浓的,若是只代表纳屋我就给您这碗淡的!” 和室内的空气一下子绷紧了,许梓惊讶的看了看今井宗久,又看了看周可成,对于周可成方才锋芒毕露的话语,他也不禁有几分后悔,以他对今井宗久的了解,虽然不至于玩出掷杯为号,帐后涌出五百刀斧手的把戏来,但也绝非是可以轻辱之人,纳屋不但拥有惊人的财富,而且与本愿寺、畿内各大名乃至有力国人都有着极其紧密的联系,要给周可成一个难看不过是举手之劳罢了。 “原来周先生也来了个浓淡宜人呀!”今井宗久听了周可成的回答,也不恼怒,笑道:“也好,我也把话说明白了吧。身为纳屋的东主,我今日是为了纳屋而来,而作为堺镇的合议众之一,若是我不满意的事情,恐怕也是通不过的!” 相比起周可成方才的话语,今井宗久的回答更加咄咄逼人,他直截了当的告诉周可成,你最好把该说的都说完,否则得罪了我你任何生意都别想在这堺镇做下去,无疑他是有实现自己威胁的能力的。 “既然今井先生这般说,那就简单了!若只是对纳屋的主人,那我这次来为的是贩卖带来的生丝、瓷器、药材、各式器皿、杂货、棉布;而若是面对堺镇的代表,那我要贩卖的东西就是另外一样了。” “什么?” “安全!” “安全?”今井宗久露出了诧异的笑容:“难道您在堺镇没有感到安全吗?有任何人会伤害你不成?” “堺镇里还好,不过堺镇是一个港口,只确保堺镇内部的安全是不够的!”周可成从怀中取出一个小布包丢了过去,冷笑道:“你看,这是什么?” 今井宗久并没有立即伸手去接那个布包,而是仔细的看了看,方才解开布包,他的手指突然缩了回去,从散开的布包里滚出十几只人的耳朵来。 “你,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们在来堺镇的路上遭到了敌人的袭击!”周可成神色冷冽:“我们杀了很多人,俘虏了五十余人,还有七八条船,这些耳朵是从打捞上来的尸体身上割下来的。” 今井宗久竭力让自己的脸色看上去不那么难看:“这可是一场大胜呀,不过这又能说明什么呢?你也知道眼下正处于乱世之中,到处都是盗贼,像你们这么富有的船只,遭遇袭击也没什么奇怪的吧?” “他们不是海贼,我有说过他们是海贼吗?”周可成冷笑了一声:“他们隶属于淡路水军,为首的叫野口孙七郎,是野口家的一门众!” 第九章影子 “淡路水军?野口家的一门众?”今井宗久一直试图保持的镇定外表终于被击碎了,他自然知道周可成轻描淡写的两句话后面代表着什么,堺镇所在的和泉国的守护虽然是细川家的,但由于细川家同时兼任幕府的管领一职,其在和泉国内的力量很薄弱,在上一代三好家家主元长将自己的儿子安宅冬康送到淡路岛上的安宅家担任家督之后,淡路水军实际上已经成为了三好大军的一部分了,在国内既没有强大的大名守护,又有着漫长的海岸线的和泉国实际上已经沦为了三好家的势力范围,位于和泉国内的堺镇虽然有一定的独立性,但也不得不渐渐倒向强大的三好家。 过了好一会儿,今井宗久才总算恢复了镇定,问道:“你是在什么地方,哪里遭遇袭击的?” “前天夜里,我泊船在纪淡海峡以南的一个岛礁上,然后遭遇夜袭的!” “原来是这么回事!”看上去今井宗久一下子变得轻松起来:“我想周先生您搞错了什么,我们堺镇与三好家事先有过约定,在纪淡海峡以北的海域的商船不得袭击,而在纪淡海峡以南的海域则不受保护!” “胡扯淡!” “您说什么?”今井宗久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什么。 “我说你在胡扯淡!”周可成的脸上仿佛笼罩了一层薄冰:“你们堺镇是依靠什么生活的?不是种地、也不是打鱼,而是远来的商人给你们带来的各种各样的货物,这些商人才是你们的衣食父母,消灭海贼,保护往来的商人不是为了别人,是为了你们自己的钱袋。纪淡海峡以北海域的商船不得袭击,纪淡海峡以南的海域则不受保护?难只保护你钱袋里的这个铜板而不管另外一个铜板吗?” “这个,这个——”今井宗久被周可成的话语驳斥的节节败退,说不出话来。周可成则乘胜追击了下去:“你说在堺镇是安全的,可是你们堺镇有炮台吗?有坚固的城墙吗?有舰队吗?有受过良好训练的士兵吗?不,什么都没有,我只看到漂亮的房子,摆满食物的餐桌、忙碌的男人和女人、码头上无数的船只,装满的仓库,可整个国家都在打仗,为了糊口男人们出卖生命,女人们出卖身体,然后你告诉我堺镇这里是安全的?怎么安全法?” “这个请您放心?”今井宗久竭力解释道:“我们已经与周围的势力达成了协议,而且堺镇周围有很多河流和沼泽,士兵是很难通过的!” “协议可以签订就可以被撕毁,如果纸张和墨水可以保护你,那谁还愿意上战场呢?,至于河流和沼泽,无论多么艰难的地形,只要没有守卫者,就不难通过。” “这里以前一直都很安全,再说各国的大名从我们这里可以得到很多有用的东西,遵守协议对他们更有利!” “对,双屿在被攻破之前也很安全,百姓和士绅们都得到了很多好处,但最后还是被夷为平地了,时局危险,到处都是凶徒横行,手中刀剑冰冷,心地更是残酷无情呀!”周可成冷笑着答道:“今井先生,那些武士们可以从你这里买到火药和铁炮是吗?为了这些他们付给了你很多钱,还签订了协议,我猜三好家也是其中之一吧?也许他家还向你们堺镇借了很多钱作为军费,那么当他消灭了自己的敌人,会不会想连债主一起消灭掉呢?” “周先生,你不觉得你今天的话说的太多了吗?”今井宗久右手往和室的地上用力一拍,外间便传来一阵轻微的响动,许梓就好像一只被惊动的猫,右手伸向腰间,惊惶的看着周可成,他没想到一场品茶会居然会弄成现在这幅局面。 “多还是少您可以自己来判断,不过像这种关乎到千万人性命的事情话永远不会多!”周可成用指尖轻轻敲了敲茶碗,精美的陶器发出清脆的声响:“今井先生,您是个聪明人。但是聪明人最容易犯的错误就是被自己骗,他们天天设计各种圈套,结果到头来自己却堕入圈套之中。是的,我知道三好家有许多隐患,在攀登权力巅峰的过程很容易摔下来,跌得粉身碎骨,那些碎片每一个都无力威胁堺镇而有求于你。但是这个世界是很大的,会不会在某个偏僻的角落里隐藏着某个还不为人知的英雄,能够避过所有的艰险,登上巅峰呢?到了那个时候,堺镇只会沦为他的钱袋子罢了,反抗他的人只有死路一条!” 今井哑口无言,半响之后方才叹了口气:“也许你说的有道理,武士手中有刀剑,僧侣可以操纵灵魂,而我只是一个商人,我只能操纵金钱罢了,金钱总是斗不过刀剑和灵魂的!” “是吗?”周可成笑了起来,他站起身来,走到和室的纸门旁,伸手将其拉上,又吹灭了四角的蜡烛,室内顿时变得昏暗起来,只剩下煮茶的炭炉上的火焰在跳跃,映照在纸门上,仿佛一群魔鬼。 “这是什么?”周可成指了指纸门。 “影子,应该是影子吧!”今井宗久惊讶的看了看周可成,不知道对方为何突然问自己这个问题。 “对,是影子!”周可成笑了笑:“假如有人在外面,应该可以看到我们三个人的影子吧?” “不错!”今井宗久虽然还不明白周可成到底要说什么,还是点了点头。 “您方才说了,武士有刀剑,僧侣可以操纵灵魂,而你只会耍弄金钱,此言不假。但说金钱总是斗不过人心,武力的,那可就未必了。我打个比方,我、许四爷、还有您三人分别为武士、商人、僧侣,我们的力量便是那纸门上的影子,而世间人就是庭院里的仆人,他们根据影子的大小来决定听从谁的命令!” 第十章乱世 “呵呵!”今井宗久默然良久,突然笑了起来:“周先生,您这个比方还真是有趣,不过若是按你这么说,岂不是一切都是虚幻?武士、商人还有僧侣的力量都是骗人的把戏?” “不,您误解了我的意思!”周可成微笑道:“力量存在于百姓的心中,他们相信什么是力量,什么就是力量。影子虽然虚幻,但也能杀人。武士的刀剑虽然锋利,但无法杀尽所有人;你手中的金钱虽然多,但也无法收买天下人;僧侣的布道虽然精妙,但对不信的人却一文不值。哪怕是一个侏儒,也能投射出巨大的影子!” “哈哈!”今井宗久笑了起来,他轻轻的拍了两下手掌,和室外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我不得不承认您的比方很有意思,无论我是否赞同您的说法,但我还是很喜欢你这个人。希望您接下来在堺镇的日子过得愉快!” “多谢今井先生今晚的款待!”周可成也微微鞠了一躬。 “贤弟,你今天晚上干嘛要和这个今井说这些东西呀!”当周可成与许梓走出纳屋的大门时,许梓低声抱怨道:“这个今井非常不简单的,背后有——” “是个大武器商,有本愿寺,大名、附近的土豪、商人,可能还有公卿,我猜的对不对?”周可成打断了许梓的话头,反问道。 “你怎么知道?”许梓惊讶的瞪大了眼睛:“你以前来过堺镇?” “我没来过堺镇!但是他的买卖做的这么大,还是火药、铁炮这么敏感的买卖,偏生一没有强大的武力,二没有依附于某个大势力,那若是没有在三个鸡蛋上跳舞的本事,早就让人弄死了,还能活到今天?”周可成冷笑了一声:“但我估计他的发展也差不多也到极限了,要是在大明像他这样的商人一百条命也没了。无非是倭国近畿这一带还处于战乱之中,还存在多个势力的夹缝让他钻,一旦有豪杰崛起,一统天下,就是这堺镇的死期了!” “嗯,贤弟所言甚是!”许梓想了想,点了点头:“若是在大明,像今井宗久这样的人物的确是活不下去的。不过像这样的道理他未必不懂吧!” “他那么聪明的人懂自然是懂的,无非是从龙罢了,先分散投资,广结善缘,看中一个英雄豪杰,再在他身上大笔的投资,以后当他的官商,这条路四爷你应该也不会陌生!”周可成笑了笑,脸上不无讥讽之意:“若是在大明,也只有这条路可以走了,可在倭国,却还有一条路可以走!” “还有一条路?什么路?” “既然在乱世才能有夹缝,那就让乱世一直持续下去就好了!”周可成笑了笑:“把我方才说的那条路反其道而行之,先分散投资,广结善缘,谁最强就联合其他弱的打他,始终保持列国纷争的状态,自己却垄断海上贸易从中牟利!” “这个——”听了周可成这番话,许梓额头上不由得渗出一层汗珠来:“这,这有点太离谱了吧?” “离谱,若是在大明肯定是不成的,在日本倒也不难!” “为何这么说?” “水土不同,大明虽然疆域辽阔,但腹心之地也不过南北直隶、河南、浙江数个行省,若有一豪杰据有腹心之地,其余各省也只有次第俯首称臣的份。但倭国就不同了,彼国土岛屿众多,支离破碎,各国自保有余,进取不足,割据一方易,一统天下难。而且国家四面临海,河流众多,水运才是国家命脉所在。”说到这里,周可成脸上露出一丝笑容来:“说白了,这里才是我们商贾之徒的用武之地呀!” “你船上都是什么?”税吏跳上前甲板,粗声大气的问道。 “大人,您看,章鱼、贝类、还有鳗鱼!”彦次郎笑嘻嘻的打开后舱的挡板,露出里面的渔获来给税吏看:“都是最新鲜的,带来给堺镇的老爷们吃的!” “哼!听你的口音是淡路那边的呀,怎么跑到堺镇来!”税吏看了看后舱里的渔获,突然问道。 “啊呀,您的耳力真厉害,没错,小人的父亲就是淡路国的!”彦次郎急中生智,赶忙解释道:“因为那边老是打仗,实在是受不了了才迁到和泉国这边来的,打来的渔获卖给堺镇的老爷们,可以卖好几倍的价钱,日子过得比在老家强多了!堺镇可真是个好地方呀!” 彦次郎的解释起到了效果,税吏满意的点了点头:“你说的不错,堺镇确实是个好地方,不过你必须要缴纳税钱,如果你现在没有税钱的话!” “大人,这是给您的,最新鲜的海鳗,放点切好的大蒜和姜煮成汤,最是美味不过了!”彦次郎从竹篓里抓出两条鳗鱼来,熟练的用竹条穿过腮捆扎好了塞到税吏手上:“您看我要卖了鱼虾才有现钱,可不可以——” 那税吏看了看手中的活蹦乱跳的海鳗,又看了看向自己赔笑的彦次郎,很快做出了决定:“也罢,看你是个老实人,这样吧你就沿着这条河一直划下去,就在第一座桥下面卖你的海产吧!不过你记住,卖掉了海产以后必须缴税,不然被抓到了可是要吃鞭子的!” “是,是,多谢大人!”彦次郎赶忙躬身拜谢,那税吏满意的点了点头,带着海鳗回到自己的船上。彦次郎按照对方的叮嘱,顺着小河划了下去,直到第一座桥旁靠岸卖起鱼虾来,他的渔获本就比其他人的新鲜,又想着早点卖完了好去执行野口孙七郎的命令,所以价钱都只有旁人的六七成,所以往来的行人都向他购买,不过短短小半个时辰,便将舱里的渔获卖光了,交完了税之后粗粗数了下还有七八百文,放在口袋里鼓鼓囊囊的摸起来极为称手。 第十一章处刑 彦次郎掂量了两下沉甸甸的钱袋,心中暗想:“就算是野口家的一个足轻头,一年下来也不过50贯钱,还要上阵冒着枪林弹雨厮杀,在堺镇当个鱼贩子一天算下来就算是对半的利也有三四百文了,若是在村子里找两个伙计就赚的更多了,说起来做个鱼贩子比当武士要实惠的多呀!只是当鱼贩子干的再好也只是个鱼贩子,当武士却可能成为一城一国之主,算起来还是当武士的好!”想到这里,他收起钱袋,上岸去了。 彦次郎上得岸来,暗想要想查清那条怪船上人的来历,首先就要找到那条怪船。于是他从路人的口中打听到了到码头的路,便朝码头去了。一路上看到这堺镇的道路两人皆是店铺,各色货物更是琳琅满目,不由得暗自咋舌。在他看来路上的行人虽然众多,但绝大多数都是与自己差不多的平民,少有身份高贵之人(武士、公卿、僧侣),难道这些精致的货物便是卖给这些人的?他一边暗自想着心事,一边往停泊海船的码头走去。 彦次郎刚刚拐过两条街,眼见得码头就在前面不远处,便看到前面不远处挤着一大群人,倒像是在围观什么一般。他赶忙加快脚步跑了过去,却挤不进去,赶忙抓住一个外面的人问道:“里面发生什么事情了?怎么有这么多人?” “是海贼,俘虏的海贼!”前面那人头也不回的答道。 “海贼?”彦次郎闻言一愣,堺镇周围的海上的海贼虽然多如牛毛,但究其背后都或多或少都有着战国各势力的影子,他赶忙问道:“是哪里的海贼知道吗?” “这倒是不清楚了!”前面那汉子刚说话,彦次郎便听到身后有人喊道:“快让开,快让开!”他回头一看,便看到几个同心叫喊,赶忙让开路来。那几个差役趾高气扬,转眼间便把围观众人驱赶开来,只见当中有七八个蓬头垢面的汉子跪在地上,四周站着十多个持刀汉子,看服饰打扮却不是日本人的样子。 “你们这是干什么?”为首的差役挥舞着十手高声喊道:“还有这些首级是怎么回事?” “你告诉他们!”九指上前一步,对一旁的通译道:“这些都是淡路岛上的海贼,袭击我家掌柜的船不成,被斩杀和俘虏。我家掌柜的下令了,将这些海贼当做奴隶卖掉,也好给兄弟们发点酒钱!” 围观的人们听到翻译过来的话语,纷纷咂舌,这些本地人自然知道淡路岛上的海贼与三好家的水军几乎是同义词,这些异国商人不但能够在其围攻下幸免于难,还能斩首拿下这么多人来,果然是凶悍!尤其是四周站着的持刀汉子都是挑选出来的土著勇士,身材高大,刺面纹身,看上去便如从一向宗僧人口中地狱道里的修罗恶鬼一般。 “竟然这么巧!”彦次郎在一旁听得清楚,赶忙细心观察起来,果然从俘虏中找到好几个熟悉的身影,都是那天与自己一同去夜袭的同伴,心中不由得有几分戒惧,那天夜里自己若是运气差点,要么化为海面上的浮尸,要么就是其中一员了。 “你们这是干什么?快快撤了去!”不知是为了避免惹来麻烦,还是为了执行法律,差役们大呼小叫着,要驱赶那些人离去。而围观的人们要么是堺镇的居民,要么是往来的商旅水手,平日里对海贼都切齿痛恨,眼见得差役们过来作梗,纷纷发出不满的抱怨声! “依靠我们的税金养活,却不清扫海贼,眼下看到别人抓到了,却又来作梗,当真可恶!” “就是,天底下还有这么无耻的人吗?” “是呀,听说是淡路岛的海贼,就吓得腿软脚软,想要拍三好家的马屁的鼠辈,到头来肯定没有好下场的!” 面对周围众人的起哄,那差役首领不禁有些畏缩,毕竟这堺镇与其他大名的领地不同,是依靠往来的贸易才能活下去的。即便是普通的商人和水手,地位也远远胜过大名领地里那些“既不能死也无法好好活”的可怜农民,再说谁知道围观的众人中有没有一位富有的商人呢在堺镇,金钱而非身份才是最有力的东西呀!他不敢对抗围观的众人,只能对九指喝道:“你们磨蹭什么,快走,快走!” “走?”九指笑了笑:“也好,不过我们也没有那么多粮食来喂饱这些海贼,干脆就在这里把他们都处理了吧!”说罢,他回过头对身后的部下喝道:“来人,把这些敢于侵犯我们兰芳社的海贼就地处斩!” “哈!”随着一声应和,士兵们将被俘海贼脑袋下按,露出脖子来,随着一道道刀光落下,海贼们个个身首异处,殷红的血从伤口涌出,渗入了街道的石板缝隙。 “你,你居然敢——”差役被九指大胆的行动给惊呆了,半响说不出话来。 “怎么了?被拿住的海贼就该处死,难道堺镇不是这样吗?”九指冷笑道:“莫非是你想包庇这些海贼不成?” “不,不是!”差役赶忙矢口否认,这可不是开玩笑的,在堺镇这种商贸城市,海贼是最遭人痛恨的,若是被扣上这个帽子,哪天夜里被人打晕了绑上石头丢进海里都没啥奇怪的:“就算该杀也不应该你们动手,应该交给和议会下面的扑盗处置呀!” “我杀,他杀不都是杀!而且我听说这伙海贼好像是属于一个叫做三好家的大名的,若是交给你们,说不定你们还下不了手。我们在这里动手了,还给你们省点麻烦!”九指说到这里笑道:“你要是怕上司怪罪,就把我们兰芳社的名号报上去,我家掌柜就住在樱社!” 第十二章混水 “樱社?”差役头目几乎是呻吟出这个名字了,在堺镇混得哪有不知道这座园舍是属于和议会的,只有那几位大佬最看重的客人才有资格住进去。莫说当街杀了几个海贼,就算是杀了几个平民,对于这为能住进樱社的兰芳社的掌柜也就是一句话的事情。他哪里敢上前阻拦,下意识的让开路来。 “兰芳社!”看着地上横陈的尸体,彦次郎禁不住握紧了拳头,看来这伙人来头不小呀! 樱社。 “周先生,这是我们天王寺屋送来的礼物,请您笑纳!”一名三十出头的日本商人恭谨的向周可成躬身行礼,双手呈上礼单。 “让您破费了!”周可成的目光漫不经心的扫过礼单,随手交给一旁的随从,笑道:“我也没有什么好回赠的,不过将来我们兰芳社的船以后应该会经常来堺镇的。明国有一句话,买卖不成仁义在,哪怕我们这一次生意没做成,以后肯定有合作的机会的!” “买卖不成仁义在!周先生这句话说得好!”日本商人抬起头来,一旁看上去颇为寻常的脸上满是笑容:“不过我们天王寺屋的生意虽然不敢说比纳屋更强,但至少不亚于纳屋,我们让今井先生为先只不过是正好这个月他轮到了罢了!” “嗯!”周可成笑道:“我虽然是第一次来堺镇,但是从旁人的口中也听说过天王寺屋的大名,我这次船上运来的基本是明国的货物,将在两天后在这里举行一次展销,若是津田先生您有兴趣的话,可以也来看看!” “好,好!在下一定来!”日本商人闻言大喜,由于朱纨严查海禁的关系,堺镇已经有快一年时间没有输入明国商品了,若是能够搞定这位能提供明国货物的周先生,那可是天上下金雨了。他正想着说些什么来讨好对方,却听到外间传来两下轻轻的敲门声。 “什么事?”周可成问道。 “掌柜的,事情办成了!”从门外进来一个黑黢黢的汉子,躬身向周可成行礼。日本商人见状,赶忙站起身来:“既然周先生您有事,那在下就先告辞了!” “也好!”周可成也不挽留:“那我们就两天后见了!” 看着访客的背影在院门后消失,周可成回到自己的座位上:“怎么样?那些海贼你最后是怎么处置的?” “属下将其在码头边,说明这些人乃是淡路岛的海贼,说要将其发卖,便有差役前来阻拦。” “那你怎么处置的?” “便依照掌柜的事先安排的,将其全部当街处死,然后唱出咱们兰芳社的字号来!” “嗯,那些差役如何反应?” “那些差役都是胆小鬼,听说我们住在樱社就放我们走了!” “嗯!”周可成点了点头:“那四周围观的人都说了些什么?” “我听不懂倭语,不过看他们神色,应该是站在我们一边的!” “嗯,做的不错!”周可成听到这里,脸上露出一丝笑容:“你这一趟辛苦了,先都下去休息吧!” 九指咬了咬牙,却没有退下,反而低声问道:“掌柜的,我有个问题想要问请教一下?” “问题?什么问题?” “您若是要杀这群海贼,也就是举手之劳,何必弄得这么麻烦?” “呵呵!” 也许是因为刚刚接见了赫赫有名的天王寺屋豪商的缘故,周可成的心情看上去很不错,他笑着点了点面前的坐垫,示意部下坐下:“九指,这是个好问题,很多时候最重要的不是找到答案,而是提对问题。我问你,我们是什么?” “我们?” “对,我们的身份!” 九指没有立刻回答,他眉头紧皱,显然这个男人更习惯于挥舞双手而非动脑子,良久之后他方才答道:“商人,应该是商人!” “没错,我们是商人!但我们不是那种行走于街头巷尾,卖些针头线脑小商贩;也不是那种在城镇开办商铺,讲究和气生财的财东。我们一手拿着刀剑,一手拿着罗盘,行走四方,足迹遍布天下的商人,我们既要做生意,又要当农夫、渔民、工匠、矿工,在必要的时候甚至还得打仗,什么都得靠我们自己,就和双屿岛上那些弗朗基人差不多。” “对,对,掌柜的您形容的太贴切了!”九指兴奋的喊道:“就是这样的,不过这也能算商人吗?” “当然算,毕竟归根结底我们还是为了挣钱嘛!”周可成笑道:“九指,你知道我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来堺镇?” “应该是朱纨禁海的缘故!” “不错,但不全是!倭国与我国贸易的历史很久远,早在宋代时,他们就通过海上与我国贸易了,路线主要有两条:一条是陆奥平泉藤原氏与北宋的贸易;另外一条则是平家从博多、福原等地的日宋贸易;宋亡后,由于元朝出兵讨伐倭国,所以两边贸易断绝近百年,直到本朝洪武皇帝驱逐元寇,建立大明之后,两边才重开贸易!先是室町幕府的朱印船,然后是大内氏的,这些贸易虽然都获利丰厚,但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并非一般人就能插足的,你明白我的意思了吗?” 九指在跟随周可成之前不过是个渔夫,哪里知道这么多东西,听得有些晕头转向,幸好这几年来在双屿、台湾、月港、朝鲜等地奔走,见识广博了不少,稍一思忖便明白了几分:“您的意思是朱纨把水搅混了,咱们才能插手进去?” “不错,不过朱纨只是把明国那边的水搅混了,过去做这个买卖的要么收手不干了,要么已经在双屿、鸟仔溪那里葬身鱼腹,否则咱们也没这么容易插手进去;但倭国这边有多少人还指着这贸易吃饭的?咱们这一脚插进来,你说有多少只眼睛盯着咱们?” 第十三章野心 “您是想把倭国这边谁也给搅混了?”九指这才恍然大悟:“怪不得您要这么大张旗鼓的,在堺镇街头砍这几个海贼的脑袋!” “哼哼!这个局是前人定下来的,咱们若是贸然来了,要想入这个局,就得等别人把位置空出来,就算眼下运气好入了局也只有按照前人的局面下下去,人家说马走日象走田卒子只能往前拱,咱们也只能照办。既然如此,干脆就把这个局面砸了,把水彻底搅混了,让水底的乌龟王八都出来,等到那个时候就轮到咱们定规矩了!” “掌柜的说的是!”九指听到这里,已经是目露精光:“小人过去听说书先生讲水浒,那好汉到了一地,便先挑最横的打了,剩下的虾兵蟹将便自然福气了。您先当街砍了那个什么淡路海贼的脑袋,想必也是为了这个!” “你明白就好!不过我这次捅了马蜂窝,只怕接下来就有马蜂过来,你们须得小心提防了,莫让马蜂叮咬了!” “掌柜的您放心!”九指应了一声,向周可成欠了欠身子,便向门外走去,走到一半他突然停下脚步,问道:“掌柜的,我还有一个问题!” “说吧!” “不知道是不是属下的错觉,好像您对倭国特别的重视!” 周可成惊讶的抬起头,他没有想到这个平日里看上去粗枝大叶的部下居然能看出来,他微微点了点头:“不错,你先退下吧!” “是,掌柜的!” 看着部下的背影,周可成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了,自言自语道:“想不到就连他也看出来了!”在后世的很多穿越主角无不垂涎于日本列岛上的佐渡、石见等金银矿,基本将日本列岛视为一个大矿山。但在周可成看来,日本列岛上最有价值的资源并非金矿银矿,而是其充沛的人口,良好的农业、手工业基础。贵金属固然可以一时填饱前囊,但却绝非长久之计,大量勤劳智慧的劳动者才是财富的根源。环顾十六世纪五十年代的东亚地区,人口最为稠密、经济最为发达,文化最为繁荣的地区无疑是大明东南沿海一线,尤其是南直隶加上两浙、珠江三角洲地区其蕴藏的财富之众多,农业手工业水平之高,在当时全世界都是绝无仅有的。若是能掌握东南之地,利用其良好的农业基础和充沛的高素质劳动力向外输出大量高附加值的手工业品,无论是集聚财富还是为将来爬科技树打基础都远非几座金矿银矿所能比拟的。大英帝国最重要的殖民地并非南非、澳大利亚而是印度,也是因为这个道理,人、勤劳刻苦的劳动者才是财富的源泉。 但明帝国的海禁政策成为了周可成制定的宏伟蓝图上的拦路虎,如果说的更深远一点,阻挡周可成的是帝国本身。华夏文明的发源于东亚大陆,在远古时代,这片土地遍布着沼泽、河流、大片的森林,华夏文明的先祖们生活在零星的丘陵高地之上,他们修建堤坝,排干沼泽,使其成为肥沃的农田,种植五谷,形成了数百个大小不一的王国。这些王国相互兼并争霸,到了公元前三世纪,秦始皇一统六国,一个新的政治形态出现在东亚大陆上,并在接下来的近两千多年时间这一政治形态成为东亚大陆上的主流,这就是帝国,确切的说叫儒法帝国。 帝国的使命有二:建设水利,维持社会秩序,确保农业生产的正常进行;对外击退以北方游牧民族为主的武力威胁,对内消灭可能存在的地方分裂势力。为了完成使命,帝国垄断了境内的暴力,垄断了各种资源的分配,同时通过儒家学说为官方统治的意识形态获得合法性,同时采用法家手段对国家实际性的管理。不难看出,帝国的威力来源于垄断,确切的说是对土地、财富、暴力、思想、人力的垄断,垄断的程度越高,帝国的威力就越大,因此在古代中国,君权总是在不断集中的,这并非是某个人的权力欲,而是因为在这一政治形态下,强大的君权才能确保对各项资源的垄断,帝国的疆域越大,人口越多,经济越繁荣,君权就要更加强大,就好像越是高温的压力容器强度就要越大一样。因此,任何敢于触犯这一垄断的人或者社会团体都会遭到帝国毫不留情的打击,而垄断一旦被破坏,帝国的统治也会被崩溃,无力完成他的使命,整个东亚大陆将陷入混乱纷争之中,经过残酷的战争,将产生下一个拥有最强暴力的人重建新的帝国,而这就是两千多年在东亚大陆上的历史。 不难看出,周可成的所作所为都是在破坏这一垄断,如果他的计划成功,帝国东南将形成一个独立的小王国,那里的人们无需为帝国效力就能变得富比王侯;他们拥有巨大的船只,在海外有着广袤的领地,金库里的金钱足以雇佣一支大军,而这一切都和帝国没有任何关系,即使他们什么都不做,这一存在本身就意味着对帝国的威胁。因此周可成在自己的计划里从一开始就排除了这一选项,从历史上看,大明还有接近百年的寿命,自己没有必要去当出头的橼子,挨这一当头炮。 排除掉大明东南沿海一带,在东亚地区可供选择的地区其实就不多了,当时的朝鲜虽然也有相当丰富的劳动人口,但由于其属于大明宗藩体系的一部分,任何企图改变现状的外力都会遭到帝国的打击,那剩下的只有日本了,作为本州岛三大平原之一的近畿平原是日本当时开发程度最高的地区之一,其人口总量不会少于四百万,又有着便利的水路交通、第一流的港口,充沛的农业剩余,最重要的是,现在的日本不存在一个有力的中央政府,而且不属于明帝国的宗藩体系之下,大有让周可成插手的空间。 第十四章协议 拜后世的光荣公司所赐,80、90年代出生的大多数中国男生对日本战国时代的那百余年历史可谓是耳熟能详,不要说织田信长、丰臣秀吉、德川家康这三位天下人,即便是武田信玄、上杉谦信、毛利元就、北条氏康这些次一流的战国大名也有不少粉丝。但实际上在织田信长崛起之前,最接近于天下人的却是起家于四国岛上阿波国三好郡的三好长庆。这个原本不过是室町幕府管领细川氏的家臣的乘着战国“下克上”的风潮,在短短数十年的时间里从四国岛上阿波国三好郡的一介领主,爬升到统领山城、大和、伊贺、河内、和泉、淡路、阿波、讃岐、摄津半国和纪伊半国一共加起来近九国庞大领地的强大大名,如果考虑到这九国中的山城、伊贺、河内、和泉、摄津五国位于当时日本开发度最高,人口密度最大的近畿平原之上,其经济实力的优势更远大于石高上体现的。虽然三好家的势力还未到鼎盛,但相对于这样一个庞然大物,兰芳社现在不过是一个侏儒,不过三好家从内到外有无数个敌人,周可成只有一个敌人,而且双方的主要战场在海上,相对于陆战,海战是一个技术含量更高的领域,而恰巧周可成在航海技术和火器技术上都占优势。不过要达到这个目的,第一步就是要在堺镇打开局面。 “掌柜的!” 周可成抬起头来,看到莫娜站在自己的面前,身着鹿皮紧身衣,神情紧张,自从那天夜袭之后,她就一直这个样子。周可成笑了笑:“怎么了,有什么事情吗?” “今井先生求见!”莫娜的声音不大,仿佛她不想让别人听到这个名字从自己的口中吐出,她咬了咬自己的嘴唇,低声道:“掌柜的你要小心,这个人是一条蛇,一条毒蛇!” 周可成看了看土著少女,对方握紧双拳,肩膀轻轻颤抖,显然颇为紧张。他饶有兴致的问道:“为什么这么说?” “我不知道为什么!”莫娜摇了摇头:“但我能够感觉到,可这是真的,我能够感觉到危险的存在,每次都是这样,当我靠近他的时候——” “不用说了!”周可成打断了莫娜的话,少女的脸上现出沮丧的神色,她低下头:“请原谅,我知道我说的听起来很可笑,可是——” “你说的没错,今井宗久是一条毒蛇!”周可成的声音让少女一下子变得兴奋起来:“原来您知道!” “我当然知道,这个男人是堺镇最大的军火商,他制造出售的武器杀死了许多人;他还收买海贼的赃物,贩卖奴隶,将竞争对手船只的行踪告诉海贼,等等诸如此类的事情数不胜数,他金库里的每个铜板都沾满了无辜者的鲜血,这一切我都知道!” “那您还要见他” “不错,如果我不见他,我又怎么知道他要对我们耍什么花样呢?”周可成站起身来:“马上请他进来!” “周先生!”当今井宗久走进院子,看见周可成站在台阶上,笑嘻嘻的看着自己,赶忙欠了欠身:“不知您在樱社住的可还好?” “非常好!”周可成走下台阶,伸手挽住对方的右臂:“说实话,我住在这里都有些乐不思蜀了!” 今井宗久的嘴角抽搐了一下,显然他有点不习惯周可成粗鲁的举止:“您若是愿意的话,想住多久都可以!” “是吗?”周可成笑着坐下,轻拍了两下屁股下面的坐席:“今井先生,不怕你笑话,我周某人的屁股可大得很,若只是这座樱社,只怕还容不下!” 今井宗久嘴唇上的胡子抖动了两下,笑了起来:“那不知道周先生您想要多大的地方呢?” “和纳屋一样,和议会里的一席!”周可成伸出食指晃动了一下:“作为代价,周某将扫平堺镇周围的海贼,将大阪湾变成堺镇的内海!”(没有查到大阪湾的当时称呼,便用这个名字替代,请见谅) 今井宗久没有立即回答,周可成口中的大阪湾指的是日本本州岛南部太平洋沿岸大阪平原与淡路岛包围的小海湾。这里东临纪伊半岛,西隔以淡路岛,西北经明石海峡与濑户内海相通,南隔冲之岛和地之岛经纪伊水道同太平洋相连,是一个较为封闭性的海湾,如果周可成真的做到了,那堺镇的辐射范围将大大扩大,这对纳屋无疑是极为有利的。 “你只有四条船,这远远不够!” “我这次来只带了四条船来!” 今井宗久恭谨的垂下眼睛,使周可成无法从自己的眼睛里看出什么。这个来历不明的明国商人真的像他自己夸耀的那么强大吗?他所说的一切还只是一种欺骗,为了隐藏某个不可告人的目的?这在堺镇可不是什么稀罕事。 “周先生!”今井宗久抬起头来,脸上满是诚恳的笑容:“我曾经听过一个贵国的高僧说过这么一句话: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我们来日方长,有些事情何必急于一时呢?” “来日方长,这句话说得好!”周可成竭力在脸上挤出笑容,好掩饰住内心的失望,看样子眼前的对手要比自己想象的难缠的多,不过这也正常,四条船这个砝码太轻了,假如有四十条船呢?四十条装配有三十门以上长炮的战舰成列在堺镇的外海时,想必对方就会改变主意了吧?周可成的心里感觉到一阵快意。 不过周可成有多么不喜欢今井宗久,他也不得不承认眼前的这个家伙是个极其干练的商人,双方很快就签订了初步的贸易协议:兰芳社每三个月将有一支船队来到堺镇,运来日本当时急需的棉布、生丝、瓷器、药材、茶叶以及其他生活日用品;而日本则以铜、水银、丹砂、武士刀等货物抵账,不足之处则用金或者银抵账。当双方在协议上盖上印章之后。周可成装出一副不以为意的样子,轻点了两下协议:“对了,今井先生,我忘了一件事情,您需要硝石吗?” 第十五章硝石贸易 “硝石?”今井宗久的脸色微变,强笑道:“自然是要的,只是不知道周先生能够提供多少?” “一年一两百石总是没有问题的!”周可成弹了弹手指头,一副不以为意的样子。 “这么多?”今井宗久终于无法继续保持原有的镇定,他下意识的向前挪动了两步,更靠近周可成一些:“当真?” 周可成笑了笑:“今井先生每年鞣制那么多皮子出来,是真是假,一验货不就知道了?” “周先生说的是,说的是!”今井宗久一愣,旋即笑了起来,原来硝石除了用作制造火药,还有用于鞣制皮革。当时日本由于有大量的活火山,生产硫磺,制造黑火药唯一缺乏的便是硝石了,偏生日本是个多雨的国家,自产的硝石少得可怜,又没有掌握自制硝石的技术。像今井宗久这样的大军火商,只能依赖葡萄牙人和明国海商的输入,但却很难满足战争的需要,确保一个稳定的硝石来源便是让他极为头疼的问题,。 说话间周可成从怀中取出一个小木盒,递给对方。今井宗久如获是宝的接过木盒,打开一看里面盛放着一些白色的晶体状粉末,他强自按奈住内心的狂喜,小心的从怀中取出一支银勺来,取了一小撮粉末,又取出火镰打出几粒火星,只见银勺上窜其一串火光,瞬间便烧了个干净,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刺鼻的气味。 今井宗久又伸出手指取了一小撮粉末,放入舌头上舔了舔,一股熟悉的辛苦味道立刻刺激着他的神经,让他禁不住流下眼泪来,他回味了一会儿,沉声道:“果然是硝石,不过质量好像不是太好!” “呵呵!”周可成干笑了两声:“是吗?虽然及不上印度运来的上等硝石,但用来鞣制皮革也足够了,您说是不是呀?” “鞣制皮革?”今井宗久一愣,旋即笑道:“那是,那是足够了!”他抬起头,看到对方笑吟吟的看着自己,一副胜券在握的样子,心知对方已经抓住了自己的痛处,他本是个极为果断的人,伸出两根手指:“若是周先生一年能提供两百石硝石,我便应允先生的条件,这堺镇的和议会中给您留下一席!价格方面任凭周先生开!” “很好,成交了!”周可成伸出右手,脸上满是无可挑剔的完美笑容。 “这么说来,你答应了今井宗久的要求,一年提供两百石硝石,换取堺镇和议会里的一席?”许梓捻着胡须,低声问道。 “不错!”周可成给自己倒了一杯清酒,举起酒瓶向许梓笑道:“要不要也来一杯,说实话这酒还不赖!” “多谢,不必了,我现在没心情喝酒!”许梓心烦意乱的摆了摆手:“和议会的一席固然不赖,可你哪里弄来那么多硝石呢?要知道朝廷海禁之后,弗朗基人的商船来的少多了,印度硝石这条路恐怕很难保证!” “这我知道!” “那难道是从大明?这么大的量还要每年都有——” “不,我们自己造,今天给他看的样品就是我们自制的!” “自制?当真?”许梓的脸色大变,他赶忙走到窗户边,探出头去四处看了看,确认无人后才带上门窗,低声问道:“这可开不得玩笑的!” “自然不是开玩笑,若是没有多几张底牌,我又怎么敢向这位纳屋的大老板狮子大开口呢?”周可成笑了笑,自制硝石的事情他现在自然不会告诉许梓。 “既然贤弟有了这张底牌,那一切就都好说了,这倭国正是乱世,各家大名无不花费重金求购硝石铅锭,以为攻战之事,就算堺镇打不通,换了其他地方也能打开局面来!”许梓也笑了起来:“我也曾听说过军中有制硝之法,想不到贤弟也知道,当真是能者无所不能呀!” “四爷过奖了!”周可成笑了笑:“不过这一席却是为四爷您准备的!” “为我?” “不错!”周可成笑道:“淡水那边的情况您也看到了,说得好听是百废待兴,说的难听点就还是一片蛮荒之地。相比起来这堺镇就好多了,四爷您觉得如何呢?” 面对周可成的提议,许梓沉吟不语。他当初一开始本打算去周可成的地盘探探风色,看看能不能修船歇马,避避风头,却不想一趟淡水回来已经物是人非——明军在浯屿和鸟仔溪两仗把他和李光头从双屿拉出来的余部几乎一扫而空,后来投靠周可成也成了无奈的选择。虽然表面上周可成对他一直以“四爷”相称,十分礼遇,但实际上却不过是个客卿,并无实际权力,而且周可成麾下的人马虽然不少,但组织却十分严密,自己绝对是没有插手进去的余地的。许梓心里清楚,自己若想东山再起,唯一的机会就是拉出去另起山头,重新开始,只是周可成这句话是真心还只是一次试探呢? “呵呵!瞧贤弟这话说的!”许梓打了个哈哈:“不瞒贤弟说,我许老四在大明也有几处藏金窟,起出来便是怎么享受几世也够了,何必跑来这倭人之地?我呆在贤弟这里是为了一起做一番大事业,淡水那边难道还比海上清苦?可我看得那里日日都有新变化,心里就高兴!” 周可成皱起了眉头,凭借本能他能够感觉到对方说的与心里想的并不一样,不过许家老四如果这么诚实可靠,恐怕早就陪他的三个兄长一起见阎王了。他低咳了一声:“四爷,我并不是赶您走,圆堡里永远有您的一席之地。您应该清楚堺镇在我们未来的计划里占多重要的位置,汪直为什么能后来居上,还不是因为他在平户有了一个立足点?” 第十六章刺杀 汪直这个名字起到了一锤定音的作用,许梓的脸色一下子变得绯红,旋即又变成了惨白色,他点了点头:“你说得对,我留下来。对了,我在堺镇算是什么身份?” “我们商社的名字叫兰芳社,您就是兰芳社驻堺镇领事!” 从不远处店铺传出的香气让彦次郎禁不住咽了口唾沫,他知道这是一种叫做“包子”的明国小吃,用小麦粉揉制的面皮包裹着切碎的鱼肉和青菜、萝卜蒸熟的,当他第一次尝到包子的味道时,几乎将自己的舌头也咬下来了,在他过去的二十三年光阴里从没有想过天底下还有比白米饭团更美味的东西。 彦次郎在堺镇已经呆了有差不多半个月了,他发现假如自己想要在这个地方谋生并不难,只要有条小船,每天打捞一些鱼虾、贝类就能足够养活自己有余,有时候他甚至在想要不要干脆留下来做一个商人。嗯,中村屋的当主听起来也蛮不错的嘛! 不过经过仔细的考虑之后,彦次郎还是决定先完成上司交给自己的任务,毕竟自己的家人还在淡路岛上,作为野口家的一门众,孙七郎大人只要一句话就能给他带来灭顶之灾。 经过这些天的小心打探,彦次郎已经打听到了不少东西,那支神秘船队的来历,装载的货物,有多少人、多少火器,但最重要的一点还不知道——他们此行的目的是什么?背后隐藏着谁? 随着时间的流逝,彦次郎也变得越发紧张,他很清楚这些船不可能永远留在堺镇,当风向合适,生意做完,这支神秘的船队就会起锚远航,到了那个时候想要找他们的麻烦就太难了,那天夜里的经历已经告诉他这些船在海面上有多难对付。可是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守在樱社旁,看看能否碰到好机会。 正当彦次郎冥思苦想怎样才能完成自己的任务时,一名男子推着两轮车走了过来,上面摆放着许多海菜包裹的饭团,散发出米饭和梅子的香气。他的空腹咕噜作响,算了,先填报肚皮再想吧,吃饱了脑子也转的快些。 彦次郎从腰包里取出两枚铜钱,迎了上去,问道:“饭团多少钱一个?” 推车的男子上下打量他,显然不是太喜欢眼前这个衣衫褴褛的汉子:“一个铜板一个!” “给我两个!”彦次郎正准备将铜钱递过去,路旁突然闪过一个人影,一刀便扎进那个小贩的腰眼里,然后往路旁一跳,三下两下便消失在人群中。 “杀人啦!” 周围的人群一片惊呼声,被刺伤的小贩死死抓住彦次郎的衣襟,仿佛他才是刺伤自己的凶手,而彦次郎本人被突然起来的一切给吓呆了,口中吱吱呜呜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他能感觉到抓住自己衣襟的那只手正在放松,赶忙伸出手扶住对方,以免其瘫软在地。 “这个人怎么了?谁是凶手!”一个浑厚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彦次郎像被一个被拨动了机关的木偶一样跳了起来:“不是我,不是我杀的!” “我知道不是你,要不然你的手上也不会一点血迹也没有了!”随着说话声,从彦次郎身后走出一个人来,把伤者扶平躺在地上,他抬头看了看还呆呆站在那里的彦次郎:“喂,傻站在那儿干嘛?过来搭把手抬到路边去!” “是,是!”彦次郎下意识的应了一声,帮着来人把伤员抬到了路边,那人熟练的解下腰间一个葫芦,倒了些白色粉末出来洒在伤口,又撕下一块衣襟将伤口稍微包裹了下,抬起头来笑道:“这个人是你的朋友吗?到底是谁要杀他?” “不,我不认识他!”彦次郎赶忙摇了摇头:“他是个卖饭团的小贩,我方才想要从他那儿买两个饭团吃,却不想路旁跳出个人来,在他腰上捅了一刀,然后就冲进人群不见了!” “卖饭团的小贩?谁会当街杀一个小贩?”那人眉头皱了起来,这时彦次郎才觉得来人颇为眼熟,竟然是自己监视的那伙人里的一个大头目,好像是被同伙称呼为四爷,自己方才惊惶之下竟然没有认出来,心中不由得动起了念头。 “这位兄弟!”许梓想了想,问道:“不知怎么称呼?” 彦次郎赶忙答道:“您叫我彦次郎便是了!” “好,彦次郎兄弟。这人受了刀伤,昏迷不醒,须得在他身上找找有没有可以证明其身份的东西,也好有个处置。你替我做个见证,并非是贪图他身上财物!” 彦次郎暗想自己之所以这些天来始终没有进展,无非是自己一个淡路岛上的渔民,实在是没有机会打进这伙神秘商人的内部去,眼下真是一个大好机会,连忙应道:“那是自然,小人愿意作证!” “好!”许梓点了点头,便在这小贩身上摸索起来,不一会儿便摸出一个黑色的木牌,上面有一个徽章,好像是十六个空心的菱形拼接而成。 “这是哪一家大名的家纹,莫非此人是个武士?”许梓的眉头一下子紧皱了起来,他来过日本很多次,知道当时日本的公卿或者武士家族多有设立各种形状的家纹来标明自己的身份谱系,他虽然认不出这徽章是哪一家的,但显然地上躺着的受害者恐怕不是一个卖饭团的小贩,这次凶杀案也没有这么简单!他看了看左右,不动声色的将木牌纳入袖中,对彦次郎笑道:“这般躺着也不是办法,要不然先搬到我的落脚处,请个大夫给他看看伤的好!” “这个是十六目结纹,是佐渡岛上的本间家的家纹!”显和抬起头来,他有一张慈蔼的脸,几束花白的胡须垂挂在胸前,右手轻轻的揉搓着突出的肚皮:“只是不知道具体是羽茂家的还是河源田家的!” 第十七章本间宗家 “哦?”周可成脸上露出了疑惑的神色:“您方才不是说这是本间家的,又为何说是羽茂家还是河源田家的呢?” “呵呵!周居士是大明人,对我国的武士源流不清楚,还请听贫僧细说!”显和捋了一下颔下的胡须笑道:“这本间氏本为村上源氏的一支,早在镰仓时期便成为了佐渡国的守护代,文永弘安年间借助蒙古来袭的机会,本间氏将自家的庶子分配在岛内各地作为代官,实现了对佐渡一国的控制。却不想北条灭亡之后,南北朝混战,这些本家的支流纷纷起兵,与本家物领本间一族交战,他们当中不少人都从幕府得到了安堵状,成为了地头。其后百余年分家与主家、分家与分家之间攻战并吞,现在佐渡国只剩下羽茂氏本间和河源田本间两家了。” “原来如此,那他们的本家呢?” “物领家吗?自从杂太城失陷后,物领家便没有了消息,想必应该是灭亡了吧!”显和皱了皱眉头:“这已经是十几年前的事情了!” “原来如此,多谢禅师了!” “居士说的哪里话,许居士每次来堺镇时,都会带来明国医书和药材,贫僧这不过是回报万一罢了!”显和笑道:“不过说来也是奇怪了,这本间家远在北陆,想不到竟然也会牵扯到堺镇来!” “是呀!”许梓终于开口说话:“我还以为这件事情与我们有关系,毕竟杀人的现场就在我们的住处旁,现在看来不过是凑巧!” “嗯,看来是我们想得太多了!”周可成笑了笑,向显和问道:“那人的伤势?” “伤者的运气不错,那一刀刺的虽然深却没有伤到内脏,不过失血不少,能不能活下来要看他是否能挺住了!”说到这里,显和站起身来:“二位居士,时候不早了,若是没有什么别的事情,那就告辞了!” “恭送禅师!”周、许二人赶忙将显和送出门外,两人回到屋中坐下。许梓突然摇头笑道:“贤弟,看来你我不过是虚惊一场!” “是呀!”周可成也笑了起来:“出门在外,小心些总不会错,不过话说回来,这个本间运气还不错,要不是遇上你恐怕已经横尸街头了!” “掌柜的,四爷!”门外传来了莫娜的声音。 “什么事?”周可成站起身来。 “那个人好像要醒过来了!” 熟悉的身影一个个被砍倒在地,越来越多的人影向城门涌来,他梦见自己身处战场之中,开裂的城门,空气中满是鲜血、火焰、还有尸体被灼烧的味道,武士们在挥舞刀剑,弯弓射杀,奇怪的是两边都打着十六目结纹的认旗,他伸手向腰间摸去,却发现刀鞘是空的,摸向后背,却发现箭囊不见踪影。太刀与箭矢都不见踪影,腰间疼痛的厉害,浑身虚弱,连呻吟的力气都没有,难道自己死期将近? 突然世界颠转,他发现自己身处城外的小山上,烟火中天守阁升起,转眼之间便陷入了火焰之中,凄厉的笛声传来,仿佛在拉扯他的神经,突然他意识到这是杂太城陷落的情景,在火焰中吹笛的不是别人,正是自己的兄长,物领本间家的最后一任当主——本间氏重,而自己是则是物领本间家末代子孙,本间氏康。 “你终于醒来了!” 本间氏康缓缓的睁开双眼,屋内的光线颇为昏暗,起初他的视野一片混浊,过了一会儿,周围的轮廓方才渐渐清晰,他躺在一张床上,从样式看应该是唐人的样式,雕花的床柱,头顶的拷绸顶篷,身体下是富有弹性的棕绷,脑袋后面是柔软的枕头。他试图举起右手,却只引起一阵剧痛。我是怎么到这里来的?他努力回忆,买饭团的汉子、突然跳出的人影,腰间挨的一刀…… “我该怎么称呼你?本间家的武士?” 一个声音从旁边传来,本间氏康竭力扭过头,看到一个身材高大的男子站在一旁,手里拿着自家的家徽轻轻晃动。他咬了咬牙,扭过头去,一言不发。 “看来我们救了个忘恩负义的家伙!”周可成笑嘻嘻的向莫娜挤了挤眼睛:“要不要把他从这张床上掀起来,丢到路边让他自生自灭呢?” 周可成的话起到了作用,床上男人的脸上抽搐了一下,用低哑的声音答道:“本间,本间氏康!” “很好,这是一个好的开始!”周可成笑嘻嘻的看了看床上的男人:“不过看你现在的样子,还是过两天你身体好点了再继续问吧!” “且慢!”本间氏康用力拽紧床垫,试图坐起身来:“我的推车呢?” “推车,什么推车?” “就是我卖饭团的推车!”本间氏康的额头上露出几条青筋,显然这个人已经紧张到了极点:“在哪里?” 周可成看了看许梓,对方的脸上也是一脸的茫然,他耸了耸肩膀,走到床旁拍了拍本间氏康的肩膀:“别管什么饭团推车了,你的小命保不保得住还不一定呢!” 伤者接下来的举动下了周可成一条,他一把抓住周可成的胳膊,眼睛赤红的喊道:“推车,我的推车,一定要找回来!” “一定要找回来?”周可成惊讶的看了看本间氏康,他似乎感觉到了什么:“莫娜,你带几个人出去,一定要把他的那辆推车找回来!” “是,掌柜的!” “就是这个破烂玩意?” 当莫娜带着那辆手推车回到周可成面前时,周可成惊讶的问道。 “如果他只有一辆手推车的话,那就是这玩意!”莫娜用十分肯定的语气答道。 第十八掌宝图 “好吧,让我们看看这位本间氏康殿下为何这么看重这宝贝的,我想他总不会是因为卖饭团而挨了一刀的吧!”周可成笑了笑,走到手推车旁,竹竿制成的车身,木头轮子,表面已经被磨得十分油光发亮,看来这个倒霉蛋已经在堺镇卖了很长一段时间饭团了。周可成推了两下车,突然意识到哪里不对了,这手推车太重了。 “把车子拆开,马上!” 几分钟后,那辆手推车便已经被五马分尸,摆在周可成面前的除了一堆碎片外还有一柄短刀、一卷白绢、数十枚小指大小的金锭。周可成随手拿起一小块金锭看了看成色,对许梓笑道:“四爷,看来您这次是救了个了不得的人物呀!” “说吧!把事情来龙去脉都说清楚?” 白绢被丢到面前,本间氏康抬起头,只见自己的短刀被插在对方腰间,低下头道:“你们打算怎么处置我?” “这就要看你说不说实话啦!”周可成将啃干净的苹果核丢出窗外:“不过怎么说,我们也算得上你的救命恩人,总不能让我们被稀里糊涂的牵连进去吧?” “那如果我不说呢?” “不说?”周可成推开窗户:“看到那棵樱花树吗?那就是你的葬身之地,我手下挖土的本事还是不错的!” “呵呵!”本间氏康笑了起来:“想不到您居然给我准备了这么一个风雅的墓地,氏康倒是要感谢您了。只可惜我身上还担负着本间一族的怨恨,没有资格这么早就死!” “这么说,你是准备说实话啦?” “不错,二位既然认识我们本间家的十六目结纹,想必也应该听说过物领一族吧?” “物领?”周可成与许梓对视了一眼:“你说的是本间氏的宗家吧?这一族不是早就灭亡了吗?” “早就灭亡了?呵呵呵呵!”本间氏康突然大笑起来:“不错,本间氏的宗家早在十几年前就灭亡了,只有我本间氏康一人还苟活到了下来!” 本间氏康的回答倒是在周可成的意料之中,此人身上携带的这么多金子足以供他在堺镇开一家小店铺过上小康生活,可是他却偏偏依靠在街头卖饭团为生,显然是不愿意暴露自己的行踪,遭人暗杀之后却那么着急要把推车找回来,想必那白绢上有什么关乎他们一族的事情吧! “我听人说,攻灭本间宗家的好像是你们的同族,不知道是真是假?” “不错!”本间氏康的脸颊抽动了一下,看上去颇为苦涩:“自从大永四年(1524)年羽茂分家进攻本家以来,我们物领一族就遭到分家的围攻,实力日衰。到了天文年间更是为分家攻陷杂太本城……”说到这里,他低下头去,已经说不出话来。 “那想必那刺客也是你们本间一族指使的啦?不过听说佐渡岛上还有你们本间一族的两个分家争斗,既然你们宗家只有你一人,为何还要急着追杀你呢?有那个力气花在对付对手上不是更好吗?” “因为这个!”本间氏康指了指那卷白绢。 “这个是应该是一副地图吧?”周可成自然已经翻看过那白绢,看上去像是一副地图,只是不知道标识的是哪里的地图。 “不是地图,是矿图,是金山的矿图!”本间氏康舔了一下嘴唇:“天下第一的大金山,他们就是为了这个追杀我的!” “天下第一的大金山?”周可成与许梓对视了一眼,都意识到了话题的严重性,周可成站起身来:“莫娜,你带人把屋子周围搜索一番,不得让闲杂人等出没!” “是!” “说吧!”周可成盘膝坐下:“到底是怎么回事?天下第一大金山听起来倒是挺有意思的!” 本间氏康舔了一下嘴唇,他有点后悔说出实情,但现在已经来不及了,再说宗家早已毁灭,自己孤身一人不过是个行尸走肉,只要能够给那些背弃宗家的叛徒带来麻烦,自己这条性命又算得了什么?想要这里,他一咬牙便将白绢展开,一边用手指点着一边解说道:“这里,还有这里,各有一处金山,还有这里有一座银山,金山每年可以产出两百斤金子,银山出产的就更多了……” “氏康殿!”许梓打断了本间氏康的话:“据我所知,的确佐渡出产金银,但却没有听过有像你说的那样的大矿山,你该不会是故意撒谎来引诱我们帮你报仇吧?” “你说的没错,的确市面上没有流传佐渡有大金山的消息!”本间氏康咬了咬牙:“不过那是因为知道的人都被灭口了!” “什么?”周、许两人大吃了一惊,赶忙追问了下去,原来佐渡岛虽然是日本第五大的岛屿,但地处荒芜的北陆地区,距离本州岛有四十五公里,交通不便,自从平安时代朝廷中枢便把政争的失败者流放到这里。当地虽然从远古时期便出产金沙,但发现山脉里的金银矿却不过是室町幕府的末年,距今不过数十年的事情。当时物领家的家督深知匹夫无罪怀璧其罪的道理,佐渡岛上人口稀少,武力单薄,假如蕴藏着丰富金银矿的消息流传出去,肯定会引来北陆强大大名的觊觎。于是他便严密封锁消息,用外来的奴隶在矿井里劳作,死了便埋入矿洞之中,如此一来数十年来竟然外间不曾听闻到佐渡岛有金银山的消息。 “还有这等事?”周可成点了点头:“可是你们宗家不是已经被灭了,难道——” “物领家虽然已经灭亡,但取而代之的分家也不希望泄露出金山的消息。” 第十九章新人 “嗯,你这么说也有道理!既然物领家已经灭亡,那对于继承者来说金山便是他的财富,自然不愿意泄露出去!”周可成笑了笑:“那么氏康殿,你在堺镇隐姓埋名到底是为了什么呢?寻找机会复兴家族?还是为了别的目的?” 本间氏康没有说话,不过从他双眼冒出的火光周可成明白自己猜对了,很好,有就好,有就不怕你不上钩。 “氏康殿,您应该已经看出来了,我们都是明国商人!过几天我们就要返航回大明了。现在您有两条路可以走:要么和我们一起回大明,要么留下来,我们会给您安排在寺院里,请一位禅师照顾您直到伤好,您想要走哪条路?” 本间氏康低下头,几分钟后他重新抬起头来:“他们不会放过我,留下来只会牵连别人,我和你们走!” “很好!”周可成笑着伸出右手:“那我们以后就是同伴了,这几天好好休养身体吧,船上的日子可不好过!” 房间阴暗,门外传来哨兵的脚步声,彦次郎觉得自己的呼吸有点急促,喘不过气来。 到底身体里流的是农民卑贱的血呀!如果是源平那样的嫡流血脉,现在应该镇定自若,平静如恒吧! 彦次郎有点沮丧,不过这反倒刺激了他建功立业成为武士的决心,一定要抓住这个机会,他暗自咬紧牙关。 房门被推开,光照在彦次郎的脸上,他下意识的用手挡住光,偏过头去。 “你可以走了!” 是个女人的声音,彦次郎惊讶的抬起头,映入眼帘的是个女人,个子可能比自己还要高一点,皮肤黝黑,身着紧身鹿皮短袍,腰间挂着长刀和弓袋,正冷冷的看着自己。 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姬武士?彦次郎赶忙低下头去,小时候听琵琶法师说唱平家物语的时候便曾经提到过源九郎义经的巴御前和旭将军木曾义仲的静御前,这两位姬武士不但美貌绝伦而且还是以一当千的勇士,想不到自己这次居然能够亲眼目睹,当真是开了眼界。他想起自己的热望,一咬牙便跪了下去,高声道:“御前大人,小人斗胆要拜见此间的主人!” 莫娜惊讶的看着眼前这个日本男人,来日本这些天她已经学会了最简单的几句日语会话,但稍微复杂一点的便不懂了,不过看对方的样子不像是有恶意,倒像是在恳求什么。她想了想道:“你随我来!” “你想要当我的属下?”周可成有些意外的看着面前这个跪在地上的男人,大约164厘米的身高在当时的日本人中算得上高个子了,粗壮结实的肩膀和四肢,黑红的脸庞满是海风留下的痕迹。应该是个渔民,周可成对自己说。 “正是,大人是个有仁爱之心的人!”彦次郎磕了个头:“小人想要追随这样的一位殿下!” “仁爱之心?”周可成笑了笑,想不到许梓当街救人除了得到了佐渡金山这样的重要情报,还捎带了这么一个小人物,只能说苍天有眼了。 “四爷,这件事情是因您而起的,怎么办就由您定吧!” 许梓站起身来,上下打量了一会彦次郎,问道:“我们都是明国商人,若是追随我们,便要远去他国,你可要想清楚了!” 彦次郎咬了咬牙,答道:“小人愿意追随二位殿下!” “好,好!”许梓点了点头,回头对周可成笑道:“贤弟,我若是留在堺镇,那船上除了你便没有其他人会说倭语,不如便留下此人,侍候那位氏康殿下也好!” 周可成想想也是,自己身为舰队的首脑自然不可能呆在本间氏康身边,这人至少与本间氏康语言相通,在照顾伤员上天生便有了几分优势。至于来历此人应该与刺客没什么关系,否则本间氏康早就横尸街头了,落不到自己手上。至于其他方面,反正自己船一出海,就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也不怕玩出什么花样来。 “那好,我便收下你了,你叫什么名字?” “彦次郎!” “彦次郎?这应该是你的名吧?你姓什么呢?” 彦次郎的脸上泛过一次羞愧的红晕,垂首道:“小人乃是寻常百姓,并无姓氏,只有名。” “原来如此!”周可成点了点头:“不过既然你投入我的麾下,便随我姓周,才德出众谓之彦,你又行二便名仲,叫周良仲吧!” “多谢殿下赐名!” “把火升起来,烧热水,还有喝的!”刚刚走进屋子,疤脸就粗声大气的喊了起来,屋子里的奴仆就好像上足了发条的玩偶,迅速的动了起来,火盆被点着了,热水也被放在铁盆里送了上来,虽然温度有点低,但洗去风尘已经足够。疤脸脱下沾满尘土的衣衫,洗去脸上的尘土和汗水,走到椅子旁一屁股坐下,接过仆人送上的杯子,将里面的蜂蜜酒一饮而尽,然后他放下杯子,发出一声不满的慨叹。 应该说疤脸没有什么可以抱怨的了,相比起两年前他的生活水平取得了突飞猛进的提高,原本布满跳蚤的茅草床已经变成了苏州工匠巧手制成的竹席、身上穿的也由臭烘烘的兽皮变成了裁剪合身的松江斜纹布袍、住的也从草屋变成了砖瓦房,餐桌上也不再是用粗陋的木器陶器,而是精美的瓷器,仓库里更是装满了布匹、美酒、还有食物。他刚刚出门也不是去追逐野鹿,而是巡视自己一处产业——一个有五百亩大小,三十个奴工的糖庄,去年的秋天产出的第一批甘蔗已经被全部收购。周可成的到来给他带来了巨大的变化,如果不看脸上的疤痕和刺青,他俨然已经是一位可敬的大明乡绅了。 第二十章野心 但人性的可悲之处就是很少有人懂得适可而止,绝大多数人总是对已经得到的不屑一顾,而对旁人拥有而自己没有的苦恼不已。疤脸也不例外,虽然他已经过上了祖先们做梦都不敢想象的舒适生活,但他还是为另外一个人苦恼——阿坎。 作为凯达格兰人最强大的酋长,原先疤脸其实是不太瞧得起阿坎的。当然他承认阿坎是第一流的猎手、战士,有时候私下里还会羡慕阿坎的父亲有这样一个出色的儿子。但这并不意味着他认为阿坎将来能爬到自己头上去,毕竟凯达格兰人才是淡水河畔最强大的族群,道卡斯人的实力远远不及,虽然疤脸没有读过荷马史诗,但无敌的阿克琉斯也得服从阿伽门农命令的道理他还是懂得。 但周可成的到来把一切都改变了,虽然自己从中得到了许多好处,但阿坎的得到的好处更大,在艋舺之战后,越来越多的部落与民社都承认了阿坎神树保护人的地位,他的名声甚至传播到了台北盆地以外,许多发生争执的民社派出使者请求阿坎在神树前调解他们的冲突,当然这种调解不会是没有代价的,依照惯例调解双方必须给神树献上丰厚的祭品,而作为神树的祭司与调解人,阿坎必须公平的调解,并确保调解结果的实现。随着阿坎声望的增长,不但道卡斯人中的青年,就连其他部落中最勇敢的青年也投到他的麾下,甘愿成为他的侍从,为他而战。平日里阿坎依靠旁人送来的礼物与祭品来养活这些侍从,并提供给他们武器,而当有人拒绝接受他的调解,或者进攻受到他保护的部落时,他便率领侍从出征。渐渐地,在阿坎的侍从的数量上升到了六百余人。作为一个旁观者,疤脸不得不承认对方的实力和威望已经凌驾于自己之上了。 如果说原先疤脸对称王这件事情还嗤之以鼻——在传说中从来没有人在台湾建立超过部落范畴的政治实体,但随着眼界的开阔,对手的壮大,他内心深处那颗叫做野心的种子也渐渐萌芽了。既然阿坎可以,为什么我不可以?这个念头就好像毒蛇一样不断啮咬着他的心,让他食不甘味,寝不安枕。 一声炮响将疤脸从自己的思忖中惊醒了过来,他从椅子上跳了起来:“快去看看,发生什么事情了?” “是,主人!”奴仆飞快的跑了出去,不久之后便回来了:“是白鸟号回来了!” “白鸟号?周掌柜从倭国回来了!”疤脸又惊又喜:“快,把最好的衣服拿来给我换上,我要去圆堡,拜访周可成!” 圆堡,顶楼。 “当真是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狗窝呀!”周可成懒洋洋的躺在靠椅上,随手从仆人的手中接过一只烤好的生蚝,三口两口吃了干净,又喝了一口蜂蜜水:“小七,账薄什么的都放到书房去,我明天再去看,今天我想好好休息一会!” “是,师傅!”小七有点失望,在周可成离开的日子里他一直在和粪尿和草木灰打交道,正想着向师傅夸耀一番自己的辛苦和成绩,却不想被周可成一句话堵回去了。 “你也坐下来一起吃点吧,这生蚝不错!”周可成注意到了小七的郁闷:“硝石的事情你要抓紧呀,估计今年下半年倭国那边就要派上用场了!“” “这么快!”小七伸向生蚝的手停了下来,神色紧张了起来:“师傅,关于硝石我有几件事情要向您禀告的……” “别急,别急,有什么事情明天再说,再怎么紧张,我们坐下来吃生蚝的时间还是有的!”周可成笑嘻嘻的把徒弟拉着坐了下来,将一只烤好的生蚝塞进对方的手里:“好好享受吧,这么好的生蚝在其他地方可都是吃不到的!” “大人,凯达格兰部的疤脸酋长求见!” 仆人的通报声让周可成皱了皱眉头,旋即他笑了起来:“看来这位酋长大人是有很重要的事情了,要不然也不会我刚一回来就赶过来了。好吧,请他进来!” “是,大人!” 疤脸沿着楼梯拾级而上,太阳高挂天际,圆堡内一片活络。他看见哨兵在墙头,而庭院内吴诚正在教授一队新兵如何使用长矛,两个学徒合力抬着一个装满水牛角的柳条筐说笑着从一旁走过,他知道这是送到底层的弓箭作坊的。这里每一个人都很忙碌,每一天都在成长,变得更加强大,我也不能被拉下,疤脸握紧拳头,暗自下定决心。 “欢迎,欢迎!”看到疤脸的身影出现在楼梯出口,周可成就从靠椅上站起身来,迎了上去:“我的朋友,见到您真高兴,有什么可以为您效劳的吗?” 疤脸涨红了脸,他的嘴巴嘟哝了两声,还是没有说出话来,不过他的举动让周可成和小七都吃了一惊——这个平日里素来以傲慢自大著称的酋长居然弯曲了膝盖,向周可成跪拜行礼。 “您这是在干什么?”周可成第一个反应是伸手将对方扶住,同时向小七使了个眼色,让其斥退顶楼平台上的仆人,显然对方有什么重要的事情相求,让太多人听到可不是什么好事。 “周掌柜!”疤脸废了好大力气才把自己的舌头给理顺了,方才的举动让他觉得十分窘迫:“我有一件事情相求,希望您千万不要拒绝!” “有事相求?”周可成探询的目光扫过小七,自己不在的时候发生了什么吗?小七迷惑的摇了摇头。 “我们坐下说话吧!”周可成指了指靠椅:“我们可以一边吃一边说!” 第二十一章双王 “多谢!”受到对方态度的影响,疤脸也的紧张缓解了些,他接过一只生蚝,却将其放到一旁:“我听说您曾经许诺帮助阿坎称王!” “不错,是有这件事情!”周可成赶忙答道:“您没有必要担心,您应该看到了,阿坎称王与道卡斯人已经关系不大了,这不会对你们凯达格兰人造成什么威胁。” “不,不!”疤脸摇了摇头:“我的意思是我也想像阿坎一样!” “像阿坎一样?您的意思是?” “称王!我也想称王!” 疤脸的回答让周可成有些错愕,他完全没有猜到对方的来意,疤脸将周可成的态度理解为是一种拒绝,有些恼火的站起身来:“周掌柜,你曾经说过我和阿坎都是你的朋友,你可不能厚此薄彼呀!” “厚此薄彼?他学的还真快!”周可成抬起头,脸上习惯性的堆起笑容:“酋长大人,我当然不会忘记我们的交情,但请恕我直言,阿坎所拥有的一切是他自己得来的,这不是我能够给你的!” 疤脸站起身来,双目透火,但周可成与其对视,丝毫不让,几分钟后他终于示弱,偏过头去:“你说的不错,确实阿坎能够有今天是他自己得来的,但你也帮了他不少吧?能不能照样帮我一把呢?” “很难!”周可成摇了摇头:“这得看运气,阿坎能够到今天,离不开他打败卑南人和杜赖,现在他威势已经成了,淡水这边一片太平,你哪来的机会立威?我们汉人有句话,天无二日,民无二主,既然他已经抢了先手,你要再称王就难的多了!” “那就一点办法都没有了吗?”疤脸急道。 “话也不能这么说!”周可成笑了笑,反问道:“听说你们凯达格兰部中有不少年轻人都跑到阿坎那边去了,不知道是真是假!” “嗯,不错,还都是部落中最勇敢、最机敏的小伙子!”疤脸垂头丧气的答道:“我出高价请他们来我的庄子上,却还是都跑到阿坎那边去了,真是气死人了!” “那又是为何呢?” “说来还要怪你!”疤脸吐了口唾沫,低声解释道:原来早先在淡水河两岸各部之间相互为了争夺土地、猎物相互厮杀争斗是常事,甚至形成了像出草这种习俗。所以各部之中的青壮年男子无不以攻战杀戮为荣,以耕作纺织为耻,可自从周可成来后,在淡水河两岸修筑堤坝,开垦田地,建船捕鱼、输入铁器,开展农桑,极大的提高了生产力水平;相互争夺仇杀来争夺生活资源变得没有必要,又有强大的武力压制出草。这样一来那些部落中那些勇士一下子发现自己居然无事可干了,又不愿意去做哪些女人老人的活计。而阿坎一来可以提供精良的武器,二来时常有仗可以打,有战利品可以分享,结果不少各部的勇士便跑到他的麾下,成了他的武装侍从。疤脸虽然依靠种植甘蔗赚了不少钱,可在大多数土著青年勇士眼里这挖土的活计哪有手握铁矛背着角弓厮杀威风,自然没几个愿意和他混。 “您这话说的倒也有道理!”周可成听了疤脸的抱怨,不由得哭笑不得,他当初指点疤脸走种植甘蔗这条路,本来想的这样一来可以借助其土著首领的影响力推广甘蔗在当地的种植,自己可以把有限的人力花在制糖、酿酒、外贸这些利润更丰厚、技术含量也更高的行当上;二来通过分享蔗糖业这一红利拉拢凯达格兰人的上层,同时制衡阿坎以免其一家独大。但没想到疤脸甘蔗种了,钱也挣了,偏偏当地的土著还处于原始社会末期,还不懂得金钱的真正威力,反倒是弄巧成拙了。 周可成突然想到一件事情,灵机一动:“天无绝人之路,办法我倒是有一个,只是不知道您愿不愿意用!” 疤脸急道:“什么办法,快说!” “说白了阿坎能称王也不过跟着他有仗打,有好处拿是吧?你现在虽然能拿得出好处来,却没有仗打,所以及不上他对不对,那我若是能给你找个打仗的地方,是不是就行了?” “对,对,周掌柜你有主意吗?” “有,只是远了点!” “远,有多远?” “倭国,在倭国的一个小岛上!”周可成向小七使了个眼色,示意其到一旁把风,低声道:“我这次去倭国堺镇,得到了一个可靠地消息,在一座小岛上有几处大金矿,若是能拿下来,我等都有极大地好处!” “金矿?当真不明白你们汉人,这金子一不能吃,二不能穿,还不像铁一样坚硬可以打制斧头长矛,却看得比什么都重要!”疤脸露出鄙夷不屑的神情:“说吧,你有什么打算?” “我想要拿下这个岛来,但是眼下人手不足,你若是能募集两百精壮来,不但军饷我出,他们的甲仗武器我也都打包赠送!” “这个——”听了周可成这番话,疤脸不由得意动起来,军饷倒也罢了,这些外来汉人带来的钢铁武器、盔甲、角弓、鸟铳才是最吸引力的东西,阿坎之所以能吸引众多土著青年来投一个很大的原因也是他凭借周可成建立的良好关系,可以获得相当数量的铁制武器,奖赏给身边的有功亲信。有了这个许诺,自己也能仿效阿坎建立一支卫队。想到这里,他险些立刻就要应允,但在甘蔗买卖上积累的一点经验让他咬了咬牙,装出一副不满意的样子:“光军饷还不够!” “那怎样你才满意?” “战利品!若是事成,我的人抢到的战利品归我们所有!” 第二十二章黑牢 “好,成交!”周可成伸出右手,与对方握了一下:“不过我丑话说在前面,你的人必须都是精壮,而且要在下一次月圆之前凑齐,不然的话我们约定就作废!” “好!”疤脸想了想,答道:“不过我也有个条件,你必须先把武器给我,这样我招募人的时候才方便些!” 周可成稍一沉吟,旋即点了点头:“也好,不过我只能给你四分之一的武器,其余的等你把人凑齐了我再补给你!” “好,一言为定!” “师傅,您方才说的是真的吗?”看着疤脸兴冲冲离去的背影,小七低声问道。 “我说的哪一件?” “就是有几座大金山的岛!”小七的脸色胀的通红,满是兴奋与激动。 “不好说!”周可成摇了摇头:“我得到的只是一个消息,但没有经过查证之前,谁也不敢确定!” “要是真的该多好呀!”小七叹了口气:“那我们就可以,可以……”说到这里他也说不下去了,一时间少年已经不知道应该描述自己憧憬的未来了。 “路得一步一步走,饭得一口一口吃,这些事情急不来的!”周可成指了指旁边的椅子,示意对方坐下:“这件事情关系重大,不可让第三者知道,明白吗?” “是,师傅!” 杭州,监狱。 牢房里很黑,虽然在外间走廊的墙壁上有火把,微弱而又摇曳的火光透过栏杆照射进来,但牢房的三分之二以上的面积依旧沉浸在黑暗之中。与当时的大多数牢房一样,这里潮湿而又肮脏,老鼠在黑暗里跳跃、奔跑,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 但胡可至少没法对于狱卒抱怨什么,在得到贿赂后,狱卒允许他的亲兵每日送两餐进来,每天替他倒一次粪桶,甚至每半个月还会给他换一次床铺上的稻草,虽然这无法消灭跳蚤和老鼠,但至少不会让床彻底烂掉——杭州的冬天还是相当寒冷的。 胡可很清楚自己是因为朱纨的牵连而入狱的,对于这一点他并不意外。大明的这些文官老爷们虽然手中没有弓弩刀剑,但他们手里的三寸狼毫杀起人来也未尝稍弱,朱大人出任闽浙巡抚的两年时间里不知道得罪了多少大人物,自己是他的人,朱大人在势头上时自己春风得意,一路青云直上;那既然他落败了,自己受这牢狱之灾倒也是应有之义。不过他对于自己的命运倒也不是太担心,毕竟朝堂上的斗争是文官老爷的事情,像自己这样的小武官根本没有参与的份,一旦大局定了,是削官、罚禄还是什么,总会有个了结,反正武将的官儿不值钱,只要自己多打几个胜仗就回来了。 厚厚的墙壁上没有窗户,自然也无法通过日月之光来辨别时间。但在这里呆久了,胡可已经渐渐可以辨别大概的时间了。在黑暗中,他变得越来越寂寞,渴望听到声音,渴望等到中午的时候,因为每天中午晚上两次,狱卒都会把带来亲兵送来的餐食,自己至少可以从他们口中知道点什么。 这天中午,正当胡可正躺在稻草床上等待,突然听到外间传来一阵响动,他赶忙冲到栏杆旁,死死抓住栏杆。他可以听到声音是从隔壁的院子传来,一开始是整齐的脚步声,旋即是鼓吹,最后是一个几乎是非人的惨叫,让他毛骨悚然。他知道这一排牢房关押的都是关于朱纨案子的官员,难道是北镇抚司的人下来,捕谁入京了? 胡可正在那里胡思乱想,狱卒提着亲兵送来的食物过来了,笑嘻嘻的说:“胡大人,您的午饭到了,慢慢用呀!” 这句十分寻常的话在此时的胡可耳中显得分外的可怖,他抓住栏杆,高声问道:“敢问一句,方才隔壁院子那番动静是怎么回事?还请通告一声,在下必有心意奉上!” “呵呵!”听到胡可的许诺,那狱卒笑了起来:“若是旁人问这话小人自然是不理的,可胡大人您既然开了口,小人总得破一次例。不瞒大人您说,您隔壁院子里的是卢镗卢大人!” “卢大人?他也下狱了?”胡可话一出口便觉得不对,自己就在牢房里戴着,何况官职远远高过自己的卢镗呢? “瞧您这话问的!”狱卒笑道:“卢镗怎么了?不过是个副总兵罢了,朱纨朱大人当初可是右副都御史,闽浙两省的巡抚,下了狱还不是一杯毒酒了解了?落地凤凰不如鸡呀!” 饶是胡可早就知道朱纨自杀的事情,此时他也不禁浑身颤抖:“卢大人难道也——” “没有,不过也差不多了!”狱卒笑道:“方才是上面的文书下来了,好像是要论死,那卢镗听到后立刻就惨叫一声昏死过去了,亏他还是个副总兵,上过那么多次阵,轮到自己便这般模样”说到这里,看他的脸上露出鄙夷不屑的神色。 “论死!”胡可却全然没有看到狱卒那副嘴脸,这两个字就好像两记千钧重锤砸在他的头上,同为武将的他自然更能够体会卢镗此时的心情,像他们这种武官死在阵前战死有朝廷抚恤,世职,子嗣家人也有各种荫蔽;可要是被朝廷论死,不但没有抚恤世职,只怕子孙后代都要受牵连,同样是死那可大大不同。他原先以为这不过是神仙打架,像他们这样的武官最多丢掉差遣回家便是,反正过几年等风头过了再出来打几个胜仗便回来了,却不想竟然落得个论死的下场,想到自己的未来,他不禁心如乱麻。 狱卒见胡可坐在那儿,呆若木鸡,叫了两声也没人应,显然是被刚才的消息给吓呆了。心中不由得更是鄙夷不屑,冷笑了两声,便丢下餐盒碗筷自己去了。而胡可坐在那儿,一动不动,若非胸口微微起伏,几乎都是个死人。也不知道过了多少时间,才看到他手脚动弹了两下,身子一歪却摔倒在地,原来是坐久了手脚发僵了。 第二十三章劫数 胡可揉了两下手脚,待到血液通畅了方才打开餐盒,发现里面的饭菜早已冰凉,他此时心乱如麻,随便吃了几口便丢下碗筷,回来躺在床上,暗想卢镗一个武将论死,莫不是在双屿和鸟仔溪杀了太多海商,得罪闽浙两地的缙绅太狠了,才被拉出来杀鸡骇猴?那自己在这两战中也立功不小,该不会也要被论死?他躺在床上,一会儿想东,一会儿想西,只觉得心中烦乱异常,不得安宁。 也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胡可突然听到外间传来一阵脚步声。莫不是我的时间到了?一瞬间他只觉得自己手足冰凉,舌头僵硬,他闭上眼睛,等待着命运的来临。 “胡大人,你家人给你送衣被来了!” 耳边传来熟悉的狱卒声音,他睁开双眼,看到一个老仆背着一个大包裹,正从怀里摸出什么塞进狱卒的手中,狱卒打了个哈哈,便走了出去,临走前笑道:“俺也不是个不通情达理的人,可以与人方便的,自会与人方便,你们有事慢慢说,我去外边吹会风!” “老爷!”老仆看到狱卒出去,便将包裹隔着栏杆塞了过来,口中道:“夫人让我送些衣被过来,还请收下!” “你是哪个,我怎么从没见过你?”胡可走到栏杆旁,才发现这老仆的样子有些眼熟,旋即惊道:“项先生,您怎么在这里?” “噤声,你要作死吗?”项高赶忙低声道:“胡将军,我是装成你家人来这里的,有要事要告知你!” 胡可此时也反应过来了,赶忙大声道:“好,你回去禀告夫人一声,说我在这里都好,无需担心,照顾好家里便是!”说到这里他压低声音道:“项先生您没事,真是太好了,您可知道卢大人论死的事情?” “老夫正是为了此事来的!”项高低声道:“幕后操持这件事情的乃是赵文华!” “赵文华?”胡可对于朝中情况不是太了解,脸上现出迷惘之色来。 “此人在朝中官居通政使,乃是首辅严嵩的义子,他是宁波慈溪人,禁海之事他家中损失极大,所以这件事情在朝中最积极的便是他了!” “通政使?首辅的义子?”胡可听到这里,脸色大变,原来这通政使乃是通政司的堂官,职掌出纳帝命、通达下情、关防诸司出入公文、奏报四方臣民建言、申诉冤滞或告不法等事,除去章疏奏驳之事外,通政使还有监察给事中﹑殿廷仪礼司﹑九关通事使之事,当时与六部尚书、都察院都御史、大理寺卿并称九卿,而且还有参予议论大政、大狱、会推文武大臣的权力。显然即使不考虑此人与首辅严嵩的特殊关系,仅凭其官职也是帝国权力最核心的十几个人之一了,像这样的大人物要弄死几个副总兵、都指挥使,不比捏死只蚂蚁难多少。 项高见胡可神色惨淡,赶忙劝慰道:“胡将军,你放心,你死不了,卢总兵也死不了!” 正如落水之人一般,哪怕是一根救命的稻草也会死死抓住,胡可赶忙问道:“当真?两省官绅皆欲我等死,我等岂有不死之理?” “哎!”项高叹了口气:“胡将军,你这可就要感谢朱大人。” “感谢朱大人?” “不错,他若是不死,你们当中恐怕就要掉不少脑袋,可他现在已经死了,你们便能活下来了!”项高叹了口气,低声解释起来:原来朱纨之所以奉旨出京巡抚闽浙二省海禁之事,却落得个自杀的下场,不光是因为得罪了闽浙两省缙绅,还有一个原因。那就是内阁中严嵩夏言二人之争,他出京巡抚海禁之事本是得了夏言首肯的,而后来夏言因为“复套”一案一败涂地,落得个斩首东市的下场。朱纨失去了朝中奥援,又遭到闽浙两省的官绅的猛攻,内外夹击之下只好自裁了事。但无论是首辅严嵩还是当今的天子嘉靖皇帝都很清楚,朱纨严查海禁,兴复闽浙两省的海防是对的,也是对朝廷大大有利、必须要做的。所以朱纨这个人可以治罪,可以打击,可以死,但是他治理海疆、严查海禁的成果不能付之东流。现在既然朱纨已经死了,严嵩与夏言两人的政治斗争也已经分出胜负,严嵩也没有兴趣对象卢镗这等小虾米赶尽杀绝,毕竟东南的海防还需要这些人,所以这个论死不过是个象征性的意义,送到刑部复核时就会法外开恩。 胡可听了项高这一番话,已经是汗湿重衫,他几个月前还是个千总,哪里知道这些内情,已经是说不出话来。项高站起身来,拍了拍对方的肩膀:“胡将军,这些事情你记在心里就好,不要说出去。若是我猜的不错,最多一年半年,你就有起复的机会。你好好保留有用之身,自然封侯有期!” “封侯?”胡可苦笑着摇了摇头:“能够保住项上人头便是祖宗保佑了,哪里还敢多想!” 项高笑了笑:“也罢,时间到了你自然就行了,告辞了!”说罢他便向外间走去。 看着项高离去的背影,胡可的心情十分复杂,虽然从对方口中得知自己可以安全逃过这一劫,但他的心中却并没有太多喜悦。先前那种凭借一身武艺杀贼立功,为朝廷效力,博个荫妻封子的热情早已荡然无存,只留下死里逃生之后的心有余悸。 “这哪里是功名,分明是劫数呀!” 泉州,月港。 茫大雨笼罩着九龙江两岸,这是入春以来下得最久,来势最猛的一场大雨。从这个月初七开始,已经整整下了三天三夜。其间除了有过几次短暂的间歇之外,夹杂着隆隆雷声和霍霍闪电的瓢泼大雨,以一种近乎疯狂的气势席卷着天空和大地。白天,败絮似的乌云被强劲的东南风揉搓着,撕扯着,紧贴着不远处的山头急驰而过。天穹之下,终日飞扬着千万根银光闪闪的雨箭。人们都躲在家中,街道和码头空无一人,只能看到数十条大小船只在风雨中飘摇。 第二十四章买兵 “还没有来吗?”陈四五走到窗口,向外间望去,由于缺乏玻璃,窗户上是打磨为半透明的河蚌壳,沾满了雨水后外面模模糊糊的啥都看不清。他恼火的骂了一句,用力推开窗户,风立刻裹挟着雨滴冲了进来,打的眼睛都睁不开,他不得不拉上窗户,低声咒骂着这该死的天气。 “陈大爷,您别急,我保证天黑之前人一定送到!”说话的是个膀大腰圆的黑汉子,却是当初那个替周可成收购耕牛的屠户,只见他脸上满是谀笑:“又能拿银子,还能替他把这么多麻烦都解决了,别说下雨,就算下刀子也得来呀!只是小人的那份——” “林屠户!”陈四五拍了拍自己腰上的皮囊:“你也不是第一次和我们做买卖了,有少过你一文钱吗?” “那是,那是,瞧我这张嘴,真是贱,还请大爷海涵!”林屠户轻轻给自己一个嘴巴子,眼睛却怎么也离不开陈四五腰间的钱袋了,这一年多来他给陈四五跑腿做事,着实赚了不少好处,知道这伙人虽然来历不明,但给钱爽快的很,越发跟的紧了。 说话间,外间的河面上传来一声号角声,林屠户一拍大腿,笑道:“您瞧,说到曹操曹操就到,这不是来了吗!” “嗯,快让他们把船靠过来,我们收人给钱!” 林屠户应了一声,也顾不得外面的风雨,跑到甲板上便高声叫喊起来,几分钟后便看到一条六七丈长的沙船靠了过来,船首的甲板上站着一个穿着蓑衣的汉子,高声问道:“这是兰芳社陈掌柜的船吗?” “不错,就是这里!”林屠户高声应道:“你们人都带来了吗?” “带来了,都在船上,一共七十个,都是个顶个的壮实汉子!”那蓑衣汉子问道:“我们的银子呢?” “都在这里!”陈四五出现在甲板上,他踢了一脚旁边的皮箱,里面发出金属撞击的声音:“先清点人头吧!” 男人们沿着跳板上船来了,由于缺乏阳光和空气,他们的脸色苍白,满脸的胡须和头发连在一起,手腕与脚踝上都有着镣铐留下的印记,这让他们看上去更像是野兽而非人。周可成歪了歪头,九指便带着两个手下迎了上去,扯到甲板边上,剃干净他们的胡须和头发,检查他们的身体并无残疾和传染病的症状,最后则被带到甲板下面的底舱。经过六十分钟的忙碌,所有的男人要么被拒绝,要么被赶到底舱里。陈四五轻点了一会人头道:“一共四十五个人,每个人四两银子,一共三百两银子!” “太少了!”蓑衣男子愤怒的抱怨道:“我一共带来了七十人!” “是的,但是里面有一些是头发花白牙齿快要掉光的老头,还有一些是毛还没长齐的半大孩子,剩下的要么有病、要么有手足残疾。我已经说过了,我要的是手足健全的青壮。” “我不管,我已经把人带来了,你就得给钱!”蓑衣汉子的脸上横肉累累,一副蛮不讲理的样子。林屠户看了两边要吵起来了,赶忙将那蓑衣人扯到一边:“何班头,有话好好说嘛,这陈四五可是海上的大爷,逼急了可是要杀人的!” “老子管他海上的还是岸上的!”那蓑衣汉子冷哼了一声:“他要人,老子替他担了干系把人从牢房里都送到这里来了,又不给钱,天底下有这样的道理吗?” “可人家也事先说过了,只要青壮呀!” “呸!”何班头吐了口唾沫:“他以为是市场上买牲口呀,还挑肥拣瘦,看看牙口挑公母不成?哪有那么多挑拣的。老子把人都弄出来了,送到这里来了,他一挑剩下的我怎么处置?都丢到海里去喂鱼?告诉他,要么全要,要么拉倒!” “好,好,好!何班头你莫恼,我再去和他说说。”林屠户没奈何,只得转过身来到陈四五身旁,苦笑道:“陈大爷,那边的说要么全要,要么拉倒,您看着天气人家把人送来也不容易,要不您担待担待,包涵包涵!” 陈四五看了看那蓑衣汉子,又看了看自己挑剩的人手,冷哼了一声,原来周可成得知佐渡金山的消息后,便打算发动一场远征:但一个难题摆在了他的面前——没人。按照本间氏康的供述,佐渡岛的石高大约为一万七千石,按照战国时候一万石动员两百五十人计算,佐渡国全部动员的兵力大约还不到五百人,但考虑到金矿的存在,其实际可以动员的总兵力应该在八百人左右。考虑到佐渡岛上存在两股相互敌视的势力河原田本间氏与羽茂本间氏,周可成推算远征军的总兵力大约为一千左右,毕竟他不但要赢,而且还要赢得漂亮,最好将知悉金山存在的高层一网打尽,免得惹来北陆那些势力雄厚的战国大名。一千人虽然看起来不多,但他手头上的全部人手加起来也不过三千出头,其中有差不多一半要用来驾驶往来各地的船只,剩下的是船厂、兵工厂、桑园、甘蔗园等地方的工匠农夫,他可舍不得把这些好不容易才积攒起来的人力资源花在远征上,便从疤脸那边弄来两百人,但距离一千人还差得很远。思来想去之后,周可成把主意打到了大明的监狱里,反正那种地方出来的自然是没有什么牵挂的亡命之徒,花点钱买来就是了。只要人到了台湾,就是他手里的汤圆,要你圆你就得圆,要你方你就得方,跑都没地方跑。没打过仗不要紧,依照他的计划远征佐渡岛的时间将到明年的春天(正好当时的春耕时间,以减少敌人可动员的兵力),距离现在还有快一年时间,足够操练出来了,就算计划失败了也不过损失一些银钱,用不着心疼。 第二十五章破落户 “也罢,看在天气的份上,我就都收下,不过这几个不能要,谁知道他们身上带着什么病,船舱里面狭窄的很,要是染上时疫,一船人都活不下来!”陈四五说到这里,从皮箱中里取出几个银锭,一脚把皮箱子踢了过去:“一共五十九人,两百四十银子,零头我便不要了,你收好了” 何班头赶忙弯腰清点银箱,确认无误后站起身来,他脸上神色也好看了不少,翘起了大拇指道:“陈大掌柜的果然爽气,方才的话你别见怪,今日你我交个朋友,日后用得着在下的地方只管言语一声!” “好说!”陈四五笑了笑,他看了看天色:“何班头,看这雨一时还小不了,我船上有好酒,要不先留下来喝几杯,待雨小些再走?” 何班头看了看脚下的银箱,又看了看天色,笑道:“出门在外带着这么多银子,不方便的很,算了,等下次吧!” “也好!”陈四五也不挽留,拱了拱手道:“那恭送何班头了!” “不敢当!”何班头往自家船上吆喝了一声,不一会儿便上来两个精壮汉子将银箱抬回了自家船上,林屠夫谀笑着送他上了船,回过头来对陈四五笑道:“陈大爷,您看小人的那份是不是可以——” “少不了你的!”陈四五笑了笑,从腰间摸出两锭银子递了过去:“收好了,记得了,若是有类似的事情,便让人送到老街兰芳社的掌柜那里,明白吗?” “是,是!您放心,只要一有人,小的立刻把消息送来!”林屠户小心的将银子收好,千恩万谢的下船去了。九指从舱内出来,问道:“掌柜的,人都安置好了,要开船吗?” “等风雨小些再说!”陈四五看了看天空,低声道:“你先去扫一锅热汤来,多放些姜片鱼松干菜下去,还要多放点盐,黑牢里肯定没盐吃,每人灌两大碗发发汗,把身上都擦干净了,别得了伤寒,这可是咱们花银子买来的!” “是,掌柜的!” 刘沿水几乎是滚进船舱的。 这是条大船,也许是他这辈子见过最大的一条船,但留给他的位置依旧很小——塞进了快一百人之后连翻身的位置都没有,脚下的船板晃动的让他感到难受,不过他还是竭力忍住。比起县衙的黑牢来说,这里几乎可以说是天堂了。 与当时绝大多数人一样,刘沿水的父亲是一个文盲,而不同的是他的父亲穷的连请先生给自己儿子起名的钱都没有,干脆就按照位于河边的家宅给儿子起了名字——刘沿水。刘沿水的父亲是个八棍子也打不出一个屁的老实农民,一辈子都赶着那头瘦牛从田尾走到田头,再从田头回到田尾。但因为某种不可知的因素,许沿水从幼年时就极为厌恶这种生活,用他数十年之后在告诉为自己书写回忆录的幕府师爷:他每天都在伺候着那块烂泥地,结果他自己最后也变成了一样的烂泥。那个可怜的父亲用尽了一切手段想要迫使自己的儿子成为一个勤勉的农夫,继承自己的家业,但都以失败而告终。最终刘沿水成为了一个破落户,整日里游荡在村镇之间,依靠那些不那么合法的手段谋生。 俗话说夜路走多了总会碰到鬼的,半个多月前刘沿水因为铸造假钱而被衙门拿住了,关进了黑牢里,如果不出意外的话,他的后半生将在某个遥远的流放地渡过了。但事情发生了转机,何班头找到了一条发财的路子,便将他以四两银子的价格卖给了某个走私海商。反正县衙的黑牢里每个月总有七八具尸体拖出去,每个月多报那么几条,半年下来也就抹平了,反正这种穷汉的死活也没人过来细查。对于自己的未来,刘沿水并不是太关心,反正最坏也坏不到哪里去了。 勺子敲打木桶的铛铛声将刘沿水从回忆中惊醒了过来,他惊讶的发现甲板上方下来了几个船员,他们提着散发着热气的木桶,里面装的好像食物的样子。他的口腔中一下子分泌出大量的唾液来,黑牢里吃的可是糟透了。人们骚动起来,围拢了上去,但最前面的几个顿时被打倒在地,为首的汉子高声喝道:“你们这些贱骨头,都给我呆在原地不许动,每个人都有,不听话的就给我滚回黑牢里去烂掉!” 他的威胁起到了作用,人们纷纷退开了,但眼睛都闪烁着贪婪的光。不过对方并没有食言,汤果然管够,终于轮到了刘沿水,一个椰壳被塞到了他的手中:“这就是给你路上吃饭的碗,弄丢了就让你手盛着吃!”没等他抓牢,对方便将一勺热汤倒入里面:“快喝下去,还有一碗!” 刘沿水几乎是将汤倒进肚子里,他的眼睛里立刻流出泪来,这是他半个月来第一次尝到咸盐的味道,第二勺倒进碗中,现在他可以细心的品尝汤的味道了。他小心的抿了一口,让汤在自己的舌间流动,有干菜,有鱼、好像还有姜,看样子新主人还不错呀! 甲板之下,分不清白天黑夜。刘沿水依靠送饭人的来回计算时间。很快他就得到了新的差使——打扫甲板和便秘,报酬就是每天两块鱼干。他试着向船上的人询问此行的目的地,但回答总是一声冷笑,有时还会加上一记拳脚。他只得忍受,这总比县衙黑牢里好多了。 虽然这一航程一共只持续了七天,但却是刘沿水一生中经历过的最漫长的旅途。他和同伴被赶上甲板,看到一个巨大的河湾,岸上布满房屋、草棚、河面上到处是大小船只,当然最显眼的建筑是一座巨大的土楼——莫非这里是客家人的地盘? 第二十六章招揽 “一共五十七人,路上死了两个,这是最后一批了!”陈四五对周可成说。 “送到小岛上去,过了隔离期再送到兵营去!”周可成点了点头:“我们现在一共有多少人?” “六批人加起来一共有六百七十多人,不过适合当兵的恐怕只有五百多人!”陈四五有些惭愧的低下头:“没法子,那些衙役班头太难打交道了!” “无妨,剩下的可以送到小七那里去,他那里很缺人手!”周可成笑了笑:“送大粪、收尿罐、和土,这些他们总会做吧?” 吴诚与陈四五低声笑了起来,他们自然知道小七正在做什么,虽然周可成把工人的薪水提高了三分之一,但还是没有多少人愿意整天和屎尿打交道,小七已经好几次来抱怨人手不足了。 “阿成,泉州几个县的牢房都已经找过了,要不要再往广东或者福州那边看看?”陈四五低声问道。 “不必了,前两天疤脸过来说两百人已经招募齐了,加上我们原有的也有八百多人了,剩下的就招募当地的土人吧!”周可成转过身:“我们现在首要的问题是喂饱这么多张嘴巴,远征是明年春天的事情,距离现在还有九个月。我们要填饱他们的肚皮、准备武器、配齐军官、训练好他们,事情很紧迫,我们没有时间浪费!” “是!”吴诚与陈四五站直了身体。 阳光透过窗户,照在本间氏康的脸上,这让他有点眩晕。海风吹过院子里那棵大红椿茂密的树冠,发出哗啦哗啦的声响,这让他想起了小时候的事情,他房间的窗户也是正对着院子,院子里也有一棵大树,只不过那是一棵松树,而不是红椿,而且自己也不是躺在床上,从记事的时候开始,天还没亮自己便会从床上爬起来,来到院子里在父兄的指导下练习剑术、长枪和弓术,这就是武家男儿的宿命。 “如果兄长看到我现在这个样子,一定会说像你这么软弱,怎么能在这个乱世生存下去呢?”本间氏康的嘴角微微上翘,露出一丝笑容,旋即又消失了:“只可惜那么英武的兄长您已经死于叛贼之手,而我这个软弱的弟弟还苟活到了现在!” “氏康殿下!”周良仲从外间进来了,手上的托盘里放着一碗汤药:“吃药的时候到了!” “彦次郎,我已经说过很多次了,我已经不是什么殿下了!”本间氏康皱了皱眉头,他并不喜欢别人对他以殿下相称,仿佛这是对现状的一种嘲讽。 “是,氏康先生,请用药!”周良仲将药碗放到床旁的茶几上,本间氏康拿起来喝了一口,眉头皱了起来:“好苦呀!” “医生说过,这对您的身体有好处!” 本间氏康没有说话,将碗中的汤药一饮而尽,下床站起身来,周良仲赶忙上前搀扶,却被本间氏康推开:“不要紧,我想到院子里转转,也好透透气!” “是!” 本间氏康走出房门,清凉的风吹到脸上,说不出的舒服,他贪婪的大口呼吸着略带咸味的新鲜空气,感觉到浑身上下每一个细胞都在欢呼雀跃,活着真好呀!他在院子里转了两圈,感觉到微微见了点汗,手脚也渐渐有些发酸,心知自己卧床太长时间了,正想回去休息,却突然看到墙边放着一根木棍。他掂量了两下,觉得虽然轻了点,但长度却和少年时练习用的木刀差不多。他下意识的将木棍举过头顶,双手虚握木棍的一端,用力下劈,只听得一声轻响,木棍劈开空气,一种熟悉的感觉回到心头。 “这是唐竹(日本剑术中对当头直劈的称呼)!”本间氏康一愣,旋即便依照记忆中的感觉将袈裟斩、逆袈裟、左横切、右横切、左切上、右切上、逆风、突刺共九种基本招数使了出来,这本是他自小练习的烂熟的,但他逃亡到堺镇后为了避免暴露身份,很少练习,受伤后更是躺在床上动弹不得,本以为剑术早已生疏了。却不想一开始虽然还有些生疏,但随着练习的深入他渐渐感觉到虽然力量与速度不如当初,但气力充盈、距离感、呼吸的调解、四肢身体的协调无不如意,竟然有些像当初兄长提到过的剑术的至高境界,这让他不禁有些喜出望外。 “好剑术!” 叫好声将本间氏康从回忆中惊醒了过来,他转过身来看到周可成站在院门口,正笑嘻嘻的看着自己。他赶忙放下木棍,向周可成恭敬的鞠了一躬:“大人来到,在下未曾迎接,失礼之处还请见谅!” “无妨!”周可成笑道:“你方才练习的时候全神贯注,自然没有看到我,有何失礼的?看样子你的伤势已经大好了啊!” “手脚还有些酥软!”本间氏康挥舞了两下胳膊:“其他已经没有什么大碍了,这都要多谢大人您的照顾!” “正好遇上罢了!良仲,你去倒壶茶来,我和氏康殿下就在院子里聊聊!”周可成吩咐了一旁的周良仲一句,与本间氏康在大树下的石凳坐下:“方才本想来看看你伤势恢复的怎么样了,想不到已经打好了,真是意外之喜呀!” 本间氏康听出了对方的弦外之音,显然周可成来这里带有对自己的安排的,他欠了欠身体:“在下听凭大人您的安排!” “不,不,说不上什么安排,这不过是建议,一点建议罢了!” “建议?”本间氏康的脸上浮现出一丝苦涩的笑容,现在的自己恐怕是无法拒绝任何建议了:“您的建议是?” “佐渡岛,回佐渡岛怎么样?”周可成捋了刚刚留起来的胡须:“当然你不会孤身一人,同你一起回去还有一支军队!” 第二十七章往事 “果然如此!”本间氏康毫不意外,对方在自己身上花费了这么多心力总要寻求回报,而除了本间宗家的身份之外,自己还有什么呢?那两把刀?他不由得暗自冷笑。 “如果您打那些金矿的主意的话,我劝您再三考虑!”本间氏康斟酌了一下语气:“的确佐渡岛上的石高只有一万七千石,但岛上的土豪国人们十分难缠,他们都很仇视来自岛外的人。您是外来的人,就算能够打败他们,他们也会引领北陆的强大大名前来进犯,只怕您挖到的金子还不够您的花费!” “多谢你的谏言!”周可成笑道:“那我们先把这件事情放到一边。氏康殿下,您愿意为我训练士兵吗?当然,是在伤全好之后!” “当然!”这次本间氏康答复的倒是十分爽快:“我是个武士,除了这个也没有别的本事了!” “那太好了!”周可成伸出右手:“欢迎你加入我们,氏康殿下!” 海水拍打着船舷,船身轻微摇晃,刘沿水抓紧船舷,尽可能将自己的视线离开海水,这样能让他觉得舒服一点。 距离抵达东番岛已经过去十五天了,他现在知道自己已经不在大明,而是在某个大岛。对于这一点他一开始有些沮丧,但与生俱来的乐天派的性格让刘沿水很快就说服了自己:每年不是都有人乘船下南洋去讨生活吗?至少自己还无需支付船资,也不用担心在黑牢里被跳蚤吃掉。 下船之后,他们并没有被允许上岸,而是迅速被用小船运到海边的一个小岛上,在岛上虽然每天都很辛苦,他们必须砍伐树木,清理空地,修建房屋,有做不完的事情,但吃的却不差——鲜鱼、蔬菜、搀着木薯的粟米饭、偶尔还能吃到一点肉。刘沿水能够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在迅速的恢复,当踏上返回岸上的小船时,他感觉到自己已经至少和被关进黑牢时一样健壮了。不过大多数人没有刘沿水这么乐观,如果不是处于一个孤岛之上,许多人肯定会想法子逃走的,对于这一点,他颇感自豪。 很快船就靠岸了,人们沿着栈桥上了岸。这次他们可以清晰的看到不远处圆堡顶部的炮台,还有栈桥外停泊的几条单桅纵帆船,这些纵帆船的炮窗后面露出黑洞洞的炮口,甲板上也有拿着鸟铳的士兵,对于这些武器的威力他们并不陌生。这些新来者敬畏的看着全副武装的哨兵,驯服的走到圆堡门口的广场。 “看,这些就是我们将要训练新兵!”吴诚苦笑着看着眼前的这些人:“全身沾满牛粪,拿着什么都像是拿着锄头柄,看来我们有的忙了!” “我倒是觉得没那么糟!”本间氏康笑道:“我当浪人的时候就曾经训练过村子里的农民抵抗山贼和野武士的劫掠,只要修好围栏、插上竹签的壕沟,即便只有烤硬的竹枪农民也能够击退甚至杀死装备精良的野武士和山贼,关键在于懂得服从命令和正确的使用手中的武器。” “你还做过这个?”吴诚惊讶的看着眼前这个敦实的汉子:“你当时身上不是有金子吗?” “有金子又如何?”本间氏康脸上现出了苦涩的笑容:“这可是乱世呀,武士夺走农民的最后一点粮食,迫使整村的农民自杀;农民杀死战败逃亡的武士,好夺取战马和武器出售,这样的事情每天都在发生。一个浪人暴露身上的金子只会惹来杀身之祸。” “哦,反正现在还有时间,当初你是怎么帮助农民对付山贼的?说来听听?”吴诚饶有兴致的问道。 “那是天文十五年的事情了,也就是你们嘉靖皇帝二十五年的事情了。”本间氏康的回忆了起来:“那时候我刚刚逃离佐渡,来到近畿大和国吉野郡的一个村镇。也不怕您笑话,当时我穷的很,全身上下除了两柄刀和藏在身上做最后时候的一点金子,就什么都没有了,可在那种地方,用金子买东西就太显眼了。” “哦,这倒是,那你就是在那个村镇抵抗山贼的?” “不,不,是一个更加偏僻的小山村!”本间氏康嘴角现出了自嘲的笑容:“我当时在镇头的小客栈里,想着要找个什么办法挣点钱米,好去堺镇。正好遇到了几个农民,他们说村子遭遇到了山贼的威胁,想要雇佣几个浪人武士帮助他们保卫自己的村子。” “那你就答应了?”吴诚笑道:“想必那些村民给的佣金不低吧?” “佣金?”本间氏康笑了起来:“哪里有什么佣金,一天有两顿白米饭吃罢了,走的时候又给了我一点米,当做路费而已!” “一天两顿白米饭?”吴诚大吃了一惊:“那你也答应了?” “有什么办法?那些农民缴纳完年贡后自己只能吃稗子和杂粮饭,就那点米都是好不容易省下来的。他们自己都这样,哪里还有别的给我呢?至于说为何答应嘛。”说到这里,本间氏康沉吟了一下:“也许是因为那时候我想起了家乡,杂太城吧!” 吴诚也知道本间氏康的往事,听到这里也不禁哑然,几分钟后他问道:“那你是如何训练农民的呢?” “哎呀,说来也真是惭愧,被那山村雇佣的一共有七名武士,我那时候不过是个十七八岁的少年,是年纪最小的一个,还是第一次出阵,如果论长枪和弓术我还有几分自信,但训练指挥别人作战那还是算了吧,说到底,我只是听从命令的人而已。” “原来是这样,那山贼有多少人呢?村中有多少壮丁呢?” “壮丁大概有不到两百人,山贼有四十骑,但是都有马,有盔甲,有弓,还有两挺铁炮。当中还有几骑是可以在马背上挥舞长枪,张弓驰射的武者,现在回想起来应该是战败逃亡,沦为山贼的武士吧!命运真是让人感慨呀!” 第二十八章练兵 “实力这么悬殊?那你们怎么打赢的?”吴诚听了不由得吓了一跳,虽然他经历的最大规模的战斗也不过是和岛上的土著,但自小便从卫所的老人口中听说过装束齐全的骑士在陆战中的可怕,能够在马上驰射挥舞长枪冲击的武士更是步兵的噩梦,四十骑在平地不要说两百手持竹枪的农夫,便是五六百人也可以轻易击垮。 “呵呵!”本间氏康笑了起来:“哪里敢说打赢,只不过是运气好罢了,我跟随了一位富有谋略的武士,才苟活了下来。” “哦,这怎么说!” “当时我们的首领是一位四十出头的中年武士,据他自己说自从十四岁出阵,已经打了一百多仗,却始终胜少败多,不要说一城一国之主,就连一点俸禄都没有,只能说是一个没有运气的人。当时正是即将冬麦收割的季节,他让农夫先把村子周围的麦子都收割干净,然后马上将水放入麦田,这样一来麦田就变成了烂泥地,然后在村子周围树起栅栏,这样一来山贼就无法冲进村子了!” “不错,这倒是个好办法!”吴诚拊掌笑道:“骑兵虽然厉害,但若是在烂泥地里还不如步卒,那山贼们就知难而退了?” “哪有这么简单!”本间氏康笑了起来:“首领说守城四面,必然要空出一面来,引诱敌军入城加以消灭,否则时间久了山贼必然会采用其他计策。当时我们故意留出一面没有设防,引诱山贼冲入村中,加以消灭,从俘虏口中得知山贼巢穴后,连夜出击,斩杀守敌,又将其巢穴放火焚毁。后来山贼没有了退路,拼死猛攻,最后虽然将其消灭,但七名武士中活下来的也只剩下我和首领两人。” 本间氏康虽然不过是寥寥数语,但话语中不经意间流露出的血腥和残酷让吴诚唏嘘不已,他最后叹道:“我只听说过攻城要围师必阙,想不到守城也有这样的道理,那位首领当真是把兵法学活了,对了他叫什么名字,现在在哪里?” 本间氏康脸上现出一丝黯然之色:“他自称佐佐木信康,不过这应该是个化名,后来他和我参加下一次合战,中箭战死了!” “还真是一位没有运气的人呀!”吴诚听到这里,也禁不住叹了口气。 “是呀!”本间氏康叹了口气:“我连他的家乡在哪里都不知道,只能将他的骨灰寄存在附近的一处菩提寺里,请里面的僧人替他念经,祈求冥福了!” 两人为那不知名的武士感叹了一番,渐渐话题回到了如何练兵的事情上。吴诚笑道:“听氏康殿下这么说,在前往堺镇之前您应该打过不少仗吧?” “是呀!”本间氏康叹了口气:“近畿之地与其他领国不同,自从应仁之乱以来,四国、九州、关东、山阴、山阳这些地方的领国基本都崛起了一家或者两家有力之人,虽然对外攻伐不断,但对内却渐渐太平了起来;但近畿五国就不同了,幕府内部、朝廷公卿、管领、有力之国人、寺领以及周围强大大名的势力错综复杂交织在一起,谁也无法建立有力的统治,可谓是三日一大战,五日一小战,像我这种失去了领地的浪人武士又特别多,都想着寻找机会一步登天。那时候我还不满二十,整日里心里想的就是夺回杂太城,复兴家门的事情,倒也参加过大小十几次战斗,有胜有败,可是到头来除了一身伤疤什么也没有,后来年纪渐渐大了,心也渐渐冷了,便干脆去了堺镇安生度日。”说到这里,他解开衣衫,袒露出胸背来,只见上面大小伤疤有十余处,吴诚在一旁看了不禁暗自钦佩,他原本就是军户出身,虽然做了逃军,但内心深处还是以武人自居,投入周可成麾下后,随着事务的繁多,军事方面很多事情实际上已经交给他了,像这次建军练兵何等重要,周可成竟然都交给他了。吴诚也觉得肩膀上担子不轻,毕竟他以前连个百户都没做过,一下子要操练五六百人,的确有些心虚。 “氏康殿下,那您觉得我们应当从何处入手呢?” 本间氏康见吴诚态度诚恳,心中不由得一动,暗想自己躲到堺镇都没有逃脱刺客的暗杀,后半辈子若想过得安生,就离不开某个势力的庇护,眼前其实就是个不错的选择。既然如此,那何不显露些本事给对方看看呢?想到这里,他微微一笑:“在下不过是一介流浪之人,如何敢谈论兵事呢?只是当初在村中抵抗山贼时,听那位佐佐木殿下打过一个比方,说的便是练兵的事情!” “哦,不妨说来听听?” “他说这练兵便和放羊一样,能把羊放好不失散了,自然便能把兵练好!” “此话怎讲?” “您想想,放羊之人少则数十,多则上百,而放羊人却只有一人,最多有两头狗帮忙,若是放的不好,羊四散而逃,那放羊人便有十手十脚,如何管得过来?但若是选对了头羊,划分羊群,放羊人只需要赶着头羊,羊群自然便会跟着头羊,岂不是想去哪儿就去哪儿?” “这个比方打得好!”吴诚听到这里不由得击掌赞道,方才本间氏康便是把士兵比作群羊,军官比作头羊,若是为将者选择了得力的军官,建制得当,部曲分明,便是数万大军,也能够指挥如意,这便是孙子兵法中的“治众如治寡,分数也”的道理,他家世代军户,就算没有吃过猪肉还是见过猪跑路的,自然知道其中的奥妙。说到这里,他脸色突然,问道:“不过这如何选择将吏呢?俗话说知人知面不知心,若是挑选了我过去卫所中百户老爷那般贪得无厌的小人,岂不是适得其反?” 第二十九章选拔上 “说到这个,我倒是有个法子!”本间氏康笑了笑,便靠到吴诚身旁,低声附耳低语了一会,吴诚猛拍了一下大腿,笑道:“好法子,你这办法当这是个照妖镜,是好是歹一下便分明了!” 喘息声不绝于耳。 刘沿水身着一件粗布短衫,黄豆大小的汗珠如雨点从额头上渗出来,他向前进逼,对手向后退却;他举起手中的木枪,做势欲刺,对方赶忙笨拙的想要格挡,刚刚举起横过长枪,却被刘沿水顺势扫向下盘,正好击中了膝弯。他惨叫一声,重心不稳的跌坐在地上,溅起满天的尘土。 “够了!”一旁的西拉斯的声音宣布了比试的结束。 “我的背都要摔断了!”失败者躺在地上揉着自己的背抱怨道。 “如果这是真的战场上,你的肚子已经被刺穿,肠子都流出来了!”西拉斯冷笑了一声:“你应该庆幸这不过是一场比试!” 人群中发出一片哄笑声,刘沿水的脸上浮现出得意的笑容,他将长枪柱在地上,好支撑自己的体重,让膝盖得到一会休息。 “你手里的是长枪,不是拐杖!”西拉斯转过头:“枪尖要指着敌人,而不是天空,如果在战场上,你的肚皮已经被刺穿了!” 刘沿水赶忙站直了身体,他不喜欢这个眼前这个头顶半秃,长着鹰钩鼻的红毛人,对方正大跨步朝自己走过来,那双不大的黑眼睛正炯炯有神的盯着自己:“这是怎么回事?” “我累了,这长枪太重了!”刘沿水低声道,他手中练习用的木枪足足有四点八米长,而在比试前已经做了半个多时辰的基本练习,刚刚击败对手的时候他几乎已经感觉不到自己的手臂的存在了,即使在现在,也是酸麻不已。 “是的,这杆长枪的枪头灌了铅,比你们将要用的枪要重一半!而到了战场上你们会觉得轻便,能够比敌人动作更快,也能坚持更长的时间,。”西拉斯从刘沿水手中接过长枪,单手握住长枪的尾端一尺左右处,平举了起来,枪尖纹丝不动:“但在战场上这就是生死之间的区别,记住,平端长枪,枪尖对准敌人,你就能活下来!”说到这里,他把长枪丢回给刘沿水:“抓牢了,这玩意不是拐杖,是你的吃饭家伙,是你的性命!还有,少玩那些小花样,杀掉面前的敌人你才能活下来!” 刘沿水忙不迭接住长枪,对西拉斯的话他还不是非常明白,但他还是点了点头。西拉斯转过身,对众人道:“现在开始吧,刺杀练习,五百下!” 刘沿水赶忙依照号令冲到校场边缘的一排椰子树旁,所有的树干上都包裹了一层干草,他们开始用长矛对准树干捅刺,而西拉斯和另外两个葡萄牙人则在背后大声吼叫:“快一些,再快一些,刺、扭、拔出来,再刺、扭、拔出来,快一些,再快一些,刺穿肚皮,撕碎内脏,要那些狗东西的命;不然就轮到你的肚皮被刺穿了。混蛋,用力,用上吃奶的力气,你以为你手里的是锄头柄吗?” 当刘沿水完成了自己的练习后,早已精疲力竭,双手上满是水泡,虎口已经破裂,疼痛就好像有人在用烧红的钢针刺他。不过西拉斯没有放过他,他拿起一面盾牌,一柄木剑,开始向所有人演示应该如何应对单个的敌人。 “你,对,就是你,过来!”西拉斯用木剑敲了两下盾牌:“用长枪刺我!” 刘沿水用长枪刺了一下,但只击中了盾牌的边缘,西拉斯轻而易举的用盾牌架开长枪,冲到近前,用木剑敲了一下刘沿水的肋部:“记住,你已经死了一次!” 刘沿水痛苦的弯下了腰,刚才那一击让他的胃部抽搐,几乎想要呕吐出来。西拉斯退回原地,一边用木剑敲击着盾牌,一边喊道:“别让我靠近你,不然你就死定了,还有,要挪动你的腿,学会避让我,移动到我没有盾牌保护的那一侧来!再来一次!” 当刘沿水终于学会如何攻击持盾敌人的弱点时,他已经被西拉斯“杀”掉了三次;而学会如何避让和格挡他又“死”了两次,当他获得准许放下长枪时,只觉得浑身上下没有一处不疼,两只胳膊已经是一片青紫。 当太阳终于西下,新兵们被教官们赶到河边,清洗身体,这是周可成三令五申的命令,他知道这个时代无论是东方还是西方卫生习惯都不太好,他可不希望花了大价钱买来的士兵因为一场疫病死个精光。因此他在军营中下了两条死命令——1、大小便必须入坑,同时也为制造硝石提供原料。2、在气候允许的情况下,训练结束后在河边洗澡。 “你觉得今天如何!”吴诚站在船上,看着不远处河面上的人头:“是时候了吗?” “嗯,差不多了!”本间氏康点了点头:“他们已经精疲力竭,这个时候人最容易暴露出自己的本性来!” “说得对!”吴诚兴奋的点了点头:“让我们看看谁是头羊吧!” 一声号角想起,刘沿水疲惫的从地上爬了起来,找出自己的木碗和筷子,是吃晚饭的时候了,这让他很兴奋,这里的日子很辛苦,但吃的却很不错,这恐怕是支撑大多数人能够坚持下去的原因了。他走进一个大竹棚,炉火在大铁锅下翻滚,一股香气传来,让他禁不住眼下一口唾沫,今晚吃的是什么,这么香。 “今晚的炖菜里有牛肉!”前面的汉子低声笑道:“咱们运气不错,听说码头那边一头拉木头的牛被砸死了,有口福了!” 第三十章选拔下 “五百人一头牛,还有那些教头们,咱们也就能闻闻香气!”旁边一人冷冷的反驳道。 “这个你就不知道了,今晚教头都不在这里!”先前说话的汉子得意洋洋的笑道:“那头牛是咱们的,没人和咱们抢!” “那些教头去哪里了?”旁边人精神一振,追问道。 “去倭国堺镇的船回来了!”那汉子得意洋洋的说道:“听说这一趟赚了一大笔,连压舱的石头都丢了,换成了银锭。大掌柜的要犒赏大伙,各种美酒佳肴都吃不完,谁来和我们抢这乱炖呀!” “真的假的?” “对,早上的确看到河面上有大船回来,圆堡那边还有炮声!” “是呀,确实今天那些教头都不见踪影了呀!” 得到提醒,刘沿水环顾四周,果然平日里在旁边一个棚子用餐的教头们都不见踪影了,看到那人说的不假,虽然五百人分一头牛的确也就能尝尝肉味,但他还是挺高兴。当他排到前面的时候,厨子给他的碗里打了一碗浓汤,还有粟米饭,他回到长凳旁,搅拌着浓汤,里面露出鱼、贝类、洋葱,胡萝卜,并没有看到传说中的牛肉。 “果然是五百分之一呀!”刘沿水笑了笑,正准备吃自己的晚饭,突然身后传来一声怒喝:“牛肉呢?牛肉都到哪里去了?” 刘沿水惊讶的转过身来,只见一个矮壮汉子正对着打饭的师傅怒喝,那师傅却是一脸茫然的样子:“谁告诉你有牛肉的,也不是第一天了,这里每日吃的什么你难道还不知道?” “明明有牛肉的,分明是被你私吞了!”那汉子怒骂道:“只将些烂鱼给我们吃!”旁人听了也纷纷应和大骂。那厨师莫名其妙的被骂了一通,也着了恼,扬起汤勺便指着那汉子骂道:“你这厮好生不讲理,无凭无据血口喷人。再说这都是刚刚从海里打捞上来的鲜鱼,如何入不得你们这些丘八的嘴!” 那矮状汉子大怒,便将碗里的浓汤朝那汉子泼了过去,对面的厨师被泼了一脸,也挥舞着饭勺反打过来,两边顿时扭作了一团,旁人也纷纷攘臂上前。刘沿水在一旁莫名其妙,赶忙拿起自己的饭碗往竹棚外面跑去,免得被卷进去。 “都住手,都给我住手!”外间传来几声呵斥,刘沿水抬头一看却是传说中去吃好酒好肉的教头们,为首的正是吴诚,在教头们的呵斥下,打架的众人被分了开来,饭桶汤桶都被打翻在地,还有那厨子眼眶上挨了两拳,看上去如同熊猫一般。 “你们还有这么多力气,看来白日里是练得不够呀!”吴诚冷笑了一声:“也罢,正好码头还有一些货装完,列位先去把货装了,再回来吃饭吧!” 众人原以为要吃军棍皮鞭,甚至插箭游营,却不想只是体罚,反倒松了口气,到了码头众人才倒吸了一口凉气,原来要装的货物竟然是两百余根木料,堆在码头旁如小山一般。回头一看,那些教头也没了踪影,不少人见无人监督便干脆偷懒,躲到一边休息起来了。刘沿水看了看左右,苦笑了一声,叫住一个熟人:“走,一起去抬木料去。” “娘的,你刚刚又没有动手,那么多人都躲着休息,你干嘛要去干呀?” “算了,你没听到教头说了,干完活才有饭吃。大家都偷懒,啥时候能搬完?早点干完活,早点吃饭休息吧!”刘沿水劝说道,同伴虽然有些不愿意,但碍不住他好说歹说,也拉住了七八个人,搬了起来。其余的也有六七伙人都去搬木料,但绝大多数人都躲起来休息看热闹。 “吴大人您看,这样一来便一下子便分明了!”本间氏康指着码头上的状况:“独自干活之人可以为十人之首,像这等人只要上司下了命令,即便无人监督,也会小心勤勉的把事情做好;而能够号令带领多人干活的,则可为百人之首;而那些不但自己不动手,还躲在阴凉处偷懒嘲讽干活的人,绝无成为武士的资质!” “嗯!”吴诚点了点头,问道:“这又是什么道理呢?” 本间氏康笑道:“大人,打仗的时候,保卫别人才能保卫自己,若是只想着自己最后只会一起完蛋。所谓武士,不是武艺高强就够了的,最要紧的清廉自守,愿意为了家门牺牲自己才行。方才您已经告诉他们,只有搬完了木材才有饭吃,而那些去干活的人就是愿意吃亏,愿意牺牲自己来早一点干完活,让大家都有饭吃,像这样的人哪怕武艺差一点在打仗的时候也胜过那些躲在一边乘凉的人,足以为十人之将;而那些不但自己能干活,还能叫上其他人一起干活的人就更可贵了,足以为百人之将;而那些不但自己不干活,还嘲笑干活人的,哪怕是再有本事也是害群之马,绝无成为武士的可能!” “不错,不错!”吴诚听到这里,连连点头:“是这个理,想必这也是那位佐佐木先生教给你的吧?” “是呀!”本间氏康叹了口气:“身为武人,最可怜的就是明明胸有韬略,但偏偏时运不济。就好像佐佐木殿下,明明满腹韬略,却生平百余战败多胜少,最后被一支流矢射中,死在了战场上,当真是让人感叹不已呀!” “是呀!不过若是你能用他教给你的本事创下一番事业来,他在泉下有知,想必也会很高兴的!” 听到吴诚这句话,本间氏康眼前一亮,他将身前的地面清理了一下,朝着东面跪下,沉声祝祷道:“八幡大菩萨在上,若弟子氏康有幸能复兴家门,必当在杂太城下建一菩提寺,供奉佐佐木信康公之灵位!并将这佐佐木流之兵法流传下去!”说到这里,他磕了三个头,方才站起身来。 第三十一章远略 “好,好,佐佐木信康公若是一灵不昧,定然会保佑你的!”吴诚见本间氏康如此,也十分高兴,毕竟周可成这次远征计划,面前此人是不可少的一环。原先本间氏康虽然也有协力,但却总是一副不太有信心的样子,像今日这般对夺回佐渡国充满渴望还是第一次。 “其实进攻佐渡最关键的不是在我们这里!”本间氏康可能是破除了心障,变得健谈了不少:“最关键的是军食,还有盔甲、武器。还有佐渡岛上地形崎岖,不利于骑兵,步射手便极为重要,铁炮太贵了,若是有数百弓手,那事情就成了一半!枪手易成,弓手却不是短时间能练出来的,须得早做准备。” “这个氏康殿下就放心吧!”吴诚笑道:“大掌柜的早就筹划好了,咱们这里练兵的功夫,他早就去做准备了!” 船厂,缆绳车间。 “啊切!” 刺鼻的沥青味让莫娜禁不住打了个喷嚏,引来了旁人的目光,这让她有些窘迫的低下了头。 “莫娜,这里味道很重,你可以先去外面等会!”周可成转身对自己的女护卫笑道。 “不,不!”莫娜赶忙摇了摇头:“没什么,我只是刚刚鼻子进了点东西!” “哦!”周可成转过身来,向杨彻点了点头:“杨兄,你继续说吧!” “是!”杨彻赶忙继续说了下去:“正如您看到的,造船需要沥青与焦油的地方非常多,填塞船板拼接的缝、涂刷外舷和帆布、给各个部件防腐等等;还有黄麻,我们需要大量的黄麻来制作缆绳;制作船帆需要棉纱;除此之外我们还需要扩大锻铁车间,来制作船锚、各种铁钉、螺钉、钻子、刨子、支架、锯子、铁钩等等;还有,假如要建造像您说的那种西洋大夹板船,我们必须建造更大的船坞,否则那是不可能的。” “那木材呢?木材还充足吧?”周可成问道:“新建造的烘干窑干燥出来的木材合用吗?” “木材倒是没有什么问题!”杨彻笑道:“我们已经用这些木材建造了好几条单桅纵帆船,从使用效果看还不错!” “很好!”周可成将杨彻刚刚提出的若干个问题都一一记了下来,笑道:“看来事情比我想的还要复杂得多,不过再怎么困难我们也必须要做到,莫娜!” “是,大人!”没想到自己的名字突然被叫到,莫娜有点错愕,赶忙上前一步应道。 “你去门口守着,别让无关的人靠近!” “是!”莫娜赶忙走开了。周可成目光扫过面前的几人,用凝重的口气说:“接下来的话你们都只能记在心里,一个字也不能吐露出去,明白吗?” “是!”众人齐声应道。 “这些天来我听到一些风言风语,说这造船厂便是我周可成的亲儿子,兄弟们好不容易拼命挣来的银子,我却金山银山都丢进去了。天底下造船的地方多了,就没有一个地方像这里一样搞法,难道别的地方造出来的船就不是船了?就不能下南洋,去倭国了?你们也有听说过吧?” 这里几人都是兰芳社的高层,自然也有听过这些话,可此时从周可成嘴里出来,又是一番味道,个个神色怪异,不知道该如何接口。几分钟后,小七接口道:“师傅,不过是些风言风语罢了,您莫要放在心上便是了。” “都传到我耳里来了,就至少说有相当一部分这么想了,我又怎么能不放在心上?糊涂!”周可成呵斥了一句小七,转过头对众人道:“今天我就把话给你们几个说开了,只要咱们心齐,底下就乱不了。的确那些福建广东船厂造出来的福船广船也能下南洋,也能去倭国,赚钱运货都不碍事。一片烂泥滩就能动手,铁料木料都用得少,造起来都是老法式,工匠们也顺手的很,但船和船是不一样的。那些西夷的夹板大船你们也是见过的,不但坚固耐用,而且能跑外海,顺风而行,万里亦能至;而且船有龙骨夹肋,有数层甲板,一船可装数十门大炮;而那些福船广船,一条船上至多装几门铳炮,如何能与之抗衡?” 周可成这番话说完,众人皆陷入了沉思之中,唯有米兰达暗自点头,作为一个前葡萄牙军官,众人中除去周可成之外恐怕就数他最清楚当时西方对东方海上优势的关键所在了:当时西方的船只从一开始设计就考虑到了最大限度的发挥装载火炮的威力,而东方各国的船只在建造时没有考虑这方面的因素,因此即使是同等吨位的船只,西方船只装载的火炮口径、数量、单位时间内发射的火力都远远胜过东方船只,所以东方国家只能在行动不便的近海区域与之抗衡,一旦进入外海,便无法与西方的船只较量。 “贤弟!”陈四五还是第一次开口:“西夷的夹板大船我也是见过的,确实厉害,可毕竟他们船少,再说我等造船不过是为了贩运图利,造这等巨舰作甚?” “大哥!许家兄弟、李光头他们一开始也只想贩运图利,可是后来呢?”周可成冷笑了一声:“海上是个没有王法的地方,你看我们做的这些买卖,哪个不是违法犯禁的?若是有人眼红,插上一手怎么办?若是倭人对我等封锁港口,不与我等贸易怎么办?若是我等有十余条这等巨舰,加上百余条白鸟号那种双桅快船,便可先以巨舰封锁其港口,再以快船劫掠其商船,又有哪个敢与我等为难?” 众人听了周可成这番话,个个脸上都现出茫然的神色来,唯有米兰达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原来周可成方才说的便是百余年后英国人惯用的海上封锁战略——航速较慢,火力强大的主力战列舰队封锁敌人主力舰队所在的港口,而船型较小、航速快、灵活的快速帆船组成的分遣舰队则掠夺敌人的渔船、商船、捕鲸船队,迫使敌人就范。虽然这一战略现在还未问世,但米兰达还是感觉到了其中的巨大威力。 第三十二章筹划 “既然贤弟你已经下了决心,那我们也就没有什么话说了!”陈四五思忖了一会儿答道:“反正这么多年来你一直都是对的,比我们都有远见。不过眼下还有一件事情须得赶快解决了!” “什么事情?” “粮食!”陈四五道:“操练新军,一下子多了几百张嘴吃饭,这样下去,到九月份粮仓就要见底了,要不要我从月港调运一批回来?” “月港?”周可成摇了摇头:“福建那边也缺粮,一次能买来多少?一两百石顶不上用处,多点那价钱可就涨到天上去了,引来了官府注意就麻烦了。” “那怎么办?” “我去一趟安南吧,若是能把这条商路打通了,粮食问题就解决了!”周可成转过身对一旁的米兰达道:“爵爷要是没事,就陪我去一趟吧?” “愿意为您效劳!”米兰达笑着欠了欠身子。 看到周可成都说的差不多了,众人纷纷告辞,陈四五正要离开,却被周可成叫住了:“大哥,月港那边现在离不离的开你?我有件要紧事情希望你走一趟!” “什么事?” “去一趟朝鲜!”周可成压低了声音:“本来想要让小七去一趟的,但堺镇那边硝石催得紧,他这边根本走不开,吴诚要练兵,只能劳烦大哥您了!” “都是自家兄弟说什么劳烦!”陈四五笑道:“便让九指替我吧,去月港这段水路他跑过好多趟了,和林希元府上的人也都熟,应该问题不大!” “也是多年的老兄弟了,便给他一个独当一面的机会吧!”周可成想了想笑道:“至于您这次去朝鲜,却是为了招募弓手!” “招募弓手的事情?”陈四五闻言一愣:“贤弟你不是已经在艋舺集市那边张贴告示,招募能开八斗弓,七十步外五箭四中之人,难道没人应募吗?” “有倒是有的!”周可成叹了口气:“只是距离所需的数量差太多,看来我还是太乐观了,我们兰芳社在土著这边的声望还是不够。”他走到旁边的一堆木板旁坐下,脸上第一次露出沮丧的神色。 “那我们不是还有许多鸟铳吗?可以用铳手代替弓手吧!” “哪有这么简单的!”周可成苦笑道:“大哥,你也是用过鸟铳的,从夹火绳到装药子,到最后开火一共有整整十四个步骤,何等繁琐?你难道忘了当初为了训练大伙儿用鸟铳,我花了多少时间和力气?到了战场上箭矢如雨,杀声震天,他们能把铳打响就不错了,我哪里敢把鸟铳交到那些新兵手里去,还是先打完了这一仗,再从老兵中挑选胆大心细的人做铳手的好。” “贤弟这话说的不错!”陈四五经由周可成一提醒,也想起了当初大伙儿在操练鸟铳上吃的苦头。为了教会众人如何使用保养这种新式武器,周可成是不厌其烦,三令五申,很多时候是手把手的教授,还把射击装弹的步骤编成口诀,逼着每个人背熟了,然后通过狩猎教授众人怎么展开队形,如何发扬火力,如何根据号令前进、后退、相互掩护、瞄准开火。像这样折腾了足足四五个月,才教会了三十人来。如果现在操练那些从没上过战场的囚徒使用火绳枪这么精密的武器,恐怕一上战场就会捅娄子。还不如招募现成的弓手作为主要的投射火力,打完这一仗后再从经历过战场的老兵中挑选铳手比较现实。 “那你现在有多少铳手,多少弓手?” “这几个月来我都让西拉斯他们几个从愿意投靠我们的土著和月港迁徙过来的人中挑选训练,铳手大概有百余人;弓手这些天来招募了一百五十余人,你如果能从王贞那边招募两百人来就差不多了。” “两百人?那价钱呢?” “价钱?弓手衣食酱菜都是我们出,弓箭武具也都是我们准备,每人每月一两银子,开战加倍,出发前给每人五两银子的安家费。另外若是人招齐了,再给王贞三百两!” “这个价钱可不便宜呀!”陈四五听到这里,也不由得咋舌,他去过几次朝鲜,知道当地白银匮乏,白银的购买力远远高于大明,以至于只会出现在大规模商业往来或者两班贵族内部,像普通百姓可能一辈子也没见过银子长啥样,对于那些平民来说,周可成这个价钱可以说是天文数字了。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咱们要人卖命打仗,总得把银子给喂饱了!这等事没有王贞这种地头蛇,也打不开局面。反正拿下了佐渡岛上的金山,也就个把月就赚回来了!” “只是当地真的有这么多弓手吗?一石弓,七十步外五箭四中,你这要求可不低呀!” “朝鲜不是号称射箭是他们的国技吗?我出这么高的价钱,两百弓手总不会招不到吧!” “也好,那我什么时候出发?” “越快也好,这么多弓手也不是一天两天就能招募到的,回来了还要合练一番,这都要时间!” “我明白!” “还有,如果王老儿推诿,你便告诉他我们卖给他的东西都有一份账薄,保不齐送到大明朝廷那里,看看最后谁更难受!” “这样不太好吧?他会不会和我们撕破脸!”陈四五大吃了一惊。 “绝对不会!这个人从我们这里买了那么多牛角硫磺,上次还暗示想要购买我们船上的火器,你觉得像这样的人会因为一点意气和我们撕破脸?”周可成的语气十分坚定:“我敢打赌,他会发火,会暴跳如雷,会用各种方式威胁你,但最后肯定会拿这个做条件逼迫我们在其他方面做出让步,你去的时候船上多装几石硫磺,到时候,便用这个塞他的嘴巴! 第三十三章新船 “你说得对,他就是这样一个人!”陈四五笑了起来,随即他脸色微变:“贤弟,你觉得他这么干到底是为了什么?” “一开始可能只是为了自保,但随着和我们贸易做的越来越大,估计他的心思也渐渐变了!”周可成笑了笑:“不过不用担心,只要大明内部不出问题,他在朝鲜内部也掀不起什么大浪来,不过对我们来说倒是一枚很有用的棋子!” “很有用的棋子?” “没错,我们是买卖人,要是天下人都像朝鲜那样小国寡民、自给自足,那我们哪里还有活路?他王贞想做事,有野心,那就要钱、要远方来的各种货物,就有所求,他们有所求,我们才有机会呀!”说到这里,周可成拍了拍陈四五的肩膀,笑道:“大哥,为啥战国时候能出吕不韦、陶朱公、寡妇清;现在就只能出李光头、许家兄弟、汪直?做咱们这种人,如果大明把海外之地都一统了,那可就只能回乡下挖泥巴吃土了!” “这个——”陈四五听了周可成这番话,不禁陷入了沉思之中,周可成也不多话,笑了笑便走了出去。 周可成走出工棚,一股清新的空气扑面而来,他禁不住深吸了一口气。听到呼吸声的莫娜赶忙走了过来:“大人,现在要回去吗?” “回去?”周可成看了看手腕上的表,指针已经指向21点了,放在穿越前还是夜生活刚开始,而现在绝大多数人已经进入梦乡了。 “去船坞那边看看吧!” “是,大人!” 两人往船坞那边走去,一路上雾气很浓,几米外便看不太清,一片灰暗中依稀闪烁着几点昏黄的光。这可真不是一个出门的好天气呀!周可成暗自感叹,幸好去船坞的路我熟悉的很。 半盏茶功夫后,两人来到船坞的入口处。此时一阵海风吹来,将雾气吹散,借助莫娜手中的灯笼,两人可以看到一个大坑——这就是船坞,在船坞底部的木头支架上可以看到已经铺设好的龙骨和尾柱和首柱,两侧弯曲肋骨柱在灯光的照射下泛着白光,就好像一头巨兽的残骸,阴森冰冷。 “大人,这条船好像有些不太一样!” 声音从背后传来,周可成回过头,看到莫娜局促不安的眼睛:“什么不一样?” “与白鸟号还有飞鱼号都不一样,这条船更长一些,也更高,更宽一些,好像桅杆也多一根!” 周可成惊讶的看了莫娜一眼,他没想到这个土著女孩竟然能观察到这些细节:“不错,这是一条改进型的盖伦船,比起飞鱼号,他的航速要慢一些,但装载的货物和人员更多,有三层甲板、三根桅杆、更宽的甲板可以装载更多更大口径的火炮射击!侧舷的双重柚木板可以抵挡敌人的火炮!” “盖伦船?”莫娜重复着这个陌生的名字,仿佛这是带有魔力的咒语。 “没错!你记得那个北方的岛屿吗?就是有铁砂矿的那个。那里还有很多鲸鱼,飞鱼号这种飞剪船虽然速度快,但他装载的货物太少了,而且只有宽度也太窄,只有两层甲板,装备的火炮也太少。用来运送铁砂矿和捕鲸都不太合适,我打算建造四十条左右的盖伦船来作为北方舰队的主力!” “四十条?”莫娜被这个惊人的数字给惊得目瞪口呆。 “当然,这只是远期目标,近期目标是今年内建造两条!”被土著少女的目光这样看着,周可成不禁有种吹牛皮被当场揭破的尴尬,仿佛是为了加强自己方才说的话的可信度,他指着不远处的一块空地道:“你看哪那儿,不久后将兴建一个更大的干船坞,用来建造四层以上的盖伦船,那将成为我兰芳社海军的主力战列舰!” 返回圆堡的路上,莫娜一直沉默不语,方才周可成说的话一直在她的心中回旋,让她激动不已,只是少女的矜持和身份的界限让她还能控制住自己。当走过军械库旁的铁匠坊时,一阵叮叮当当的敲打声让她抬起头,她知道自己使用的长矛、钢刀还有铁箭矢都是这里打制出来的,那是一栋长条形的建筑,都是用石条砌成,墙上砌着二十多个火炉,还有长长的石水槽和装满尿液的木桶,铁匠们就是用这些给钢铁淬火的。从早到晚,里面的火炉从不熄火,墙壁间回荡着铁锤的敲打声,发出共鸣。魁梧结实、肌肉发达的铁匠们围着皮裙,站在风箱和铁砧之间,在闷热的空气之中挥汗如雨。一箱箱的武器和各种零件工具如流水一般从里面流出,装进军械库那一排排木架上或者造船厂里。这些石头房子就好像一个巨大生物的肺,吸入木炭、钢铁、焦炭,吐出刀剑、长矛和零件,让这个巨大生物一天天长大,变得强壮。想到自己就是这个巨大生物的一份子,莫娜不禁感到有些迷醉了。 “莫娜,你回去收拾一下,可能明后天我要去安南!”周可成在住处门口停下脚步,沉声吩咐道。 “是,大人!”莫娜有些慌乱的应道,她刚才思绪纷飞,根本没听清周可成说的什么。 “还有件事情,明天你去军械库领一支鸟铳,在船上你要好好学下怎么使用那玩意,明白吗?” “是,大人!”这一次莫娜听清楚了周可成的话了,一种巨大的幸福感充满了她的身体,自己终于也能使用那种神秘的武器了,实在是太好了。 杭州,监狱。 “胡大人,恭喜您了!” 即使是阴暗的监狱里,胡可能感觉到这个清晨有什么不对劲。他站起身来,看到牢房的门被打开,狱吏的脸上堆满笑容——与平日里的那种得意和傲慢的笑容不同,此时的笑容下面隐藏着一丝讨好和畏惧。 第三十四章安南 “恭喜我什么?”胡可谨慎的审视着狱吏,对方突然起来的礼遇让他警惕,一个被关在黑牢里,命运未卜的人不应该享受这种礼遇:“我是个犯人,有什么好恭喜的?” “您马上就不是了!”狱吏恭敬的低下头,这些人是非常善于根据犯人的命运改变自己的态度的:“京师已经有消息下来了,您的案子要结了,应该过两天您就可以出去了!” “出去?”胡可一愣:“那我的案子呢?总有个什么说法吧?” “呵呵呵!”狱吏笑了起来:“胡大人您又说笑话了,多少事情清白不了糊涂了的?哪有样样都有说法的?能出去才是最要紧的,您该不会还在这里住上瘾了吧?” “那倒不会!”胡可摇了摇头,狱吏的话让他有些郁闷,但却又拿不出什么有力的反驳来。 “那不就得了!”狱吏回过头喊了一声:“都端进来!”随着话语声,一个老仆提着食盒进来,他笑嘻嘻的搬过来一张桌子,将食盒里的酒菜一一摆开,自己倒上一杯送到胡可面前笑道:“一杯水酒,不成敬意,也算是为胡大人您洗洗身上的晦气。俗话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您在这里是落了难,必有再起的机会,将来发达了,可别忘了小人!” “有劳了!”胡可压住心中的厌烦,接过酒杯一饮而尽。那狱吏如何看不出胡可的心思,笑道:“那小人便不打扰了,您慢用。好消息也就是这两日的事情了,您大可在这里安心等待,无需心焦!”说话间便退了出去。 胡可两杯酒下肚,心中的怒气却越发盛了,自己在这里被关了好几个月,也没有个说法,稀里糊涂的又要放出去。而朱纨朱大人就这么不明不白的死了,这大明到底是怎么了,难道就没有一点天理了吗?想到这里,他猛地将小桌一掀,怒骂道:“贼老天!” 安南,升龙城。 船首破开波浪,长桨起伏,将淡绿色的水面搅出白色的水花。当大胜号进入大罗湾时,黄昏已经降临,天空呈现出一种深蓝色。谦王莫敬典坐在椅子里,双目微闭,仿佛正在小憩。门口的护卫和仆役都屏住呼吸,唯恐打扰了主人的思绪。虽然还不满三十岁,莫敬典已经是安南北朝的实际统治者了,巨大的权力和责任让他的脸平日里总是看上去威严而又凝重,唯有在此时,才恢复了青年人特有的那种轻松和宁静。 惊呼声从舱外传来,莫敬典立刻睁开了眼睛,几乎是同时他的右手就握住了佩刀,当他发现自己并没有遭到刺杀,不由得吐出了一口长气,下一秒钟他就变回了平日里那个威严镇定的谦王。 “来人,船上因为何事喧哗?” “禀告殿下!”一名侍卫诚惶诚恐的答道:“是海面上出现了几条怪船,所以——” “怪船?”莫敬典的眉头微微皱了一下,他站起身来走到窗口,向外望去。只见宽阔的河面上几条帆船正在以极快的速度航行,白色风帆宛若海鸟的羽翼,尖利的船首撞碎波浪,狭长的船身几乎是在水面上跳跃。 “好快的速度呀!”莫敬典也禁不住瞪大了眼睛:“如果能够将其纳入我的麾下,岂不是——”想到这里,他沉声道:“尽可能靠近一些!” “遵令!”侍卫恭谨的磕了个头,退了出去。莫敬典走出船舱,站在船舷,聚精会神的观察着那几条怪船,虽然桨手们竭尽全力的划动船桨,但大胜号与那几条怪船的距离还是越来越大,到了最后还是消失在暮色中,不过凭借锐利的眼力,他还是将最大的那条船看了个不离十。 “殿下,属下未能追上那些怪船,还请治罪!”几分钟后,诚惶诚恐的船长便来到舱中向莫敬典请罪。 “罢了,这不是你们的过错!”莫敬典摆了摆手。 “多谢殿下宽宏大量!”船长赶忙磕了个头,心中暗想久闻谦王殿下治军严整,却不想如此宽厚,看来流言是做不得准的。 “你们有谁见过这种样式的船?” “属下未曾见过!”船长摇了摇头:“不过看其样式倒有些像是西夷的船!” “西夷的船?”莫敬典想了想问道:“那这么说来应该是去升龙城的啦?” “十有!”船长用十分肯定的语气答道:“除了升龙城,周围没有允许海商靠岸的市场!” “那好,船靠岸后你就去码头上找这几条怪船,找到后就把船主、来自哪里、装载的货物、来升龙城的目的都打听清楚了,回来禀告本王,明白了吗?” “属下遵令!” 大厅里回荡着笑声、歌声、还有舞者手脚上的铃声,乐师拨动琴弦,发出奇怪的调子。杯中酒液涌动——有各种各样的爪哇岛上的棕榈酒、印度运来的葡萄酒、以及越南本地出产的米酒、甚至还有大明运来黄酒,用各色香料和蜂蜜调味,更显得芬香四溢,美味绝伦。 “这些越南老爷们过得还真是舒服呀!”周可成冷笑了一声,低声向一旁的米兰达问道:“不过我们是来买粮食的,干嘛要在这里浪费时间” “我的朋友,别着急嘛!这里不是北大年、阿瑜陀耶、马六甲(都是东南亚贸易城市),在升龙城所有的一切都是属于国王的。你想要和他们做生意,就必须讨国王的欢心,不然就没法做!”米兰达笑着向周可成举起了酒杯:“再说这酒不是很好喝吗?” “什么国王,不过是我大明的封臣,一个闭门天子罢了!”周可成一脸的愤懑,不过这也难怪他,他的船队抵达升龙城已经有小半个月了,无论是出售自己的商品还是买米的事情都一点眉目都没有,哪里有心思在这里吃酒席,时间可不等人呀! 第三十五章角斗 “是不是国王不重要,重要的是这里那个姓莫的家伙说了算!” 说话间,一打不同品种的肉类和鱼类被送上了餐桌:鳄鱼、鱿鱼、鸭子、大象肉、狗肉、金枪鱼等等,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藏红花、肉桂、丁香还有胡椒的气味。 周可成却没有一点胃口,当时越南人的烹调技巧让人不敢恭维,几乎所有的菜肴都要放入大量的香料,还有鱼露和辣椒,有的还会放入蜂蜜,绝大部分肉类都又酸又辣,这让他根本无法入口。最后只能吃了几个水果敷衍。尤其是当他得知此时统治着越南北部的莫朝正在同时与南部的后黎朝和相距不远的叛臣范子仪进行着残酷的战争,他就越发鄙视那个姓莫的国王了,标准的昏君范呀! 而同在大厅内的其他客人堪称一个人种博物馆了,从皮肤黝黑、淡红色包头布的印度人,到高鼻深目的欧洲人,这个大厅里几乎囊括了从日本到直布罗陀海峡的各民族,他们一面大口的吃喝,一面用各自的语言吹嘘,三个满脸胡须的汉子更是一面灌酒,一面把路过的每一个侍女扯到怀里,上下其手。 “宴会的主人什么时候才会来?”周可成终于忍耐不住了,时间已经接近零点了,可是宴会的主人还没有到来,难道自己又要浪费一个晚上和这些莫名其妙的家伙吃这些稀奇古怪的食物?:“也许我们应该去南方碰碰运气,那边也有米!” “被这样,耐心些!”米兰达扯住了周可成的手:“反正我们都来了,为什么不再等等呢?” 正当周可成考虑是否要独自离开这里时,外间突然传来一声凄厉的惨叫声,随即便看到一个身上满是刺青的汉子从外间冲进来,右手捂住自己的喉咙,口中发出格格的声响,扑倒在地,鲜血从他的身体下面流了出来,很快就浸透了地毯。 那个正搂着侍女亲吻的大汉猛地将怀中的女人推开,将地上的人翻过身来,只见其双目圆瞪,喉咙已经被割断了,他站起身来高声吼道:“出来,谁杀了我的人!” 一个身影出现在门口,周可成惊讶的长大了嘴巴,是莫娜,鲜血正从她右手的短刀上滴下来。 “女人,一个女人竟然也敢杀我的人!”大汉指着莫娜吼道:“你们两个,把她抓起来,我要把她装在麻袋里,用大象活活踩死!” 他的两个手下跳了起来,向莫娜扑了上去,周可成赶忙扯住米兰达的手:“快上去帮忙,别让我的人吃亏!” “周,我想你应该对自己的手下有点信心!”米兰达却纹丝不动,只见莫娜先后退半步,避开左边敌人的第一击,然后凶猛的反击,速度快的让周可成无法相信。被击中的汉子摇摇晃晃的后退,打烂的嘴里吐出鲜血和牙齿,然后一屁股坐在一张餐桌上,惊起了一片惊呼声。右边的进攻者扑了上来,挥拳击打莫娜的头,土著少女如灵猫一般矮下身体,避开敌人的攻击,一脚踹中了对手的膝盖,使其步履蹒跚。然后她乘胜追击,一记侧踹正中对手的鼠蹊,使其哀嚎着倒地,痛苦在地上打滚。 “如何?”米兰达拍了拍周可成的肩膀:“她并不需要我们的帮忙吧!” 周可成深吸了一口气,好制止住颤抖:“我是有听说过她射箭投石都很厉害,没有想到她肉搏也这么厉害!” “是吗?想必你还没发现她长得也很漂亮吧?”米兰达笑道:“好了,武戏打完了,文戏开场了,该轮到你我上场了?” “你,你到底是谁,卫兵!卫兵在哪里!快把这个女刺客抓起来!”看到两名手下都被击倒,最后那个大汉的脸变得惨白,他后退了一步,对外面高声叫喊道。 “她是我的侍卫,不用叫卫兵来!”周可成走上前去,一把将莫娜扯到自己身后:“先生,有什么事情可以和我讲清楚!” “你的侍卫?”那大汉的眼睛里露出恶毒的光:“这么说来都是你指使她干的吗?那你也是刺客!” “我并没有指使她做这些事,但是她这么做肯定有原因的!”周可成回过头问道:“莫娜,你为什么杀那个人?” 土著少女的脸上闪过一丝绯红:“那,那个人对我无礼!” “我明白了!”周可成点了点头,对那大汉笑道:“你的人是咎由自取,谁让他对我的侍卫无礼的?这是他应得的惩罚!” “你——!”大汉的脸一下子胀的通红:“卫兵,卫兵,快把这两个人都给我抓起来!” “谦王殿下到!” 随着一声响亮的通传声,大厅里的每一个人都站起身来,恭敬的向入口处低下了头,而侍女仆役们干脆纷纷跪伏在地。一名身着华服体型精悍的青年健步走进大厅,他的目光扫过地上的尸体和两名伤者,停下了脚步:“这是怎么回事?” “是刺客!”大汉抢先发言,他指着周可成:“就是他身后的婊子杀死了我的部下,还打伤了我的两个人!” 被称为谦王殿下的青年目光停留在周可成身上:“你还有什么想说的?” “我想这是一场误会!”周可成笑了笑,后退了一步让出莫娜:“这是我的侍卫,按照规矩侍卫是不能到大厅里来的,所以她就在院子里等候。而这位恐怕对我的侍卫产生了什么误会,做了一些不得体的事情——” “我明白了!”谦王打断了周可成的叙述:“结果你的侍卫就杀了他,然后还打伤了这两个人?” 第三十六章饶恕 “殿下明见万里!”周可成恭谨的低下了头。 谦王饶有兴致的看了看莫娜,又看了看两个伤员:“你的侍卫是空手打倒这两个男人的?” “不错,以一对二!”周可成心中感觉到一阵喜悦,笑道:“这里的每一个人都可以作证!” “喔——!可怕的女人!”谦王笑了起来,他回过头到:“把尸体抬出去好好安葬了,再把大夫叫来为这两位处置一下!”然后他高声道:“乐师,奏乐!这个快乐的晚上才刚刚开始,今夜不醉不归!” 随着乐曲声响起,人们都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开始享受起美酒佳肴起来,周可成示意莫娜在一旁坐下,刚喝了两杯他便注意到不时有人来到那位谦王殿下身边附耳低语什么,而对方的目光好几次扫过自己这边,莫不是说的事情与自己有关? 一个时辰之后,周可成的预感被证实了,一名侍女来到他的坐席旁,低声笑道:“周先生您请随我来,殿下要见您!” “见我?” “不错,请随小人来!”侍女笑的很温柔,手上做了个请的手势。周可成想了想对米兰达道:“那我就先过去了,这里的事情都交给你了!” 周可成随那个侍女通过一个侧门出了大厅,通过一条狭窄的过道,来到一间屋子前。那侍女在房门上轻轻敲了两下,向周可成做了个请进的手势。 “里面该不会藏着几十个刀斧手吧!”周可成深吸了一口气,推开房门。只见那华服青年正坐在几案前,翻阅一份文书。他赶忙上前一步,躬身行礼道:“小人周可成参见谦王殿下!” “周先生免礼!”谦王虚抬了一下右手,用熟练的华语说道:“赐座!” “多谢殿下!”周可成听到对方用的是华语,赶忙也改用华语答道。 “听你的口音,应该是大明福建闽南人氏吧?” 周可成闻言一愣,暗想可能是自己穿越以来月港去的太多,也沾染了不少那边的口音,不过这个时候也没必要纠正了:“不错,小人正是泉州人氏!” “哦!”谦王笑道:“我莫家先祖乃是广东汕尾人,与闽南山水相连,口音习俗相通,算来你我也算得上是小同乡了!” “不敢!”周可成听了对方这句话,不喜反惊,俗话说礼下于人,必有所求。当时安南北边莫朝宣宗大王莫福源还不过是个孩子,大权便掌握在这位谦王殿下莫敬典之手,可谓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再怎么谦虚下士也犯不着和自己一个商人这么套近乎,他这么干的唯一理由就是有什么危险麻烦的事情要让自己去做! “有何不敢?”莫敬典笑道:“我们莫家虽然在安南称王,但祖先也是由中国而来的,岂能忘本?我看文书上说,周先生来安南是为了买粮食的,不知是真是假?” “正是!”周可成这才注意到对方方才看的那文书上密密麻麻都是名字和货物,想必是自己船舶入港时填写的来意和所载运的货物多少,暗想被对方占了先手,也只能见机行事了。 “原来是这样!”莫敬典点了点头,脸上露出一丝难色来:“不瞒周先生说,若是过往买粮这倒也不难,不过今时不同往日,倒有些为难了!” “为何这般说?” “四年前先帝去世,泗阳侯范子仪谋立弘王莫正中不成,便举兵谋反。今上令我领兵讨伐不克,数年下来兵火连绵,荼毒地方,百姓不得耕作,本王已经下令禁止出口稻米了?” 听了莫敬典这番话,周可成不由得一愣,他来升龙城之前本以为红河三角洲的肥沃土壤、一年三熟的气候,肯定有大量廉价的稻米可供自己采购,却不想到了以后就被关在外国商人的隔离区里十几天,直到现在才从莫敬典口中知道这莫朝不但和南方的后黎朝有南北之争,内部还因为皇位继承问题打内战,对方没有必要在这个事情上哄骗自己,看来自己这趟是来的错了。 “多谢殿下提点!”周可成低下头,心里却想着自己是前往南朝还是东南亚的其他港口采购稻米,却听到莫敬典的声音:“还有一件事情,你知道今晚你那个女侍卫打伤的那两个人是谁吗?” “小人不知!”周可成听到这里,知道戏肉来了,恭声道:“不过事情原委殿下也听到了,是他们先寻衅动手,我那手下不过是自卫罢了。以殿下之圣明,定然会公平处置的!” “圣明?呵呵呵!”听到周可成这么回答,莫敬典突然大笑起来:“周先生你真是个聪明人,和你这样的人说话确实很省力。也好,我就把话摊开了说吧。那三个人都是摩洛人,手下有七百精兵,正在为我效力。本王乃是统兵打仗的统帅,并非法官,兵法云‘择利而动。’周先生你说,我应该怎么处置?” 周可成本以为那三人和自己一样都不过是前来升龙城做生意的外国商人,却没想到是莫敬典麾下的雇佣兵头目。莫敬典这番话意思很明白:他不关心什么公正圣明,只在乎有没有好处,那一边有七百兵,你能拿出什么代价来?最简单的办法是把莫娜交出来任凭对方处置,但第一这么做了也未必能让对方满意;第二也不符合自己的本心。他想了想,答道:“在下的货物里有倭刀,锋利无伦,愿意拿出二十把赠予对方,只当是赔偿损失了!” “五十把倭刀?看来那个女人在你的心中分量很重呀!”莫敬典笑了起来。 “殿下说的不错,那名女侍卫武艺高强,对小人忠心耿耿,立下不少功劳!” 第三十七章交易 “原来如此!”莫敬典点了点头:“上有恩义而下报以赤诚,这倒也是一桩美谈,只可惜那边不允,一定要砍下你那女侍卫的首级来雪恨不可!” 周可成的脸色一下子变得冷硬起来,就好像被涂上了一层浆糊:“既然如此,那就只好请那三位划下道来了!” 莫敬典没有说话,而是又重新上下打量了一会周可成,突然笑道:“周先生好胆魄,刚才你那回话不像是个商人,倒像是个将军!” “不敢,只是对方欺人太甚了,若是要我赔偿钱财兵器这都好说,但我那侍卫并无过错,却要无罪而诛之,这叫我以后还怎么安部下之心呢?” “嗯,不可无罪而诛人!这句话说得好!”莫敬典点了点头:“看来周先生在御下方面也颇有心得呀!也好,本王还有一条路,若是周先生同意了,不但今晚的事情一笔勾销,而且采购粮食的事情也包在本王身上!” “还请殿下示下!” “本王刚刚已经说过了,泗阳侯范子仪举兵谋反,他割据安广,我大军屡攻不克。此人原本是先王麾下大将,尤善水战,我屡次征讨他都因为水战不利不得不退兵。我听说周先生这次来的船上装有许多火器,若是能为我击贼,自然胜过那七百摩洛兵了!” 周可成听到这里才恍然大悟,原来这范子仪割据的安广距离莫朝的都城升龙城(即今天的河内)并不远,此人乃是前朝的老将,知兵善战。当初莫敬典出兵征讨,反被其击败,吓得当时的莫朝国王不敢住在升龙城中,唯恐被范子仪打进城内活捉。升龙城与安广都位于红河三角洲,那里河流纵横,人口稠密,土地海拔低,水军在双方的交战中起了极为重要的作用。周可成此番来一共带了白鸟号和另外三条单桅纵帆船,这些船吃水浅,行动灵活,两舷皆装有火炮。若是用于交战,远远胜过当时安南普遍使用的船只。 “周先生!”莫敬典见周可成犹豫不决,便笑道:“你若是应允了,还有另外两桩好处:首先你若立下功勋,我莫朝自然会论功行赏,加官进爵;其次,这范子仪不但是我安南的逆贼,还出兵骚扰大明的疆域,你若有立功,本王还可以为你向大明朝廷上书,为你请功!” 听到莫敬典这番话,周可成不由得哑然失笑,莫朝这种小朝廷的官爵他自然是看不上的,就算是大明官爵,那也得先查明自己的户籍身份,难道自己就丢下海外的基业去做官不成? “殿下,在下乃是商贾,这官爵之事也就算了。若是小人立下微功,还请殿下应允一事!” “何事?” “贵国广宁省沿海有一处煤矿,开采十分容易,小人若是能立下微功,还请殿下应允小人在那儿开矿挖煤!” “挖煤?”莫敬典闻言一愣,笑道:“这有何难,我应允你便是!” “多谢殿下!敢问一句,殿下打算什么时候出兵讨伐那范子仪呢?”周可成闻言暗喜,他方才说的便是著名的鸿基煤矿,这个煤矿埋藏浅,产量丰富,煤矿质量好、而且距离海边近,挖出来就可以直接装船,可以说是整个东南亚最优质的煤矿输出地。相比起那佐渡岛的金山银山,从某种意义上讲这鸿基煤矿更加宝贵。他原本还想着如何才能把这个莫敬典的要求敷衍过去,现在整个人却变得积极起来。 莫敬典神色微变,周可成看在眼里赶忙解释道:“殿下,如果可以的话,小人想要先买些米运回去,莫要误了生意,然后多派几条船来听候殿下差遣!” “多派几条船?你有多少条船?” “既然殿下是要入内河交战,小人以为还是单桅船方便些,若是给一个月功夫,便能派六条来!” “也好!”莫敬典稍一盘算,便从腰间取出一块令牌来:“明天早上你便拿这个去关口,自然有人领你去取米,而且是免费的。快些把你船上的货物处理干净了!快去快回,不过本王希望你本人能够留在这升龙城住上些时日!” 周可成心知对方是要拿自己做人质,免得拿了米就一去不复返,这也是意料之中的事情:“多谢殿下!” 周可成走出屋外,莫敬典继续翻阅着桌上的文书,几分钟后门外传来两下敲门声,莫敬典放下文书,沉声道:“进来吧!” 一人从外间推门进来,正是方才与莫娜发生争执的三人中为首那人,他恭谨的向莫敬典跪下磕了个头:“小人参见大王!” “嗯,你那两个手下伤势如何?” 听莫敬典提到手下被打伤之事,那汉子眼睛一下子就红了:“方才已经请大夫看过了,至少要养半个月。大王,那贱女人好生——” “好了,我交给你一件事情!”莫敬典不耐烦的摆了摆手:“高平那边的贡税拖欠的太多了,你带着你的人去那边一趟,把拖欠的贡税清理一下,明白了吗?” “是,是!”那汉子下意识的应道,莫敬典说的高平乃是越南北部一个偏僻省份的首府,几乎年年都拖欠贡税,为何谦王殿下突然让自己去那里?他想了想,小心翼翼的问道:“敢问一句,请问要清理到哪一年为止?” “什么叫哪一年为止?”莫敬典脸上现出怒色来:“本王是让你去清理贡税,自然是要清楚了干干净净之后才能回来!” 那汉子被莫敬典这番话吓得半死,赶忙连连叩首:“小人一定清理的干干净净!”几分钟后他出了门,心中突然闪现出一个念头:“谦王这么做莫不是要赶我去高平吧?” 第三十八章应变 当周可成在侍女的引领下回到自己的坐席时,莫娜神色紧张的站起身来,低声问道:“大人,您没事吧!” “没事!”周可成神色轻快的盘腿坐下:“给我倒杯酒,那位谦王殿下还真够啰嗦的!” “啰嗦?”米兰达笑道:“进去那么长时间没出来,我还以为你已经被砍成肉酱了呢!” “是吗?”周可成接过莫娜递过来的酒杯:“那你为什么还待在这里?” “这都要感谢您这位部下!”米兰达笑着指了指一旁的莫娜:“无论我说什么,她也不肯离开!” “哦?”周可成惊讶的看了看莫娜,土著少女脸颊闪过一丝绯红:“我是您的侍卫,怎么能丢下您独自逃回去!” “多么可贵的忠诚!”米兰达轻轻的拍了两下手掌:“你将用什么来回报这种忠诚呢?” “等我惩罚了某人的不忠之后!”周可成将喝完的酒杯递给土著少女:“我自然会回报部下的忠诚!” “呵呵!”米兰达笑了起来:“瞧你说的,你现在不是一切都好吗?那位殿下在房间里和你说了什么?” “一切都好?”周可成冷笑了一声:“那三个人是雇佣兵首领,他们手下有七百人,正在为那位殿下效力!” “喔——!这可是个大篓子呀!你出了多少钱解决这个问题的?” “一个铜板也没花!”周可成将第二杯酒一饮而尽:“不过我向那位殿下许诺,要为他效力!” “为他效力?”米兰达的脸色大变:“你这是什么意思?” “为他杀人,给他卖命,就像你过去为你的国王干的那样!” “你疯了吗?”话一出口,米兰达就有点后悔,他下意识的看了看左右,确认没有人注意到这边才压低声音用葡萄牙语说道:“我们来这里是为了采购粮食的,在淡水那边还有很多人在等着这些粮食,你难道忘记了明年春天的远征计划吗?” “我没有忘,也没有疯!”周可成从取出腰牌丢到桌子上:“这是谦王殿下的令牌,凭这玩意就能弄到粮食,要多少有多少!这里正在进行一场内战,没有这个令牌,我们一粒米也运不走!” “那我们可以去其他地方不也能买得到?干嘛要在这里?”米兰达皱起了眉头:“别忘了佐渡岛的金山,那才是我们真正需要的东西!” “我没有忘记,那位殿下只需要我们在水上为他而战,切断敌军的补给,这两者并不冲突。除了粮食以外我们还可以从这里获得很多别的好处!” “比如?” “比如——!”周可成话到了嘴边又停住了:“现在还不能说,但几个月后你就知道了!” 米兰达看了周可成一眼,目光中满是怀疑,不过他并没有说出来:“好吧,你需要我做什么?” “把粮食运回去,然后带白鸟号和六条单桅纵帆船回来,每条船都要装配齐全!” “我明白了!”米兰达点了点头:“不过我还是想提醒你,别忘了佐渡的金山!” “金山不会长腿,跑不了的!而且我们也不能带着一群菜鸟新兵去佐渡,你说是不是?”周可成盯着米兰达的眼睛:“爵爷,我知道计划很重要,但我们必须随机应变!” “好吧,我承认你说的有道理,再说国王的要求是无法拒绝的!”米兰达总算被说服了:“不过我刚才好像没有听到你的安排,我运粮食、带新船回来,那你呢?” “我会留下来了解这里的情况!”周可成看到对方流露出‘别说傻话了!’的眼神,摇了摇头笑道:“好吧,我必须留下来做人质,这样谦王才会给我们粮食!” 米兰达的脸色变得严肃起来:“我会升满每一面船帆的!” 太阳爬上闪烁的浅蓝色海面,海风也渐渐偏转到了东南方向,从船尾方向吹来。在这种风向下,船跑的又平稳又快。胡可站在前甲板上,他能够感觉到脚下的船迎着迎面打来的海浪一次次升起而又落下,他对这样的颠簸起伏已经非常熟悉了,整条船除了舷侧下海浪的拍打声,桅杆、缆绳、船帆随着颠簸发出有节奏的吱呀声,几乎处于完全的安静之中。 而在胡可此时的内心深处却是并不像这条船那么宁静,他被从杭州的监狱释放不到一个月,便得到了兵部新的行文——安南发生内乱,位于大明与安南边境的钦、廉州遭到乱兵攻击,岭南骚动,胡可不但得到起复,还升了一级调防到了廉州当了参将。他只得立刻带上家丁从杭州出海,沿海南下,直往广州而来,准备先拜见两广总督。按说解除戴罪之身,加官进爵是一件好事,但不知道为什么,在他的内心深处始终无法遗忘当初在狱中听项高说的那句话“保有用之身,封侯有期!” “如此说来,这些乱臣贼子还真是我等的衣食父母呀!若是没有他们,我胡可也就没用了,只怕现在还蹲在杭州那间牢房里呢!”胡可暗自苦笑道:“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古人诚不我欺呀!” “大人!前面就是广州了!”一个声音将胡可从思绪中惊醒了过来,他向西南方向望去,果然远处的海水的颜色发生了变化,那是珠江入海口淡水与海水的分界线。 “还要多长时间?” “海风潮水都很顺!最多一两个时辰就靠岸了!” “好,传令下去,所有人都结束停当,准备上岸!” “是,大人!” 第三十九章欧阳必进 “是,大人!” 广州。 “你们在这里等我便是了!”胡可从马背上跳了下来,向周围打量了一下,才不慌不忙的向大门右侧的那扇便门走去。 “末将胡可求见制台大人!”他恭谨的向侧门旁的那个旗牌官躬身行礼,对方上下打量了下他,脸上露出一丝笑容:“是从浙江来的胡大人吧?请!”他侧过身子,做了个请的手势。 胡可在那旗牌官的引领下经过一座门厅,然后从天井里向右一拐,进了一道小门,沿着回廊曲曲折折地走了一阵,来到一处幽静的庭院。庭院里,是一明两暗的三开问书房;沿着墙根莳着些花木,西边角上还有一方水池,围着碧瓦栏杆,池中立着两片姿态奇古的石山,绿竹森然。这时那旗牌官笑道:“胡大人,您在这里稍等一会,在下进去通传!” “有劳了!”胡可赶忙欠了欠身子,他看了看周边的景致,显然这应该是某个当地的富商官绅的宅院,制台大人临时拿这里当做寓所,不过看样子也是制台大人的书房了,为何对方第一次便在这么的地方接见自己一个陌生的武将呢? “宣胡大人晋见!” 听到里面传出的通传声,胡可赶忙整理了一下衣帽,就低着头,拱着手,放轻脚步,从院子揭起帘子的那扇门走了进去。 两广总督欧阳必进正坐在屋中,他个须眉花白的矮胖老人,圆圆的、常带微笑的脸上,有一种乐天知命的神气,看他的外表很难想象就是这么一个人,肩负着保卫大明除南北直隶、两浙之外最为富庶省份的担子。 胡可撩起直裰的下摆,双膝跪倒,叩下头去:“末将参见制台大人!” “胡将军免礼!”欧阳必进的脸上满是笑容,他伸出右手虚托了一下:“胡将军,从杭州到广州,你一共才花了七天时间,值得嘉奖呀!” “这不过是末将的本分!”胡可赶忙谦谢道,他这才明白为何以两广总督之尊竟然会在书房里单独接见自己,原来是这个原因,不过看样子廉州那边的形势颇为不妙呀! “胡将军刚刚抵达广州,想必对廉州那边的情况还不是很了解吧?”欧阳必进捋了一下花白的胡子。 “兵部的行文里之说安南那边发生内乱,钦、廉州受到乱兵袭击,别的就没有说了!” “嗯!”欧阳必进点了点头:“那份行文是一个多月前的消息,现在那边又有了新的消息,胡将军,这两份文书你先看看吧!” “末将遵令!”胡可赶忙上前一步,从欧阳必进的幕府师爷手中接过两份文书,细看了起来,一会儿之后,他的眉头随之紧皱起来:“制台大人,末将有些糊涂了,这两份文书到底那一份才是真,哪一份才是假?” “呵呵!”欧阳必进笑道:“说实话,学生现在也不是非常清楚,这也是请胡将军来的原因!”说到这里,他向一旁的幕府师爷点了点头,那师爷便解释起来:原来那两份文书都是自称来自安南都统使府,只不过一封信里说上一任都统使莫福海(即莫朝宪宗大王)死后,由其子莫宏瀷继任;而另外一份书信则说莫宏瀷也死了,都统使之位被谦王莫敬典霸占,请求接回在大明侨居的宗室莫中正,继承大位。第一封信出自莫敬典之手,而第二封信则出自范子仪之手。 “听起来好像是莫敬典与范子仪二人争夺权位的样子!那到底谁说的才是真话,那些侵犯我大明州县的又是哪一家的兵呢?”胡可问道。 “现在还不清楚!”欧阳必进站起身来:“不瞒胡将军说,眼下广东的局势很不妙,琼州的五指山黎、感恩、昌化诸黎;广西的瑶人、壮人都有不稳的迹象。安南户口百倍于这两边,若是出了差池,只怕两广的局面就不可收拾了!” 胡可虽然没有在两广任职过,但他也知道两广平时威胁主要有二:海南岛上的黎人;广西的瑶人、壮人,两广的主要军事部署也都是针对这两个方向的。而安南无论从人口、政治组织水平、军事装备水平都远远超过上面两个威胁,一旦真的打起来了,就绝非两广一地的兵力所能抵挡的了,肯定要上书朝廷,从各地调遣兵力增援,然后重新部署,但是眼下对安南内部的情况都一无所知,要调动多少兵,调那些兵都是无从谈起。 “以末将之见,还是严守篱笆,静观其变吧!” “胡将军!”欧阳必进微微一笑:“看来你对安南的事情所知不多呀!” 胡可脸色微红,低声道:“末将是个粗人,还请大人教诲!” 欧阳必进点了点头,沉声解释了起来。原来莫氏太祖莫登庸本为后黎朝的权臣,此人于1527年篡夺帝位,建立莫朝,而四年后黎朝旧臣阮淦在哀牢拥立黎昭宗少子黎维宁为帝,于是安南形成了南北对峙的局面。为了巩固自身的统治,对抗南朝,莫登庸于嘉靖十四年(1535年)遣陪臣向明朝呵关求封,却因为边将坐免赃事而不了了之,又次年南朝黎氏遣使来大明求告,言莫氏弑逆谋篡之事,当时的天子嘉靖皇帝大怒,要兴师征讨,然两广守臣皆上书反对。理由是莫登庸已经基本控制了安南的大部分土地,而黎氏的情况并不明了。而且黎氏的权位本就是篡夺前朝陈氏而来,并且多次与我大明为敌,对于陈朝来说是乱臣贼子,对我朝是乱党叛贼(当初击败明军,恢复安南的正是后黎朝开国太祖)。今天黎氏的下场,或许正是老天假借莫登庸之手给予其的报应。再说夷狄篡夺,实其常事。自宋以来,丁移于李、李夺于陈、陈篡于黎,今黎又转于莫,是陈为李贼,黎为陈贼,今莫又为黎贼,这正是天道好还。所以对于莫氏,直宜问其不庭,责以称臣,约之修贡。彼若听服,因而授之,此因势以定,不在劳兵也。而嘉靖皇帝却一心以兴灭继绝,斥责两广守臣,令仇鸾挂征夷副将军印,给毛伯温参赞军务关防,奉敕南征。莫登庸则连连上书朝廷,乞为内附,并于十九年于广西镇南关内,囚首徒跣,跪进降表。天子削安南国为安南都统使司,授登庸都统使;改其十三道为十三宣抚司,各设宣抚、同知、副使、佥事,听都统黜陟,在名义上将安南重新纳入了大明的疆域。说到这里,欧阳必进笑道:“胡将军,你对现在安南的局势有什么看法吗?” 第四十章出使 听了欧阳必进这一番旧事,胡可心中一动,以对方封疆大吏的身份,肯定不会闲到给自己科普这些旧事,必然是有其用意的。他思忖了一会儿,低声答道:“末将以为,当今的局势和十多年前倒是有几分相似!” “说得好,说的好!”欧阳必进笑道:“胡将军果然是聪明人。当初为何能不费一兵一卒,便能迫使那莫贼登庸囚首徒跣,跪进降表,复前朝之疆土?还不是因为彼自相篡夺,南北分治,皆有求于我朝?如今莫贼祸起于萧墙之内,骨肉相残,难道不是其恶贯满盈,天夺其魄?” 胡可瞪大了眼睛,欧阳必进的这番话让他的内心深处点燃了一把火,正如对方所说的,上一次大明能够不费一兵一卒就迫使莫登庸削去国王的称号,当了大明的都统使;那这一次机难道大明不能更进一步?复汉唐之旧疆?难道自己这次当真是封侯有望了?他咽了口唾沫,用有点沙哑的声音说:“制台大人明见万里,末将佩服得很!” “呵呵!”欧阳必进矜持的捋了一下颔下的胡须:“明见说不上,不过是一点陋见罢了。只是这等军国大事,首先就得深悉敌情,抓住时机。若是出兵早了,说不定二贼会抛却旧怨,共抗王师;若是出兵晚了,彼胜负已分,便错过了机会。只有恰到好处,方能事半功倍,有卞庄子刺虎之效果!” 胡可听到这里,如何不明白欧阳必进的意图,站起身来敛衽下拜:“若是制台大人不嫌愚钝,末将愿前往安南,打听敌情!” “好,好!”欧阳必进见胡可如此识趣,心中大喜:“我听说当初胡将军便曾经深入双屿,打听海贼的内情,立下奇功,今日得见,果然是奇士呀!此番若是功成,本官定然会为将军上书朝廷请功,封侯可期呀!” 安南。 小船划过穿过河面,进入一条狭窄的河汊,在升龙城周围,这样的河汊非常多,实际上整个红河三角洲都是被这些河流从中上游带来的无数冲积物堆积而成的。在这块大约一万五千平方公里的土地上,满是肥沃厚实的粘土,早在公元前就有人类在这里开垦种植稻田。如果有人驾驶着一架飞机驶过上空,他将会看到绵延数百里的湿地红树林,升龙城周围有一些不同颜色的方块,那是被开垦的稻田。但大部分地方还都是未曾开垦的。空气中弥漫着红树林的浓郁麝香味,混着河两旁畅茂滋长的草木香。小舟掠过,惊醒了两岸熟睡中的猴子,这些小动物气愤地尖叫,跺脚乱跳和猛摇树枝。野猪嘴巴咕噜咕噜,鼻子又直喷气地跑到树丛里躲起来。栖息在泥泞岸边数千计的鹈鹕、鹤鸟、白鹭丝、苍鹭、白鹳、燕鸥和篦鹭都停止觅食,提心吊胆地望着独木船划过。斑鸠、撇水鸟。鱼鹰等较小的鸟类会振翅而飞,在空中盘旋,发出尖锐刺耳的叫声,直到人侵者完全离开。 “这么好的地,只可惜人烟少了些!”周可成看了看两岸,此时小船已经出了那条河汊,周围已经是大片大片的草地,依稀能够看出开垦过得样子,艳羡的叹了口气,从莫娜手中接过自己的火绳枪,开始细心的清理枪膛,并给零件上油,他随口向船尾的艄公问道:“老丈,还没有到吗?我觉得这里的猎物就已经非常多了!” “再往西边走一段就到了!”摇船的老汉随口问道:“您是应该是大明人氏吧?” “不错!”周可成笑道:“老丈您是从哪里看出来的?莫非是在下的口音不正?” “那倒不是!”老丈笑道:“客官您的口音倒是正的很,只是这话一听就知道并非我安南人氏!” “为何这么说” “呵呵!”那老汉笑了两声,却不答话。周可成看了看坐在前舱的那个身着绿袍的安南小吏,向莫娜使了个眼色,自己走到那老汉身旁低声问道:“老丈请直言,小可也不是多嘴的人,这点意思还请您收下!”说罢他便从怀中取出一串铜钱塞到那老汉手中。 “这如何使得!”那老汉一愣,便要推诿,却被周可成按住手:“一点意思,老丈拿去买壶酒喝便是,还请为我开解迷津!” 那老汉手上一掂量那铜钱约有百余枚,当时东南亚很多国家还不懂得铸造自己的货币,流通的都是大明的铜钱,同样一文铜钱的购买力要高出大明许多,这串铜钱也算是一笔不小的外快了。他见前舱的小吏被莫娜缠住了,看不到自己这里,便小心的将铜钱塞入怀中,笑道:“其实这事说穿了一点也不稀奇,您方才慨叹这里人烟少了些。可是去年这里还是大片大片的稻田,眼下雨季马上就要到了,正是种稻的时候,往年这个时候两岸男人早已垒起一堆堆的干草,放火烧掉,让微风把灰烬飘吹至田上,以滋养土壤,女人们也已经在自己稻田的泥巴里插秧,哪里是今日这番景象!” “雨季将要到了,正是种稻子的时候!”周可成重复了两遍那老汉的话,突然神色大变,三步并做两步回到舱中,对那绿衣小吏道:“大人,今日我不打猎了,回升龙城去!” “不打猎了?”这小吏本是受上司命令监视周可成的,突然听到不打猎了,省了这番辛劳,自然是高兴得很:“既然如此,那就先回去吧,老儿,掉头回城里去!” 莫娜惊讶的看着周可成,眼前的这个男人眼睛里满是兴奋的光,这已经不是她第一次见到了,她犹豫了一下,低声问道:“大人,为何——” “莫敬典要出兵了,马上就要出兵了!”没有等莫娜问出口,周可成便低声道:“这不是打猎的时候!” 第四十一章谦王 “可是您怎么知道的?我们早上出发时您还准备出来打两天猎的!” “我当时还不知道,但现在已经知道了!”周可成得意的笑了起来:“方才那个老丈说了雨季即将到来,正是插秧种稻的时候了!” “可是这和出兵有什么关系?” “你还不明白吗?”周可成指了指周围:“莫敬典和他的对手的军队大部分士兵都是农民,一旦到了插秧种稻的季节,他们就必须让这些士兵回家,完成播种插秧。但是现在你看看我们一路上过来,有多少田地有人耕种?这些农民不在这里,自然是在军队里啦?莫敬典为何要宁可一季绝收也要不让士兵回乡,也要把人留在军队里?只能是想要乘着对手士兵返乡插秧种田的时候,打对手一个措手不及,一举解决战斗!” “原来是这么回事!”莫娜点了点头,可旋即又皱起了眉头:“那他的对手也太蠢了点,明明知道莫敬典可能这么做,为何却不做准备!” “因为他不知道有我们呀!”周可成指了指自己的鼻子。 “我们,这和我们有什么关系!” “自然是有关系!”周可成笑道:“你没听见我方才说雨季就要到了吗?安南一年只分雨季和旱季,雨季里三天两头下雨,偏偏这一带地势平坦低洼,河流众多。一旦下起雨来河水涨起来就成了一片泽国。这种天气下对方也只要坚守高处的城池,用水军袭扰莫敬典的补给线,就处于不败之地了。但有了我们,莫敬典就能击败敌人的水军,敌人就成了困守孤城的囚徒了!” “原来如此!”莫娜这才恍然大悟:“的确如此,怪不得他当时那么大方,不要钱便给了我们那么多米,原来是因为这个。” “那些米算得了什么!”周可成冷笑了一声,指了指外面的土地:“你看看这么多田地都荒废了一季,要少收多少粮食?他这一仗打下来,无论胜负,这安南都不知道要饿死多少人。这个谦王的心狠的很呀!” 听周可成说到这里,莫娜不禁呆住了,她走到窗口向外面望去,只见两岸一望无际的土地上荒草萋萋,只有偶尔才能看到几个孤零零的人影在晃动。她跟随周可成已经有一段时间,自然知道春种一粒子,秋收万粒粮的道理,像这样一季绝收的,整村整镇人饿死也不稀奇。此时她禁不住想起了卑南人被击败后,自己躲在山上饥寒交迫几乎要被逼啃食人肉的情景,禁不住打了个寒颤。 船刚刚靠岸,周可成就敏捷的跳上码头,登上莫敬典给自己准备的大象,高声道:“快,快回寓所!” 象奴有些迟钝回头看了一眼,周可成激动地挥舞了两下手,他才明白了过来,拍了拍大象的脑门,大象开始缓慢的行走起来。坐在象轿里的周可成从怀中取出两张纸来,正准备将心中的谋划先用炭笔记录下来,突然感觉到大象又停下来了,不由得大怒:“为何停下来了,我不是说了快回寓所吗?” “大人,前面路被挡住了!”莫娜探头进来道:“好像是有什么贵人经过,仪仗把路挡住了!” “大明的使者?”周可成探出头看了看,果然前面的路被一队仪仗塞得严严实实,前进不得,只得低声骂了句,缩回象轿里,静心等待起来。 谦王府。 一道高厚的红色宫墙,将谦王府与升龙城的其他部分分隔开来。虽然依照大明的制度,莫家不过是安南都统使,而莫敬典则不过是安南都统使下面的一个官员而已。但实际上莫家在安南早已是称孤道寡,而掌握实际大权的谦王莫敬典的王府从形制、大小、规模上都不亚于皇宫。黄色的琉璃瓦、一重重院落、回廊、随处可见的铜鼎、铜狮子、还有数不清的侍女、让人恍惚间以为自己是在大明的某处王宫。 “这么多逾制的地方,莫家这群逆贼,早晚要将你们剿灭!”胡可恨恨的骂道,五天前他从广州上船,沿海南下往升龙城而来,他表面的身份是使团的副使,但实际的任务却是了解安南的内情,尤其是评判各方的军事实力,为大明下一步的决策做准备。使团突然而来的到来让莫家政权有些惊惶失措,不过很快便得到了热情的招待,并被迎接到了谦王府。 “胡副使!”正使刘良谦是一个四十出头的文官,那张清癯方正的脸孔平日里少有笑容,显得威严庄重,作为正使,他自然知道胡可的真正使命:“你不觉得有些奇怪吗?上国使者为何不让我们先见都统使,而先见这个谦王?” “大人有所不知,这谦王才是升龙城中的实际掌权者!”胡可低声道:“我们静观其变就是!” “嗯!”刘良谦点了点头。这时外间传来通传声,随即便看到一个身着锦袍精神抖擞的青年人走了进来,两人赶忙站起身来,躬身行礼,却听到那锦衣男子笑道:“二位大人免礼,这不过是小王的偏殿,并非正式场合,二位大可脱略些!” 刘良谦与胡可对视了一眼,还是行完了拜礼,方才站起身来,沉声道:“上下尊卑之礼不可废,否则我等与禽兽何异?” 莫敬典一愣,旋即笑道:“刘大人说的是,我也知道服仪有些逾制。不过安南地处偏僻,百姓久不服王化,若不修礼制,崇宫室,只怕不足以让百姓畏服。” 刘良谦冷哼了一声,他也知道在服制这件事情上继续死缠烂打下去没有什么意义:“也罢,我等这次来为的是查证一事。范子仪在信中说莫宏瀷已经被你弑杀,所以他才拥立莫正中为安南都统使,有这等事吗?” 第四十二章拖延 “呵呵呵!”莫敬典笑了起来:“逆贼胡言乱语,当真可笑。敝主此时正在宫中,何谈被在下弑杀?” “哦,那可否让本官一见?” “自然可以,不过可否等上些时日?”莫敬典脸上现出一丝难色来。 “为何要等?” “敝主前些时日染上恶疾,这几日方才好了些,不过脸上有了恶疮,不能见生人,所以我才在这里迎接二位大人。”莫敬典笑道:“还请二位大人体谅!” 刘良谦与胡可交换了一下眼色,显然莫敬典这多半是缓兵之计,但眼下在别人的地头上,也只有听其安排了。 “也好!”刘良谦点了点头:“那本官就在这里等一个月时间,如果一个月内还没见到莫都统使,那本官就回大明去了!” “二位请放心,吾主之病想必就能痊愈了,那时自然真相大白!”莫敬典笑嘻嘻的站起身来:“这些日子二位便在敝宅安心等待吧!来人!”莫敬典唤来侍女家仆:“这二位乃是上国天使,须得小心侍候,若有半点不是的,便将你们个个打死!” “是!”侍女家仆跪在地上,全身瑟瑟发抖。 看着莫敬典远去的背影,刘良谦突然道:“表面恭顺而内怀悖逆,好一个活曹操!” “大人说的不错!”胡可点了点头:“末将也觉得不对,这厮应该是用的缓兵之计,将我们诓在这里,背地里做什么勾当!” “胡副使说的不错!只可惜这里我们语言不通,只能困在这宫殿之中!” “其实也不会!”胡可笑道:“刘大人您方才说只等一个月,他也应允了,也就是说一个月内他必定会做些什么大事来!” “不错!”刘良谦眼前一亮:“胡副使见微知著,看来我们这趟安南没有白来呀!” 莫敬典刚刚出了寝宫,笑容便消失了,恢复了平日的冷峻凝重,他走到软轿旁,一旁的心腹上前低声问道:“殿下,现在去哪里?” “去月明殿!”莫敬典冷声道:“传令下去,对明国使节要小心看管,决不能让他们沟通内外,知道吗?” “属下明白!”心腹低声道。软轿被抬了起来,莫敬典的心也随着轿子上下起伏,这些不速之客的到来完全出乎他的意料之外。自从祖父莫登庸登基以来,新生的莫朝就在两个威胁之下:位于南方的黎氏旧臣阮淦建立的后黎朝政权、北方的大明。为了应对两面的威胁,莫登庸不得不继位两年后便让位给儿子,自己集中精力解决与大明的关系,甚至冒险前往广西镇南关内,囚首徒跣,跪进降表,向大明削号称臣,这对于一国之君来说是何等的奇耻大辱。莫登庸也因此在次年便病逝了,而自从祖父去世之后,莫氏宗室就不断发生内讧,以至于错过了南方黎氏余党立足未稳,便将其剿灭的机会。而这一次大明的使节又来了,不过自己是绝不会再给对方插手的机会的。 “殿下,到了!” 软轿外传来的声音打断了莫敬典的回忆,他钻出轿子走进月明殿,此时已经是傍晚时分,将落的斜阳照射在巍峨的黄色琉璃瓦上,阴影在一座座的庭院中渐渐转浓,有些彩绘回廊中阴气森森。正殿前边丹墀上摆的一对铜鼎和鎏金铜狮子也被阴影笼罩。莫敬典在宝座上坐下,沉声对两厢的部下问道:“今天有什么事情禀告吧!” “昨天海阳省那边与叛军打了一仗,我方小负,死伤了百余人,还丢了几个村镇!”说到这里,那名武将抬起头,小心的窥看了一下莫敬典的脸色,他惊讶的发现对方脸上露出了一丝笑意,莫不是自己眼花看错了? “嗯!令其收拾溃卒,坚守便是!” “是,是!”那武将赶忙低下头去,看样子今天殿下的心情很好。 “还有什么事情吗?” “禀告殿下,雨季将至,各州县都发来文书,询问什么时候才能让军中士卒返乡,插秧种稻!”另外一名文士打扮的男子沉声询问道。 “再过几日吧!”莫敬典懒洋洋的答道:“这不是雨季还没有到吗?若是现在让士卒返乡,那范贼打到升龙城怎么办?” “殿下,雨季一到,升龙城周边便是一片泽国,贼兵如何进逼?若是误了农时,那天下百姓吃什么呢?” “好了!本王心里自有分寸!”莫敬典烦躁的挥了挥手:“还有什么其他事情吗?若是没有便退下吧!” 看到莫敬典这幅模样,所有人都低下了头,然后退出殿外。莫敬典站起身来,看着西边的一片晚霞,低声道:“想必天下人都以为我是失心疯了,雨季将至却不让士卒回乡种稻。最好范子仪也是这么想的,一个月内就要决出胜负来!”想到这里,他转过身,对一旁的侍从喝道:“你去差问一下,那个叫周可成的明国商人的船到了没有!” “咕噜,咕噜!” 鸽子在院子里警惕的迈着步子,不时低下头啄食地上的散落的谷粒。洁白的羽毛、红色的爪子,与肮脏的地面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突然一个黑影从旁边闪过,那是一只矫健的黑猫,鸽子振翅高飞,但黑猫跃起,在离地两尺的半空中截住了鸽子。随后它便伴随着一堆白色的羽毛掉落地面。黑猫抓住了一只翅膀,鸽子拼命拍打自己的翅膀,并啄黑猫的爪子。但黑猫咬住了脖子用力一扭,鸽子的挣扎就停止了。 啪啪啪! 二楼的阳台上传来了鼓掌声,黑猫用它绿宝石一般的眼睛向声音的来源处看了看,便衔着鸽子向墙角走去,去寻找适合享受自己战利品的地方。 第四十三章援军 “大人,您这是在干嘛?”拿着一盘水果的莫娜惊讶的看着周可成,对方正对着空无一人的院子热烈的鼓掌,脸上满是赞赏笑容。 “向一只猫,不,应该说一个伟大的猎手表示我的一点敬意!”周可成从盘子里拿了一只水果,一边塞进嘴里,一边用含糊不清的话语说:“真可惜,你刚才不在,错过了一次多么精彩的捕猎。那只黑猫耐心的隐蔽自己,靠近鸽子,然后将其抓住,扭断了脖子。” “猫抓住鸽子?您就为了这个?”莫娜笑了起来。 “怎么了?难道这有什么不对吗?” “我过去在部落里的时候,几乎天天都会看到这些!”莫娜指了指院子里散落的羽毛:“莫说是猫,便是豹子、山猫、黑熊也常见的很!” “这倒是!”周可成笑了起来:“今天出去打猎,一铳没放便回来了,倒是有点扫兴!” “大人!”莫娜想了想,大着胆子问道:“假如真的如您今天所说的那样,那我们应该怎么做呢?” “就和方才那只黑猫那样,耐心等待,见机行事!”周可成又取了一块水果,塞进嘴里,指了指天空:“有些事情,光凭人力还不够,还要等天时的!” 刘沿水走到船首,将绳套套在自己的腰上,以免被突然而来的颠簸掉下船,然后解开裤子,将屁股伸出船首,迎面吹来的海风和水滴打在他裸露的屁股和大腿上,凉飕飕的。也许是因为淡水供应受限的缘故,他这两天有点便秘,用尽了吃奶的力气才将肚子里的存货清理干净。处理干净后他抓起几片干树叶擦了擦屁股,又在旁边的水桶里洗了洗手。突然几滴水打到他的脸上,他下意识的抬起头,一道闪电划破北方的天空,淡紫色的夜空承托出刚刚经过岛屿的黑影。五下心跳后隆隆的雷声传来,仿佛远处的鼓声。 “下雨了!”一个尖利的声音喊道:“刘沿水,快过来帮忙,把船帆降下来!” “是!”刘沿水忙不迭扎紧腰带,刚才喊他的是乌鸦,一个土著水手,没人知道他真正的名字是什么,而用其胸口的刺青作为他的绰号。 又一声雷声响起,黄豆大小的雨滴落了下来,打的人脸上隐隐作疼,强烈的海风将风帆吹得宛若鼓起的面包,绳索和桅杆发出让人牙酸的摩擦声。水手们飞快的放下船首桅和支索上的船帆,以免被接下来的风雨撕裂,然后他们又将张开涂了桐油的帆布来收集淡水。当刘沿水回到甲板下面自己的吊床上时,他已经精疲力竭了,背上和双臂的肌肉酸疼无比。 “白米饭团,还有乱炖!” 伴随着木勺敲击饭桶的声音,吊床上的人们跳下了床,他们涌到厨子身旁,还有用椰子壳做成的碗,厨子将一大碗乱炖倒进他们的碗里,炖菜的表面漂浮着一层乳白色的油脂,下面是粘稠的浓汤,萝卜、干菜、大块的鱼干、豆子、和木薯块,混在浓汤之中,而饭团没有掺一粒杂粮,全是白米,在这个又湿又冷的晚上,还有什么能比这个更棒的呢?刘沿水满心欢喜的吃了起来。 “雨越下越大了!”船艉楼里,米兰达看着甲板上飞溅的雨水叹了口气:“雨季终于到了!” “是呀!”一旁的西拉斯叹了口气,已经在东南亚厮混了快十年的他对于当地的气候十分熟悉:“接下来几个月估计都没有几个晴天了!” “我们现在距离升龙城还有多远?” “今天中午经过巴门岛,如果运气好的话,明天晚上就应该能进入红河!” “嗯,我可不希望迟到!”米兰达笑了起来:“毕竟周还在那个蛮子国王那里当人质呢!” “阁下!”西拉斯犹豫了一下:“您觉得这么做合适吗?” “什么合适不合适?” “贸然介入那个国家的内斗!佐渡岛上有金山,而这里有什么?就为了粮食?粮食能赚几个钱?” “闭嘴!”米兰达一把揪住西拉斯的领口,将其扯到角落里,压低声音道:“蠢货,你难道忘记了当初在双屿你是怎么活下来的吗?这些船、船上的人都是属于周的,是他给这些人发薪水,也是他给了你现在的权力和地位。既然他能够造就你,自然也能毁掉你,明白吗?” “是,是,我明白了!”西拉斯被吓得脸色惨白,手足颤抖。米兰达叹了口气,用比较和缓的语气说:“确实我不知道他这么做是为了什么,但是到现在为止所发生的一切都证明他看的比我们远,那为什么不听从他的?至少周比王国的总督大人要慷慨多了!” 听了米兰达这番话,西拉斯的眼珠变得灵活起来:“您说得对,米兰达,我方才说的都是一些蠢话,让我们都把他忘记吧!” “你放心,西拉斯,我可不是那种小人!”米兰达松开了对方的衣领:“我只是不想你自寻死路,如果我是你的话,就会马上去船舱里面检查一下火药桶和武器,这么大的雨打湿可就不好了!” “我立刻就去!”西拉斯赶忙向外面冲去,看着对方背影,米兰达吐了口唾沫:“为什么世界上的不明白自己身份和立场的蠢货总是这么多?” 大雨瓢泼,落到玉石台阶上,溅起白色的水花。 莫敬典拿起酒壶,将壶嘴向酒杯倾斜,但壶嘴只流出几滴酒液便干涸了,跪在一旁侍女膝行两步正要添酒,莫敬典却摆了摆手,侍女赶忙退回原地。只见他静静的凝视着窗外玉阶上溅起的水花,时间仿佛停滞了。那侍女跪的久了,只觉得双膝仿佛被千万根钢针攒刺一般,疼痛无比,偏生又不敢稍稍动弹,只得咬牙苦忍。也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那侍女的双膝已经不是疼了,只觉得又被虫蚁叮咬一般,酸涩肿胀,别有一番难受。突然听到她外间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不由得暗自祈求神佛是请谦王殿下外出的,要不然这般一直熬下去,非给活活折磨死不可。 第四十四章出师 “殿下,殿下!”屋外进来一个身材高瘦的男子,急匆匆的从怀中取出一封文书:“清化来的急报!” “哦!快拿来!”莫敬典赶忙从部下手中接过书信,拆开细看起来,刚看了几行便拊掌笑道:“好,好,好,郑贼突发恶疾,好好,当真是我大莫之福气呀!”原来清化乃是当时安南的南方重镇,后黎朝的开国太祖黎利的起家之地便是清化,因此终黎朝一代,清化权贵在权力中枢都占有重要的位置。而莫登庸篡夺黎氏之位后,清化集团也被失去了原有的权力。因此,莫朝刚刚一建立,清化当地的豪族便不断起兵要复兴黎室,阮淦更是干脆昭宗的幼子黎维宁并拥立为帝,并于1543年攻取了清化,此地也就成为了南朝的统治中心。1545年阮淦被降将杨执一以毒瓜害死。南朝的实际权力落入了其婿郑检手中,郑检夺权之后,便杀死了阮淦的长子阮汪,成为南朝新的实际掌权者。但阮淦的小儿子阮潢尚在,郑检身患重病,便无人能统领大军南下。 莫敬典将书信看了两遍,小心的纳入怀中,问道:“范贼那边可有什么新消息?” “并无什么消息,雨季将至,其大半士卒已经散去乡间种田,他本人已经回师安广了!” “好!这样便好!”莫敬典点了点头:“传令下去,这个月底前各地将所有船只都集中到升龙城来!” “是,殿下!”那汉子磕了个头,起身便要告退。 “且慢!”莫敬典叫住手下:“如果那个周可成的船到了,立刻禀告我!” “是,殿下!” 莫敬典站起身来,走到身后一个小佛龛,跪倒在菩萨像前,双手合十,虔诚的祝祷道:“此次出兵,我大莫的存亡系于一役,若能击破范贼,弟子莫敬典定然重塑金身,饭僧诵经,光大佛法!” “殿下!”周可成恭谨的指了指码头旁的那一条船:“这就是在下的座船!” 这还是莫敬典第一次在近距离观察那条船,这是条双桅船,黑色的船身狭长低矮,与白色的船帆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虽然在停泊中,尖利的船首依然给人迅捷、锋利而又残忍的感觉,仿佛随时都准备冲撞和切断。在这条船的右边,停泊着八条形状相仿的船,一样狭长,一样锋利,只不过只有一根桅杆,更加低矮,也短了不少。 “这些都是你的船?”莫敬典问道。 “不错,正如在下先前向殿下您承诺的那样,我的人回来的时候会有九条装备齐全的船,他们都将为您而战!” “非常好!”莫敬典矜持的点了点头:“既然如此,本王便封你为金吾将军吧!” “金吾将军?”周可成闻言一愣,莫敬典的话完全出乎他的意料之外,也许对于他的同行们来说这是一个求之不得的荣耀,但对于身为周可成的穿越者来说,这只是一个麻烦。 “殿下,您知道我是大明百姓,若是当这个金吾将军,恐怕有些不太合适吧?” “这有什么不合适的呢?”莫敬典笑了起来:“本王便是大明安南都统副使,十三道各设宣抚、同知、副使、佥事,皆听都统黜陟,你虽为大明百姓,亦可在我安南为官!再说你不是想要在广宁道采煤吗?你做了这金吾将军,立下战功,到时候我便将矿区作为你的采邑,岂不是两全其美!” 听了莫敬典这番话,周可成已经说不出话来,自己总不能直接说瞧不起你这个小朝廷,只能敛衽下拜道:“多谢殿下赏识,末将定尽心杀贼!” “好,好!来人!”莫敬典叫来一名部将:“黄校尉,你接下来便跟随周将军,要像服从我一样服从他,明白吗?” “是,殿下!” 看着这个黄褐色皮肤的精悍汉子恭谨的向自己行礼,周可成的心中不禁感觉到一阵无力——这是向导还是监视我的密探呢?也许兼而有之。 北风吹拂,白鸟号绕过防波堤,进入红河河面。由于进入雨季的缘故,滚滚的河水从上游夹带了大量泥土颗粒,看上去颇为浑浊,宽阔的河面让周可成几乎无法看清对岸,大量的支流和小河汊将平坦的三角洲划分为许多个小块,这给了周可成一种错觉——这里并非是三角洲,而是一个相隔不远的群岛。 一阵斜风吹过,夹带的雨滴打在周可成的脸上,他禁不住偏过头,看到螃蟹号正绕过防波堤,紧随其后的是鳗鱼号、雄鹿号、黑熊号、黑鱼号等等,这些单桅纵帆船是模仿著名的斯鲁普船(sloo)建造,18米长的船身,上挂一到两面纵帆和一副大型斜桁主帆,远远看去就像鲨鱼在水面游弋时露出的背鳍。无论侧风还是顺风,这种船都可以实现巨大的帆面积来推动船身前进。它标志性的长艏斜桅仿佛一把利剑直刺前方,其上的大面积艏斜桅帆提供了极佳的转向和逆风航行性能。这种灵活、快速、吃水浅的船型成为了当时海盗的最爱,通常装载70100名武装海盗,1014门大炮,完美诠释了“跑得过我的打不过我,打得过我的跑不过我”这种海盗原则,即可以迅速追上逃跑的商船并迫使其投降,又可以在更强大的缉盗军舰刚从地平线上冒出未桅顶时就向浅水港汊驶去。当然周可成的这些船上没有这么多人员和大炮,一条船上除去炮手和水手外还有十五名士兵,另外左右两侧各有三门可以发射长炮,在船首有一门可以发射霰弹的短炮。由于这种船吃水很浅,可以进入大部分内河区域,所以周可成打算将其当做这次行动的主要力量,白鸟号只是作为自己的旗舰。这些船一条条的驶过防波堤,排成了一条松散的纵队,向后面延伸了五六百米。看着这些船帆,周可成觉得意气风发,这是我的骨和肉!他告诉自己。 第四十五章夹河 在岸边的河堤上,大队的安南军队正在行军,无数根长矛宛如移动的森林,配有金饰的大象不时发出响亮的声音,这种巨大的野兽在东南亚往往作为将军的坐骑,不过更多的时候用于取代骑兵,或者拖曳大炮。周可成试图数一下行列里有多少大象,但是他很快就放弃了——他已经数到五十,但行列还是看不到尽头。 “周将军,一共有两百头大象!”身后传来一个腔调有些怪异的声音,周可成回过头,看到那个莫敬典派给自己的向导正看着自己,神情谦恭,微微眯着眼睛。 “两百头大象?那有多少步兵骑兵?” “谦王殿下此番出兵一共有十万步兵、骑兵两千、战象两百头。”向导的华语虽然腔调有点怪异,但咬字很准,周可成听得很清楚,他回头看了看河岸上的行列,有些不敢相信的问道:“有这么多?” “不错!”向导指了指河的另外一边:“谦王殿下分兵两路,夹河行军的,这边您看到的只有一半!” “原来如此,怪不得他这么看重我这些船!”周可成这才明白了过来,莫敬典采取了夹河而进的策略,能够更好的发挥其数量上的优势,只要水军够强,范子仪就只能分兵据守,否则他挡住了这边,另外一边就能直捣其老巢;但如果水军不行,分别在两岸的两军就会被敌人各个击破:“不过十万这个数字也太吓人了吧,大明要凑出十万大军来,恐怕也有些吃力!” 向导看出了周可成脸上的疑惑,笑道:“将军您有所不知,这升龙城周围都是一望无际的沃土,若是在全盛时期,有二十万户,每户抽一丁,便有二十万大军了!” “这倒是!”经由向导一提醒,周可成这才反应过来,自己高中时候上地理课的时候听老师说过:越南的地形是一根扁担挑着两个篮子,这两个篮子就是红河与湄公河两条河的入海三角洲,那里土地肥沃平坦,灌溉容易,自古就是著名的稻米产区,人口极为密集,也有足够的农业剩余。由于就在首都附近,王权也比较强大,若是按户口抽丁,拉出十万二十万人也是轻轻松松的事情。历史上后来南北两朝对峙数十年,两边都能拉出来十几万大军对攻,自己拿明朝中后期的募兵制来做模板计算其动员能力,自然给吓了一跳。 “那谦王在哪边呢?”周可成看了看向导,决定问一个比较敏感的问题。却不想对方摇了摇头:“您看,那便是谦王的座船,余皇大舟!” 周可成顺着对方手指的方向看去,只见一条装饰的极为华丽的划桨船正缓慢的沿着岸边逆流而上,桅杆上一面黄色的王旗正随着河风飘荡。 余皇大舟。 “刘大人,小心!”莫敬典的脸上带着笑容,殷勤的伸出右手:“请坐,胡大人,您也请坐!” 刘良谦的脸色却难看的很,他指了指岸上的军队冷声道:“莫副使,你这是作甚?” “自然是出师讨贼!”莫敬典笑道:“范子仪聚兵作乱,罪不容诛,我身为安南都统副使,出兵讨伐乃是应有之义。今日请二位上国使臣来,正是要请二位做个见证!” “你——!”刘良谦顿时大怒,正要斥责莫敬典却被一旁的胡可扯住了。 “这厮分明是在你我面前炫耀武力,为何不让我严词斥责其一番?大明的威严何在?” “刘大人,我自然知道他是在炫耀武力,不过眼下您忘了欧阳大人让你我来是做什么的吗?”胡可低声道:“他要炫耀武力便让他炫耀武力,你我静观其变,回去后将所见所闻禀告欧阳大人便是!” 刘良谦闻言一愣,思忖良久之后方才点了点头:“也罢,就让这厮嚣张片刻便是。这军伍之事我不熟悉,还请胡副使你留心了!” 胡可安慰了刘良谦,便坐了下来,仔细观察起岸上的军队来,他眼力甚好,很快就发现岸上的军队虽然人数众多,大多数步卒都衣甲破败,行伍混乱,与装饰华丽的大象和骑兵形成了鲜明的对比。看到这里,胡可的脸上露出了嘲讽的笑容,心中暗想:“将帅骄堕,士卒疲敝,人数再多又有何用?外强中干之辈罢了!” 胡可观察了一会儿岸上的安南军队,心里已经有了几分成算,心情也好了许多,转过头来观看河上风物,脸色突然大变,下意识的一把扯住刘良谦的衣袖,指着河面上的一条船道:“大人,您看那条船,就是船身漆成黑色,白帆的船!” 刘良谦顺着胡可手指的方向看去,只看到一列帆船,有点莫名其妙的问道:“胡大人,那船有什么奇怪的吗?” “没,没什么!”胡可这时已经控制住了自己的情绪,他已经认出了白鸟号正是自己当初在浙江封锁海岸时遇到的那条突破封锁,还打死数名部下的海盗船,即便不是这条船,也应该与当时那条船有着密切的联系,毕竟自己在海上这么久,像这样形状怪异的船还是第二次见到。 “无论如何,都一定要搞清楚那条船的来路!兔崽子,你这次可再也别想逃脱我的手掌心了!”胡可暗自攥紧拳头。 白鸟号的甲板上。 “快,快!再快一些!”米兰达那特有的怪腔怪调的汉语响彻整个甲板,水手在他的催促下将大炮推进推出,搬运火药桶、将模拟火药的布包和炮弹装进炮膛、插进引信、点火射击、用长柄刷子伸进炮膛里清理炮膛、——训练的内容和真实的炮击完全一样,除了装填进去的并非真正的火药。所有的人都被累的背脊酸疼,手上也起了泡,刮破了皮,甚至还有几个人被沉重的大炮挤压伤了手指脚趾头。这样的一幕在每一条船上都在发生,每个人都怨声载道,但军官们的态度非常坚决,不服从命令的要受鞭刑,甚至处死;训练成绩不能到达标准的则要扣除晚餐的肉食和这个月的薪水。 第四十六章两岸 “比上次好一点,但是距离标准还差四十秒钟!”周可成看了看手腕上的航海表,他走到瘫坐在大炮旁的水手旁,高声道:“再操练一次!不要抱怨,我这并不只是为了我,而是为了这条船上的每一个人。在接下来的战斗中,敌人的数量将是我们的十倍以上,要想战胜敌人,唯一的出路就是正确的使用大炮,每一个人都要明白自己分内的工作,每一个人都要把自己的事情做好,不然到时候不但会害死自己,还会害死所有的人。我知道你们现在很累,但累总比死好!” 很快,两天就过去了,莫敬典的大军已经离开了己方的控制区,进入了双方的交战区了。白鸟号上人们终于摆脱了繁重乏味的操练,改为早晚各操练一次。刘沿水终于有闲暇观看两岸的异国风光,到目前为止,他目光所及之处都空荡无人,废墟一片,不管农田、村镇、堡垒、谷仓都是如此,在过去的两年时间里,双方的军队在这里交战多次,互有胜败,无论是谁都无法控制这块土地,于是双方都采取同样的策略——抢走所有能够带走的,剩下的能杀就杀、能烧就烧,决不留给敌人。他们甚至就连河边和树林和芦苇荡都不放过,若非雨季的到来,只怕他们能看到的只剩下一片焦土。 “这些安南人太凶残了,要是水能够烧的着,恐怕他们连河水都不会留给我们的!” 刘沿水回过头来,看到接替自己值班的同伴,他叫王胡,因为欠了乡里举人老爷的租子被抓到了牢里,被陈四五买来当了兵,因为脾气相投,两人平日里关系不错。他将自己的长矛塞给对方,笑道:“眼睛瞪大点,要不然让那些安南人摸上船,小心你的皮!” “你放心,为了自家性命我也会瞪大眼睛的!”王胡大大咧咧的接过长矛。而刘沿水却没有离开,王胡看了看朋友:“怎么,不去甲板下面打个盹?” “不了,不知道为啥,我这两天总是睡不着!”刘沿水趴在船舷上,看着不远处的河岸,几缕淡淡的烟缕正从焦黑的残垣断壁升起,空中满是飞鸟,泰半是乌鸦,这些不祥的鸟儿在废墟上空盘旋,不时发出刺耳的叫声。刘沿水低下头,平静的水面不起波纹,仿佛与岸上的世界分别属于两个世界。 “你看到那些乌鸦了吗?我敢打赌,昨天傍晚,那些岸上的家伙就在那里打了一仗!” “是吗?”刘沿水冷淡的看了看河岸:“谁知道呢?也许是,也许不是吧!” “那还能是什么呢?”王胡笑嘻嘻的说:“沿水,你看那烟还有乌鸦,应该就是昨天发生的事情,除了那个谦王的大军,还有谁呢?” “也许是打仗,但更可能是单方面的屠杀!”说到这里,刘沿水压低了声音:“你知道吗?现在正是安南播种水稻的季节,而他在这个季节出兵——” 王胡也曾经是农民,立刻就明白了好友的意思,对于农民来说最大的罪恶莫过于误了农时,刀剑只能杀死几个人,但饥饿却能将整片整片的村子抹去。他张了张嘴,说不出话来。 “船过来了,快禀告头儿!”刘沿水的声音打破了沉寂,王胡赶忙抬起头,只见一条配有八根长桨的快船正飞快的朝白鸟号这边而来,看旗号应该是莫敬典那边的信使,他赶忙转过身对艉楼那边高声喊道:“有船过来了,是传信的!” 船艉楼。 “周将军,谦王殿下下令,让您立刻沿红河而上,直抵永安城,掩护前锋的后路!” “永安城?”周可成翻出一张看上去颇为粗略的地图,一旁的向导赶忙解释道:“永安乃是升龙城上游的重镇,范贼以重兵把守,威胁升龙城!” “在这里呀!”周可成看了看:“距离这里有多远的路程?” “大约三十里左右!” “那边的水深如何?” “眼下正是雨季,足够您的船行驶了!”向导低声道:“小人愿意在前面为您引路!” “很好,那就这样吧!”周可成转过身对信使道:“你回去禀告谦王殿下,我马上去永安!” 永安城。 范子仪站在城垛后面,一条腿踩在射孔上,一动不动宛若石像鬼。城墙下,曾经作为码头和鱼市的空地已经布满人和大象的尸体,这是上一次敌军进攻留下的痕迹,流淌的鲜血被雨水冲入泥土。城门旁的还有几团火在燃烧,即便雨水都无法将其熄灭,那是盛满鱼油和硫磺的陶罐,守城者将这些陶罐投到大象的身上,这些受惊的畜生疯狂的转身逃走,将己方的士兵踩到,践踏进泥土之中。 四千人,这就是范子仪在城中的全部守兵,当他从俘虏口中得知莫敬典这一次出兵的数量,就立刻也明白了对方的企图——宁可来年饥荒,也要乘着雨季自己不得不让军中大部分士兵回乡播种插秧的机会,尽可能动员全部的兵力将一举自己消灭。对于自己曾经的学生表现的魄力和决绝,范子仪也禁不住感觉到一阵颤栗,看来莫登庸死后,莫家还是后继有人呀! 一阵热风吹来,掀起旗角,打在范子仪的脸上,隐隐生痛,但他却并不想避开:我的学生,冒险并不等于胜利,每一件事情都有利弊两面。你倾巢而出以求一决,但狂风不终朝,骤雨不终日。数万大军在雨季出征,若是攻城不下,水战又不利,便是全军覆没的下场,就让我给你上最后一课吧!想到这里,范子仪的嘴角上翘,露出一丝笑容。是的,胜负并不取决于城墙上下,而是取决于河面。这可是对自己有利,在河面上,胜利属于更训练有素、指挥得当的一方,单纯的数量优势起不了什么作用。只要能够将对方的水军击败,再多的军队也只有在连绵的雨水里烂掉。 第四十七章探路 一个传令兵气喘吁吁的登上阶梯:“将军,快!”他跪在地上,脸上满是惶恐:“敌人在西门开始攻城了,有一千人,还有四头大象!” 范子仪吐了口唾沫,以他的年龄所能允许的最快速度走下台阶,登上战马。二话不说便沿着城门内侧疾驰。当他赶到西门时,已经听到城门受到撞击的声音,无疑这是大象在撞击城门。铰链在嘎吱作响,仿佛垂死者的声音。 “火罐子呢?”他高声喊道:“为什么不投火罐?” “雨太大了,我们投了几个下去,但是都被雨浇灭了!” “该死的!”他转身看了过去,城内的广场有不少士兵,他高声喊道:“城门洞内没有雨,准备火罐,都拿起长矛来,把矛尖缠上油布,都点着了!” 范子仪的命令被迅速的执行了,士兵们按照城门的宽度排成了密集的队形,长矛如密林,火光四溢,沉闷的撞击声在门洞内回荡。这很冒险,范子仪知道,假如那些大象不畏惧这些火矛,在这狭窄的城门洞内将变成血腥的屠场,那些凶猛的野兽会把任何挡住它们道路的障碍践踏撕碎,不过自己没有选择了。他拔出佩刀,喊道:“打开城门!” 当城门打开时,很难说防守方和进攻方哪一方更加害怕,大象发出长鸣,包裹着银叶的象牙在火光的照耀下熠熠生光,范子仪能看到前排的矛尖在颤抖,他强迫自己忘掉这些,高声喊道:“投火罐,前进!” 几个泥罐被扔到大象的脚边,火光升了起来。大象背上的象奴用皮鞭抽打着坐骑,高声呵斥着,想要驱使大象向前冲击,将敌人踩进泥土里,而野兽畏火的本性又让它对向前移动的火矛林感觉到恐惧。象奴见矛尖距离自己越来越近,赶忙用皮鞭柄尖铁猛刺大象的颈部,驱使大象向前。但这反而激怒了它,狂怒的大象被背上的象奴摔落,狠狠的践踏,使其变成一堆烂肉,然后转身冲开自己的行列逃走。此时胜负已决,留给守城士兵要做的无非是解决掉摔倒在地敌人罢了。 “今天应该就到此为止了,将军!”副将的脸上满是笑容:“雨这么大,敌人损失也很重!” 范子仪没有说话,虽然他心里赞同副将的判断,但眼下有更加重要的事情。他停住脚步:“我把永安城交给你!” “交给我?”副将一愣:“那您,不,我的意思是——” “我要去指挥船队!”范子仪没有理会副将颠三倒四的回答:“城里的粮食足够吃到明年这个时候,莫敬典的军队人数是我们的十倍以上,在雨季只有通过水路运粮才能维持,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末将明白!”副将的精神立刻就打起来了:“我一定会坚持到您切断敌军粮道的时候!” “很好!”范子仪满意的拍了拍副将的肩膀:“相信我,用不了多长时间的!” 白鸟号的船首划破拂晓的雾气,白色的船帆迎着天边淡粉色的天空,岸边佛塔的琉璃瓦在晨光下反射着金光。 刘沿水伸了个懒腰,他感觉到自己的背上酸疼的很,船首桅夜哨的感觉真的很糟糕。尤其是下了一夜的雨,直到五更时分才渐渐停歇,这个国家的天气太可怕了,从自己到的第一天起就没有一天没有下雨的,到处都是湿漉漉的,他怀疑自己也会在这里烂掉,就好像岸上那些被乌鸦啄食的尸体。 “接替自己的人怎么还没来?难道这混蛋又忘了吗?”刘沿水愤懑的回头看了看船舱的出口,可是空无一人。他懊恼的转过身来,现在他最渴望的事情就是来一大碗乱炖,吃完后立刻躺到自己的吊床上呼呼大睡一场。 一声轻响从下面传来,紧接着又是一声,刘沿水一愣,这是什么声音?好像是有什么东西在敲打船身,他探出头向河面看去,只见一具浮尸被船侧的甲板弹开,被河水泡的完全变形的脸向他报以诡异的笑容,在浮尸的后面是更多的尸体和船只碎片。刘沿水咬了咬牙,转过身跑到铜钟旁,用力敲打起来。 “这是配给前锋的船队!”向导指着甲板上的了两具尸体、几块船只和武器碎片,用十分肯定的语气说道。 “你能够确定?”周可成捂住自己的鼻子,皱着眉头问道,不管参加过几次战争,但始终无法像手下那样在死人面前表现的那么若无其事。 “当然!”向导将一块船只碎片翻了过来:“您看,这上面有谦王殿下船队的标记,这、这、还有这,这都是谦王殿下的军队才有的!” “这么说来是已经打了一仗啦!” “不错,如果小人没有猜错的话,应该是范贼打赢了!” 周可成看了看甲板上的尸体,又看了看这个貌不惊人的向导:“哦?为何这么说?” “将军您请看!”向导翻过一具尸体:“这尸体上没有披甲!还有这具尸体,也没有,河面上的尸体十之都没有披甲,甚至有许多人连衣衫都没有穿整齐,显然这是遭到了突袭!” “嗯!你说的很有道理!”周可成满意的点了点头,虽然越南的维度很低,但刚刚四月份,又是下雨天,温度也没有低到不穿衣服的地步。这么多尸体衣着不整的唯一解释就是遭到了夜袭,这些人在睡梦之中就遭遇了袭击。在无险可守的河面上遭遇突袭,胜负也就不问可知了。周可成第一次用欣赏的目光上下打量了跪在地上的向导,笑道:“我记得你姓黄是吧?却不知全名叫什么?” 向导脸色微变,恭谨的答道:“小人姓黄名安德,有辱将军清听了!” 第四十八章遭遇 “你方才分析的很有道理,那你说现在我军应该如何应对呢?” 黄安德跪在地上,额头渗出一层薄薄的汗珠,他很清楚这位金吾将军并不好惹,他只不过是谦王殿下招来的雇佣兵,相比起克敌制胜,自保恐怕是对方更加在乎的事情。假如自己的回答被对方认为是借刀杀人或者别的伎俩,那自己的下场可就颇为堪忧了。但从尸体的情况看,范子仪应该最晚在昨天夜里重创了配合前锋的水军船队,在连绵大雨,河水暴涨的时候,顿兵于永安城下的前军的处境就非常不乐观了。 “小人以为现在应该做的事先派哨船了解一下情况,再做决定!” 几分钟后,黄安德给出了自己的答案,他小心的抬头,偷看周可成的表情。 “很好!”周可成满意的点了点头,他转过身道:“西拉斯!” “是的,大人!”西拉斯走了过来,欠身行礼:“有何吩咐!” “你带着黑鱼号,往上游看看,然后回来告诉我你看到的一切!” “是的,大人!”西拉斯正准备离去,却被周可成叫住了:“记住,不要去小河汊,活着回来!” 西拉斯笑了笑,向周可成点了点头表示自己明白了。他回到黑鱼号上,这是一条是十八米长的单桅纵帆船,在所有的姊妹舰中黑鱼号最大、也是最快的,武器和人员也是装配的最好的。随着船驶入江心,顺流飘下的漂浮尸体变得越来越多,有些尸体上甚至搭载着乌鸦。当黑鱼好搅动这些肿胀变形的“小船”时,那些长着翅膀的乘客便飞上天,呱呱叫着抗议。岸边是荒芜的田野和焚毁的村庄,浅滩和沙洲上遍布散架的船,其中大多数是渔船,但偶尔也能看到更大的商船或者狭长的长船,一条吃水线以上完全被烧光的帆船残骸漂浮而过,而另外一条的侧舷有一个巨大的裂口。 “该死的!那个黄皮猴子说得对,这里打过仗,就在昨天刚刚打过!”西拉斯转过头对水手们高声喊道:“混球们,每个人都必须在自己的岗位上,如果你们不想变成河面上这些家伙那样,敌人随时都可能出现!” 仿佛是为了印证西拉斯的话,大约半个小时后,当黑鱼号经过一个长满芦苇的沙洲旁时,一条划桨长船从芦苇丛中滑出,向黑鱼号划过来,片刻之后,更多的长船随后出现,仿佛跟随头狼的狼群,第一条船的桅杆上飘扬着一面白底金塔旗——这是敌军的标志。 “火绳枪手与矛手,右舷列队!右舷炮手,准备射击;左舷炮手装填霰弹!”西拉斯略带尖利的嗓音在甲板上空回荡,手持火绳枪士兵飞快的跑到右舷,装填弹药;而炮手们则将炮口对准逐渐靠近的敌船;水手们将一桶桶沙子倒在甲板上,以免鲜血流下让人滑倒。 西拉斯粗略的算了下敌船的数量——不少于九艘,即便最大的船也不到自己的一半,但其兵力也远远超过自己,撤退才是明智的选择,不过在跑路之前,自己应该给这些野蛮人好好的上一课。他回过头,确认所有射手都已经到位,将哨子塞进嘴里,用力吹了起来。 尖利的哨音撕裂空气,旋即被炮声掩盖,白鸟号的右舷喷射出一团火光,西拉斯可以清晰的看到实心炮弹掠过最前面那条长船的桅杆,落在距离其船尾大约二十米的河面上,溅起一道白色的水柱。他遗憾的回了一下手臂,看来自己的运气差了点,紧接着第二声、第三声炮声响起,这次运气不错,有一发炮弹击中了右侧的一条长船,炙热的炮弹将所遇到的一切——甲板、船桨、都撕碎,那条倒霉的长船横了过来。 “三发一中,看来今天的运气还不错!”西拉斯砸了砸嘴,最前面那条敌船距离黑鱼号只有一百五十米左右了,这已经是火绳枪的射程范围了,右舷的士兵们纷纷开火,白色的浓烟立即笼罩了船身。 “调转船头,调转船头!”西拉斯高声下令道,他很清楚前面只会有更多的敌人,现在自己要做的是活着回去。 “调头,调头!”舵手高声重复着西拉斯的命令,黑鱼号的坚固的船身发出让人牙酸的咯吱声,当火药发出的白烟被河风吹散,西拉斯看到敌人与自己的距离已经缩短到了不到60米,他甚至可以看到敌人正在呐喊的嘴里被槟榔染黑的牙齿。这时他看到敌船上闪过一片火光,随即便感觉到耳边一阵风声吹过,几个水手闷哼一声,便扑倒在地。 “该死的,他们也有火器,左舷炮,发射霰弹!” 随着三声巨响,如雨一般的铅弹和铁块扫过长船,人体仿佛被刺穿的皮口袋,瘫软了下去,鲜血染红了江面,桅杆上的白底金塔旗要变为一片千疮百孔的碎布,随风飘荡。 “把所有帆都升起来,撤退!”西拉斯高声下令道,凭借多年在海上锻炼出来的视力,他能够看到岸边的河汊中更多的船只正在驶出,如果再不走,恐怕就永远都走不了了。 黑鱼号调转船头,顺流而下,虽然风向不是那么有利,但凭主桅顶部的斜桁主帆和船首桅上的纵帆,它依然能够以“之字形”的线路高速航行,也许是因为追赶不及,也有可能是被方才黑鱼号强大的火力震慑,敌人并没有追击多远,便退回去了。看到这一切,西拉斯才松了口气。 “看来你的猜测是对的!”听完了西拉斯的报告,周可成对黄安德说:“敌人夜袭了前军的船队,然后隐藏在芦苇丛和河汊里,准备袭击路过的船队!狡猾的家伙!西拉斯,他们有多少兵力,装备如何?” 第四十九章初战 “我不知道敌人有多少兵力,但当我撤退时已经至少看到了五十条长船,每条船上都不少于十个士兵,至于武器——”西拉斯稍微停顿了一下:“他们有火器,但远不如我们的好,也无法打穿侧板,只能杀伤人员!” “也就是说他们主要是依靠接舷战的,是吗?” “是的,我想是的!”西拉斯答道:“但当时与我交战的应该只是敌人的小部队,或许——” “我明白你的意思!”周可成点了点头:“也就是说敌人的优势是数量和人员,而我们的优势是坚固的柚木船身和大炮,是吗?” “是的!”西拉斯犹豫了一下:“我建议选择一个宽阔的水域作为战场,这样更适合发挥我方的优势!” “很好的建议!”周可成转过头,向黄安德问道:“哪儿有这样的战场?” “周将军,您记得我们来时经过的那个河湾吗?就是河岸便有一座只剩半截佛塔的那个!”黄安德问道。 “哦,我想起来了!”周可成笑了起来:“嗯,那是个不错的地方?不过敌人愿意去在那个地方和我们打吗?” “周将军,战场上的事情很难说得准的!”黄安德神态自若:“为将者能做的便是先求不可胜。” “好,好,说得好!”周可成满意的点了点头:“那我等就先退到那个河湾吧!” 余皇大舟。 “前军的船队遭到范贼夜袭,全军覆没!周可成退兵至偃月湾!”莫敬典的脸上并无变化,将信笺纳入袖中,站起身来走到窗旁,窗外细雨霏霏,岸上大军如同一条巨大的长蛇,向前移动。 “大军前行,有进无退!”莫敬典喃喃自语道,突然他转过身,厉声道:“传令下去,各军加快前进步伐!船队前往偃月湾!” “船速加快了!”胡可突然放下酒杯,低声道。 “不错!”刘良谦看了看窗外的江面,点了点头:“看来前面战况恐怕对莫敬典这厮不利!” “嗯!”胡可点了点头:“多半如此!” “来,胡副使,我们再饮一杯!”刘良谦拿起酒壶,给胡可倒满酒杯。 “多谢刘大人!”胡可赶忙拿起酒杯,与刘良谦轻轻碰了一下酒杯,一饮而尽。两人虽然身份相差很大,但到安南后这些日子朝夕相处,又要共同面对诸多困难,刘良谦对胡可的机警多智颇为钦佩,也不再以武夫视之。 “胡副使,你觉得这一仗打下来,谁胜谁负?” “我对安南之事所知太少,如何猜得到谁胜谁负?”胡可放下酒杯,叹了口气:“只是莫敬典这厮行事如此狠辣,若是这一仗他赢了,对大明并非好事呀!” 刘良谦无声的点了点头,对同僚的判断表示赞同,良久之后他才叹道:“罢了,这一仗你我也只能做壁上观了!” 莫敬典一行抵达偃月湾已经是两天之后的事情了,在半路上他已经得到消息,围攻永安城的前军因为随军船队的覆灭而不得不退兵,由于连日大雨,道路泥泞的缘故,几乎所有的辎重大象都被遗弃,沿途饿死逃散的士卒更是不计其数。初战得胜之后的范子仪声势大振,收集各路的散兵,强征男丁入伍,顺流而下,水陆并进,其实力每一天都在快速的增长。 “看来我先前的担心是多余的了!”看出地平线上浮现的船影,周可成笑了起来。 “泗阳候乃是军中宿将,素来以敢战著称!”黄安德答道。 “嗯,想必谦王殿下对我们不战而退十分生气吧?”周可成转过身来,看着黄安德的眼睛:“若非我不战而退,前军也未必会输的这么惨!” “周将军请放心,末将在给殿下的信中写的很清楚,前军船队被夜袭并非您的过错,您一共只有九条船,与其贸然出战,不如退至偃月湾再战更为有利!” “那就多承你的美言了!”周可成突然笑了起来。 “不敢,这不过是属下的本分!”黄安德的口气依旧谦恭的很:“不过敢问一句,将军您接下来有什么打算呢?” “打算,自然是给咱们对面的侯爷一点颜色看看,也让殿下看看我们没有白拿他的米!” 大风掠过岸边的佛塔,发出呜呜的声音。河面波涛汹涌,浊浪滔天。 白鸟号顺着风向前进,缆绳与船帆发出让人牙酸的咯吱声。黑鱼号在他的右侧,九条船分成两列纵队,交错排开,首尾的距离大约为四十米。看到自己的部下能够保持如此严整的队形,周可成的心里充满自豪。 号角声从远处传来,那是敌军在发出警报。号角声低沉嘶哑,让人听了血液都会凝固。 “除了主桅外放下所有的船帆,炮手准备射击,所有人就位!”周可成发出命令,莫娜传令下去,甲板上顿时忙作一团。刘沿水被一个水手推开,险些摔倒,幸好一旁的王胡将其扶住了,他赶忙道了声谢。王胡低声抱怨道:“这些混蛋,把我们当什么了,火药桶吗?” “别说了,我们的确有点碍手碍脚!”刘沿水低声道:“他们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位置,我们呢?” “我们也有自己的位置,就是在这里!如果那些狗东西想要跳上来,我们就得用尖的一端扎他们!”王胡指了指长矛。 “是的,用尖的一端扎他们!”刘沿水笑了起来:“听起来倒是不难!” “当然不难!”王胡笑道:“难道你忘了黑鱼号上的兄弟们说的吗?大炮轰过去,就算钢筋铁骨也烂了,有几个活人能上来?黑鱼号上的大炮可没有咱们船上多呀!” 初战 第五十章突破 轰、轰、轰! 连续的炮声打断了两人的交谈,刘沿水惊讶的发现抢先开火的竟然不是己方,而是对面的敌人!范军的船在两边距离在700米左右的距离就开火了,结果不难预料,绝大部分炮弹落入白鸟号前方的河面,溅起满天的水花,剩下的也无法击穿坚硬的柚木船板,被轻易摊开。白鸟号穿过水花,继续前进。 船首桅旁,周可成凝视正在迅速靠近的敌舰,心里却在打鼓。白鸟号从某种意义上讲是一条超越时代的船,但从另外一个方面来看,领先时代半步的是伟人,一步的往往就成为疯子了。为了提高航行的速度和灵活性,无论是sloo帆船还是so帆船,以及名闻天下的飞剪船,都削去了船首楼,船艉楼的高度也大大降低了。但中世纪的造船师们在船的首尾两端都建造船楼并不是没有意义的,在接舷战中,船首楼与船艉楼就好像两个碉楼,占据居高临下的优势。这两样建筑之所以逐渐被废弃的原因很简单——水面战斗的主要形式已经改变,战船不再是攻城塔,而是火炮射击的平台。为了最大程度的发挥火力的优势,周可成采取了双列纵队的队形,直接冲进敌人左翼的行列之中,然后用侧舷的齐射打乱敌人的行列,冲破敌人行列后然后调头。可是这么做有一个很大的缺点——白鸟号在船首方向只有一门短炮,如果无法冲破敌人的行列,就会陷入十分不利的境地。 余皇大舟。 “胡副使,那几条船莫不是倒戈了?”刘良谦指着远处水面上那队正朝着敌军左翼冲去的船问道。 “应该不是!”胡可的脸色很不好看,他已经认出了白鸟号,虽然他并不清楚对方这么做的用意,但他还是本能的感觉到并非倒戈。 “那就怪了,众寡悬殊,这不是自寻死路吗?”刘良谦捋了捋颔下的胡须,虽然不懂得水战,但两边数量的差距还是显而易见的。 “大人,我们还是静观其变吧!”胡可低声道。 “也是!”刘良谦点了点头:“胡副使,兵戈之事,你比我在行,制台大人此番派你来是大有深意呀!” “在下明白!”胡可点了点头,便聚精会神的观察起来。 “快,快装填弹药!” 白鸟号的船首甲板上一片混乱,炮手们手忙脚乱的用沾满醋水的羊毛刷子清洗短炮炮膛,这种用青铜铸造的大口径短炮只有底层甲板的那些长炮的一半重,但口径却是那些长炮的两倍,而且在长炮发射一次的功夫,这种短炮可以发射两次。这种短炮的唯一缺陷就是射程太短、精度太低,但在一百米以内,这种短炮可以说是无敌的,就在几秒钟前,它将近二十公斤重的一桶铅弹喷射出去,将大约四十米外的一条双桅长船变成了运尸船。 但安南人的涵养并没有好到只挨打不还手,弓箭、带有铁尖的标枪、火铳、弗朗基炮雨点般打了过来,虽然绝大部分都被坚硬的柚木舷板,但立即有人中弹倒下,鲜血立刻流出,渗入事先铺就的沙子。 “站起来,射击,射击!” 此时米兰达显示了他的嗓门和勇气,这个前葡萄牙军官用拳脚和刀背把吓得蹲在舷板后面的铳手们踢了起来,他粗豪的嗓门即便在下层甲板也能听得清:“蠢货们,上帝注定了谁生谁死,你不干掉那些狗东西,他们就会冲上来把你们砍成肉酱!” 作为一名长矛兵,刘沿水的位置就在船首,他已经刺倒了三个爬上来的敌人了,就像训练中教授的一样,用矛尖对准敌人的小腹、喉咙、两肋用力刺,假如敌人抓住矛杆不放,那就用力扭转长矛,很少有人能忍住那种剧痛死死抓住矛杆的。突然他的脚下感觉到一阵震动,随即便看到距离白鸟号百米开外的一条长船突然一震,然后便停了下来;紧接着是第二下震动,他这次清晰的看到火光喷出,铁球飞射,将不远处的一条两桅帆船的侧舷击穿,河水立刻奔涌而入。 白鸟号右侧的长炮依照次序射击,接着是左侧的长炮,杀入敌阵的白鸟号左右两侧都是敌船,相距最近的不过隔着四五十米,这个距离长炮射击船只的侧舷的把握与把手枪抵住敌人的脑门开火无异。黑火药在青铜或者铸铁制造的炮筒里被点燃爆炸,产生的高温高压气体将八公斤左右的铁球喷射出去,打碎坚硬的船板,把人活活打成碎骨、肉泥。此时后面的单桅纵帆船都投入战斗,他们的两侧的火炮也纷纷开火。只见在滚滚的浓烟之中,弹如雨下,士兵们在像蚂蚁一样死去,所幸的是我还活着!刘沿水告诉自己。 “快让开!” 刘沿水感觉到背上被人撞了一下,他回过头,看到一名手持火绳枪的士兵冲到船舷便,将枪管对准射孔,扣动了扳机,白烟立刻喷射出来。那士兵发出一声欢呼,声音还没出口,便扑倒在地。刘沿水赶忙将其扶起,只见喉咙上已经多了一个洞,鲜血正从里面汩汩流出。还没等他说什么,突然感觉到脚下一下剧震,便摔倒在地,牙齿猛地咬合,差点把自己的舌头咬下来。 “沿水,快起来!”王田把刘沿水从地上扯了起来:“快过来帮忙,狗崽子们靠上来了!” 刘沿水吐了口血,下次一定要记住闭紧嘴巴,人可只有一条舌头。他站在行列里,用矛尖对准冲过来的敌人狠狠的刺,钢铁矛尖撕裂皮革、青铜或者铁片,人们惨叫着落入河中,而己方的行列也不断有人倒下,不过此时他已经顾不得这么多了。 第五十一章迂回 正如周可成担心的那样,白鸟号的弱点并非侧舷,长炮发射的铅弹足以将靠近的敌船击沉,而是船首,那里只有一门发现霰弹的短炮,而且没有船首楼的保护。一条帆船乘着短炮射击的空隙靠了上来,他们用搭钩勾住白鸟号,企图冲过来。幸好周可成在白鸟号上集中了四十名长矛兵,他们排成密集队形,用长矛将一个个企图冲过来的敌人刺倒,铳手们也不断射击,敌人则居高临下,从船首楼向白鸟号的甲板上射箭和投掷标枪。最后胜负是由乌贼号决定的,这条单桅纵帆船用船首的短炮发射的霰弹清洗那条帆船的甲板。这起到了决定性的作用,白鸟号的船员们砍断搭钩,用长矛推开紧靠的帆船,冲破了敌人的行列。脚下的甲板不时传来一下下震动,那是下层甲板的长炮正在射击,精疲力竭的刘沿水一屁股坐在甲板上,顾不得地上的污血浸湿了他的裤子 “九十度右转,与敌舰平行航向!”周可成的声音已经嘶哑了,莫娜赶忙将命令传到舵手那里,白鸟号开始向右旋转,后面的船也开始随之转动,此时这条纵队的右舷正对敌阵的背后,炮声隆隆,火药燃烧的浓烟熏黑了所有人的脸,交杂在一起的敌船无法及时的掉头,沦为炮手的活靶子,火光升起,绝望的人们跳入河中,企图找出一条生路,河水拍打着脸,灌进鼻子和嘴巴。他们呛水、咳嗽、被沉重的衣甲扯入河底,只有少数幸运儿碰到漂浮的木板,死死抓住不放。但即便如此,那也不过是苟延残喘。那些失去控制的船只在河面上随意漂浮,将遇到的所有东西压入水底——木板、尸体和活人。 余皇大舟。 “禀告殿下,范贼左翼已经被冲破了!” “很好!”莫敬典竭力控制住自己的声音,好让部下觉得一切都在自己的预料之中:“传令下去,三军向前。若有斩范贼者,赏银千两,封侯;生擒者同赏!” “遵命,殿下!”随着传令官的离去,余皇号的顶层甲板上已经一片欢腾,只要不是个瞎子就能看出胜利的天平已经向自己这边深深的倾斜过来,敌人舟师的左翼已经是一片混乱,而中军和右翼也队形松动,不少船已经开始升起船帆——这明显是准备逃跑的征兆,而范子仪的陆军还不及己方的四分之一,战象和骑兵的差距更大,胜利已经触手可及了。 烟雾与火光映照在范子仪苍老的脸上,仿佛一尊花岗岩的石像。方才所发生的一切对他来说仿佛是一场噩梦,本来以为是自寻死路的那几条快船竟然一下子变成了食人魔王。被冲破了阵型之后,那几条炮火猛烈的敌船依旧不断从背后炮击自己的中军和右翼。而他却什么也做不了。原来密集的队形使得船只转向变得非常困难,任何企图掉头的船都会讲周围的其他船堵在了一起,它们的船桨交错,船身被绳索纠缠,散落在水面上的索具成为罗网,俨然成为一个巨大的蜘蛛巢,沦为敌人的活靶子。而正面的敌船压了过来,将己方的阵型压缩的更加密集,毫无移动的能力,雨点般的火箭、火罐投射过来,烧成了一片火海。 “大人,您快上小船逃吧!”满脸泪痕的副将说道:“我留下来替您断后!” “逃?我还能往哪里逃?”范子仪的脸上泛出一丝苦笑:“我全部的军队都在这里,一旦被打败就再也没有重起的机会了!还能逃得到哪里去?” “您可以去逃南朝!”副将劝说道:“如今南弱北强,像您这样的名将,那郑检一定会厚待您的!” “呵呵!”范子仪笑了起来:“我范子仪戎马一生,死在我手中的南贼数不胜数。纵然那郑检厚待我,其他人父兄为我所杀、子弟死于我手的又有多少?他们纵然碍于法禁不好杀我,但只怕也要想出不少法子折辱我。我范子仪已经年过五旬,即便逃去南朝又能多活几天,又何必去受这等折辱呢?古人说有恩必报才是好汉,你追随我这么久,我却一直未曾回报你。这样吧,你把我的首级拿去送给莫敬典,必有重赏,便算是我与你的回报吧!”说到这里,范子仪拔出腰刀递了过去。 “这怎么可以!”副将大吃了一惊,赶忙推开范子仪的佩刀:“您若是不愿前往南朝,那去投奔大明也好呀!” “大明?这里距离大明有几百里路,沿途人哪个不像拿我的脑袋去讨好莫敬典?与其便宜了别人,不如给你了!”说到这里,范子仪取下自己的头盔,撩起头发露出颈部来,跪下道:“快些下手,与老夫一个痛快!” 副将见范子仪态度坚决,已经是热泪盈眶,咬了咬牙道:“大人,得罪了!”便一刀砍了下去。 余皇大舟。 乐师在演奏、歌姬在起舞、几个杂耍艺人正在表演着戏法。但每个人的注意力都不在他们身上,人们在痛饮美酒、大声欢笑,每一道菜上都仿佛撒上了名为胜利的调料,入口甘美无比。他们在夸耀自己的勇敢、取得的功绩、谦王殿下的慷慨。 而这一切的核心便是莫敬典,这个还不满三十的年轻人坐在当中的宝座上,手中的金杯里盛满佳酿,他喝的不多,但脸颊通红,一双眸子看上去明亮而又狂热,仿佛河面上的火光。 “让这个男人陶醉的却并非美酒,而是刚刚取得的胜利!”胡可暗想。他低下头,喝了一口酒,醇香的美酒入口却是如此苦涩,他很清楚自己这一趟安南算是白来了。经由此战,无论那范子仪给朝廷的奏疏里写的是真是假都已经无关紧要,因为莫敬典在莫朝内部已经没有敌手了,更不要说在水战中舟师表现出的战斗力。 第五十二章庆功宴 “至少要把那几条怪船的来历搞清楚!”胡可握紧了拳头。 这时胡可看到一名军官进了大厅,对侍卫头目附耳低语了几句,那侍卫头目瞪大了眼睛,飞快的领着那军官在莫敬典的宝座旁跪下,那军官的声音不大,但胡可还是听到了一点:“范子仪和他的副将企图乘小舟逃走,被末将截住斩杀!” “首级呢?” “就在外面!” 莫敬典让侍女给自己又倒了一杯酒,将其一饮而尽。胡可可以看到他的眸子里有一团火在燃烧。 “拿进来,马上!” 那军官走出大厅外,片刻后便快步返回,背上的披风飘起,他双手捧着一个托盘,上面用一个银色的罩子盖着。 “朋友们,现在我想要让你们看一样东西!”莫敬典宏亮的声音传过大厅,所有人都停止交谈,目光聚集在这个还不满三十岁的年轻人的身上。他傲慢的目光扫过每个人的脸,最后停在那托盘上。他伸手抓住那个银色的罩子,猛地揭开,露出一颗苍老的首级,正是范子仪。 大厅内陷入了沉寂,但很快就被欢呼声所淹没,每一个人都在高声欢呼,脸上满是喜悦。莫敬典回到自己的宝座,对刘良谦与胡可矜持的笑道:“二位上国天使,您看,本王没有让你们等一个月吧!” “真是一群残忍野蛮人!”大厅的另外一边,米兰达厌恶低声道。 “怎么了?”周可成懒洋洋的喝了一口酒:“爵爷,什么让你这样?” “周,那个将军虽然是敌人,但既然死了就应该将其好好安葬,把死者的头像战利品一样炫耀,难道是一种文明人的行为吗?” “莫敬典这么做并没有错!”周可成笑道:“像范子仪这样的人物,除非他的死已经确认无疑,总会有人利用他的名号来策动新的反叛的,到了那个时候会死多少人?又要打多少年的仗?如果我们把一颗脑袋示众叫残忍,那应该把在战场上屠杀上万士兵叫做什么呢?” 面对周可成的话,米兰达无言以对。半响之后他低声道:“也许你说的有道理,那我们接下来的计划呢?” “我们?”周可成放下酒杯,示意旁边的侍女给他再倒一杯:“杂耍结束了,该到领赏钱的时候了!” “赏钱?” “对,报酬、薪酬,你把他称作什么都可以!我们费尽心力,拼死厮杀的回报!” “对,对!”听到这个答案,米兰达立即来了兴趣:“这位高贵的亲王殿下会赐予我们什么?” “首先是粮食!我们需要一个稳定的粮食来源;其次,一个煤矿;最后我希望在升龙城建立一个商站!” “商站?”米兰达露出了贪婪的光,他很清楚这意味着什么:“您觉得莫敬典会答应吗?” “应该问题不大!毕竟今天我们已经现实了自己的力量,而且他还有南方的敌人要打倒,他需要我们,正如我们需要他一样!哦,黄大人!”周可成站起身来,笑嘻嘻的对黄安德道:“真高兴能够见到您!” “不敢当!”黄安德的头发刚刚洗过,依照安南贵族的风俗涂上了香膏,油光发亮香气四溢,戴着乌纱冠,脚上穿着一双柔软的皮靴,淡红色的绸袍腰间用一条犀带束紧,看上去华贵异常。他恭谨的向周可成欠了欠身体:“今日得胜,都是多亏了周将军您突破敌阵!” “哪里的话!”周可成笑了起来:“只希望谦王殿下能够早日发下恩赏,我们便可返乡了!” “返乡?”黄安德大吃一惊:“周将军为何这般说?” “我们本不是安南人,来升龙城不过是为了做生意。既然谦王殿下已经大获全胜,那我们自然领了恩赏便要回乡了!” “周将军,您已经是我朝的金吾将军,此番立下大功,殿下必会加官进爵,那时安享富贵,岂不是远胜在海上受这风波之苦?”黄安德听周可成不像是开玩笑,赶忙鼓动唇舌竭力劝说起来。 “黄大人,并非我不受殿下的好意,只是我在其他地方还有不少事情,不能在安南久住。谦王仁厚爱人,我自然愿意为他效力。这样吧,我会在升龙城留下一个办事处,若是殿下将来需要我等效力,便与那个办事处商谈便是!” “办事处?”黄安德见周可成态度颇为坚决,只得敷衍了两句,便回到莫敬典身旁,将周可成方才的话禀告于他。莫敬典脸色微变,低声问道:“这厮真的要走?” “以属下来看应该并非虚言!” 莫敬典脸上阴晴不定,如果说之前他拉拢收买周可成是抱着姑且一试的想法,那么在方才的一战,周可成的水上力量显示出其压倒性的优势之后,他心里的态度已经全然变了。虽然消灭了范子仪,但对于莫敬典来说最危险的敌人却是南朝政权,相比起篡权上位并且向大明称臣的莫家政权,以黎朝为正朔的南方政权无疑在号召力上更胜一筹。而且从历史上看,历代安南政权的发展方针都是对北防御,向南发展。相比起位于北方巨人一般的中原政权,南面以湄公河三角洲为中心的占城、高棉等东南亚国家无论从国力、政治制度、军事实力上都要弱小的多。相比起北方的莫朝,南朝的发展空间要大得多。考虑到越南沿海狭长的地形,一支强大的海上力量对于未来的南北战争是极其重要的。 “殿下!”黄安德见莫敬典半响无语,便大着胆子说:“以属下所见,周将军倒不是不愿为您效力,只是怕惹来麻烦!” 第五十三章游说 “惹来麻烦?为何这般说?” “殿下,周将军是大明人氏,又有这么多船只,显然是做海上买卖的。明国有句话叫人怕出名猪怕壮,依属下所见,像他这样的人最怕的就是惹来大明天子的注意。” “你说的也有几分道理!”莫敬典点了点头,他过去与那些明国海商也打过一些交道,知道这些海商明明富比王侯,家中有数千家奴,势力甚至比一些酋长还要大,但行事却颇为谨小慎微,唯恐给在老家的亲人家族惹来麻烦。想到这里,他看了看黄安德,笑道:“既然如此,那以后与周可成接洽的事情便都交给你了。你去告诉他,本王绝非忘恩负义之人,他既然立下大功,那本王自然会论功行赏。将来讨伐南朝时,也请他的船队为本王效力,只要立下功劳,裂土分茅也未尝不可!” “是,大王!”黄安德磕了个头,便退了下去。一旁的胡可虽然没听清楚两人说的什么,但看黄安德走到周可成身旁,便知道应该是为这两人传话的。 “刘大人,你看对面那个大个子,就是那个旁边坐着一个红毛人的!”胡可轻拍了一下刘良谦,指着周可成道:“像不像是大明人氏?” “就是正在与那个安南人说话的那个吗?” “不错,就是那个人!” “应该是吧?”刘良谦用不肯定的语气答道:“安南人很少有这么高大身材的,怎么了?” “大人,您忘了那支奇怪的船队吗?”胡可低声道:“莫敬典便是靠那支船队才赢得这么轻松的,可是那些船与安南舟师形状大异!” “你怀疑那些船是我大明人氏的?”刘良谦也明白过来了:“可是那些船与我大明的沙船、福船、广船也大不一样呀?” “不,我在大明时见过这种船!” “见过?你是在哪里见过的?” “双屿!”胡可的脸上闪过一丝阴霾:“当时我率领水师封锁海口,遇到一条怪船,与今日这些船看到的几乎一模一样!” 刘良谦闻言大惊:“与这些船一模一样?那你当时——” “不,应该说还是有一点区别,当时遇到的船上应该并没有那等可以将船打的粉碎的大铳,或者说有却没有向我放铳!只用鸟铳打死了几个我的桨手,便开船逃走了。”说到这里,胡可的脸上浮现出一丝苦笑:“我当时还暴跳如雷,现在回想起来应该是那厮手下留情了。” “想必是畏惧朝廷的威德吧!”刘良谦笑道:“这么说来胡副使你是觉得那些怪船是我大明的海商?其实细想起来你说的也有道理:我大明眼下正严查海禁,这股海商待不下去了。只好下南洋来,正好这些安南人要打仗,便帮莫敬典做些差使,想不到竟然让胡副使你看出来了。怎的,胡副使你还想报一箭之仇吗?他们刚刚立下这么大的功劳,只怕莫敬典不会答应你!” “刘大人,我岂是这等不识轻重的!”胡可低声道:“今日您也都看到了,这些船在水面上行进如飞,大铳更是威力惊人,所向无不披靡。若是让其为安南效力,恐非我大明之福呀!” 听周可成说到这里,刘良谦脸上的笑容消失了,他思忖了一会,问道:“那胡副使,你有什么打算?” “既然他们都是大明人氏,我等又何必为渊驱鱼,弄得个楚才晋用呢?” “胡副使说的也有道理!”刘良谦点了点头:“若是能将其招安,为朝廷所用,倒也是一桩美事,不过眼下这等场合,恐怕不太方便吧?” “无妨!”胡可笑道:“现在宴席刚刚开始,自然不太方便,待会进行的久了,我再找个机会过去道明来意,剩下的事情就得看运气了。” “也好!”刘良谦想了想,笑道:“这也是个办法!” 正如胡可所预料的那样,随着酒宴的进行,厅内的秩序也渐渐松弛了下来。被胜利与酒精冲昏了头脑的人们大声笑闹,吹嘘着自己的勇敢和功劳,美酒如白水一样消耗。乐师们的演奏,但他们的努力被欢声笑语、酒杯碰撞声所淹没。歌姬们的舞姿绝美动人,然而全场却根本没有几个人在观赏。莫敬典本人更是成为喧闹的焦点,将领们纷纷上前,向自己的恩主表示忠诚与敬意,即便每次他喝得不多,但到了这个时候也已经有几分醉意了。 胡可向刘良谦点了点头,突然假装失手将酒杯碰到,洒了自己一身,他懊恼的骂了一句,向一旁的侍女问道:“本官身上的衣袍脏了,旁边可有更衣处?” “大人请随小人来!”那侍女赶忙领着胡可除了大厅,却发现没有他身上穿的明国官袍,只好换了一件青色曳撒。回到大厅后,胡可找了个机会走到周可成所在的那一席旁,用汉语笑道:“这位兄台好生面善,莫不是在哪里见过?” 周可成抬起头,不由得心头一震,立刻认出了眼前这人便是当初自己在双屿岛上围观汪直时遇到的那个朝廷密探,却不知怎么在这里遇到了,不过看对方的神色应该是还没有想起来,赶忙笑道:“在下自小便生的一张熟人脸,到了哪里别人都这么说!” “原来如此!”胡可笑道,他倒不是认出了周可成,只是想要找个搭话的由头,便顺势坐了下来:“听兄台口音,应该是大明人氏吧?” “不错!”周可成看出对方是有意而来,也不隐瞒:“在下姓周名可成,乃是浙江宁波人氏,来安南做点小买卖!” 听到周可成说自己是宁波人氏,胡可心中已经有了七八分把握:“哦,周兄能够坐到谦王这条船上来,恐怕做的不是什么小买卖吧?” 第五十四章拒绝 “不敢当!”周可成笑道:“却不知如何称呼兄台上下?” “在下姓胡名可,在官府里吃一份钱粮,这次是随上司来安南办公差!”说到这里,胡可便从腰间取出一副腰牌来,在周可成面前晃了一晃。 “啊!”周可成装出一副吃惊的样子,便要起身行礼:“原来是位大人,方才无礼之处,还请恕罪!” “罢了!”胡可一把抓住周可成的手臂,笑道:“这里人多眼杂,你我去甲板上说说闲话可好?” 周可成没有说话,看了看宝座上的莫敬典,被四五个人围在当中说些什么,并没有注意到自己这边,便点了点头,随胡可走了出去。一旁的莫娜赶忙站起身来,跟了出来。 胡可出了大厅,左右看了看,找了个僻静处,盘膝坐下:“周兄,明人面前不说暗话了,那队突破敌阵的船队可是你的?” 周可成微微一愣,他没想到对方说话竟然如此直接,胡可见周可成这般反应,已经知道自己猜的不错,赶忙用恳切的语气说道:“周兄,在下这次来乃是受了朝廷之命,来察看这莫家的内情的,与你并无关系。我来找你乃是自作主张,你无需担心。” “如果,我是说如果!”周可成思忖了一会答道:“那是我的船,胡大人您有何贵干呢?” “回大明吧,我会替你向朝廷代为通传,过去的事情都过去了。” “呵呵呵!”周可成听到这里,不由得哑然失笑:“胡大人,您应该也知道在下做的什么勾当,我说句托大的话,就凭您恐怕还没资格说过去的事情都过去了吧?” 胡可心头升起一股怒气,旋即又被他压了下去:“周兄,以你的才具,做这些商贾之事实在是委屈了。俗话说学得文武艺,货与帝王家。说实话,我并不是第一次看到你的船只,若是能编入大明水师,定能扬波万里,那时候自然荣华富贵不可限量!” “我倒是不觉得做这商贾之事有什么委屈的!”周可成笑了笑:“胡大人,至于编入大明水师,我说句狂妄点的话,您知道我那些船要花多少银子吗?” “呵呵!”胡可笑了起来:“周兄到底是商贾出身,几句话就提到银子了。我大明富有四海,所要之物应有尽有,水师之费又算得了什么?只要你弃暗投明,莫说十条,二十条,便是几百条也不过朝廷一纸文书的事情!” “是吗?胡大人到底是吃朝廷俸禄的,不当家不知柴米贵呀!”周可成笑道:“谁说朝廷不缺钱的?天底下最缺钱的就是朝廷了,大明富有四海不假,可是又有多少银子当真是朝廷动得了的?你莫要不信我,双屿你应该知道吧?” “你是说原先许家兄弟占据的那个双屿?” “不错,便是那个,那地方地势险要,通往倭国、南洋都十分方便,又可屏障两浙,为何朝廷剿灭上面的海贼之后,却又将港口堵塞后便弃之不顾?” “这个——”胡可顿时说不出话来,他自然知道为何朱纨下令将双屿港口用沉船堵了,说白了就是没钱维持那里的卫所,所以与其留下来成为海贼的巢穴,还不如干脆堵塞了。 “胡大人!”周可成见状,便用一种比较和缓的语气说:“我也知道你身为朝廷命官,来见我这种身份尴尬的人是一番诚意。但这世上有些事情不是嘴巴说说就成的,我就举个例子吧!”说到这里,周可成指着远处江面说:“您看清那条白帆黑船吗?” 胡可顺着周可成手指的方向看去:“嗯,就是那条两根桅杆的吗?” “不错,那就是我的座船,叫白鸟号。当初造下来大概花了五百两银子,加上火炮、弹药、杂七杂八的下来大概要八百两银子吧;旁边小一些的便宜点,大概也有五百两银子上下。我这次来了一共一条大船、九条小船,一共五千三百两银子,这可不是一笔小钱呀?” “对你来说自然不少,可对朝廷来说又算得了什么?”胡可傲然道:“再说我大明有那么多作坊工匠,何须花那么多银子?只要向船厂发一封文书,让其照样打制便是了!” “呵呵呵!”周可成闻言突然大笑起来:“您难道没有想过吗?为何朝廷发给各军的甲仗、火器、船只多朽烂破败?不堪使用?而在民间出售的却坚固耐用?” 胡可顿时哑然,他世代从军自然知道周可成说的是事实,朝廷配给各卫所的武器、船只、衣鞋质量都非常差,而同样的货物在市场上却是另外一回事,甚至许多货物都是由一家作坊出产的。对于这种现象他也曾经痛骂过无商不奸,此时听周可成这般说却像是另有深意。 “莫非这与朝廷和买之策有关?” “那是自然!我打个比方,一张角弓材料加上人工一共需要二两银子,坊主人还要赚五钱银子,所以一张角弓的市价是二两五钱银子,你买了弓,坊主人有钱赚,工人得了工钱,大家都欢喜,所以作坊自然会尽心竭力为你制作好弓。但现实是朝廷拿一两银子的价去和买,这一两银子要拿到手还得千难万难,最聪明的办法是掏一笔钱去贿赂小吏,将和买的事情推到同行的身上,这样一来即避免了损失,又打击了自己的冤家;笨一点的呢便是用些粗劣的材料,胡乱把弓做成了,再掏一点银子贿赂了来收货的人,胡乱把差使敷衍了了事,像这样的可以少赔些。” “那最后的法子呢?” “最后的法子自然是老老实实的照老样子制弓,这固然对朝廷有好处,可这样一来没做一张弓就至少要赔一两银子,做得越多便赔得越多;做买卖的折了本钱,这样下去岂能时日长久?” 第五十五章矛盾 “是呀!”胡可叹了口气:“时日一久,那些老老实实替官府做事的作坊自然都完蛋了,剩下的都是第一种或者第二种的,军中的器械自然也越来越差,周兄你说的不错,这和买之事的确是遗祸无穷!不过只要朝廷给足银钱,工坊自然也会用心建造的。” “事情哪有这么简单的!这船与其他器械又有不同,打个比方吧,刀矛弓弩制好了,每年春秋两季操练几趟便可收入武库之中,只要小心保养了,几年后需要时拿出来便可以用了。而船只又有不同,就拿白鸟号为例,一条船上至少也有二十余名水手:舵手、木匠、引水人等等各司其职,若是平日里不操练熟了,关键时候便要抓瞎,而这些人都是要发饷的;再说这船一出海,缆绳、船帆破损,虫蛀等等也都要花银子定期保养。像这样一条船,一年下来少说也要花三四百两银子,这个钱官府恐怕出不起吧?” 胡可恼火的握紧了拳头,他虽然没有学过会计学,但一次性支出和经常性支出的区别还是分得清楚的,前者只要确实有必要朝廷还是能咬牙挤出来的,但后者就是另外一回事,大明的官儿今天在位置上说的话,明天新官上任就未必会认账,到时候船是造好了,可船员薪饷、船只修补的银子没了,那怎么办?他急中生智,问道:“周兄,你方才说的倒是头头是道,可你哪来的钱发薪饷,修船的呢?难道你比朝廷还有钱不成?” “我当然没有朝廷有银子。可与朝廷不同的是对于我来说这些船是赚钱的工具,跑上一趟倭国,就能赚两三条船回来,船越多,赚的银子就越多;而朝廷厉行海禁,若是不打仗,船就只能停在船坞里白白烂掉,船越多,花的银子就越多,又怎么能一样呢?” 听周可成说到这里,胡可脸色黯然,良久之后他慨然叹道:“若是这么说,我大明水师当真是没有指望了吗?” 周可成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来,其实胡可的问题并不难回答,正如任何大力士也无法提着自己的头发让双脚离开地面,即便是像大明这样幅员辽阔的帝国,也不可能在施行海禁政策的同时建立一支强大的水师。繁荣的海上贸易与强大的舰队本来就是一块硬币的两面,不可能只选择其一。而海禁政策并非某个皇帝的疯狂,而是有其内在合理性的,鉴于数千年来东亚大陆的地缘政治,帝国最主要的军事威胁是来自北方草原上的蛮族,因此最主要的军事资源也必然集中于北疆,为了确保对军事力量的控制,帝国的首都必然是位于某个偏北的位置,南方就承担了提供资源的任务。所以从唐到清,都一直有以东南之财赋养西北(东北)之士马的说法。任何可能威胁到这一利益格局的势力都会遭到帝国毫不留情的打击。假如某个皇帝出于偏爱在南方建立了一支强大的舰队,这不但会分薄北疆的军事资源,而且还有可能使得南方有可能利用其力量摆脱原有的向北方输血的位置,成为帝国分裂的隐患,最后只会人亡政息。 “当然,这只是我一个人的看法,并不一定正确!”周可成低下头,尽量避开对方的眼睛,虽然从某种意义上讲,对方与自己是处于敌对位置的,但出于某种特殊的感情,他还是不愿意把那伤人的实话说出来。 胡可看着周可成,叹了口气,突然笑了起来:“也罢,我们不谈这件事情了。周兄,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接下来?” “不错!”胡可的脸上露出“你别想瞒我”的笑容:“莫敬典这一仗能赢的这么漂亮,全靠周兄你突破了范子仪的水军。眼下安南分为南北两朝,他们莫家只具有半个安南,接下来要打的仗还多着呢,岂会不高官厚禄挽留你?” “不错!”周可成稍一思忖,便决定在这件事情上不必隐瞒对方:“莫敬典的确有这个意思,不过我不打算应允他。” “哦?”胡可脸上闪过一丝喜色,旋即又疑惑的问道:“你为何不答应?我看此人是个豪杰,像周兄这样的人才,他不会吝啬官爵封赏的。” 周可成微微一愣,发现自己还真拿不出什么能让对方信服的证据来,毕竟在当时人看来安南的爵禄封赏虽然及不上大明的,也远远胜过海上漂泊不定的海商,即便是当时的西欧冒险家们,功成名就之后也是买庄园当贵族,更不要说东方了。 “也许是因为我的膝盖有点毛病,不习惯向人下跪吧!”周可成笑了笑:“胡大人,你用不着担心安南这边,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数十年来他们南北两朝是打不完仗的!”说罢,他便笑着转身走开了。 夕阳西下,号角声响起,惊起芦苇丛中的一群水鸟,它们扑打着翅膀从众人头顶飞过,只留下一片惊叫声。 刘沿水没有抬头,如果是在平时他早就琢磨着如何才能打一只下来了,而此时他的目光一直凝视在前方的大柴堆,周可成下令将收集到的船只残骸劈成碎片,作为接下来仪式所需的燃料。 号角声平息了下来,取而代之的是鼓声,皮鼓的节奏很慢,一下下的仿佛敲在每个人的心头。士兵抬着担架走了出来,每副担架上都放着一具尸体,尸体都已经被清理干净,撒上香料用白布包裹,看上去宛若生人。人群中传出隐隐的抽泣声,刘沿水也禁不住两眼发酸,他最好的朋友王胡也在其中。 一具具尸体被放在柴堆上,很快就摆放停当。打完仗后,周可成下令尽可能收集每一具尸体,并将其妥善清理。一共有三十七人,摆放在在柴堆上。此时哭声更大了,人们想起不久前的激战以及与同伴度过的日子,都禁不住低头垂泪。 第五十六章仪式 鼓声平息了下来,西边的天空只剩下一丝红色,当天的白昼已经到了尾声。周可成走到柴堆前,高声道:“诸位,这些死去的人们是我们的同伴,他们曾经与我们一同欢笑、一同歌唱、一同划桨、一同战斗,与我们分享同一块鱼干、一壶酒、一条毯子、一顶帐篷。我们一同建立了击败了强大的敌人,建立了伟大的功勋,赢得了丰厚的报酬。但由于命运的安排,他们先我们而去,离开了这个世界,但这并不意味着割裂了我们与他们的关系。我们是伙伴,过去是,现在是,将来还是!死亡并不是我们活下来的人拒绝履行义务的理由,作为同伴我们必须将他们的尸骨带回家乡,将他们辛劳的酬劳带给他们的家人,并告诉他们的家人,他们在远方的英勇和功勋!” 人群一片寂然,每一个人的眼中都满含泪水,刘沿水想起一路上的辛劳和危险,喉咙已经哽咽。 “把火把给我!”周可成的声音肃穆:“都单膝跪下!” 人群都跪了下去,周可成将火把投入柴堆,浇了鱼膏与油脂的柴堆顿时火焰飞腾,将尸体吞没。周可成也退到一旁跪下,约莫过了一顿饭功夫,火焰渐渐平息,人们上前将骨灰倒入事先准备好的陶罐之中,标记上名字。这些陶罐将被送回战死者的家乡,假如家乡已无亲人的,则会埋葬在圆堡不远处的公共墓地之中。 当完成这一切之后,开始发放薪饷,每个人都得到了三个月的薪饷,战死者加倍,除此之外,每个人还分到了一个奴隶,按照安南的法律,除非家人出钱来赎买,那么被俘者将沦为胜利者的奴隶。那天的战场上,大量跳水逃生的叛军士兵都沦为了周可成的俘虏,士兵们可以在升龙城将其出售也可以运回淡水,那里的劳动力十分紧缺,无论是出租给种植甘蔗的糖庄,还是让其为自己开辟田地干活都获利匪浅。不过赚的最多的还是周可成自己,除去莫敬典给予的粮食、煤矿和其他恩赏之外,他还俘获了大小三十多条敌船,上面的武器、军资都为其所有,而且当时安南人还有一个风俗,他们习惯用金银等贵金属装饰战船的外表,以此来炫耀武力,威吓敌人。打完仗后周可成搜集了不少船只的残骸,从上面回收了不少贵金属。 “周先生,多谢您的慷慨!”西拉斯深深的向周可成鞠躬。 “这是你们应得的酬劳!”周可成笑道:“如何,在我手下干不比为你们国王效力差吧?” “当然,我还没有见过像您这么慷慨大度的君主!”西拉斯心悦诚服的低下头,刚刚周可成给他一口气发放了半年的薪水,六百金杜卡特,这相当于一个出色的船长两到三年的薪酬,而他不到一个月就挣到了。 “我交给你一个任务!” “是,大人!” “这一战我们有十几个伤员,我估计他们也不能再打仗了,我把他们交给你,再留给你一条小船,成立一个兰芳社驻安南办事处,你就是这个办事处的主任!” “办事处主任?”西拉斯茫然的抬起头,他完全不明白周可成刚刚说出来这一连串新名词的含义。 “就是商站的头!”周可成解释道:“将来每隔两到三个月我就会有几条船来升龙城,你平时要搜集各种情报,然后交给他们带回淡水同时维持好与莫敬典的关系;还有,如果你发现有特殊的人才,比如欧洲铸炮匠、天文学家、星象学者、船长、懂得使用火器的军官,你就替我招揽过来。还有”说到这里,周可成从袖中取出一张纸条,递了过去:“这张纸条上列出的植物种子,优良种畜,只要遇到线索的,不论价码,尽量收购!” 这下西拉斯兴奋起来了,他立刻明白这是一个极其有油水的位置,他恭谨伸出双手接过清单,小心收好,低声道:“是,大人,我一定不会让您失望!” 升龙城,码头。 码头上人声鼎沸,人们驱赶着牛车、大象,将一只只装满稻谷的草袋、装满战利品的木箱运上船,士兵和水手个个行囊饱满,落在最后面的是被绳索系住双手和颈部的奴隶,这些不幸的人们将被运到淡水作为即将开辟甘蔗庄园的劳动力。围观的安南人用好奇的目光看着这些奇异的船只,他们都知道莫敬典就是凭借这些被称为兰芳社的雇佣兵击败范子仪的。 “周,这些奴隶你打算投到新的种植园去吗?”米兰达艳羡的看着被赶上船的奴隶,仿佛这是一群移动的小金人,作为集团的高层他知道周可成已经在浊水溪南岸开辟了一块实验性的甘蔗种植园,收获极丰,相比起淡水河流域的台北盆地,土质肥沃,气候炎热的台南平原地区更适宜甘蔗的种植。 “不,暂时还不打算!我打算把他们安置在淡水河两岸,教授那些土著人种植水稻,如果他们好好工作,十年后便给予他们自由。”周可成摇了摇头:“至于糖的问题,这要等我们把铁矿、煤矿的来源都稳定下来,并把淡水要塞化、并至少有四艘以上三层战舰以后再说!” “还要这么久?”米兰达沮丧的低下了头。 “您也不希望自己的辛苦经营的种植园被海盗洗劫一空吧?”周可成笑了笑:“爵爷,发财的机会多得是,您应该耐心一些!” “好吧,你说得对!”米兰达叹了口气,突然他低声道:“那个安南向导过来了,好像是找你的样子!” “周将军!”当距离周可成还有两三步的距离时,黄安德便单腿跪下行礼:“末将奉谦王殿下之命,前来送行!”说到这里,他从怀中取出一封书信递了过来:“这是殿下命我转交给您的!” 第五十七章金吾将军 “哦?”周可成有些意外的接过书信,他自然不会狂妄到以为已经是莫朝实际上的第一号人物的莫敬典会亲自来码头送别自己,能派一个心腹手下来码头就已经很给自己面子了。他拆开书信,飞快的将其看完,有些惊讶的上下打量了一下还跪在地上的黄安德,问道:“出发前殿下可有曾告诉你信中写了什么?” “没有,不过殿下有说过让我今后听从周将军的吩咐!” “嗯!”周可成点了点头,莫敬典的这封信除去客套话以外其实只有一件事情,那就是为了以后方便双方的联络,他希望将黄安德派到周可成这边来,换句话说,即在淡水也建立一个对等的“办事处”。看到这里,周可成不由得暗自苦笑,谁说古人蠢了,人家学的快得很,这不我前几天刚刚提出来,他们就照葫芦画瓢学过去了。 “既然殿下这么说了,在下自然只有从命!”周可成笑道:“只是我那边简陋了些,恐怕要委屈你了!” “不敢!”黄安德磕了个头,站起身来,对身后人说:“拿过来!”便从随从手中接过一个锦盒,双手呈了过来:“这是将军您的印信官牒,还请收下!” “哦!”周可成有点尴尬的接了过来,虽然当初莫敬典给了自己一个金吾将军的官职,但从内心深处他根本没放在心上,打完这一仗捞完了好处就准备回淡水,却没想到对方这么正式的送来了。他小心翼翼的打开锦盒,只见里面一份锦缎卷轴,打开一看里面却是上等的白麻纸,上面抄录着任命自己为金吾将军的制书,但在乡贯、出身、年甲这些项目却是空白的,想必是留给自己填的,末尾是“尚书吏部告身之印”印章和一个朱笔写的“可”字,想必是这莫朝天子亲笔书写的,制作的十分精美,想必花了不少心力。周可成放下告身,又拿起一旁的官印,才发现乃是一枚金印,看成色应该还是刚刚铸造而成的。 “我记得后来这安南南北相争的时候,两边都用空头官职拉拢中国海盗为其作战,为了省钱就干脆拿木头刻个印充数。不知道是现在还没弄到那一步,名器没有泛滥,还是这莫敬典颇为看重我,才花了这么多心力!”周可成心中暗想,他将金印与告身放回盒里,发现里面还有一份铜页,却不知道是做什么的,便向黄安德问道:“盒子里这个是干什么用的?” “此乃铜册!”黄安德笑道:“我安南立下大功之人,朝廷便裂土封爵,这铜册一式两份,一份给您,一份藏于祖庙之中,世袭罔替。将军您先前立下大功,谦王便裂土封之,这便是您的铜册!” 周可成看了看黄安德,只见对方艳羡之情溢于言表,只怕这铜册是真的,看来这莫敬典在自己身上倒是下了不少本钱,只是自己的志向不在此地,恐怕没法在安南当贵族老爷了。他把玩了两下铜册,将其放入盒子里,笑道:“哦,原来如此,殿下如此大恩,周某倒有些受之有愧了!不过这封地在何处呢?” “哦,您上次说要挖煤,殿下说便将您的那处煤矿周围二十里地都封给你!” “当真?”周可成一愣,旋即笑道:“如此大恩,周某生受了。” “将军言重了!”黄安德笑道:“临别前殿下让在下转告您,范贼虽灭,但南方仍有黎朝余孽,还要借助将军之力讨伐。古人云宁为鸡首毋为牛后,南国江山虽小,但可划地而居,世代荣华,钟鸣鼎食,岂不胜过在大明为一黔首?” 周可成不得不承认莫敬典的开出的条件极为诱人,如果自己不是在台湾岛上有了自己的基业,说不定还真的跑到越南来当土皇帝了,毕竟大明虽然好,但最顶层的位置早已被人占满了,自己去再怎么折腾也是给人打工的份;而在越南这边还是草创,只要立下大功,混个勋贵还是没问题的,那就是股东了,自然大不相同。只是现在自己面前已经有了康庄大道,谁又回去走羊肠小路呢? “胡兄替我回去谢过谦王殿下的厚恩,征南之事,周某愿为殿下先驱!”周可成向王宫的方向躬身行礼:“开船的时间是明天中午,胡兄就与我同乘一条船可好?” “多谢将军!”黄安德笑道:“此番征讨范贼,小人托您的鸿福,也不无微功。今日前来也有一份薄礼奉上,还请将军收下!” “薄礼?”周可成笑道:“这就免了吧!” “免不得,免不得!”黄安德笑嘻嘻的拍了两下手掌,岸上便过来两头装饰的颇为华丽的大象来:“将军,这本是范贼象队中的,殿下将其赐给小人,小人借花献佛,还请您收下!” 周可成一愣,他可没想到对方竟然送了两头大象给自己,他走近细看了看,这两头象身高不到两米,应该是还未完全成年的,性格也颇为温驯。他本欲拒绝,但转念一想反正台湾那边气候与越南也差不太多,植被茂盛也不用担心饲料问题,带回去哪怕是吓唬吓唬土著人也是好的,便点头道:“难得黄大人如此美意,那在下就生受了!” 日本平户。 紧挨着一面大鼓,教习神色端庄的坐着,他左手摇动着一副象牙拍板,右手拿着一根小鼓槌,正挥洒自如的指挥着他身后的一群乐师,随着他韵律感极强的动作,古筝、笛、萧、琵琶等乐器演奏出的旋律如流水一般,舒缓悠扬的散开来。应和着乐曲声,一名十五六岁的小旦,正坐在紫檀木矮凳上,咿咿呀呀的唱着一段轻松活泼的戏文。 第五十八章美人 汪直没精打采的斜倚在一张锦榻上,神情疲惫,目光阴沉,相比起一年多前在双屿岛上时,他老了不少,也胖了不少,凸起的肚子之用一条绸带松松的扎了,浓密的胡须披在胸口,随着呼吸微微起伏。在他的对面,两名客人倒是对这曲子颇有兴致,他们又吃又喝,尤其是那个头上只留了一层薄薄短发的年轻汉子,始终关注着红氍毹上的演出。那张棱角分明的脸上浮现着迷醉的微笑,一双眼睛紧紧盯着年轻活泼的小旦,每当听到妙曼撩人之处,便大声独自喝起彩来。 汪直皱了皱眉头,仿佛是有些厌烦那个年轻人的叫好声,不过他没有说话,此时场中的乐曲已经到了尾声,那名小旦煞住尾腔,同一名末角一唱一和地念了四句下场诗,便款摆着腰身,以一串轻盈优美的碎步,踏着锣鼓点退下场去。接着,站在旁边侍候的几个小厮,却开始来来往往地忙碌起来。汪直定一定神,随即想起酒宴吃到这当口,该是到了更盏换席的时候了。虽然身上有些疲乏,但毕竟客人在场,他也只得艰难的站起身来,招呼了两位客人,一起到外面的庭院去散步闲谈,好让仆人们收拾打点。 庭院里夜色四沉,与灯火辉煌的屋内气氛大不相同。由于此时乐队已经停止演奏,只能听到声声的虫鸣,显得格外静谧。虽然是在日本,但这个庭院却全然是苏式的,黑黢黢的假山、修剪整齐的林木、爬满藤蔓的墙壁,以及高耸的屋脊,都映衬在月空之下。三人穿过青石铺就的小路,来到一座凉亭,分开坐下。 “汪公!”方才那个短发青年笑道:“方才那位小旦当真是一副金嗓子,唱起小曲来撩人的很,不知可否割爱呀!” 见对方如此口无遮拦的向自己要人,汪直脸上顿时僵住了,那个唱曲的小娘子是汪直花了大笔银子从扬州采买来的,要送要留,本来只凭他一句话就能定夺。不过话又说回来,这个戏班子可是汪直的心肝宝贝,这些年他大半时间都在日本平户,就靠着它才打发了不少寂寞时光。何况,那个小旦又是班里的一根台柱子,模样儿长得俊俏不必说,难得的是嗓子好,戏也演得十分出色。要让他送出去,实在是肉疼的很。 “阿海!”另外那名客人看出汪直脸色不对,便笑道:“这小娘子可是汪公的心头肉,你就这么开口索要,也太不识脸色了吧?” 汪直冷哼了一声,被对方的话语挤兑的颇为难受。原来这两名客人都是大明的海贼,留着短发的那人姓徐名海,也是明代徽州歙县人,乃是汪直的同乡。原本是杭州虎跑寺的和尚,后来穷极无赖便出了海,原本在汪直手下做事,后来势力渐大便独立出去;另外一人叫麻叶,也是一股海贼的头目。朱纨禁海的时候,这两人损失颇大,为了避风头便逃到了平户,时常在汪直宅里寄食。 “麻叶你这话说的,倒把汪某看的忒小了!”汪直冷笑了一声:“某家虽然不成器,但麾下也有数万之众,岂会在意一个小娘子?只是徐头领你既然开口索要,那汪某也有一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汪公是我等的前辈,又有什么不当讲的?”徐海笑道:“我也知道方才那话唐突了些,只是那小娘子着实撩人的很,还请汪公见谅!” “就一桩事,徐兄若是替我办成了,那小娘子自然送到你的船上,汪某还奉上一份陪嫁来!若是办不成,那就再也莫提了,可好?” 徐海闻言一愣,旋即笑道:“好,好,汪公你说什么事?” “月前我的人从宁波那边运了一批硝石过来,想要在堺港卖个好价钱!但是半个月前冲那边传来了消息,硝石的价格比往日足足跌去了三成!我一开始还以为是倭人找借口来压价,便下令把货压一压,给那些短腿猴子一点好看。”说到这里,汪直稍微停顿了一下,目光扫过徐、麻二人:“你们知道结果如何吗?” 徐海与麻叶对视了一眼,两人都知道汪直做贩运硝石的买卖利润极厚,当时日本还不能自制硝石,本土又没有硝石矿,只能依赖西欧或者大明海商输入,价格十分昂贵,有一发铁炮便值一升白米的说法,为了筹集足够的硝石供战争使用,有的大名甚至下令贩卖人口。但两人也知道这硝石贸易的水很深,而且汪直实力雄厚,插手必然遭到其报复,因此虽然垂涎已久却不敢介入。今日听汪直这话,莫不是被别人插入了? “汪公,莫不是有别人插手了?”麻叶小心翼翼的问道。 “不错!”汪直点了点头:“我派人打听过了,有一家叫兰芳社的海商卖了不少硝石给纳屋,而且每两三个月都会运一批硝石到堺港!”说到这里,汪直看着徐海笑了笑:“徐兄,你若是能帮我给这兰芳社一点难看,这小娘子便是你的了!” “这汪直当真好笑,一个唱曲的就要去趟这么深的浑水!”麻叶暗中冷笑:“这是把徐海当傻子吗?反正与我无关,正好一边看戏!” 果然徐海脸上露出难色来:“汪公,不是小弟推诿,只是这硝石买卖并非一般人能插手的?还是先查清楚这兰芳社的来龙去脉,再做主张不迟!” 汪直见两人推诿,心中暗自冷笑,面上却依旧是那副不温不火的样子:“这兰芳社的来龙去脉我倒也早就让人查清了,与你我都是熟人!” “熟人?” “不错,便是许梓许老四!” “啊,是他?” “不是说他死在浯屿、鸟仔溪了吗?” 第五十九章舍不得 看到徐海与麻叶两人满脸的惊诧,汪直心中不由得暗自冷笑:“两位这就有所不知了,当初朱纨、卢镗领兵进剿浯屿、鸟仔溪的时候,这许老四正好受友人所邀,去了另外一个地方,所以虽然他人船丢了个精光,自己却是毫发未损!” “原来如此,这许老四还真是好运气,这样都逃出一条生路来!” “是呀,大难不死必有后福!许老四人船丢了个干净,居然还能复起,果然不一般!” 看着徐海与麻叶两人的样子,汪直低咳了两声:“二位应该都知道,汪某出道时受过许二爷的恩,按说若是许老四当初知会一声,我这硝石买卖让与他一份来也不是不可以,只当是还当初的人情了。可他这么不声不响的插手进来,汪某就有些为难。若是动手江湖上说我忘恩负义;若是不动手,这道上的规矩还讲不讲?手下的兄弟们还怎么过活?我说的对不对呀?” 徐海与麻叶对视了一眼,立刻就明白了汪直的用意。汪直这话虽然说得冠冕堂皇,但若是许梓真的跑过来说要分一杯硝石贸易的羹,十有是被灭了口,再说这硝石买卖又不只有汪直一家在做,那些红毛夷照样也有插手,怎么没看到他们派人来汪直这里知会一声?说穿了不就是一句话——红毛夷船坚炮利,夹板大船往来如风,汪直拿他们没法;而许梓在浯屿和鸟仔溪人船输了个干净,现在实力弱小,正好拿来杀鸡立威。至于自己不动手,要么是为了江湖上的名声,还有一个可能性是想要拿自己当过河卒子探路。 “汪公!”徐海笑了笑:“在下虽然不成器,可也听说许家四兄弟当初在海上的名声。说白了,大伙儿吃的这碗饭都是那兄弟四人开的路。许四爷虽然运道不好,走了背字,可那落井下石的事情小弟是不干的,更不要说今日的事情传出去,江湖上的兄弟会说徐海为了一个戏子,向许四爷下黑手,将来徐海还怎么统领下面的兄弟?” 一旁麻叶也不是傻子,忙不迭应道:“是,是,徐兄弟说的是,我麻叶也是这个意思,汪公请见谅!” 见徐海与麻叶推诿,汪直不禁暗自咬牙,他之所以想让徐、麻二人出手不光是因为那兰芳社触动了他的蛋糕,更要紧的是他始终搞不清楚对方的根底。像汪直这些明代海商,虽然表面上看过去威风凛凛,但从某种意义上讲却不过是沿海缙绅的白手套罢了。像硝石、棉布、铅、铁等获利丰厚的买卖,无一不是朝廷严禁的,若要组织货源就离不开沿海缙绅的支持。换句话说,许梓的这些硝石后面肯定也隐藏着一批实力雄厚的缙绅,但问题是无论汪直怎么派人探查,也不知道这批硝石是从哪里偷运出来的,自然更找不到这批缙绅的来历了。 俗话说打狗也要看主人,若是一般没有背景的小股海贼,汪直反掌也就灭了。但像许梓这种来历大、背景深厚的就是另外一回事了。若是惹恼了对方,撕破了脸,别看自己名声显赫,最后倒霉的还真不知道是谁。那么最好的办法就是让一两个去试探一番,打草惊蛇,看看背后到底是什么人物再说。他今日请这两人来听戏也就是这个目的,却不像这两人年纪虽然不大,但却老练的很。想到这里,汪直装出一副不以为意的样子,笑道:“也罢,既然如此,那就不提此事了。时候差不多了,下人们也应该的收拾的不错了,我们回去听戏吧!” 三人回到屋内,此事下人们早已将桌上吃剩的酒肴撤下,换了瓜果茶点上来。三人一边品茶,一边听着几个戏子在上面唱戏,也许是因为方才的事情,方才那个小旦就再也没有上台,只有几个十二三岁的小丫头在上面唱着小曲,徐海在下面听得心头越发痒痒的。终于耐不住性子,笑道:“汪公,为何不让先前那个戏子再过来唱两段与我听听?” 汪直看了徐海一眼,哼哼哈哈的却不说话,徐海见状心头越发着急,笑道:“汪公,那小娘子着实可人的很,您说一个价,在下绝不还价!” 徐海话刚一出口,就知道自己说错话了。果然对方端坐在椅子上,默默的捋着胡子,闭着眼睛,仿佛根本没有听到徐海方才说了些什么。徐海顿时觉得一阵莫名的尴尬,他在堂上又坐了会儿,只觉得如坐针毡,浑身上下没有一处舒服,只得起身告辞。麻叶见状也只得跟着拜别出来了。 两人出了汪宅,上了轿子走了一段路。突然徐海用力猛踩了两下轿子,大声喝道:“停轿,停轿,掉头回汪直那里去!” “徐兄,你这是怎么了?”麻叶不解的问道:“你刚刚不是出来了干嘛又回去?落下什么东西了?” “娘的!”徐海骂了一句:“老子实在放不下那个小娘子,罢了,便应了汪直便是!” “徐兄,你莫不是疯了!”麻叶给吓了一跳,赶忙问道:“他又不是没人没船,为啥要咱们去碰那个兰芳社?那汪直是要拿咱俩拿枪使唤呀!” “老子不管了!”徐海烦躁的摆了摆手:“麻兄你要是不想去就不去,这是我徐某一个人的事情,老子就不信那许老四是老虎,能咬咱一口!”说罢便催促着轿夫扭头往来时路上回去了。看着徐海轿子远去的背影,麻叶摇了摇头:“老子以前听说书的讲水浒里面说:‘一个字便是僧,两个字是和尚,三个字鬼乐官,四字色中饿鬼’还以为是假话,今日看来徐海你这模样,说书先生还真没有冤枉这些秃贼!” 台湾,淡水。 第六十章意外 “这些就是你招募来的朝鲜弓手?”周可成惊讶的指着望台下的弓手们,绝大部分人都剃掉了前额与头顶的头发,将后脑两耳旁的头发编成辫子,有的还系着金银环和彩色的丝带,垂在肩膀之上,自己上次去礼成港的时候朝鲜人可不是这种打扮呀? “可成,那,那不是朝鲜弓手!”陈四五有些尴尬向右边指了指,周可成顺着手指的方向看去,只见十几个身着白色曳撒,头戴黑色宽檐帽,腰跨环刀弓袋的汉子,这倒是和印象中的朝鲜人的打扮差不多,可这人数也太少了吧? “那剩下的呢?这只有二三十人,我记得让你招募两百弓手的吧?” “可成,我确实去招募了,可是招不到呀!”陈四五咬了咬牙答道。原来他去了礼成港将自己的来意告诉王家父子之后,对方却直言拒绝。原来朝鲜的军制效仿的乃是大唐的府兵制,接受军事训练和承担军役的是良人以上的阶层,而真正承担繁重劳役处于社会最底层的贱民奴婢阶层是没有余暇、也没有财力学习射艺的,也没有义务承担军役。而有受过射艺训练的良人阶层放在大明都是小地主水平,家中的田地一般都在两结以上,即便是下田一年也能收二十石粮食,自然没有太大动力来冒险去海外当雇佣兵了,加之周可成这要求着实不低,因此陈四五费尽心力也才招募了二三十人来。眼见得时间如流水一般,但应募的人却越来越少,陈四五也是越发焦虑,最后还是王贞给他出了一个主意。 “藩地六胡?”周可成听了一愣:“你是说这些满头小辫的鞑子也是朝鲜人?” “不能说是朝鲜人,但确实这些人在朝鲜的疆域之内!”陈四五答道。原来当时元灭之后,在辽东便形成了一个巨大的权力真空,无论是明还是高丽(即王氏朝鲜)、以及后来的李氏朝鲜,都竭力招抚当地的女真部落,以扩张自己的国土。凭借巨大的国力优势,明朝在这场竞争中大获全胜,基本继承了元在辽东的政治遗产,但朝鲜也不是一无所获,经过多年的苦心经营,李氏朝鲜也将图们江流域的一些零散女真部落掌握在手,这些女真部落向朝鲜称藩,并视其为自己的宗主国。由于其主要分为六个部落,所以朝鲜人便称其为藩地六胡,后来壬辰倭乱中,加藤清正在自己的军记中描述的与女真部落交战的就是指的他们。与当时辽东的大多数女真部落一样,藩地六胡的这些女真人虽然已经懂得农耕,但文明水平远低于朝鲜和大明,以渔猎为俗,遇到荒年便时常向南边的朝鲜人、甚至渡海前往日本劫掠。朝鲜人称其为胡乱,也时常派出兵马征讨,也有从中招募士兵,其中的佼佼者甚至有进入朝鲜两班阶层的。王贞便建议陈四五去当地招募弓手,一来这些女真人以射猎为俗,习于弓马之道,去当雇佣兵可以换来钱米养活家小;二来也可以减小朝鲜北疆的军事压力。 听到这里,周可成脸色渐和,自己当初让陈四五去朝鲜招募弓手只想过射箭是当地的风俗,却没想到这种军事技能并非身为被统治阶级的贱民能拥有的,而掌握军事技能的良民阶层又未必有意愿来当雇佣兵,陈四五能随机应变其实已经是表现的极为出色的了。 “这样也好,反正只要是能打仗的就行!”周可成点了点头:“那你就将他们按照各自部落分为六队,然后让其自己推选首领吧!” “是!”陈四五应了一声,犹豫了一下:“那这七队由谁统领呢?” “就从那些朝鲜人中挑选一人吧,对于这些女真人,他们比我们更熟悉,再说这些朝鲜人少,也不怕他们抱成团!” 处理完了弓手的事情,周可成正准备前往船厂,去看看新船的建造进度,突然看到小七从外面进来,相比起自己去越南前,这个少年长得更高,更加魁梧了,他的上唇和下巴已经多了一圈茸毛,如果不去看他那还带有稚气的双颊,已经完全是一个成年人了。 “有什么紧急的事情吗?我正要去船厂看看!”周可成取下挂在墙上的佩刀,准备将其挂在腰带上,一边笑道:“要不我们可以路上边走边说!” “师傅,恐怕您现在不能去船厂!”小七的脸色十分严峻:“去堺镇的船队遭到袭击了!” “什么?”佩刀从手中落地,周可成上前一步:“什么时候的事情?死了多少人?货物和船有损失吗?” “船队刚刚靠码头,我已经下令守备队封锁码头了!”小七从地上捡起佩刀:“要不我们路上边走边说?” “好!”周可成接过佩刀,插在腰带上,随小七向外走去。 码头。 飞鱼号停在码头上,水手们正忙碌的用担架将伤员从船上抬下来,呻吟声、咒骂声、呵斥声不绝于耳。周可成侧过身子,让担架从自己身旁走过,脸色凝重:“这一趟船的首领是谁?” “铁脖子老刘!”小七低声道。 “他人呢?” “还在船上!”小七犹豫了一下:“大腿上挨了一铳,身上还中了一箭,幸好没有射中要害!” “嗯!”周可成的腮帮子露出一条青筋来,那个铁脖子老刘是当初在关帝庙时便跟随周可成了,办事稳重,颇得众心,所以才让他来指挥这次航线,想不到竟然遇到这样的事情。 小七小声问道:“师傅,要不要先把他抬下来,问一下当时的情况?” “不必了,先让大夫好生疗伤,其他事情明后天再说,我们先上船看看!” 第六十一章结盟 半顿饭功夫后,船上的事情都处理的差不多了,周可成登上船来,只见甲板上到处血迹斑斑,侧舷的木板上也依稀可以看到铅弹射击的痕迹,还没有来得及更换的帆布更到处都是烟火,显然遭遇到了火攻。小七看到周可成脸色如铁,大着胆子说道:“当初一共有三条船过去,飞鱼号,青虾号,还有一条福船。是在回程的路上遭到袭击的,那条福船被抢了去,幸好金银这些硬货都在飞鱼号上,福船上只有一些折扇、倭刀和一些软货,不过有五十石铜锭在上面,也一并被抢去了!” “回来的路上?具体地点在哪里?” “这个就不知道了,要问老刘!” 周可成没有说话,小七站在一旁,咬了咬牙:“师傅,这件事情我觉得蹊跷得很,应该是同行干的!” “好了,有什么事情等明后天问了老刘再说吧!”周可成转过身来:“还没有证据,就不要瞎猜。” “是,师傅!”小七惶恐的低下头。 当回到自己的住处,周可成压抑已久的情绪终于爆发出来,他愤怒的拔出腰刀,将床旁的衣架一刀两断,然后将桌子上的茶具扫落地上。虽然他早就知道海上是一个弱肉强食的世界,但当事情真正落到自己的头上还是有一种想要爆炸的感觉。更要紧的是,自己对于隐藏在黑暗中的袭击者一无所知,更不要说防范和报复了。整个晚上他都无法入眠,竭力从脑海中寻找线索,但一无所获,已知的线索太少而可能发起袭击的势力太多,葡萄牙人、明国海盗、日本倭寇以及任何一个偶遇的海上势力都有可能发起一次弱肉强食的袭击,直到四更时分他才昏昏沉沉睡了过去。不过当第一缕晨光从窗户射入,周可成便睁开了双眼,没有什么比复仇更加催人奋进的了。 吃完早饭后,他就前往医院询问铁脖子老刘,经过一番询问后得知他们是经过屋久岛附近遭遇二十多条船围攻的,看舟船应该是当地的轻舟,围攻的人也是倭人打扮。说到最后,老刘羞愧的低头道:“小人大意,失却了船和那么多货物,还死伤了那么多兄弟,还请掌柜的责罚!” “罢了,事发突然也怪不了你,你先好生修养,早日痊愈吧!”周可成温言安慰了老刘几句。领着众人出了病房,脸上立刻罩上了一层黑云,向身后的本间氏康问道:“氏康殿下,你觉得这件事情是谁动的手?” 本间氏康沉吟了一下,答道:“屋久、种子岛是属于大隅国的,大隅国的守护乃是岛津家。不过以在下所见,动手的未必是岛津家的人。” “哦?为何这么说?” “周先生,屋久、种子列岛乃是从宁波——琉球——日本航线上重要节点,自古以来岛上的百姓就习惯于与外国通商贸易获利。岛津氏对于往来的商船,素来都很少加以攻击的。兰芳社的船队武装齐全,又不是第一次经过当地,为何会袭击呢?” 周可成沉吟了片刻,问道:“那您觉得是怎么回事呢?” “周先生,在下认为只凭船员的那点线索很难找出真凶,袭击者可能是当地的土豪、也有可能是其他地方的海贼,甚至还可能是您的竞争对手。在这个乱世里,人心险恶,我们只有谨慎从事才能自保!” “氏康殿下说的不错!”周可成满意的点了点头,这个日本武士的回答让他十分满意,看来只用来做一个入侵佐渡岛的幌子还有些可惜了:“那您觉得我们下一步应该怎么做呢?” “首先应该加强船队的保护力量,比如将航次减少,每次派出的船多一些,上面多装载一些士兵!这样就可以防止再次遭到敌人的进攻。其次我建议派出一名使者前往九州岛津家,将此事告知对方,以岛津家的力量,必然能够查清楚事情的原委!” “派人去岛津家?”周可成一愣,对方的建议听起来有些荒谬,但细想起来却不无道理,难道在大明被盗匪抢劫不应该到官府报案吗?只是眼下日本正处于战国时期这些大名会怎么做呢? 本间氏康看出了周可成的疑惑,笑道:“周先生,您是不是担心那岛津氏会不会理会您?这个请您放心,现在的岛津的家督名叫岛津贵久,此人乃是少见的英主,初阵以来不过数年时间便已经平定了萨摩一国,虽然岛津家拥有大隅守护一职,但该国的国人众多不遵守护的号令,岛津贵久早就有出兵将其平定的打算。如果您将在大隅遭到海贼袭击的事情向其投诉,无疑是给了他一个很好的借口,无论如何他都会给您一个说法的。” “我明白了!”周可成听到这里,心领神会的笑了起来,正如本间氏康所说的,对于岛津家来说,大隅的国人众们使其接下来要讨伐的对象,周可成向其投诉无疑是对其守护权力的承认,无论如何也会给其一个说法。而对于周可成来说,他并不在乎岛津氏是否真的会秉公执法,但通过这个地头蛇才能更方便的找到幕后的真凶。 “氏康殿下,一事不烦二主,那这件事情就劳烦你了!请你作为我们兰芳社的代表,前往岛津氏一趟!” “周先生,如果可能的话,最好给予在下一个官方一些的身份!”本间氏康说:“这样可以让岛津氏重视一些!只凭兰芳社的身份恐怕岛津家只会敷衍了事。” “官方一些的身份?”周可成一愣,自己一个海商头目哪有什么官方的身份可以给的?难道要随便仿造几个大明的假官印不成?想到这里,他突然走到书桌旁,在抽屉里翻弄了一会,摸出一个锦盒来,打开来取出从莫敬典那里得来的金印、官牒、铜册,问道:“你看这个行不?” 本间氏康接过来一看,不由得大吃了一惊,上面的喃字虽然他看不懂,但是汉字还是认得的,安南的典章制度虽然远不如大明,但毕竟与中原山水相连,两汉时候就有郡县,文化技术交流方便;又不像日本自从北条氏覆灭后四百多年时间里小仗天天有,大仗隔三差五,仅有的一点资源都花在打仗上了,手工业水平和典章制度方面自然是远远超过当时的日本,这金印、官牒、铜册制作的精美程度一下子就把本间氏康给镇住了。他小心翼翼的将其放回锦盒,双手捧过头顶,还给周可成道:“原来殿下此去已经是安南国的金吾将军,实在是可喜可贺!” “什么金吾将军,安南北朝给的一个杂号将军罢了,做不得数的!”周可成不以为意的笑了笑:“你的意思是这个也成?” “那是自然!”本间氏康看了金印官牒,态度又恭谨了不少:“安南虽然及不上大明,也是南方大国了,金吾将军至少也是殿上人,那岛津家家督虽然自称是赖朝公的私生子,但其家格来看,授官最多也不过松爵而已,说来大人已经身居其上了,他如何敢怠慢?” 周可成被本间氏康这一番话说的晕头转向,经由其一番科普后才明白了过来。原来日本古代的位阶极为苛刻,大体来说根据某人的家门授予其入仕的起步点和升迁速度。而从五位下是一条明显的分界线,以上之人被认为是通贵,一般贵族家的嫡男一般入仕便被授予这个级别的官爵。这种制度是来源于中国的秦汉的二十等爵制度,从五位下对等于其中的“五大夫松”,而秦始皇曾经把泰山松树封为五大夫松,是以日本人又称从五位下为松爵。一般室町时代时足利将军家初叙位阶也不过如此,像岛津氏这种高攀源赖朝家私生子的家门,一辈子干到头撑死也就比这高上一两级。而安南在官制上模仿中国,金吾将军最早是出自汉代的持金吾,乃是指挥北军的高官,为中两千石,其后唐、金、元、明变为武官散阶,虽然级别略有差异,但对应的也都是二、三品的高官。对应日本至少能够在清凉殿上侍奉天皇的殿上人了(五位以上),虽然当时日本中枢无权,但身份阶级的思想早已深入人心,周可成这一顶官帽子亮出来,岛津氏肯定不敢怠慢的。 “既然如此,那我就用这金印给岛津氏发一份文书吧!由你带去。”周可成笑道:“对了,我这次还从安南带了一对大象回来,你就带一头过去,只当是我赠予岛津氏的礼物!” “象?”本间氏康惊讶的抬起头:“那是何物?” “是安南的一种野兽,体型十分巨大,成年可以长到两人高,数十人重,大明天子的依仗队中便有六头大象!不过我这两头现在只有一人多高,要成年至少还要几年!” “两人高?数十人重?想不到天下有这等巨兽!”本间氏康咋舌,旋即笑道:“岛津氏见了这等远方来的异兽,定然会为殿下的威仪所慑服!” “希望如此吧!”周可成神色一整:“氏康殿,堺港与淡水的贸易航线有多重要也不用我多说了,不光是硝石,我们从月港还能转运各种货物。琉球、萨摩岛链是必经之路。其实这次遇袭也是早晚的事情,若是能解决得好,能够在岛津氏那边打开一个贸易口子,对我们来说反倒是一件好事,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是,属下此番去鹿儿岛的目的不光是要追查遇袭之事,还要与岛津氏结好,打通一条新的贸易线路!”本间氏康的声音不大,但眼睛却流露出狂热的光:“殿下请放心,属下绝不会此行绝不会有失金吾将军的威风的!” 日本,平户。 咚咚锵!咚咚锵! 随着一阵鼓钹声响起,数条快艇冲波击浪,出现在海面上,这些快艇长不过两三丈,上面皆有七八名精壮汉子,结束停当了,随着鼓点划动长桨,在水面上如箭一般,劈波斩浪。 “汪公!”徐海懒洋洋的看了看海面上的竞速:“今天是什么日子?怎么这些倭人在海上折腾,倒有些像咱们家乡端午龙舟呀!” 汪直往海面上看了看,嗯了一声,就将注意力收回到桌面上的马吊牌来,只见他眉头紧锁,半响无语。徐海看的气闷,又不好发声,回头拿过旁边茶几上的桃子,大口啃食起来,咯吱咯吱的声音,让同桌打牌的其余两人眉头微皱,脸上露出厌烦之色。 徐海吃完了一枚桃子,可汪直还没有出牌。徐海眼看就要耐不住性子,却只见汪直将手中牌往桌子上一埋,叹道:“罢了,心乱如麻,今日便都算我输了!” 牌桌旁的两人见汪直这般,不由得吃了一惊,麻叶接口道:“汪公,你莫不是有心事?” 汪直叹了口气,却不说话,麻叶身旁那人名叫谢和,也是一个大海商:“汪公,若有什么烦心事,不如说出来我等听听,一同参详,俗话说一人计短,两人计长,我等四人思量,岂不胜过一人苦闷?” “是呀,汪公说来听听吧!”麻叶也接口道。 “哎!”汪直叹了口气:“其实也没什么,只是方才看到倭人在海上竞舟,不由得想起了家乡的事情,你们算算,我们已经在这平户呆多长时间了?” “一年多,快两年了吧!”麻叶答道。 “嗯,快两年了,你们不觉得这个时间太长了吗?”汪直问道。 第六十二章远图 桌上其余三人对视了一眼,他们三人都是海上大豪,朱纨主持海禁,围攻双屿之时,摆在明国海商面前有两条路,一条路便是如李光头、许家兄弟一般在闽浙两省沿海与官军周旋;而另一条路则是如汪直、周可成这样跑到台湾、日本这些官军鞭长莫及之处避风头。双屿和浯屿的毁灭证明后者的选择是正确的,但随着时间的流逝,一个新的问题摆在了这些幸存者面前——如何才能继续生存下去。与周可成不同的是,汪直与徐海并没有一个属于自己的立足之地,他们能够寄居平户乃是因为松浦藩的默许和支持,但这种默许和支持不是无条件的,日本人给予中国海商各种优待的目的是为了发展同中国的贸易,是为了获得源源不断的生丝、硝石、铁器、棉布等必须的商品。短时间还好,假如长时间汪直无法改变现状,打通与明国的贸易管道,那日本人的态度转变是不难预料的了。 “汪公!”徐海将桃核扔出窗外:“你也不用绕弯子了?是不是那些倭人又在你面前说些什么了?敞开来说就是了!” “徐兄弟,说话听音,锣鼓听声。这种事情若是等到倭人开口就已经晚了!”汪直冷笑了一声:“大伙儿手下有多少人船?都留在这里坐吃山空也不是个事情吧?” “汪公!”谢和接口道:“你这话说的是不错,但朱纨虽死,但朝廷的海禁并没有取消,双屿浯屿都被官军焚毁。我等这么多舟船,总要有个立足之处吧?” “来人,清理一下桌子,取我海图来!”汪直轻击了一下手掌,早有婢女将桌子清理干净,又送上一个樟木盒子来。汪直打开盒子,从当中取出一支卷轴,在桌子上铺展开来:“列位,双屿虽然被官军焚毁填塞,但两浙沿海无人岛屿众多,我们再挑选一个利于舟楫、有淡水、且有停泊大船的港湾的岛屿便是了!” “那官军方面?”麻叶有些犹疑的问道。 “两浙官绅百姓厌憎海禁已久!”汪直笑道:“朝廷虽有禁令,然要执行总要大臣,朱纨且清且能,尚且被杀?前车之鉴在此,又有何人敢于冒杀身之祸来行海禁之令呢?” 三人听了汪直这话,纷纷点头。俗话说最了解你的是你的敌人,这些大海商是朱纨的死对头,他们也最清楚朱纨的才能和清廉,像这样的人都因为得罪了闽浙两地官绅而被逼自杀,朝廷又能从哪里再找来一个像朱纨这样的大臣来执行禁令呢?徐海性子最为急躁,第一个站起身来:“汪公,你说句话吧,大伙儿一起出海,重建双屿!” “徐兄弟请坐!”汪直笑吟吟的压了下手,示意徐海坐下:“这次出海,我打算不禁我们几家一起去,还要联合大友、松浦诸藩一同南下,以壮大声势,我不但要重建双屿,还要逼迫朝廷招抚我们,通商互市!” “招抚我等,通商互市?” “汪公,你莫不是开玩笑吧?” “逼迫朝廷,这怎么可能吧?” 三人纷纷长大了嘴巴,对于这些海商来说,人生最高理想也不过是朝廷对他们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发了财之后回乡盖屋买地供儿子科举,下一代就能翻身做缙绅老爷,用不着再出海受风波之苦。招安就已经够匪夷所思得了,更不要说逼迫朝廷通商互市,那简直就是做梦都不敢想的事情。 “这有何不可能的?”汪直笑道:“谢兄弟,我问你这闽浙两省吃这海上饭的有多少人,多少船?” “这个我如何知道!” “十万人有没有?” “何止十万人!”谢和笑道:“依我看便是二十,三十万人也不止,光是海上跑船的便不止二十万人,两百料以上的船就不下两三千条。” “嗯,这么多船,这么多人,朝廷一句话海禁就废了,你说他们会不会老老实实的回到家中种地?” 谢和听到这里,不由得笑了起来:“汪公您也是徽州出来的,怎么会说出这等笑话来,若是家中有地可种,谁还愿意出海谋生?再说了既然出了海,做了这通商的活计,哪个又愿意回去在田里累死累活,一年下来交完田租国税,连养活自己都难。” “嗯,既然不能回乡种田,又无法通商谋利。可人总是要吃饭的,你觉得这些人会做什么?” 三人都不是傻子,听汪直说到这里,如何还不明白对方的意思?徐海的城府最浅,第一个开口问道:“汪公,您说是为盗?” “不错!这可不是一万两万人,二三十万人,又有舟楫之利,若是挺身为盗,你们觉得朝廷会如何应对?” “会出兵征讨!”谢和的脸色很不好看:“但以朝廷之力,最后赢的肯定还是朝廷的。” “我又没说要和朝廷对着干!”汪直笑道:“你们想想,若是平时要朝廷开放海禁通商,自然不会应允;但到了这个时候,朝廷哪怕是为了早日平定海贼,也会网开一面了吧!” “嗯!汪公所言甚是!”谢和笑道:“说到底朝廷那些官儿便是如此,不见棺材不落泪,不撞南墙不死心。咱们好说歹说,他都不会理你,只有事情已经走到了绝路,他们才和你讲道理。” “不错!”徐海笑道:“古人不是说过吗?杀人放火金腰带,修桥铺路没人埋。汪公说的是,咱们若想招安,首先就得杀人放火,不然这金腰带怎么上得了身?” “徐兄弟这话就说的过了!”汪直赶忙解释道:“我请大友、松浦两家与我等一同渡海,为的只是挟倭人以自重,可不是真的为了去杀人放火。要不然朝廷剿灭海贼之后,又翻老账怎么办?” 第六十三章翠翘 “那你的意思是?”麻叶问道。 “其他人怎么做是其他人的事情,我们还是做我们的买卖。这样朝廷才能看到我们的诚意,说到底,大伙为的是安心做买卖,不是为了做强盗吧!” 汪直这番话引得谢和与麻叶连连点头,唯有徐海却是暗自冷笑,你这汪直当面是个菩萨,背后却是个罗刹,你口口声声说是想安心做买卖,不是为了做强盗,那又为何暗地里指使我去袭击那兰芳社的船队?这等做派我须得小心,不然哪天让你卖了都不知道。想到这里,他猛拍了一下大腿,倒把一旁的麻叶吓了一跳,问道:“徐兄,你这是作甚?” “见谅,见谅!”徐海站起身来:“兄弟那里还有点事情,须得回去照看下,先告退了,见谅则个!”说罢向三人做了个团揖,便下船去了。 看着徐海的背影,谢和莫名其妙的问道:“徐海这没头没脑的到底是怎么了?” “呵呵!”麻叶笑道:“谢兄,你这就不知道了吧。他前些日子从汪公那里讨了个俊俏小娘子,正是热乎的时候呢!” “原来如此呀!”谢和笑了起来:“这也算的是英雄难过美人关吧!” 徐海除了船舱,便上了自己的小船。方才麻叶猜的其实只对了一半,徐海的确对从汪直手中得来的那个小旦角迷恋的很,但这下出去却并非是为了这个。他当时率领手下冒充屋久岛附近的当地人袭击周可成的船队,夺走的虽然只是一条福船,但却经过船厂的一系列改造,在船帆、缆绳、舵盘以及底舱都与当时通常的福船大有不同,更利于航行、船员的住宿和自卫条件都要好上许多。徐海虽然是个好色之徒,但在海战上却颇有天赋,他在指挥突袭时就发现这几条船不但行动快捷,而且火力惊人,自己以三倍以上的兵力发起突袭,若非处于狭窄的近海海湾,只怕还要空手而归,即便如此,死伤的人数也数倍于对手。因此他夺回船后便花了不少时间在上面揣摩,希图在自家的船上加以仿效。方才他听汪直提到要与大友、松浦诸藩一同渡海前往大明,便想起抢来那条船上的事情,便起身告辞了。 徐海到了码头,去修船处察看了半日,到了晚饭时分方才回到自己住处。在门外还有六七步便高声道:“翠翘,翠翘,我回来了!” 屋内应了一声,娉娉婷婷的走出一个俏丽绝伦的女子来,正是先前徐海从汪直手中索要来的那个小旦,原来此女姓王名翠翘,本出身自山东官宦之家,后因为朝争失败流落到江南行院之中,为汪直高价买了来自娱,本来她还时常感叹红颜白发,但眼下跟了徐海,虽然也不过是个海贼,但至少是正当壮年的汉子,比起汪直那等垂老之人还是强上百倍的,加上徐海对其颇为宠爱,几天下来,王翠翘也渐渐习惯了。 “老爷辛苦了!”王翠翘替徐海脱下外袍,笑道:“眼下天热,奴家让师傅做了几样爽口的小菜,便在后院树荫下摆开,也清凉些!” “也好!”徐海应了一声,先去梳洗了,走到后院。王翠翘早令人在老槐树下铺了一层芦席,摆开蒲团小几,待徐海出来了便服侍其坐下,替徐海筛酒布菜,侍候徐海。徐海吃了几口,见王翠翘跪在一旁,只是侍候自己,自己却不吃喝,便笑道:“娘子为何不动手,只看我一人吃?” 王翠翘掩口笑道:“老爷说笑了!奴家不过是个婢子,岂有与郎君同桌进食的道理?” “什么婢子老爷的,我说可以就可以!”徐海一把将王翠翘扯到身边坐下,又将自己的筷子塞到对方手里,笑道:“你道我先前是做什么的?” 王翠翘手里拿着筷子,看了看徐海心中暗想你这做贼的先前又能有什么来历?口中却笑道:“一点由头都没有,这叫奴家如何猜得到?” “娘子说的也是!”徐海笑着摸了摸自己的头顶:“如何,现在猜得到了吗?” 王翠翘看了看徐海不过寸许长的头发,掩口笑道:“看老爷这样子,当初莫不是寺里的僧人?” “不错,咱家年少时还真的在杭州虎跑寺当过几年和尚,还有个法号叫‘普净’。” “哦?”王翠翘闻言一愣,旋即笑道:“老爷,奴家当初也听说过这杭州虎跑寺,听说也是杭州数一数二的大丛林,您当初好端端的在寺中为僧,怎么又做了这般勾当呢?”她话一出口,便知道自己说错话了,赶忙改口道:“老爷,我不是那个意思——” “罢了!”徐海却不着恼:“我也不瞒你,当初我在虎跑寺里作僧人,每日里青灯古佛,素斋粥汤,看到来进香的妇人便觉得心里发痒。所以叔父叫我出海做买卖,我立刻便脱了袈裟,扔了度牒,去做了这行当。今日回想起来倒也不后悔,我徐海的确不是吃斋念佛的人,便是当初叔父不叫我,我早晚也会出寺还俗的。” 王翠翘见徐海没有着恼,这才松了口气,低声道:“奴家方才失言了。”徐海笑了笑,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我前两天看你收拾我的房间时,翻看那书架上的那些书,你应该不是普通人家出身吧?” 原来徐海这住处原本是一名在平户旅居的明国商人的寓所,书房中有一些原主人的书籍,徐海虽然作了十几年的僧人,但识字却不多,只能算是粗通文墨,而王翠翘自小便受过很好的教育,在行院中为了将来卖个好价钱,对诗词、音律这方面也花过不少功夫,并没有熄了那颗向学之心。因此徐海不在的时候,她便跑到书房之中翻阅那些书籍。此时被徐海揭破了,王翠翘不由得浑身酥软,下意识的便跪在地上哀求道:“老爷恕罪,奴家不过是一时好奇,并无他意!” 第六十四章象威 “翠翘!”徐海将王翠翘扶起身来:“我并无怪罪你的意思,不过看你的样子,应该并非寻常人家出身吧?” 王翠翘瞧瞧抬头看了看徐海的脸色,见对方脸上并无怒色,才小心的答道:“奴家本是山东,家父做过一任知府,因为得罪了朝中大臣,被打入狱中,才落得行院之中。” “原来是官宦人家出身,难怪如此!”徐海点了点头:“你落到今日想必是不甘心的很吧?” 王翠翘摇了摇头,道:“哪里,都是奴家命苦!” “命苦?”徐海脸上露出不屑的笑容:“哪里有什么命苦不命苦的?那我问你,你说我命苦还是不苦呢?” “这个——”王翠翘一时间被徐海问住了,若是依照通常的观念,像徐海这种先是寺院里的僧人,然后出海做贼的不法流民命自然再苦不过了;可偏偏眼下王翠翘乃是他的奴婢,若是触怒了对方便性命堪忧,再说徐海麾下有大小船只百余条,人手数千,锦衣玉食,要说他命苦那大明恐怕也没多少人命不苦的了。 “翠翘,你是不是觉得我身为海贼,有些话不好说出口呀?” “是!”王翠翘下意识的应了一声,旋即便反应过来自己说错了话,赶忙矢口否认道:“不,不是的,奴家的意思是——” “好啦,翠翘你不必说了!”徐海制止住王翠翘的辩解:“我是贼,汪公是贼,麻叶是贼,这里的人都是贼,这点不假。但我们今日是贼,明日是贼,却不等于永远是贼!” “老爷您这是什么意思?” “你难道没有听说过招安吗?” “招安?”王翠翘闻言一愣,旋即脸上便露出不敢相信的神色来:“朝廷要招安老爷?” “眼下还没有,但总有一日会有的!”徐海笑道,说到这里他突然将王翠翘搂在怀里:“到了那个时候,翠翘你就是诰命夫人了!你说那是命苦,还是命好呢?” 被徐海搂在怀中,被一股浓烈的男人气息直冲头脑,饶是王翠翘早已委身于对方,也不禁浑身酥软。不过让她迷乱的却是方才出自徐海口中的那些话:我若被招安,翠翘你便是诰命夫人了?往日只有在梦中才会出现的美妙情景竟然一下子又闪现在自己的眼前,虽然依旧相距甚远,但至少不是没有一点希望了。想到这里,王翠翘的双目不禁热泪盈眶。 “翠翘,既然你懂得文墨,下次我们出海回大明你便随我一同去吧,替我管管文书!” “嗯!”听到耳边那个粗豪男子的声音,王翠翘下意识的点了点头。 鹿儿岛,伊集院城。 “果然名不虚传呀,天下无双的名城!”本间氏康感慨的看着不远处的山城,这座三百多年前由纪氏伊集院时清修筑的名城又名铁丸城,十五年前由现任岛津家主岛津贵久攻陷后,便成为了岛津家当主的居城。与当时的绝大多数日本城一样,伊集院城修建在山郭之上,整座城池巧妙的利用了自然的地形,山脚下的本间氏康竭力抬起头,直到自己的脖子发酸,然后他才看到在一段陡峭的峭壁之上,有一座城堡的塔楼,在那之上还有一座;再上面还有一座,而要经过六座这样的塔楼才能抵达城墙之下,而这条漫长曲折的山路处于精心设计的数面火力夹射之下。本间氏康在心里将故乡的杂太城与伊集院城比较之后,不得不承认这座岛津氏的居城的防御要坚固得多。 “本间殿下,请您稍候!”接待的武士的很年青,虽然他竭力让控制住自己,以避免将注意力集中在本间氏康本人身上,但他的目光还是本能的投向本间氏康身后的那头巨兽,多么奇怪的巨兽呀,足足有两个自己那么高,两三头水牛那么大,长长的鼻子,蒲扇般的耳朵,乳白色弯曲巨大的獠牙,散发出刺鼻的骚味,难道这就是从地狱里爬出来的怪兽吗? “嗯!本间氏康看破了那青年武士的心事,笑道:“这是我家殿下赠予贵久公的礼物,名叫大象!” “大象?” “不错,我家殿下乃是安南国金吾将军,在安南国大将乃是乘坐大象作战的,就好像我们骑乘战马一般。我家殿下听说贵久公乃是九州数一数二的霸主,便想与其修好,还将自己的坐骑赠予贵久公,以表明自己的心意!” “哦!”那青年武士惊讶的倒吸了一口凉气:“难道这等威武的巨兽也能够让人骑?” “当然?像这等巨兽可身披重甲,战场上刀枪不入,象鼻象牙都是有力的武器!”本间氏康略带着炫耀的语气说道:“而且这大象还有一等好处,寻常的战马远远的见了就会畏惧,大将乘于这大象之上,在战场之上便如履平地一般。” “哦”几名岛津武士都半信半疑,本间氏康便让他们牵了几匹战马过来,果然那些战马闻到大象的气味,任凭主人如何拉扯鞭打,还是畏缩不前,那几名武士都禁不住啧啧称奇。本间氏康暗自向象奴使了个眼色,那象奴会意,轻轻的用铁尖在大象耳背的敏感处刺了一下,吃痛的大象大声嚎叫,那几匹战马闻声受惊,有的挣脱主人调头逃窜,有的干脆屎尿齐飞,瘫软在地,怎么也拉不起来。 “哇——!声如霹雳,果然不愧是金吾将军的坐骑呀!” “一声大喝,千军辟易,便是平将门、八幡太郎(即源义家,日本古代著名武士)复生也不过如此了吧?” “是呀,仅仅这一头大象便是价值千石领地的重礼呀!” 第六十五章约定 这下岛津家的武士们不由得纷纷叹服,以他们的目光自然能看出像这等巨兽在战场上的效用,不说别的,光是这一头大象猛冲过来,冲散百余足轻不过是等闲事而已,骑马武士更是望风而逃。虽然不知道这个金吾将军到底是多大的官职,有多少领地,但能拿出这等重礼来,已经绝非等闲人物了。 “阿胜!”一个中年武士呵斥道:“你怎么能让贵使在这里就等,快去安排一下,让贵使先进驿馆休息一下!” “是,是!”担任接待的青年武士赶忙躬身行礼,然后飞快的向大门跑去。那中年武士向本间氏康欠了欠身:“在下永吉平治,请随我来驿馆稍候,我家家主不会让您久等的!” 岛津氏的家督,未来的萨摩、大隅、日向三国守护岛津贵久已经年近四十了,但常年的锻炼和频繁的战争生活让他的体型还宛如二十多岁的小伙子。也许是因为岛津氏的始祖如他们自己吹嘘的一样是秦始皇的后代的缘故,他的体型不像大多数日本人一样矮小结实,而是身躯高大,两腿修长,肩膀宽阔,光秃的额头和顶门油光发亮,两鬓的胡须与颔下的胡须连在一起,从两耳一直覆盖到下颚,那双略带褐色的眼睛冷冷的看着跪在下首的本间氏康。 “在下佐渡藩士本间氏康,奉安南金吾将军周可成之命前来拜见,今日得见左卫门尉(岛津贵久的官职)殿下尊颜,其不胜惶恐也欤!” “佐渡藩士?”岛津贵久意味深长的看了本间氏康一眼,问道:“据我所知安南距我日本有万里之遥,你一个佐渡藩士,怎么会为其效力呢?” “殿下!”本间氏康笑道:“鄙主虽在万里之外,但每年都有派船只前往堺港,互通有无,在下正是在堺港与鄙主相识的。” “原来如此!”岛津贵久的脸上终于露出一丝笑容来:“让相距万里的君臣之间结下了主从之分,天底下还有什么比缘分更奇妙的呢?不过周将军赠我岛津贵久如此贵重的礼物,我实在是受之有愧呀!” “不敢,鄙主虽然在万里之外,也有从商旅中听闻左卫门尉殿下的威名。这次鄙主派遣在下前来是因为途径屋久岛的商船遭到袭击,希望仰仗殿下的威名找到大胆的海贼!” “屋久岛?海贼袭击?”岛津贵久也不是三岁的小孩,自然知道礼下于人必有所求的道理,自己又不是大明皇帝,人家万里之外送头大象给自己,肯定不会是为了弄个印玺官职就回去的,既然提出了要求反倒是放心了,他想了想答道:“贵使既然也是日本人,也应该知道这九州岛上各国林立,国人众、列国守护都拥兵自重,屋久岛虽然属于我萨摩藩,可海上并无疆域,恐怕这海贼未必是我岛津家领下的吧?” “殿下!当初我家将军得知商船被袭之后,也曾经询问在下应当向哪家大名求助。小人回答岛津氏虽然眼下只领有一国,但却有总领萨摩国、大隅国和日向三国之志。而且处事公平,不以中外有别。因此周将军才派遣属下前来拜见殿下的!” 如果说本间氏康方才的话对岛津贵久有所触动的话,至少从对方的脸上是绝对看不出来的:“既然身为一国之守护,那就应当对武士与领民处以公平的政事。但袭击应该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即便我是岛津的家督,恐怕也没有办法找出元凶是谁了!” “这是船上货物的清单!”本间氏康从怀中取出一张纸来:“我想通过追查这些货物,应当不难找出线索来!” 岛津贵久接过清单,目光扫过,突然眉头微皱:“硝石?你船上还有硝石?” “不错,鄙主与堺港的纳屋有一份合约,每半年大概要卖给纳屋的今井殿下两百石硝石!” 岛津贵久没有笑,但本间氏康早已学会从大人物的细节里观察对方的心理,此时此刻这样的喜悦已经写在他的脸上:“我知道了,这件事情我会交代人去追查的,请你在城下稍等一段时间!” “多谢殿下!” 宁波,松浦。 初升的阳光照耀在清风吹拂的河面上,两岸都是肥沃的泥土,一块块稻田整齐,宛如用直尺划分。一条条小溪汇入河中,腐烂的树干垂入河里,不远处是一块隆起的土山,足足高出地面三十尺,上面长满了桑树、李树和桃树。徐海发现土山顶上有一座小庙,正随着船只的靠近逐渐变大。他不禁感觉到一阵紧张,自己会被发现吗?但很快他就明白那庙宇已经荒废,在阳光曝晒的墙壁上爬满了藤蔓。 一阵河风吹来,拂过徐海的头顶,将他的裹头巾带起,风儿带来的夏季甜美的芳香让他禁不住沉醉其中,直到被身后的划桨声惊醒,他回过头,最后一条船的帆尖出现在视野内,与绝大多数江南的河流一样,这里的河流蜿蜒曲折,隔着一片树林,看起来正朝自己相反的方向移动,但那不过是一种假象。他转过身,对身后的倭寇头目松浦清正道:“队形拉的太长了,放慢速度,让后面的船赶上来,免得掉队了!” “是,我明白了!”松浦清正点了点头,然后向身后的部下下令。响亮的海螺声响起,连缀成一条长龙的小船的速度都慢了下来。 “这些倭人还真是号令严明呀!”徐海有些羡慕的看着船上的倭人们,他在平户早就知道在倭人之中等级极为森严,上级对下级有着生杀予夺的大权,只要一声令下,哪怕前面是水火之地,也会猛冲过去。相较于一盘散沙的明国海商,战斗力简直是不可同日而语。但今日亲眼看到又是一回事了。 第六十六章倭寇 “徐海君,距离慈溪还有多远?”松浦清正问道。 “绕过前面的小山后上岸,然后再步行大约一里,太阳超过那个树梢前就能赶到!” “嗯,太好了!”松浦清正的脸上露出一丝狞笑,他回过头厉声道:“传令下去,所有人进食饮水,然后披甲,准备攻城!” 平静的船上立刻喧闹起来,倭人们大口吞咽着饭团,用竹筒里的清水冲咽下肚,然后相互帮助着装束盔甲,长枪、倭刀在阳光下闪亮,弓箭手们则在检查他们那奇特的和弓——弓的长度通常比他们的身高还要多出些来,而最忙碌的则是铁炮手们,他们要将火绳裁剪成必要的长度,然后夹好,整个船队就好像一个巨大的蜂巢,嗡嗡作响。 作为向导的徐海这个时候反而清闲下来了,依照约定破城之后他可以获得三成的战利品,这可是一笔天文数字的财富,慈溪虽然不过是宁波府下一个县城,但其靠近沿海,有渔盐桑棉之利,又多人参与海外贸易,人口之稠密,民间的财富恐怕许多北方州府也未必比得上。徐海做海商的时候,没少与当地的缙绅商人打过交道,对水道通途,谁穷谁富一清二楚,是以才做上了这个行当。 正当徐海憧憬着抢掠而来的财富子女时,突然从不远处的河汊里驶出一条乌篷船来,看样子应该是一大早前往县城赶集的,距离这边不过百余步,船首一个妇人眼尖,已经看清了徐海这边船上的刀光枪影,发出了一声惊呼声,掉头便向县城方向逃去。 “快,追上去,莫要让那船逃了!”徐海赶忙跳起身来,他话音未落,松浦清正便发出号令,长桨飞速起落,快船宛若一只巨大的木蜻蜓,在长桨的飞速拍打下,周围水面变成了乳白色。双方的距离在飞速缩短。徐海可以清晰的看到乌篷船上的乘客们正在将货物投入水中,显然这是为了减轻船的负担,提高船速。 松浦清正站在船首,他是个矮壮的汉子,与绝大部分日本武士一样剃掉了前额和顶门的头发,粗壮的手臂举着一柄倭刀,铁甲外面罩着一件半旧的罩袍,背部有松浦家的家纹。他用怪异的腔调喊道:“停船,不然那就放箭了!” 乌篷船并没有理会追兵的叫喊,实际上他们划的更快了。松浦清正做了个手势,四名弓箭手涌上船头,将手中的和弓拉满,然后松开弓弦,其中一支箭掠过乌篷船,两支射穿船篷,还有一支钉在后甲板上,距离摇橹的船夫只有半尺。 “当家的,快,快转弯,绕过去就射不中了!”乌篷船上的妇人高声喊道,摇船的船夫正是她的丈夫,船上的都是同村的乡亲,正准备去县城买些东西,却不想遇到了倭寇。船夫顾不得背后的箭矢,猛地摇了一下船橹,乌篷船头转向,甲板剧烈晃动,船篷噼啪作响,仿佛下一秒就要散架似得。一个大沙洲正好处于河中央,沙洲与河的右岸隔着宽阔的河面,而与左面只有一条狭窄的河道。船夫咬紧牙关,猛地摇动船橹,驱使着乌篷船向那条狭窄的河道冲去,口中大声喊道:“大伙都抓紧了,别掉河里去了!” 乌篷船冲过沙洲的前端,流水拍打着船身,溅起的水花弄得每个人浑身都是水,但此时无人在意。此时河岸是一片树林,大片的桑树、柳树、以及高大的松树遮挡住了半片河面,船夫竭尽全力将船向岸上靠去。乌篷船与岸边撞了一下,船上的人们摔倒一片。妇人的额头破了个口子,鲜血立刻从里面流了出来,顿时将衣衫弄湿了。船夫顾不得这些,一把将妻子抱了起来,纵身一跃便跳到岸上,疯狂的逃进树林里去。 “可惜,这里的地形太复杂,看来我们追不上了!”徐海沮丧的摇了摇头:“去慈溪吧,我们必须快点了!” “嗯!”松浦清正点了点头,转身对部下下令道:“加快速度!” “老爷,请用茶!” 胡可点了点头,从家丁的手中接过茶杯,喝了一口,茶水的温度正合适,不冷也不热,他满意的点了点头。 虽然他出使安南并没有达到预想的目标,但两广总督欧阳必进对他却颇为赏识,在给朝廷的奏疏里着实为他说了几句好话,不过胡可从广东返回两浙还是发现所有的职位早已被人占满了,留给他的只有一个空头衔。这天他乘船前往宁波,一路上沟洫纵横的两岸上,已经垦出了一片一片的稻田,聚起了一个一个的村落。在阳光的映照下,稻田里的簇簇秧苗,仿佛展开了一片墨绿色的、闪着金光的地毡,显得那样宁静,那样旷远。每当江风吹来,秧苗就轻轻摆动着,把一层一层的轻浪,向天边远远地传送开去。看着周围心旷神怡的景色,胡可的心情也渐渐舒畅起来。 “救命呀,救命呀!”一阵惊叫声从岸上传来,胡可皱起眉头,远处的岸上出现了几个人影,正疯狂的向自己挥舞着手臂。 “滚远些,这可是参将大人的座船,惊扰了大人,你担当得起吗?”一名亲兵厉声喝道。那几个人却不但不跑开,反而喊得更大声了:“有倭寇,大队的倭寇!” “倭寇?”胡可站起身来:“来人,把那几个人都带上船来,问个清楚!” “你们刚刚说有倭寇?”胡可冷冷的审视着跪在地上的来人,一共有四个人:一个粗壮的男子,一个年轻妇人,旁边还跪着两个青年,都是一副惊魂未定的样子,那妇人头上还包着一块白布,里面透出血迹来。 第六十七章审讯 “是,参将大人!”那粗壮汉子磕了个头道:“小人今天早上划船去县城,却在半道上遇到倭寇,小人弃船上岸,才逃得性命。” “你确认是倭寇?”胡可怀疑的问道。 “小人如何敢欺瞒大人!那船贼人皆剃掉了额头头顶的头发,手持倭刀!大人您若是不信,可以问其他人!” 胡可的目光扫过其他三人,心中却疑惑了起来,自从朱纨下狱自尽后,闽浙两地的海贼又有反复,但倭寇这还是第一遭听说,不过看他们四人异口同声的样子,应该是不会假的。 “那倭寇有多少人,多少船?” “当时仓促的很,小人未曾全部看清,但至少有二十条船,每条船上至少有十六七人,都是精壮的倭人!” “什么,有这么多?”听到这里,胡可不由得站起身来,他是和倭寇打过交道的,深知其彪悍善战,且号令严明,战斗力远胜那些军纪废弛的卫所兵,更不要说临时拉起来的民团了,听那汉子说的就算打个对折也有两百人了,仓促之下可以造成极大的麻烦。情急之下他禁不住怒骂道:“你早上遇到倭寇,为何不立刻去县城禀告?拖延到这个时候?” 那汉子被胡可的怒喝吓住了,赶忙答道:“大人,我等当时弃舟上岸,只有两条腿,如何去得了县城。” 胡可一愣,旋即便明白了过来,原来两浙一带河汊纵横,将土地分割成无数个小块,若是没有船便是寸步难行,这几人上了岸靠两条腿走到县城只怕要比划船多花出四五倍时间还不止,这倒怪不了他们。他在船上来回踱了几圈,顿足道:“罢了,早上遇到倭寇,现在去慈溪县城已经来不及了,掉头去宁波府!” 慈溪县城。 “说,你的金子呢?银子呢?还有珠宝和细软都藏在什么地方?” 徐海懒洋洋的坐在一旁,看着手下询问着当铺老板。当铺老板尽自己的能力分辨与哀求,表示自己所有的一切都已经被抢走了,并祈求对方的怜悯,但审讯者毫无所动,他是个长相平凡的男人,不胖也不瘦、不高也不矮、不丑也不美,若是丢在人群里就再也没法将其找出来,但他是徐海手下最出色的审讯者,心如铁石,在他的手中就算是块石头也能压榨出油来,因此得了个绰号“油坊”。等到当铺老板说完后,“油坊”便做了个手势,两个帮手走了过来,将其捆绑在椅子上,脱去了他的鞋袜,然后将火盆移了过来,刺耳的尖叫声立刻响彻房间。 徐海皱了皱眉头,拿起酒杯出去了,不久之后油坊出来了,声音平静的说:“大人,在他家的房梁上面藏着五百两银子,在后院的那颗桃树下还藏着三个瓦罐,里面是铜钱和银子,地窖的边缘青石板下还有个小地窖,里面还有一些硬货!” “人呢?” “已经不行了,丢到后院的坑里去了!” “嗯,下一个吧!”徐海点了点头:“还有,记住下手前把嘴巴塞紧,声音太刺耳了!” 通过审讯,徐海找到了成箱的银锭、铜钱、珠宝、至于铁器、布匹、瓷器、生丝之类的更是堆积如山,当压榨完毕之后,这些战利品将被装上船,和大队的俘虏一起被运回金塘岛上。汪直打算将这个岛建设为自己的双屿,为此需要大量的劳动力来修建港口、堡垒、仓库和房屋。而徐海将率领着倭寇们向下一个目标前进。 “徐君!”松浦清正的脸上堆满了笑容:“我们什么时候离开这里?” “三天后晚上!” “晚上?” “对,押送战利品和俘虏的船队将在早上出发,这里的守官就会以为我们撤走了,就会麻痹大意。这样一来我们就可以很容易的拿下宁波城了!” “好,明修栈道暗度陈仓!”松浦清正猛拍了一下大腿:“徐君,您要是生在我们日本,一定会成为一个伟大的武士的!” 宁波城。 胡可已经不是第一次来到宁波城了,但他一点也不喜欢眼前的情景,这里的道路向来是熙熙攘攘,人马喧腾,但此时却到处是他从未见过的危险,河边一具尸体仰面朝天,全身被扒得精光,却无人理会,城门口到处是人,河上也堆满了各色各样的船只,有老有少,有大有小,有打着赤脚的农夫,还有抱着婴儿的妇人,有人驾驶着驴车、牛车,但更多的人干脆是步行或者乘船,他看到一个农夫牵着一头耕牛,背上坐着自己的母亲,妻子在旁,孩子坐在他的脖子上;还有一位铁匠推着独轮车,上面放着他的全套工具,锤子、火钳、榔头还有铁砧,一个半大的孩子坐在铁砧上面,咬着手指甲,用好奇的目光看着周围的一切。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惊恐和疲惫的痕迹,他们的目标只有一个——躲到那道高耸的城墙后面去,为自己和家人获得安全。 “让路,给参将大人让路!给参将大人让路!”亲兵高声叫喊,手中的皮鞭划破空气,发出尖锐的恐吓声。这可不是什么好主意!胡可可以感觉到周围投来的怨恨眼神,他回头数了数身边亲兵的人数——有二十五个人,都全副武装——幸好自己这次出门是打算打猎,如果有意外发生就只能寄希望于这些亲兵了。 在亲兵们的恐吓下,胡可终于挤到了城门口,只见诺大的城门只有一条小缝,为首的亲兵高声喝道:“我们大人是参将胡可,快让我们进去!” 守门的把总验证过胡可的身份后,赶忙告罪请胡可入内。胡可皱着眉头问道:“为何不大开城门,让百姓入城?” 第六十八章探亲 “这是知府大人的命令!”那把总已经是满头大汗:“周围乡镇都遭到海贼袭击,大人唯恐有海贼的细作混入城内里应外合,所以下令严加盘查!” “嗯!”胡可冷哼了一声,知府这话倒是说的不错,那些倭寇里有不少就是本地奸民,与这些逃难的百姓从外表看上去并无差别,若是让其混入城内,后果不堪设想。 知府二衙花厅。 “不知胡将军枉顾,请恕在下失迎之罪?”知府站在堂前,拱手道。他那略微肥胖的身躯微弓着,浓眉下面一双狭长眼睛专注地望着胡可,脸上露出又惊又喜的表情来。 “末将拜见知府大人!”胡可见状赶忙上前疾趋两步,敛衽下拜,对方的表现让自己颇为意外,虽然自己已经是正三品的武官,但武官的品级不值钱,若是在平日里,那位知府能够从椅子上抬一抬屁股就很不错了。 “请起,请起!”知府上前两步,将胡可扶起身来,笑道:“胡将军这次来宁波,带了多少兵马?” 胡可一愣,旋即明白对方为何对自己态度大变,便沉声答道:“末将如今赋闲在家,今日出外打猎时路上遇到几个逃亡的百姓,才知道有倭寇进袭慈溪,便带了亲兵赶往府城,以供大人驱策!” 听到胡可的回答,知府有些失望,他本是个文官,突然得知倭寇大举进犯的消息,顿时吓得手忙脚乱,得知胡可前来还以为其带了援兵来,却不想只带了亲兵前来,但转念一想,宁波并非他的防区,还带着亲兵赶来,这个情分可就不小了,再说对方也曾是朱纨手下的干将,眼下城内并无懂得军事的人才,哪怕是作为顾问也是好的。想到这里,他脸上的神色便好看了不少:“胡将军,这守御倭寇之事,可有以教我的?” “不敢!”胡可道:“只是末将进城时看到城外有拥挤着许多百姓,却无法入城,听说是大人担心其中有倭寇细作。” “不错!”知府点了点头:“倭贼素来奸滑,焉知没有派出奸细混在其中?” “大人果然深谋远虑!不过以末将所见,倭寇便是派细作来,也是精壮汉子,不会是妇孺老幼,为何不允许老弱妇孺进城,将精壮编练起来,在城外立寨以为屏障呢?” “以妇孺进城,在城外编练精壮?”知府听到这里,稍一思忖便击掌赞道:“好,这倒是一举两得,也罢,一事不烦二主,就偏劳胡将军了!” “末将遵令!”胡可起身领命。 双屿岛虽然早已化为一片废墟,小七还是希望能够从海上看看,一如当初自己随叔父来这里出售自己的蔬果。那时候自己还是个半大的孩子,只能够帮叔父将那条红头对升帆、降帆,看着双屿岛在远方渐渐缩小,而现在他希望能够看到它从地平线上升起,哪怕它已经沦为废墟。 于是“马鲛”号便顺着他的意思偏转航线,船帆在海风下抖动,向双屿驶去小七走到船首桅旁,向远处的岛影望去,这一侧的岸边全是坚硬的礁石,与后面的岩山连成了一片,到处是灰黑色的石头,浪花奔涌,暗苔丛生,当初明军应该就是从这里上岸,然后攻进港区的。小七叹了口气,如果不是当初在海上遇到师傅,也许自己也已经沦为岛上的枯骨之一了吧? “七爷,要再靠近些吗?”船长小心的问道。 “不必了,那边礁石太多,触礁就不好了!反正港口已经被沉船塞住了,也没有什么好看的!”小七爱惜的拍了拍船首桅,作为济源号设计与技术的结晶,马鲛号是他的姊妹舰中最新的,也是最大的一条,长度达到二十米,在测试时最快航速可以达到十三节,两舷各装备有四门长炮,船身用坚硬的柚木建造,只比白鸟号与飞鱼号稍微小一点。如果刨除环岛航行,这应该算是马鲛号的处女航了,此行的任务是替济源号船厂的工匠们送信与东西回去,毕竟这些人虽然在淡水那边立下了脚,但在宁波还有不少亲眷,在外面发达了总得送些回去,若是有愿意出来打拼的,也接些出来。小七得知此事之后,赶忙跑到周可成那边百般恳求,好不容易才博得了这个机会。 “总算是摆脱了那些屎尿了!”小七的嘴唇拂过一丝浅笑,他当然知道周可成交给自己工作的重要性,但作为一个还不满二十的年轻人,自然更向往海洋、快船和大炮;而不是屎尿、陶罐和泥土。一想到这条漂亮的快船听从自己的号令,小七就兴奋不已。 “七爷,现在就去甬江口吗?” “别急!”小七看了看天色:“等到再晚点,我可不想遇上官军的巡船!倒不是怕打不过他们,咱们这次有自己的事,少惹麻烦最好了!” “七爷说的是!” 小七的话引起了一片赞同声,马鲛号虽然是条新船,船上的水手却都是老手,全都经历过红河的那次激战,他们很清楚兼备西式火器和航速优势的马鲛号,可以说打得过我的跑不过我,跑得过我的打不过我。而且船上还有十名斑鸠脚铳手和二十名朝鲜弓手,这已经算得上一支相当强大的力量了。 按照小七的命令,马鲛号船上的大多数船帆都降下来了,只留下主桅上的那面纵帆,船缓缓的绕过一个陆岬,寻找一个合适的停泊地点。小七走上船艉楼,想要找个更好的视野。他惊讶的发现海面上空空荡荡,没有一点帆影,可是在他的印象中,在这个季节,这个时候应该有很多小渔船在这里打鱼的呀? “有些不对!”小七变得紧张起来:“把船首斜桅帆升起来!” 第六十九章黑吃黑 “怎么办?我们要回去吗?”船长低声问道:“这么多海贼船,要去宁波只怕不容易呀!” “啥都没做就回去?”小七冷笑了一声:“你怕了?” “没卵子的货才怕!”船长的脖子一梗:“再说这种破船,老子一个打他们五个算是占便宜了!” “嗯,这才不愧是咱们兰芳社的人!”小七拍了拍船长的肩膀:“别忘了咱们的乡梓是哪里?这次回来咱们是为了啥?还不是为了大伙儿的家人亲眷,就这么啥都不干拍拍屁股就跑了,回去后哪来的脸见济源号的师傅们?” “不错!那我们怎么办,现在就去甬江口?” “不,先弄几个活口,把情况搞清楚了再说!都耐心点!”小七猛挥了一下手臂,以加强自己话语的说服力:“师傅把马鲛号交给我,我就要全须全尾的带回去!” “是,七爷!”船长高兴的点了点头,原本他还担心小七会像大多数一切顺利的年轻人那样过于冲动。他立即下令改变航线,穿过两座岛礁,隐藏在一个隐蔽的大澳里,然后与船长登上高处,寻找合适的目标。 命运并没有让小七等待多长时间,约莫半个时辰后瞭望手就发现一条“花屁股”正缓慢的驶过海面,椭圆形的船尾上布满鲜艳的彩绘,这也是这种海船绰号的来源,这种海船通常被用来运载木材,以船身坚固、载货量多著称。这条花屁股的吃水很深,水平面距离船舷只有不到一米,在海风的吹拂下缓慢的摇晃,还有两条“红头对”跟在后面,依稀能够看到甲板上手持雪亮长刀的倭人。 “那条花屁股上应该装的就是抢来的东西,那两条红头对应该就是押送的倭寇!”船长低声道。 “嗯!”小七点了点头:“这些倭人好猖狂,这里距离甬江口也就二十多里,也不怕朝廷卫所的巡船!” “估计倭贼人多,卫所早就自顾不暇了吧!”船长冷笑了一声:“如何,就拿这花屁股开刀,看船上的东西不少,兄弟们也能赚一笔!” “嗯!”小七点了点头:“先打那两条红头对,反正花屁股跑不掉!” 两人飞快的回到船上,发出了进攻的号令。水手们升起船锚,用力摇动绞盘,大口的喘着粗气,船帆升起,海风让其鼓起,缓慢的将马鲛号推动。这条狭长的快船驶出海湾,就好像一支敏捷的白鹭,捕捉住了正在往海岸方向吹去的海风,向两里开外的目标扑去。 花屁股上传来一声铳响,白烟升起,显然船上的人发现了马鲛号的不怀好意,两条红头对调转船头,迎了上来,而满载着战利品的花屁股保持航向不变。小七的脸上浮现出一丝狰狞的笑容:“抢上风头,右舷的火炮准备!” 水手们熟练的执行了小七的命令,凭借巨大的船首斜桅帆,马鲛号走了一个巨大的之字形,占据了有利的射击位置——将自己的右舷对准了敌人的侧面,距离不过一百二十米,小七甚至可以清晰的看到甲板上敌人旗帜的图案,不过很快这些图案就被白烟遮挡住了——敌人火器开火了,不过这个距离对于船上装备的那些粗制滥造的火器来说太远了,只是在马鲛号尾部的海面溅起一片水花。 轰! 小七能够感觉到脚下的甲板传来一下剧烈的震动,紧接着是第二下,第三下,第四下。右舷底层甲板下的四门长炮完成了射击,随后马鲛号调转船头,将左舷的火炮射击。火药燃烧的白烟遮挡住了小七的视线,他不得不闭上眼睛,以免被硝石和硫磺燃烧产生的刺激性气体迷住眼睛。片刻后当他重新睁开眼睛,只见那两条红头对中的一条正在缓慢的沉没——长炮发射的铁弹在他的侧舷开了两个洞,海水正在飞快的涌入;而另外一条船的运气好一些,炮弹打高了些,只是打断了桅杆,倒下的船帆和桅杆盖在船身上,整个船正在滴溜溜的打转。 “这些家伙已经完了,先去把那条花屁股抓住!”小七的命令赢得了水手们的欢呼声,马鲛号调转船头向花屁股追去,丢下两条绝望的破船,铳手和朝鲜弓手们在甲板上装束整齐,长炮换上了霰弹,每个人都不喜欢即将到手的战利品随船沉入海里。 “降下船帆,放下武器,不然我们就放铳了!”水手们高声呐喊,发出恐吓,为了增强说服力,长炮打了一炮,炮弹掠过那条花屁股的甲板,落在数百米外的海面,溅起十余米高的水柱。恐吓奏效了,那条花屁股放下船帆,渐渐停了下来,马鲛号靠近了对方,黑洞洞的炮口对准甲板,宛如猛兽的眼睛。 “你们是哪个当家的?船上可都是徐海徐大当家的东西,别打错了!”一个商人打扮的中年男子满头是汗,大声的喊道。 船长看了看小七,小七冷笑了一声:“别和他们废话,立刻交出武器来,不然就开炮!” “是!”船长应了一声,高声道:“把武器都交出来,不然就开炮了!”说到这里,他做了个手势,弓手和铳手们纷纷在船舷露出头来。闪亮的箭矢与燃烧的火绳连成一片,让人不寒而栗。几分钟后,那条花屁股上便做出了选择,各种武器被丢到甲板上,零零散散的一大片。 “把跳板放下去,让一个个过来!” 几分钟后,“花屁股”上的人们一个个走了过来,每个人刚刚踏上马鲛号的甲板就被五花大绑,小七很快发现这些人几乎都是明国人,虽然他们当中不少人都剃掉了额头和头顶的头发,打扮成倭人的样子,这更让他增添了几分厌恶之情。 第七十章战利品 “辱没祖宗的东西,都拉倒底舱去,等我回来好好审问!”小七厉声下令道,然后他便带着十多个手下去了敌船上面,水手们打开舱门,里面顿时传来一阵噼里啪啦的响声,片刻之后一个水手伸出头来激动的向小七喊道:“七爷,您快过来看看!” “嗯!”小七故作威严的应了一声,进了舱门,只见船舱两旁堆满了木箱,只留下中间一条狭窄的过道,小七咽了一口唾沫,随手指着最上面的一只木箱道。“把这只箱子搬下来!” “是!”两名水手抬起木箱将其丢在甲板上,发出沉闷的声响。铁斧挥动,砸在锁头上,第一下、第二下、第三下锁头终于断成两截,箱盖被掀开,银锭、戒指、金钗以及各种金银器皿如瀑布般倾泻而下,洒在甲板上,小七立即听到粗重的呼吸声,有自己的也有部下的。一名水手弯腰拿起一枚金钗,放进嘴里用力咬了一下,突然大笑起来:“是真金,是真金的!” 巨大的狂喜几乎占领了小七的头脑,但他还是很快控制住了自己,他一脚把弯腰去那名水手踢到在地,骂道:“抢什么抢,一点规矩都没有,都皮痒了吗?快把箱子装好,运回马鲛号上去!” 那水手捂着屁股应了一声,赶忙将地上的金银放回箱子里,然后开始一个个清点木箱,他们很快发现并不是所有的木箱里都是金银,还有瓷器、生丝、绸缎、贵重衣裳、烟草、粮食等各种物资,显然这些都是海贼抢掠来的战利品。小七下令只将金银、绸缎、生丝等较为贵重而且容易脱手的物品搬到马鲛号上,其余留在原地。 众人正忙得起劲,小七突然听到一声异响,赶忙喝道:“都停住了,你们听到有什么声音吗?” “声音?”水手们停了下来,这时又传来两下声响,这次众人都听得清楚了,一人道:“不错,好像是那几个箱子底下传来的!” “快把那几个箱子搬开!” “是,七爷!” 众人手脚快得很,转眼功夫十几只木箱子都被挪开了,露出一个隐蔽的小门来,应该是通往底舱的,隔着门板可以听到隐隐约约的人声。小七从部下手中接过一只鸟铳对准小门,低声道:“把门弄开!” 钢斧挥舞,木屑飞溅,只用了两下小门便倒了下来,小七厉声喝道:“丢下家伙,老老实实的出来,不然就放铳了!” 舱里传来压抑的抽泣声,旋即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莫要放铳,莫要放铳,我们马上就出来!” “是女人?”小七一愣:“难道是这些海贼的眷属?” “七爷,应该是被掳掠来的妇人,若是海盗的眷属,又怎么会关在这种地方!” “这倒是!”小七点了点头,这种底舱空气污浊,而且还容易渗水,平时都是用来放压舱石、铁砂矿这些粗货的,就算是地位最低的水手都不住的,又怎么会有妇人居住?想到这里,他放下鸟铳,高声道:“你们都出来吧,我们都是过路的海商,已经把海贼打败了!” 舱内不一会儿便出来了十多个年青妇人,听到小七说的纷纷大喜,个个千恩万谢。旁边的一个水手见这些妇人虽然脸上多有灰土,但细看个个容貌清秀,正值青春,不由得动了心思,便忝着脸凑到小七身旁低声道:“七爷!俺这次的赏钱就不要了,就让我在这里的小娘子中挑一个吧!” “呸!”小七吐了口唾沫:“你想得美,这些都是良家女子,又不是抢来的蛮女,我们救了人自然要放回去的?” 那水手倒也知道小七的脾气,笑道:“七爷,这些都是倭贼抢来的,只怕早就家破人亡了,就算您好心放她们回去又能如何?还不是便宜了人贩子?不如成全了小人,也算是做了一桩好事!” 小七想想也是,嘴上却不饶人:“就你歪道理多,还不去弄点热汤水饵饼过来!” 那水手知道小七允了,赶忙唱了个肥喏,回去忙个不停,小七赶忙见这些妇人个个脸色惨白,昏昏欲睡,知道是在底舱空气污浊呆了久了,便让人把她们带到甲板上。那些妇人吹了会海风,又吃了点送来的热汤饵饼,精神才渐渐好了起来。一个身着黄衣的妇人起身向小七敛衽为礼:“小女子慈溪陆氏,不知恩公大名!” “在下姓陈,名小七,乃是宁波奉化人氏!”小七笑着拱了拱手:“出海做了点营生,不想回乡的路上遇到这伙海贼,便打了起来侥幸胜了!我等离家日久,也不知家中眼下情况如何,还请小娘子见教!” 那黄衣妇人也不是傻子,看了小七的服饰打扮,还有一旁马鲛号上的大炮、铳手弓手,哪里还不知道对方说的出海营生是什么,暗想自己遭了劫难被倭贼抢了去,又落入这伙来历不明的海贼手中,要小心回话,免得惹怒了对方遭到报复,便向小七福了一福道:“陈公子,前几日倭寇大举,许多近海州县也遭到侵袭,小女子乃是慈溪城内的,也被掳来了。 “什么?连慈溪县城也被攻陷了?那官军呢?”小七被吓了一跳,原来明朝遵循开国皇帝朱元璋“高筑墙”的祖训,即便是普通县城在筑城方面也并不吝啬财力人力,像慈溪这种人口稠密东南地区的县城,光是城内的居民就能一下子拉出来数千丁壮,加上弓手乡兵就算是几万大军围攻也能顶上个十天半个月的,这些海贼抢抢村庄市镇也就罢了,能攻破县城的确有些匪夷所思。 第七十一章噩耗 “公子有所不知呀!”黄衣妇人被触动了伤心事,不由得垂泪道:“那伙倭贼有奸人引路,装作是进城卖菜的乡农,里应外合便攻破了城,烧杀抢掠无所无不为。听说此次有十余万倭贼渡海而来,为的就是报当初双屿被毁之仇,已经有好几座县城被攻陷,掳掠来的财富女子装在船上运往海岛,江面海上都是贼人的船只,官军守卫杭州、宁波各处要隘都来不及,哪里顾得上我们!”说到这里,她不禁伏地痛哭起来。 小七听到这里,神色越发便凝重了,他跟随周可成这几年来见识日广,自然知道那妇人说的话中诸多不实之处,比如那妇人说有十余万倭贼渡海而来,为报双屿被毁之仇,可那双屿岛上人数最多,损失最大的并非倭人,而是弗朗基人,要说报仇也应该是弗朗基人而非倭人;再说倭国当时正处于战国时代,列国相互攻杀不断,怎么可能有十多万倭贼渡海而来?但失去生计的明国海商党羽、以及他们拉拢的倭国武士浪人加起来有十万之众却有可能,造成了的巨大破坏也不会假。自己这次回宁波本来只是想送些书信、钱财回乡,却遇到这等事实在是意料之外了。 小七沉吟了片刻,决定还是不要贸然介入其中,毕竟在那些海贼眼里,同行是冤家;而在官军眼里,自己也是海贼无疑,两面都不讨好,还是尽快把这次的事情了了,回台湾将这里的事情禀告师傅再说。想到这里,他便对那黄衣妇人道:“列位,既然有海贼肆虐,那我么就必须改变行程了。你们只有两条路可以选:一条路是上岸回家;还有一条路便是先随我等离开,避过风头再说!” 众妇人商量了一会,那黄衣妇人对小七恭声道:“公子,妾身遭此劫难,家人离散,回去后也无处可去,还请托庇宇下,听候安排了。” “也好!”小七的脸上露出一丝笑容:“列位放心,只要你们安心勤勉,我自然会给你们一个好归宿!” 小七将那些妇人安排好了,便先将那条花屁股开到原先藏身的大澳,又将那条完好的红头对拖了回来。然后让船长召集众人,首先将海贼大举来袭的事情公布出来,然后说:“眼下形势已变,若是要照原先计划风险太大,我主张先回淡水,将这里的事情禀告大掌柜,再做主张!大家以为如何?” “在下以为不可!” 小七本以为这不过是个形式,却没想到当真有人出言反对,一看却是个马鲛号的掌帆官毛和,不由得有几分怒气,道:“那么多海贼来袭,你也是看到了的,马鲛号出了闪失,你担当得起?” “马鲛号若是出了闪失,在下想必也去见阎王了,也说不上担当得起担当不起了!”毛和笑了笑:“不过小人有个问题,若是就这么回淡水了,那条花屁股您打算怎么处置?” 小七被毛和问的一愣,周可成所建造的这些新式船舶除了航行迅速、坚固耐用之外还有一个突出的优点——那就是节省人力,只需要当时同等载重量一半左右的人手。换句话说就是此时马鲛号上根本没有多余的人手来把这条花屁股开回去。那条花屁股是条大船,长有三十余米,宽有七八米,少说也可以装一千八百石,又是用上等硬木建成的,即使不考虑里面装载的货物也是相当大一笔财富,要让白白遗弃,不要说船上的水手们不答应,就算是小七自己也觉得有些说不过去。 “那你说怎么办?”小七反驳道:“船上就这么多人,那些朝鲜弓手和铳手根本没有学过怎么开船,我又没法变出人来!” “七爷,办法是有的,您忘了我们这次来的目的了吗?” “目的?”小七立刻反应了过来:“你还是想上岸?” “没错,您忘了咱们这次来是为了什么吗?”毛和答道:“大伙儿在东番地立下了脚跟,要给乡亲们道声平安,送些钱米回去。咱们若是就这么回去了,留在淡水的兄弟们问家乡的亲人们如何,难道我们回答脚底抹油跑了?” 面对对方的质问,小七顿时哑然,周可成起家的那一拨人里几乎都是宁波周边人,他们有许多亲人还都留在当地,眼下正遭到倭寇的侵袭,如果马鲛号就这么掉头跑回淡水,的确没法面对那么多张责备的面孔。半响之后方才答道:“这,我这也是没有办法!你方才也听到了,倭贼有十万之众,我们这只有一条船,这么点人,又能做的了什么呢?” “七爷,我也不是要和倭贼硬拼。大伙也都知道,这么多海贼都是数十股合伙而来的,不会是一家。咱们把抓到的那些贼人拷问一番,便能问出他们的旗号、口令。甬江口那么多船,谁知道我们是哪一股的。到时候随便找个河汊子、海澳上了岸就是了。一来可以把财物信笺送到,二来也能招募些水手来,好把这条大船开回去。” “你说的倒是简单,若是让贼人识破了怎么办?” 毛和笑道:“七爷,咱们人数虽少,但都是精锐,只要不走大路,自然不怕遇上大股贼人;若是在水上,咱们打不过难道还跑不过吗?” 毛和的这番话赢得了一片赞同声,马鲛号的水手们早已发现他们驾驶的船只无论在火力和速度上都对同时代的其他船只享有巨大的优势,这种巨大的优越感和对这条花屁股大船和丰富战利品的贪婪糅合在一起,形成了一股巨大的力量促使他们齐声叫喊: “对,怕个球,杀过去!” “没错,打不过咱们还跑不过?” 第七十二章城外 “大伙齐心协力,定能把事情办成了!” 众人齐声叫喊的声浪如同一堵无形的墙扑面而来,小七也禁不住动摇了。海上是一个颇为矛盾的世界,既民主又独裁:在战斗或者航行的时候,船长是绝对的独裁者,对每一个水手都有着生杀予夺的权力,因为他要对船上每一个人的生命负责;但在航行的间隙,即便是最专横暴虐的船长,也认真考虑水手们的要求,因为在海上每一个人都不是多余的。正如毛和所说的:我们打不过难道还跑不过吗?小七咬了咬牙:“好,明天就去甬江口!” 宁波,盐仓门。 城门外一片废墟,唯有烂泥、灰烬和尸骸。依照胡可的命令,原先紧挨着城墙的集市、房屋、仓库早已被清理一空,他即需要足够的砖石和木材来修建抵抗倭贼进攻的壁垒,也希望可以为守兵的弓弩和火器清理干净射界,那些无家可归的人们在城墙下重新搭起了草棚,草棚间狭窄的间隙有小贩叫卖食物——主要是各种各样的水产。胡可骑着马穿过人群,他能够感觉到无数道目光聚集在自己的身上——冰冷、愤怒、仇恨甚至憎恶,少有感激,但无人开口,亦无人敢于挡住他的道路。他心里清楚这是因为自己身上的盔甲、还有身后的数十名全副武装的亲兵。这让胡可感觉到一阵悲哀——的确是我让你们骨肉分离,也是我毁掉了你们的家园和财产,还收取捐税;但我至少让你们的妻女老母躲进城墙后面,让你们拿起武器来抵抗倭贼的进攻,保护城中的妻儿父母。 “大人!”副将低声道:“这些茅棚太危险了,如果海贼放火的话,就会烧成一片的!应该全部拆掉!” “没用的!”胡可摇了摇头:“你现在拆完明天早上就会重新出现,这么多人总不能睡在露天吧!倭贼应该不会用火攻,毕竟他们是想来抢劫,放火的话就全烧完了!” “是的,大人!” 从副将的脸上胡可看的出对方并没有被自己说服,实际上刚才说的话连他自己都说服不了,怎么寄希望于敌人不会这么做呢?但有什么办法呢?自己眼下手中的不是一支军队,而是一群乌合之众。 “城门外的巡查就到这里吧!”胡可勒住缰绳,向盐仓门骑去:“去看看铁匠铺,那边要抓紧,我们需要更多的武器!”他叹了口气,实际上自己更需要的是训练有素的士兵,那些刚刚募集来的民夫更擅长使用锄头和织机,但眼下没有士兵给自己,自己总得做点什么来弥补。 这些工作本该由宁绍参将来负责,自从嘉靖初年的争贡之役后,明帝国为了惩罚日本一方,便断绝了与日本的朝贡贸易,倭患也渐渐猖獗起来。为了抵御倭寇的侵犯,明朝不得不将原有的卫所分守的体制加以改变,在海盐、舟山、海门或者松门、温州分别设立四名参将,以分别统领杭嘉湖、宁波绍兴、台金严、温处四地的卫所、烽燧、水寨,抵抗倭寇的入侵,大体来说既是将浙江省从北到南划分为四大块,这四名参将之外还有两名并无固定驻扎地的游击将军,而在游击将军之上则是两浙的最高军事掌管——镇守总兵官,大体上形成了参将具体指挥作战,游击将军协同,总兵总揽全局的指挥格局。 但正如这个世界上的绝大部分事情一样,理论上一回事,实际上又是一回事。就拿宁绍参将为例,他的驻所本来应该今天舟山岛之上,统辖周围岛屿以及沿海的诸多水寨,定期派出哨船巡逻沿海,缉拿倭寇奸民。但如果真的如此,距离舟山岛近在迟尺的双屿就绝对不可能在长达数十年时间里成为远东最繁荣的贸易港口之一,一年吞吐的货物价值数百万两白银。更不要说汪直能够在沥港重建基地,带着数万海贼在沿海大举劫掠了。 当然这一切并不能都归结为是历任宁绍参将的责任,从某种意义上讲明帝国的海防政策是一个荒谬的悖论:一方面他将民间海上贸易视为非法,并加以严厉的打击;而另一方面他又想建立强大的海防力量以确保帝国的海上安全。但问题是繁荣的海上贸易不但可以给政府提供充沛的财政收入,还能为建立海上力量提供物质基础——造船业、航海技术、大量经验丰富的水手无一不依赖于海上贸易。也就是说只要明帝国的海禁政策不改变,其海防政策越成功,对民间海上贸易打击的越严厉,其海防力量存在的物质基础就被破坏的越严重,衰退就越快。历史事实也证明了这一点,朱纨虽然攻占了双屿,但没有在这个地理位置极为优越的港口派兵驻守,而只是将港口堵塞后就撤兵——这并非是朱纨不懂得双屿的重要性,而是因为他有自知之明——以明帝国的财政能力是无法长时间维持舟山群岛上的军事存在的。于是当朱纨在狱中自杀,沿海的海防稍有松弛,倭寇便卷土重来就是理所当然了。而且更糟糕的是,这一次的形势对明帝国更加不利——已经没有了朱纨这样有着丰富军事经验和组织才能的指挥官,而倭寇一方由于海上贸易的断绝,大量无法谋生的海商与倭贼合流,反而实力大增,此消彼长之下,战况自然急转直下了。 作为明军的一个中层将领,胡可虽然还没有想到这一步,但有一点他还是很清楚的——仅凭两浙现有的兵力和指挥体系,是无法抵御倭寇的全面进攻的,如果要想扭转战局,朝廷就必须派出精干有能的督抚大臣,给予其更大的权限,调动数省的人力物力,建立一支精干的海陆力量,给予倭寇沉重的打击。随着官职的上升,见识的日广,相比起在朱纨手下时的那种毫无根据的乐观,此时胡可也变得越来越清醒了,他很清楚自己现在能做的也就是守住宁波城,使得局面不要糜烂到不可收拾的地步,至于更多,就不是自己区区一个参将能够考虑的了。 第七十三章出城 穿过盐仓门,胡可看到两名书吏正在向几名正在哀求的百姓叱呵,他知道这是正在向进城的百姓征收入城费,而这笔钱正是用来支付新建民军薪饷的,眼下正是六月底,夏税还没收上来,官府的仓库里空空如也,哪里有多余的钱粮发放民军的薪饷?百姓的哀求声一阵阵传来,让人心酸,胡可强迫自己扭过头去,他的心情越发恶劣,甚至开始想念起当初在黑牢里的时光,至少那时候自己无须为这么多事情烦心。 此时的城中唯有孩子还能保持着笑声,一处荒废的院落里,嬉戏的孩子爬上围墙,相互追逐嬉戏,有的甚至抓住出头的橼子摇荡,仿佛一群猴子。 “去几个人把这些兔崽子赶开,不然非有人摔死不可!”胡可正对部下发令,随着一声叫骂,一团大粪被投掷在胡可坐骑前面不远处,受惊的战马嘶鸣人立而起,险些将主人掀翻。惊魂未定的胡可勒住战马后,气急败坏的骂道:“别管这些兔崽子,活该让他们个个摔死!” 胡可本来就心情恶劣,而顽童们的行为更让他火冒三丈,倭寇在四乡日益猖獗,逃到宁波城下的难民却越来越多,而明军的行动却始终未见,如果朱大人还在又怎么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呢?他愤懑的甩了一下右手。 穿过一条小巷,前面不远便是铁匠街,道路两旁人头攒动,亲兵们竭力为胡可开路,眼窝深陷的难民们站在道路两旁,有的高声乞讨,有的沉默呆望,胡可从腰间摸出一把铜钱洒了出去,难民们立即扭打成一团,他们相互推搡叫骂,争夺地上的铜板,他们当中的幸运儿大概晚上能喝上两口稀粥,虽然倭寇并没有封锁入城的道路,但原有的秩序已经被破坏,饱满的谷穗在田地里烂掉却无人收割,四方的难民如潮水一般涌入,即便知府已经下令将所有丁壮阻在城外,城内仍然拥挤不堪。即便所有的粮铺都已经被官府控制,但黑市里的粮价依然像长了翅膀——米价已经涨到了斗米四钱银子,这已经是平时价格的六倍以上;一个南瓜要五十文钱,鱼的价钱要便宜一点,可也比平时翻了两番。可即便如此,黑市里的买家依旧络绎不绝,形容枯槁的人们站满每一个货摊旁,拿出最后一个铜板来换取食物;而更多的人则站在一旁,神色阴郁的看着这一切。 “胡将军,胡将军!”一个声音打断了胡可阴郁的思绪,他回过头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却是知府的管家,他不敢托大,赶忙跳下马来道:“管家,有什么事吗?” “胡将军,老爷有要事相商!” “要事相商?”胡可一愣,暗想莫不是有救兵的消息了,心中暗喜,赶忙快步往知府衙门去了。 到了后衙的花厅,胡可与知府见过了礼,便急道:“大人,有什么要紧事?莫不是有援兵的消息了?” 知府脸上却依旧是愁云密布:“哪里有什么援兵,本官召将军来却是为了城中口粮的事!” “口粮?” “不错,眼下正是夏粮未登,去年的粮食将近的时候。城中仓库里也只有一千余石粮食,按日食五升算,供养守军和你招募的民军也就能维持月余,但每日逃到城下的百姓便有数百人,这般下去用不了多久这宁波城只怕就要不攻自破了!” “大人说的是!”胡可点了点头:“末将方才在巡查时也想到这点了,只是不知大人有何应对之策!” “眼下已经是六月底了,田里稻谷已经成熟,乡间并不缺粮,倭贼虽然四起,但从城里通往周围的道路并没有断绝!” 听知府说到这里,胡可已经明白了对方的意思——对方是希望自己去乡下收粮,解决城内外眼下的危机,他沉吟了一下,答道:“大人,在下是个武人,本当听命行事。但眼下城中的情况您也是清楚的,可战之兵不过三百,其余不过是临时募集来的乌合之众,用来固守城堞也还罢了,出城与倭寇野战不过是送死。再说力分则弱,若是出城收粮,只怕粮食没有收来,城反而守不住了,岂不是顾此失彼?” “胡将军,你说的虽然也有几分道理!只是眼下的形势由不得我们不这么做了,城中的情况你也都看到了,光是进城的老弱妇孺便有两千余人,每日施粥只有两三石杂粮,能济的了什么事?眼看着就要饿死人了,前几日倭寇来袭,城外的民兵拼死奋战将其击退为的是保护城内的父母妻儿,可再怎么下去,恐怕攻城的就不是倭寇,而是城外的那些壮丁了!” “这个——”胡可已经说不出话来,知府的话指出了一个非常尖锐的事实——再强大的军队,坚固的城防,没有充足的粮食也是无法坚守下去的,如果不能解决粮食问题,杭州城的完蛋就不过是时间问题。 “出城收粮可以!”胡可想了想道:“不过末将有一个请求!” “什么请求?” “请让末将亲自领军!” 斥候已经汇报过情况,但徐海还想亲自看看。于是松浦清正陪着他登上一叶扁舟,穿过河汊,进入一片芦苇丛,相距盐仓门外只有两里多远。 “太近了!”松浦清正眉头紧皱,低声警告道。 徐海做了个手势,船停了下来,他开始观察城门外密密麻麻的人头,还有已经修建好的土垒、栅栏和壕沟,他早已学会了如何估算敌人的人数。片刻之后,他说:“至少有两千人,工事也修的很好!” “嗯!差不多这个数字”松浦清正点了点头,生活在战国时代的他在这方面更加熟练:“不过大部分都是新兵,如果是野战,我的人可以轻而易举的把他们打垮,但有了这些工事就又是一回事了,损失太大了!” 第七十四章上岸 徐海没有说话,他很清楚松浦清正的意思,在先前的劫掠中这些日本人已经获得了相当丰富的战利品,不少人心里已经想的是回去享受,要让他们打这种攻坚战也有些强人所难了。 “徐君!”松浦清正看了看徐海,说道:“我不知道为什么你耽搁了这么长时间,如果我们不浪费那几天时间,也许现在我们已经在宁波城内了!” “不,没有内应,我们拿不下城墙!”徐海做了个返回的手势,船夫用竹篙点了两下,小船调过头向芦苇丛伸出划去。 “那为什么不立刻撤走呢?时间越长他们的人数就越多,工事也就越坚固!” “我在等待机会!” “机会?什么机会?”松浦清正皱起了眉头:“难道第一次不是最好的机会吗?” “不,还有更好的机会!”徐海的脸上露出了耐人寻味的笑容:“我问你,松浦殿下,在你们日本笼城战中守城一方最重要的是什么?” “当然是粮食!”松浦清正这时反应了过来:“你是想要等待守军缺粮?” “没错,你看有这么多难民逃难到城里来,即便守将不让其进城,可总要让他们吃饭吧?”徐海笑道:“城里没有粮食,只有乡下有粮食,您说他们会怎么做呢,松浦殿?” “你是说他们会派兵出城收粮?” “不错,松浦殿,我们有这么多眼线,只要守军有人出城,就逃不过我们的,到了那个时候,还不是任凭我们摆布?” “徐君,您是一名真正的武士!”松浦清正的脸上露出了心悦诚服的笑容。 盐仓门外,码头。 “胡将军,祝你此行一路顺风,尽快收粮回来!”知府举起酒杯。 “多谢大人!”胡可也举起酒杯,与知府碰了一下,一饮而尽。也不多话,便转身上船去了,在登上甲板前,胡可用力跺了两下脚,这是他小时候从卫所老兵口中听过的:出征前的将士只要将脚底的土留在家门前,就能活着回到家中。他知道这不过是一种心理上的慰藉罢了,有多少人虽然这么做了,但却依旧埋骨沙场。但他这次也禁不住模仿了一次,原因很简单——此时他的心里毫无把握,只能祈求运气的帮助。他此番一共带了十二条船,一百五十人,但他心里清楚真正可以依仗的只有自己带来的那些亲兵。他并不是不想多带一些人马出去,但自忖城外的倭寇也不知有多少,便是将城内的守军都带出去也未必能自保,还不如自带亲兵出去,即便自己无法回来至少还能保住宁波城。 最先发现客栈的是毛和,主建筑坐落在河湾的南岸,狭长低矮的厢房沿着河岸延伸,与两浙的绝大多数民居一样,底部用碎石砌成,墙壁则是夯土,内壁则是涂了桐油的木板,顶棚则是茅草,有牲口棚,还有供船舶停靠的栈桥,在主建筑外还有一座凉亭。 “烟囱里没有烟,窗户也没有亮光!”毛和低声道:“看来情况不是太妙!” 小七没有吭声,沿途而来的景象让人侧目,江面上浮尸与倭寇的船只随处可见,幸好他们从俘虏口中得知了口令,还在被俘船只上找到了旗号,伪装成了一条海贼船。但副作用就是沿途的村落要么望风而逃,要么高墙深濠严阵以待。由于马鲛号的体型太大,许多当地较浅较窄的河道都无法进入,因此只能沿着主干河道航行,到了目的地再换乘小船。 “我最后一次来的时候,这客栈还开着!”毛和笑道:“这里的黄酒不错,兴许这次咱们这次还能喝到点!” “恐怕你不能如愿了!”小七冷笑了一声:“看样子里面的人要么跑了,要么死了!” “或许我们可以在酒窖里面找找!”毛和笑了笑。 “我可没这个闲工夫!”小七回过头,对身后的朝鲜弓手道:“准备上岸,听我的号令行事!” 弓手们点了点头,他们有的拔出腰间的环刀,有的搭箭上弦。小船靠上了老朽的栈桥。毛和赶忙跳上栈桥,将绳索在墩子上系紧。小七登上栈桥,身后的弓手们鱼贯而上。他的脚刚刚沾上河岸的泥土,突然传来一阵骡子声。 “有骡子的声音,客栈里可能有人!”小七大吃一惊,赶忙挥了一下手,弓手们立刻一拥而上,一名弓手冲上门前的台阶,肩膀靠在门上,用力一撞。 正好对上一柄竹枪,握在一个四十出头的中年汉子手中,惊惶的看着白衣黑帽的朝鲜弓手:“你是什么人?” “放下手里的那玩意,这对你有好处!”小七出现在门口,在他的身后四张拉满的角弓对准那中年人,经过淬火的钢矢反射出蓝黑色的光。 那汉子看了看小七身后的弓手,丢下竹枪,小七走进屋来,随便找了张椅子坐下,丢了半角银子在桌子上:“有黄酒吗?拿点来!要是有吃的,也拿些来!” 那汉子捡起银角子,放进嘴里咬了一下,小心的放进腰包里:“酒没了,不过在后院还有几只鸡,菜园子里还有萝卜和青菜。” “有鸡,有青菜,那太好了!”小七兴奋的站起身来:“鸡都杀了,萝卜和青菜也都洗干净,萝卜和鸡一起炖了,青菜炒好了一起送上来,少不了你的银钱!海上跑了一个多月了,总算可以吃顿像样的饭菜了!” “是,老爷!”银子发挥了效果,那汉子的态度温和了许多,向屋内叫了两声,走出十四五岁的半大小子来,让他们去后院杀鸡洗菜。这时毛和进来了,随口问道:“你是这店里的主人?” 第七十五章黑店上 “不,我不是!”那汉子一边给小七他们擦桌子,一边答道:“我到这里的时候已经没人了,不知道是逃走了还是被倭寇掳走了,我需要床睡觉、屋顶挡雨,于是这里就成了我的啦!” “哦,这是你的儿子?” “是我捡的,村子里遭了殃,只有我一个人逃出来,这两个也都是和爹娘失散的,这年月,老实人没法过呀!”他指了指桌子:“你们先坐,我去给你们打水来!” “去船上拿点米来煮饭,在外面留两个放哨,其余的都坐下来休息吧!”小七将自己的两条长腿伸展开来,在狭窄的小船上只有蜷缩成一团,他的腿肚子酸胀麻木,此时他不禁想念起了淡水的圆堡,至少那儿不用整天担心被倭寇识破。 鹊巢鸠占的店主人送上萝卜炖鸡,内脏炒青菜,还有大盆的米饭,小七与毛和一桌、六名朝鲜弓手一桌,那男人和两个半大小子一桌。看得出那两个半大小子对小七他们满含戒心,只是低头吃饭,那个男人倒是过来搭话:“你们是哪里人?”他问的是毛和,显然他把后进门的毛和当成了头目。 毛和看了一眼小七,才答道:“我们是做南洋买卖的,那几个是我们的护卫,我们这次是回乡找人的。” “找人?那可真不凑巧了!”那男人笑了笑,显然他并不相信毛和给的答案:“这个时候找人,人都躲到老鼠洞里去了,哪里找得到?你们找谁?” “很多人!我有不少同乡在南洋发达了,便托我们把赚的钱带回来,交给家里的亲人!” 新晋店主人嗤之以鼻:“你们的同乡都是傻子,在南洋辛辛苦苦赚了钱托你们带回来让倭寇海贼抢,就算交给了家里的亲人,不也是买房置地,照样是给人抢。要是我干脆把家里人一起搬过去,何必在这里受官老爷欺压不说,还要被倭寇抢!” “呵呵,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嘛!”毛和笑道:“再说首先得把人找到才能谈后面的吧!” “也是,你朋友是哪里人?” “多半是杨家湾子的,要不也是周围几个村子的!” “如果我是你就拉倒!”男子冷笑道:“我听说路上糟透了,到处都是倭寇、海贼,还有不少游荡的坏家伙,他们谁都抢,谁都杀!” “我们有护卫!”毛和傲慢的笑道:“你也都看到了,全副武装,都是好手!” “请原谅,我只看到了六个人,双拳难敌失手,而且您刚刚说了,还带有不少财物!这些可都是累赘!” “我们有船!”毛和笑道:“还有火器。” “没用的,沿着这条河下去不到二十里,就有两条船被装满了石头沉在河底,河道被堵住了,有群贼人在那儿打劫,他们谁都抢!眼下到处都是恶人,有倭寇、也有大明的!” 毛和与小七交换了一下眼色,这可不是什么好消息,在江南两浙失去了船就等于失去了两条腿,在那些泥泞的稻田、茂密的桑林里,光是每天的干粮就能把他们压死。 “那如果我们把沉船捞起来呢?”毛和问道。 “那也没用!就算你能过了这关,后面的佘庄你也过不去,有一伙倭寇在当地出没,一会儿出现在河岸这边,一会儿出现在河岸那边,哪里都可能出没!”那男人越说越是起劲:“您不知道,那些倭寇打起仗来可厉害呢!跑起来就和猴子一般轻捷,又悍不畏死,所持倭刀锋利无伦,无论是长枪还是脖子都是一刀两断,实在是厉害的很。” “是吗?把倭人说的和恶鬼一般,我看那本间氏康也没什么了不得嘛!”小七暗自冷笑,嘴上却说:“或许我们可以躲过去!” “我不会把自己的性命拿来碰运气,老爷!”那汉子看了看小七:“如果我是您,就从这里上岸,然后沿着陆路走,躲在桑林里,小心隐蔽,虽然这样也有可能会被发现,但总比走水路好!” “如果要走陆路,那就得有牲口!”毛和的脸上露出怀疑的神色:“我们总不能自己背着行李走吧?” “客栈里有牲口!”小七用十分肯定的语气说:“我刚才在外面的时候就听见了!” “是,牲口棚里有两匹骡子,还有一头驴!”那男人脸上露出为难的神色:“但这些都是不卖的!” “不卖?”小七瞪大了眼睛,正要发火,却被毛和在桌子下面的手扯了一下,随即便听到毛和笑道:“好吧好吧,不过至少能让我们看看吧!” 那汉子看了看毛和,又看了看小七,过了一会儿勉强的点了点头。三人离开饭桌,推开后门。 牲口棚已经至少有好几天没有清理过了,空气中满是粪便的恶臭,苍蝇停在满是粪便的稻草堆上,人一从旁边走过便嗡嗡的飞了起来。正如那汉子所说的,有两匹骡子和一头驴。 “无论多高的价钱我都不卖!”那汉子又重申了一遍。 “你从哪儿弄来这些牲口的!”毛和问道。 “那头驴是我自己的,一头骡子是我来这里就看到的,还有一头是那个半大小子捡到的,上面的鞍绳都是齐全的呢!我拿给您看看。” 鞍具的边缘打着铜钉,已经被磨得失去了本来的颜色,不过小七还是轻易的发现了上面已经发黑的血迹,看来这头骡子的旧主人已经凶多吉少。他向毛和使了个眼色,毛和会意的点了点头,转过身对那汉子道:“两头骡子一头驴子,一共一百两银子,鞍具奉送!” “我已经说过不卖了!” 第七十六章黑店中 “别说傻话了!”毛和笑道:“这个价钱足够你买好几头壮健牲口了,别忘了,牲口的主人可能从你这里要回去,可银子是要不回去的!” 男人眨了眨眼睛,伸手去接银子,可手伸出去一半又收了回来:“银子是好东西,可是我没法骑着银子逃走,饿了也没法吃银子!你们至少要留给我一头驴子。” “好,驴子留给你,八十两两头骡子你看如何?”毛和笑道 “把银子给我尝尝!”男人从小七那边拿过一枚枚银锭,咬了咬:“嗯,是真货,那么就这样吧,八十两银子换两头骡子!” “成交了”毛和握了一下那男人的手,便朝屋内走去。那汉子跟了上来,问道:“你们要住一宿吗?” “不!”毛和答道。 “老爷!”那汉子皱起了眉头:“你们该不会这么晚还出发吧,这几头可怜的畜生要么陷进泥潭里,要么摔断腿!” “这个不用你操心!”毛和抬起头看了看天色:“今晚是满月,天气也不错,月光一定很好,我们就是本地人,找得到路的!” “老爷!”那汉子的态度变得有点焦急了:“住在这里我不要钱,您看着客栈的房子都是空着的,你们每个人都可以睡在床上,我的意思是我不希望被认为那么贪得无厌,把客人赶出去!” 看到对方的殷勤,小七有点动心了,海船上可不是什么舒适的地方,他刚想开口便听到毛和的声音:“我们有事情要办,而且路还长着呢,不能多多逗留!再说这里有这么多马粪,臭的要死,可不是什么好地方!”说到这里,他向小七眨了眨眼睛,使了个眼色。 兴许是从刚刚的买卖中得了好处,那汉子颇为殷勤的帮助小七他们整理鞍具,并把船上的辎重装上骡子背上,一边说话:“沿着河往下走九里路,你们会看到一个水磨坊,路在那儿分叉了,左边那条将经过一个村寨,那里好像前几日被一群贼人占领了,我不知道他们现在是否还留在那边。如果我是你们的话,就走右边那条路,那样要安全得多!” “好的,多谢你的帮助!”毛和笑嘻嘻的拍了拍骡子背上的包裹,确定没有松动。 那汉子带着他的两个半大小子目送他们离去,临别前还预祝他们一路顺风,毛和也笑嘻嘻的予以感谢,小七没有说话,待到稍微走远了一点,他突然问道:“你刚才为何拒绝留宿,那个客栈有毛病?” “嗯!”毛和点了点头。 “因为他对我们太过热心了?” “不错,我敢打赌在他指引的那条路上应该有不少热心的朋友在等着我们!”毛和笑了笑:“而且你没有发现吗?那个牲口棚里的粪便也太多了,那客栈这么冷清,哪来的那么多马粪?这个时候正经人是不会骑着牲口到处跑的!” “该死的家伙!”小七恍然大悟:“你是故意留那头驴子给他们的?” “没错,那家伙为何坚持要留一头驴子下来,还不是为了有个代步的牲口去报信?跟踪一个骑着驴子的信使总比跟踪一个走路的要容易多了吧?”说到这里,毛和抬起头看了看天色:“算起来那个报信的家伙应该出发了,我们也可以回去了!” 砰砰砰! 铜质的门环撞击着大门,震得一阵阵尘土落下,但却没有人来开门,依稀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毛和与小七对视了一眼,喝道:“来人,把门撞开!” 弓手应了一声,他们沉下肩膀,用力撞击着大门,房门发出让人牙酸的吱呀声,终于倒下。弓手们手持环刀一拥而入,片刻之后便从后面拖出一个人来,正是那个中年汉子,为首的弓手操着半生不熟的汉语禀告道:“老爷,只抓到这个人,还有一个翻墙跑了,已经有两个人追上去了!” 毛和点了点头,走到那个中年汉子面前,笑道:“我等走到半路上,突然想起来一件事情想要回来问问您,为何如此惊惶?” 那汉子一脸惊魂未定的样子,强笑道:“小人方才还以为是贼人来打劫,才这么狼狈,实在是让您见笑了!” “贼人来打劫?”毛和笑了起来:“那后院的驴儿呢?” “驴子?”那汉子被问的一愣,旋即笑道:“让一个小子骑出去办事了!” “办事?办什么事?” “一点小事!”那汉子强笑道。 小七听到这里,早已按捺不住,一把揪住那汉子的领口,将其从地上提了起来:“办事?我看是给贼人通报消息,让他们去害我们吧!” “小人哪里认识什么贼人!”那汉子被小七揪住了领口,两只眼珠子滴流乱转:“当真只是让小子去附近村子买点盐回来,已经没有盐吃了!” “休得胡言!”小七喝道:“我道是奇怪,为何附近的村子烧的烧,抢的抢,偏生这客栈却齐齐整整的,敢情是贼人故意留下来害往来行人商旅的卡子。我问你,眼下兵荒马乱的,路上商旅断绝,你那后面牲口棚子里哪来的那么多粪便?莫不是贼人来你这里留下的?” “这个——”那汉子被小七问的张口结舌,这时两个弓手从外间拖了一个半大小子进来,大腿上已经中了一箭,向小七躬身道:“老爷,逃跑的这小子大腿上中了我们一箭,已经拿回来了!” “你还不说实话!”小七厉喝了一声,拔出腰间的佩刀架在那汉子的脖子上:“要不然就把你拖下去,一根根手指头都砍下来?” 那汉子原先还指望后院逃走的手下能够带来援兵就自己出去,可没想到这么快就被抓回来了,躺在地上大腿上中了一箭,血湿重衫,一副半死不活的样子,顿时抖的浑身如筛糠一般,赶忙跪伏在地连连磕头:“老爷饶命,老爷饶命,小人什么都说,只求饶过小人一条狗命!” 第七十七章黑店下 小七冷哼了一声,收刀回鞘,那汉子赶忙叙述起来,原来他姓何名好古,本是当地一个破落户,当初双屿还在的时候,也没少做违禁出洋,贩私犯科的勾当。后来朱纨严查海禁,捣毁双屿之后,他失去了谋生的途径,只能卖身到当地的张大户中过活,像他这样的人在那张大户家中还有数百人。后来汪直徐海引领倭寇来袭,那张大户便聚拢了家中奴仆,不但给海贼倭寇引路,收存赃物,甚至还亲自出手,四出劫掠,获得厚利。 “还有这等事,你莫不是在撒谎?”小七听到这里,不由得大吃一惊,他本以为不过是一个路边的黑店,竟然扯出了这么大个家伙来。 那何好古听小七不信他的供词,赶忙喊起撞天冤来:“老爷,小的方才说的句句是实,若是不然您可以将我和那小子分开询问,一一对质便是,若有半句谎言,便听凭老爷处置!” 小七看了看何好古,又看了看一旁捂住腿上伤口的半大小子,心中有些犹豫。他这次上岸来只打算把带来的钱财书信送到,并招募几个水手便了事,却不想遇到这些事情眼看牵涉的范围越来越大,人也越来越多,心中不禁萌生了退意。毛和看出了小七的心思,将其拉到一旁低声道:“七爷,眼下最要紧的不是别的,而是搞清楚那个离开的贼子带了什么消息走,然后见机行事!” “嗯!”小七点了点头,他示意将那个受伤的半大小子拖到隔壁屋子,指着何好古厉声呵斥:“我问你,那张大户住在何处?还有那个骑驴的半大小子去报了什么消息?” “回禀老爷!”何好古咬了咬牙,答道:“小人先前和老爷说的那条路是条死路,走到半路上就得折回来,小人派人去张大户寨子便是——” “便是通报我们的消息,叫人过来是吗?”小七冷笑道:“咱们若是照你说的往前走,到时候只能折回来,多半还会到这客栈找你算账,到时候正好落你手上是不是?你这厮好毒的心肠!”他越说越是气恼,道最后拔出刀来作势便要杀人,倒把何好古吓得连滚带爬往外就跑,却被一旁的弓手一脚踢倒,按在地上。 “七爷且息怒!”毛和一把拉住小七,低声道:“这厮不过是砧板上的肉,不过一刀的事,何必着急。倒是这张大户勾结倭寇,才是罪魁祸首,岂有不诛杀首恶,抓着胁从不放的道理?” 小七恨恨的看着跪在地上的何好古,突然飞起一脚将其踢翻,骂道:“好,就先饶了你这一桩,你若是乖乖的听命从事也罢,不然非得将你千刀万剐不可!” 何好古连连磕头称是吗,小七不愿意再多话,径直出去了,半顿饭功夫后毛和出来了:“已经问出来了,那张大户的寨子距离这里也就十多里地,应该明天中午前人就会到!” “嗯!”小七冷哼了一声:“你打算怎么办?” “见机行事!”毛和笑了笑:“先把来人一网打尽再说!” 小七低头沉吟了起来,半响之后问道:“毛和,你觉得我们有必要在这里掺和下去吗?毕竟这里的事情与我们也没有什么关系吧?” “七爷!这里的利害我一时也说不清楚,不过若是大掌柜在这里,您觉得他会怎么做?” 小七听了毛和这话,顿时愣住了,半响之后方才点了点头:“你说得对,若是师傅在这里,定然不会就这么一走了之的!你说,这件事情你打算怎么办?” 毛和见小七不再犹豫,精神大振:“很简单,我们这里有几名弓手,再连夜划船去江上把剩余的弓手铳手都运到这里来,再运一门小炮来,就算有上百名贼人来,我等以有心算无心,也能杀他个片甲不留,到了那时无论是进是退,我们都已经占了先手。” “说的不错,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小七笑道:“那你便留在这里驻守,我立刻回船上运兵!” 小七上了小船,往停泊在江上的马鲛号去了。毛和看了看客栈周围,发现有一片竹林,便让手下砍了百余根来,去了枝叶,除去十余根外,都截成五尺长左右,将一端削尖了,又用炭火烤硬了制成竹枪,都用粪便涂了都插在后院的矮墙后面数尺外,形成了一条简单的拒马,待到此时已经是初更时分,毛和便留下岗哨,让其余人上床歇息了。 到了第二天黎明,小七带着弓手铳手回来了,众人用过了早饭,小七便将一半的斑鸠脚铳手与那门小炮放在了客栈二楼之上,居高临下,其余的弓手与铳手布置在那些一楼客房里,将床板挡住了大半个窗户,只露出少许空隙当做射孔。一切准备停当之后,就吩咐部下轮流休息,静静等候贼人的来临。 午时刚过,一直守在二楼窗口的毛和便看到远处的林子里惊起了一群飞鸟,赶忙回过头对小七道:“来人了!” 小七赶忙走到窗口旁,探出半边脑袋向外望去,过了约莫半响功夫,便看到一行人影出现在河边的那条矮树篱旁,最前面的几个都骑着瘦马或者骡子,身着破烂的皮甲,额头被剃光了,其余的头发挽了个发髻,或者拿着一人长的弓,或者背着鸟铳。一名步行倭人紧随其后,举着一支竹竿,顶上挑着一支葫芦,看上去滑稽的很。旁边一个骑着驴子在前面引路的,正是那个去引路的半大小子。 “是倭人!”小七瞪大了眼睛,本间氏康在台湾时曾经向周可成表演过武士的技艺——即所谓的“弓矢之道”。别的倒也罢了,倭人的那种上下不对称,长弓大矢的和弓给他留下了十分深刻的印象,与亚洲大陆上十分流行的筋角复合弓不同的是,日本列岛的这种特有的弓的乃是用竹木胶合而成,长度超过一人的身高,上半段几乎是下半段的两倍长,箭矢更是长达一米多,小七曾经尝试后,发现虽然开弓柔和,但使用难度极高,也不知道本间氏康那一身弓箭技艺怎么练出来的。鸟铳也还罢了,像和弓这么奇葩的武器,绝对是只有倭人一家,别无分号。 第七十八章伏击上 “这是怎么回事!”小七一把将旁边的何好古扯了过来,指着不远处的倭人道:“这是怎么回事?你不是说去张大户家报信吗?怎么会有这么多倭人?” “这个小人也不知道呀!”何好古一脸的无奈:“张老爷家过去就与倭人有许多来往,兴许是正好遇上过来的也有可能!” “狗东西!”小七骂了一句,将何好古推倒在地:“把这家伙带下去,若是出声便宰了他!”他转过身向毛和问道:“有这么多倭寇,怎么办?” “倭寇也是人,中箭中铳也是要死的,有什么好怕的!”毛和却不慌张:“先别慌,看看他们有多少人马再说!” 此时队伍已经基本进入了楼上二人的视野内,有骡马骑乘的约有十余人,步行的约有百余人,多半都是倭人打扮,剩下的褐衣跣足,持短枪斫刀,跟在后面,看服饰打扮应该是张大户家的贼人。 “怎么办?”小七低声问道。 “放进些,擒贼先擒王,先把马背上那几个贼首先射杀了再说!” “好!”小七正待传令下去,一个出乎两人预料之外的事情发生了,那个骑驴报信的半大小子猛踢了几下驴腹,抢在队伍前面往客栈跑来了,还有数十步远便高声喊道:“何老爹,何老爹,快开门,老爷的客人来了” “怎么办?”小七顿时呆住了,一旁的毛和急中生智:“你在这里守着,我去楼下押着那姓何的应付过去!” 毛和到了楼下,一把将何好古揪到窗户旁,拔出匕首在他眼前晃了一晃,笑道:“待会我开门,你把那半大小子应付过去了便无事,不然就莫怪我在你身上开几个透明窟窿!” 何好古打了个寒颤,忙不迭点头,毛和将其推到门旁,将匕首顶在腰眼上,回头对身后两名弓手道:“待会这厮若是要逃,便朝他的后心射” 何好古咬紧牙关,打开半扇门,就探出半个头来,装出一副寻常样子喝骂道:“吵什么吵,老子刚刚睡醒了!” 那小子距离客栈只有十几步远,跳下驴来,笑道:“何老爹,俺这次叫来的可是大人物,乃是徐大爷派来的使者,倭人中的贵人,快把大门打开迎接呀!” 何好古刚想开口敷衍,腰间一疼却是被捅了一下,便听到耳边传来毛和的声音:“徐大爷是谁?”他赶忙压低声音答道:“便是徐海,乃是数一数二的大海商,据说手下有数万倭人!” “把大门打开,把那个兔崽子诓进来!” 何好古点了点头,一边把大门打开,一边骂道:“徐大爷又如何,兔崽子你还不过来帮忙?” “开门的事有阿二就行了,我还要去给贵人牵马!”那小子一边将驴拴在木桩上,一边笑嘻嘻的问道:“阿二呢?莫不是还在睡懒觉,若是如此他可要吃大苦头了!” 毛和正想着应该如何才能将来人引得近些,好发挥己方的火力来个突然袭击。突然远处的倭人首领叫喊了两声,那半大小子应了一声,就掉头向外间跑去,旁边客房里隐藏着的一个弓手以为是被看出了破绽,赶忙引满弓对准那小子射了一箭,正中后心,扑地便倒。 “该死,哪个混球射的!”小七顿足骂道,他三步并做两步跑到楼下,向毛和问道:“咱们已经暴露了,怎么办?” “无妨!”毛和稍一思忖:“贼人也只看到一人射箭,并不知道客栈里有多少人手,还有火器。我们还是以静制动,见机行事!” 两人正说话间,却听到外间海螺声响起,向外一看才发现那举着葫芦的步行倭人冲到最前面,将竹竿高高举起,身后一名骑马倭人拔刀高声叫喊,声音凄厉,那十余名骑着骡马的倭人齐声应和,便朝客栈这边冲过来。 “传令下去,只许用弓手,铳手不能开火!”毛和立刻下令道。 “对,对,铳手不许开火!”小七也明白了过来,连声下令。说话间敌人已经冲过了客栈外面的那一圈竹篱笆,将其撞得粉碎。箭矢从窗口射出,划破空气,最前面的倭人俯下身子,把头紧贴马脖子,以减少目标。可飞箭正中马臀,坐骑尖叫人力而起,骑手措手不及,一头从马鞍上栽下,脚却被套在马镫里。吃痛的马儿拼命狂奔,骑手的脑袋与地面不停的碰撞,留下一串血迹和惨叫。 此时其他的倭人已经冲到客栈前,马蹄声隆隆,倭人高声喊杀,一名持弓武者像杂耍一般调转马头侧身引弓,毛和赶忙把站在窗口的小七往旁边一扯,只听得啪的一声响,两人回头一看,一支长矢钉在身后的门框上,入木三分。 幸好弓手们没有慌乱,这些朝鲜弓手都是出身咸镜南道、咸镜北岛的良人家庭,祖祖辈辈都是与当地的女真部落打交道,弓矢之道乃是安身立命之基,他们躲在窗后将一石的角弓拉到耳根,不一会儿便射倒了四五人,有个自持凶悍的倭人策马一头冲进门来,却不想这客栈房间窄小,他手中的野太刀根本挥舞不开,反而被弓手的环刀近身围攻而死。不过几个呼吸的功夫,冲过来的骑马倭人便损失了近一半的人手,剩下的见势不妙,纷纷策马掉头逃了回去。 那倭人首领见骑队贸然进攻被击退,顿时大怒,举起手中的佩刀大声呵斥,倭人的步卒们立刻散开排成横队,将长枪放平,齐步前进,太鼓声声响起,咚咚咚咚,在每个人的心中响起,小七禁不住双手微微抽搐。 “该死的,怎么有这么多人!”小七心中暗想,不过当他看到被推到窗口的短管炮才觉得松了口气。 第七十九章伏击下 海螺声响起,代替了方才的太鼓声,悠长而又高亢,使人不寒而栗。客栈却是一片沉默,只有嘶嘶声,那是箭矢划破空气,倭寇中有人中箭倒地,叫喊声变成哀嚎,隐藏在窗后的弓手们顾不得观察战果,又将第二支箭搭上弓弦。 鼓声再次响起,节奏快的几乎听不出点儿,倭人的首领高声呐喊,举着葫芦的倭人猛地将竹柄向前倾斜,上百人的声音随之应和,急促的脚步转眼就越过了客栈外的竹栅栏,小七甚至可以看清敌人武器锋刃上的血迹,他抢过炮手手中的火棍点着了引信。 轰!白色的浓烟立刻淹没了窗口,小七顾不得观察射击的效果,飞快的将带钩子的短矛插进炮膛内,将里面还没有燃烧干净的火药残渣与布片勾出来,随后其他炮手则用沾了醋水的毛刷清理炮膛,这时他听到一阵铳响。希望能够拖延一会儿,等待第二发霰弹装填完毕。 在霰弹与鸟铳的近距离扫射下,进攻方的行列已经崩裂,那手持长柄葫芦的倭人被打的如筛子一般,扑倒在地。失去了军标的引领,大多数人茫然不知所措,尤其是那些原本打算跟随这些倭寇抢一笔的本地贼人,更是丢下武器向后逃走。那为首的倭人大怒,他催马上前砍翻了两人,用粗陋不堪的汉语喊道:“后退,死,正面有墙,绕到侧面去!” 在那几个骑马武士的威逼下,三十多个绕过了客栈的正面,向后面的院子迂回过去,毛和看的清楚,对身旁的几名弓手喊道:“贼人从后院绕过来了,快随我来!” 毛和带了七八人来到后院,正好看到一名倭寇刚刚爬上矮墙,便中了一箭,从矮墙上摔了下来,正好落在拒马上,大腿被刺穿,顿时扑倒在地痛的连连打滚。 “快,一半人张弓射杀露头的贼人,另一半人用竹枪杀落地之人!”毛和一边下令,一边抢过一根竹枪端平了,这时倭贼接二连三的越过墙头,可是他们要么被插在地上的竹枪刺伤刺死,要么被夹在拒马和矮墙之间的狭窄空间里,被毛和事先预备好的长柄竹枪刺杀。为了翻墙方便,这些爬墙过来的倭贼几乎都拿的是短枪、倭刀之类的短兵器,长度根本无法与毛和他们的长柄竹枪相比,只有被动挨打的份,不一会儿,矮墙下便躺下了十余具尸体,毛和那边却连一人都没有损失。 在客栈正面,那倭人首领指挥着部下冲了两次,都被击退,迂回后院的却始终没有回音,不由得越发焦急起来,他一连挥刀砍杀了两名逃兵,突然一声铳响,他的脑袋便少了半边,白色的脑浆与红色的鲜血四溅,尸体在马背上晃了两下,跌落下来。群贼失了首领,顿时大惊,有倭贼吹起海螺,将贼首尸体抢了回去,很快便消失在树丛中。 毛和与小七唯恐敌人会杀个回马枪,不敢出去。过了好一会儿确认贼人都走远了,方才从客栈出来清理战场。经由方才的激战,士兵们的心都变得又冷又硬,仿佛他们手中的武器,他们翻过敌人的尸体,回收箭矢,搜罗战利品,并给还在喘气的敌人补上一刀。乌鸦在树梢上盘旋,呱呱作响,等待着人们离开,好享用一顿美餐。 “毛和,咱们这可是打了一场糊涂仗呀!”小七看着满地的尸骸,叹了口气:“杀了这么多人,可连和谁打的都不知道!” “那可未必!”毛和笑了笑,他捡起那个长柄葫芦:“你看这是什么?” “咋啦,这不是葫芦吗?挑在竹竿上面也是葫芦!” “不错,这是葫芦,可依我看这可不仅是个葫芦这么简单!”毛和笑了笑:“你忘了那个本间氏康和我们说过的马印吗?” “马印?”经由毛和提醒,小七才想了起来,原来当时日本武士在战场上的标志,类似于中国武将的将旗,由于日本战国武士家门繁多,所以作为马印的东西也稀奇古怪,有扇子、头盔、斗笠等等,葫芦倒也不足为奇。回想起方才的情景,倒也颇为相似。 “是马印又如何?难道你还想去和这群倭人攀亲不成?” “攀亲倒说不上,只是你记得当初那本间说的吗?并非所有武士都有马印的,能在战场上有马印的少说麾下也有百人,放在大明也是个百户了。可你我也都知道,在海商里的倭人虽然不少,但大多不过是贱民或者浪人,出则前驱,退则断后,像这样打着马印,骑马驱策的百户级别的首领出现在这里,你不觉得奇怪吗?” 听毛和说到这里,小七也生出疑心来。他当初虽然没有正式入伙,但对于倭人并不陌生,无论是双屿还是浙江沿海,这些剃着月代头,穿着木屐草鞋,腰跨倭刀的异国武士商人都很寻常。通过叔父长辈的耳濡目染,小七知道这些倭人内部等级森严,憨直敢斗,悍不畏死,下位者对于上位者十分尊崇。但在朝廷废除了官方的朝贡贸易之后,来到两浙的倭人已经没有了官方的身份,多半是以明国海商的护卫、雇佣兵的身份出现,像这样大队保持内部组织的倭人还是第一次。 “那你打算怎么办?” “先搞清楚那个被我们打死倭人首领的身份,还有与那个张大户,徐大首领这些人的关系。” “嗯!”小七点了点头:“你说得对,先把那个何好古叫过来!” 何好古跟在两个铳手后面,端着一个竹篓,每当士兵从尸体上发现了什么值钱的玩意,便丢到竹篓里,按照规矩,这些财物将会集中起来然后在平分给每一个人。何好古看着前面的人一边说笑,一边满不在乎的在死人身上搜罗财物,顺便割断伤员的喉咙,禁不住浑身发抖。难道自己待会也会像地上的这些人一样,被拖到墙边割断喉咙吗? 第八十章线索 “何好古,你就是何好古吗”一个水手跑了过来,高声问道。何好古不知道是福是祸,赶忙放下竹篓,恭谨的跪下磕了个头道:“正是小人,不知老爷有何吩咐!” “你跟我过去,我家首领有事情要问你?” “是,是!”何好古赶忙爬起身来,跟着那水手来到小七与毛和面前,毛和温和的笑了笑:“何好古,我家首领有几个事情要问你,你若是实话实话,我等便饶了你的性命,不然的话,那些人便是你的下场?” 何好古想起方才那些士兵杀戮受伤倭寇的样子,不由得哆嗦了一下,赶忙小心答道:“老爷请放心,小人一定实话实说!” “好!”小七点了点头:“我问你,这伙倭贼的是哪里来的?一共有多少人马?方才被我们打死的首领叫什么名字?与那个徐海有什么关系?” 小七这一连串问题问的何好古额头上渗出一层薄汗来,他不过是那张大户手下一个家奴,所知不多,又唯恐对方不满意自己的答案,迁怒于自己。想了会儿方才低声答道:“回禀老爷,这伙倭贼乃是五天前来到张大户家来的,约有一百五十余人,只在四出劫掠,将抢来的财物运到张大户家存放。小人也不知这伙倭贼的来历,只听说那贼首姓松浦,乃是徐海手下一个颇为得力的干将。” “运到张大户家存放?”小七皱起了眉头:“那张大户与徐海又有什么关系?为何倭贼抢了财物,却放在这张大户家?” “老爷您有所不知!”何好古苦笑道:“无论是徐大首领还是倭贼,都是海上漂得,都离不开岸上的窝主。他们上万人马,不光是吃喝拉撒,还有火药铅铁,布匹盐酱都是少不了的,要把抢来的财物发卖了,再换来他们要的东西,还有倭国需要的紧俏货物,这都要当地的大户相助!” 小七冷笑道:“哦!想必这吃里扒外的黑心买卖便是你主人家做的啦?” 何好古赶忙强笑道:“老爷,那都是张大户做的,小人不过是混口饭吃,帮帮忙罢了!” “他不是好东西,你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小七一脚将何好古踢倒在地,让人将其拖到一旁,又找来几个伤员询问,果然说的与其大体相符。小七叹了口气:“难怪倭人能够来的这么容易,原来是有张大户这等内贼勾结。” “是呀,七爷!”毛和叹了口气,这时一名水手神色紧张的跑了过来,向小七欠了欠身子:“七爷,请您过来看看!” 小七点了点头,跟着那水手走了过去,只见地上放着一顶头盔,还有几柄佩刀,那水手低声道:“这些武器都是我们刚刚在战场上发现的,都有我们兰芳社的印记!” 小七捡起一柄佩刀,果然在吞口处发现了兰芳社特有的南十字星印记,心知是自家的兵器铺子出产的,他又拿起其他几件兵器,果然也都有,心中不由得生出疑念来,便低声问道:“还有其他这样的兵器吗?” “小人正在让人仔细检查,眼下就这么多了!” “嗯,你去细查吧!”小七点了点头,示意那水手退下。一旁的毛和低声问道:“会不会是出售到堺镇的武器流落到这些倭贼手上?” “不,这不可能!”小七摇了摇头:“我们现在的船太少,输入的铁砂矿一直不稳定,出产的铁多半都用来供应造船厂和铁器厂了,兵器铺子出产的武器要么供应我们自己,要么是卖给东番的土著,哪里有多余的卖到堺镇的,倒是有从堺镇那边进口了不少倭刀!” “那就奇怪了,这些刀剑又没有长腿,怎么会跑到这些倭贼手里,难道是——”话刚说到这里,两人的脸色大变,半响之后毛和低声道:“你也觉得这伙倭贼与屋久岛那次的事情有关?不会这么巧吧?” “就是这么巧,要不然这些兵器又没长腿,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小七的脸上满是兴奋之色:“果然是天网恢恢疏而不漏,这伙贼人在日本九州做的案子,竟然在这里让我们撞到了,好,这次说什么我也要把事情查个水落石出,让师傅看看我的本事!” 手掌火辣辣的疼。 疼,疼,即便倭寇用烙铁烧灼了伤口,但无论何时何地,胡可仍然感觉到烙铁依旧灼烧着他的伤口,感觉到失去的半边手掌与三根指头在抽搐,即使它们已经不再属于自己。 并不是胡可第一次受伤,作为一个武人,刀剑与伤痛早已是他生活的一部分,但从未有过如此的屈辱,也从未品尝过这样的疼痛。被伏击,船舶沉没,受伤被俘,失去自己的半个右手和大拇指、食指与中指,这意味着他将再也无法挥舞刀剑,长枪、拉弓射箭,再也无法向那些杀死自己部属,夺去自己手指和半边手掌的倭贼复仇,一个不能舞刀弄枪、拉弓射箭的武人只能算个废物。一想到这里,他的泪水就禁不住盈眶而出,这几天来胡可的嘴唇时常无意识的念叨起儿时的歌谣,他哭了又哭,直到听到外间倭寇的笑声,他不再悲伤,双眼已经干涸,心化为铁石,他向自己发誓,一定要向那些背叛大明,伤害自己的人复仇! 自他被倭寇俘虏,他就被关在这个铁笼子里,强烈的尿骚味扑鼻而来,倭人的看守不给他马桶,他只能拉在笼子里。但最让他痛苦的是无法向自己的敌人复仇。发炎的伤口让他发烧,在昏迷状态下他听到无数只手在拉扯着他,将他拉入一个万丈深渊。是强烈的复仇让胡可重新清醒了过来,他强迫自己吞咽倭人丢给他的食物——米糠、碎米熬成的糊子,这本是用来喂牲口的。当米糠划破食道,哽在喉头,胡可便严厉的告诫自己,为了复仇、为了死去的部下,为了被砍掉的三根手指和半边手掌,我必须活下去。大丈夫报仇十年不晚,我还有一只手,总有一天我要用这只手把这些家伙一个个砍死。 第八十一章逃生 “这就是明国的将军?”铁笼外,松浦清正好奇的看着铁笼里那个浑身散发着恶臭的男人。 “不错!”徐海得意的笑道:“此人乃是大明的浙江指挥同知,从三品的大员呀!” “从三品?”松浦清正挠了挠自己的脑袋:“这相当于多少石的大名?” 徐海被这个问题问住了,他犹豫了一会,用不那么肯定的语气答道:“差不多十万石的大名吧!” “十万石的大名?那岂不是一国之主,至少也是半国之主了!”松浦清正惊讶的瞪大了眼睛,他又重新打量了下胡可:“徐君,你没有搞错吧,这样的大名身边怎么会只有这么少的护卫?” 徐海笑道:“白龙鱼服的事情也是有的,贵国的大名想必也有大意为人所害的事情吧?” “这倒也是!”松浦清正点了点头:“不过身为一名武士,由于大意使自己落入这等境地,实在是遗憾的事情呀!来人,将他从铁笼子里移出来,给他应有的待遇!” 在剧烈的疼痛下,炎症与疲劳让胡可处于一种半昏迷状态,躺在一个铁笼子里,闻着自己粪尿的臭气,胡可难以入睡,被惊醒的他死死盯住每一个仇人的面容,他将其深深的刻入自己的脑海之中,绝不遗忘,绝不宽恕!他对自己发誓,如果命运让自己能够熬过这次厄运,自己绝不会放过任何一个仇人,绝不会! 看着胡可被拖出铁笼,徐海笑道:“松浦殿果然是有一国之主的器量呀!” “哪里!”松浦清正笑道:“十万石的大名岂能放在铁笼里白白浪费了,若是索要赎金,至少也能要到一万两白银吧!” 徐海听了一愣,旋即笑了起来,他自然知道松浦清正这不过是一场空欢喜,但也没必要在这个时候去提醒他,便随口笑道:“松浦殿,这些日子的收获这么丰厚,区区一万两银子对你算不了什么吧?” “徐君说的哪里话!”松浦清正笑道:“不瞒你说,我在来明国前还以为你说的那些话多半是谎话,来了之后才知道你所说的还不及事实的万一呀!” “是吗?”徐海笑了起来:“既然如此,那你觉得我先前说的那些话如何呢?” “你是说在沿海岛屿上建城?” “不错!”徐海笑道:“从你们平户到大明要通过大海,多有风浪,一年最多也就往返一两次。但若是在沿海建一大城,无论是屯驻兵马还是与明国商人交易,都是极好的,你觉得如何?” “嗯!”松浦清正点了点头:“你说的有道理,不过这件事情我做不了主,只能说回平户后会向家督进言!” “这就足够了!”徐海满意的笑了起来,他早就想取汪直而代之,成为海上霸主。由于曾经在汪直手下做过事情,徐海很清楚汪直的力量之源便是与日本人的特殊关系,因此这次渡海而来,虽然汪直严格限制部下不要上岸劫掠,徐海却只当做没听到,只是引领着松浦家的武士上岸劫掠,在他看来这样有两个好处:首先可以迅速壮大自己的实力,其次可以拉近与倭人的关系,让倭人看到自己,而不是汪直才是那个能给他们带来最大好处的人。 眼看着自己向目标一步步接近,徐海禁不住有点飘飘然了。他虽然自小便出家为僧,但却没有学到丝毫佛家的清心寡欲,舍己从人;一己的私欲较之常人要强烈得多,这也是他那么容易跟随叔父出海的原因。凭借自己的才能和机遇,他在汪直的手下步步高升,心中的也越发膨胀,他不但想取汪直而代之,还想更进一步,称王封号,自成一体,成为真正的海上之王。 徐海正沉浸在自己的美梦中,突然听到外间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回头一看只见一个倭人武士从外间冲了进来,正是先前出去劫掠的,只见其神色狼狈,手臂上裹着一块白布,里面隐隐浸出血迹来,不由得暗叫不好。 “怎么回事?”松浦清正问道。 “殿下,我们遇到明国官军的埋伏了!” “明国官军?埋伏?到底是怎么回事?” “殿下,昨天夜里有信使禀告说有七八个人带着许多财物经过客栈,我们就前去追赶,却想不到明国的官军在客栈里射下了埋伏,有许多铁炮,还有一门威力十分巨大的大筒,措手不及之下,我们的人死伤惨重!” “什么?”松浦清正看了看那武士,脸色大变:“我四弟呢?” 那武士咬了咬牙,大声道:“清浦殿下时运不济,被铁炮打中头部,已经,已经——” “住口!”松浦清正霍的一下站起身来厉声问道:“在哪里?” “就在外面!”那武士赶忙低下头去,最终还是没敢把“尸体”两个字说出口。 松浦清正冲了出去,徐海站起身来,犹豫了一下方才跟了出来。只见一具青年武士的尸体被放在门外,虽然已经经过了精心清理,但少了半个脑门的死人无论如何也好看不到哪里去。徐海叹了口气,决定还是想想说些什么安慰的话。 “把尸体抬下去,明天早上火化!”松浦清正的声音反常的平静,这让徐海一阵胆寒,他心里清楚只有那种已经有了觉悟的人才会说出这种话来。 “徐君,我想要向你要一个人?” “你要谁?”徐海话刚出口,就明白了答案:“你要那个被俘的指挥同知?” “不错,就是他,我的弟弟既然葬身异国,就需要一个有身份的人和他一起死!”“可,可是你方才不是说要用那个人换一万两银子吗?” 第八十二章逃走上 徐海张了张嘴,最后还是决定放弃争辩,为一个没有太大价值的俘虏得罪在自己将来计划中占据极为重要地位的人不明智的,他点了点头:“既然如此,那还是让那个俘虏今晚过得舒服一点吧,毕竟这已经是他最后一晚了!” 胡可坐在木桶里,冒着蒸汽的热水漫过他的肩膀,直至他的下巴,他将自己的右手放在木桶外面,以避免刚刚处理过的伤口被打湿。热水让他紧张的变得舒缓,而神智却渐渐昏沉。 “大人,请您从桶里出来,让小人帮你刷洗!” 胡可回过头,却是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年,手里拿着毛刷和木勺。他点了点头,艰难的从水桶里出来,那少年一边用毛刷帮他搓洗,一边用木勺冲去他身上的污垢。突然,胡可听到那少年低声道:“大人,您现在行动方便吗?” 胡可惊讶的回过头,不解的看着那少年。 “回过头去,别引起别人注意!”那少年拿起一块皂胰子,一边替胡可搓洗颈部,一边压低声道:“您腿脚没有伤吧?” “没有,怎么了?” “那太好了,今天晚上我要带您逃出去,要不然明天早上你就要死了!” “为什么?” “因为倭人首领的弟弟今天遇到官军的埋伏被杀了,他要拿你给他弟弟殉葬!” “太好了!”听到官军取胜的消息,胡可又惊又喜,他下意识的用右手狠狠的拍了一下木桶,剧烈的疼痛让胡可几乎立刻昏厥过去,那少年赶忙在他摔倒之前扶住他,动作柔和而又有力。 “大人,您没事吧!” “我没有事!”胡可检查了一下自己的伤口,确认并没有撕裂,复仇的快感掺杂着一丝遗憾在胸中回荡,痛击倭贼的为何不是我?一股强烈的求生在他的胸中又一次燃起——哪怕是死,也要死在痛击倭贼的战场上,而不是沦为敌人的殉葬品!他抬起头,审视了一番少年,问道:“你是什么人,为何要救我出去?” “小人姓李,旁人都叫我猫儿,乃是庄子里的庄客!”少年一边帮胡可搓洗背,一边低声道:“看到庄子的主人与倭寇勾结杀人越货,做的都是伤天害理的勾当,便想弃暗投明!” 胡可看了看那少年,觉得对方不似撒谎,便点了点头:“好,李猫儿,你若能救我出去,我定当重重酬谢你!” “多谢大人!”李猫儿替胡可换上干净衣服,约定当晚初更时分便来救他出去,便扶着胡可去了囚房。胡可躺在囚房里,强装出先前那副一无所知的样子,躺在地上,但却能感觉到自己的心跳的如同打鼓一般。 “是死是活,就看今晚了!” 李猫儿吃完了晚饭,像平日那样回到自己的住处,脱光衣服,然后仔细的穿衣——他穿上两层内衣,然后套上主人家发的那件外袍,然后系进草鞋,将自己的床铺整理好,一切准备停当后,他走到厨房门前,敲了敲门道:“有人吗?” 屋内传来低声的咒骂声,几分钟后门打开了,露出厨子那张满脸痘子的胖脸:“是猫儿呀,什么事?” “老爷房里的让我烫壶酒送去!” “烫壶酒?这个时候?”厨子看了看夜空:“猫儿,你小子说的是真是假呀!” “自然是真的!老爷房里的说了,烫一壶黄酒,再切四碟下酒的凉菜,一起送去!老爷夜里要和徐头领商量事情!”李猫儿强自装出一副镇定的样子:“你不信可以自己去问!” 厨子看了看李猫儿,低声咒骂了一句,转身进了厨房,李猫儿跟了进去,乘着厨子切肉烫酒的功夫,偷偷从墙上去了吧剔骨短刀,藏在身上。待到厨子都处置好了,他将酒菜放在食盒里,便提了食盒往囚禁胡可的地方去了。这是个闷热的夜晚,从西面吹来的乌云遮挡住了星星,掠过树梢的风发出凄厉的声音,闻起来就像是要下雨了。李猫儿不由得暗自欣喜,因为这有利于他即将开始的逃亡生涯。 一路上没人看到他,他也没看到任何人,只有一只灰黑色的老猫从屋檐跳下,沿着墙角缓缓走动,绿色的眼睛凝视着他,一瞬间唤起他幼年时关于鬼怪狐精的所有回忆。“你是一只猫!”李猫儿停下脚步,轻声对它说:“我也叫猫儿,你不要妨碍我!”那只猫仿佛听懂了李猫儿的话,轻轻的瞄了一声,跑进草丛中。 胡可被囚禁的地方位于庄子仓库后面的一处厢房,平日里就很少有人前来,他穿过院门,刚走了几步远,便听到有人喝道:“谁?” “是我,猫儿!”李猫儿举起手中的食盒:“管家让我给你送夜宵来,有酒,还有肉!” 从廊柱后面走出一个又高又瘦的汉子,裹着一件破烂的袍子,手里拄着一根短枪,怀疑的看了看李猫儿:“管家让你送夜宵来,真的假的?那家伙今日怎么变性了?” 李猫儿变得紧张起来,他知道生死的关键就在这一会儿,他咬紧牙关,按照事先准备的说道:“你不信我就拿回去了!” “该死的,快拿过来!”那看守快步上前,李猫儿放下食盒,那汉子低声骂了一句,弯腰就要去捡,脖子便暴露在李猫儿面前,他拔出那剔骨刀儿,刺进咽喉,然后用力一划,手腕上立刻感觉到粘稠温热的液体,看守想要叫喊,却被血哽住了。 李猫儿呼吸急促,他看着地上的看守,直到尸体的最后一丝抽搐消失,然后他从死者身上找出钥匙,飞快的打开房门,低声喝道:“大人,大人!” 第八十三章逃走下 “是谁?”胡可一个骨碌从地上爬起来,紧张的盯着来人。 “是我,猫儿!”李猫儿飞快的打开胡可手脚上的镣铐,拉着他除了牢房,胡可看到了地上的尸体,倒抽了一口凉气:“你杀了他?” “当然!”李猫儿的手上满是粘稠的血,但他已经从方才的激动中恢复了过来:“要么你死,要么他死,快,把尸体抬进去,然后换上他的衣服!” 两人将尸体抬进牢房,胡可换上看守的衣服,然后锁上房门。两人穿过几重院落,出了庄子,来到河旁,停靠着一条瓜皮小艇,上了小艇之后,李猫儿用长篙一点,小艇便离开河岸,很快就消失在夜色中。 胡可抬起头,额头上感觉到几滴水珠,下雨了。这倒是件好事情!他告诉自己,雨声会掩盖划船声,也会掩盖他们出庄的足迹。李猫儿用竹篙撑船,小艇远离小河,转入只能容纳一条小艇穿行的小河汊了,没多久他们就被芦苇包围了。胡可可以听到少年粗重的喘息,但无人说话,他不时回头,以确认身后没有追兵尾随。 雨停了又下,下了又听,很快两人的身上就湿透了,锋利的芦苇叶扫过两人的脸,割开一道道血口,但两人都无暇顾及,当少年精疲力竭,胡可便站起身来接过竹篙,尽管他只有一只手,但扔在少年的指挥下撑船,对于逃亡者来说,停滞就意味着死亡。 胡可不知道黎明是什么时候到来的,天空缓缓放亮,但看不到太阳,漆黑变成了灰暗,色彩犹豫的重现人间,芦苇由黑色变为暗绿。两人终于停下来进食休息,就着竹筒里的水,大口吞咽着干硬的饭团。 “我们要去哪里?”李猫儿低声问道:“府城吗?” 胡可犹豫了一下,没有立即回答,宁波城应该还没有被倭贼攻陷,但往那里的道路也最危险,贼人们隐藏在河道两旁,随时准备抢劫逃难的人群,而自己上次被俘也是如此。 “要不我们去白沙(当地的一个市镇)?”李猫儿继续问道:“前几日我听庄子里的闲聊说那儿守备坚固的很!” “不,去宁波!”胡可权衡了一下利弊,答道:“不过只能晚上走,白天要躲起来,在江面上太危险!” “好,那我们先休息一会儿吧!”李猫儿将竹篙深深插入河底的淤泥中,又用绳索捆紧了,笑道:“大人,您就先休息会吧,这儿有我放哨!您放心!” 胡可正想称谢,突然北面传来一声炮响,接着又传来几声铳响,两人都站起身来,半响之后,猫儿低声道:“这里不安全,我们还是走远些避避风头为上!”伸手便要去解开绳索。 “别慌,先看看是不是官军的船!”胡可的耳力不错,听出那声炮响至少是门弗朗基炮,倭寇中鸟铳这类轻型火器虽然不少,但可以装在船上的重型火器却不多,进入内河的轻型船只上的就更少了,从炮声来看,至少有一方是明军。 “是,大人!”李猫儿应了一声,用竹篙点了点,小艇便穿过河汊,朝着炮声来处划去,半道上胡可又听到数声炮响,他知道无论是倭寇还是海商与弗朗基人不同,火药都颇为紧缺,而且由于缺乏硝石,配置加工技术不过关,火药的威力较官军也要差不少,因此更依赖刀剑白刃,铳炮不过是个点缀,此时他心中越发笃定了,便对那少年笑道:“多加把劲,待我回去了,定要重重赏赐你!” 少年应了一声,手上越发用力,那瓜皮小艇在河汊里便如同飞箭一般,不一会儿便已经可以看到大江了,李猫儿是个心细的,并没有径直冲出去,而是用长篙点了两下,把船速降下来,回头笑道:“大人,我们先在这里看个究竟,笃定了再从芦苇荡子里出去不迟!” “也好!”胡可点了点头,他跳到岸上,往江边走了二三十步,小心翼翼的拨开芦苇,向江面上望去,顿时眼角一跳,自言自语道:“怎么会在这里又遇上了!” “大人,那怪船也是官府的,好生厉害呀!”李猫儿好奇的问道,只见江面上一条近二十米长的狭长快船正滑过江面,追逐着一条沙船,在他身后不远处几条沙船被打的断桅帆破,东倒西歪,显然方才那场激战的胜利者是那条怪船。 “不!”胡可摇了摇头,稍一沉吟便下了决心,掉头向小艇走去,李猫儿赶忙跟了上去:“大人,接下来我们怎么办?” “去江面上,截住那条怪船!”胡可跳上小艇,李猫儿赶忙抢过长篙,点了点,小艇便如箭一般冲出河汊,进入江中。 “抢风航行,抄到前面去,右舷的长炮装霰弹!”小七站在马鲛号的前甲板上,高声下令。猛烈的江风夹带着雨滴,抽打着他的脸,隐隐作痛,但他满不在乎,这些家伙和在屋久岛的那些卑劣的袭击者是一伙的,我要让他们付出代价! 老练的水手们将小七的命令变为行动,铳手们将斑鸠腿铳架在船舷边,等待着射杀霰弹的漏网之鱼,相比起倭人与海贼习惯使用的铁炮,这种火绳枪更长、更重、后座力也更大,因此必须有专门的叉形支架才能瞄准射击,这也是其得名的原因。但其威力与射程也远远超过倭人与海贼习惯使用的轻型鸟铳,尤其是在水战时更能发挥其优势。现在小七甚至可以看清对方船尾上描画的彩绘,马鲛号包裹着铜皮的锋利船首劈开波浪,溅起的海水宛若张开的翅膀,耳边传来沙船上贼人的叫喊,船帆的飘荡与绳索的咯吱声,敌人已经唾手可及。 第八十四章登船 轰! 炮声响起,凭借多年磨练出来的眼力,胡可可以看到那条怪船的侧舷喷出一团白色烟雾,那条被追逐的沙船速度陡然慢了下来。将火炮安置在底舱两侧,抢上风与敌舰平行,然后用侧舷火力齐射摧毁敌舰,同样类型的船只,同样的战术,他现在可以确定这条怪船肯定与自己在安南遇到的那个神秘海商周可成有极为密切的关系了。虽然不是大明的官军,但至少他们与这些海贼不是一伙的! “快,划快点,跟上那条怪船!”胡可一边用力划桨,一边急切催促,在心里他隐隐感觉到一个解决倭患的契机就在眼前。 小七敏捷的走过跳板,战斗一共才持续了不到半分钟,侧舷火炮的齐射之后,敌人就举起了白旗。最勇敢,或者说最疯狂的人要么被铅弹打成马蜂窝,要么跳入江中赌一赌自己的运气,剩下的人则跪在血泊之中,瑟瑟发抖的等待着命运的安排。 “所有的人都在这里吗?”小七冷声问道。 “是,都在这里了!” “那好!”小七扫视了一会跪在地上的众人,没有说话,他径直回到马鲛号低声道:“都砍了手,赶到江里去!” “七爷,您这是——!”一旁的毛和大吃了一惊,正要阻止却听到小七的声音:“这些人都是做惯了贼,杀惯了人的,我们眼下又没有地方关押他们,若是放了只会害人,还是杀了干净!” 毛和听了小七的话,觉得不对却又说不出什么反驳的话来,这时旁边的一名水手突然喊道:“七爷,那边有条小艇过来了,好像是找我们的!” 小七顺着部下手指的方向望去,果然看到一条瓜皮小艇正朝马鲛号这边划过来,船上站着一人正朝自己这边一边挥手,一边高声叫喊些什么,只是距离太远,也听不清喊得什么。 “毛和,你看得出这船上是什么来路吗?” “看不出来!”毛和摇了摇头:“不过也无妨,反正巴掌大一条小船,上面最多装两三个人,也不怕他玩出什么花样来!” “也是!”小七点了点头:“便让他靠上来吧!” 看着眼前黑洞洞的炮窗,胡可深吸了一口气,他的右手下意识的握紧,仿佛那三根手指还没有被砍断,但尖锐的刺痛提醒他自己已经不再是完整,他的力气、武艺都已经随那三根手指离去,他这辈子再也不能挥刀、舞枪、拉弓。你已经是个残疾人!胡可告诉自己,你身上唯一还有用的只有脑袋和那根舌头,而现在你必须用行动证明自己是个废物。 “你是什么人!”船舷上探出一个人头来,而在射孔后面至少有两张弓或者火绳枪对准自己,胡可深吸了一口气,大声道:“我是周可成的朋友,他在船上吗?” “七爷,那个人说是大掌柜的朋友!” “什么?师傅的朋友?”小七走到船舷边,从射孔里看了看瓜皮小艇上的来人:“一点印象也没有,你盘盘他的根底!” “是,七爷!”那水手应了一声,喝问道:“你叫什么名字,什么身份,啥时候与我们大掌柜结识的?” 胡可松了口气,知道自己赌对了,赶忙笑道:“本官姓胡名可,乃是朝廷的参将。不久前本官出使安南,与周兄相识,相交莫逆,想不到在这里又能遇上,当真是缘分呀!” “在安南相识,只怕是真的了,还是位参将老爷,偏生师傅不在船上,倒是麻烦了!”小七皱了皱眉头,有些为难。他自然知道周可成前往安南,还在那边混了个金吾将军的事情,虽然没有提到结识了个朝廷的武官,但既然能说出这件事情,自然不是假的,只是对方是朝廷三品的武官,这个身份倒是麻烦得很。 “不如先请他上船吧!”毛和低声道:“虽然大掌柜的不在船上,咱们也不能失了礼数,反正他也就两个人,就算浑身是铁,又能打几颗钉子!” “也是!”小七一想也是:“既然是与师傅相识的,便请他上来,不可慢待了!” 胡可在小艇上等了片刻,便看到船上放下一只箩筐下来,一人探出头来陪笑道:“请大人进来,我等拉您上来!”胡可应了一声,对李猫儿说:“你随我上去后莫要多言便是!” “小人明白!”李猫儿连忙点头,那箩筐先拉了胡可上去,又放下来拉了李猫儿上去,他跳出箩筐,只见一名看上去只比自己大三四岁的少年向胡可躬身行礼,俨然是首领模样,不由得暗自好奇:“这么点年纪就做了首领,莫不是什么贵人的子弟?”想到这里,他心里越发小心,下意识的低下头去。 胡可拱了拱手,还了对方的礼数,目光扫过四周,没有看到周可成的身影,便笑道:“周兄何在?” “有劳大人询问!”小七恭声应道:“家师眼下不在船上!”说到这里,他的目光突然停留在了胡可的右手上,可能是因为逃难时划桨的缘故,包扎他手上伤口的棉布松散开来,露出少了三根手指的手掌来, “您的右手——!” “哦!”胡可不在意的笑了笑:“几天前我领兵出城征粮,途中遭遇埋伏,这便是当时被倭贼砍断的!” “快,把大夫叫来,给大人换药!” 当发现胡可手上的伤之后,小七对胡可的态度就大为改观,他甚至将自己的舱室都腾出来让给对方,还特地给他找来一双合适的新靴子——胡可原有的那双靴子早就被倭寇抢走了,对方的坚韧与刚强极大的博得了他的钦佩。而胡可也从小七的口中得到了一些他渴望得到的消息——宁波城依旧在官府的手中。 第八十五章故人 穿着赠予的新靴子,吃着对方提供的丰盛晚餐,胡可觉得自己的精神好了许多,他有些心不在焉的回答着小七的问题,脑子里却在想着如何才能将对方扯进自己的窠臼之中,突然听到外间传来一阵惨叫与求饶声,不禁吃了一惊,赶忙问道:“外间为何这般喧哗,出什么事了吗?” “哦!”小七傲然一笑:“大人请放心,是在处置一群恶贼而已!” “恶贼?”胡可一愣,小七见状便请他到甲板上,只见在隔壁的船上,士兵们正将数十名倭人打扮的汉子斩断右手,然后推进江中,只见江面上到处都是殷红的血迹和挣扎的人头,实在是惨不堪言。 “这,这是怎么回事?” “大人有所不知,方才遇到几条贼船围攻,反被我领兵击败,这些都是投降的贼子。偏生我这里又没有地方看押他们,放出去又怕他们继续害人,索性斩去右手,他们若能逃出去也算不能为恶了!” “好,做得好!”胡可听说这些都是倭贼,想起自己被斩断的手指,不由得击掌赞道:“做得好,对于蛮夷倭贼,就是应该这样!” “其实这里真正的倭人倒是没有几个!”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难道还有假冒倭人的不成?” “不错!”小七点了点头:“贼人中十个倒有九个是大明百姓,真正的倭人五个人中未必有一个,而且多半是做的都是辛苦勾当,所得的却少得很。这些奸人剃发做倭人打扮,一来是为了狐假虎威,依仗倭人的凶焰;二来是为了避免被乡里认出牵连家人!像方才我处置的那条船上有三十余人,但是真正的倭人不过只有五个!” 听了小七这番话,胡可不禁默然,他将对方方才说的与自己被俘后的见闻一比较,不得不沮丧的承认对方并没有夸大事实,良久之后方才慨然叹道:“当初我本以为朱公虽死,至少还能保东南二十年平安,但想不到不过两年,海寇反倒变本加厉。” 小七在周可成身边耳濡目染,倒也知道对方口中说的朱公便是朱纨,他自然对这位当初断了自家生计的朱铁脸朱大人没什么好感,不过他这两年来历练的多了,倒也知道眼前这人身份敏感的很,自己随意乱说只怕会惹来不少麻烦,只是笑道:“胡大人,小人乃是江湖人氏,这朝廷的大事倒也不懂。不过您这次能够脱险,也是吉人自有天相,将来加官进爵自不待言,小人这里先敬您一杯!” 胡可正想着如何才能把话题拉倒对方这快船的由来来,听到小七这般回答心中暗喜,赶忙接口道:“你这话说的可就差了,这海防御倭之事岂只是朝廷之事?听你口音应该也是这宁波人氏吧?这里也是你的乡里,岂有不出力的道理?” 毛和在一旁听了胡可这番话,他年纪比小七大七八岁,在江湖上已经混了十几个年头,知道对方这番话只怕有其深意,怕小七口快着了对方的道儿,赶忙笑着接口道:“大人教训的是,不过请恕小人愚钝,不知您说的出力却是哪些?” 胡可上下打量了下毛和,只见其貌不惊人,眼睛倒是颇为有神,知道是个厉害角色,便微微一笑:“敢问一句,阁下如何称呼上下?” “不敢,小人姓毛名和,在这船上谋份差使糊口!”毛和微微打了个哈哈:“胡大人,明人眼里就不说暗话了。咱们是走的啥路,吃的啥饭您应该也看得出来。御倭倒也罢了,这海防就得另说了,毕竟我等小民也不清楚这海防防的是谁呀?总不能最后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吧?” 毛和这番话说出来,场中顿时冷了下来,小七干咳了一声,呵斥道:“大胆,大人面前哪有你多嘴的份,还不退下!”转过脸对胡可笑道:“胡大人,此人平日就是这样胡言乱语,幸喜其没有什么坏心,还请您见谅!” 胡可将一切看在眼里,如何不知道小七不过是装模作样,毛和才是道出了实情,强笑道:“无妨,咱家又不是风闻奏事的御史老爷,说过便说过了,只当是没听到就是了!” “大人果然宽宏大量!”小七赶忙向对方举了举杯子,暗想还是把快点此人送到宁波城便了事,留在船上只怕又生出什么事端来。 “请问船上可有纸笔?”胡可突然问道。 “纸笔?大人要写书信?” “不错!”胡可看了看自己受伤的右手,脸上泛出一丝苦笑:“两浙沿海曲折,岛屿港湾众多,若是分兵防守,必然力分则弱,顾此失彼。周先生船坚炮利,非我大明水师能及,若能出手相助,便能御敌于海上,事半功倍。至于你们方才的顾虑也有道理,不过既然大家都是大明的人,总有一个商量的余地,找一个两全其美的法子来。我想写一封信请你们替我带给周先生,把我的意思转达给他!” 小七与毛和交换了一下眼色,笑道:“这个大人请放心,在下一定会把信亲手交到师傅手中!” 胡可笨拙用左手拿起毛笔,刚刚划了横,毛笔歪到一边,在纸上画了一条曲折的线,他懊恼的叹了口气,自己果然已经成了一个废人了,要不要自己口述,找一个人来替自己记录下来呢?胡可随即否决了这种想法,这种事情又岂能假手他人的?反正对方也不不会在意字迹丑美,能把意思表达明白即可。他重新拿起毛笔,咬紧牙关在纸上写了八个字:“吾欲与汝面谈,可否?大明浙江指挥同知胡可。”待墨干了便折好纳入信封之中,交给小七道:“令师的回信直接送到定海的胡家老宅,切口便是安南故人!” 第八十六章讲经 “安南故人,我记住了!”小七将信收好,小心翼翼的放入一个木盒之中,封口盖上封蜡:“胡大人请放心,我一定会把信原封不动的交到师傅手里!” 京师西苑万寿宫,谨身精舍。 铛! 玉磬杵在的铜磬轻敲一下,精舍内立即便传出一下清脆悠扬的铜磬声。 “老君《道德》,无为为也。《正义》注笺,不作作也。道祖传之,道裔述之,大道于此益明。则如有涵虚子者仙才也。金书入梦,生于树下人家。世居卷山,代传淳厚。载锡之璋,固其宜也。幼而绝悟,长而玄修。尝读《方壶外史》,窃欲登真入化,与陆子左右吾侧。予闻而访之,托名吾山道士,携潜虚相随,以观其志气。僻居在峨峰东崦,闲静少言,不乐荣利,常以一琴适其志而已。予与相见后,复相俱者有年,时以重玄语之,言下辄悟。乃奋其才力,作《圆峤外史》,盖陆子之对峙也。是故陆有《玄肤论》,此即有《道窍谈》,陆有《就正篇》,此即有《循途说》,是皆清真之文也。而其最妙者,《道德经》一注,尤足为万古明灯,名之曰《东来正义》,与陆子《南华副墨》相埒。若二子者,乃可谓善谈老、庄者也。夫注此经者,有五恶,有三美。五恶者:偏于言治世,一也。偏于言治身,二也。或知道包身世,而语无印合,终入旁歧,三也。不识至道功修,先要民安国富,乃克无为,若下笔即谈清静,必至流于空寂,四也。不识至道德力,总要归根复命,乃算有为,若下笔即谈圣神,必致同于赞偈,五也。三美者何?道合内外,注分正副,越显经义含宏,此一美也。门笋接脉,找补照应,务使经义贯通,此二美也。胸有真参,口无禅障,能令经义宣昭,此三美也。吾尝慨《道德》之旨不明于天下,欲飞笔而注解之,至于今犹歉然也。兹见涵虚所述,有三美而无五恶,使其早出千年,则诸家可以不注,道人亦不必再饶舌也。爰乐举而评点之,藏之名山,传之志士。所以评点者,亦以借此注之真义,补吾之未注,而示于评点间也。” 一名身着紫衣高冠的老道盘腿坐在蒲团上,须发花白,方脸大口,双目微闭,口诵道经,看上去气派极大。而坐在他对面的正聚精会神听讲的却是一名身着明黄色道袍,身形削瘦的中年男子,正是大明帝国的最高统治者——嘉靖皇帝。原来那紫衣老道不是别人,正是白云观的主持清虚道人,此人原本出自书香门第,本是一方大儒,中年时遭遇大变才弃儒从道。是以他虽然从了老庄之学,但仍然主张先求在家忠孝,再求克敬无为,因此在儒林中颇有名声,还得了个“无为夫子”的绰号。 “清虚道长!”听完了一段道经,嘉靖点了点头笑道:“今日听你讲了这一段,寡人颇有明悟。不过寡人前些日子心绪有些不宁,便是每日的功课都做不太好,这到底是为何呢?” 清虚正欲开口解答,目光突然瞟到门外多了一人,却是司礼监掌印太监麦福,看其神色匆忙,像是有事情要通报的样子,赶忙闭住嘴。嘉靖是何等机敏的人,立即察觉到了异常,目光扫过门外,眉头微微一皱,冷声问道:“是麦大伴呀,有什么事情吗?” 麦福赶忙跪下磕了个头,沉声道:“皇爷,严先生来了。” “让他在外面等着吧!”嘉靖转过脸来,清瘦的脸上露出一丝笑容:“道长,请讲!” 精舍外,严嵩正垂手而立,从外表上看,这位后世闻名的奸臣着实生了一副好皮囊,皮肤白皙,鼻梁高挺,长眉细目,胡须浓密,身材修长,身着绯袍玉带更是显得气派非凡。只见其双眉紧锁,看上去俨然是一副忧心国事的大臣模样。此时他听到身后有人说:“严先生!”,转过身来却是麦福,赶忙躬身行礼道:“麦公公?” “皇爷让您再等会儿!”麦福的脸上带着歉意的笑容,他转过头对一旁的小太监道:“去,给严先生拿张胡床来!” “且慢!”严嵩赶忙拉住麦福的手:“正在等待圣上召见,如何能坐!” “您听!”麦福指了指精舍的门,里面传出郎朗的诵经声:“白云观的清虚道长来了,圣上正在兴头上呢!” 严嵩低下头,脸上为难的神色一闪而逝,旋即笑道:“多谢公公了,不过我还是站着等吧!” 精舍内冲虚道人正在讲经:“功课者,课自己之功,修自身之道,日诵诸品仙经可使身心轻盈,认真习诵,理解经意,深悟玄理,按经行持,就可结三缘。道教讲天、地、人(仙、鬼、人)三缘。诵经时要静心、正韵,众人和音朗诵,若单诵独念,以修功为主者,初诵入耳进心,口诵心听,渐入心诵耳听,次入心诵、心听,而至无通,身心俱静,杂念无存,一片光明。圣上云自己心神不宁,想必是有杂事缠身吧?” “道长所言甚是,寡人的确是有杂事缠身吧!”嘉靖叹了口气,苦笑道:“寡人身为九五之尊,西北有套虏,东北有女真、土蛮;东南有倭寇、海贼;西南有土司。便是南北直隶也有水旱蝗灾,诸般事一桩接着一桩,由此看来,这身心俱静,杂念无存,一片光明的境界只怕是永远也达不到了!” “圣上此言,贫道不敢苟同!” “哦!”嘉靖听到清虚反驳,并不发怒:“还请道长指教!” “圣上,以贫道所见。夫身心俱静,杂念无存的境界倒也不难!” 第八十七章修道 “哦?”嘉靖闻言大喜,他身为九五之尊,可谓是富贵之极,所求之事无非是登仙二字。而道家求仙之途说白了也就一个字——缘,有缘一步登仙,没缘咫尺天涯。偏偏这个缘即不能用金钱来买,也无法用暴力强求,任凭嘉靖权倾天下,富有四海也只能徒呼奈何,只能依照道经里面说的那样,老老实实诵经做功课,以求静心,去杂念,最后心中一片光明,缘分即来。可要说天底下杂念最多,心思最静不下来的人恐怕就是皇帝了,这一点嘉靖自己也清楚得很。所以他才搬出皇宫,在西苑兴建宫室精舍,平日里也尽量少见外臣,以求静摄,但效果也一般的很,今日听到清虚这般说,顿时大喜若狂,赶忙从蒲团站起身来,长揖为礼道:“还请道长指点寡人迷津!” 清虚赶忙侧过身子,不敢受天子的礼,沉声道:“圣上,其实贫道这办法倒也简单,那就是尽好自己的本分。” “尽好自己的本分?这又从何说起?” “圣上,贫道问您一个问题,何人不可得道成仙?” “这个——”嘉靖顿时被问住了,他读道藏颇多,里面只说了如何如何方能得道,却没有说什么人不能得道,半响之后方才答道:“寡人倒是不曾记得道经中说过什么人不可得道的。” “不错,道德经云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天地之间,其犹橐籥乎?虚而不屈,动而俞出。多言数穷,不如守中。在圣人眼里,天地万物皆是一般,何况人?贫与富、贵与贱、美与丑又有何区别?汝依道而行即可,逆道而行则否。圣上您虽贵为天子,与农夫仆役比起来只怕也占不到什么便宜!” “是呀!”清虚这番话倒是戳中了嘉靖的心事,他叹了口气:“在求道这件事情上,朕不但占不到什么便宜,只怕还要比常人困难百倍。这绫罗绸缎、华厦高梁于朕看来都是求道之路上的拖累呀!” “这倒也不会!” “哦,道长为何这么说?” “圣上方才说自己求道之途难过常人百倍,想必说的是事务繁杂,无法静心向道。可在圣人眼里,诵经是功课,处理政事何尝不是功课?您能致天下太平,便胜过常人日日诵经,倒是便是不求,仙缘亦会至!” “哦!”嘉靖听到这里,才明白过来对方是在借机劝谏自己,不由得笑道:“好个无为夫子呀,这个时候也不放过朕!” 清虚却是神色肃然:“陛下,贫道方才说的句句都是实话。圣人云:无为而无不为。您身为大明天子,岂有弃祖宗社稷而不顾,只求一人登仙求道,做个自了汉的道理?” 听到这里,嘉靖点了点头:“朕明白了,麦大伴,请严先生进来吧!” 片刻之后,严嵩走进精舍,他神色如常的跪下向嘉靖磕头行礼,嘉靖抬了抬手道:“赐座!” “奴才遵旨!”麦福取了一个矮凳放在严嵩身旁,严嵩道了声谢,坐了半边屁股下去道:“陛下,浙江和南直隶那边有加急的塘报过来了。” “浙江、南直隶?是海寇吗?” “不错!”严嵩点了点头,从袖中取出一份奏疏双手呈上,麦福伸手接过,转呈给嘉靖。嘉靖展开看了看,脸色一下子变得阴沉起来:“苏南、杭州、台州、温州、宁波都有告急文书!怎么会弄成这个样子,不是说朱纨已经将海寇平定了吗?” 嘉靖这一发怒,严嵩屁股一滑已经从那矮凳上滚落下来,磕头请罪。嘉靖皱了皱眉头,示意他平身:“罢了,当初朱纨的事情,乃是那夏言搞的,与严先生你无关,平身吧!” “臣谢恩!”严嵩磕了个头却不敢坐下,只垂手站在一旁。嘉靖伸出手指一边轻轻敲打着扶手,一边想着心事,严嵩也不敢多言,过了约莫半响功夫,嘉靖突然问道:“内阁有什么章程了吗?” “臣已经与兵部和几位阁臣商量过了!”严嵩低声答道:“从各州府送上来的塘报来看,这次的海贼多半都是倭贼,不但人数众多,而且并非过去那种乌合之众,不只是在沿海劫掠,还有攻陷城池,甚至用掳去的丁壮修建城堡以为长久计的。臣等以为仅凭两浙、苏南、福建等地的兵马并不足以御倭,须得从从沿海卫所,西南土司抽调兵马前往支援方可。” “嗯!便依照这个章程办吧!”嘉靖点了点头:“那用何人为督抚大臣呢?” “南京兵部尚书张经!此人抚定安南莫登庸,使其跣足归降,又平定思恩(今天广西平果县一带)九土司及琼州黎乱!在蛮人中颇有威名!” “嗯,那就这么办吧!”嘉靖满意的点了点头,原来当时思恩狼兵素来以勇悍善战而闻名天下,号称十出而九胜,明王朝时常调遣其出外征讨,尤其以擅长使用藤牌标枪与药弩而闻名。但这狼兵虽然彪悍善战,但由于其本身是当地土司编练而成的地方武装,朝廷对其管束手段不多,所以军纪极差,有百姓惧狼兵甚于惧贼的说法。所以只有特别选派熟悉其情况,在土司中有威望的大臣统领方可使用,严嵩选用张经为督抚大臣,实在是花了一番心思。 台湾,竹堑。 地上到处是松针与被海风吹落的树叶,仿佛一层绿色的地毯,为雨水浸透。落叶在村民脚下咯吱咯吱作响,每个人都埋头做着事,他们削尖竹枝木棍,然后用火将其烤硬,插在村外壕沟内侧,一填补竹堑的空缺,两天前经过的一场台风将村子外面的刺竹围墙几乎一扫而空,当地土著称这种刺竹围墙为竹堑,这种尖利多刺的植物长在一起十分紧密,不要说人,就算一只兔子也钻不进去。无论是土著还是从福建过来的移民,都喜欢用这种竹堑作为村子的防御工事,抵御敌人的侵袭,因此从福建渡海而来的汉人便给这里起了这个名字。 第八十八章竹堑 “大伙儿为什么不先去修自己的屋顶!”黄宗仲好奇的向一旁的兄长问道:“很多人的屋顶都被大风掀飞了,如果晚上再来场雨的话,屋子里的家什就全完了!” “因为没有屋顶落下来的是雨,没有及时把竹堑补好,落下来的就是大肚番的弓箭与投矛了!” “大肚番?”黄宗仲好奇的看了看南边的森林:“你是说那些在脸上乱涂乱画的番子吗,我觉得他们也没那么可怕呀?” “那是因为你太蠢!”大哥黄宗伯终于停下了手上的活计,冷冷的看了二弟一眼:“快把竹签和尖头木桩搬来,不然待会你就没有饭吃!” 从兄长的口气里黄宗仲听出了不是开玩笑,他赶忙飞快的向火堆那边跑去。看着弟弟离去的背影,黄宗伯的脸上露出了一丝笑意,他其实是很喜欢这个小弟的,但东番地可不是一个对客人友好的地方。确实这里富饶而又美丽,如果你勤劳而又好运,将会过得比老家好上百倍。但这里也是一个充满了各种各样危险的地方,尤其是当地的土著生番,他们视所有的外来者为潜在的敌人,只要抓住一点机会,他们就会猛扑上来,砍掉你的脑袋,剥去头皮,供奉在自己的家中,作为自己勇敢的证明。为了在这里生存下去,这些福建移民不得不聚族而居,并在自己的村落旁建造防御工事,以抵御土著可能的围攻。在这种情况下,任何一点侥幸和松懈都会付出生命的代价,黄宗伯也不得不对小弟保持一副严厉的模样。 “宗伯,你过来一下!”一个脸色黝黑的中年汉子走了过来,黄宗伯赶忙站起身来,向对方欠了欠身体:“怎么了?九叔,我这边就快做完了!” “你过来一下,我有要紧事和你说!”那黑脸汉子高出黄宗伯一辈,族中行九,名叫黄祖恒,也是村长,他将黄宗伯拉倒一边,看了看左右无人,压低声音道:“宗伯,大事不好了,蛮子选出番仔王了!” “什么?”黄宗伯大吃了一惊:“是那些蛮子?” “大甲溪南北一共四十多个村社都加入了!”黄祖恒叹了口气。 “这怎么可能,那边的土著分为好几个族,平日里自相残杀都来不及,怎么能选出一个番仔王出来?” “绝对没错,方才我从一个鹿皮贩子口中得知的,番子们好像叫他大肚王!”黄祖恒的脸色也极为难看:“听说是受了北边那个艋舺王的影响,南边这些番子觉得若是不联合起来,只怕会被那个艋舺王压倒!” “怎么会这样!”黄宗伯脸上顿时一片死灰,也难怪他如此。竹堑大概位于今天台湾新竹县,位于凤山溪与头前溪的冲击平原上,在周可成控制的淡水河流域的南边,虽然航运条件来看凤山溪与头前溪都远远不如淡水河,但由于其降水量相对于台北盆地较少,沼泽地少,土质肥沃,其实更适宜当时的大陆移民开发,当时已经有零星的福建移民村寨。而大甲溪则是一条台湾中部地区的河流,发源于中央山脉的雪山,流入台湾海峡,位于竹堑的西南部。相比起大甲溪两岸的土著,这些福建移民村落在人数上处于绝对劣势,又没有周可成这样强大的海上势力与精良武器,他们之所以能够还能生存下去的唯一原因就是周围的土著村社还处于一种原始社会的部落体制下,其绝大部分力量都在部族之间的冲突中自相消耗掉了,一旦南面的土著村社选出一个番王出来,其原本消耗在内斗中的巨大力量一旦迸发出来,这些福建移民村寨就只有死路一条了。 “那,那要不我们也联合起来?”黄宗伯沉思了好一会儿,抬头问道:“这样是不是就能抵挡住那个什么大肚王?” “哪有这么简单!”黄祖恒摇了摇头:“竹堑这一带的闽人村寨也就七八处,加起来也就六七百丁壮。而大甲溪那边的蛮子少说也有六七千丁壮,且不说这些蛮子惯于射猎,凶悍异常,就算拼人头我们也输定了!” “那,那要不我们走?”黄宗伯话刚出口就停住了,这个村子迁徙过来已经有十五六年了,为了今日这个局面父母叔伯们不知道吃了多少苦头,才有了今日这个局面,眼下村子里光是老弱妇孺有三百多人,与故乡隔着几百里大海,离开了这里又能去哪里?相比起来宁可死在蛮子的刀矛之下,也不愿意饿死渴死在海上。 “走是走不了的!”黄祖恒摇了摇头:“咱们是种田人,这田地就是咱们的根,就算死,也要死在这里。眼下倒是还有一条路不知道成不成!” “还有一条路?”黄宗伯精神一振,赶忙问道:“九叔,你说什么路?” “去向那个艋舺王求援!”黄祖恒答道:“我前些日子听一个商贩说,那个艋舺王虽然也是个番子,但能称王却是得了一个我们汉人的大海主的支持,不像其他番子那样对我们汉人穷凶极恶。既然那个大肚王要来打我们,那我们就去向艋舺王的求援就是了!” “他会答应?”黄宗伯怀疑的看了看叔叔:“怎么与他们非亲非故,过去也没有给他什么好处,他凭啥要派兵来援助我们?” “如果空口去求肯定是不会答应的啦!”黄祖恒狡猾的眨了眨眼睛:“若是献上礼物呢?” “礼物?”黄宗伯一愣:“我们有什么礼物可以献上的?那艋舺王虽然是个蛮子,但好歹也是个贵酋,何况九叔你方才还说他背后还有个大海主,什么宝物没有的?我们这里不过是些种田人,又有什么礼物能让他看得上眼的?” 第八十九章求援 “若是金银财宝他自然看不上,可若是我们自己呢?” “我们自己?我们自己怎么把自己献上去?” “哎,你这还不明白?我问你,乡里的田主有嫌自己家里的田地多,佃户多的吗?” “自然没有,可那和咱们现在这样有什么关系?难道你打算让那个艋舺王当咱们的田主?” “我正是打的这个主意,你先把我村子的人口田亩清点一下,造成一个册子,然后便去告诉那艋舺王,他若是肯出兵保护我们,那以后我们每收一石谷子,便缴纳他一斗的租子,这样一来,他自然会出兵了!” “九叔,这些田可是大伙辛辛苦苦才开辟出来的,凭啥就这么白白的送给那个什么艋舺王?” “宗伯,我这不是不得已吗?若是他不出兵,大甲溪那些番子打过来,大伙儿连性命都保不住,再多的田宅又有什么用?” “这个——”黄宗伯顿时哑然,半响之后他才答道:“我总觉得这么做不好,您把田地交出去容易,收回来可就难了!” “宗伯,你真是糊涂呀!”黄祖恒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那个艋舺王要咱们的田地干嘛?这东番多得是没有开辟的土地,缺的是能种地的人。田在咱们手里,他可以年年收租子,田在他手里只能抛荒。咱们农忙的时候请田客帮忙收谷子都要给人家吃几顿好的,走的时候还要给几斗米;你让人家保你的家宅,总不能让别人白干吧!” 黄宗伯终于被说服了,他点了点头:“好,那我什么时候出发?” “这种事情宜早不宜迟!”黄祖恒低声道:“你回去收拾一下,明早就出发吧,数字就按照宗祠里面的七成报上去就是了!” “侄儿明白了。”黄宗伯听到这里,眼前一亮,当时台湾的环境十分险恶,为了抵御外部威胁,这些福建移民村落都是聚族而居,一个村子里几乎都是同一姓氏之人,宗族关系极为紧密,对于宗族祭祀也十分看重,所以各家的丁口田亩在宗祠里面都有一本账,以利于分摊宗族的各种费用。 “那其他的村子呢,要不要先告诉他们一声,大伙儿一同去?” “其他的村子?”黄祖恒笑道:“那就不用急,反正到时候也由不得他们不答应了,这种事情从来是赶早不赶迟的,你说是不是?” “侄儿明白了!” 淡水,圆堡。 阿坎手握战斧,缓缓的绕着周可成游走,迫使其转身。“举起盾牌!”他喊道。 “这玩意太重了!”周可成抱怨道。 “因为重所以才能挡住攻击!”阿坎笑道:“快举起来,我要攻击你的头部了!”他突然闪电般的向前跨出半步,钝口斧头劈砍。周可成即使的举起盾牌,刚好用盾牌的边缘挡住斧头,然后用右手的佩刀向对方的肋部反击。阿坎巧妙的用盾牌挡开周可成的反击,笑道:“很好的节奏,不过你应该也上步,用把身体也压上来,而不是只用手臂的力量,这样才能打破我的防御。好,我们再来一次,记住要高举盾牌,不然别怪我给你一斧头!” “我恐怕没有你那么快的脚步!”周可成一边抱怨,一边举起自己的盾牌。 “其实你也用不着花太多时间在这些玩意上!”阿坎放慢了动作的节奏:“能挥动斧头和长矛的人有的是,可是有你这样头脑的人却绝无仅有,你完全没必要抢我们的饭碗!” “抢你的饭碗?”周可成笑了起来,他后退两步,掀起头盔的面甲,喘了几口粗气,笑道:“莫娜,过来帮帮忙!阿坎,你现在可是国王了,别把自己说的像个挥舞斧头的蛮子!” “我说的是事实!”阿坎将斧头和盾牌交给旁边的侍从,一边解开束甲的腰带,一边笑道:“我现在的主要工作挥舞斧头,只不过砍的不是木头,而是脑袋!” “作为一个国王,最重要的工作就是征讨那些不服从你的人!”周可成从莫娜手中接过水杯,递给阿坎一杯:“来,说说看我们伟大的王统治着多少个村社?” “一共有一百二十七个!” “这么多!”很难看出周可成的惊讶是真是假:“我记得整个大加蚋好像也九十多个吧!” “没错,今年三月份我率领勇士们沿着基隆河逆流而上,直抵源头火烧寮山,沿途的三十多个村社已经全部降服于我!交出人质,每年必须缴纳贡物!” “这可真是一个伟大的成就!”周可成惊讶的瞪大了眼睛,通过派出的商贩,周可成实际上已经完成了淡水河的大致流域图。作为淡水河最重要支流,基隆河的水系长度其实并不长,即便算上其支流也才两百公里左右,但其河道曲折,两岸多有峡谷、掘凿曲流及河阶地形,可以通航的距离并不长。相比起台北盆地地区的土著,基隆河两岸的土著更加野蛮落后,而且其村寨多半处于险峻的山区,进攻的难度可想而知。 “比起你在安南取得的成就,这又算得了什么!”阿坎笑了起来:“拜你所赐,我的人有角弓、盔甲,各种锋利的铁制武器和工具,还有攻打城寨的器械,有了这些实在是太容易了!”说到这里,他稍微停顿了一下:“只可惜没有鸟铳和大炮!” “呵呵!”听出了阿坎隐含的抱怨,周可成笑了起来:“你难道没有听说过吗?杀鸡岂用牛刀?以你现在的武器,对付那些蛮子已经足够了,又何必需要鸟铳和大炮呢?再说无论是鸟铳还是大炮,都需要火药,这些可都是需要金银购买的!你放心,在合适的时候我会出售精良的火器给你的,而且是优惠价!” 第九十章扩张 “好吧!”年轻的国王并没有指望能够凭借唇舌能让周可成做出让步,他很了解对方,知道应当如何与这个精明的商人打交道:“征服了基隆河流域,你觉得我下一步应该怎么做呢?” “当然是和艋舺一样!” “与艋舺一样?” “对,我问你,在你新征服的区域应该也有类似于艋舺那棵神树的东西吧?” “也有,不过不是红桧,而是一颗红椿树!比艋舺那棵长得还要高大,当地的蛮子时常向其供奉贡品。” “那就在那棵红椿树旁修建庙宇,留兵驻守吧!” “修建庙宇?”阿坎脸上露出了迷惑的神情:“可那又不是我们道卡斯人祖先居住的地方,我为何要在那儿修筑神庙?” “阿坎,看来你还是不明白一个国王的责任呀!”周可成笑了起来:“身为一个国王,你就必须忘掉一己的好恶,做所有有利于你统治的事情,而不能做任何不利于你统治的事情。确实你不信奉那棵红椿,可是基隆河两岸的人民信奉,你想要成为他们的国王,就必须也信奉,至少要装出信奉的样子来!” “可是我成为他们的国王依靠的是这个——”阿坎拍了拍腰间的佩刀。 “没错,你可以用武力征服,但不能用武力统治!”周可成笑着解释起来:“而且修筑神庙之后,你就可以在神庙旁修建市场、仓库和商站,比起收取贡赋来,这个获利要大得多吗?” “你说的也有道理!”想起艋舺的那棵神树,阿坎点了点头,他已经从那件事情上尝到了甜头。通过神树守护人的身份,他不但可以收取各个村社进献给祖先的贡品,而且还可以收取码头费用、修建仓库的租赁费、交易纠纷仲裁费用、以及收取各种特产卖给周可成的代理费用,在短短的一年多时间里他就积蓄了绝大多数土著首领这辈子都无法想象的财富,凭借这些财富,阿坎才能豢养勇士,从周可成那里购买武器,组成了向他一人效忠的军事侍从团体,将原本有名无实名号变成真正的国王。 “所以,你应该用自己的财富去修建神庙,表现出对那棵神树的尊崇来,这样你才有大义的名分来统治基隆河两岸!”说到这里,周可成伸出两只手:“一只手是斧头,一只手是祭祀神灵的权杖,缺一不可!” “我明白了!”阿坎心悦诚服的点了点头:“我会抓紧这件事情的!你放心,在神庙旁边我就留下修建兰芳社商站的土地的!” “多谢了,大加蚋与基隆河之王!”周可成笑道:“作为你赢得胜利的贺礼,我打算把我的坐骑送给你!”说到这里,周可成转过身对一旁的莫娜说:“你让人把那头大象牵来!” “是,老爷!” “这是什么?”当阿坎看到被牵来的巨兽,惊讶的瞪大了眼睛。 “这就是大象!”周可成笑着伸手拍了拍大象的耳朵:“我上次去安南,当地的国王送了一对给我,一头我已经送给日本岛津藩的家督作为礼物,这是剩下的那头!” “这,这怎么可以!”阿坎有些敬畏的看着眼前的庞然大物:“这么珍贵的礼物,我怎么能够——” “你不用担心,我的第一条盖伦大船已经完成下水试航了,它的首航就是去升龙城,那边的商站已经订购了四头大象,最多两个月后就可以运回来!”说到这里,周可成笑了起来:“说来我有件事情我还要麻烦你呢!” “麻烦我?” “没错!”周可成做了个请的手势,自己在一旁的矮几旁坐下:“升龙城那边这次除了订购了四头大象以外,还有一批马瓦里马。我打算在这里搞一个马场,准备培育自己的战马。” “哦,养马?这个我恐怕帮不上什么忙吧?” “你要知道,马是一种喜凉厌热的动物!虽然这些马瓦里马都是来自于印度,比大多数其他马要好一些,但淡水河两岸还是太热、太潮湿了。所以我打算在更加靠近内陆,地势更高,气候更加凉爽的地方找一个水草充沛的山谷,搞一个马场,培育这些马匹!” “哦,原来是这么回事,这个倒是问题不大,这样吧我从人质里挑几个熟悉当地情况的人做向导,帮你选择一个合适的地方做马场吧!”阿坎笑了起来,他虽然是个土著,但地势越高,气候越凉爽,越干燥的道理还是懂得的,他征服了基隆河两岸的土著之后,势力已经深入了中央山脉西北面的余脉,当地的海拔已经过千米,虽然纬度上看是处于亚热带,但实际比较接近温带气候了;而马瓦里马的出产地是印度的中南部区域,例如古加拉特、卡特哈瓦、果阿等地,这些地区的气候也十分炎热,雨季时也十分潮湿,应该可以适应当地的气候。 “那就多谢了!” 两人坐在矮几旁,仆从送上酒菜来,对饮了几杯。阿坎走到大象旁,登上象背,居高临下更是觉得自己威风凛凛,顾盼自雄,他暗想自己方才见了这大象都胆战心惊,更不要说那些山里的蛮子了,要是见了坐在象背上的自己,还不会把自己当成神人一般?想到这里,他对周可成越发感激。当他重新回到地面上,阿坎含泪将周可成抱住:“周先生,没有你就没有我阿坎的今天,将来我若是能真的成为东番之王,这个岛便是你我两人的!” 马鲛号。 小七久久凝视着越来越大的炮台,胸中充满了骄傲:自己第一次远航可以说是满载而归,不但马鲛号的底舱里装满了金银,俘获的那条“花屁股”里也满是生丝、绸缎、布匹以及各种财货,当然最重要的还不是这些——自己还查到了在屋久岛突袭己方船队的真凶,师傅一定会为自己这个徒弟自豪的。 第九十一章发现 嘭! 随着一声炮响,炮台喷出一口白烟,那是守兵在向返回的马鲛号发出欢迎的信号。小七扭过头,高声道:“快放一声炮,回应炮台,放下翼帆和主桅的帆,准备进入河道!” 甲板上一片应和声,水手们的脸上都满是兴奋,每个人都在想念酒馆的美酒和妓女,海风吹打着船帆,绳索发出啪啦啪啦的声响,海水已经由深蓝变成浅绿色,然后变为黄绿色。小七回头看了看那条花屁股号,那条船笨拙的跟随着马鲛号的航道,船上的水手都是临时募集的,这些蠢货该不会撞上暗礁吧!小七的心禁不住颤抖起来。 幸运的是,小七担心的事情并没有发生,那条花屁股虽然折折腾腾最后还是安全的停靠在了码头上,他将船上的事情交代给了毛和,就带着那个装着胡可来信的木盒急急的往圆堡去了,他就好像一个顽皮的孩子,渴望将自己的成绩在长辈面前展示,赢得师傅的赞赏。 “师傅,我回来了!”望着站在广场旁的周可成,小七的心跳不断加速,一时间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 “哦,看呀,我们的小船长回来了!”周可成满脸都是笑容,将其拉了过来,抚摩了一下对方的头发:“又长高了,已经超过我的肩膀了两指多了,用不了多久就能赶上我了!” 小七有些窘迫的低下头,他此时才发现站在一旁的阿坎,赶忙向其拱手行礼,双方寒暄了几句,阿坎便起身告辞了。阿坎的背影刚刚从门口消失,小七就低声道:“师傅,我有两件极为要紧的事情要禀告你!” 周可成看了看徒弟,点了点头:“也好,那就去我书房里说吧!” 书房里只有一张长条书桌,上面摆放着厚厚的几叠文件,周可成在书桌后的椅子坐下,指了指旁边的一张圆凳:“坐下吧,你要告诉我什么事?” “你看看这个!”小七从怀中取出木盒,递了过去:“这是一个叫胡可的朝廷参将写的,他说在安南结识您的,让我转交给你!” “胡可?”周可成皱起眉头,他打开木盒目光扫过信纸,抬起头来:“你怎么会遇到他的?” “应该说是他主动找上我的!”小七将当时发生的一切叙述了一遍,最后答道:“当时他狼狈的很,穿的破破烂烂的,右手少了三根手指,身边就一个小厮,完全看不出是个朝廷武官的样子,若不是他提到您的名字,我就让人把他丢江里去了!” “右手少了三根手指?” “没错,我还派人给他重新包扎过了,听他说是遭遇了倭寇伏击,力战之下受了伤!” 周可成变得沉默起来,半响之后他突然叹道:“想不到两浙的倭乱竟然闹到了这种地步了!” “是呀!”小七叹了口气:“我听说汪直和徐海以沥港为巢穴,有船只数千,麾下有十万之众呀!” “嗯!”周可成的神情越发凝重了:“看来我们这边也要做好应对的手段,他们闹得这么大,朝廷肯定要大举用兵,两浙受挫,必然跑到福建这边来,浯屿那边估计又要遭殃!” 听到浯屿这个地名,小七的脸色也变得难看起来。原来自从朱纨身死之后,福建,尤其是闽南漳州湾附近的海禁就荡然无存了,在以林希元为首的当地缙绅的支持下,周可成很快就重建了浯屿这个走私基地:每个月都有两到三条船装载着从朝鲜的辽东货、台湾出产的硫磺、鹿皮、金沙、日本的倭刀、以及东南亚的香料抵达这里,然后满载着生丝、布匹、瓷器、铁器、茶叶等货物返回淡水,对于周可成来说,浯屿无异于一根插入大明东南地区肥美躯体的吸血管,如果这条管道被切断,无异于毁灭性的打击。 “师傅!”小七思忖了一会,低声道:“那个胡参将当时好像有借我们的船平定倭寇的意思!” “不是好像,此人在安南时就有这个意思了!”说到这里,周可成的脸上露出一丝惋惜的神色,喃喃自语道:“倒是个有眼光的,只可惜走错了路!” “师傅您当时拒绝他了?”小七瞪大了眼睛。 “当然!”周可成笑了起来:“我怎么可能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这么说吧,朝廷是官,咱们是贼,就算现在那个胡参将满口答应了一堆条件,咱们帮他把汪直徐海他们都灭了,到时候他翻脸不认账,你说我们怎么办? 听到徐海的名字,小七立即反应了过来,他赶忙说道:“师傅,还有第二件事情,我查到是谁在屋久岛袭击我们的船队了!” “哦?”周可成吃了一惊,他为了这件事情特地派了本间氏康去了岛津家,还送了一头大象出去,没想到那边还没消息过来,倒是徒弟这边发现线索了,赶忙问道:“你发现什么线索了!” “把东西拿进来!”小七向外间招呼了一声,两个士兵送了几柄佩刀进来:“这些都是我在一伙倭贼手中发现的,上面都有我们军械所打上的标记,可我不记得有军械卖到日本去的!” “嗯!”周可成捡起一把来,仔细的检查一遍,果然正如徒弟所说的,佩刀的吞口处都有着清晰的标记,他的眉头立刻紧皱了起来:“来人,去一趟军械所,查一下这个样式的佩刀的去路,有没有卖到日本去的!” 亲兵带回的答案正如小七所说的,这个样式的佩刀有一部分卖给了当地的土人,其他的就配给船上的水手和士兵,并无卖到日本去的。我猜对了,小七强自压制住自己的喜悦,紧张的看着周可成的脸。 “查清楚这伙倭贼的来历了吗?” 第九十二章求援者 “是平户松浦家的人,当时他们听从徐海的号令!屋久岛那次事情肯定与他们有关系!” “松浦家?徐海?”周可成突然笑了起来,果然不出许梓所料,自己与堺港的贸易航路果然很快就引人眼红,不过这么快就生出事端倒是有点出乎自己的意料:“小七,那个胡参将有说过要怎样联系他吗?” 小七一愣,师傅不是刚刚还说与朝廷联手对付汪直他们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吗?怎么转眼又问那个胡参将的事情。不过他还是立刻答道:“他说只要派人送到定海的胡家老宅,报上切口是安南故人便可以了!” “安南故人?”周可成露出了玩味的笑容:“也罢,虽然不是同路人,但既然遇上了这档子事,借用朝廷之刀来除去几个不长眼的,也省下我几分力气!” 圆堡已经并非淡水河畔最宏伟的建筑,取而代之的是在上游半里左右新建的新造船厂,这座新造船厂包括存储大量船材、绳索、桐油、帆布的仓库,和几排用于加工船材、铁件的厂房,以及长百米、宽二十五米的干船坞,整个干船坞的基座用坚固的花岗岩堆砌而成,当然最引人注意的是高出地面几座二十米长的支架,这些是给船吊装桅杆和船材用的,还有用于抽水的畜力抽水机,第二条盖伦船已经铺设了龙骨,正在紧张的施工中,周可成从贸易获得的滚滚金流,有多半都流淌进了这家船厂里。 黄宗伯实在无法了解一个番王是怎么搞出眼前这一切的,土地被开辟,种满了桑树、稻谷、甘蔗,河面上有各种各样的船只,码头旁的集市里人头攒动,行人摩肩擦踵,即便是大明的繁荣市镇也不过如此了,更不要说那片厂房了。要是一个番王也能搞出这些东西来,那和大明的天子又有什么区别? “请问这里是王宫吗?”黄宗伯终于忍不住了,他拉住一个汉人打扮的行人问道,放眼望去,眼前的建筑规模宏大,让人惊叹,但从进出人员的打扮,进出车辆里装的东西,怎么看也不像是王者所居之处。 “王宫?”那行人仿佛听到了什么特别可笑的事情:“这是船厂,而且这里也没有王!” “没有王?”黄宗伯瞪大了眼睛:“可我不是听说艋舺王统治着这里呀!” “艋舺王?”那行人笑了起来:“你说的是阿坎王吧?他统辖的是上游那些番子,与我们有何干?你要去找他,就去码头搭船去艋舺吧,最多一天就到,方便得很!” 正说话间,一队士兵随着口令声迈着整齐的步伐走了过来,黄宗伯惊讶的发现这些士兵体型粗壮,前额与头顶的头发都剃光了,将后脑与两边的头发结辫,身着鳞片铁甲,带着弓袋箭囊,手持长枪,看模样既不是汉人移民也不是本地的番人,模样怪异的很。 “这些也是阿坎王的兵吗?怎么打扮这么怪异?” “呵呵!”那行人笑了起来:“你是外地刚来的吧?这是兰芳社的地盘,又怎么会有那个阿坎王的兵?” “兰芳社?这又是什么东西?”黄宗伯一下子被行人话语中巨大的信息量被搞糊涂了, “兰芳社不是东西,乃是周先生率领汉人移民建立起来的民社!”那行人的耐心倒是好得很,他伸出手向不远处的淡水河道:“你看到这淡水河了没有,周先生与这里的番人已经定了协议,从上游到入海口那里一共近四十里地我们汉人移民都可以屯垦居住,两厢皆不得侵扰。像这些商铺,码头、仓库、还有那船厂都是周大先生的产业,这些女真弓手也是周大先生从朝鲜招募来的,每月都从社里领口粮与饷金!” “这些都是周大先生他一个人的产业?” “就算不都是,他也多半在其中有股份!”那行人笑道。 “听了那行人这番话,黄宗伯心里已经多了几分计较,他小心的问道:“听您这么说,周大先生是个极为了不得的人物了?” “那是自然!”行人得意的笑了起来:“这么说吧,你眼前看到的这一切,三年前还是一片荒地呢!你方才说的那个艋舺王便是周大先生的好友,他能登上王位也是得了周大先生的援手!这一切都是周大先生的手笔!” “那我若是有事想要向周先生求助,要如何才能找到他呢?” “你看到那边那座城堡吗?”行人向不远处指了指:“就是黑色的那个,周大先生若是没有外出,多半便在那里了。不过他眼下事务繁忙,你多半只能见不到他!” 黄宗伯谢过行人,便往圆堡行去,他心中暗想反正九叔要自己来这里也就是为了托庇于那艋舺王宇下,以获得安全,既然这位周大先生有这么大的本事,那干脆就改投到他宇下就是了,至少他是个汉人,打起交道来也方便些。 他穿过河边的络绎熙攘的市集,沿着碎石和砂土铺成的道路行走,瞪大眼睛看着周围的风景,他惊讶的发现在这里着上半身,面带刺青的土著和身着短衣的汉人混杂在一起。在他的对面,一个肩膀上站着一只猴子的土著正与旁边的一个汉人布商争论某种布匹的价格,他不停地摇着头,肩膀上的那只猴子尾巴也跟着前后晃动。在这家布商的隔壁,一个皮肤黝黑的土著妇人正在炉子上烤着鱼、肉和某种薯块,妇人将许多大蒜和某种不知名的香料洒在上面,空气中散发出诱人的香气,勾起了黄宗伯的食欲,他咽了口唾沫,摸了摸腰间的钱袋,扭头向前走去。 第九十三章消息 黄宗伯花了足足小半个时辰才来到那座黑色的城堡前,门前守备森严,旁边的石头屋子更是传出叮叮当当的打铁声,他胆怯的停下了脚步,迟疑了起来。像这样一个大人物会见自己吗?黄宗伯在心里问着自己,但下一秒钟弟弟黄宗仲的面容在他的眼前闪现。我必须拯救村庄!他告诉自己。 对于周良仲来说,自从被野口孙七郎命令前往堺镇打听那个奇怪的商队的背景之后,就发现命运给他开了一个巨大的玩笑。他当初冒着生命的危险是为了立下战功,成为野口家武士,让自己的子孙后代能够冠以中村家的名号。但荒谬的是他在野口孙七郎交给自己的任务上没有丝毫进展,却在潜伏的一方得到了自己过去做梦都不敢想象的一切——主君赐姓,佩刀,知行(他每个月可以领到一两银子的薪水)、以及远大的前途。用不着多么出色的观察力,周良仲就能发现这个势力正在以飞快的速度增长,许多几个月前还是一个水手的眼下已经成为了主桅长、前桅长、大副甚至船长,而在野口家这段距离则至少需要整整一代人来跨越。他发现自己如果足够努力再加上一点运气,等到自己年老的时候混到一城之主也不是什么不可能的。在这种情况下,周良仲对野口家原本就不那么稳固的忠诚心很快就荡然无存了,不,应该说是将野口家的忠诚心转而投向了赐给他一切的新主人身上。 “良仲,良仲!”周可成封好书信,在封口盖上印章,高声叫喊道。 “哈!”虽然汉语已经说的不赖了,但周良仲还是习惯性的用日语应道,他恭谨的跪伏在地,额头紧贴地面。 “你把这封信送到码头,走最快的一班船送到浯屿,让九指亲手交给林希元林老爷!” “哈!”周良仲小心的接过书信,收入怀中,然后起身倒退了两步,出了门方才向外间疾趋而去。看着他离去的背影,周可成对一旁的莫娜笑道:“莫娜,你不觉得这家伙有点怪怪的吗?啥事都有点小题大做、紧张兮兮的样子!” “大人您这话就有点刻薄了!”在没有旁人的时候,莫娜渐渐也流露出一点少女促狭的天性:“我记得上次去堺镇,好像他们倭人都这幅样子的,稍微有点差池便要自杀谢罪!还要自己剖开自己的肚皮,兴许是怕您也这样吧!” “哼!我对手下好像没有这么刻薄吧!”周可成装出一副生气的样子:“他怎么还是这幅样子!” “多少年的习惯了,哪有这么容易改的!” “不对,本间氏康也是倭人,怎么没有这幅样子!”周可成看了看莫娜,突然问道:“对了,莫娜,有兴趣出去吗?” “出去?”莫娜一愣。 “嗯!”周可成笑道:“眼下船厂每月都有新船出来,练兵场新兵也历练的差不多,你在我身边也呆的有年头了,想不想出去当个队头,船长什么的?” “啊!”莫娜脸色一下子变得惨白,嘴巴蠕动了两下,没有说出话来。周可成没有注意到部下异样,径直说了下去:“按我的想法,还是去船上的好,学校马上就要开了,你在我这里已经学会了读写和基本的算数,然后去学三个月的观星、炮术、地理,然后去白鸟号当半年大副,就能去新船上当船长了!” “不,我不想去!” “不想去船上?你想带兵?那也成!不过那也要先学炮术和基本的工程学!” “不,我也不想去带兵!” 周可成这才注意到少女的神色有些不对:“那你想要——” “我哪里都不想去,只想当大人您的侍卫!”少女的脸色一阵红一阵白,浑身上下仿佛打摆子一样,但声音却是坚定之极。周可成微微一愣,旋即便明白了过来,想不到这少女对自己竟然有了情义。他知道这种事情多说无益,只有缓缓开解:“莫娜,你若是不想去我也不勉强,不过等到学校开张了,这些课程你还是要去上,不要说你,大伙儿都要去的,艺多不压身嘛!” 莫娜本以为自己不遵周可成的命令会遭到严厉的斥责,却没想到就这么轻轻松松的被放过了,不由得喜出望外,至于后来的学校什么的根本没有听进去,正要拜谢,却听到外间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随即便看到周良仲进来了,向周可成跪拜:“大人!” “你这么快就从码头回来了!”周可成惊讶的看了下手表,如果自己没有记错的话距离周良仲出门只有十分钟,这么点时间根本不够他跑到码头:“我命令你把信交给最快一班船的!” “大人!”周良仲的额头上已经渗出了一层冷汗,他咬紧牙关答道:“我方才出圆堡时遇到一件极为紧要的事情,便斗胆先将送信的事情放下,先回来禀告!” “极为紧要的事情?”周可成看了看跪在地上的周良仲,他很清楚这个倭国部下的性格,平日里谨小慎微到了让自己都有点受不了的地步,这样一反常态必然是遇到什么不得了事情了:“你说吧,出什么事!” “大人,您请看!”周良仲从怀中取出一份书册,向前膝行两步,双手呈上。周可成伸手接过书册,打开看了看,只见上面密密麻麻的都是姓名和名下的田土、房屋、林园、牲口,他返回封面看了看,只见上面写了四个字——“黄氏宗谱”。 “你从哪里拿到这玩意的?” “小人刚刚出了圆堡大门,便有一个汉人跑过了,这个便是他请小人代为转呈的!” “那个人呢?” 第九十四章地头 “小人让他在大门旁候着了!” “嗯!”周可成将书册放到一旁的茶几上:“你把那个人带来,信你让门口的哨兵送到码头去!” 见周可成没有怪罪自己,周良仲心中暗喜,赶忙磕了个头:“是,大人!” “这么说来,大甲溪两岸的番人已经会盟,并且立一人王,而你们村子希望能够在我们兰芳社保护之下?”当周可成听完了跪在地上那个男人的叙述之后,沉声问道。 “正是!”黄宗伯磕了个头:“小人的村子虽然在竹堑,但也听闻到大人的威名,那些番人原先虽然也不时前来抢掠,但毕竟人数有限,而现在——” “嗯,很有远见的推断!”周可成掂量了两下手中的书册:“不过竹堑应该不是只有你们一个汉人村落吧?那其他村落呢?” 黄宗伯犹豫了一下,低声答道:“大人,竹堑自然不止一个汉人村落,但各有各的宗姓,有福佬,还有客家,平日里也有不少支吾,所以——” “所以才没法抱成团对付番人是吗?”周可成笑道。 “大人说的是!”黄宗伯心中一惊,九叔让自己带着自己村子的名册前来也有在那艋舺王面前讨一个好,将来压过了其他汉人村子的打算,赶忙答道:“不瞒大人说,小人九叔也曾经与其他村子提过这件事情,但人多心就不齐,所以只好让小人先来一趟了!” “这件事情我无法现在给你答复!”周可成将书册放到抽屉里:“你先下去吧,两天后我会给你一个确定的答复!” “多谢大人!”黄宗伯退了下去。周可成弹了两下手指:“莫娜,你马上把吴诚请来!” “真是瞌睡遇到个软枕头!”吴诚的皮肤黝黑,这些天来他一直在操练新军,为明年春天远征佐渡岛做准备,他刚刚听到这个消息便连声赞同:“有人有田,还都是汉人,连名册都送上来了,就可以照着征兵征粮,真是送上门的好事!” “事情没有这么简单!”周可成从一旁的书架上取出一份地图,在桌子上展开来:“听来人说大甲溪两岸的番人已经会盟,而且已经立出王者,当地地形如何,有多少番人?他们甲仗如何?我们可都是一无所知呀!” “一群拿着竹枪石斧的番子,再多人又有什么可怕的?”吴诚的脸上露出了鄙夷不屑的笑容:“我带两百人去就能把他们一举荡平!” “事情没有这么简单!”周可成摇了摇头:“咱们能够在淡水河两岸立住脚,一个是与凯达格兰人与道卡斯人结好,可以安心经营,还借用了这两族人的力量为我所用;还有一个是因为这里有淡水河深入内地,我们可以发挥船坚炮利的优势。而竹堑与大甲溪一来未必有适合通航的河流,二来这些番子是主,我们是客,以客犯主,打赢不难,可那些蛮子若是往山林里一躲,那就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了。再说就算打赢了,对我们又有什么好处?征来的这点粮税恐怕还不够我们发薪饷的呢!” “说的也是,那就不要理会了吧,反正短时间内也惹不到我们头上来!”吴诚点了点头,兰芳社的军队全是雇佣军,好处就是训练严格,动员迅速,士兵技能娴熟,战斗力强大;坏处就是数量有限,而且假如战事僵持下去而没有丰富的战利品,军队的战斗力就持续下降。用这种军队攻打那些还处于原始社会末期的生番,从投资回报来看完全是亏本买卖,这也是当初周可成扶植阿坎而不是自己赤膊上阵的原因。 “不行!”周可成摇了摇头:“既然有人求援,我们就不能将其拒之门外,这样吧,我打算派个人去竹堑那边一趟,把那边的情况了解一下再说!” “那你打算派谁去?” 周可成沉吟了一会:“这件事情知道的人越少越好,就让周良仲去吧!”说到这里,他的目光转向吴诚:“练兵的事情你要抓紧,别忘了,对于我们来说佐渡才是重中之重!” 竹堑,黄家村宗祠。 “周大人是一位仁厚的殿下!”周良仲用锐利的目光巡视着村民们:“他对待你们比你们应该得到的还要慷慨大度的多,本来你们从未向大人缴纳年贡,你们的事情就与大人无关,你们唯一的下场就是会被那些野蛮的番子砍掉脑袋,挂在墙头炫耀;而你们的老婆和女儿会被掳去成为奴隶。但大人却派了我来这里,将你们置于他的庇护之下。”他神气活现的在众村民面前来回踱步,高声训斥:“所以你们必须守住一个领民的本分,缴纳年贡,服劳役!我的眼睛不会漏过任何一点狡猾和傲慢,如果让我看到什么不该发生的事情,你们就得付出代价!从你们身上,我只想看到两种品质——勤勉与忠实!” 黄祖恒小心的抬起头,用眼角瞟过周良仲的身后,他只看到六个随从,难道这就是这位凶神恶煞的“使者大人”所带来的全部人马?他重新低下头,用肘部轻轻的碰了下一旁的黄宗伯:“宗伯,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黄宗伯也被周良仲方才那一番话给吓呆了,在他的印象里,一路上这位“使者大人”虽然说不上亲切和善,但至少也是个爽朗可亲的人,怎么会把全村的人召集到宗祠后就突然变了一番嘴脸。他爬起身来,上前几步凑到周良仲身旁,低声问道:“这,这和当初说的好像不太一样吧!” “什么一样不一样的,不得无礼!”周良仲狠狠的推了一把,黄宗伯险些摔了个踉跄,他看到后面那几个随从个个目露凶光,手已经按到腰间刀柄上,赶忙退了下去,口中嘟嘟囔囔的,却不敢多言,众人见状,发出一阵不满的抱怨声,却无人敢上前。 第九十五章法则 周良仲见无人敢出头反对,心中暗喜,周可成当时给他下的命令措辞颇为含糊,他在半路上很是花了不少功夫琢磨。作为一个中古时代前日本农民,周良仲很快就把上司的命令做了“日本化”的理解:在他看来,这几个村子既然来向周可成寻求庇护,那就是说他们已经将自己投献到了周可成宇下,成为了周可成的领民,有缴纳年贡和服劳役的义务。而周可成命令自己来,就是任命自己做这十几个村子的地头,自己就有征收、上缴年贡,管理土地,维持治安的责任,当然在缴纳完了大人那一份之后,自己也能给自己捞一份。从一个农民到地头放在日本至少是奋斗好几代人才能跨越的台阶,而自己却在短短一年时间内便完成了,因此他对周可成充满了感激,并暗中发誓一定要在尽可能短的时间内完成任务,以回报主上对自己的信任。 “既然无人反对,那今天就这样吧!”周良仲高声道:“明天你们把其他村子的首领都叫来,我好向他们宣布这件事情!” 村民们目目相觑,但无人敢于出声争辩,当人群散去,周良仲喊住了黄宗伯:“这屋子后面院子有几间屋子是空的,我们就住在这里吧!” 黄宗伯不敢与其争执,支吾了几声便离开了。周良仲寻了个干净的地方坐下,一个随从大着胆子问道:“头儿,您方才那样,不怕把这些人给吓着了!” “哼!”周良仲冷笑了一声:“你们几个哪里知道我的用意?我问你们,大人让我们来这里为的是什么?” “好像是让我等打个前站!” “不错,用咱们老家的话说,大人乃是一族之栋梁,而我等便是大人之郎党。做郎党的就要事事做在前面,把栋梁不能做,不方便做,但又不能不做的事情做成了。咱们来这里,最要紧的就是让这些人明白大人的威名,明白上下之分。你们想想,以大人的实力,些许番子又算得了什么?可要是这么简单的把番子赶走了,这些人又会怎么想,又会怎么做呢?” “头儿说的不错!”听周良仲说的这里,那几人立刻就明白了过来。与这些人不同的是,生活在日本战国的周良仲对乱世的法则实在是太熟悉了:武士勒索压榨农民,夺走农民的最后一粒口粮,逼迫农民的妻女陪酒,遇到反抗就将满村人杀死;而农民则隐藏自己的收成,伏击战败的武士,掠夺他们身上的武器和资财,乃至发动一揆围攻领主的城堡,将领主一门全部杀死,类似的事情在他的身边天天都在发生。他很清楚这些汉人移民现在表现的如此恭顺只不过因为蛮人的威胁,如果周可成将威胁解除,那时候他们就会想方设法少缴纳年贡、逃避劳役,甚至武装反抗,这一切都无关善恶,只不过是生活在乱世之中的人基本的生存智慧罢了。因此他在半道上就下定决心,自己来到这里的第一件事情并非去打听那个大肚王的情况,而是先搞清楚这些汉人移民村落的底细,为恩主的下一步行动做好准备。 “大伙儿都赶快洗漱,早点休息吧!”周良仲喝道:“明天早上开始,我们就去各个村子,统计各个村子的丁口,粮食和田土!” 日本九州,大隅国。 林间轻响,萦绕耳边,久久不曾离去。 谷底的溪水流动,蜿蜒穿过卵石河床,月光照在水面,波光盈盈,宛若一面银镜,树下,战马轻声嘶鸣,马蹄扒开盖满落叶的泥土。足轻们屏住呼吸,但依然能听到他们紧张的心跳。本间氏康向四周看去,只能看到灌木丛与林木,但长枪的碰撞与甲叶滑动的微弱声音告诉他林中隐藏着什么。 “氏康殿下,用不了多久了!”大伴赖兴笑道,身为岛津家督贵久的亲随,他担负着保护贵客本间氏康安全的责任,在周围还有五十个全副武装的武士,这些人的任务是确保本间氏康免遭任何伤害,倘若遇到危险,则务必把本间氏康护送回铁丸城。 本间氏康对于岛津贵久的安排却并不是那么在意,他自小就被告诉有些东西该来的时候自然会来,战场之上无人安全,所有人的生命都处于危险之中,身为一名武士就应该在活着时候好好享受,而当死亡来临的时候勇敢面对。所以他微微闭上眼睛,静静的听着林间的轻响,溪涧水声,享受着战前难得的静谧。 远处传来一声微弱的鸟鸣声,本间氏康猛地睁开双眼,又一声鸟鸣应和,接着是第三、第四声。他抬起头,向声音的反方向望去,黑暗中依稀可以看到一座山城的轮廓,那是岩剑城——反抗岛津氏的大隅国人众祁答院氏的居城。岛津贵久这次率领大军佯装围攻,诱使其他反对自己的国人众出兵救援,自己却率军准备在半路伏击。岛津贵久邀请自己前来观战,显然是为了想要向新的盟友显示大隅一国之主的威风。 “殿下,来了!”大伴赖兴的声音证实了本间氏康的猜测:“愿殿下武运长久!” 本间氏康点了点头,周围的树林安静了下来,他可以听到战场的声音:战马奔腾、枪矛盔甲相互庄阿济,战士落马的惨叫,生死之间相距只有毫发。 时间仿佛过了一万年,声音变得越来越大,本间氏康听到更多的声音,有海螺声响起,溪水在马蹄的践踏下水花飞扬,马匹在打着响鼻,有人在高声大笑。最后他看见了岛津贵久的身影,只见其坐在战象之上,身披重甲,威风凛凛,身上血红色的披风被月光染成了淡紫色。他一出现,旋即被枝叶遮蔽,长长的队伍跟在他的身后,有足轻,骑兵,弓手,长矛上悬挂着被砍下的首级,络绎不绝。而在另外一个方向,那座险峻的山城正升起腾腾的火焰,那是绝望祁答院氏正纵火。身边的岛津氏武士们发出一阵阵欢呼声,而本间氏康却觉得一阵悲伤,泪水禁不住盈眶而出。 第九十六章联盟 “这一战我军大获全胜!”眼前摆放一枚枚首级,岛津贵久的声音带有一种金属特有的铿锵:“蒲生范清、祁答院良重、入来院重朝、菱刈重丰这些逆贼都已经授首,大隅一国再无我岛津一族的抗手!” “恭喜殿下!”本间氏康躬身下拜,他很清楚对方在自己面前展示这些的目的:“在下回去之后,一定会把所见所闻禀告我家主人!” “很好!”岛津贵久矜持的点了点头:“也请你转告周将军,我岛津一族自古便是萨摩、大隅、日向等三国的守护,既然贵方的商船是在屋久岛遭遇袭击,属于我岛津家的属地,这缉拿海贼之事我岛津氏便责无旁贷,这件事情半年之内一定会有结果。不过战事需要硝石与武器,希望能与你们开埠通商,互通有无!” “在下回去后一定会殿下的武威与诚意细细禀告周将军!” “好,很好!”岛津贵久的脸上露出了满意的笑容,他轻拍了两下手掌,从一旁的小姓手中接过一柄倭刀:“此乃日向国光,乃是鄙国名匠所打造的名刀,请你带回去作为我岛津一族的回礼!” 本间氏康将倭刀举过头顶,恭谨的跪伏下去,沉声道:“哈!” 仿佛是为了向本间氏康炫耀己方的实力,岛津贵久在攻陷岩剑城之后并没有直接返回自己的居城,而是绕了一个弯子,几乎穿越了半个萨摩国的领土,要知道在这个时候绝大部分萨摩国还没有归属岛津氏。但在刚刚赢得了巨大胜利的岛津氏的威势下,萨摩的国人众们都不敢出城袭击岛津军,当本间氏康回到铁丸城的时候已经是八月底了,然后他立即登船返回了淡水。 淡水,圆堡。 “这么说岛津贵久希望与我方通商啦?”周可成一边把玩着日向国光,一边问道。 “不错!”本间氏康抬起头来:“岛津贵久骑着大人您赠予他的大象,一举击破了大隅国人众的联军,攻破了以险峻著称的岩剑城,迫使祁答院氏一族两百余人而死,已经压制了大隅一国,萨摩、日向两国的许多国人众也向其进献了人质。以在下所见,此人有成为九州霸主的潜力!” “哦?”周可成饶有兴致的笑道:“那除岛津氏之外,九州上还有几家有力的大名?他们的情况如何?” 显然本间氏康在岛津氏的这段时间没有浪费时间,他恭谨的向周可成躬身拜了一拜,沉声解释起来:原来古代日本人称九州岛为筑紫岛,共分为九个令制国:筑前国、筑后国、肥前国、肥后国、丰前国、丰后国、日向国、大隅国、萨摩国。由于九州岛的北面隔着对马海峡与朝鲜半岛相望,东北角与本州岛相邻,所以历史上从朝鲜半岛进入日本的渡来人最早开发的就是九州岛北部,比如筑前国、筑后国、肥前国、肥后国、丰前国、丰后国六国,都是人口众多,经济发达,土地肥沃,但境内的国人众较多;而九州岛的南部地势高耸、山脉众多,开发的较晚,人口、出产、土地都无法与北边的六国相比,但人民骁勇善战,也没有强大的国人众。九州有望成为霸主的大名除去岛津氏的岛津贵久之外,还有肥前国的龙造寺家的龙造寺隆信与大友家的大友义镇,除此之外大内家虽然已经有些衰落,但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依旧不可小视! 听本间氏康滔滔不绝的说了半天,周可成只是用日向国光的刀柄拍打着自己的手心,也不知他有没有听进去。本间氏康也越说声音越小,突然周可成问道:“松浦氏呢,这一家大名情况如何?” “平户的松浦氏?” “不错,就是这一家,他家有多少石高?” 本间氏康闻言一愣,他完全没想到这家在九州并不出名的大名为何会引起周可成的注意,不过他在脑海中搜索了一会儿还是答道:“具体多少石高在下不知,不过松浦家只有肥前国北部一郡加上壱岐国,不会超过五万石!” “嗯!”周可成点了点头,突然说道:“氏康,看来远征佐渡岛的计划我必须要提前了!” “提前远征佐渡岛?”本间氏康吃了一惊,赶忙问道:“这是为什么,您不是打算明年春天才进攻的吗?” “发生了意料之外的变故!”周可成做了个手势,屋内的仆役退了出去:“前些日子小七去浙江,发现在屋久岛袭击我们船只真凶的线索!” “是谁?”本间氏康赶忙问道。 “还不能确定,不过应该与松浦氏有关!”周可成将小七在松浦氏倭寇的手中发现自己兵工厂打制的武器的事情告诉本间氏康之后,低声道:“我觉得有两种可能性:真凶是松浦氏,或者是与松浦氏勾结的明国海贼,这两家都有动机这么做!” 本间氏康稍一沉吟,便明白了周可成的意思:兰芳社与堺镇贸易最核心、也是最具有战略意义的商品就是硝石,其余的商品中最有竞争力的也是从福建转运的明国商品,这与以平户为基地的汪直等明国海商输入的商品几乎雷同,断人财路如杀人父母,无论是汪直他们,还是从贸易中获利极丰的松浦藩,都有足够的动机做出这件事情来。 “那您的意思是要对松浦氏——”说到这里,本间氏康竖起右掌,做了个下劈的手势。 “现在还早了点,不过也是早晚的事情了!”周可成从一旁的书架取出一份地图,在桌子上展开道:“你看,从淡水前往佐渡岛必须经过对马海峡,而且我们的铁砂矿,将来的捕鲸船都必须通过这个海峡,而平户岛正好就在这里,你明白我的意思了吗?” 第九十七章远征 “如鲠在喉,不得安睡!” “好,说得好!”周可成击掌笑道,本间氏康的这个比方可谓是绝妙,无论是佐渡岛的金银,还是北方岛屿上的优质铁砂矿、鲸鱼肉、鲸脂都是兰芳社性命攸关的战略资源,即便松浦藩没有表现出敌意,周可成实力强大后也要想办法将其掌握在手,更何况对方已经表现出明显的恶意,周可成如果麻木不仁那就是傻子了。 “所以我打算乘着汪直他们都在两浙沿海的关头,先把佐渡岛拿下来,这样一来可以获得上面的铁矿,二来也可以给运输铁矿砂的货船和捕鲸船一个停泊点和避风港!” “大人说的是,不过您打算什么时候出兵呢?”本间氏康点了点头,当时的帆船虽然无需添加煤炭和重油,但还是要补充淡水、蔬菜和粮食;而且风帆会撕裂、船身会损坏,假如在航线上多一个停泊点对船只的安全性和效率都会好很多。 “所有的船只都要修补,干粮、武器、火药、冬衣都要准备充分,士兵也要集结和编练,眼下的气候也不是太好,争取半个月以后能出发吧!”说到这里,周可成站起身来,拍了拍本间氏康的肩膀:“那时候就一切拜托你了!” “哈!”本间氏康低下头去,面孔紧贴地板,双眼已经热泪盈眶。 “注意了,别把武器打湿了,保持秩序,别挡着路!”刘沿水扯着嗓子高声喊道,好让自己的嗓门能够压过风雨声,狂风夹杂着细雨,打在他的脸上,让他几乎睁不开眼睛,在他的身旁,一名女真弓手正扯紧斗篷,好避免背上的角弓和弓弦被雨水打湿,口中喃喃的诅咒着这该死的天气。他两鬓的小辫被雨水打湿,黏在脸上,仿佛恶鬼一般。海风掠过,吹得船帆和绳索噼啪作响,仿佛一群掠过的黑鸟。 “这可不是什么出海的好时机!”刘沿水可怜兮兮的想,但风雨已经连续十几天了,眼看就要到九月了,周大人发出命令,全军上船出海。作为一个低级军官,刘沿水并不知道此行的目的地在哪里,不过他羡慕那些留在圆堡的同伴,他们此时一定坐在干燥的屋子里,喝着热乎乎的鱼汤,脚下穿行着等待鱼刺和骨头的狗。而自己却站在跳板旁,一身湿透的鹿皮外衣黏在身上,浑身发痒,脖子和肩膀因为盔甲和武器的重量而压得酸疼,更糟糕的是,在未来的相当长一段时间里,他要依靠咸鱼干、干面饼、炒米等干粮填饱肚皮,他在上次去安南的路上已经尝够了这些玩意,只要想到这些他就觉得想要呕吐。 前方传来一声让人震撼的鸣叫声,隔着交织的急雨显得有些模糊。“我的天呀,这是什么?”那个女真弓手惊讶的喊道,刘沿水转过身,只见风雨中一个巨大的身影正在驭手的驱使下向旗舰“鲲鹏”号上缓慢的走去,他立刻认出了那是一头大象。 “这是大象”刘沿水对那弓手说:“应该是大人的坐骑!” “原来这就是大象,我还是第一次见到!”那女真弓手咋舌道:“想不到叫起来也这么吓人!” “好了,第二队上船,队头刘沿水呢?快,快!” 听到自己的名字被叫到了,刘沿水赶忙跑到栈桥旁,催促着自己的部下上船,船随着风雨起伏摇动,跳板也在随之摇动,他可不希望有哪个笨蛋掉到河里去。每个人身上都背着自己的武器、盔甲、毯子、各种用具和三天的干粮,沉重无比,只要一落水就会沉入河底,绝无逃生的机会。他站在跳板旁,高声叫喊着部下的名字,一个个把他们推上跳板,踢他们的屁股,看着他们登上飞鱼号的甲板,每个人的脸上都满是雨水,仿佛正在哭泣,这让他觉得越发沮丧。 终于所有人都上了船,刘沿水自己也登上船来。水手们把他们赶下甲板,每个人有大概六尺长,两尺宽的地方,这就是未来的航程里他们的容身之所。刘沿水卸下身上的重担,脱掉衣湿透的衣服,将其拧干,听到雨水敲打着脚下的木板,他突然想道:如果能得到一顿热饭,一盆火,一件干燥的衣服,他就没有什么好抱怨得了,不过很快他就明白这不过自己是痴心妄想。 鲲鹏号的船艉楼上,周可成正凝视着不远处的码头,雨雾中黑乎乎的船影连成了一片,他知道眼下并不是登船的好天气,但自己别无选择,在战争中时间是唯一无法挽回的元素,继续耽搁下去只会让天气变得越来越冷,当大雪落下,自己和自己的这支小远征军都将被淹没。 “大人,所有人都登船完毕了!” 声音从背后传来,周可成转过头来,看到米兰达那张黝黑的脸,眼睛里闪着尖锐的光。周可成点了点头,叹道:“雨天可不是什么好兆头!” “是呀!不过总比敌人的箭雨好,不是吗?” “你说得对!”周可成笑了起来:“至少他只会让淋湿你的衣裳,不会要你的命!” 大海让刘沿水反胃。 这不是他第一次乘船出海了,他本以为自己已经适应了这玩意,但很快就发现自己故态重萌,最重要的是他不但害怕被淹死,更厌恶船只的晃动,厌恶脚下是一块起伏不定的木板而不是坚固的大地。他能听到自己的肚子在咕咕作响,那并不是饥饿。 可是更糟糕的是他还必须装出一副无所畏惧的样子,军官的职责要求他必须这么做,他至少要表现的比手下的士兵们更好些。他大声对士兵们说:“这是飞鱼号,是最好的一条船,周大人就是乘着这条船航行到了最远的地方,船身都是用最坚固的柚木建成,出发前还经过修理,所有的缺口都填补过,刷上了一层桐油,我们都不用害怕!”刘沿水试图让部下变得轻松,不过他很庆幸船舱里光线很暗,手下的士兵们无法看清自己的脸,上面写满了恐惧的死白。 第九十八章抵达 船舱口终于传来勺子敲打木桶的声音,晚饭的时间到了,但刘沿水却毫无胃口。不过作为军官他必须以身作则,刘沿水逼着自己把腌鱼和面饼塞进嘴里,然后用热汤冲进胃里,但摇晃的船只很快就搅动他的胃部,忽然间,他觉得自己再也没法在船舱里多待一秒钟,他爬上甲板,冲到船舷旁,把自己的晚餐交给大海。慌乱之间,他甚至没有注意风向,海风卷起呕吐物,溅了他自己一身,虽然如此,他仍然觉得比在甲板下面好多了。 最初的十天颇为平静,舰队穿越对马海峡,开始沿着本州岛的西侧海岸航行,舵手们没有让陆地离开自己的视野。海风变得愈来愈冷,但空气中带着一股清新的咸味。刘沿水已经逐渐适应了船上的生活,他强迫自己吞咽食物,也强迫部下效法自己,虽然有不少人呕吐,但情况却在慢慢好转,吃下去的越来越多,呕吐的越来越少。但甲板下面的依旧很糟糕,空气污浊,满是呕吐物和粪便的气味,即便已经下令不时清扫,情况依旧没有好转。 不过甲板上就好多了,绝大部分水手都有一副快活的性子,当他们不那么忙碌的时候,时常会唱一些他们喜欢的歌谣,每当有人唱起时,时常有其他人唱和,在这个时候,船长和大副们也不会管他们。有时候更大的人物,也会站在艉楼上,听着水手们的歌唱。不管怎么说,听歌可以说是船上唯一的消遣了,有时候那几个女真弓手们也跳到甲板中间,随着歌声打着圈儿,跳跃舞蹈,他们的发辫在风中舞动,仿佛桅杆顶部旗帜的尾穗。 “大人,螃蟹号抓住了几个渔民!”本间氏康的脸上带着几分喜悦:“从他们的口中得知前面就是能登国了!” “哦,把海图拿来!”周可成展开海图,只见能登国就好像一支手臂深入大海之中,与越中国形成了一个巨大的海湾,而能登国的东北角与佐渡岛遥遥相对。 “还有多长时间能到佐渡?” “顺风的话最多两天!” “氏康殿下!”周可成沉吟了一下,问道:“是否应当先找一个小岛,让士兵们上岸休息一两天,恢复一下然后再行动呢?” “我建议最好不要这么做!”本间氏康摇了摇头:“佐渡国原本是用来流放犯人的地方,位置荒僻,周围的几座岛屿不但位置小,而且也没有淡水。最重要的是当地的居民极为排外,像您这么大的船队如果在岛屿周围出没,肯定会引起岛上武士们的注意的!” “嗯,那你觉得应该怎么做呢?” “依照原先的计划,从外海走,直取两津港!”本间氏康的声音斩钉截铁:“您这么大的船队,只有控制了两津港才是万全之策,只要控制了两津港,佐渡就是您的囊中之物!” 周可成看着海图,点了点头。原来作为日本的第六大岛,佐渡岛在日本历史上很长时间是以流放地、鬼蜮的身份出现的,顺德天皇、日莲上人等政治斗争的失败者都曾经被流放此地。究其原因乃是佐渡岛特有的地形地貌决定的,这个有855平方公里的大岛呈两头粗中间细的“s”形,而南北两端分别为两条平行的山脉——大佐渡山脉与小佐渡山脉,那里地形崎岖,土地贫瘠,唯有中间狭长的一小块国中平原适宜耕种,因此佐渡国的绝大部分人口,农田和城镇也都在这一小块狭长的平原之上。而位于佐渡岛东面的两津港便是这个岛屿最大,也是设备最完备的港口。周可成的舰队中包括一条三层甲板的盖伦帆船,长度达到五十米,排水量超过六百吨,这样的船只绝非一般的港口可以停泊。依照原先制定的计划,周可成的远征军将迅速占领两津港,切断佐渡岛与外界的联系,迅速进入国中平原,不给岛上的国人众动员兵力的机会,即使不能攻陷他们的居城,也要迫使其逃入居城之中,夺取即将收割的谷物作为己方的军粮,为接下来的围攻战做好准备。 “传令下去,所有的士兵检查自己的武器装备,轮流到甲板上活动身体,接下来的几天里把最好的口粮发下去,准备登陆两津港!” “那就是目的地,终于到了!”士兵们的欢呼声透过甲板,将刘沿水从梦中惊醒。他站起身来,登上甲板,只见不远处的岛屿满是黑黢黢的山峰,从莽莽的森林看这应该是一片蛮荒之地,要么无人居住,即便有人也是一群未开化的野蛮人。他冷哼了一声,对部下们说:“别犯蠢了,这里不会是我们的目的地,太荒芜了!” 果然正如刘沿水所预料的那样,白鸟号远离陆地,向北绕过了岛屿,径直向东驶去,士兵们失望的抱怨声被海风吹散,刘沿水走到船舷,看着远处荒芜的灰色山峰渐渐在地平线下消失,随着夜色降临,天空开始下起了雨,海面也渐渐起伏不定。“你们最好都去甲板下面去,那里总算是干燥些!”刘沿水大声呵斥着部下,而当所有人都离开之后,他却站在甲板上,留恋的看着海平面上隐隐约约的黑影,直到其完全消失。 接下来的两天里他们没有见到太阳,天空始终是灰蒙蒙的,雨水不断。没有人有胃口,但军官们强迫每一个人进食,甚至破例开了一桶甘蔗酒,给每个人分了一杯来鼓舞士气。刘沿水喝了一杯,只觉得一股火舌顺着食道蜿蜒而下,直至腹部,让人长出了一口气,士兵们叫喊着再给他们一杯,直到军官被迫用木棍敲打甲板才罢休。 白鸟号是启航后的第二十三天,发酒后的第三天抵达目的地的。兴许是神灵也懒得继续折磨他们,雨终于停了,阳光穿破乌云,撒在甲板上。士兵们站在甲板上,让暖暖的阳光照在自己发霉的身体上。海平面的尽头也不再是阴森的山脉,而是一缕缕炊烟,每个人都清楚这次艰辛的远航终于到了尽头,目的地就在眼前。 第九十九章身份 “传令下去,各船都把十六目结纹的大旗升起来!”周可成厉声喝道。 海螺声声,看着一根根桅杆上升起绣着十六目结纹的大旗,本间氏康禁不住热泪盈眶,不知道多少次自己在梦里看着这面旗帜在杂贺城升起,然而醒来之后才发现那不过是一场空,这种锥心的疼痛让他无法忍受,尤其是当他发现自己距离这个目标实际上越来越远。但命运是如此的诡秘多变,上一秒钟他被刺客找到,像一条癞皮狗一样躺在堺镇的街头等死,而下一秒钟自己却遇到了周大人,率领着这样一支武装到牙齿的舰队和军队杀回了故乡。正如当初佐佐木殿下和自己说的:“不要绝望,谁也不知道神佛是会怎么安排你的一生!” 几声炮声响起,本间氏康睁开双眼,只见前面不远处的螃蟹号、马鲛号、青鱼号等船的上空正升起一股股白烟,那是先遣舰队正在炮击港口的守兵,这些单桅纵帆船航速快、灵活、吃水浅,即便两津港内狭窄的水域也十分方便。码头上有人影闪动,依稀可以看到几个身着盔甲的身影正在挥舞着倭刀,大声叫喊着什么,不过那不过是徒劳的反抗,很快就在霰弹的扫射下倒下。紧接着一条快船靠上栈桥,跳板放下,士兵们鱼贯而下,港口已经易帜。 “小心些,别掉到水里去了,这里可没人捞你!”刘沿水高声喊道,士兵们身着盔甲,背着沉重的行李沿着跳板走上栈桥。等到白鸟号靠岸的时候,港区的战斗实际上已经结束了,除去地上的几滩血迹和不远处布庄墙上的一个大洞外,已经看不到战斗的痕迹。除去全副武装巡逻的哨兵之外,街道上空无一人,不过他可以感觉到门板与窗户后面那些恐惧的眼睛。“这些都与我无关,我要做的只有一件事情,张大耳朵听清楚上司的命令,然后严格执行”刘沿水告诉自己。 “刘沿水,你过来!” 刘沿水转过头,看到在码头旁的一个竹棚里,吴诚正向自己挥着手,他赶忙吩咐副手先把这队士兵带到房檐下去休息,然后快步跑了过去,他向吴诚敛衽下拜:“吴大人!” “就是这个人,办事稳当的很!”吴诚向旁边的一个人介绍道,刘沿水小心的抬起头来,才发现正在听吴诚说话的是周可成,赶忙低下头去,随即便听到周可成的声音:“刘沿水,你带人将所有的店铺敲开,然后将所有的店主人都请来,记住,是请来,知道吗?” “是,大人!”刘沿水磕了个头,站起身来:“小人记住了,是请来!” 看了看刘沿水远去的背影,周可成转过身来,向身着带有浓重南蛮风味具足,头戴面具的本间氏康笑道:“氏康殿下,接下来调度军略的事情就要看您了!” “那在下就逾越了!”本间氏康也不推诿,他将地图展开,指着上面解说道:“眼下国中平原的城有羽茂、河源田、久知、泻上四家,其中距离三津港最近的便是久知与泻上两家,依照我们原先的计划,应当首先征用港口的所有物资,然后先让士兵们轮流进食休息,恢复体力,争取在天黑前进攻这两家,要羽茂家与河源田家反应过来之前取下这两家!” “很好的计划,不过我觉得最好还是不要征用物资,因为这样会激起领民的反抗!” “那您的意思是?” “我有更好的办法!”周可成笑了笑,对本间氏康附耳低语了几句。这时数十名当地商人走了进来,他们一个个神情惶恐,一进门就跪在地上连连叩首,祈求不要伤害他们的家人,也不要纵火抢劫,为此他们愿意送上丰厚的献金,而且愿意献上美貌的侍女来服侍几位大人。周可成看了看本间氏康,上前一步用娴熟的日语说道:“列位,站在你们面前的就是本间氏康殿下,物领本间家的当主,佐渡一国的守护。” 竹棚里立刻传出一阵倒吸气的声音,那些跪在地上的商人们纷纷抬起头来,用惊讶的目光看着身着具足,手持军配,戴着面具一言不发的本间氏康,他们这才发现本间氏康具足上的十六目结纹,这可是本间宗家独有的家纹。这些本地商人自然都知道十几年前本间宗家被羽茂家所攻灭的事情,此时看到这个熟悉的家纹又出现在自己眼前,禁不住又是惊讶,又是害怕。 “请,请恕小人无礼,不过物领家不是早在十几年前就在杂贺殉城了吗?” “你们有所不知,我兄长本间氏重当时虽然战死在城中,但我氏康却从密道逃脱出去了,并没有死在背叛宗家的奸贼手中!”本间氏康说到这里,取下脸上的面具,露出自己的面容来,商人们看到那张苍白的脸,不禁交头接耳起来。本间氏康笑了笑,突然对着最右边的一个商人问道:“你是桔梗屋的老板吧?你们店里的饭团包裹的油豆腐还是有放熏鲣鱼干吗?” “啊,您真的是氏康殿下?”那商人失声惊叫,原来这桔梗屋乃是三津港出名的茶食店,其中一道很有名的小吃就是饭团裹油豆腐,味道特别鲜美,其中的奥妙就是这油豆腐里面裹有熏好的鲣鱼干碎,这鲣鱼乃是日本人最喜欢的几种鱼类之一,许多日本料理中的调味料里都有鲣鱼汁、鲣鱼干沫以提升鲜味。这个奥秘只有商人自己和几个儿子知道,本间氏康年少时很喜欢吃桔梗屋的饭团,有一次兄长召见这桔梗屋的老板时他在私下里好不容易才询问出来的,那商人经由这一提醒,才想了起来。 第一百章前哨 “不错,正是我!你认不出来我也不奇怪,我这些年在外面流浪,容貌大变,不要说是你,就算是我兄长活着,只怕也认不出我了!” “氏康殿下!”桔梗屋的老板听到本间氏康这番话,禁不住热泪盈眶,眼前这个身披重甲,神色威严的青年男子的形象仿佛与记忆中那个翩翩少年重合了起来。 本间氏康笑道:“自从当初我逃出杂太城之后,已经有许多年未曾品尝过桔梗屋的饭团了,十分想念,可否请您拿一些过来呢?” “哈!”桔梗屋老板应了一声,起身退了出去,不久之后他便带着两个下女进来,一人手中拿着食盒,另外一人手中拿着茶壶。本间氏康从食盒里拿了一枚饭团,咬了一口笑道:“果然还是那个滋味,周大人,吴将军、米兰达爵爷,您们也来尝尝吧!” 周可成从食盒里取了一枚饭团,放进口中咬了一口,细细咀嚼起来,细腻的油豆腐包裹着掺杂着熏鲣鱼干、菜干的饭团,配上热腾腾的姜茶和腌梅干,比起船上的又冷又硬的面饼、炒米、鱼干自然是强多了。他将手中剩下的半个饭团塞进口里,笑道:“桔梗屋的老板,您这饭团果然美味的很。不过氏康殿下的士兵们还都空着肚子,您可否也能让他们吃上这美味的饭团呢?” 桔梗屋老板愣住了,一时间不知道怎么回答才好。周可成笑了笑,轻拍了两下手掌,几个水手从外间走了进来,每个人手上都捧着一个陶罐,周可成随手拿起其中一个,向地上狠狠的摔下去,只听得一声响,陶罐摔破,流出许多大拇指大小的金锭来,引得众人发出一阵惊呼声。 “诸位!”周可成笑着对众商人说:“氏康殿下这次回来,为的是讨伐背叛宗家的羽茂、河源田、汎根等叛徒,夺回杂太城,恢复佐渡守护的身份。已经上岸的士兵不过是大军的前锋,船舱里除了各种武器和军需之外,还满载着金银和来自明国的货物。希望列位能够为本间宗家的复兴而出力,当然殿下也不会让你们白白出力,只要你们听从殿下的号令行事,无论是金银、还是明国的生丝、瓷器,都可以分给你们!” “这位大人,您,您不是开玩笑吧?”一个商人结结巴巴的问道。 “自然不是开玩笑!”周可成笑道:“就拿桔梗屋的老板作比方吧,我有一千士兵,这还不包括船上的水手,他们在海上颠簸了不少时间,都需要热腾腾的饭团、热汤、如果有新鲜的蔬菜、烤好的鱼和肉就更好了。如果您能够在天黑前让每个士兵都吃好吃饱,我就愿意付给您二十两金子!若是您想要瓷器或者生丝,那也可以!” 那个桔梗屋的老板立刻站起身来:“大人请放心,我立刻就回去给殿下的士兵们准备饭团和热汤!” “好!”周可成从地上捡起几小块金锭,稍微掂量了一下便递给对方:“这是订金,就拜托了!” “哈!”桔梗屋老板小心的接过金锭:“请您放心!”说罢便转身急匆匆的离去。 商人群中立刻泛起了一片波动,作为日本自古以来的流放地,与越后国隔海相望的佐渡属于日本的经济文化的落后地区,像生丝瓷器这样来自明国的上等货物,价格比堺镇还要翻出数倍有余;虽然本岛生产金银,但矿山也被当地的大名封锁,生产出来的金银也被暗藏起来作为战争经费,绝非这些小商人所能接触的。周可成愿意用金银、生丝、瓷器这样一等一的硬通货来与他们做生意,这绝对是他们做梦也不敢想的。一个商人小心翼翼的站起身来:“大人,小人是做布匹生意的,不知道能为殿下出力吗?” “当然可以!这边天气寒冷,我的士兵们可能毯子,我需要一千条毯子,您多久可以给我?” “一千条毯子?这么多?” “那就先三百条,有吗?” “小人立刻回去准备!” “小人是做骡马行的,不知道需要吗?” “当然需要,请立刻替我准备一百头驴子或者骡子,还有五十名挑夫,以及向导!” “是,小人立刻回去准备!” 随着时间的流逝,一个个商人揣着订金走出竹棚,面带笑容。码头也恢复了热闹,一家家商铺打开了门,挑夫们将货物从船上卸下,士兵们吃上了热饭热菜,他们的武器和行李被放到征集来的牲畜背上,配上夫子组成了简单的辎重队,周可成甚至还弄到了三十匹战马,这是一个马商从陆奥贩运过来,原本打算卖给羽茂家主羽茂高季的,却不想正好撞到了周可成手里,这马商索性便卖给了周可成,反正这一家出的价钱更高些。这些陆奥马虽然远不及周可成在台湾高山马场驯养培育的马瓦里马迅捷雄壮,但用来当代步的工具和在上面射箭投射标枪还是足够的,他就从那些女真弓手中挑选了三十个善骑的,组成了一个斥候队。到了未时左右,那些从船上下来的士兵都已经进食准备停当,可以出兵了。当然这一切并不是没有代价的,那几个放在竹棚里的陶罐已经只剩下最后一个了。 “想不到未发一箭,这金银便如同流水一般花出去了!”本间氏康看着桌子上唯一剩下的陶罐,禁不住感叹道。 “氏康殿下不必在意!”周可成笑道:“刀剑是武器,弓弩是武器,金银又何尝不是武器,若是能用金银来代替鲜血,对你我来说那是再便宜也不过了!” “大人说的是!”本间氏康笑道:“已经到了出兵的时候吗?” “嗯!”周可成点了点头,拔出腰间的匕首在地图上比划解说起来:“依照原先的计划,我们分兵两路,你我各领一路,氏康殿下取攻打泻上,我那一路去取久知。无论谁先取胜了,便立刻出兵增援另外一方。但无论是哪一方,只要后天午时前没有拿下城,就前往另外一边与其汇合!” “很好,正应该如此!”本间氏康点头道,原来佐渡岛上的国人众还没有实施兵农分离,武士们都散居在自家的馆舍或者山城之中,当得到有外敌入侵的消息后,从主家发出召集令到武士们动员自己的部众汇合到居城都需要相当的时间。按照过往的经验,这个时间应该不低于两天,所以周可成就打算登陆后立刻用金钱来募集进军必须的向导、夫子、驼畜,乘着位于国中平原东部、距离三津港较近的泻上、久知两家国人还没有完成动员就将其消灭,然后再来对付位于国中平原西边的羽茂、河源田两家。但战争中什么事情都可能发生,一旦突然袭击失败,为了避免羽茂、河源田两家的援兵赶到,遭遇内外夹击,所以最晚到后天午时就要退兵。 “至于兵力分配,吴诚你带领武装水手把守三津港,同时将所有的单桅纵帆船分为两队,轮流巡逻,封锁海面,把所有遇到的商船渔船一律扣留下来!”周可成举起手,制止住吴诚的争辩:“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但港口和舰队是我们的根本,只要港口和舰队无恙,即便我们输掉了接下来的战斗,依然可以乘船离去;而舰队和港口出了问题,即便我们这里打赢了,也没有什么意义了!除了你,没有人可以承担这个任务!” “是,大当家的!”吴诚无奈的低下了头,他本以为周可成会自己坐镇港口,本间氏康作为这次远征名义上的旗帜会统领一路,剩下一路的指挥官非自己莫属,却没想到周可成这次却要亲自出马。 交代完了吴诚,周可成的目光转向本间氏康:“您统领五十名女真弓手,第一到第九舟士卒,除此之外,三十名骑弓手也分一半去作为斥候。剩下的兵马归我指挥,疤脸和米兰达也和我一起,殿下您看如何?” “很好,就这样吧!”本间氏康满意的点了点头,方才周可成说的“舟”乃是他不久前编练新军的基本单位,每舟有四十名士兵,其中包括二十名长矛手、十名鸟铳、十名斑鸠腿铳手,之所以起了这个名字是因为周可成考虑到自己的军队未来主要是配合舰队作战,所以设定一个基本单位的士兵及其辎重刚好是一条单桅纵帆船装载的下,这样无论是统计兵力还是调动转运都要方便的多,所以上下也就拿舟作为基本单位的代称,他这次的新军也就六百人出头,编成十五舟,一口气分给本间氏康近三分之二,不可谓不大方了。 “既然如此,那就吹号出兵吧!” 号声响起,刘沿水从台阶上跳了起来,将手中吃了一半的饭团塞进嘴里,就着姜茶咽了下去,将一旁的旗手从地上扯了起来,呵斥道:“快把旗子举起来,快,第十舟的所有人员立刻到旗下集合!”随即他就将哨子塞进嘴里,用力吹了起来。 尖利的哨音就好像一条条无形的鞭子,抽打在士兵们的屁股和脊背上,他们飞快的从地上跳起来,冲到自己的舟旗下,依照次序排成四行。刘沿水粗粗清点了一遍确认没有少,正准备带领部下去码头前的空地靠拢,便看到一行人朝自己这边走过来,为首的正是周可成。他赶忙站直了身体,喝道:“所有人都站直了,大人过来了!” “嗯,动作很快嘛!”周可成满意的打量着眼前排列整齐的士兵们,目光扫向刘沿水:“你叫什么名字?倒是眼熟的很!” “小人叫刘沿水,乃是第十舟的头领,上次大人去安南时小人也在!” “哦,原来是去过安南的老人,怪不得如此精强!”周可成满意的点了点头:“好,这次的前锋就由你当了!传令下去,所有士兵全部轻装,把辎重都交给后队的骡子。”说到这里,周可成稍微停顿了一下:“另外我在配给你十五个骑弓手,我还从疤脸的人里挑十个机灵点的小伙子给你,都由你指挥,知道我要你干什么吗?” “查看敌人的情况,同时掩蔽后队的行踪!”刘沿水答道。 “非常好!”周可成满意的点了点头:“让你的人出发吧,事成之后每个人赏赐一两银子!” “多谢大人恩赏!”刘沿水向周可成欠了欠身体,便指挥自己的士兵向镇口走去,在那里他和骑弓手与番人步兵汇合,除此之外还有向导、夫子和装载食物清水的四头骡子。他惊喜的发现骑手的头领竟然是那个与自己在白鸟号上共享饭桶和粪桶的女真弓手。他们穿过一座简陋的木桥,在向导的引领下,向西北方向前进。 “也该轮到我们出发了!”本间氏康看着周可成的军队渐渐消失在河对岸的树丛之中:“时好时坏,就看这一次了!” 按照向导的介绍,这里叫高田村。但在刘沿水看来,这里根本算不上什么村庄,房屋的外墙单纯用石块堆砌,外面连灰浆都没有抹上一层,倾斜歪曲仿佛下一秒钟就会倒塌,环绕着空荡荡的猪圈和一口井,房子的屋顶铺着厚厚的茅草,窗户则用兽皮遮挡,房屋的后方是一棵巨大的枫树,暗红色的叶子仿佛人血。 我能闻到危险的味道!刘沿水告诉自己,村子里空无一人,就连鸡和狗都不见了,显然这种异常与我们有关。 第一百零一章接触上 “这里的味道不对!”阿克敦低声道,这个女真人是个天生的骑手,他那两条罗圈腿仿佛生下来就是用来骑马的,从刚进村他的眼睛就四处扫视,仿佛在寻找着什么:“村里的人不在这里,就肯定在其他某个地方,拉满弓等着我们。” 刘沿水看了阿克敦一眼,在战场上谁也不会喜欢和一个蠢货搭档,阿克敦径直说了下去:“放一把火,把村子烧了吧!” “为什么要烧村子?” “你打猎的时候难道不要把猎物从林子里赶出来吗?”阿克敦诧异的看了看刘沿水:“这难道不是一回事吗?” 刘沿水没有说话,他走到一间屋子前,低矮的房门仿佛黑洞,他不得不弯下腰才能钻进去,屋内是夯实的泥土,没有任何家具,唯有一个炉子,他伸手进去,炉灰微温。 “应该还没有走远!”刘沿水几乎是爬出门来,他拍了拍手:“阿克敦,你有马,追上去看看!” “那这些房子呢?”阿克敦跳上马,有些不甘心的看了看那些房子。 “留下来,可以让后队的兄弟们有个地方躺着,至少有个挡雨的房顶!” 阿克敦嘟囔了两声,就带着骑手们冲了出去,刘沿水让士兵们围着水井坐下,补充自己的水囊。夕阳的光透过枫叶照了下来,把每个人的脸上都照得通红。我不喜欢这棵树,还有这太阳,以及这里的一切!他下意识的束紧了一下腰间的皮带。 呜呜呜! 号角声响起,刘沿水从地上跳了起来,下一秒钟他已经拔出佩刀:“所有人做好战斗准备,长矛手在前,铳手点着火绳,准备装弹射击!” 一阵马蹄声传来,出现在村口的却是己方的骑手:“什么?发现尸体了?就在不远处的河里?” 夕阳下的河流宛如一条暗红色的缎带,岸边的浅滩芦苇丛生。刘沿水看到一条水蛇快速的游过河面,身后激起涟漪,在头顶上,一只鹰正在慵懒的盘旋滑翔。 “就在这里,还有那里,那里,芦苇丛里可能更多!”阿克敦站在河滩旁,用马鞭四处指点,一具尸体漂浮在水面上,四肢扭曲,皮肤浮肿,他的衣服被一根伸出水中的树枝挂住了,几只乌鸦正在上面昂首阔步,全然无视十多米外的人,在上游七八米处,另外一具尸体伏在芦苇丛中,只露出上半身,一支箭矢插在背心,与旁边的芦苇一齐随风摇动。 “是你干的?”刘沿水问道。 “我的老天爷,你是个瞎子吗?”阿克敦骂道:“尸体都成这样子了,至少已经死了快半天了!” “把那个尸体上面的箭拔给我!”刘沿水下令道,阿克敦不情愿的向手下使了个眼色,片刻之后箭矢被拔了过来,刘沿水从阿克敦的箭囊里取了一支箭来,比较了一下:“这箭比你用的要长得多,我见过氏康殿下射的箭,和这个有点像,应该是本地倭人射死的!”他看了看四周,厉声下令道:“想办法抓个活口来!” 夕阳西垂,树木洒下尝尝的黑影。突然啪啦一声响,吓得又三郎立刻伸手去摸腰间,摸了个空才想起来自己的刀早就不知道丢到哪里去了。他仔细看了看,才确认方才那是被风吹下的松果落地的声音。他小心翼翼的把头伸出芦苇丛,向四周看了看。相比起芦苇丛,开阔的河岸让他十分不安。 又三郎是久知家的一个足轻头,也就是说他的身份已经很接近武士但又还不是武士,在日本战国时代像他这样的人有很多,残酷的战争迫使人们把每一粒粮食、每一分可以压榨的人力都投入了战争之中,一些强壮和富有野心的农民也渴望通过战争爬上通往武士阶层的阶梯。又三郎也是其中之一,但与人口稠密、经济发达的近畿、尾浓平原不同的是,在贫瘠的佐渡他很难从自己的身份里得到啥经济上的好处,也就是可以减免一点劳役和年贡,薪饷那是绝对没有的,最多也就是可以在打胜仗的时候在敌人的领地烧杀抢掠一番。但说实话这种机会不是太多——因为在佐渡的国人众中久知家的实力是倒数的。正如往常一样,这次久知家又打输了,强大的羽茂家在派出三百人抢割久知家即将成熟的谷物,久知家出兵抵抗,结果被打的大败。强者吞噬弱者变得更强,而弱者变得越发衰弱,最后被强者吞并,这样的事情在佐渡岛上,不,在整个日本每天都在发生。 当然,对于此时的又三郎来说可没有什么闲情逸致去考虑这些哲学上的问题,他现在脑海中唯一想的是如何才能保住自己的性命。最稳妥的办法是在芦苇丛里躲到天黑,然后再逃到山里去,但问题是这又会增添自己掉进沟里摔破脑袋的危险,这让他左右为难。 终于,又三郎决定冒一次险,他首先在自己心里念了几遍“南无阿弥佗佛!”,然后飞快的冲出芦苇丛,冲过河滩多石的草地,向不远处的山脚冲去,只要进了山里,自己就安全了。 “站住!” 身后传来叫喊声,又三郎回过头,只见两个骑马的汉子朝自己冲过来,虽然他听不太懂对方叫喊着什么,但显然对自己不怀好意。又三郎竭力向不远处的一人多高的灌木丛冲去,他很清楚骑手是不会冒着被灌木上的尖刺弄伤宝贵的战马的危险来捉拿自己的,至于其他的,他已经顾不得了。 转眼之间,灌木丛已在眼前,他的后脑勺几乎能感觉到战马的呼吸。又三郎撩起上衣,蒙住自己的脸,一头扎进灌木丛,他立即感觉到浑身刺痛,不过这种疼痛是如此的甘美,以至于又三郎感觉到一阵阵颤栗。 第一百零二章接触下 马蹄声停止了,取而代之的是愤怒的叫骂声,又三郎知道自己的计策奏效了,那几个骑马的敌人不敢拿自己的战马冒险。“这些狗娘养的,有本事你们追过来呀!”他一边狂奔,一边疯狂的叫喊着,向灌木丛的深处冲去,直到精疲力竭,一头栽倒在地昏死过去。 当又三郎重新清醒过来得时候,发现自己口干舌燥,他小心的爬了起来,钻出这片灌木丛,辨认了一会儿方向,向西边的一个山梁走去,在他的记忆里那个山梁底有一个不大的泉眼。又三郎走了几步,突然发现前面出现两个人影,他的脚步一下子停住了。 “是羽茂家的人吗?”又三郎紧张的观察着对面,但太阳已经下山了,只有天边一点暮光,旋即他安慰自己:“只有两个人,又没有骑马,不会是羽茂家的人,毕竟这里是主家的领地。他们现在应该正忙着收割粮食运回去呢!” “我是河越村的又三郎,过来帮帮我吧!”又三郎高声喊道,那两个人好像听到声音,停住了脚步,向又三郎这边看来。又三郎又惊又喜,赶忙向那边做了过去,突然他看到有一人从腰间解下一个东西,在头顶上甩了两下,接着他便感觉到脚上好像被什么东西给缠住了,一下便扑倒在地。 “糟糕,我弄错了!”又三郎翻过身来,才发现自己双脚被一根绳索缠的结结实实,绳索的两头各有一个石球。他立刻认出了这是一种十分原始的狩猎工具,猎人发现猎物后便握住绳索的中间用力甩动,待到石球旋转起来再突然放开,高速旋转的石球带着绳索飞射出去,继而将猎物的角或者腿脚紧紧缠住,生擒住猎物。但这种飞石索对使用者的技巧要求极高,若是一般人不但打不中猎物,还会弄伤自己和同伴,只有深山中那些孤僻的俘囚后裔还有使用的,今天怎么在这里遇到了。 “快放开我,我是久知家的足轻头!”又三郎盯着靠近的那两人,绝望的高声喊道,来人皮肤黝黑,高鼻深目,双颊满是刺青,与过去听村中老人提过的深山中的俘囚全然不一样。这些人是哪里来的?——这是又三郎被打昏前的最后一个念头。 他站在阵中,箭矢如雨点落下,敌人长枪如林,杀声震天。他想要举起长枪,却发现手中空无一物,去摸腰间的佩刀,却发现只留下一个空鞘。他惶恐的回过头,寻找首领,却发现对方坐在马背上,浑身被射的和刺猬一样,双目泣血,瞪着他喊道:“又三郎,你想要逃走吗?” “不,不!”又三郎惊坐而起,心脏狂跳,浑身冷汗。眼前漆黑一片,自己现在在哪里?他闭上双眼,记忆渐渐恢复了过来,自己被那两个装束奇怪的家伙俘虏了,那两个人呢? 房门被推开了,火光照了进来,又三郎下意识遮住了自己的眼睛,两个拿着火把的士兵进门,抓住他的胳膊,将他从地上扯了起来,向外面拖去。“你们是什么人?要带我去哪里?”又三郎惶恐的喊道,但那两个士兵脸色如铁,一言不发。借助火光,他环顾四周,发现周围站满了武士,火把把他们的盔甲染成了橘黄色。其中一人高举长枪,枪尖有旗帜飘动,在夜里却看不清旗面上有什么。四周都是火把,任何东西看起来要么是黄的、要么是黑的。 “说出你的身份,还有河里的尸体都是怎么回事?” 这还是被俘后又三郎第一次听到日语,他几乎有点惊喜,顺着声音看去,突然发现黑暗中有一个庞然大物,声音便是从那个庞然大物身上发出来的,这难道是传说中的天狗吗?又三郎下意识的后退了一步。 “我的时间很宝贵,不要考验我的耐心!”那个声音又响了起来,这时一个士兵举着火把走了过去,借助火光又三郎看清了那个庞然大物——一头他从未见过的巨兽,足足有两人高,长长的鼻子,大大的耳朵,还有两个尖利的角,在火光下闪着寒光,一个身着铁甲的人坐在这头巨兽背上的宝座上,方才说话的应该就是他。 可能是为了印证自己方才的威胁,象背上那个人做了个手势,又三郎的膝盖弯就被狠狠的踹了一脚,他顿时跪了下去,紧接有人揪住了又三郎的头发,迫使头低了下去,露出颈部。 “我说,我说!”又三郎连忙高声喊了起来,,他的眼角瞥见一个汉子拔刀高举,显然只要那人一声令下,自己就会人头落地,此时他哪里还顾得上过去从久知家武士口中听过的那些东西,一边奋力挣扎,一边高声喊道:“不要杀我,我是久知家的足轻头,河越村的又三郎,我什么都说!” “久知家的足轻头?”周可成上下打量了下跪在地上的那个倭人:“那河里的那几句尸体是怎么回事?是你杀的?” “不不,不是我杀的!”又三郎听对方的口气似乎是要拿将杀人的罪状扣到自己头上,顿时魂飞魄散:“那几具尸体也都是久知家的,我如何会杀他们?” “那是怎么回事?” “昨日羽茂家出兵来抢割我们久知家的稻谷,两边白天在上游打了一仗,这些尸体可能是上游漂下来的。” “哦,久知家与羽茂家今天打了一仗?”周可成又惊又喜,这倒是个出乎意外的好消息,他从象背上下来:“放开他,让他走近些!” 又三郎听对方的口气,不像是要拿自己开刀的样子,胆子也渐渐大了起来,磕了个头,上前两步又跪了下来:“小人与同伴逃散了,躲在芦苇丛里,害怕被羽茂家的抓住了,不想冒犯了殿下的,还请饶恕!” 第一百零三章审讯 周可成看了看跪在地上的又三郎,满脸尘土,嘴唇皲裂,俨然是个惊魂未定的逃兵,微微一笑向一旁的亲兵低声吩咐了两句,那亲兵便解开腰间的皮囊递给又三郎。 “我问你,羽茂家取胜之后,会不会乘胜围攻久知家的居城呢?” “这不太可能!”两口清水下肚,又三郎的精神好了许多,他自然知道这伙人马来历不明,对自己的主家恐怕未必抱有善意,但自己的性命操于人手,由不得自己不说。再说自己不过是个足轻头,连最低级的武士都不算,也犯不上为了久知家赔上自己的性命。:“羽茂家这次来的人太少,并不足以攻下久知家的山城,应该只是抢割两家边界的稻谷。而且佐渡一国的形势也不允许羽茂家这么做!” “哦?为何这么说?” “殿下您有所不知,在佐渡国人众中实力最强的就是羽茂家,若是羽茂家抢割些稻谷回去也还罢了,若是围攻久知家的山城,企图将其吞并,那其他国人众就会一齐出兵的!” 听了又三郎这一番解释,周可成才明白了过来。原来佐渡一国虽然只有区区一万七千石的石高,但也是个袖珍版的小战国。作为大佛北条氏(大佛是北条氏的一支)的代官,本间氏在承久之变(1221年)时渡海前往佐渡,以佐渡守护代的身份支配一国,在接下来的百余年时间里,本间氏在佐渡岛上苦心经营,一边替大佛家征收年贡,一边将一族的庶子派到岛内各地担任代官,并将一国分为石田乡、波多乡、羽茂乡、久知乡、木野浦乡、大浦乡等,这些庶子便以他们担任地头的村落作为新的姓氏,好与原本的本间宗家相区分。眼看着佐渡一国渐渐成为本间一族的私有领地,就等着一个机会将自己的主家大佛氏踢飞,好把“守护代”的那个“代”字去掉。但让本间家督没有想到的是,后醍醐天皇起兵推翻北条幕府,作为北条一族的大佛氏也随之绝灭时,那些早已羽翼丰满的庶子分家们却纷纷起兵,与宗家抗衡,并从新建的足利幕府手中得到了安堵状,成为了与本家分庭抗礼的幕府地头。进入南北朝之后,佐渡岛上的战事愈发激烈,攻陷了宗家的羽茂家成为了岛上的最强,但却无力征服其他国人众,于是乎岛上各家形成了一种微妙的实力平衡,各家之间虽然烽火不断,但却没有任何一家能够通过吞并其他国人来壮大自己的实力统一全岛。 “原来是这么回事!”周可成用欣赏的目光上下打量了一会又三郎,在这个文盲遍地的时代,有这样分析和语言表达能力就是难得的人才了,若是就这么一刀杀了倒也可惜,他点了点头:“羽茂家这次出兵有多少人马?” 听出周可成有打羽茂家入侵军主意的意思,又三郎心中一动,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他赶忙说道:“大概有三百军势,不过大半不过是抢割与搬运稻谷的足轻,真正可战之兵不会超过一百二十人!” “那他们什么时候会撤退?” “至少他们还要在上游待两天,那样才能把边界附近的谷物都收割完!” “两天?”周可成点了点头,他看了看又三郎,突然笑道:“又三郎,你在久知家的俸禄有多少?” 又三郎的脸上一下子胀的通红,旋即便变得惨白:“禀告殿下,小人不过是个足轻头,最多减免一些劳役,连二驮二人扶持都没有的!” 周可成微微点了点头,他与本间氏康呆的时间久了,对日本的很多情况倒也了解了不少,所谓二驮就是两匹马驮着的米,大概240公斤,这大概勉强可以养活一个脱产成年男子修习武事,而二人扶持则是说按照一天五合米的标准发给他两个人的基本口粮,当然这点米肯定是不足以养活两个成年人的,可以认为是主家发给武士妻子和长子的伙食补贴,不足之处必须依靠家人参与生产劳动维持。这大概就是当时日本战国时期各家大名给麾下最低级的武士的俸禄标准,各地虽有上下浮动,但大致如此。又三郎连二驮二人扶持的待遇都没有,显然与久知家是没有什么主从的情分了。 “嗯,这么说来你与久知家是没有什么主从家的情分了!”周可成笑道:“那你是否愿意为我效力呢?除去这二驮二人扶持之外,你每年还可以有五贯的酱菜衣鞋钱!” “五贯的酱菜衣鞋钱?”又三郎的呼吸一下子变得粗重起来,当时日本还没有自己铸造铜钱的本事,全靠从大明进口,铜钱购买力很强,按照后世流传下来的后北条军账记载,北条家津久井众的一员,鸟屋村井上一族的井上五郎左卫门,知行700文,总高1750文,换算过来也不过两贯钱。当时米价大概100文买1214斗大米,即便不算先前那些口粮,光是这五贯酱菜衣鞋钱的就能买六到七石大米,足够让一个四口之家一天两顿大米饭了。这个价码一下子就把又三郎对久知家为数不多的忠诚给冲没了,他赶忙跪下来磕了个头:“小人蒙殿下错爱,自当以死相报,为——”说到这里,他才突然想起来还不知道自己要投靠的新主家是谁。 “呵呵!”周可成看出了又三郎的为难,对一旁的亲兵道:“把火把举起来,把我们的大旗照亮!” “是,大人!”亲兵应了一声,举起了火把,火光照在飘荡的战旗上,阴暗的闪烁。又三郎抬起头,看到一个熟悉的图样,他惊讶的张大嘴:“十六目结纹?” 第一百零四章夜袭上 “不错,正是十六目结纹!”周可成点了点头,对方认出这个图样他并不奇怪,毕竟眼下佐渡岛上各家国人追溯上去基本都是本间家的分家,自然家纹中都会保留这个图样。 “我等乃是本间宗家第二十一代家督佐渡守本间氏康大军!乃是为了恢复旧领的!” “本间宗家?”又三郎在脑海里搜索着这个已经有些陌生的词汇,突然他瞪大了眼睛:“您说的莫非是杂太城的物领家?” “不错!” “那,那殿下打算如何处置久知家呢?”又三郎小心的问道。 “呵呵!”周可成笑道:“这与你又有何干呢?” 又三郎一愣,旋即就明白了周可成的意思,假如自己成为他的属下,那自然久知家未来的命运与自己就无关了,假如自己拒绝,恐怕活不到关心那些事情的时候了。转瞬之间他已经做出了决定:“小人又三郎愿意为您效力!” “好!”周可成满意的点了点头:“现在你就是我的人了,告诉我那些羽茂家的叛贼在什么地方!” 夜鸦声声,让人无法入眠。 羽茂高信猛地睁开双眼,他感觉到背上满是汗水,将背上的衣服都黏住了,又湿又冷十分难受,他下意识的将手伸向枕头边,指尖接触到熟悉的刀柄,这才安下心来。 作为羽茂本间氏的继承人,羽茂高信并不是第一次上战场了,即便是像他这样的高级武士,战国也是一个残酷的时代,屠杀、纵火、背叛、毒杀都是司空见惯的事情,其他国人众是敌人,羽茂一族之内又何尝不是敌人?父亲已经老了,早有退隐出家为僧,让自己继承家督的意思,但一日没有登上家督之位,就一日不能算数。 羽茂高信在床上深吸了几口气,心情也渐渐平复了下来,突然他感觉到有些不对——好端端夜鸦为何会鸣叫,难道是久知家的夜袭不成?他猛地从草席上坐起身来,心脏砰砰狂跳:“来人,外面有人吗?”他的脚在寻找鞋子一边高声叫喊:“五郎、予一郎你们没有听见吗?” 帐外的小姓听到了动静纷纷起身,予一郎钻了进来:“怎么了?殿下,听见什么了?” “乌鸦的叫声!”羽茂高信终于找到了一只鞋子:“你们没有听到吗?是敌人来夜袭了!” “乌鸦叫声!”予一郎的声音一下子变得哆嗦起来:“应该不会吧,他们白天刚刚打了败仗,死了那么多人,怎么还敢——” “可能是久知家,也可能是别的国人众!”羽茂高信终于找到了第二只鞋子,予一郎赶忙帮其穿上,又帮助羽茂高信穿上盔甲。羽茂高信一边拿起佩刀,一边高声道:“一定是出什么事情了,有什么不好的东西来了,快都起来!” 号令还没有传下去,声音便穿过黑夜,陡然而至——这一次不再是不祥的乌鸦,而是刺耳的号角声,危险已经迫在眉睫。转眼之间,整个营地都沸腾起来,所有的人都忙着穿衣服,拿起武器。羽茂高信走出帐篷,第二声传来,这一次不像是号角,倒像是什么巨兽的咆哮,直穿耳膜,动人心魄! “停步,变横队!”刘沿水娴熟的发出口令,顺手将手中的火把插入土中,士兵们按照他的命令排成了四列横队,前面两排是长矛手,后面的则是两排铳手,铳手们点着火绳,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熟悉的臭味,那是战争的气味,死亡的气味。他咽了一口唾沫,检查完毕自己的部下后,将目光投向不远处的那个巨大的黑影,等待着发起进攻的号令。 “看来敌人已经发现我们的到来了!”周可成坐在象椅上,俯视着不远处的羽茂家营地。 “已经来不及了!”米兰达侧耳听了听,笑道:“发出进攻的号令吧!” “不,黑暗对我们也不利,谁知道敌人的营地前面有没有壕沟和刺桩?”周可成转过头笑道:“疤脸,你的人在夜里也能行动吗?” “当然!”疤脸傲慢的抬起头:“凯达格兰人的猎手隔着两座山都能闻到猎物的气味!” “很好,你挑选二十个人,不要点火把,慢慢靠拢敌人的营盘,找到一个没有壕沟和刺桩的入口,然后举火为号!” “明白了!”疤脸应了一声,转身离去,空气中传来高亢的土著语号令声。 “一个没有壕沟和刺桩的入口?你难道打算在夜里用那玩意?”米兰达惊讶的问道。 “没错!”周可成笑嘻嘻的拍了拍象背:“夜里有不知名的大鼻子巨兽冲入营地,四处践踏蹂躏,还有什么比这个更恐怖的?我不但要赢,而且还要吓破敌人的胆! “可是大象有弱点,比如说火!” “不错,可在夜里举火就会成为弓箭手的活靶子,我觉得羽茂家的武士不会这么蠢!” 羽茂营地。 蔓草和泥土绊着他的脚,让羽茂高信的脚步有些踉跄,不过他还是尽可能的让自己的声音听上去充满自信:“不许举火,保持镇定!”羽茂高信一边穿过帐篷,一边高声喊道:“不用担心,黑暗里敌人也无法布阵,只要我们自己不乱,敌人自然不攻自破!” 当他走到营地边缘,听见外面的叫喊和灌木被踩踏的声音。不会超过三十人,应该是些袭扰的散兵,凭借多年的经验,羽茂高信迅速做出了正确的判断。他走到栅栏旁,对予一郎下令道:“调二十个弓箭手过来,有人靠近就射!” “是,殿下!” 第一百零五章夜袭中 羽茂高信向外间望去,努力想要在夜色里辨认出人影来,但最后还是放弃了,数百米外的高岗上升起了几点火光,显然敌人的主力在那里,也没有贸然进攻,他笑了笑:“最好是等到天亮!” 弓箭手们赶到了,在木栅栏后散开,他们将箭矢插入泥土之中,张弓待命,这样战斗时比从箭囊里取箭方便,而且射中敌人之后也更容易造成伤口感染。突然羽茂高信看到栅栏外十余步外人影晃动,不待他下令,几名弓箭手便松开了弓弦,只听到一声短促的惨叫声,那个人影就消失了。 射中了!这可是个好兆头。羽茂高信兴奋的握紧了拳头,几乎是同时,几支箭矢从黑暗中射来,他赶忙赶忙俯下身体,随即一支火把高高飞过众人的头顶,重重的砸在泥地上,捡起满天的火星。 “把火把弄熄,做好准备!”不等羽茂高信开口,予一郎便高声喊道。几个士兵想要去弄熄火把,几只冷箭又飞了过来,又有一支火把扔了进来。 “不用管他们!”羽茂高信冷声道:“这里都是泥地,火把很快就会熄!” “殿下,您有没有觉得脚下在震动!”一直沉默不语的五郎突然拉住羽茂高信,羽茂高信恼火的甩开小姓,厉声道:“动摇的不是脚下,而是你的心!” 呜呜! 号角声再次响起,号角声未曾平息,接着又传来两声吼叫声,羽茂高信意识到就是刚才听到的叫声,他顿时感觉到一阵不祥的预感:“快,吹号,让所有人都到栅栏边上来!” 五郎拔出倭刀,却把刀掉在地上,一旁的予一郎赶忙将其捡起赛进他的手里。 “谢谢!”五郎的脸涨得通红:“请原谅,这是我的初阵!” “没什么!”予一郎的话刚说到一半就卡在喉咙里,因为他看到一个巨大的身影出现在夜色里,借助身后泥地还没有熄灭火把的微光他可以看到足足有两人多高,两只闪着寒光的长牙,还有那巨大的耳朵,巨大的触手,时间在那一刻仿佛不再流动。他看到那怪物走出黑影,来到门前,那粗大触手横扫,顿时将门旁的射楼打碎,里面的弓箭手被卷住了,发出凄厉的惨叫声,看着眼前的一切,于一郎只觉得血液都要凝固了。 “天啦,这是什么怪物!”五郎的声音颤抖,予一郎想要激励他两句,却发现自己的嘴巴只是张合了两下,发不出声音来。他看到那巨兽冲破栅栏,就好像野猪冲破一圈竹栅栏,那些大腿粗细的木杆就好像芦苇,无害的散开,一个弓箭手逃避不及,被那巨兽的尖利的长牙刺穿,惨叫声响起然后陡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让人颤栗的骨碎声,巨兽甩动巨大的头颅,将其从长牙上摔落,然后用巨足践踏。 “放箭,还有用枪刺那个大家伙!”羽茂高信高声叫喊,听到主将的叫喊声,羽茂家的武士和士兵们恢复了勇气,他们开始向那头巨兽射箭,有几个胆子大点的武士还冲近企图用长枪刺杀,但他们很快就绝望的发现那头巨兽的正面和两侧要害部位都有铁甲保护,而且那巨兽看上去粗笨,实际上却速度极快,而且那条长长的触手极为灵活,两个靠近的武士被触手一卷就甩出去十几步远,摔得生死不知。而且在巨兽背上还有一个四边有护板的笼椅,有人在里面居高临下向四周射箭投枪。看到如此可怕的怪物,就连武士也渐渐向后退了。 “不要退,不要退,敌人只有一个,围上去就能杀掉!”羽茂高信的嗓子已经有些嘶哑了,他挥舞着佩刀,竭力阻止士兵们后退,但巨兽从黑暗中一个又一个冒出,两个、三个、四个!几个羽茂家的武士冲上前去,企图爬上巨兽的背,将上面的驭手杀死。但他们一个个都倒下箭矢、长牙、巨足之下。更多的敌人也从巨兽冲破的口子涌入营内,他们跟在巨兽后面,向这边射箭、投掷标枪,不断有人倒下。羽茂高信带着自己的小姓和几个武士,冲上前去,他砍倒了两个敌人,但却发现予一郎已经倒在地上,身中数箭,一个武士丢下武器,跪地向眼前的巨兽求饶,却被践踏成一滩肉泥,营地里火光四起。到处是血、烟、尿与钢铁的味道,然后这些气味混成一团,成为一种味道,无法分辨。 “殿下,快走吧!”五郎不知道从哪里冲出来,一把拖住羽茂高信的胳膊就往外拖:“敌军从右边也进来了,已经没救了,我们快撤退吧,晚了就来不及了!” “往哪里走?” “后面,那边还没有敌兵!” 在头盔的缝隙里,羽茂高信的眼睛反映着闪动的火光,他点了点头,两人转身向营后逃去,到处都是四处逃散的民夫和士兵,有人瘫坐在地上放声大哭,到处都是浓烟与杀戮。右边的夜幕是一片暗红,应该是昨天抢割的谷物着火了,羽茂高信想,烈火正在稻草堆上跳跃,他可以听到被困其中的牲畜的惨叫。 “殿下,快些,不然就来不及了!”五郎喊道。 这时前面传来一排铳响,随即便是一片惨叫声,羽茂高信的脚步停住了:“是铁炮!” “铁炮?” “没错,就是这个声音,我上次去越后国的商人那里见过,就是这个声音,在营垒后面有敌人的伏兵!”羽茂高信回头看了看,喊杀声与惨叫声不绝于耳,显然那几头巨兽杀过来用不了多长时间了。 “我们从这边走,冲过去!”羽茂高信指着稻谷堆喊道。 “可是火势这么大!”看着升起的火焰,五郎犹豫了起来。 第一百零六章夜袭下 “没有其他出路了,背后是巨兽,前面是铁炮,左边是崖壁,只有这条路了!”羽茂高信脱掉外衣,蒙住自己的口鼻,向火场冲去,五郎顿了顿足,也仿效羽茂高信的举动冲了过去。 冲进火场是羽茂高信这辈子做过最艰难的事情,浓烟仿佛一条不听扭动的黑蛇,在火场上空盘旋,他可以听到那些可怜的牲口的哀嚎,驴、牛、骡子、还有几匹老马。他咬紧牙关,俯身冲了过去,因为贴近地面的烟不会那么浓。不远处,一头驴子被困在火中,发出绝望的惨嚎,羽茂高信问道皮毛被烧焦的臭味,我和这头可怜的畜生没有区别——他告诉自己。着火的木材与干草纷纷落下,他撩起衣服的前襟捂住自己的口鼻,浓烟蔽目,他已经无法分辨方向,只能闭着眼睛向自己记忆中的方向向外逃去。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一分钟或者一辈子,羽茂高信终于冲出火场,由于是爬出来的,他的口中全是泥土的味道,不过他不在乎,这味道不错,泥土子总比火焰、杀戮与钢铁要好,那味道宛若地狱。眼前是河水、虫鸣和树林,而身后唯有巨兽、杀戮、烈焰和黑烟,以及人和牲畜垂死的惨叫,我居然逃出来了?羽茂高信一时间有点恍惚,已经控制不住自己的泪水,盈眶而出。 “殿下,殿下,您看,那是什么!”五郎突然拉住羽茂高信的衣袖,指着远处喊道,此时天边已经露出一片鱼肚白色,加上背后军营的火光,已经可以依稀辨认远处的事务,只见十多个骑士正沿着河岸朝这边跑来,看身上的盔甲服色绝非羽茂家的武士。 “殿下,怎么办?要逃吗?”五郎紧张的问道。 “逃?”羽茂高信的脸上泛起一丝苦笑,他一把推开身边的小姓:“要逃你逃吧,我羽茂高信逃一次已经足够了!”说罢他拔出佩刀,高声喊道:“从左五位下佐渡守羽茂高信参上!”向迎面而来的骑士冲了上去。 “这就是羽茂高信的首级?”周可成皱着眉头看了看摆在托盘上的那个龇牙咧嘴的脑袋,显然这位死的并不平静。 “正是羽茂高信,羽茂家督羽茂高季的长子,也是长尾为景的侄女婿,已经请好几个俘虏辨认过了,同行的几个羽茂一门的武士应该也战死了,只是尸体要么被火烧了,要么被践踏,一时辨认不清!”又三郎恭谨的答道,昨天夜里的战况他也看到了,那四头巨兽的威力已经让他彻底慑服了。可身披重甲,刀枪不入,长鼻利牙加上践踏,又三郎简直无法想象谁可以抵挡这样的进攻,即便北陆声望日隆的越后守护长尾景虎殿下的大军只怕无法与之比拟吧,更不要说佐渡岛上的那些国人众了,自己昨天的选择实在是太正确了。 “哦?羽茂高信他不是死在营里?” “正是!”一旁的疤脸笑道:“这厮原本逃出去了,却撞到了阿克敦的骑兵,被乱箭射死了!” “嗯!”周可成点了点头:“来人,把这个人的首级清洗了,又三郎,我交给你一件事情,把这首级送到久知城去!告诉久知家主,我等只诛羽茂一家首恶,胁从不问,若是他肯一同出兵征讨,自然可以安堵,要不然玉石俱焚,后悔莫及!若是办成了,我便将你的俸禄提升为一年二十贯” “哈!” 当曙光照进窗户,久知高成方才合上双眼。 近一个月这种生活对于他来说已经是司空见惯了,在佐渡这个小战国,每年的秋收都是紧张的时节,弱者要防备强者来抢掠自己的收获;强者要准备去抢劫弱者并防备被更强者抢掠。要想在这个世界生存下去,就得一手拿着锄头,一手拿着武士刀。昨天被羽茂家击败后,他一整夜都没有合眼,收拾败军,准备守备,派人打探羽茂家入侵军的动向,的确羽茂家不太可能发动围城战,但继续深入己方的领地抢割谷物却是很有可能的,没有今秋的收获,北陆的冬天会格外难熬的。直到天明,他实在熬不下去,才躺下去眯会儿。可即使在睡梦中他也得不到安宁,恐惧、饥饿始终是他挥之不去的梦魇。 “殿下,殿下!” 久知高成从梦中惊醒,第一眼看到的便是小姓惊惶失措的脸,第一个反应是又发生什么坏事了:“发生什么事情了?” “殿下,入侵的羽茂军全灭了!” “什么?是真是假?”久知高成的第一个反应是一个假消息,羽茂家是佐渡国人众中的最强,羽茂高信也是经验丰富的武士,岛上的国人众中又有谁能够将其全灭呢?更不要说这个世界上乘火打劫的多,雪中送炭的少,羽茂家又不是要并吞久知家,谁又愿意做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情。 “绝对是真的,羽茂高信的首级已经送来了,一起送来的还有好几枚羽茂家一门的首级。” “什么,羽茂高信被讨取了?首级在哪里?快快送上来给我查验!”久知高成一下子从床上跳了下来,全然没注意自己赤着脚。 “哈!”那武士回过头对外面喊道:“快,把羽茂高信的首级送上来。” 片刻之后,小姓便捧着一副蒙着黑布的托盘上来,久知高成飞快的揭开蒙布,死死的盯着那首级的脸,果然是那张熟悉的脸,他突然手舞足蹈的狂笑起来:“是,确实是,羽茂高信,想不到你也有今天的下场,好,死得好!”也难怪他如此狂喜,同为佐渡岛上的国人众,久知高成对于羽茂家的情况十分了解,家督羽茂高季已经年迈,羽茂高信早已是确定的继承人,而且娶了越后长尾为景(即上杉谦信的父亲)的侄女之后,羽茂家已经与强大的长尾家建立了牢固的姻亲关系,仅凭这些,羽茂家在国人众中佐渡最强的地位已经无可动摇。 第一百零七章久知高成 但羽茂高信的死一下子把这种局面打破了,如果羽茂家还想要保持与越后长尾家的密切关系,就只有让羽茂高信与长尾为景侄女的儿子继承家督,但现任家督羽茂高季已老,几个儿子正值壮年,羽茂高信的儿子尚幼,一旦羽茂高季死去,叔壮而侄幼,却外有强援,羽茂家发生内乱的概率极大,这对久知家可是个好消息。 几分钟后,久知高成才从狂喜中渐渐恢复过来,他恋恋不舍的将蒙布重新盖上首级,对小姓问道:“兰丸,是谁讨取羽茂高信的?” 小姓犹豫了一下,答道:“献上首级的人就在外面,殿下可否召见他?” “带他上来,马上!”久知高成点了点头:“就在偏殿!” 久知家的偏殿是一个只有六张榻榻米大小的房间,久知高成时常在这里接见亲密的部下,此时他跪坐在一张蒲团上,小姓兰丸在一旁持刀,除此之外屋内再无他人,对于将要见到的人,他充满了渴望。 “是河原田家?一定是河原田贞兼,只有他才有足够的实力来打败羽茂家,这个狡猾的老狐狸,平日里躲在家里装死,关键时候却在背后捅了羽茂高信一刀,他对我们久知家肯定也不怀好意,一定要小心提防。”久知高成自忖道, 又三郎走进偏殿,向久知高成行礼,久知高成注意到对方的手脚粗糙,满是皲裂的口子,而且从行走跪拜的姿势来看不像是出身武士家族之人。 “你叫什么名字,是奉何人之人前来的!” “小人是河越村的又三郎!”又三郎的声音有几分颤抖:“乃是奉物领本间家的当主,佐渡一国的守护,本间氏康殿下之命来的。” “河越村的又三郎?物领本间家?佐渡一国守护,本间氏康?”久知高成被又三郎这番话给弄糊涂了,河越村不是自己的领地吗?对方连个姓都没有,显然并非武士,至于物领本间家早在十多年前就被羽茂家攻陷,羽茂的家督也当上了佐渡一国守护之位,哪里又冒出来了一个本间氏康来,还砍了羽茂高信的脑袋送来。 又三郎看出了久知高成的疑惑,继续说道:“当初杂太城被攻陷时,氏康殿下并没有殉城,他逃到了近畿,经过多年的准备,几天前已经统领大军在三津港上岸,要向羽茂家报仇。昨天夜里他的大军包围了入侵的羽茂军,斩首百余级,其中羽茂一门以及有名之武士三十七人!” 如果说方才久知高成还有些将信将疑,现在他的神色就变得凝重起来了,作为日本的“落后”地区,佐渡的这些国人众们的军事力量是建立在只占全部兵力十分之一左右的武士基础上的,这些武士是军队的骨干,中下层指挥官,同时也是小地主占有者,承担着从农民中组织、动员军队的责任。像羽茂、久知这样的国人众,在战场上死多少足轻其实并不重要,只要强征人力,或者以免除明年的年贡为诱饵,就能很快从农民中征发青壮弥补这一损失,但这些武士就是另外一回事了,无论是中下层指挥官还是动员基层的民力都需要相当的能力,不是仓促之间能够替代的,因此在日本古代武士们之间流传着一种说法——身为武士,应该选择与自己身份相称的对手,斩杀农民有失自己的身份。如果这个又三郎所言属实,那羽茂家在昨天夜里的损失绝对不是短时间内可以弥补的。 “又三郎,你刚才说的都是真的?” “绝无半句谎言!”又三郎抬起头,看着久知高成的眼睛答道:“这一切都是小人亲眼所见!” 久知高成凝视着又三郎的眼睛,半响之后他开始询问一些细节,最后他示意又三郎退下,坐在那儿陷入了沉思。半响之后他突然转过头,向一旁的小姓问道:“兰丸,你觉得这个又三郎说的话可信吗?” 小姓想了一会答道:“殿下,我不知道他说的是真是假,但是两人高、刀枪不入的巨兽、还有长鼻子和锋利的尖牙,听起来不像是真的。” “是呀,确实不像是真的!”久知高成笑了起来。 “那么这个人说的是假话呢?” “不!”久知高成摇了摇头:“我倒是觉得他说的是真话!” “为什么?” “很简单,如果他是撒谎的话,这个谎言也太容易被识破了!”久知高成道:“确实我们都没有见过这种巨兽,但这个世界如此广大,谁又知道哪里真的长着这种巨兽呢?” “殿下高见!”小姓心悦诚服的点了点头,他看了看久知高成的脸色,小心问道:“您觉得那位本间氏康殿下真的是物领本家的遗孤吗?杂太城被攻陷可都是多年以前的事情了,可从来没有听说过什么氏康殿下。” “不!”久知高成摇了摇头,他接着解释道:“我的意思是他的身份真是假这并不重要,现在是战国,是实力而非身份造就了我们。别忘了羽茂家原先不过是本间家的庶子,而本间不过是大佛家的家臣。如果那个本间氏康真的带着大军来到这里,那他的身份就无可置疑,毕竟物领家的人又没法从坟墓里爬出来指证他!” “那应该怎么答复呢?” “你看见院子里那棵树吗?”久知高成向门外指了指,小姓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那是一棵合抱粗细的银杏树,不过只剩下半截树干,他茫然的点了点头。 “那棵银杏树是我的高祖种下的,三年前遇上台风,只剩下了半截树干,而江边的芦苇却有不少保全了下来。每次大风都是这样,粗大高耸的树很多都死了,而柔弱的芦苇却多半活下来了,我们久知家要当芦苇,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第一百零八章发动群众 “明白了,殿下!”小姓兴奋的点了点头:“我们要顺从那个本间氏康?” “不光是这样,你立刻前往羽茂家,把羽茂高信的首级送过去!” “啊!”小姓惊讶的瞪大了眼睛,他彻底被弄糊涂了。 “你替我转告羽茂高季那个老狐狸,久知家只是迫于形势,与那个本间氏康虚与委蛇罢了。我们几家虽然有些支吾,但都是佐渡一国内部的事情,切不能让一个来历不明的外人插手进来,只要他愿意出兵抵抗,我们久知家一定会在关键时候,反戈一击的!” “哈!” 羽茂前营地。 帐篷外人来人往,周可成听到大象的叫声,这些巨兽在昨天的突袭中起到了决定性的作用,它们推到了栅栏,将最勇敢的敌人踩入土地,变成一滩肉泥,他的主力部队甚至没有参战就大获全胜。轻易的胜利让士兵们变得兴奋而又得意,隔着帐篷,他能够听到人们的说笑声,每个人都在得意洋洋的夸耀着自己的战功,憧憬着即将得到的犒赏。 周可成从一堆稻草上爬了起来,觉得自己的背颇为僵硬。他苦笑了起来,战争可不像诗歌和里描述的那么美妙,即便像他这样的指挥官,也无法避免跳蚤、粗粝的食物、磨破大腿的马鞍以及痢疾和脚气。作为进攻一方应当速战速决,乘着士兵的士气与资源还没有耗尽,就结束这次远征。 他笨拙的穿上衣服和靴子,走出门,看到疤脸正坐在一块当做餐桌的石头旁,正得意洋洋的夸耀着自己的战功,其他几个人正坐在一旁,有些无奈的听着他自吹自擂。米兰达正好看见周可成,赶忙站起身来:“大人,您起来了!” “嗯!”周可成走到石头旁坐下:“拿点热的喝点来,在稻草上睡一晚上真让人受不了!” “有茶,大人您要一杯吗?”一旁的侍从问道。 “太好了!”周可成接过茶杯,喝了两口,总算是觉得好了点,仆人们又送了早饭上来——饭团和煎鹿脯,周可成把食物塞进嘴里,用热茶冲下喉咙,待到腹部充实,他放下茶杯问道:“如何?氏康殿下那边有消息吗?” “还没有!”米兰达答道,在周可成睡觉的时候,他负责指挥所有的军队。 “那久知家那边呢?又三郎有回音吗?” “还没有,不过应该快了!”米兰达耸了耸肩膀:“您为什么不直接攻过去呢?我们刚刚赢得胜利,士兵们的士气正高!” “如果可能的话,我不希望用快刀来砍木桩!”周可成将自己的两条长腿舒适的伸直:“我们是外来的入侵者,如果可能的话,我在同一时间内只打算对付一个对手!” “好吧,希望你的计划可以成功!那我们现在应该怎么做?呆在这儿发傻等待回音?” “当然不是,昨天晚上我们应该俘虏了不少民兵吧?” “嗯,好像是叫足轻,怎么了,你想怎么处置他们?” “希望能给我们的敌人制造一点麻烦!”周可成的脸上露出神秘的微笑。 “麻烦?”米兰达皱起了眉头:“这不过是些农民,到处都是的,那个羽茂家很容易找到人代替他们!” “没错,可是他们也有口会说话,也有脚会走路!”周可成笑了笑:“传令下去,把所有的农民俘虏都带到营寨门口来。” 喜八低垂着头,他身边的人也和他一样,每个人都低着头,盯着地上的泥土,仿佛他们不去注意四周的敌军武士,就不会被他们注意到。但这真的管用吗?作为胜利者,他们想做什么就可以做什么,可以像昨天晚上那样用那可怕的巨兽把我们踏成肉泥,然后用我们的尸体去喂养那巨兽,或者把我们披上蓑衣,然后跳蓑衣舞(日本古代的一种酷刑,即把人穿上干燥的蓑衣,然后捆绑起来,点火将其活活烧死),就像羽茂武士老爷在处罚拖延缴纳年贡的农民,没有人可以阻拦他,也没有地方可以躲藏,谁也无法幸免。耳边传来一声声哽咽,喜八觉得自己也想哭,但他把手塞进口中以避免发出任何声音——在这个时候任何事情都有可能惹来杀身之祸。在他的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活下去,无论如何也要想方设法活下去。 “先自我介绍一下,我姓周名可成,奉佐渡守本间氏康殿下之命来讨伐叛党!你们不用担心,听我说几件事情,然后就可以回家了!” 喜八惊讶的抬起头,看到一个身着镀金铁甲的魁梧汉子正朝自己这边看过来,赶忙又低下头去,他听到一旁的同伴说:“放我们回去?那可太好了!”赶忙一把扯住,低声道:“蠢货,这是在试探,明白吗,是试探!我们现在都是俘虏,如果你站出来说自己要回去,立刻就会被砍掉脑袋的来警告其他人的,快低下头,别让那些人看到你的脸,蠢货!” 周围的人都恍然大悟,赶忙像喜八那样低下头,失败已经夺走了他们的一切,武器、勇气、希望甚至他们自己,任何一点违逆都会惹来杀身之祸,失败者唯一能做的就是逆来顺受活下来,这就是战国时农民的生存法则! “首先,我们的敌人并非你们,而是反叛宗家的羽茂一族,你们不过是被牵连进这场不幸战争的无辜之人。作为补偿,本间氏康殿下在击败羽茂家的叛党之后,将会免除列位拖欠的年贡,并把今年的年贡降为现在数量的一半,请你们回到村子里,把这个消息转告给村民,不要参加羽茂家的军队,做无谓的牺牲。昨天夜里氏康殿下大军的力量你们也都看到了,绝非羽茂一族能够抵挡的,要知道人死不能复生,如果你们死在战场上,父母妻儿又有谁来照顾呢?” 第一百零九章半济令 “什么?免除拖欠的年贡?” “今年的年贡也要减免一半?” 这一次人群再也无法保持平静了,日本战国时期武士对农民的压榨素来以严苛著称,北条早云将年贡从关东诸封国普遍的五公五民调整为四公六民便得到了宽仁、慈悲的名声,一个月就攻取了伊豆一国,而经济更发达,产出更多的近畿各国普遍为六公四民,有的狠心的可以达到七公三民,甚至八公二民。例如岛原农民起义的起因,就是领主在只生产八万石粮食的土地上收取十万石的地租。佐渡的国人众一般收取年贡的比例为六公四民,在各家大名中属于中等,但即使如此,农民的生活还是十分困苦,毕竟除去缴纳年贡之外,他们还要承担各种劳役,当兵打仗,可以说绝大部分人都在死亡线上挣扎。周可成许下免除拖欠年贡,并将当年的年贡减少为七民三公,对于在场的绝大多数人无异于是天降甘霖。 “喜八,我觉得这位殿下应该不是哄骗我们吧!”旁边的同伴推了一下喜八的胳膊。 “你怎么知道?” “他没有必要呀,我们现在就是他手上的玩物,他要我们生就生,要我们死就死,何必花力气骗我们?” “蠢材!”喜八低声骂道:“这些武士是天底下最奸诈的,他现在向我们许诺减免年贡是为了削弱羽茂家的力量,好先攻打羽茂家,等到他打败了羽茂家,就会翻脸不认账的!” “可这样我们也没有损失呀!他想要让其他人知道减免年贡的事情,就至少要放我们走。就算将来他说话不算数,至少我们这条命保住了!” “说的不错!”喜八这才反应了过来,正如同伴所说的,对方如果要借自己的嘴巴来传播减免年贡的事情,至少要放自己回去,即便将来还是要照样收取年贡,自己还是赚了,至于羽茂家的死活又关自己屁事。 “不过你们昨天晚上到现在都没有进食,若是就这么让你们回去也不太好!这样吧,每个人临走前可以领取两个饭团,作为路上的口粮,就算是我给你们的谢礼吧!” 俘虏们顿时呆住了,如果说当时的日本农民就是任人践踏的杂草,那么这些俘虏就是连杂草都不如的存在,像牲口一样的役使、驱赶作为围攻山城的炮灰、贩卖为挖掘矿山的奴隶这就是他们的下场,砍掉大拇指释放就已经是怀有仁慈之心的武将了,毫发无伤的释放还发给路上的口粮,哪怕是要利用自己也是怀着菩萨之心的人吧! “多谢殿下厚恩!” “殿下一定是神佛转世!” 周可成挥了挥手,几个随军的商贩将装满煮熟白米饭的木桶推了上来,用事先准备好的干净树叶包裹,在放上两粒腌梅,发给一个个离开的农民,得到饭团的农民纷纷含泪向周可成磕头谢恩。周可成高声道:“请你们回去之后告诉家人,战争是武士与武士之间的事情,与你们农民无关。你们可以好好的呆在自己的村子,等待胜负分明之后再说吧!” 看着被释放的俘虏一个个消失,米兰达凑了上来:“周,你为什么这么做?明明可以把这些俘虏作为劳工,在接下来的战斗中你很需要这些的!” “也许吧!”周可成笑了笑:“但羽茂家比我们更需要!” “你这是什么意思!” “很简单!”周可成指了指右边:“我们有金子银子,昨天夜里的羽茂军抢来的谷物只烧掉了两三成,有了这些,我们完全可以雇佣到所需的劳动力;这些俘虏回去后会把我们的话转告自己的同乡,你觉得那些村子会怎么做呢?” “我觉得事情未必会像你想的那样,那些村子里肯定有领主老爷的骑士的,他们会强迫这些农民来当兵的!” “是,但是这些武士许多都死了!”周可成笑道:“按照这里的规矩,统领这些农民的军官就是他们村子的老爷,昨天夜里几乎都被我们杀了,在这个时候他们是没有多少精力来对付自己的农民的!” “我明白了!”米兰达笑了起来:“这可真是个聪明的办法,你打算继续进攻吗?” “不,我打算等一等又三郎,把久知城留在背后可不是什么聪明的选择!” 两人正交谈间,部下禀告又三郎带着久知家的使者回来了,在听完久知高成的回信后。周可成露出了笑容:“很好,请你回去禀告高成殿下请无需担心,不但本领安堵无碍,将来物领家在佐渡也会深加依仗的!” “哈!” 使者退下之后,周可成的脸色立刻就变了,冷哼了一声:“狡猾的家伙!” “那个久知高成在欺骗我们?” “没错!他在等待我们和羽茂家拼个你死我活,然后再从中渔利!”周可成冷笑道:“很老套的计策,不过却很管用,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他还会给羽茂家发一封信,同样表示会站在他一边来对付我们这些入侵者!” “的确是很古老的伎俩!”米拉达笑了起来:“那我们应该怎么做?” “很简单,按照我和本间氏康约定的路子走!”周可成笑道:“颁布半济令!” “半济令?这是什么东西?” 周可成笑着解释了起来,原来他方才说的半济令乃是室町幕府的第一代大将军足利尊氏在1352年颁布的一条法令,当时足利尊氏与南朝进行激战,但是军队缺乏兵粮,于是他便下令将近江、美浓和尾张3国中一半的庄园划为兵粮料所,以1年为期,兵粮料所年贡的一半由该国的守护收做军粮,这项制度被称为半济令,后来逐渐被推广到全国。由此各国之武士终于获得了从神社、公卿贵族领地收取赋税的权力,也借此开始侵占庄园和国司的领地,这条法令也就成为了守护大名的经济基础。本间氏康作为本间宗家的最后一个继承人,世代有佐渡守的资格,发布半济令倒是名正言顺。在来佐渡岛的路上,周可成就与其商量过了,一旦机会合适就发布半济令,摧毁这些国人众的经济基础,将他们连根拔起。 第一百一十章泻上城 “这么做会不会树敌过多了?”米兰达犹豫了一下,问道。 “嗯,现在是还早了点,至少要等到本间氏康拿下了泻上家,只要有个城作为根本,我们接下来就好做了!” “饶了我,求求你饶了我!”泻上吉政的声音有些尖利:“氏康殿下,泻上家愿意臣服您,做讨伐羽茂家的先锋!” “我的祖先竟然是被这样一群懦弱的家伙夺去了佐渡一国,真是荒唐可笑!”本间氏康看着跪在地上向自己苦苦哀求的泻上吉政,心里满是复仇的快感和自豪。 “砍掉他的头!”本间氏康的声音冷酷而又坚硬,泻上吉政的哀求声还没有出口,就被旁边的士兵用布堵住口,按倒在地,另外一名士兵举起斧头,干净利落的将头砍了下来。本间氏康看了看首级,这家伙死后看上去比活着的时候更可笑:“尸体丢去喂乌鸦,首级收好,等拿下泻上城后悬挂在城门口,这是叛贼的下场!” 他听到不远处传来的欢呼声,那是战斗进行的地方,如果这也算是战斗的话,事实上,这根本就是一场屠杀,拿着武器的兔子还是兔子。 本间氏康登上一座土岗,俯瞰着下方的尸体和死马。马匹的待遇比人好,所有没有受伤的马匹都被集中了起来,将被留给那些女真人;而受伤过重的马也有用处—它们被宰杀剥皮割肉,然后做成乱炖,这很受士兵们欢迎。跟随在军队后面的杂役们正在尸体上寻找战利品,不过他们多半是徒劳——士兵们刚刚找过,不会留下多少给他们。 “泻上家的果然是一群蠢货!”本间氏康的脸上浮现出一丝笑容:“行军居然不派斥候,排成纵队经过狭长的田埂,马标高高举起,长枪如林。然后灌木丛后传来一阵弹雨,铳声迎来一阵哭号,接着手持长矛排成密集横队的步兵冲上去,骑兵从侧面掠过,刚刚收割过的稻田干燥平坦,正适宜战马驰骋。这不是战斗,而是一场屠杀。如果本间氏康没有下令留下首领以审问情报,泻上吉政肯定当场丧命。 “传令下去,停止休息,整队继续进攻泻上城!”本间氏康发出了命令,从刚刚丢掉脑袋的泻上吉政的口中他已经知道城里只有不到五十个可以拿起武器的男人,其余的人都在忙着保护田地的还没收割的庄稼,他本人正是前往与羽茂家边界的一个村庄的,因为根据刚刚得到的情报,羽茂高信正率领一支军队劫掠久知家的田地,谁知道他会不会掉过头来在泻上家也捞一笔呢?不过他也真是倒霉,没有遇到羽茂家,却死在我的手下。 号角声响起,士兵们站起身来,围拢在自己的军旗后排成纵队,然后开始依次前进,担任斥候的骑兵们在前面和两侧展开,落在最后面的是日本杂役和辎重兵,虽然方才从泻上家士兵的尸体上所获不多,但压倒性的胜利给他们打了一针强心剂,这些身材矮小,吃苦耐劳的汉子迅速的整理好了新装,跟在了队伍的尾部。 泻上城。 那声音开始不过是微弱的金属撞击,钢铁刮过坚硬的岩石,直刺耳膜,给人一种局促不安的感觉。 阿巴突然睁开双眼,眼前一片黑暗,依稀能看到床帐的纹路,耳边传来侍女有节奏的鼾声,窗外风声呼呼作响。我还躺在自己的床上!她松了口气,但随即又感觉到一阵莫名的心悸,有什么事情发生了吗?这时她的眼前浮现出母亲柔美的脸,还有母亲的教诲:生在乱世之中,而且是武家之女,就得学会顺从,接受命运的安排。母亲自己就是一个典型的例子——本为泻上家的仇敌,却因为家门被灭,不得不嫁给了仇人,还生下仇人的女儿,女人就像芦苇,必须随着风向弯曲以求苟活。至少我现在还能睡在父亲的屋檐之下,城墙上有手持弓矢之人保护,在乱世之中已是幸运。 阿巴离开床铺,披上外衣,小心的移到窗户边,轻轻的推开窗户,月光下的皮肤几乎透明,仿佛轻薄的白瓷,柔顺的长发随着夜风飘荡,她的手指轻轻颤抖,院子里空无一人,四周漆黑一片,整座城都处于睡梦之中。白天父亲就已经率领着城里的大部分武士前往边境,以确保那儿即将收获的庄稼不被羽茂高信劫掠,母亲说羽茂是佐渡强大的家族,而羽茂高信是家族的继承人,而且与越后国最强大的长尾家联姻,早晚有一天他会攻打泻上的城的。她正想叫醒侍女,身后的房门却被猛地撞开,进来的人她却一个也不认识,个个身着铁甲,手中钢刀染血。 “你想干什么?”阿巴惊惶的后退了一步,背后就是墙壁:“这是我的房间,你们马上出去!” 本间氏康最后一个走进卧室,上下打量了下阿巴:“你不会受到伤害,美丽的阿巴公主!” “伤害我?你是谁?”阿巴有点眩晕:“快出去,我的父亲是泻上吉政大人!” 本间氏康笑了起来:“我知道你的父亲是谁,恐怕他已经帮不了你什么了!”他转过身对外面喊道:“让那个人进来!” 阿巴瞪大眼睛,看到母亲从门外进来,脸色苍白,她仿佛抓住稻草的落水之人,立刻扑入母亲的怀抱:“这些人都是什么人?” “自我介绍一下!”本间氏康:“我是本间氏康,物领本间家的家督。现在这座城已经归我所有,城内的所有人都必须服从我的命令,当然也包括你!” “你胡说!”阿巴本能的反应:“这是泻上家的城,我是泻上吉政的女儿,绝不会听你的命令!等我的父亲带兵回来,就会把你们统统赶走!” 第一百一十一章阿巴 “真是个勇敢的女孩!”本间氏康笑了起来:“比起你,你的父亲可就差远了。我告诉你,这不是小孩子的游戏,你的父亲已经战死,他的脑袋正悬挂在城门口,不要做蠢事,害了自己的性命!”说到这里,他向阿巴的母亲点了点头:“帮助她穿好衣服,照顾好你的女儿,不许离开这个房间!”说罢,他不再理会屋内的女人们,走了出去。 “殿下,您真是有眼光!”桔梗屋的老板笑嘻嘻的恭维道:“阿巴公主是远近闻名的美人,久知、河源田、羽茂家还有越后国的不少国人众都曾经派人向泻上吉政求亲,现在她是您的了。” “确实是少见的美人!”本间氏康点了点头:“传说中九郎义经殿下的静御前也不过如此吧?不过我不准备娶她!” “不准备娶她?”桔梗屋的老板一愣,旋即笑道:“确实,巴公主虽然美帽绝伦,但却并不合适成为殿下您的正妻,像殿下您这样的武士应该选择一位身份更高贵的女人作为妻子!” 本间氏康见桔梗屋老板又猜错了,摇了摇头却不解释。在前往佐渡的路上他曾经仔细考虑过:虽然这次远征是以自己的名义举行的,但实际上自己连一兵一卒都没有,远征中所有的士兵、船只和金钱都是周可成一人所出,自己不过当一个空头旗帜罢了。而当远征胜利之后,自己的位置就颇为尴尬了,如果是按照身份名义,自己应该是佐渡一国守护,但自己手头没有一兵一卒,也没有族人家臣可以倚靠。在战国游历多年的本间氏康很清楚没有什么比名实不副更加危险的境地了,自己的生死、本间一族的兴衰实际上都维系于周可成一人的喜怒之上。那怎样才能讨好周可成呢?自己已有的一切都是拜他所赐,又能有什么讨好对方呢?直到遇到阿巴,本间氏康才意识到自己找到答案了。还有什么比美丽的少女更好的礼物呢? “殿下!”一个声音将本间氏康惊醒,他抬起头看到一名军官正在向自己报告:“仓库和城门都控制住了,仓库里有大概两千石的存粮,还有一些铜钱,除此之外还有一些武器!” “非常好,留一舟人守住仓库,不许任何人靠近!”本间氏康露出了笑容,这些粮食足够自己的军队吃小半年,有了这些粮食,就不用从三津港运送粮食了。 “还有,派三个骑兵通知周大人我们已经提前拿下了这里!” “是!” “氏康殿下昨天夜里已经攻下了泻上城?”周可成看完了书信,脸上露出了笑容,他向左右的将领说:“看来我们已经落在后面了!” “我们可以立即进攻久知城,最多半天就可以结束战斗!”疤脸的脸上满是傲慢。 “不,我想还是先听听又三郎带回的消息为上,是吗?”周可成的目光转向跪在地上的又三郎:“久知高成给了我什么样的回应?” 又三郎有些窘迫的笑了笑:“他回答说非常感谢您帮助他击败了羽茂家的侵略军,也很愿意承认氏康殿下的身份。” “缓兵之计,他是在欺骗我们!”疤脸冷笑道。 “说的不错,这是在拖延时间!”这次米兰达的意见倒是相同。 “又三郎,你觉得呢?” 又三郎惊讶的瞪大了眼睛,他完全没有想到周可成会在这么重要的事情上咨询他的意见,知道几个呼吸后他才确认自己没有听错,他深吸了一口气,大着胆子答道:“大人,我觉得这是一个好机会!” “什么好机会?” “攻打久知城的好机会!”又三郎答道:“我知道在城墙的西北角有一个地方可以爬上去!” “爬上去?” “对,七年前久知城的西北角因为大雨崩塌了,我们村子被征发过来修补城墙,那一端城墙用的是没有加工过的石块堆砌起来的,有一段地方凹凸不平,有许多可以供人攀爬的地方,身手灵活的人可以爬上去!” “那为什么你不早先就告诉我呢?” 又三郎抬起头看了周可成一眼,小心的答道:“小人那个时候,那个时候还没有下定决心——” “我明白你的意思了!”周可成打断了又三郎的话,他站起身来:“不过现在也还不晚!” 深夜,久知城外。 明月高悬,映照在久知城的岩石城墙上,呈现出一种灰白色。周可成站在一棵松树下,凝视着城墙的西北角,夜晚伸出冰冷的手指,让他禁不住浑身起了鸡皮疙瘩。风吹过身后的树林,发出轻微的声响,在远处某个地方传来夜枭的叫声,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城堡是如此的宁静,仿佛根本没有察觉敌人的到来,仿佛一颗熟透了的苹果,悬挂在枝头等待着自己的采摘。 “又三郎!”周可成转过身:“记住我说过的话,如果你成功的把我的人带进城,我会给你想象不到的赏赐;但假如你欺骗了我,就算你逃到天涯海角也无法逃脱我的惩罚!” “是,大人!”又三郎浑身颤栗的低下头。 周可成点了点头,转过头对疤脸道“剩下的事情就交给你了!” “放心吧!”疤脸满不在乎的笑了起来:“我的人可以空手爬上悬崖,何况这里!” “上城之后立刻打开城门,放我的人进城,情况不对千万不要勉强!” 疤脸点了点头,他叫了若干名字,很快就有二十个人走出行列站在他面前,每个人都很年轻,最大的也不超过二十五岁,个个精瘦结实,就好像最矫健的猎豹,疤脸得意的指着为首的一个对周可成:“他叫壁虎杜克,他吃坚果可从来不用工具,空手就能捏碎。” 第一百一十二章先登 土著士兵们很快就做好了准备,他们的肩膀上绕有粗麻绳,脚上是特殊的鹿皮靴,柔软的鞋底确保行走无声,而在鞋子的顶端有铁制的钩子,以确保攀爬,屁股上是钢钎和石锤,武器绑在背上而非腰间,一切准备停当之后,他们向城墙跑去,很快就消失在城墙的阴影中。 周可成竭力瞪大眼睛,想要寻找攀爬的士兵,但半响都没有动静,当他的耐心即将到达极限时,突然听到疤脸的声音:“看,他们在那儿!”周可成顺着疤脸手指的方向看去,第一个攀爬者出现在月光之下,正是那个壁虎杜克。他注视着那个精悍的土著士兵小心翼翼的在城墙上寻找可容手抓握的口子,然后死死抓住,将自己的身体移动过去,第二个人小心的跟随着他的足迹。当杜克实在找不到缺口时,便用石锤和钢钎凿出一个口子。 “太慢了!”疤脸抱怨道:“难道他们忘记了那些哨兵吗?再快些,否则会被他们发现的!” 周可成强迫自己保持沉默,虽然他很清楚在这个距离城上的哨兵是听不到自己的声音的。他心中向神灵祈祷,愿运气站在自己一边,如果一个哨兵经过,他就能轻而易举的阻止这一切,一桶石头、几声叫声,这次夜袭就只能以失败告终。 也许是神灵听到了周可成的祈祷,巡逻哨兵始终没有出现,当十分钟过去,壁虎杜克距离城墙已经只剩下半个人的距离,他抓住城垛,翻身爬上城墙,消失在女墙后面,周可成听到身后传来一阵长长的吐气声。 先登者没有浪费时间,他们将缠绕在胸前的绳索末端投下,剩下的土著们像猴子一样沿着绳索爬上,最后是他们的武器。周可成明白胜负已定,假如这是一个陷阱那早已发作。他转过身对疤脸和米兰达下令:“疤脸,你带着你的人从城门进入,然后迅速占领粮仓、武器库。米兰达,你率领十、十一、十二三个舟迅速占领城墙,封锁出口,内城天明后再攻击,我不希望久知家有人逃走!” “起立,排成纵队,跟随军旗前进!”刘沿水压低嗓门发出命令,士兵们跟随着旗帜,缓慢的前进,武器与甲叶发出轻微的撞击声,在两侧传来急促的脚步声,那是弓箭手与土著士兵,比起刘沿水指挥的士兵,这些人兵甲要轻装的多,很快他们就超过了刘沿水,用事先准备好的梯子越过壕沟,聚集在城门旁。 几分钟过后,城楼上升起了一支火把,然后绕了三个圆圈。看到这个约定的信号,刘沿水松了口气。很快城门洞开,那些野蛮人们一拥而入,身后传来一阵急促的呼吸,刘沿水知道士兵们担心战利品被那些人抢光了,他回过头厉声喝道:“保持秩序,我们是军队,不是强盗!” 当刘沿水的军队进入城内,战斗早已开始,一队久知家的巡逻队恰好经过此处,城门旁到处都是尸体,在稍远的地方双方的士兵正在激战之中,在垂死者发出的可怕哀嚎之中,传来武器敲打盾牌的闷响。 “矛手列三列横队,铳手点着火绳,准备射击!”刘沿水发出命令,士兵们忙乱的依照执行军官的命令,由于第一批进城的士兵多半是轻装的缘故,绝大部分人没有盾牌,最多不过皮甲护身,与身披具足,有长牌护身的久知家武士打起肉搏战来明显吃亏,被逼的节节后退。刘沿水害怕对方冲乱了自己部下的队形,高声喊道:“放平长枪,前面的人都听好了,上两边的房顶去,敢冲乱阵型的格杀勿论!” 正在与久知家武士厮杀的那些土著士兵听到刘沿水的喊声,回头一看是三排雪亮的枪尖,后面还有黑洞洞的铳口,心知已经没有了退路,这些人在台湾平日里爬沟过岭,敏捷宛若猿猴,道路两旁的那些房屋也低矮的很,不过一人多高,只听得一声唿哨,他们向前猛攻了两下,迫使对手后退了两步,便飞身跃上两边的房顶,空出道路来。 久知家前排的几个武士还没弄清楚是怎么回事,便看到眼前闪过一排火光,随即便感觉到身体仿佛被重锤击打,仰头就倒。随即便听到一声尖利的哨响,数排锋利的矛林便压了过来,道路两旁房顶上的那些土著士兵也不闲着,有的张弓射杀,有的捡起房顶的瓦片石块往下狠狠投掷,顿时杀声一片。 夜色深沉,烟雾弥漫,周可成站在城门口,凝视着占据,由于城内空间狭窄,他不敢投入太多兵力,更不敢让战象入城,以免遭遇挫折后自相践踏,他只听到城墙里的金铁交击声渐渐稀少,喊杀与咒骂声让位于呻吟与哀嚎。最后几名人影从烟雾中跑出,为首的一身黑甲,从头盔的黑色帽缨看是一名军官,他在周可成面前躬身行礼:“大人,敌人的反抗已经被击溃,粮仓与军械库也已经在控制之下,残余的敌人已经逃到了馆舍之中!”说到这里他向身后的部下做了个手势,六颗首级被丢在地上:“这些都是久知家的一门众!” “非常好,你做的非常好!”此时周可成已经认出了对方,他向身后的莫娜拍了拍手掌,土著少女将一个皮袋递了过来,周可成从里面抓了一把小金饼子,不假思索的丢给了对方:“拿去,这是你应该得到的!” “多谢大人!”刘沿水喜出往外的从地上捡起金饼子,这大概等于他两年的军饷。 “好好干,等平定了佐渡一国后,你和你的人会得到更加丰厚的赏赐的!” 为了个人的安全以及给城里的人足够深刻的印象,周可成等待天明之后方才乘战象进城的。他注意到道路两旁到处都是尸体,一具尸体躺在距离水井还有五六步远的地上,流出的血在他身后的土地上留下了一条细长的痕迹。显然这个人曾经在生前拖着重伤的身体,痛苦万状的爬过战场,挣扎着爬向水井,企图解除大量失血引起的干渴。 第一百一十三章降伏 “传令下去,让城里的居民出来,收敛他们家人的尸体,找不到家人的也都清理到城外去好好埋葬!我方士兵的尸体要清洗干净,然后统一火葬,骨灰装入陶罐,带回圆堡旁的墓地统一埋葬!”周可成低声吩咐道。 “是,大人!”莫娜低声答道。周可成抬起头看到一群乌鸦迎着东方的鱼肚白色,在城堡的上空盘旋。这些该死的家伙,只要宴席开张就从不迟到! 前面不远处便是久知家的馆舍,或者说最后的巢穴。即使隔着坚实的墙壁,周可成依旧能够感觉到那种灭亡之前最后的狂乱和绝望。他向象奴做了个手势,会意的象奴用特制的刺棍敲打了一下大象耳后的部分,大象长鼻高举,发出响亮的叫声,随后的几头大象也闻声齐鸣!随后号角声响起,士兵们齐声高呼,用长矛敲打盾牌,巨大的声浪撞击着墙壁,也撞击着馆舍内每一个人的心。 周可成突然举起右手,号角声、呼喊声、象鸣声、武器的敲打声迅速的平息了下来,他从莫娜手中接过一根松明子火把,然后截断了半截,高声道:“里面的人听清楚了,我是个仁慈的人,在这根火把烧完之前,只要你们放下武器开门投降,我保证每一个人不死!如果到时候还不开门投降,城里的每一个人都要死!”说到这里,他点着那半根火把,放到一旁的,开始静静等待。 馆舍内已经是一片混乱,女人们吓得惊声尖叫,也有人嚎啕大哭,而男人们要好一点,他们有的坐在神佛旁闭目祈祷,有的只是盘腿坐在地上,高声叫仆役送酒上来:“死后就再也无法品尝美酒的滋味了,快拿酒来,让我们最后痛饮一番,在与敌人死战!” 久知高成坐在身后墙上的家徽之下,双目呆滞,平日里那个老谋深算,能够熟练的在三颗鸡蛋上跳舞的久知家当主早已不复存在。敌人没有给他一点机会,第一下就把他逼到了墙角,然后饱以一顿暴风雨般的重拳,根本不给他施展计策的余裕。 “别怕!”一个武士大声喊道:“这里是最安全的地方,有壕沟,有高墙,壕沟里还有尖刺,我们可以坚持到援兵赶到!” “哪来的援兵!”另一个人走到窗口,猛地掀开窗帘,指着外面喊道:“你们看清了吗?敌人有那么多人,全城已经在他们的控制之下,如果驱使城里的人来填壕的话,最多半顿饭功夫就能完成,到了那个时候那些巨兽就能冲到门前,几个呼吸就能把门撞开!” 一阵绝望的号哭声在人群中响起,早晨的阳光已经足以让每一个人看清馆舍外敌军的武器、盔甲还有那可怕的巨兽,难道那个本间氏康是从罗刹鬼那儿找到了这么恐怖的巨兽吗? “家主!”第一个坚持抵抗的武士喊道:“胜败仅仅是武运好坏之差,既然已经到了这一步,我们还是像一个武士那样,接受命运的安排吧!” 久知高成一直微闭的双眼猛地睁开,身体一阵颤抖,手下方才那番话分明是要自己像平日里要求其他部下那样像一个武士那样切腹自杀,但事到临头,一股强烈得求生让他舌头仿佛被黏住了,那句“就这样吧!”怎么都说不出口。 “火把要灭了,要灭了!” 也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一阵惊叫声把九知高成惊醒了过来,他赶忙向窗外望去,只见远处大象旁那个火把果然只剩下最后一点,火焰也摇摆不定,随时都可能熄灭。可能是已经等得不耐烦的缘故,敌人开始列队,一副即将发起猛攻的样子。十几个女人已经绝望,她们围坐在一座小佛像旁,齐声念诵着往生经,为即将死去的自己和亲人祈求冥福。看到这番情景,久知高成再也没有勇气坚持下去,颓然道:“开门,快开门,我们投降!” “很好,总算按时拿下久知城了!”看着缓缓打开的大门,周可成满意的点了点头:“省下了不少力气!” “是呀!”米兰达笑道:“你下一步打算怎么做?听说羽茂家与河原田家的实力要比已经攻下的两家要强大的多!” “嗯!”周可成笑道:“不用担心,我已经有对付他们的办法了!” “对付他们的办法?” “没错!”周可成笑着对一旁的又三郎说:“你去把久知高成请来!” “是,大人!” 几分钟,久知高成被又三郎带了过来,孤身一人,看上去瘦小而又疲惫,相距十几步外他就跪了下来,面孔紧贴地面,不敢出声。 “高成殿下请起!”周可成笑着示意又三郎将其扶起:“我希望您帮我一个忙!” “不敢!”久知高成的目光惊恐,仿佛在狸猫面前的灰鼠。 “很简单的事情!你替我去一趟河原田家,告诉他本间氏康殿下这一趟回佐渡国只有一个目标,那就是羽茂家,只要他与羽茂一族划清界限,本领安堵是没有问题的!” 久知高成抬起头,他的口中干涩发苦,面前的人身材高大,面带笑容,但一双眼睛却全无笑意,盯着自己就好像一只鹰在盯着自己的猎物。 “大,大人,我,我不善言辞,而且河原田家的人与我有旧仇,请,请求您——” “这个你不用担心!”周可成打断了久知高成的回答:“你只需把我的话待到即可,只要记性好,无需能说会道。至于你的安全问题,”周可成稍微停顿了一下,上前轻轻的拍了一下久知高成的肩膀:“你是本间氏康殿下的信使,难道这个身份还不能确保你的安全吗?” 久知高成浑身颤抖了起来,他听出了对方话语中的威胁意味,他低下头:“我,我很高兴能够为氏康殿下效力!” 第一百一十四章次子上 羽茂城。 乌鸦不同寻常的尖叫令羽茂高季打了个哆嗦,他抬起头向城外望去,几只乌鸦在树梢盘旋,夕阳西下,山丘的影子正在缓慢的伸展,将一切都笼罩在黑暗之中。在海风的吹拂下,山坡上的树弯下了腰,在岩石的遮掩下,仿佛山妖、怪兽和各种北地传说中奇形怪状的生物。 “还没有高信的消息吗?” “还没有!”羽茂高季的二儿子羽茂高玄低下头,好不让父亲看到自己脸上的笑容,昨天夜里接到了兄长遭遇夜袭的消息,但溃兵口中的消息千奇百怪,无法确认羽茂高信的生死。这对于羽茂家也许是坏消息,但对于羽茂高玄来说却是一个意外的好消息。从刚刚学会走路开始,羽茂高玄就被告知兄长将继承羽茂家三千两百石的领地,而自己只能作为兄长的影子存在。他在剑术和学问上的努力,只会引来家中人的侧目,在残酷的战国时代,任何因为争夺家督之位而陷入内乱的家族都会成为竞争者的饵食。而兄长成年后迎娶了越后长尾家主长尾为景的侄女为妻,家主之位更是如泰山之稳。眼看自己的这一生,只能作为兄长的影子和助手的身份活下去了,却想不到突然出现了转机。 “殿下,殿下!”楼下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羽茂高玄回过头,看到一名部下飞快的沿着楼梯上来,神色慌张,心中不由得一动。羽茂高季匆忙问道:“什么事情?高信有消息了吗?” “是!”那名武士点了点头,他看了羽茂高玄一眼,凑到羽茂高季身旁附耳低语了几句。看到那武士提防自己的样子,羽茂高玄不由得心头大怒:“你这是什么意思?防备我吗?” “久知高成的使者,说有高信的消息!”羽茂高季脸色大变:“快带他上这里来!” “是!”那武士快步下楼。 “父亲,我是不是先去巡查一下城防?”羽茂高玄恭声问道。 “不!”羽茂高季稍一沉吟,便摇了摇头:“你就在这里陪着我!” “是,父亲!”羽茂高玄心中暗喜。 片刻之后,久知高成家的使者被引领了上来,羽茂高季让旁人退下,问道:“你有我家高信的消息?” “是的!”那使者磕了个头,取出一个木盒来,推了过去。羽茂高季看了看那使者,小心的将那盒子打开,失声惊叫:“这,这是怎么回事?” “回禀殿下,这是自称佐渡守的物领本间氏康的人送来的!”那使者低声道:“具体情况我家首领的信里都写的很清楚了!” “把信给我!”羽茂高季向使者伸出手去,由于角度的关系,羽茂高玄看不清盒子里装的是什么,但他注意到父亲的手足微微颤抖,两个太阳穴上青筋暴露,仿佛受到了很大的打击。 羽茂高季拆开书信,看了几行,不由得长叹了一声:“来人,请这位下去休息,好生看待!” “父亲,这盒子里是——”羽茂高玄小心的问道。羽茂高季长叹了一声,侧过身子道:“你自己看吧!” “是!”羽茂高玄应了一声,探出头看去,他的身体突然传过一阵快活的颤栗,脊梁下意识的挺直了。木盒里是兄长羽茂高信的首级,从出生以来一直压在自己头顶上的那块石头终于被挪走了。 “咳!”羽茂高玄低咳了一声,强压下胸中的狂喜,用尽可能平静的语气问道:“怎么会这样?难道兄长连久知家那点人马都斗不过?” 羽茂高季回过头,看了二儿子一眼,短短的几分钟他已经完全控制住了自己的情绪:“先召集家臣商量一下应对之策吧!” “是,父亲!”羽茂高玄心中暗喜,看来父亲是要让自己来接替兄长继承人的宝座了。 “诸位!”羽茂高季的脸色惨白,指尖颤抖,老年丧子给他带来了巨大的打击,但老人的脊背依旧挺直,佐渡国人众的最强,率领羽茂家攻灭物领本间家的强豪绝不会这么容易被打垮。 “久知家刚刚派来使者!两天前率领三百军势前往与久知家边境抢割谷物的高信已经被杀,三百军势已经覆灭!” 老人的消息顿时在屋内掀起了一片惊涛,羽茂家的武士们个个目瞪口呆,片刻之后,屋内又被叫喊声淹没了。 “久领家在撒谎,他们哪有本事抵挡少主的进攻!” “难道是河原田家出兵了?” “该死的,肯定是河原田家在背后捣鬼!” “肃静!”羽茂高季伸出右手,揭开木盒的盖子:“久知家没有撒谎,他们送来了高信的首级!而且据久知家的使者所说,杀死我儿子的不是他们,而是号称是物领本间家遗孤的本间氏康统领的大军!” “什么?”一个家臣瞪大了眼睛:“这不可能,一年多前忍者就已经回报他们已经在堺港找到本间氏康,并将其刺杀了!” “显然那些忍者是在撒谎!”羽茂高玄冷笑了一声:“你被骗了,还欺骗了我们!” “请殿下恕罪!”那家臣赶忙跪伏在地,浑身颤抖。 “罢了!”羽茂高季摆了摆手:“现在不是追究这个的时候,如果久知家没有撒谎的话,羽茂家现在就处于最大的危机之中,你们说现在应该做什么?” “应该确定久知家说的是真是假,还有确认泻上、河原田家等其他国人的态度!” “对,还有那个本间氏康有多少人马!” “对,召集士兵到城下来,准备出兵!” 第一百一十五章次子下 家臣们七嘴八舌发言,可羽茂高季却是双目微闭,一言不发,几个熟悉他性格的已经猜出恐怕是没有说到点子上,不合他的心意,纷纷闭嘴思忖。这时一个老家臣答道:“依我看现在最要紧的有两件事情:一件是确认羽茂家的继承人;还有一个就是要派出使者,前往越后向长尾家求援!” 羽茂高季睁开双眼,微微点头:“说得好,这两件事情才是最重要的。我已经是风烛残年,未必能统领羽茂家渡过这个难关,确定继承人才是万全之策;而且这个本间氏康来势汹汹,这一仗打下来不管谁赢谁输,羽茂家在佐渡的地位都很难保住,只有借助长尾景虎殿下的威势,才能压服佐渡一国!” 羽茂高季的这番话说得众家臣纷纷点头,正如他所说的,对于羽茂家来说这个叫本间氏康的不速之客固然是敌人,佐渡岛上的其他国人众又何尝不是潜在的威胁?如果没有足够强大的外援,无论是否能击败物领本间一族,羽茂家最后都是输。 “高玄!” “父亲大人!”听到叫到自己的名字,羽茂高玄更是心中狂喜,在他看来既然兄长已死,其子尚且年幼,在这个危急关头除了正当盛年的自己还有谁能坐上羽茂家继承人的宝座呢?自己这么多年都是当兄长的影子,总算是熬到头了。 “你立刻乘船前往越后春日山城,把佐渡这边的事情禀告景虎殿下,请他出兵救援!” “啊?”羽茂高玄原以为父亲这个时候叫到自己是要在众位家臣面前宣布自己的继承人身份,却没想到是要让自己做信使向长尾家求救,两者的巨大反差让他不禁错愕万分,下意识的反问道:“为何派我去?” 听到二儿子的回答,羽茂高季的双眼露出一丝寒光:“因为这件事情除了你没有别人更合适了!”说到这里他稍微停顿了一下:“要想景虎殿下出兵,就必须首先向长尾家表明我们羽茂家的诚意!” 羽茂高玄闻言脸色大变,惨白如同死人一般,听到这里他如何还听不明白父亲的意思。长尾家之所以愿意当羽茂家的后盾,正是因为羽茂家的继承人羽茂高信娶了上任长尾家家主长尾为景的侄女,也就是说在羽茂高信死后,将由一位带有长尾家血统的继承人登上羽茂家的家督之位。既然羽茂高信已死,那只有让羽茂高信的那个带有长尾家血脉的儿子成为羽茂家的继承人,长尾家才有出兵的可能。而这样一来,正当壮年,颇有才具的羽茂高玄就成为了一个“多余之人”,将其送到长尾家作为人质,自然也是羽茂表明诚意的最好办法。 羽茂高季并没有理会次子,对众人道:“好了,羽茂一族眼下面对着最大的危机,请诸君多多努力,拜托了!”说到这里,他向众家臣深深的鞠了一躬。 羽茂高玄已经想不起来父亲接下来说了些什么,他就好像一个行尸走肉,身体虽然依旧跪坐在那儿,对羽茂高季接下来说的话却充耳不闻,脑子里却有一个声音在大声叫喊:羽茂高玄你从生下来就是个多余的人,先是兄长的影子,兄长死了还要继续当侄儿的影子,你这一辈子就没有为自己活过一天,真是可悲可叹的人生呀。 “既然如此,那大家就退下,按照计划的去做吧!羽茂家的兴衰就看这一次了,请诸君努力!”羽茂高季说到这里,向众家臣深深的鞠了一躬,众家臣赶忙还礼,纷纷退下。羽茂高季正准备起身,却发现自己的二儿子坐在原地不动,呆若木鸡,好像方才也没有回礼,他微微一愣:“高玄,有什么事情吗?” “父亲,我真的是您的亲生骨肉吗?”羽茂高玄直视着父亲的眼睛问道。 “你这是什么意思?”羽茂高季皱了皱眉头。 “我真的是您的亲生骨肉吗?”羽茂高玄仿佛根本没有听到父亲的回答,向前挪动了一步,声音又抬高了几度。 “羽茂高玄,你还是一个武士吗?太让我失望了!”羽茂高季厉声喝道:“你给我记住,一个武士最重要的是忠于一族,为家族牺牲。如果不能为家族牺牲,那身为武士活着还有什么意义?”说到这里,他站起身来,从一旁的架子上取下象征着羽毛一族家督的宝刀鬼子切,拔刀出鞘冷声喝道:“你要是不想去长尾家当人质也可以,那我现在就用这把鬼子切砍下你的头,送到长尾家去,反正效果也是一样的,如何?” 羽茂高玄看着自己的父亲,还有那雪亮的刀锋,目光变幻,几分钟后他低下头:“我服从您的命令,父亲!” “很好!”羽茂高季还刀入鞘:“时间紧迫,天黑之前你必须上船!” 久知城。 在城主馆舍的庭院里,周可成一边吃着早餐一边和手下们说着笑话,作为一介国人,久知家的庭院自然无法与堺镇的豪商们相比,但这里的地势足以俯瞰整座居城:狭窄曲折的街道和那些破烂的屋舍、谷仓、军械库、以及石头堆砌的城墙。在这个高高在上的庭院里,周可成觉得一切都在自己的掌控之中,就像一个神。 “根据商人们禀告的情报!”本间氏康将一根鱼骨头吐到地上:“羽茂家已经派出使者前往河原田家,还召集士兵,看来是要与联合其他国人众和我们决一死战了!” “无妨!”周可成懒洋洋的将吃完的碗递给站在身后的莫娜:“鱼粥煮的不错,给我再来一碗!” “这两家是佐渡国最强大的国人,如果他们联合起来,应该可以动员近两千人,毕竟战场就在这里,他们无需担心转运粮食!” 第一百一十六章筹划 “这两千人里有多少是受过训练的士兵,又有多少是临时拉来的农民呢?”周可成满不在乎的笑道:“草越密,农民割起来就越省力。氏康殿下,我们的军队是受过良好训练,装备着大量火器,有战象和骑兵配合的精兵,不是这种临时拉起来的农兵仅仅凭数量优势在野战中就能打赢的。他们的人数越多,成分就越复杂,对于我来说就赢得越容易。我们害怕的是他们把战争拖延下去,毕竟现在已经是秋天了,天气一天比一天冷了!” “这个倒不会!”本间氏康笑道:“我们已经攻占了久知家和泻上家的居城,两家的存粮都在我们手中,还有田地没有收割完的谷物,足够吃到明年这个时候了,毕竟我们只需要养活士兵。倒是羽茂家和河原田家,如果战事拖延下去,田地里的谷物来不及收割,就算不灭门也要元气大伤!”说到这里,他稍微停顿了一下,继续说道:“不过就这么看着他们集结士兵也不太好吧,总应该做些什么吧?” “做些什么?我已经做了呀!”周可成笑了起来:“混乱的种子已经洒下,只需静心等待即可得到收获!” “您这是什么意思?”本间氏康不解的问道。 周可成笑了笑,没有回答对方的问题,反问道:“氏康殿下,假如你平定了佐渡一国之后,打算如何复兴家业呢?据我所知物领一门已经几乎全部战死了,只凭你一人只怕无法控制一国吧?” 本间氏康张了张嘴,没有说话。当时的日本已经形成了诸多战国大名——即诸多武士集团,相比起源平合战,后北条时期,此时的武士集团的组织更加紧密,规模也更大,但武士集团的核心部分还是主要以血缘、宗族为主要联系纽带,通常大权都是掌握在一门众手中,像织田信长那样提拔毫无血缘亲族关系的羽柴秀吉、明智光秀等人至于高位的在诸多日本大名中是不多见的。像本间氏康这种几乎是孤身一人,姻亲一门几乎被杀的一干二净的武士即便是能够夺回领地也会面临没有羽翼,孤掌难鸣的窘境。毕竟在当时唯一值得信任的也只有血肉同胞、一门姻亲、一同长大的奶兄弟,像本间氏康这样的,最大的可能是被架空或者干脆被身边的武士暗害,在当时的日本这种“下克上”的例子实在是太多了。 “周大人您有什么建议?” “很简单,减免年贡!” “减免年贡?” “对,假如我将佐渡一国的年贡降低为原来的一半,比如三成,你觉得会有什么结果?” “减免一半年贡?”本间氏康不由得目瞪口呆,他来的时候也听说周可成在击败羽茂家之后,将士兵都释放了,还说要免去拖延的贡赋,并将来年的年贡降低一半,改为七民三公。他当时倒也没有太在意,这种向敌方领地百姓宣布减免年贡的办法来争取支持,削弱敌人的办法倒也很常见,反正只要打赢了对手,那些领地上的百姓还不是随自己捏软捏硬!再说也不过是一个临时措施,第二年便可以常态了,但听周可成的意思是要一直这样下去,他顿时慌了神:“这怎么可以!七公三民的话,领主根本养不活几个武士的。” “你为何豢养那么多武士?还不是为了向百姓压榨那么多的年贡。既然你将年贡减少到三成,也就无需那么多武士去扒农民的皮了!再说,这佐渡岛上也没有几个你信得过的武士吧?” 周可成的最后一句话,刺穿了本间氏康的皮球——不是没有几个,而是一个也没有。孤身一人的他没有兄弟,没有叔伯,每一个表面臣服的脸后都隐藏着一颗怀恨的心。几分钟后他抬起头:“我可以从您的军队里选择一些人吗?我可以把羽茂、泻上这些国人众的土地封给他们,让他们替我统治这个岛屿!” “不,不行!”周可成摇了摇头:“我需要每一个士兵和军官,在搞定了这里之后我会把大部分军队撤离这里,有太多地方需要他们了!而且他们不懂当地人语言,也不会经营领地,留下来也帮不上什么忙?” “那怎么办?孤身一人我无法控制这个岛屿!” “我已经有计划了!在打败了这些国人众之后,先宣布减免年贡到七民三公,这样一来所有的农民都会感激你的。” “是的,但武士们怎么办?这么点年贡根本养不活那么多武士。” “把武士迁走!”周可成低声道:“所有的国人众全部迁走,他们还有他们的家族,把他们连根拔起。在东番、还有北方的岛屿上有大片空闲的土地可供开发,还有铁匠、木匠、皮匠我都需要。这样一来你也少了许多麻烦!你也可以从农民中挑选可信的人作为你的封臣。” “对!”听到这里,本间氏康眼前一亮:“人走了,土地他们带不走,这些我就有足够的土地来分给部下了!我在近畿流浪的时候认识了几个有本事的浪人,如果我能够给他们领地的话,他们一定愿意来佐渡!” “嗯,这个就随你的便了!”周可成笑了笑:“虽然说三成的年贡少了点,但你可以多封给他们一点就是了,反正那时候佐渡岛上也没有敌人,你养两三百个武士应该就够了!” 本间氏康兴奋的点了点头,他总算还没有傻到家,把周可成那一份忘了,笑着问道:“那您呢?您想要多少领地呢?五千石够不够?” “不,如果我要土地的话,东番那里多得是!”周可成笑道:“我只要两样东西,金银矿山的独家开采权,作为佐渡国的领主,你可以从金银矿的产出中获得十分之一的收入;还有三津港,我希望在这里建立一个设防港口,修船厂、简易船坞什么的都要有,我会在这个港口驻留一个分舰队,这样对你也有好处!” 第一百一十七章叛变 “那太好了!”本间氏康笑了起来,佐渡虽然有丰富的金银矿,但总共石高只有一万七千石,相比起隔海相望的越后国(39万石)来说不过是个侏儒,唯一能够依仗的就是那条40公里宽的佐渡海峡,周可成在建立设防港口和分舰队,无疑对他来说是最好的保护伞。 “大人!”莫娜走到周可成身旁,低声道:“吴诚从三津港有急使来!” “三津港?舰队出事了吗?”周可成的神色一下子紧张起来,他眼下最担心的就是那支舰队,毕竟只要船没事,就算陆地上的打的一败涂地,也可以上船跑路再等机会;而如果舰队出了事,即便岸上大获全胜,也被困在日本,得不偿失。 “舰队安然无恙,是巡逻船抓到了一个人!羽茂家派往越后的求援使者!”说到这里,莫娜稍微停顿了一下,低声道:“那个人自称是羽茂家的次子,说要马上见您!” “羽茂家的次子?”周可成一愣:“这怎么可能,羽茂家的长子刚刚被我们杀了,次子就是这家的继承人,这么重要的人物怎么会拿去冒险?” “那倒也不一定!”本间氏康笑道:“用本家的继承人作为人质,这是弱者向强者求援的常见办法!” “哦?看来老天也不站在他们这边了。”周可成笑了起来。 “那大人您要见他吗?”莫娜问道。 “那就见见吧!”周可成站起身来:“把他带到我的房间来!” 莫娜欠了欠身体退下,本间氏康赶忙起身告辞,他知道周可成不打算让自己参与这次会面。对于这个他不敢多想,一个在堺镇街头朝不保夕的流浪汉成为佐渡一国的守护,自己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呢? “把手举起来!” 羽茂高玄看着眼前这个美丽高挑的女人,顺从的高举双手,两个士兵开始对他搜身,从头发、腋下、到胯下、鞋底,没有漏过一寸肌肤。最后士兵向女人恭敬的禀告,女人向羽茂高玄点了点头,做了个跟我来的手势,转身向屋内走去。 羽茂高玄跟了上去,对于周围的环境他很并不陌生——两年前他曾经跟随兄长前来久知家拜会,而现在兄长早已归于九泉之下,而自己沦为俘囚,人生的际遇当真是无常呀! “大人就在屋内!”莫娜停住脚步,轻轻推开门:“你进去吧,若有无礼之处!”说到这里莫娜熟练的拔出一半佩刀,露出锋利的刀刃,然后还刀入鞘。 “自大的女人!”羽茂高玄微微一笑,出身武士世家的他刚刚会走路他便已经与太刀和弓矢作伴,虽然刚过二十,对于武器早已精熟,不过自从落入敌人之手的那一刻起,他就已经下定决心无论如何都要活下去,而且要比那个把自己当成工具的羽茂一族活的要好,要久。 “你就是羽茂高玄,羽茂高季的次子?”周可成上下打量着眼前的男子,大约170厘米的身高,在当时的日本应该算得上高个子了,黝黑的脸庞,强健有力的肩膀与双臂,协调而又富有节奏感的动作,一张精力充沛的脸和充满野心的双眼:“为什么和你哥哥长得不太一样?你和他是一母所生吗?” “是的,但我长得更像我的母亲!”羽茂高玄大着胆子抬起头,看了看周可成:“您便是本间氏康殿下吗?” “不,不过这里我说了算!你方才说要马上见我,现在你见到我了,有什么要说的吗?” 羽茂高玄仔细打量了一会周可成,最后点了点头:“你确实是个做主的人,如果我把羽茂家交到您手上,我可以得到什么?” “把羽茂家交到我手上?”周可成一愣,旋即笑道:“我凭什么相信你的话?你是羽茂家的次子,羽茂高信死后,你就是第一继承人了。” “不,不是的!”羽茂高玄脸上露出了苦涩的表情:“是我兄长的孩子,我的侄儿,他才是羽茂家未来的家督,而我什么都不是!” “因为这个你才投靠我的?”周可成的脸上露出一丝不屑的神色:“可是你能给带来我什么呢?没有你我一样能够击败羽茂家!” “也许你能够击败羽茂家,但却绝对无法达到你的目的!” 看了看对方自信满满的脸,周可成突然笑了起来,他回过头对莫娜说:“你给高玄殿下拿一个软垫来,看来我们要谈一会儿了!” 羽茂高玄笨拙的模仿周可成的样子坐在软垫上,这与他平日里的跪坐方式全然不同,他竭力将自己的注意力分散到其他方面,好让自己看上去不那么困窘。 “好了,现在你可以告诉我绝对无法达到目的的原因了!如果你说的有道理,我会给你应得的待遇的!” “我兄长的妻子是长尾为景殿下的侄女,长尾景虎殿下的堂妹。正是因为这个羽茂家才能成为佐渡一国最强的国人众,景虎殿下绝不会允许其他人染指佐渡国的!” “长尾景虎?”周可成的神色变得凝重起来,他自然有听闻过这个名字,他倒也不怕这位后世被光荣游戏公司吹得神乎其神的战国名将,但佐渡岛距离台湾远,距离越后国近,两边打起来明显自己鞭长莫及,至少在自己搞定佐渡岛,完成三津港的要塞化之前,不能让长尾家介入。 “不错!”羽茂高玄的脸上露出了傲然的神色:“我这次便是前往春日山城向景虎殿下求援的。” “那你希望从我这里得到什么呢?” “羽茂家的下一任家督之位!” “呵呵!”周可成突然笑了起来:“我喜欢坦白的人,不过仅凭这个消息恐怕还抵不上下一任羽茂家的家督之位吧,毕竟你这一次渡海没有成功,即便你不说,我也能从其他船员口中得到这个消息,无非是早晚几个时辰的问题。” 第一百一十八章前景 “只凭这个当然不够,不过若是加上羽茂家的秘密泊船地点呢?” “秘密泊船地点?”周可成的瞳孔一下子就收缩了,虽然他刚在三津港登陆就下令吴诚指挥舰队封锁佐渡海峡,也截住了羽茂家派出的求援使者,但说实话这多半也就是运气,毕竟那年头的船上一没有望远镜,二没有雷达,就凭十几条快船想要封锁一个900多平方公里的大岛的出海道路简直是白日做梦。但如果能够将羽茂家的秘密藏船全部消灭,情况就大不一样了,毕竟当初日本天皇把这些选为流放政治犯的地点也花了一番心思的,佐渡岛距离本州岛有足足四十公里,英吉利海峡的最狭窄处也不过34公里,这个距离绝不是随便弄条小船就能过去的,羽茂家仓促之间恐怕也造不出足以横渡海峡的大船来。 “很好,一言为定,只要你带我的人把那些藏船都毁了,你就是未来羽茂家的家督!”周可成的脸上露出了笑容。 羽茂高玄离去的背影刚刚消失在院墙之后,周可成脸上的笑容便消失了:“来人,马上去把氏康殿下请回来!还有,派人告诉吴诚,让马鲛号天黑前做好远航的准备,挑选最好的船员!” “大人,您找我回来有什么事情吗?”本间氏康的气息有些急促,当他注意到周可成脸上严峻的神色,脸上的笑容便消失了:“发生了什么意外吗?” “嗯!”周可成点了点头:“氏康殿下,你收拾一下,然后立刻前往三津港,有一条船在那里等着你,然后去堺镇!” “去堺镇?这个节骨眼上去那儿干什么?” “事情发生了变化!”周可成将方才从羽茂高玄得到的消息叙述了一遍:“为了避免长尾家的介入,你必须尽可能快的获得公方对你佐渡守的承认。原先我打算先造成既成事实,然后通过纳屋的今井宗久获得拜谒公方的机会,现在看来是把问题想得太简单了!我们必须尽可能快的把这个名分定下来,不给长尾景虎介入的口实!” “让我拜见公方殿下?”本间氏康的脸色一下子变得惨白起来,显然他对于那位虽然已经失去实权,但名义上还是源氏栋梁,武家首领的尊贵之人还是抱有特殊的敬仰之情的。 “不错!”周可成笑了笑:“我已经把礼物准备好了:十支斑鸠腿铳,还有一副从安南那里得来的鳞片铁甲,再让许四爷配上一些绸缎,瓷器和黄金,应该也能拿下这个佐渡守了!” “恐怕没有这么容易!”本间氏康苦笑道:“不管怎么说公方殿下也是源氏栋梁,统领天下武家的征夷大将军。仅凭我一介浪人的身份,根本没有机会拜见公方殿下的,更不要说获得他的承认了!” “谁说你只是一介浪人?”周可成笑道:“在你的身后是我们兰芳社,装备齐全的舰队、精兵,还有掌握的那一条条商路、大片的种植园、港口、造船厂!以及随之而来滚滚而来的金银!难道你忘了上次前往岛津家时,岛津贵久是怎么接待你的吗?氏康殿下,你可千万不要自轻呀!” 听了周可成这番话,本间氏康双目微红:“多谢您了,只是岛津家毕竟只是九州的一介大名,而公方殿下是天下人,这两者之间的差异就好像天与地一般,不可同日而语吧?” “是吗?”周可成露出了不屑的笑容:“依我看应该是岛津家是天,公方殿下才是地吧?按照出发前从堺镇那边穿回来的情报,公方殿下已经被三好长庆赶出了京都,寄居在近江坂本的常住寺,而大御所刚刚去世,你觉得这位现在刚刚丧父,寄居他人篱下的大将军,现在心里最渴望的是什么呢?” “自然是击败三好长庆,回到京都,成为名副其实的征夷大将军!” “不错!”周可成点了点头,他方才提到的那位公方殿下,便是室町幕府的倒数第三位将军,足利义辉。这位将军在后世留下了强情公方、剑豪将军的名声,从其绰号不难看出是个性情刚烈、勇武过人、对于恢复将军家的权威有极强企图心的人,然而此时的他不过是个年仅十五的丧父少年。 “要想将军承认你的佐渡守,那就必须让他看到你对他的用处!” “用处?难道您真的想要支持那位将军回到京都?”听到这里,本间氏康不由得目瞪口呆。 “不要忘记了,我们是商人,商人是永远只会做对自己有利的事情!”周可成笑道:“假如支持将军对我们有利,我们就支持将军,假如形势改变,我们的态度也要随之改变。氏康君,请你从佐渡、不从整个日本的这口小井里面跳出来,这个世界很广阔,我们是要以整个世界做舞台的演员,而不是区区一个佐渡,一个日本。” 本间氏康被周可成这番话弄得糊涂了,在他看来既然要将军认可自己佐渡守的官职,唯一的办法就是立下足够的功勋,即帮助将军返回京都,但以兰芳社现有的实力根本不足以做到,更不要说从周可成后半句话的意思来看,也不像是要这么做的样子。最后他只得垂首向周可成问道:“请恕氏康愚钝,还请大人详解!” “很简单,公方殿下眼下只有十五岁,你觉得他有能力击败三好长庆,杀回京都吗?” “很难!三好长庆乃是世间少有的名将,而将军家——”本间氏康摇了摇头,他被从佐渡赶出来之后,在近畿地区流浪多年,没少给各家大名、国人众当雇佣兵,自然知道眼下将军家有几斤几两,自从第九代室町幕府将军足利义尚在征讨六角家的军中病死后,幕府仅有的一点实力也已经消弭殆尽,接下来的几任将军要么沦为有力管领们的傀儡,要么就被赶出京都,寄食于地方大名宇下,比如现任将军足利义辉和他的父亲足利义晴都是被管领细川家及其家臣三号家赶出京都的,若无近江土豪六角家的庇护,只怕连个容身之处都没有。这么悬殊的实力对比,就算足利义辉是楚霸王再世,恐怕也无法杀回京都。 第一百一十九章覆灭 “嗯,即便公方能在六角家的庇护下回到京都,也不过是沦为六角家的傀儡,也未必比现在的情况好到哪里去,你说我说的对不对?” “大人所言甚是,不过这与我们又有什么关系呢?” “既然你希望公方承认你为佐渡守,那就要投其所好!对于公方来说,眼下最要紧的就是尽快回到京都,菩萨只有在佛台上才是菩萨,若是在佛台下面那不过是一堆烂泥罢了!” “不错,只是眼下京都为三好家控制着,要击败三好家很难呀!”本间氏康皱起了眉头,将军有实力的时候在哪里都是将军,但既然眼下将军已经没有实力,仅有的资本不过是具有象征意义的名头,那么尽早回到京都就是极为重要的了,毕竟在当时的日本人眼里,京都是神器所在,对于实力虚弱的将军来说这种仪式感是最后的一根救命稻草了。 “无需击败三好长庆,与三好家和解即可。毕竟三好家的实力还远没有到取将军而代之的地步,甚至连拥立一个新将军取而代之的本钱都没有!”周可成笑道:“如果公方愿意承认三好家的利益,那眼下和解对双方都有里,将军眼下只有十五岁,至少几年内三好长庆都无需担心幕府会和他为难,他可以专心经营近畿,不用担心有别的强力大名利用幕府的名头进攻他;而将军家则可以回到京都,积累实力,等待时机,毕竟他现在还年轻,完全可以等到五年,乃至十年之后再说!” “大人说的是,您的意思是让我向公方献上和解之策?” “仅凭献策还不够!佐渡虽然只有一万七千石,但再怎么说也是一国之地,公方又怎么会凭三言两语就给你呢?你还要拿出足够的理由来!” “足够的理由?” “没错,公方最缺的是什么?是实力。他幼年时便跟随着父亲颠沛流离,肯定比所有人都明白这一点,你送给他火器、还有金子,这就是增长他的实力。而且对于公方来说,可谓是众矢之的,在近畿做任何事情都会被人盯着,倒是在远处下几步闲棋倒是用得着,这一点他若是看明白了,自然就会答应你!” “我明白了!”本间氏康点了点头,站起身来向周可成深深鞠了一躬:“那我立刻就回去准备,佐渡这边的事情就拜托了!” “好说,羽茂与河原田最多半个月我就能解决,你就静待佳音吧!” 夜色正浓。 螃蟹号穿越真野湾的洋面,羽茂高玄站在船首桅旁,目光扫过漆黑的海绵,天还是一样的天,海还是一样的海,空气中还是同样的咸味,连流水敲打船壳的声音也一如既往。唯一不同的是自己这一次攻打的目标不是敌人,而是羽茂家自己的船舶、自己的海港。虽然这一切并非都是我的责任,是父亲把我逼到这个角落里来的,但羽茂高玄的心中还是感觉到一阵悲哀。 “距离目的地还有多远?”莫娜的声音从背后传来。羽茂高玄能从声音里闻到浓浓的怀疑,即使不回头,他也能想象得到那鄙夷不屑的目光,这个女人瞧不起我,是呀,这个世界上又有谁会看得起一个连自己的血亲都会背叛的人呢?羽茂高玄的脸上浮现出嘲讽的笑容。 “还有多远”背后的声音高亢了几分,与此同时钢刀摩擦刀鞘的声音。看来那女人的耐心已经差不多了,羽茂高玄指着海岸:“再过一会,绕过前面那个海岬就是了!” 莫娜顺着羽茂高玄手指的方向望去,只见一条漆黑的痕迹深入大海,宛若小指,少女转过身对身后的士兵下令道:“用灯笼向后面的船只发令,所有士兵上甲板,做好战斗准备!” “是!” 羽茂高玄回过头,看到一名士兵拿起一个灯笼,走到船舷边,只见随着那士兵扳动机括,灯光便时闪时灭。羽茂高玄见状,心中惊异,不由得咦了一声。 “这灯笼是特制的!”一旁的莫娜道:“外面用不透明的黑布罩住,只露出一个口子来,平时有遮板挡住,使用时只要扳动机括,遮板便会打开,透出光来。海上夜里各船之间便用这个相互通信!” 此时士兵已经发完信号了,片刻之后不远处的也闪动了两下灯光,莫娜解释道:“你看,这就是表明已经收到了的信号,要不然还要再发!” 羽茂高玄点了点头,只见黑夜里一盏盏灯光有节奏的闪烁,显然是尾随在后面的船只正在向作为旗舰的螃蟹号回复,甲板下砰砰作响,那是炮手们正在准备射击,全幅武装的士兵在从舱口涌出,排列在甲板上,水手们将主桅的帆放下,只留下船首桅的三角帆,一切都井然有序,整条船就好像一张拉满的弓,只等着击发的命令。 在海风的吹拂下,螃蟹号滑过丝绸般的海面,绕过海岬,羽茂高玄低声道:“小心,岸边都是礁石,要先驶向大海,绕过礁石,等待潮汐变化,顺着潮水进入海湾!” 莫娜看了一眼羽茂高玄,没有说话,回头向部下发出命令。几分钟后螃蟹号调转船头,像海面驶去,潮水拍打着船舷,与海风挂载索具上的叹息形成合奏。两人都沉默不语,几分钟后莫娜突然问道:“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你要背叛自己的家族?”莫娜的声音提高了几分。 “背叛自己的家族?”羽茂高玄的脸上泛起一丝苦笑:“女人,不是每个人都有一直保持忠诚的福气的!” 莫娜看了看羽茂高玄,没有说话,几分钟后她说:“也许你说得对!” 第一百二十章垂死 羽茂高玄已经不想继续这种谈话了,潮水挽救了他,他将头探出船舷侧耳倾听了一会儿:“潮水变了,入港的时候到了!” “站稳了!”莫娜转过身对舵手高声道:“向其他船只发信号,舵手调头!” 螃蟹号调转船头,掀起一片海浪,羽茂高玄抓住一根绳索,站得笔直。船向海岸驶去,一道分叉的涟漪在身后尾随,依稀可以看到第二条船船首的灯光。羽茂高玄回过头,甲板上兵甲林立,空气中弥漫着火药的刺鼻气味,而不远处的海岸一片黑暗,一切都沉睡在昏暗之中。胜负已定了,他告诉自己,只可惜自己并不高兴。 螃蟹号随着波浪起伏,不远处一道岩壁高高耸起,如果从大海上看过去,只能看到这道倾斜而又险峻的白垩岩壁,无法发现隐藏在岩壁之后的海湾,进入海湾的入口只有在涨潮时才能容纳大船出入,这就是羽茂家船队的藏身之所。所有的风帆都已经放下,船只随着涌入的潮水引领。士兵们屏住呼吸,等待着命运的安排。 “就在这里了!”羽茂高玄的向右方伸出手,一排黑色的船影停靠在岸边。莫娜点了点头,回头看了看背后的船影,最后一条船也已经进入了海湾,她向军官下令:“传令下去,以横队前进至一百步远下锚,打开炮门,等待射击的命令!” “是,大人!” 看着传令兵的背影,羽茂高玄的口中不禁泛出一阵苦涩,不管怎么说对面的也是自己的同族。 “高玄殿下,如果你有点累的话,可以先去甲板下面歇息一会儿!” 羽茂高玄惊讶的回过头,看到少女的目光中带着一抹柔和,旋即便明白了过来,想必是不想自己看到自己家船队覆灭的惨状。 “不,船舱下面太闷,我还是呆在这里吧!”羽茂高玄答道,既然已经走上了这条路,那就要睁大眼睛走到底!他告诉自己。 莫娜看了看眼前男人那种坚定的脸,了然的点了点头,她转过身大声下令道:“升起灯笼,开火!” 一只灯笼升至螃蟹号主桅的顶部,这应该是发起进攻的信号。羽茂高玄将目光转向莫娜,犹豫这个时候是否可以提出问题。突然,黑暗中闪出一道火光,他本能的伸手遮眼,炮声震耳欲聋,脚下甲板颤动,不,是整条船都在颤抖。他两腿一软,下意识的一屁股坐在甲板上,口中呢喃:“菩萨保佑!”随即看到莫娜含笑回头,在烟火的承托下,她的眼睛宛若宝石,皮肤上的汗水好似能自我发光,整个人宛若传说中的阿修罗。 “调转船头,靠近准备第二次齐射!”莫娜高声发出命令,羽茂高季能够感觉到脚下的船身在旋转,自己脚下的船只如钟表一般精确的向岸边驶去,当距离只有五十步左右的时候,重新侧过船身,将船只的另外一面对准敌船和岸上的船只。 轰! 炮声与火绳枪射击的声音连绵不绝,白色的烟雾扑面而来,将一切遮挡。羽茂高玄捂住口鼻,剧烈的咳嗽,刺激性的气体让他涕泪横流。当烟雾被海风冲散,他赶忙冲到船舷边,大口的喘着粗气。 “结束了,你现在可以看这里最后一眼了!” 身后传来莫娜的声音,声音低沉而又沙哑。他惊讶的抬起头,岸上已经是火光冲天,船只在燃烧,在折断,在沉没,被惊醒的人们绝望的号哭着,在火光中绝望的奔逃,有人绝望的冲上栈桥,企图救回自己的船,结果只是成为甲板上士兵火绳枪的活靶子,在甲板的另外一侧,一条舢板正在放下,上面满载着士兵,他们的任务是焚毁岸上的仓库,确保这个港口短时间内无法建造新船只。这个女人说的没错,已经结束了,族人们从一开始就是在垂死挣扎。 羽茂城。 漆黑的夜色中传来不祥的鸟鸣,羽茂高季撑起身子,下意识的握住枕头旁的鬼子切。门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又发生了什么事情吗?他想。 门外传来低沉的话语声,那是守在门外的卫士在和信使交谈,他从床上翻身坐起,将佩刀放在膝盖上,高声问道:“发生什么事情?总一郎?” “是港口那边!”门外传来了卫士略带惶恐的声音。 “港口那边又出什么事情了?”羽茂高季皱起了眉头,他站起身来:“让信使进来!” 房门打开了,信使跪在门口,脸色苍白而又惶恐,带来坏消息的人总是这样,害怕主人迁怒于自己,羽茂高季深吸了口气,竭力控制住自己的情绪:“说吧,发生什么事情了?” “港口遭到夜袭,所有的船只都被烧毁,岸上的仓库也被烧毁了!人员死伤无数!” 羽茂高季没有说话,静静的坐在那里,信使屏住呼吸,面孔紧贴地面,准备忍受即将落下的雷霆之怒,这种令人无法忍受的静默维持了许久,信使终于再也无法忍耐,他小心的微微抬起头,窥看家督的脸色,却发现羽茂高季早已走出门外,正站在窗口,凝视着远方。 “准备好马匹!天一亮我就去河原田家!”羽茂高季转过身来,熟悉他的人会发现双眼里已经蕴含怒气。 “去河原田家?”信使一愣。 “对,去河原田家!”羽茂高季踢了那信使一脚:“立刻去准备,马上!你什么时候变成一只只会重复我话语的鹦鹉了?” “哈!”信使惶恐的磕了个头,快步离去。羽茂高季看到担忧的目光,暴躁的回屋了一下佩刀:“别用这种目光看着我,我还没有老到发傻的地步。船队完了,港口完了,也许高玄他们已经落入敌手,也就是说我们只能指望自己来打败敌人了。寒冬将至,而田地里的谷物还没有收割完,要么打赢,要么饿死,我们和河原田都已经没有选择了!” 第一百二十一章扫荡 久知城。 周可成穿越营地的时,米兰达打着哈切迎了上来,在他那顶黑色的斗篷下,脸色显得尤为惨白:“有什么事情吗?这么晚还来营地?” “没什么!”周可成笑了笑:“就过来看看!士兵们都怎么样了?” “就这样子!”米兰达指了指两边的帐篷:“天气越来越冷了,只有一半的士兵能住在有屋顶的房子里,其余的人只能住在帐篷里或者露天里,幸好口粮很充足,你的士兵里有不少是北方的蛮子,他们倒是对这种天气习惯的很。” 周可成点了点头,夺取了泻上与久知两家的存粮后,军队的口粮十分充足,甚至无需动用千里迢迢从台湾运来的粮食。但天气却是一个大问题,从纬度上看佐渡岛已经和黑龙江差不多了,当然由于受海流的影响,佐渡岛的气候还是比黑龙江要暖和不少的,可即便如此,周可成军队的主体部分是由福建人和台湾岛上的土著组成的,战事继续拖延下去可不是什么好事情。 两人走过一道壕沟,士兵们正在把削尖的木桩插进土中,以防备敌人夜袭。他们都身着皮革和棉衣,身上发出钢铁的反光,浓厚的胡须遮盖了坚毅削瘦的面容,看上去他们与不远处的几匹战马差不多。十几个女真弓手正围在火堆旁,等待自己的晚餐。周可成回过头:“不能继续拖延下去了!” “是的!别忘了,我们可不只有这一个敌人!”米兰达赞同了周可成的判断:“你有什么打算?” “很简单,寻找机会与羽茂家决战,如果他们不愿意,那就逼迫他们!”周可成下意识的打了个哆嗦,虽然自己身着皮衣,但深夜的寒意还是透骨而入,在提醒自己,时间正在一分一秒的流逝,自己的优势也在一点点减少,必须抓住机会。 “到我的帐篷里去吧!”米兰达做了个邀请的手势:“弄点热乎乎的喝,边喝边说!” 周可成点了点头,两人走进帐篷,米兰达熟练的将一只铁皮壶放到火盆上,问道:“茶还是啤酒?” “茶!”周可成在火盆旁坐下,搓了搓手,感觉好了点:“你有什么好主意?” “好主意?”米兰达往铁壶里放入茶叶和水:“朋友,现在需要的不是什么好主意,而是行动,果敢坚决的行动!我们已经占据了足够的优势了,你有大象、火器,训练有素的铳手和弓骑兵,哪怕敌人是你的三倍也不难取胜。我们现在应该做的应该是蹂躏敌人的土地、烧毁村落、抢走农民和耕牛,挖开沟渠,就像蒙古人那样,用行动告诉这些家伙,要么出来拼死一战,要么明年活活饿死!” “你说的对!”周可成握紧拳头,有时候我想得太多了。他站起身,对帐外喊道:“把又三郎叫来,马上!” “坐下说话吧!”当又三郎走进帐篷,周可成指了指火盆旁的空地,又三郎跪坐下来,火光在他的脸上跳着舞,更显得阴晴不定。 “给你两天时间,你能够召集多少人?”周可成问道。 又三郎一愣,旋即意识到自己的机会到了,他小心的压抑住自己的兴奋,低声答道:“如果自备武器的话,有四十人,如果大人能够提供武器,有一百人!” “我不需要他们作战!”周可成摇了摇头:“能做体力活就行,有镰刀,锄头这些就行,” “那女人也行吗?” “可以!不过身体要结实!” “三百人!”又三郎隐隐约约猜到了周可成的目的,补充了一句:“明天晚上前就能集中到城下!” “很好!”周可成说:“两天后我将出兵,所有不肯开城降服的地头都被视为叛逆,你的人可以拿走所有能够拿走的东西,其中七成归我,三成归你的人,明白吗?” “明白,小人明白!”一阵狂喜冲上又三郎的心头,周可成开出的条件比他想象的最好情况还要好得多,这个季节各村的粮仓都是满的:“那小人立刻就去准备了!”他赶忙磕了个头,小心翼翼的倒退着出帐了。 “终于要开始了!”米兰达的声音打破了帐篷里的静寂,风声从帐篷外面传进来,狂风颤抖得穿过栅栏,使劲拉扯着帐篷的绳索,发出凄厉单薄的声音。周可成给自己倒了一杯热茶,喝了一口:“嗯,寒冬将至,我们一定要在落雪前结束这次远征!” 河原田城。 会议在本丸举行,河原田家家主坐在中央,在他的身旁是他的长子,作为最尊贵的客人和曾经的死敌,羽茂高季跪坐在最尊贵的右手旁,其他佐渡国人众则分坐于左右两侧,每个人都脸色凝重,他们惊讶的发现羽茂高季形容憔悴,胡须也未曾修理,唯有一双眼睛死死盯着着河原田家家主,仿佛鬼火一般,一闪闪。 “根据情报,物领家的军队已经越过了边境,侵入了羽茂家的领地!”河原田家主的声音鼻音很重,就好像得了感冒一样,说到这里,他向羽茂高季投去一瞥,继续念道:“沿途烧杀抢掠,任何拒绝降服的都予以毁灭,依照这个速度,最多后天晚上就能直逼羽茂家城下!” 屋内顿时响起一片嗡嗡声,众人交头接耳,低声交谈,不少人的将目光投向羽茂高季,但这位老人却仿佛根本没有感觉到这些目光,一双眼睛依旧死死盯着河原田家主。 “高季殿下!”河原田家主终于忍不住了,他转过头问道:“您城中的防备可曾准备停当?” “砖石的城墙不管多么坚固却无法保护所有家臣!”羽茂高季答道:“我羽茂一族准备出城与物领家的大军决一死战!” 第一百二十二章切腹 “哦?可是我听说物领家有刀枪不入的巨兽,十分厉害!”河原田家主说到这里稍微停顿了一下,言下之意已经非常清楚了。 “我本间一族的家训是以人为城,以心为堩!城墙再坚固却无法保护每一位家臣,若是人心已变,再坚固的城池又有什么用?”羽茂高季的声音不大,但却引起了在场众人的赞同,正如他所说的,当时日本的城池一般都是修建在险峻之地的山城,虽然险峻难攻,但能够保护的只有少数高级武士及其家属,绝大部分家臣的财产和领地只有任凭破坏。这种城应付绝大部分士兵都是农民,无法长时间离开自家领地的军队入侵还凑合,碰上周可成这种全部由受过良好训练的职业士兵组成的大军,就没有什么效果了。毕竟再忠诚的家臣也很难眼睁睁的看着自家的产业被烧杀抢掠,而躲在城墙后面保护首领。在座的虽然都是一方国人,但论城墙坚固谁也及不上羽茂家,就连羽茂高季都觉得只能出城死战,而不是笼城自守,他们的选择只怕更少了。 “高季殿下!”河原田家主笑道:“据我所知,羽茂家与越后的长尾景虎殿下有着亲密的缘分,为何不坚守城池,向长尾景虎殿下请求援兵呢?” “因为已经来不及了,几天前物领家的水军奇袭了我羽茂家的秘密港口,将我家的大船尽数焚毁,就连岸上的仓库也没有放过。没有大船,怎么向长尾景虎殿下求援?”说到这里,羽茂高季稍微停顿了一下:“物领家的水军十分厉害,船上装备有大铳,发射时如天崩地裂一般,即便是长尾景虎大人,在海上恐怕也不是对手,要想活下去,只有依靠我们自己了!” “不是我们,是你!”河原田家主脸上露出了玩味的笑容:“别忘了,当初是羽茂家攻下了杂太城,也是你羽茂高季斩杀了本间氏重父子,而不是我们,眼下本间氏康率领大军回来,找的也是你羽茂一家,我们为何要出兵?凭什么要我们河原田一族为你们羽茂家流血?” “这么说来河原田一族是不打算出兵了?” “呵呵!”河原田家主干笑了两声,却不说话。 “也好!”羽茂高季点了点头,他突然解下腰间的短刀,扯开衣服的前襟,袒露出小腹来:“那在下只有斗胆请您帮我介错了!” 河原田家主被羽茂高季突兀的行动惊呆了,赶忙喝问道:“高季殿下,你这是干什么?” 羽茂高季的短刀刀尖直抵小腹,神色如常:“既然河原田不愿意出兵,那只凭羽茂家一族之力,必然不是本间氏康殿下的对手。与其一族覆灭,不如身为一族家督的我切腹自尽,用我的头向氏康殿下谢罪,恳请其给羽茂一族留下一条生路。如果您愿意念在多年的情分上为高季介错,那我哪怕是去了冥府也会感谢您的!” 说话间羽茂高季的短刀已经划破了小腹的皮肤,白色的内衣已经是一片殷红,众人虽然都是乱世里见惯了的,此时也只觉得触目惊心,河原田家主苦笑道:“高季殿下,快把刀放下,您这是何必呢?” “死于刀下不过是武士的宿命,身为武士死并不可怕,可怕的是眼睁睁的看着一族走向覆灭!”羽茂高季的双眼死死盯着河原田家之主:“这样其实对诸位也有好处,假如本间氏康看到我的首级后饶过了羽茂一族,列位也可以向宗家降服;若是他接到我的首级还是不肯放过,诸位再与羽茂家联合起来拼死一战也不迟!” “这,这——”河原田家主的脸色变得极为难看起来,羽茂高季这番话把利害剖析的极为分明。对于这些战国时期的武士们来说,弱者向强者低头以保全家名是很正常的选择,并没有什么值得羞耻的。但臣服之前要搞清楚一件事情:本间氏康是只要各家向其臣服便允许其安堵,保全家名;还是臣服之后还要新账旧账一起算。而羽茂家与物领本间家有破城父兄之仇,可谓是一块最好的试金石。 、“父亲大人!”河原田家主之子压低声音:“如果羽茂高季在我家这里切腹,那羽茂一族便与我河原田结下了死仇;如果本间氏康接受了羽茂一族安堵,本家的位置便尴尬了!” “嗯!”河原田家主点了点头,羽茂家拿家督的头去向本间氏康求降,无论是成还是不成,羽茂家都已经处于了颇为有利的境地:成功就是佐渡国人众中第一个向本间氏康表示臣服的;如果失败也堵住了其他国人众向本间氏康求降的路,用不着孤身一人去对抗大军。而反过来看无论是成是败河原田家都被堵在了羽茂家的身后,想到这里他便已经有了决定。 “高季殿下,你又何必如此呢!”河原田家主向儿子使了个眼色:“本间氏康已经攻下了泻上、久知两家,明显并非冲着羽茂一家来的,我等又岂会坐视被其各个击破?来人,取酒来,我等一起在十六目结纹旗下歃血结盟,共击物领家!” 短促的战斗已经结束。周可成坐在象背上,穿过战场,两排卫兵在前开道,长矛如林。 土地被大象踏碎,稻穗被践踏入泥土之中,尸体与箭矢交杂,仿佛是一种新的植物。又三郎指挥着跟随的杂役搬走尸体,给伤者解脱,扒下盔甲,收拾武器,割下残余的稻谷,一切都井井有条,最后则是在树梢盘旋的乌鸦,这些不祥的鸟儿看着大军离开,耐心的他们入席的时机。 一个隶属羽茂家的地头拒绝抛弃家业逃入城中,也不愿意臣服,便率领为数不多的部下隐藏在道路两旁的灌木丛中企图突袭大军的本阵,但他们很快就被斥候骑兵发现,然后就是一场大屠杀,先是被角弓与鸟铳收割,然后被矛队击溃,最后则是被战象和骑兵追击包围——这些巨兽时常给人一种笨拙缓慢的错觉,实际上战象比人奔跑速度要快得多,几乎可以比得上骑兵。二十分钟之后,五十余人就已经横尸遍野,不远处的馆舍起火燃烧,缕缕黑烟升起,直上湛蓝的天空——那是地头的家人在绝望自杀。 第一百二十三章无道 “羽茂家出兵了吗?”周可成向马背上的阿克敦问道,占领了泻上、久知两家之后,他手头上的战马数量已经上升到了七十余匹,于是那支斥候骑兵的规模逐渐膨胀,阿克敦也水涨船高,成为实际上的斥候队长。 “还没有!”阿克敦摇了摇头:“依旧城门紧闭,看来他们是打算利用城墙来抵抗我们的进攻了!” “那就让他们坚守吧!”周可成无所谓的笑了笑,再坚固的城门也抵挡不住大炮的轰击,羽茂城距离大海并不远,包围了之后他就可以从船上拆下两门长炮,从最近的海岸运上岸,然后用大象或者牛车拉道城下轰开城门。 “大人!”阿克敦犹豫了一下,似乎有什么想说而又不敢说的事情。周可成注意到了,问道:“有什么重要的消息吗?” “是的!”阿克敦答道:“不过消息的真伪还不能确定。” “哦,说来听听!” “大人,您还记得上次击败了羽茂高信之后,我们将俘虏的农民都释放了吗?” “嗯!”周可成点了点头:“怎么了?” “其中有一个叫喜八的农民,我的几个斥候在经过他村庄的时候,他跑出来告诉我的人,说羽茂高季不在城中。” “羽茂高季不在城中?”周可成的眉头一下子皱了起来,难道他是前往一处自己还没发现的港口逃往越后国不成?:“那个喜八在哪里?” “我的人已经把他带回来了!” “马上把人带到我这里来!” “是,大人!” 距离周可成还有十余步远,喜八便跪伏下来,面孔紧贴地面,身体因为恐惧而轻轻颤抖。 “靠近一些吧!” “遵命殿下!”喜八不敢站起身来,他磕了个头,膝行前进了几步,又跪伏在地不敢动了。 “抬起头来!”周可成皱了皱眉头,眼前这个日本青年长了一张路人脸,如果让自己选择间谍,倒是个好模板:“你说羽茂高季不在城内,你怎么知道的?” “两天前羽茂高季经过我的村子!”喜八答道:“我奉命送烹茶的泉水去村长家,亲眼看到他本人的!” “你认得羽茂高季本人?” “是的,我们村子旁有一处泉水烹茶很好,每次城主出城经过都会留下来喝一口茶的!” “喝茶?”周可成的声音突然变得严厉起来:“你是在把我当傻瓜吗?这个时候羽茂高季还有闲心出城喝茶?” “不,不,不是的!”喜八被吓得结巴起来:“羽茂高季只是经过我的村子,并非专程来喝茶的,如果小人没有猜错的话,他应该是去河原田家!” “去河原田家?你凭什么这么说?” “因为河原田家与羽茂两家的领地是由一条小河分隔开的,小人的村子附近是一个渡口,如果要从羽茂城去河原田家通过这个渡口是最近的!小人亲眼看到家主渡河之后往河原田家去了!” 周可成点了点头,做了个手势,两个士兵把喜八带了下去,几分钟后,周可成突然问道:“阿克敦,你觉得这个人说的是真是假?” “都有可能!”阿克敦满不在乎的答道:“我们应该都做好准备!” “嗯!如果他说的是真话,那么羽茂高季应该是前往河原田家求援,如果他说的是假话——” “那就应该是那家伙派来的间谍!”阿克敦接口道:“想要拖延时间,或者别的什么的!” “不错!”周可成赞许的看了看阿克敦,看来自己只让这个部下当个斥候队长还有些浪费了:“那你觉得应该怎么做?” “应该直接向羽茂城发起进攻!”阿克敦不假思索的答道:“不过刚开始只需要包围,装出一副要发起猛攻的样子,而大人将主要的部队隐藏起来。如果他说的是真话,那我们可以攻打河原田家的援兵;如果他说的是假话,我们也破解了他们企图拖延时间的企图。” “很好的策略!”周可成仔细想了想,发现最坏的情况也不过是要围攻羽茂城,如果运气好的话可以将河原田家的援军一网打尽:“你带二十个骑兵和那个喜八,确认一下关于他村子的位置是不是真话!” “是,大人!” 河原田城。 “羽茂城被包围了!”羽茂高季说。 “是的,殿下!”信使的声音因为疲惫而代之而又沙哑,憔悴的脸颊上满是被锋利的茅草叶割裂的伤口。 国人众们纷纷安静了下来,听信使陈述事情经过,宽敞的房间里只有风吹动纸门的啪啪声。 “这怎么可能?”一名地头呻吟道:“我没有记错的话,羽茂城由两道壕沟保护,壕沟里有竹签和刺桩,城头上的弓箭手居高临下。当天就填平了大半条城壕,难道羽茂家的弓箭手都睡着了吗?” “敌人有一种很厉害的铁炮,威力和射程都超过了弓箭手!”信使苦笑着答道:“一百步外照样能射穿盔甲,他们将铳手布置在竹排后面,射杀敢于露头的弓手,一个上午功夫守兵就死伤了四十多人,胜二、喜八郎都受了重伤,如果这样下去,用不着两天下来,城里恐怕就没人能持弓应战了!” “什么?喜八郎和胜二都受了重伤?”旁人都脸色大变,原来喜八郎与胜二都是佐渡闻名的善射之士,这些国人众过去也没少领教过他们的技艺,却不想都落得这个下场,也不知道是该喜还是该忧。 “还有——”那信使咬了咬牙,继续说了下去:“敌人以攻下羽茂城后,减免年贡为条件诱惑到许多当地百姓,约有千余人,无论是填壕沟还是修建各种攻城器具,速度都快的惊人,恐怕这个时候已经把两条城壕都填平了!” 第一百二十四章设伏 “什么?喜八郎和胜二都受了重伤?”旁人都脸色大变,原来喜八郎与胜二都是佐渡闻名的善射之士,这些国人众过去也没少领教过他们的技艺,却不想都落得这个下场,也不知道是该喜还是该忧。 “还有——”那信使咬了咬牙,继续说了下去:“敌人以攻下羽茂城后,减免年贡为条件诱惑到许多当地百姓,约有千余人,无论是填壕沟还是修建各种攻城器具,速度都快的惊人,恐怕这个时候已经把两条城壕都填平了!” “杀了本间氏康!” “简直,简直是十恶不赦!” “减免年贡,这简直是大逆之徒!” “是呀,这等无道之徒人人皆可斩之!” 听到这里,众人再也无法维持镇定了,几个脾气暴躁的甚至拔刀虚劈,周可成这招可谓是犯了这些武士老爷的大忌。按说数百年来这些地头土豪们为了争夺田庄、租税、官职杀得你死我活,无所不用其极,即便是父子兄弟之间拔刀相向也是常见,但却有一条不成文的规矩,即不以降低年贡等办法拉拢对方的领民,原因非常简单,武士是依靠从农民身上征收的年贡生活的,假若武士们企图用减少年贡来相互竞争农民,那么最后必然是那个从农民身上征收年贡最少的那个获胜,从武士这个集团整体来看无异于自杀。所以无论是哪个敢于这么做的武士立刻就会遭到所其他武士的围攻。本间氏康这么做无异于犯了众怒。 “都静一静!”河原田家主的脸色十分可怕:“看来我们与那本间氏康没有什么好说的了,大家立刻召集部众,后天早上我们一同出兵羽茂城,讨伐无道恶贼!” 莫娜小心翼翼的从火堆上拿起铁皮壶,将滚烫的茶水倒入煮熟后有晒干的米饭之中,碗中立刻散发出粮食特有的香气,她又将两勺虾酱和几块切好的菜干、鹿脯放入碗中,静置了一会儿,高声对帐篷里面喊道:“大人,早餐准备好了!” “知道了!”周可成睡眼迷惺的从帐篷里走了出来,洗漱了会,便将接过莫娜递过来的碗稀里哗啦的吃了起来,一边吃一边问道:“有敌军的消息吗?” “嗯,刚刚阿克敦来报,说敌军的前锋一大早就从营地出发了,应该中午就能抵达这里,看来他们应该是打算尽快赶回羽茂城,内外夹击我们!” “嗯!”周可成将吃完的空碗递了过去:“再给我盛一碗,今天的茶泡饭味道不错!” “是!”莫娜接过饭碗,一边从瓦罐里盛饭,一边问道:“大人,您打算在这里截击敌军吗?我觉得这里地势很好,可以半渡而击之!” “哦?”周可成笑了起来:“长学问了?连半渡而击之都知道了,说说看,如果是你打算怎么布置?” “如果是我?”莫娜看了看四周的地形,自信满满的说:“我会把士兵埋伏在那片树林里,然后留几个哨兵在高处,一旦敌人渡河到一半就发动进攻,把敌人赶到河里去!” “呵呵,有想法!”周可成放下碗筷:“可惜还是嫩了点,看来还要把你留在这里多学点!” “那大人您觉得应该怎么办?”少女有点不服气的问道。 “你想法是好的,但是圈套太简单了!你想想这些国人众月月打,年年打,就算没读过孙子兵法,但渡河之前小心防备肯定是知道的。你把士兵摆在那边树林里是个好办法,但敌人渡河之前肯定会派出斥候先渡河,查看四周没有伏兵之后,然后主力才会渡河!那些斥候都是本地人,对于地形十分熟悉,我们有这么多士兵,还有大象,很难瞒过他们。所以应该反其道而行之,首先我把主力先渡河,在河对岸设下伏兵。一般来说急于渡河之人往往会把注意力集中到对岸,而对自己所处的河这边却不加注意!” 莫娜听了周可成这番话,心中暗自钦佩,但少女的自尊却让她不愿意将胸中的钦佩之情表露出来:“那如果敌方在渡河之前先排除斥候搜索四周呢?你岂不是糟糕了?” “这也无妨,我可以把军队隐藏在远一些的地方,等到对方渡河后再开始机动!”周可成伸手向对岸几个易于隐藏的地方点了点:“最重要的是这么做还有一个好处,一般来说渡河的时候都是先把精悍轻捷的士兵先渡河,辎重和后队放在后面。相比起与精锐轻捷的敌军尖兵,我更愿意先攻打敌人的后队和辎重!”说到这里,周可成召集了部下,开始部署备战。 远处响起海螺,声音低沉,令人不寒而栗。各国人众的士兵们纷纷抬起头,向声音来处望去,他们的首领大声吼叫,竭力保持部下的秩序。 “斥候报告,前面的渡口没有发现敌军!”河原田家主笑着说:“我们的运气不错,只要渡过河到羽茂城下就无险可守了!” “还是小心为上!”羽茂高季的脸上满是忧虑:“本间氏康非常狡猾,久知和泻上家就是因为大意才被他那么容易消灭的!” “呵呵!”河原田家主笑了笑,心中暗想你这时候却忘记了自己的儿子,不过他还是下令斥候涉水去对岸去搜查可能存在的伏兵。 树林中,阿克敦小心的观察着对岸的敌人斥候,这些精悍的勇士脱下衣甲,将其放在马背上,牵着自己的马尾巴向对岸徒涉,这条河约有二十多米宽,不过水并不深,最深的地方也就淹到人的肩膀。他匍匐下身体,回过头对部下下令道:“不许发出声音!” 第一百二十五章半渡 很快,斥候便渡过了河,他们顾不得弄干自己身上的水,便穿上衣甲,开始搜索四周,幸好阿克敦这边一共只有十多骑,距离渡口的距离较远,斥候搜索的目标是大股的敌军,转了几圈没有发现之后便向后续部队发出安全的信号。河原田家开始准备渡河,首先是将两根绳索拉过河,士兵们将绳索的两端分别系在渡口处的两棵大树上,然后士兵们就可以凭借绳索徒步涉水渡河了。由于这些国人众的士兵对当地的地形很熟悉,渡口处的河水流速也不快,只用了小半个时辰,就有大约三分之一的人马到了河的另外一边。 号角声响起,呜呜呜呜,低沉而又悠长,羽茂高季感觉到自己的五脏六腑一阵翻搅,涌起一阵恶心,果然本间氏康没有放过这里,那家伙对佐渡的地理和我们一样熟悉。 随着号角声,十多骑兵冲出树丛,向刚刚渡河正在手忙脚乱的船上衣甲的一小队足轻冲去,他们并没有冲上去砍杀,而是距离三十多步远便张弓放箭,措手不及的足轻们纷纷中箭,强劲的角弓射出的铁矢撕裂肌肉,击碎骨骼,中箭者发出凄厉的惨叫声,痛苦的在地上翻滚。两个勇敢的武士带着郎党冲了上去,企图与其肉搏,而这些偷袭者却并不迎战,他们策马掉头就跑,用回头箭招待这些鲁莽的人。 “是敌人的伏兵吗?”河原田家主问道。 “应该不是,人数太少了!”一个国人众眯着眼睛看了看对岸的敌人:“而且都是骑马的,一个步卒也没有,应该是敌人派到这里的斥候!看样子是想要拖延时间!” “本间氏康的主力应该在羽茂城下!”河原田家主点了点头:“我们应该尽快渡河,然后与羽茂家内外夹击!” 河原田家主的判断赢得了大多数人的赞同,这里的每个人都知道这个道理:如果要伏击敌人,就应该在一开始就将尽可能多的兵力投入战斗,达到最大的突然性,而不是在惊动了敌人,引起敌人防备之后再诸次投入兵力,打成添油战术。既然对岸这个时候只出现十几个骑兵,肯定就不会还隐藏有更多的人马了。 虽然这支军队的成分颇为复杂,但十多个地头国人众都明白只有尽快渡河才能转危为安的道理,对当地的地形又十分熟悉,行动起来的速度并不慢,只过了不到二十分钟,已经有大约一半人马过了河,那十几个骑兵也早已被驱散,留在河对岸的只有河原田家的本队。 呜呜呜呜! 号角声再度响起,不过却是来自身后,羽茂高季惊讶的转过身,他看到一面旗帜从一片树林后升起,随后出现的是一头装饰的颇为华丽、有两人高的巨兽,他的呼吸一下子变得急促起来。 “伏兵在我们的背后!”惊恐的叫喊声从四周响起,河原田家的足轻和武士们惊恐的发现身后涌出那一排排锋利的长矛,还有骑兵和四头恐怖的长鼻子巨兽,几个消息灵通的武士已经从久知家逃过来的人口中听说过这种巨兽的恐怖——刀枪不入、体型巨大,长着一对锋利的长牙,而且能把人踏成肉泥!不过当他们亲眼看到,才发现语言是多么的苍白无力。 “象队从左边进攻,步队从右边,别给他们重整队形的机会,把这些家伙赶进河里!”周可成高声喊道,他在象队的后面只部署了疤脸的率领的土著士兵,队形尽可能松散——在战场上大象对己方几乎对敌方一样危险,周可成可不希望自己的士兵被大象踩成肉泥。 得到了命令的象奴用刺棍击打大象耳后的敏感部位,被激怒的大象发出一声令人毛骨悚然的嚎叫,便以惊人的速度向敌人冲去,疤脸率领的土著士兵赶忙跟进,在他们的正前方,一群足轻在武士的威逼下排成了半月形的枪阵,有如一只两面生刺的铁刺猬,这些士兵举起有河原田家家徽的盾牌,严阵以待。大象冲到挣钱,面对密集的长枪,甩动长鼻,将长枪拨开,随即冲了进去,盾墙迅速在它的巨足、利牙和长鼻之下瓦解,人们脚步踉跄的企图避开这头巨兽的疯狂攻击,还是有人被包裹有青铜矛尖的利牙刺中,痛苦的发出绝望的惨叫。 疤脸乘着盾墙还没有合拢,也冲了进去,他的随从们紧随其后。长矛与铁斧交错,钢刀彼此碰撞,血肉淋漓,白骨四散。疤脸手中的铁斧几乎每一次劈砍都夺去一个敌人的生命,他看到一个凯达格兰人被长枪刺穿小腹,倒地哀嚎,他冲上前去砍断长矛手的双手,然后用斧背将其头颅击碎。 周可成坐在象背上,看到敌人的右翼在象队和土著步兵的进攻下,已经逐渐瓦解,那些足轻们步步后退,如果不是无路可逃——他们身后便是河水,只怕早已丢下武器转身逃走。疤脸冲在最前面,双手战斧之下,血肉飞溅。敌人不得不从中军抽调军队来支援自己的右翼,以免被彻底消灭。他对一旁莫娜高声喊道:“快吹号,让米兰达投入预备队,不给敌人喘息的机会!” 号角声响起,紧随着号角声的是火绳枪齐射的巨响和硝烟,足轻与武士们如柴捆般一排排倒下,锋利的矛尖如林而进,将抵抗的人扎成血葫芦,将活着的人逼向河边,有的人脱下盔甲,丢下武器,跳进河中寻求生路,但已经冲杀到河边的土著士兵纷纷张弓射击,鲜血染红了河水,中箭者仰面倒下,随着河流漂走,宛若一根根浮木。绝望的人丢下武器和旗帜,向进攻者屈膝投降,在两翼的夹击下,河原田家的残余军队已经彻底溃败。 第一百二十六章堕城 “一切都结束了!”羽茂高季的脸宛若枯木一般,看不出喜怒:“请诸位接受时命吧!”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河原田家家主一副不敢相信的震惊模样。 “殿下,我辈操持弓矢之人,死于阵上乃是本分,高季先走一步了!”说到这里,羽茂高季拔出腰刀,将刀柄抵住地面,刀尖对准自己的咽喉,然后用力往下一扑,锋利的刀尖立刻切断了他的颈动脉,直接从颈后穿出,鲜血立刻奔涌而出,身体抽搐了两下,便不动了。 “哈哈哈!”看着羽茂高季的尸体,河原田家主突然狂笑起来:“羽茂高季,你不是说要我帮你介错吗?好,我答应你,一定要把这个恶贼的头砍下来!”说话间他拔出腰刀狠狠的向地上的尸体砍去。 “一场漂亮的胜仗!”看到最后一面敌人的旗帜倒下,莫娜兴奋的对周可成说:“我们大获全胜!” “嗯!”周可成已经从象背上下来了,坐在河边的一张椅子上,正在吃一块西瓜,他吐了瓜子:“我希望没有让羽茂高季和河原田家主跑掉,如果这样的话接下来我们就不用再打了!” “嗯!”莫娜点了点头:“我马上让士兵们仔细搜索战场!” “不必了,战前我已经颁布了赏格了!”周可成将吃剩的瓜皮丢入河中:“这几位每个人的脑袋都值五两黄金,士兵们是不会放过这个发财的机会的!” “大人,下一步您打算怎么办?”莫娜又拿了一块瓜递了过去。周可成摇了摇头:“我不吃了,这块你吃吧。下一步的话首先拿下河原田和羽茂的城,然后就向全佐渡的国人众发出堕城令!” “堕城令?” “对,除了佐渡守的居城和我们之外,全佐渡任何人都不得允许修建城池,违令者灭门!现有的城池全部拆毁,材料将用来建造三津港和本间氏康的居城!”周可成擦了擦嘴:“这样一来,这些国人众就无法依靠山城来对抗我们,我们也可以放心大胆的执行下一步的计划了!” “大人说的是!”莫娜点了点头,作为周可成身边的心腹,她很清楚在周可成对佐渡未来的蓝图里,是没有这些武士老爷的位置的。蕴含着丰富金银矿,又位处有丰富铁砂矿、鲸业资源的南千岛群岛通往台湾的航线之中,周可成对佐渡岛的规划是中转港口和金银输出地,将来可以近一步升级为对整个日本北陆地区的贸易港口。在这样一个重要的地区,这些桀骜不驯的国人众都是潜在的不稳定因素。当然,他不打算将其全部杀掉,而是先将其居城拆毁,将其集中迁到三津港周围居住,然后逐渐迁徙到南千岛群岛、台湾等地,分化处理,佐渡岛内只留下农民和矿工。周可成这么做的原因有二:首先力有未逮,佐渡岛有八百五十多平方公里,是一个相当大的岛屿,除去中央部分的国中平原之外,南北两端绝大部分土地都是崎岖的山地,这些国人众如果往山里一跑,就凭周可成这点人马打个七年八年也不稀奇,光是士兵的薪饷就是个无底洞;二来与佐渡国隔着一条海峡就是越后国,那里可是有高举“义”字大旗的长尾景虎(上杉谦信),要是惹得这个疯子出兵,那成本就会直线上升,归根结底周可成是个商人,打仗的目的是为了赚钱,赔本的仗是绝对不打的。所以对于周可成来说,所有的操作都必须在恢复物领家佐渡守护这面大旗之下,辅之以强大的舰队,而非过度的依仗军事力量,弄得战争的范围和烈度不断上升,最后导致财政破产。 “不过这一切都要等到本间氏康回来!”周可成笑了笑:“希望他在公方那边一切顺利!” “大人!”此时莫娜已经吃完了瓜,她犹豫了一下,小心的问道:“您有没有觉得过于信任那个人了呢?” “那个人?你是说本间氏康?” “不错!”莫娜点了点头:“如果他成为了佐渡守护,又独占一国,会不会自立为主呢?毕竟他是日本人,而我们都不是。” “你的顾虑很有道理!”周可成笑道:“不过随时戒备的人根本不可能成为一个伟大的人物,因为你不可能一边疑神疑鬼,一边大步前行;本间氏康确实有可能利用我夺取佐渡一国后把我一脚踢开,但即便如此我也不能不兑现当初的承诺,毕竟没有他我根本不可能控制这里!” “那应该怎么做?” “很简单,做好准备,见招拆招!”周可成笑道:“我们需要的只是矿山和港口,其他的并无所求。与本间氏康的冲突实际上只有矿山,无论是与北陆的贸易和中转港口都对他有利。佐渡只有一万七千石的石高,又是一个孤悬海中的岛国,石高少所以不可能向外扩张,岛国所以离不开我们的舰队。如果他把我们赶走,以区区一万七千石的石高,却掌握着宝贵的金银矿山,是根本不可能在北陆诸侯的进攻下自保的,只要他不是一个蠢货,就不会赶走我们!” “您说得对!”莫娜想了一会儿,点头道:“如果他不是一个蠢货,那就不会背叛我们;如果他是一个蠢货,那我们也不难干掉他。” “嗯,归根结底,还是要加强舰队,我们的城墙不是石头堆砌的,而是橡木和柚木建成!只要有强大的舰队,这些就都不是问题!”说到这里,周可成站起身来:“想必本间氏康正在为佐渡守之位而努力,我们也应该抓紧时间了!” “是,大人!” 第一百二十七章偶遇 日本,近江,朽木谷。 “氏康殿下,请下马,这一段路不是太好走!”向导恭谨的跳下马来,对本间氏康说。 “嗯!”本间氏康也跳下马,正如向导所说的,随着山势的隆起,前面的道路变得狭窄起来,只能勉强容三人并肩而骑,路面更是被细小的沟渠所切割,布满碎石,若是骑马经过,一不小心便会折断马脚,骑士也会摔断脖子。他们牵着马穿过峡谷,道路变得宽阔开来,两旁的树林间有涓滴溪流淌出,汇聚成浅浅的小池。本间氏康走到池边,蹲下身子,捧着水来,池水冰凉刺骨,他喝了两口,接着洗脸,直到双颊发麻。他觉得浑身紧张,自己不过是区区一介浪人,公方殿下会接见自己吗?身后传来的笑骂声让他清醒了过来,那是随从在水池便喝水饮马。 “这里距离朽木谷还有多远?”本间氏康问道。 “其实这里应该就可以算是朽木谷了,沿着这条谷道继续向前走半天就到了!”向导笑道:“朽木谷位于从安昙川上流的溪谷之中,与京都相临,是连接着若狭和京都两地的要冲,自从应仁之乱,每次京师发生战乱,将军们便会从京都逃出,在这里避难!朽木氏一直都是将军家的忠臣!” “嗯!”本间氏康皱起了眉头,继续上路。自己抵达堺镇之后,通过纳屋今井宗久得知将军家已经离开常在寺,逃亡到了近江国的朽木谷,他们一行人从堺镇出发,穿过和泉、河内抵达京都,然后乘船穿过琵琶湖,进入近江国,往朽木谷而去。一路上本间氏康心中忐忑,一会儿担心将军又被从朽木谷赶走,又是担心自己会被将军拒绝接见,至于遭到盗匪反倒是最少考虑的事情了。 远方的树林里传来动物受惊的尖叫,他立即抬头,胯下的战马也不安的刨着地面,是野兽在追逐,还是林中野武士埋伏?本间氏康下意识的拔出佩刀,回头喝道:“戒备!” 随行的弓手们纷纷拔刀张弓,准备应对,但几分钟后声音就平息了,唯有一只鹰从林间穿出,振翅高飞。 “是自己搞错了?虚惊一场?”本间氏康正准备还刀入鞘,突然听到一阵马蹄声,他赶忙跳下马来,伏地细听。没错,的确是马蹄声。是什么人?冲着自己来的?自己带着送给将军的礼物,在这个时代怎么小心也不为过。 “都躲到道路两边的树丛里去,等来人走过后再出来!”本间氏康牵着自己的坐骑离开大路,走到路旁一从茂密的灰绿色灌木后面。将马口拉上嚼子,蹲下身子,透过树枝的缝隙向外窥探。菩萨保佑,让自己一路顺利的抵达朽木谷,获得将军的接见,可是将军为何要见自己区区一个浪人武士呢? 他静静等待,蹄声沿着道路传来,逐渐增大,从声音判断,应该有十余骑。对方的话语声在林木间穿梭。 “确定三郎是往这边来了吗?” “应该是往这边来了!”这个声音不是太肯定。 “搞不好是往山上去了,或者就在这片林子里!” “三郎,三郎!”第一个声音高声叫喊起来,听声音是一个少年。 马蹄声渐渐近了,节奏也慢了下来,显然骑士们放满了速度,正在寻找一个叫“三郎”的人,不过显然他们找错方向了,本间氏康刚才根本没有看到什么“三郎”,不过这个时候从林子出来只会引起误会,干脆在林子等一会儿,反正过一会儿他们找不到“三郎”自然就会离开的。 本间氏康屏住呼吸,在林中等了一会儿,突然他听到身后算来一阵响动,下意识的回头一看,只见一只鹰正站在树杈上,一双金色的眼睛正一瞬不瞬的盯着自己,兴许是看到本间氏康会过头来,张嘴叫了一声,本间氏康这才注意到那鹰的颈部套有一只皮环,想必是家养的。 正当本间氏康与那鹰对视的时候,身后林外传来少年“三郎”的叫唤声,本间氏康下意识的回过头去,突然感觉到脑后风声响起,下意识的低下头去,却只觉得胳膊上一重,却是那鹰扑的一下落到他的手臂上,倒把他吓了一跳,一屁股坐到地上,顿时压断了几根树枝。 本间氏康这一跤外间数人立刻听到动静,那少年第一个进得林来,几名随从赶忙跟上,少年看到本间氏康坐在地上,脸色顿时大变,拔刀在手指着本间氏康喝道:“大胆贼人,竟敢偷窃我家‘三郎’!” 本间氏康被少年骂的稀里糊涂,只是看对方服色并非寻常人家,赶忙下意识的分辨:“什么三郎四郎的,我是过路人听到有马蹄声,怕遇上野伏,所以才在林中躲避,哪里有偷窃的!” “胡说!”那少年越说越怒:“我家三郎分明在你手上,人赃俱获,如何不是你偷得?来人,快讲这厮拿下!” 那几个随从听到少年下令,便要上前拿人。本间氏康自然不会束手就擒,一边拔刀,一边吆喝了一声,他随行的弓手也从林子里冒了出来,这边看到本间氏康那边人多,不敢上前,纷纷将那少年护在当中,场面顿时大乱。那少年却不领情,拔刀径直上前喝道:“人多又如何,快将我的三郎还回来!” 本间氏康想自己已经距离朽木谷不远,看这少年的衣着打扮应该不是寻常人家,说不定便是朽木氏的哪位大佬的孩子,他可不想得罪了人被对方在将军面前说几句坏话误了自己的大事。他首先让手下放下武器,笑道:“列位,在下当真不知道阁下的三郎在哪里,不如就此作罢,大家各自上路可好?” 第一百二十八章猎鹰 “阁下!”少年身旁年纪最大的一位武士上前一步:“我家殿下的猎鹰在你手上,还请赐还!” “猎鹰?”本间氏康看了看那猎鹰,又看了看少年,恍然大悟道:“莫非你们说的三郎便是这只猎鹰?” “不错,这只猎鹰乃是我家殿下喜爱之物,还请赐还!” “哦哦哦!”本间氏康赶忙伸出手,苦笑道:“不好意思,我也不知道你们说的三郎是这只鹰,它方才自己落到我的手上,并非我偷窃而来!” “胡说!”那少年顿时大怒:“你又在撒谎,三郎除了我任何人都不会接触,怎么会自己落到你的手上?藤纲,给我斩了这狂徒!” 方才那年龄最长的随从看了看本间氏康这边的人手比自己这边多,脸上露出为难之色。本间氏康听到那少年如此嚣张,也有了脾气,他伸出那只鹰踩着的胳膊来:“你看,你的三郎是不是自己踩在我的胳膊上?我可没有用绳索捆着它!” “真的呀!” “殿下的三郎竟然会落到别人的身上!” “这怎么可能?” 少年和随从们这才注意到那猎鹰并非是用套索什么捆住的,而是自由的踩在对方胳膊上,不由得大吃了一惊。他们都知道这支猎鹰乃是那少年自小亲手养大的,最是认主,除了那少年和饲养的鹰奴,旁人就是接近都难,更不要说会落到别人身上了。而此时那鹰却在本间氏康的手臂上怡然自得,显然并非撒谎。 被少年称为藤纲的武士看的更加仔细,他上下打量了一会本间氏康,突然惊讶的发现这汉子的眉眼容貌、举止动作都和自己的少主极为相似,只是年纪大了十多岁,容貌也沧桑了不少,想必是历经艰辛,不过在这猎鹰眼里却是一个人了,也许这就是三郎自己落在他胳膊上的原因吧。想到这里,他走到少年身旁,附耳低语了几句,那少年猛地瞪大了眼睛,仔细打量了下本间氏康,脸上越发露出惊讶之色来。 “在下朽木藤纲!”那武士向本间氏康深深鞠了一躬:“由于我家主人的鹰平时绝不会允许旁人接近,所以方才产生了些许误会,还请您见谅!” “在下本间氏康,这件事情我也有责任,还请您也见谅!”本间氏康赶忙还礼,按照日本当时的礼仪,在交谈的时候一般身份较低的一方会首先向对方告知自己的身份,那个朽木藤纲方才明显是自居本间氏康之下了,但问题是在来朽木谷之前本间氏康曾经花了好大一番力气对将军身边的重要人物作了一番研究,这位朽木藤纲乃是朽木家上一任家主朽木晴纲的弟弟,他名字中的那个“藤”字乃是当今将军足利义辉从自己的名字中赐予的(足利义辉曾名足利义藤,1554年改为义辉),眼下朽木家上一任当主朽木晴纲刚刚战死,而继任其位的朽木元纲只有三岁,显然这位朽木藤纲无论是在将军身边还是在朽木家都有着巨大的影响力。本间氏康虽然不知道为何这位大人物会对自己如此恭敬,但他又如何敢托大承受呢? “本间氏康?”朽木藤纲抚摸了一下胡子,问道:“您是从远江来的?”(本间氏当时分为佐渡本间氏和远江本间氏) 本间氏康脸色微红,答道:“在下是佐渡物领本间氏,是从堺镇来的!” “哦哦!”朽木藤纲拍了一下脑门:“啊呀,请见谅,请见谅!”说到这里,不经意间方才朽木藤纲那种恭谨的语气已经消失了,自然而然的流露出那种将军身边高级武士对浪人的那种轻蔑来。本间氏康虽然有些讶异,还是恭谨的向朽木藤纲躬身行礼,从怀中取出一封书信双手奉上:“藤纲殿下,听说公方殿下正居住在朽木谷中,在下想要拜见公方殿下,这是堺镇纳屋今井宗久先生为在下写的书信!” “纳屋的今井宗久?”朽木藤纲的脸色微变,接过本间氏康递上的书信,堺镇的商人在室町幕府时期的近畿政治中扮演了一个颇为微妙的角色,这些商人们虽然通过贸易获得了丰厚的财富,但碍于当时的政治形势,并不能走上政治舞台直接掌握权力,只能扮演资助者、辅助者等隐藏在幕后的角色,但这并不是说这些商人们无足轻重。恰恰相反,相比起之前的镰仓幕府和其后的德川幕府,室町幕府是一个较为“弱势”的幕府,足利将军只不过是一个守护大名的盟主,狭窄单薄的经济基础使得其无法像北条幕府和德川幕府那么强势,而前期的南北朝和应仁之乱之后的混战都加剧了室町幕府经济上的危机,换句话说,室町幕府在经济上对这些近畿商人有很深的依赖。自从应仁之乱之后,幕府中枢的那些激斗中,武士的刀剑铿锵声中也隐约能听到商人们铜板的声音。例如永正十一年(1514年),身为幕府管领的细川家发生内斗,细川高国与细川晴元两人分别拥立足利义晴与足利义维兄弟两人,皆自称幕府。双方各自领军在近畿地区展开激战,而细川晴元一方的据点便是在堺镇,足利义维也因此被称为堺公方,细川晴元取胜之后,本为正统将军的足利义晴不得不逃出京都,前往近江国避难,流亡到了朽木谷,显然细川晴元当时获得了堺镇商人的大力支持。对于这些往事,曾经身为足利义晴身边近臣的朽木藤纲是很清楚的,自然不会小视身为堺镇商人首领的今井宗久。 朽木藤纲将书信细细看了两遍,转过头来上下打量了一会本间氏康,突然笑了起来:“氏康殿下既然要晋见将军,那就随在下一同去朽木谷吧!” 第一百二十九章公方 “啊!”本间氏康没有想到对方竟然如此轻易的便答应自己,不由得失声惊叫,旋即便发现自己失礼了,赶忙躬身向朽木藤纲赔罪。朽木藤纲微微一笑:“时候不早了,我们也要回朽木谷了,请氏康殿下上马吧!” 本间氏康赶忙先请朽木藤纲一行人上马,自己才上马尾随其后,他的护卫们跟在后面,山路狭窄,很多地方只能容两三匹马并行,他这些护卫都是女真弓手中挑选出来的,惯于骑行林中,见山谷地形险峻,景色秀丽,颇似故乡景色,有人禁不住高声咏唱起来,旁人也纷纷应和,有的人在马上还拔出弓刀做劈砍射猎状起舞,一时间谷内歌声回响,顿时热闹了起来。 那少年听到身后的歌声,眉头顿时皱了起来,对一旁的朽木藤纲道:“这本间氏康来自佐渡,果然手下都是些不识礼仪的蛮夷(佐渡属于东国,在当时近畿地区的日本人看来属于野蛮人。),藤纲你为何要让他们来朽木谷?” “呵呵!”朽木藤纲笑了两声,应道:“殿下这么说倒是让我想起了一个人!” “谁?” “大塔宫亲王,当初初代将军投效后醍醐天皇,攻破京都,大塔宫亲王便曾说过:京都的空气变得如此腥臭,原来是多了这么多东夷!”” “这个——”少年听了朽木藤纲这番话,脸色变得极为怪异,原来朽木藤纲口中的大塔宫亲王又称护良亲王,乃是后醍醐天皇的儿子,以刚武勇猛著称。后醍醐天皇图谋反抗北条幕府,当时身为天台宗座主的护良亲王还俗,并发出令旨号召全国武士讨伐北条幕府,而北条幕府派出当时身为御家人之首的足利尊氏前去镇压。早有反意的足利尊氏却领兵倒戈一击,攻破京都,覆灭了北条幕府。而大塔宫亲王对足利尊氏极为戒备厌恶,认为其野心勃勃,若是不将其处死,必然会成为比北条氏更危险的祸患。后醍醐以足利尊氏没有反状为由,拒绝了儿子的要求,其后不久大塔宫亲王因为争夺皇位继承权失败,被囚禁在镰仓,不就有被足利尊氏之弟足利直义杀死。正如大塔宫亲王所预料的,在他死后不久足利尊氏果然起兵推翻了后醍醐天皇,建立了室町幕府。以少年的身份,自然对这段往事了然于心,只不过当时被鄙视为东夷的却是自己视若神明的初代幕府将军——足利尊氏,倒是颇有讽刺意义。 “殿下,当初大塔宫亲王视东国武士为浑身臭气的蛮夷,而最终攻进京师,建立幕府的却是这些刚毅质朴的东国武士。眼下殿下您虽然被逐出京师,但又何尝不想重新回到京都,重归二条御所之位呢?请您不要忘记了将军乃是天下武士的首领,这些人虽然粗野,但东国武士便是如此,殿下您又岂能因为一己之好恶而小视呢?” “嗯,藤纲你说的是!”少年听到这里,露出了然之色:“回到朽木谷后,我一定好好见这本间氏康便是!” “那倒也不必!”朽木藤纲笑道:“先晾上此人几天再说,总要让他见识一下幕府大将军的威严!” “不错,就依照藤纲你说的办吧!”少年,不,室町幕府的第十三代将军足利义辉(足利义藤)点头笑道。 朽木谷,朽木庄。 “这些乃是在下献给藤纲殿下的一点礼物,还请殿下笑纳!”本间氏康向跪坐在上首的朽木藤纲拜了一拜笑道。 “哦!”朽木藤纲的目光扫过一旁的几只托盘,微微点了点头,他随手用指尖挑起最近一只托盘上的罩布,眉头微微一皱:“这弓矢也是给我的?” “正是!”本间氏康从今井宗久口中得知这位朽木藤纲对年幼的将军有相当的影响力,若想达到自己的目的,只怕非得过他这一关不可,因此在堺镇时在给他的礼物上着实花了一番心思,他告了声罪,向前膝行了两步,指着那托盘道:“此乃貊弓与三十支雕翎箭,在下听闻藤纲殿下乃是将军身边以一当千的武士,便将此弓献给殿下,护卫将军之用。” “哦?”听了本间氏康这一番恭维话,朽木藤纲眼前一亮,以一名武士的标准来衡量,他的射艺只能说一般,毕竟他在将军身边的主要承担着谋士、外交官的角色,而非冲锋陷阵的勇士。但桔矢貊弓乃是我国古代东北少数民族贡奉给中原王朝的贡品,以代表臣服,受过良好汉学教育的朽木藤纲立刻就听出了本间氏康方才所说的“貊弓”代表的含义,脸色立刻就好看了不少。他试了一下,觉得的确是一张上好的良弓,脸上也露出笑容来。 “那这几份呢?” “这是松江斜纹布,一共有三十匹;这是明国出产的上等茶具;这是苏州出产的丝绸;”本间氏康一边指着托盘,一边一一向朽木藤纲解说,随着他的解说,朽木藤纲脸上的笑容也渐渐多了起来,从明中期开始,随着江南一带手工业技术的不断发展,大量手工业制品出口到了日本,成为日本中上阶层人士生活中不可或缺之物,尤其是丝绸、陶瓷、茶具、布匹乃至卧具得到了日本人的追捧,价格高昂。像朽木藤纲这种近畿地区的上层武士更是知道这些明国货物的昂贵,对方在自己身上花了这么大的血本,他也自然明白无非是想要拜见将军,通常是求取官职。他沉吟了一下,暗想不管最后将军是否应允,既然对方献上如此厚礼,于情于理自己都要替其引荐。 “氏康殿下!你这次来朽木谷求见公方殿下,到底是为了什么呢?” “想要请公方殿下赐予在下佐渡守之官职!” 第一百三十章赐官 “佐渡守?”朽木藤纲不由得笑了起来:“这可是从五位下的官职,请恕我直言,氏康殿下您贸然求取这样的高官,恐怕将军不会应允!” 朽木藤纲的回答倒是在本间氏康的意料之中,幕府虽然已经没有什么实力,但好歹也是统领天下武家的征夷大将军,岂会把一国之守护随便授予一个毫无来历的浪人武士,这只会惹来天下武士的嘲笑。当今将军又怎么会做砸自家招牌的蠢事。 “藤纲殿下,物领家乃是佐渡本间氏的宗家,而佐渡本间本就世代担任佐渡守护一职,幕府授予在下这一官职,本就是数百年来的惯例!” “呵呵呵!”朽木藤纲笑了起来:“氏康殿下,并非我信不过你。只是物领一族早就在十多年前被羽茂家攻陷居城,一门灭绝,你说你是物领家的嫡系血脉,又有何人能够替你证明?只凭你一张嘴就授予从五位下的官职,岂不是会引来天下武家的耻笑?再说既然你一门已经灭绝,孤身一人如何回佐渡?即便幕府给予你佐渡守护一职,却没有兵力护送你回佐渡任职,这反倒是害了你呀!”他得了本间氏康的礼物,话语间也和气了许多,细细替他开解起来。 “殿下请放心!在下并非孤身一人!”听到朽木藤纲这一番话,本间氏康也不着恼笑道:“经过这些年的准备,在下麾下已经有数千精兵,不久前已经攻陷了久知、泻上二城,我离开佐渡时羽茂家已经被围在城中,恢复旧领已经是指日可待。眼下只是请公方赐予官职!” “什么,当真?”听了本间氏康这番话,朽木藤纲不由得大吃了一惊,他自然知道佐渡有多少石高,如果本间氏康所说属实,他真的有数千军势登陆佐渡岛的话,征服岛上那些国人众可谓是易如反掌。那就要用重新评价眼前这个武士了,从一个有几个臭钱的野武士上升为掌握一城一国之土豪,虽然这个一城一国小了点。 “您是公方殿下的心腹,我如何敢哄骗您?您若是不信大可亲自带着公方殿下的敕书去一趟佐渡,眼见为实嘛!” 看到本间氏康这样一幅镇定自若的样子,朽木藤纲心中的疑念渐渐消失了,正如对方所说:这种事情是骗不了人的,最多自己去一趟佐渡,发现不对把敕书撕了就是,本间氏康到头来也不过白忙乎一场。原先他还以为本间氏康不过是某个麾下聚集了数百野武士的土豪,像这样的角色应该先晾几天,让他知道足利幕府两百年来统领天下武家的威严,然后稍加假辞色,给予一点官职让其感激涕零,为将军下一步的方略布下一记暗子。但依照面前这人说的,麾下有数千之众,能够渡海平定佐渡一国,搞定那些难缠的国人众,显然已经不是土豪一级的角色了,对于将军的价值也就更高了。像这样的人物将军就应该与其解下亲密的缘分,成为有力的臂助。想到这里,他恭谨的向本间氏康拜了一拜:“氏康殿下请放心,我会立刻立刻向将军转呈您的意思的,请您安心等待!” 朽木藤纲果然没有撒谎,半天之后本间氏康就得到了回音——明天早上将军将屈尊接见他。本间氏康激动地一宿没有睡着,他已经记不起上一个有幸面见将军本人的物领家的人是谁了,也许自己就是第一个——历代将军可没有时间见一个来自偏远流放地的下级武士。不难想象,本间氏康会把自己打扮成什么样子——当把一件花了足足十五贯买来的礼服穿在身上后,他发现自己已经不知道应该怎么走路了。 幸好朽木藤纲的出现挽救了他,这位将军身边的红人发现本间氏康打扮成这幅样子的时候,不由得笑了起来:“氏康殿下,您还是换一件容易活动的衣服吧,将军今早是在道场里练习剑术,您还是穿的轻便些好!” “是,是!”本间氏康这时候觉得自己是天底下最大的傻瓜,他红着脸向对方表示感谢,又换了一件平日里穿的衣服,跟着朽木藤纲往将军的住处而去。一路上他惊讶的发现周围的建筑看上去颇为简陋,就连自己在堺镇时住的地方都远远不如,而那不过是兰芳社在堺镇的一个商站罢了。统领天下武将的公方殿下居然住在这样一个地方,他禁不住感觉到有一种奇妙的负罪感。 “请,将军就在这里!”朽木藤纲笑着指了指面前的一栋约有十间(间是日本的长度单位,大概一间有16米)宽的屋子,里面传出练习剑术的呼和声,想必是将军已经开始练习剑术了。本间氏康向朽木藤纲笑了笑,脱下鞋,走上台阶向门内看去,只见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正手持木刀,一边高声呐喊,一边挥舞木刀做着剑术的基础练习,那少年看上去颇为面熟,正是那天和朽木藤纲一同出外鹰狩的少年。 本间氏康对于那少年的身份早有了心理准备,赶忙跪下向其行礼。少年停止练习,笑道:“你就是想要成为佐渡守的本间氏康吗?也好,先和我一起练习一会儿剑术,让我看看你有没有成为一国守护的实力和器量吧!” “哈!”本间氏康赶忙应道,他站起身来,将布带将两只袖子扎好,从一旁的武器架上拿起一柄木刀,和将军一同练习起来。由于长年的战争,剑术这种以杀人征战为目的技艺在日本十分流行,并形成了各种流派,但是这些流派的招数技巧其实大同小异,都是通过反复练习脚步、呼吸节奏、发力技巧使得练习者能够在与敌人的对战中破坏敌人的平衡,攻击其薄弱环节,以达到斩杀对手保护自己的目的。 第一百三十一章剑术 各流派的技艺之间其实只有侧重点的不同,并无本质的差别。本间氏康出身于武士世家,有世代的传承自小就打下了很好的基础,家门被灭后艰辛的野武士生活让他拥有丰富的实战经验,学会了在不同的环境,面对不同的对手,甚至面对复数的敌人围攻下如何发挥自己的技艺。虽然限于天赋和机遇他无法成为像冢原卜传、上泉信纲这样闻名天下力敌百人的剑豪,但有一剑一甲在手,寻常七八个野武士也是近不得身的。他原本以为这少年将军练习剑术不过是遵循家族武家的传统,修习剑术强身健体而已,毕竟以公方殿下的身份地位,哪里还用得着亲自挥刀杀敌呢?主要精力应该花在其他更重要的方面。但练习过数轮后,他惊讶的发现这少年将军气息均匀,挥舞木刀准确有力,脚步富有节奏变化而又稳重轻捷、精神高度集中,几下连续刺眼、撩阴、斩击对手颈动脉乃至腕关节这些披甲战斗时难以保护的要害部位的介者剑术(即披甲战斗时的剑术)也使得手到眼到,迅如闪电却又节奏分明,发力呼吸配合的十分完美。本间氏康自己是在剑术上下过功夫的,深知要把剑术修习到这样的地步,哪怕是有名师指点传授,也是要流下无数汗水。这位少年将军的剑术十五岁就有如此高的水准,实在是有些匪夷所思。 “嗯,果然不愧是源自村上源氏的名门!”足利义藤放下手中的木刀,看着本间氏康的目光流露出一丝欣赏:“氏康卿,你的剑术是何人传授的?又是什么流派!” 被公方殿下询问,本间氏康不敢怠慢,赶忙放下手中的木刀,跪伏在地答道:“在下的剑术是兄长本间氏重传授的,听兄长说本间一族的剑术乃是传承自镇西八郎为朝公的,不过后来本家被羽茂攻陷,在下不得不在近畿流浪,其间倒也向周围的人学习了一些,杂糅在一起,让殿下见笑了!” “原来如此!”足利义藤点了点头,虽然幕府的实力已经衰弱,但他身为天下武家的首领,教授其剑术的自然是一等一的名师,本间氏康方才说的镇西八郎乃是河内源氏栋梁源为义的第八子,也是开创镰仓幕府的源赖朝的叔父,传说中此人乃是日本剑术承前启后的人物,创立了后世剑术中的许多规范,许多当时剑术流派都把自己的起源追溯到这个人身上,本间氏康这么说倒也是应有之义,至于具体是真是假也没有必要深究。不过看他方才练习的时候展露出的细节看,此人的剑术绝非仅仅从道场中练出来的,是在战场上经过无数次血与火的淬炼才能成就,所有在近畿地区流浪应该属实。足利义藤身为全日本武家名义上的首领,却被家臣赶出京都,寄居于这朽木谷中,过着朝不保夕的生活,这种巨大的耻辱使得他以一介童稚之身便苦修剑术,企图由此而变强,返回京都振兴幕府,而本间氏康相似的遭遇无疑刺激了他的同理心,他重新上下打量了一下对方说:“你能够夺回佐渡岛,复兴家门的事业,这已经远远胜过我了!” “在下惶恐!”听到足利义藤的赞扬,本间氏康赶忙低下头去。足利义藤向在门外等候的朽木藤纲道:“藤纲卿,我已经渴了,让茶室准备一下!” “是,殿下!” 也许是烹茶的炭炉的缘故,本间氏康感觉到自己的内衣沾满了汗,紧贴着前胸,空气郁窒而又潮湿,分外难受,但他却坐在那里一动不动,任凭汗珠从自己的额头上一滴滴滑落下来,连伸手擦一下也不敢。原因很简单,与他共处一室的乃是室町幕府的第十三代征夷大将军——足利义藤,正在烧水烹茶的乃是朽木谷的真正主人、公方殿下的心腹朽木藤纲。 “请,氏康殿下!”朽木藤纲用拇指和食指拿起茶碗,将碾磨好的抹茶倒入其中,又倒入滚烫的沸水,碗中的液体立刻变为淡绿色,浓郁的茶香立刻充满了狭小的茶室。足利义藤的脸上立刻露出了陶醉的神情:“藤纲卿,你的茶道又有进步了!” “不敢!”朽木藤纲微微一笑,为两人分好了茶,足利义藤喝了一口,便闭着眼睛品味起来,茶道在当时的日本是一项颇为高雅的活动,本间氏康哪里见识过,只能也喝了一口,一口咽下,连大气也不敢出,屏住呼吸等待足利义藤的评价。 “嗯!”足利义藤睁开双眼,点了点头:“又多了几种品位,藤纲卿想不到你在茶道上的进步竟然如此神速!” “哪里!”朽木藤纲笑道:“说来还要感谢氏康殿下!” “哦?”足利义藤惊讶的瞪大了眼睛:“氏康卿还懂得烹茶?” 还没等本间氏康出口否认,朽木藤纲笑道:“倒不是氏康殿下会烹茶,只是这次的茶具乃是他赠予我的,不同的茶具自然是有不同的味道啦!” “哦?我倒是没注意!”足利义藤的兴趣一下子转到了那茶具上,他仔细的品鉴了一会叹道:“果然精美,氏康卿,你这茶具是从哪里来的?” 本间氏康哪里不知道这是朽木藤纲给自己准备的进言机会,赶忙恭声答道:“禀告公方殿下,这茶具乃是来自明国宁波的名匠所烧,是在下从堺镇购得的!” “难怪!藤纲卿,氏康卿为何送你这么昂贵的礼物呢?”足利义藤眼中露出惊异的光,当时正是茶道风靡日本上层社会的时候,京都、堺镇这些近畿地区的大名、富商无不以收藏名茶具为荣,尤其是出自明国名匠的茶具运到日本后更是能卖出匪夷所思的高价来,例如后世著名茶人千利休的松花便号称值40万石,这等于一个大国一年的全部收入。本间氏康送出的这个茶具虽然没有那么夸张,但在堺镇卖出个三五百贯还是没有什么太大问题的。 第一百三十二章侧近 “因为他想拜托臣一件大事!” “拜托什么事要送这么贵重的礼物?” “他要臣向天下无双的公方殿下引荐,自然要送上这样的一份厚礼啦!” 朽木藤纲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一下子引得足利义藤笑了起来,他转过头对本间氏康用半开玩笑的语气问道:“氏康卿,你为了见我给藤纲卿如此贵重的礼物,总不会是空手来见我的吧?” “藤纲殿下说的不错,一副茶具就让我面见到公方殿下您,这简直是太便宜了!”本间氏康躬身拜了一拜,从怀中取出一张纸来,双手呈上:“这便是在下献给公方殿下的礼物,” “是吗?”足利义藤到底还是个十五岁的少年,被本间氏康这么一记马屁拍的浑身舒坦,脸上不禁浮现出得意的笑容,但当他看到那张纸,脸上的笑容停滞了:“五十两金子、南蛮铁铠一副、生丝一担、斑鸠脚铳十挺——”念到这里他停住了:“氏康卿,你这斑鸠脚铳是什么?是铁炮吗?” “不错,明国人称铁炮叫鸟铳,这斑鸠脚铳便是鸟铳的一种,因为他发射时威力巨大,要用支架,看上去好像斑鸠脚,所以得了这个名字!” “那氏康卿可否为我等演示一番?” 本间氏康在周可成手下自然早就熟稔火器的使用,赶忙称是。他让外间的随从取了一支斑鸠脚铳来,让人将一只铁壶挂在七十步外的一棵树上,四发两中。看着被洞穿的铁壶,足利义藤又是喜悦又是兴奋。他犹豫了一下,问道:“氏康卿!我想问你一个问题,你方才说家门被灭,孤身逃亡到了近畿,哪来的军队攻下佐渡一国,又哪里来这么多火器、金银进献给我呢?” 本间氏康已经等待足利义藤这个问题好久了,他低咳了一声,装出一副略带紧张的样子:“不瞒殿下说,军队也好,火器财富也罢,都是从南蛮来的!” “南蛮?”足利义藤与朽木藤纲交换了一下眼色,南蛮这个词在战国时代的日本有特殊的含义,主要指的是葡萄牙、荷兰等欧洲商人,当然也包括一部分来自东南亚的商人。当时的日本人将这些容貌文化与自己有着巨大差异的异族商人称为南蛮,好和大明与朝鲜这两个人种相同,文化相近的邻国相区分。足利义藤也有听闻过许多这些关于南蛮商人的传说,问道:“你去过南蛮?” “嗯!”本间氏康点了点头:“我从佐渡逃出来之后,在近畿流浪了几年,但羽茂家不断派人追杀我,阴魂不散,城破时我从家中带出的钱财也快花完了。我只得投到一个南蛮商人手下,一来可以出海摆脱追杀,二来也可以挣些钱财。我跟随那南蛮商人去了安南,那里王室内乱,各家豪雄相互争斗,我投靠的那家主人也起兵,于是我……”本间氏康依照自己原先和周可成编好的故事叙述了一遍,基本是将周可成在越南的事情改成了自己,而谦王莫敬典就成了那个南蛮商人。总之他在越南立下大功,那南蛮商人登上了王位,还赐予他一笔重金,他就用这笔钱招募勇士,建造战船,想要夺回先祖留下的基业。 “原来你在南蛮竟然立下了如此武功!”足利义藤听了本间氏康这一个跌宕起伏的故事,触发了少年热爱幻想的品质,不由得双目生光:“那你为何不留在那里当一贵酋,又要冒着风波之险回日本呢?” “臣听说代马依风,狐死首丘,臣的祖先陵墓都在佐渡,在安南纵然富贵,也食不甘味,日夜盼望着回到故乡!” “说得好,说得好!”足利义藤叹道:“原来氏康卿是这么重情义的人,当真是值得钦佩。” 一旁的朽木藤纲虽然没有去过南蛮,没法从本间氏康的话语中找出破绽来,但他历经世事,本能就觉得本间氏康说的不尽属实,不过对于眼下的将军家来说,佐渡国守是谁根本无关紧要,本间氏康给自己的礼物和送来的金银武器假不了,之前的佐渡国人众们可连一个铜板都没有送来,如果他真的有实力拿下佐渡一国,将军承认他的佐渡国守护也不过是顺水推舟的事情,说不定还能赚点好处来,这等惠而不费的买卖越多越好。他正想暗示一下将军,看看能不能从对方身上再榨出点油水来,却听到足利义藤的声音:“那氏康卿是否愿意留在朽木谷,作为我的侧近呢?” 足利义藤话一出口,就有些后悔,他看到无论是朽木藤纲还是本间氏康都大惊失色,本间氏康更是长大了嘴巴合不拢,显然已经惊讶到了极点。此时他的心头反而产生了一种突破禁忌的快感,就好像捣蛋的孩子砸破了器皿一般,大声道:“如何?可愿意做我的侧近?” “这个——”本间氏康犹豫了起来,如果是在认识周可成之前听到这句话,那自然是天降喜讯,一个朝不保夕的浪人成为将军大人的侧近,那可是能代表将军直接与幕府管领、执事这样的大人物打交道的职位,用一步登天来打比方也不为过。但现在他已经距离佐渡守护只有一步之遥,背后还有兰芳社这个庞然大物,而且周可成的意思明显是不要太深的介入列国的争斗,免得被扯下水,如何回应将军的好意就是很大的学问了。正当本间氏康思忖的时候,朽木藤纲开口了:“殿下,在下以为与其成为将军的侧近,不如做佐渡守护,更能为您尽忠!” 听到朽木藤纲替自己解了围,本间氏康向对方投以感激的一眼,低下头去:“殿下,我也是这么认为的。臣下是个不识礼仪的粗人,与其在您身边,不如前往佐渡,更能为您尽忠!” 第一百三十三章全胜 “哈!”本间氏康赶忙跪伏在地,紧贴地面的脸上已经满是泪水。 看着本间氏康离去的背影,足利义藤笑了笑:“藤纲卿,我方才是有些太过任性了吧?” “不!”朽木藤纲低下头:“您是幕府的首领,挑选人才成为自己的侧近本就是将军的权利,这个本间氏康是个有实力的人,是一个好人选!” “那你为何反对?”足利义藤惊讶的反问。 “您忘记第一次见到他发生了什么吗?” “发生了什么?你是说三郎落到他身上的事情吗?” “嗯,他与您相貌很相似,如果十年以后,您应该就长得和他差不多,我想这才是三郎会将他误认为您的原因!” 听朽木藤纲说到这里,足利义藤脸色微变,作为清和源氏的后裔,足利家族也继承了源氏一族的诅咒——兄弟相争,家族内斗。正如当初源赖朝建立镰仓幕府后杀死立有大功的兄弟源义经、源范赖一样;足利尊氏建立室町幕府之后也杀死了弟弟足利直义,其庶子足利直冬更是成为幕府的心头大患,其后历代将军家族的内斗更是连绵不绝,对于二条城中的将军们来说,最可怕的敌人往往不是桀骜不驯的大名,而是与自己有着同一血脉的兄弟们,这位自称本间氏康的武士与自己的容貌如此相似,就连爱鹰都无法分辨,会不会也是某位先代将军留下的血脉呢? “藤纲,既然如此,你为何还让我答应他的要求?” “因为在下是将军的家臣,必须为了殿下您的利益考虑!”朽木藤纲答道:“足利一族的血脉若是获得佐渡一国的领地,那是将军的外援;但如果他留在您的身边,那却是您的隐患!” 足利义藤点了点头,正如朽木藤纲所说的,佐渡一国的领地仅有一万七千石,即便本间氏康真的是将军家的血脉,也不可能凭这么点领地重建幕府,但却足以成为自己的一枚棋子;但若在自己身边,却有可能成为威胁自己的暗子。他向朽木藤纲投以欣赏的一眼:“很好,就这么办吧!” 佐渡,羽茂城。 “也许数百年后,世人将称我为征服者!”周可成暗想,但现在应该还不会。在展示了羽茂高季等近百枚佐渡国人众们的首级,和缴获的大量旗帜、武器,并由羽茂高玄向城内喊话后,在不到半天的时间里这座佐渡岛上最坚固的城就落入了周可成的手中。为了让周可成可以乘坐战象进城,士兵们甚至拆毁了城门——这座坚城将和佐渡岛上的其他城一样被拆毁,其材料将被用于建造三津港以及附近的卫城,在未来的佐渡岛上,将不会允许保留任何可能成为威胁兰芳社统治的因素。 本丸城的广场上,羽茂的一门众绝望的挤成一团,阳光下,这些平日里趾高气扬的人们看上去毫无威严,交出了武器的他们看上去卑微的有些可笑,老人们满脸皱纹,皮肤斑驳,妇女们干瘦的像陈年的竹竿,脸则满是泪痕。 “你们胆敢向宗家举起刀枪,每个人都有罪!”周可成高声道:“但氏康殿下宽宏大量,他最后还是决定宽恕你们!” “宽恕?”一个老妇人强忍住抽泣,有些意外的问道:“要如何您才会宽恕我们?” “交出领地,拆毁城,去三津港的城下居住!” 羽茂家的人群里传出号哭声,绝大部分是女人,但也有男人的抽泣声,但绝大部分男人没有流泪,他们只是低下头,以避免让胜利者看到自己目光中的仇恨。 “放到三津港,我可不认为这是什么好主意,这些可都是毒蛇,他们早晚会报复你的!”米兰达低声道。 “不,那仅仅只是开始!”周可成低声用葡萄牙语答道:“离开了这里他们就什么都不是了,下一步这些人将被迁徙到台湾去种植稻米和甘蔗,工匠则被安置到兵工厂和造船厂,用不了几年功夫他们就会成为很好的农夫了!” “嗯,不错的想法,什么时候可以去看看金山?”米兰达满意的点了点头,如果说在所有人里还有谁最焦急,那就是他了,这个前葡萄牙军官对黄金有这异乎寻常的渴望,眼看这个传说拥有巨大金矿的岛屿即将落入自己手中,他的双手几乎都要颤抖起来了。 “别急,无论是作为基督徒还是军人,耐心都是一种美德!”周可成笑了笑:“在拆毁岛上所有武士的城堡和完成三津港的要塞化之前,我不打算考虑金矿的问题。” “好吧,你是对的!”米兰达搓了搓手:“周,我的朋友,我有一件事情想要请您应允!” “让我猜一下!”周可成的脸上露出让人玩味的笑容:“一定是和金矿有关,你想要当金矿的主管,是吗?” “好吧,你猜对了,周你真是魔鬼,总是能够猜透我的心思!”米兰达尴尬的笑了起来:“为什么呢?难道你不相信我,你可以派一个副手来监督我!” “不,这与信任无关!”周可成回过头来,脸上露出严肃的表情:“我有更重要的事情需要你做,一年2500金杜卡特,我就雇佣到一个矿山总管?别说傻话了,爵爷,难道你在我这里挣得还少吗?想想吧,两年多时间我们已经控制了多少航线?五年后,十年后,马六甲海峡以东的所有海面都会是我们的?你还会缺黄金?如果你愿意我甚至可以给你一块领地,比托斯卡纳(意大利北部地区,以富裕闻名)还要富有。你可以把他留给你的子孙后代。” “一块比托斯卡纳还要富裕的领地?周,你不是开玩笑吧?”米兰达瞪大了眼睛。 第一百三十四章备选 “这有什么开玩笑的?”周可成笑道:“你脚下的这个国家有两千万以上的人口,托斯卡纳有多少人口?不会超过两百万吧?这个国家土地肥沃,气候潮湿温暖,有各种丰富的资源,人民勤劳,只要战争平息下来,用不着多少时间就会变得极其富有。而像这样的国家在亚洲有多少呢?米兰达爵爷,我们的事业还仅仅是一个开始!把眼光放远一点!” “好吧,你说得对,我还是太性急了!”米兰达被周可成撩拨起了野心:“说说吧,我们现在应该做些什么?” “很简单,在本间氏康弄到幕府承认的守护之前,我们应该把杂活都干完!”周可成笑了笑:“比如那些逃走的小国人众!” “很好,你打算先攻打谁?” “攻打谁?不,我只是个商人!”周可成笑道:“如果可能的话,我宁可使用言语而非刀剑!” “你打算说服他们?”米兰达也不是傻子,立刻反应了过来:“用谁?派又三郎去?” “不,我现在需要他和喜八帮我处理河原田和羽茂这两家的领地,拆毁居城,搬运材料,事情太多了。而且他们的身份也太低了,恐怕很难得到那些国人众的重视!” “不重视?他们可是我们的使者,他们居然敢——” “聪明人也许不会,但这个世界上总是蠢货居多!”周可成打断了米兰达的发言:“又三郎和喜八已经用行动证明了对我、对兰芳社的忠诚,忠诚的部下对我来说是很宝贵的资源,不能浪费。所以我打算派羽茂高玄去!” “那个羽茂家的二儿子?” “对,就是他!”周可成跳下大象,一边踏上本丸的台阶一边解释道:“本间氏康已经出发好几天了,这一路上可能产生意外,我必须要准备一个后手!” “后手?羽茂高玄?” “没错,就是他!他已经背叛了他的家族,而且羽茂家的成员将会被迁徙到台湾去,在佐渡他实际上已经成了一株盆景,没有根基;但作为羽茂家唯一还活着的血脉,他有足够的名义统治佐渡。” “所以你要用他?”米兰达渐渐已经跟上了周可成的思路:“这是一次考验?” “是的,一次考验!无论是忠诚还是能力,我将给予他全权,如果他做得好,而本间氏康又发生意外,那本间氏康现在的位置就是他的;如果他做的不好——”说到这里,周可成的声音停住了,伸出右手握紧了拳头。 “我明白了!”米兰达笑道:“对于这位羽茂高玄来说,世界还真是残酷呀!” “爵爷!对于贵族的第二个儿子来说,世界总是残酷的,我还以为您早就明白这个道理了呢!” 说话间,周可成终于登上本丸的顶层,碍于人力物力所限,羽茂家并没有将居城修成后世流传下的安土桃山时代那些巍峨的天守阁,但从顶层往下望去,那种居高临下,将一切掌握在手的感觉依然让人陶醉。 “大人,羽茂高玄就在城下,要带他上来吗?”莫娜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带他上来,在拆毁这一切之前,至少要让羽茂家的成员在这里看上最后一眼!莫娜,你说是吗?”周可成转过身来,背对着羽茂城的景色,笑着问道。 泉州、月港。 林管家跳下驴子,以自己年纪所能允许的最快速度穿过街道,以至于差点被路过的一辆鸡公车撞上,他顾不得理会身后留下的一片污言秽语,飞快的冲进一家店铺门前,用力敲打着门环,高声喊道:“快开门,快开门!” “来啦,来啦!”门内传来懒洋洋的应答声:“莫拍了,这门环都被你拍坏了!”说话间,店门打开,露出一张睡眼迷惺的脸,看到林管家吓了一跳:“林管家,您亲自来怎么也不知会一声?” “少废话,快拿茶来,渴死你老子我了!”林管家径直进了门,一边骂道:“还有,让人准备一条船,我要去浯屿,马上!” “是,是!”那小厮应了一声,一边去给林管家准备茶水,一边叫还在后院的管事。原来这家店铺本是林府的产业,表面上只是卖些杂货,背地里却是勾连那些通番走私的枢纽。朱纨剿灭了浯屿之后消停了一段时间,朱纨下狱之后,浯屿岛上的海上贸易便死灰复燃。岸上有以林希元为首当地缙绅的庇护,海上有周可成打通了北到朝鲜、北海道;东到日本,南到升龙府的海上贸易网络,实际上浯屿已经成为了整个东南最大的海上走私贸易中心了。 管事听说林府管家到了,忙不迭出来向管家见礼,林管家放下茶杯问道:“九指还在浯屿岛上吧?” “九指?不好说,上一班船已经来了五六天了,货早就装卸完了。不过这两天风向不太好,应该是还没回去!” “好,立刻送我上岛!”林管家站起身来。便向后院走去,管事赶忙跟了上去:“海上风大,船颠簸得很,要不您在这里歇着,小人让个伙计带个话,让九指来一趟不就行了!” “住口!”林管家喝住管事:“你懂个屁,让你准备船就准备船,哪来那么多废话!” 那管事的马屁拍到马腿上,只能连连称是,他将林管家送上船,看着小船越划越远,皱起眉头:“正是奇了怪了,干嘛对个跑海的这么客气!” 天色阴冷,大海和天空一般灰黑,海风猛烈地吹打着船帆,啪啪作响。林管家紧紧抓着船舷,好让自己的胃觉得舒服点。他不禁有点后悔为啥不采纳管事的建议,不过临走前老爷叮嘱的话驱散了他的后悔:你要亲手把信交给九指,这件事情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第一百三十五章邀请 “看来是件麻烦事!”林管家自言自语,他很了解林希元——实际上他可能是这个世界上最了解林希元的人,他才十二岁就已经给林希元做书童了。老爷是个心思缜密的人,很少有人能够骗过头——除非是他自己不想撕破脸,所以既然老爷已经说明要亲手把信交给九指,那自己还是照办的好。 风越来越大了,小船的颠簸程度也越来越大,林管家死死抓紧船舷,强忍住肚子里的不适,中左所(厦门岛)的渐渐被抛到自己身后,浯屿岛已经触手可及。他咬紧牙关,竭力瞪大眼睛开始寻找,兰芳社的船只很好辨认,突然他松了口气,飞鱼号的船影映入他的眼帘。 “靠过去,就是那条船!”林管家摇晃着站起身来,对船老大喊道:“就是那条细长细长的!” “得了,老爷安心坐好了!”船老大应了一声,用力摇动船橹,小船微微偏过头,向飞鱼号靠拢过去,当相距还有二三十步远,林管家就高声喊道:“九指掌柜在船上吗?” 林管家喊了两声,飞鱼号的船舷上探出几个脑袋来,立刻就认出了他,赶忙放下箩筐,拉他上去。林管家的双脚刚刚沾甲板,便对迎上来的九指道:“老九,你快把这里的事情安排一下,完了跟我走!” 自从周可成远征佐渡之后,从淡水到浯屿这条航线实际上就已经交给九指管了,他和林管家早就是熟人了,笑嘻嘻的问道:“明天就要开船去淡水了,这么晚还去哪里?” “自然是要紧事,你晚一天走就是了!” 听林管家这话九指笑了起来:“林管家你这话说的可就轻巧了,好几条船,上百号人,几千石的货,晚一天是多少银子?再说这海上要错过了风向,里晚了,后面就跟着晚,可不是晚一天的事情了!” “老九你这话说的,我难道连这都不知道?”林管家顿足道,他看了看左右凑到九指身旁,附耳低声道:“是我家老爷要见你,除了我,还有黄老爷、何老爷、程老爷他们,周围几个州县的都来了,是要命的事情!” “黄老爷、何老爷、程老爷他们都来了?”九指一愣,林管家方才提到的都是闽南地区的有力缙绅,都是连续数代都有人考中功名出仕为官,而且宗族强盛、财雄势大,在地方上都是一手遮天的人物,即便是朝廷命官,在许多事情也要与他们商量才能办,浯屿为中心的贸易网络能这么快恢复,与这几位大人物的能量是分不开的。像这几位大人物的邀请是绝对无法拒绝的,他犹豫了一下道:“林管家,你也知道,虽然浯屿的事情眼下是归我管了,但说到底我只暂代四五哥的,大事是做不得主的,要不等我回去禀告四五哥一声,让他下次来拜见几位老爷可好?” “下次,要命的事能等下次吗?”林管家一把扯住九指的袖子:“也没要你立刻做主,别废话了,快跟我上船吧!” 九指头拗不过林管家,只得把船上的事情吩咐了几句,带了两个随从便上了小船,往泉港而去,一路上他询问管家,林管家却只说见了几位老爷便全知道了,倒把九指憋得的慌的很。好不容易上了岸,早有一顶轿子在码头等候,林管家拉着九指上了轿子,便一路沿着街道疾行而去。待到轿子听了,九指下了轿子一看却是一栋三四进的院落,门口黑底金漆三个大字——闽王祠。 “林管家,莫不是来错了?”九指惊讶的回头问道,他虽然是浙江人,但对泉港早就熟了,知道这闽王祠里供奉的乃是唐末五代的王审知,由于其父子三人对福建地区的开发贡献很大,其死后福建民间尊称其为开闽王,并建庙供奉。供奉其父子三人的庙在闽南地区到处都是,像泉港这种贸易中心更是香火旺盛,九指自己逢年过节也有过来烧香拜拜,祈祷顺风顺水,一路平安,却不想自己怎么被拉到这里来了。 “没错,你快随我来!咱们别堵在门口,惹来闲人耳目!”林管家不由分说,便拉着九指进了庙,也不去大堂烧香,径直往后院去了,穿过两重院落,来到一个别院门口。九指看到两个家丁打扮的汉子守在门口,看到林管家来了赶忙躬身行礼:“林管家您快进去,几位老爷都等了好一会儿了!” 林管家点了点头,便拉着九指进了院子,只见堂上灯火通明,里面传出乐曲之声,显然有人正在饮宴取乐。林管家低声道:“老九,你在这里稍等会,我上去知会老爷一声!” 九指点了点头,赶忙整理了一下衣衫,便听到堂上的通传声,赶忙进得屋来,只见两张八仙桌旁坐着七八个峨冠博带的老者,上首的便是林希元,赶忙敛衽下拜道:“小人见过林老爷!” “九掌柜来了!好,好,起来说话!”林希元满脸笑容,笑着伸手虚托了一下:“好叫与九掌柜认识一下,这几位是同安黄老爷、南安何老爷、兴化程老爷……” 听林希元这般介绍,九指知道这几位应该都是周围地区的缙绅,忙不迭一个个大礼参拜,而被介绍的人多半不过拱了拱手,有的不过点了点头,最礼貌的也不过是欠了欠身子,九指心中暗自奇怪,无论是林希元还是这几位都是大忙人,为何会聚在一起见自己这个小人物。 说话间林希元已经将两张八仙桌旁的人介绍完了,只剩下最后一个容貌寻常的长衫汉子,林希元笑着伸出手:“这位是吴先生,乃是知府老爷身边的幕友!” 第一百三十六章募团上 九指惊讶的瞪大了眼睛,方才林希元介绍这些缙绅他还以为林希元是为了走私贸易的事情,毕竟番货的输入、分销;出口商品的采购、运输都离不开这些缙绅,眼下浯屿这边进口的番货越来越多,朝鲜、日本以及升龙城这几个地方对生丝、茶叶、瓷器、布匹这些明国商品的需求也是越来越多,扩大商品来源地和销售市场势在必行。但不管怎么说按照大明的律例民间海外贸易是违禁的,闽南官府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装作没看到也还罢了,这位知府老爷的幕友来这里又算什么呢? 九指站在那儿发呆,那位吴先生也不生气,笑着站起身来向九指做了个长揖:“在下姓吴名可卿,在府里混口饭吃,听兄台口音,应该是宁波人氏吧?” 九指听到这里,如梦初醒,赶忙躬身还礼:“不错,小人的确是宁波人氏!” 吴可卿笑道:“哦,在下是绍兴人,算来你我也算得上是小同乡了!” “不敢!”九指听对方口气友善,心中暗喜,连忙应道:“不过两地的确相距不远,小人老家是鸣鹤场的,与余姚不过隔着一条河,过了余姚不远便是绍兴了!” “他乡遇故知,当是一大喜事呀!”林希元在一旁笑道:“来人,在吴先生旁边给老九添一张椅子,一起坐下说话!” “是,老爷!”林管家应了一声,不一会儿便送了一张椅子上来,九指见状不由得暗自吃惊,原来虽然随着兰芳社实力的增长,周可成与林希元为代表的闽南士绅之间的关系也发生了微妙的变化,由士绅一方为保护人、海商为受保护人;渐渐变为双方平等合伙一方转变。但从总体来看,士绅一方还是处于优势,毕竟其不但控制了番货的销售市场和明国货物的采购渠道,而且在政治、文化以及社会地位上都远远高于兰芳社一边,这一点明显的体现在双方的交往之中,比如当周可成前来拜访林希元家时,只会从侧门进入,在偏屋接待;像九指就更差一些了,绝无与林希元同坐一桌的事情。今天突然如此,九指不禁心中暗想:“林老爷今日如此,莫不是有事相求?” 九指想到这里,便细心观察起左右的脸色来,他立刻发现林希元本人倒也还罢了,其余几个缙绅虽然尽力掩饰,但脸上或多或少还是流露出鄙夷和不耐烦的神色,观察了一会儿他心中便有了底,低头吃菜喝酒,只是等着对方开口。 酒过三巡,林希元突然轻击两下手掌,屋内的仆役婢女都退了下去,只剩下桌上的人,九指心知戏肉到了,心中暗自提防。 “老九!”林希元微微一笑:“方才我听管事说你今晚我这里,耽搁了开船的时间,还请见谅!” “林老爷说笑了!”九指赶忙欠了欠身子:“林老爷您请小人来,是小人的福气,哪有什么耽搁不耽搁的!” “呵呵!”林希元笑道:“话不能这么说,我虽然没有出过海,但也知道你们跑海的有时候晚一日便要耽搁十天,再说一条船上就是上千两银子的货,几十条人命,停在港口里就是白花花的银子丢到水里去了。只是这件事情对于我闽南上百万百姓实在是生死攸关,与周先生你们也不无干系,所以老夫才说无论如何也要请你老九跑上这一趟。” “闽南上百万百姓生死攸关?”九指被林希元这番话给吓住了,半响之后方才结结巴巴的答道:“这,这个恐怕不是小人能够承担得起的吧?” “老九,你先别急,吴先生,你把事情和老九说一下!” “是,林老爷!”吴可卿咳嗽了一声,从怀中取出一份塘报来,沉声道:“这是一个月前右都御史兼兵部右侍郎,总督江南、江北、浙江、山东、福建、湖广各省御倭大臣张经写给朝廷的一份奏疏,在奏疏中说江浙等地兵屡败于倭人,糜烂不可用,奏请调两广狼土兵为先锋,讨伐倭贼!” “朝廷派大军讨伐倭贼?这可是大好事呀!”听了吴可卿这番话,九指不禁喜出望外,他从同伴口中得知故乡被倭寇侵袭的惨状,虽然他的家人早已经去了台湾,但毕竟祖宗陵墓还在那里,在他看来朝廷大军一到,倭寇自然土崩瓦解,故乡也可以重得安宁,自然是好事。可他话刚出口,就发现桌上的那几位老爷个个脸上都露出了愤懑鄙夷的神色,话说了一半又缩回去了。林希元叹了口气,对吴可卿道:“吴先生,劳烦你和老九解释一下!” “是,林老爷!”吴可卿对九指道:“老九,事情不是这么简单的。俗话说贼过如梳兵过如篦!自古以来只要是打仗过兵,这个地方就和脱层皮一样,没个三年五年喘不过气来的。更不要说张大人为了平定倭寇,竟然向朝廷上书奏调两广狼兵前来,这狼兵虽然剽悍善战,可以少胜多,但毫无军纪可言,所到之处劫杀乡里。到头来只怕倭是平了,两浙的百姓也要脱一层皮呀!” “可,可总不能放着倭寇不管,任凭他们随意杀掠吧!” “所以我才请老九你来!”林希元接口道:“两浙的事情我们管不了,可这八闽之地是我们的乡里,祖宗陵墓皆在这里,岂能容那狼兵荼毒?再说了,这些日子有倭寇来这里吗?明明没有嘛!大伙种地纺织做买卖,日子都过得好好的。结果他张经在两浙用狼兵平倭,那些倭寇在两浙占不到便宜,肯定跑到我们闽地来了;然后他又驱使狼兵来打一次,八闽百姓何辜,要吃这两遍的苦头?” 第一百三十七章募团下 “是啊!林兄,我一定要写信给朝中的同年,狠狠的弹劾那张经一本!” “对,一定要弹劾张经一本!” 林希元这番话立刻激起了众士绅的一片赞同声,两张八仙桌旁的这些士绅倒不是人人都有插手海外贸易,但无不是田连阡陌,产业众多,一旦狼兵过来平倭,即便他们自家的产业不会遭到抢掠,也会被勒索逼迫捐助军资粮食;更不要说过兵之后必然地方萧条,哪怕是出于自身利益出发他们也必须拿出钱粮来协助官府赈济乡里。所以在这件事情上,所有的士绅都坚决的站在了反张经一边,在他们看来朝廷的威严固然重要,但自身的根基却是在这八闽大地之上,这是绝对碰不得的。 林希元说完这番话,目光转向九指,只见对方瞠目结舌,一副不知所措的样子,心中不由得暗自生出鄙夷之情来:象这样一个粗鄙汉子,居然也能和自己坐在一张桌子上,当真是变了天了。他懒得再和九指解释下去,向吴可卿使了个眼色,示意其解释给九指头听。 “老九!”吴可卿笑道:“张经刚刚出任督师之位,过去又在两广立下军功,有知兵的名声,弹劾这条路是不成的,知府老爷请了几位先生去府中商议之后,倒是找出一条路来,既可以平定倭贼,又能免去狼兵入境祸害地方的害处!” “哦,还有这等两全其美之策?那可是太好了!”九指闻言笑道:“几位相公果然是读了书的,不像我们这些粗人除了卖傻力气啥也不会!” “其实这办法说透了倒也简单!”吴可卿笑道:“就两个字。” “两个字?” “不错,团练!”吴可卿笑道:“张大人之所以要力主调两广狼兵御倭,理由就是江浙守兵屡次败于倭寇,糜烂不堪,那若是我等能够自起团练御倭,自然我家大人自然也能拒绝张大人调遣狼兵入闽了!” 听到这里,九指也从吴可卿的话中听出点味道来了,显然反对狼兵入闽的不但有这些当地缙绅,还有地方官员,只不过张经头上有兵部右侍郎与右副都御史两顶帽子,前者也倒还罢了,后者在明代可是大杀器,林希元这些在乡的缙绅也还罢了,在职的地方官员再怎么不满意也得捏着鼻子认了。那么唯一的办法就是自己起团练搞定倭乱,只要我不上奏朝廷说有倭寇入侵,张经自然也没理由让狼兵来祸害了。 林希元接口道:“老九!我们和知府老爷都商量过了,起团护卫乡里,抵御倭寇,这个名义朝廷肯定会准的,钱粮每亩田加个一分两分银子,泉港一年也有三五百条船,每条船收个几十两银子,加起来一年十几万两银子是有的,可钱有了,未必能练出兵来。那些闲汉平时拿了银子,握枪持刀如儿戏一般,遇到倭人便作鸟兽散,去当了山贼,不但白白花了银子,反倒成了祸患!” “林老爷,您的意思是?”九指被林希元这番话弄得有些糊涂了,方才说要起团御倭的是他,现在又说起团未必能抵挡得住倭寇,听起来自相矛盾的很。 “我的意思是用船!”林希元说到这里,下意识的压低了声音:“倭人长技无非倭刀锋利,轻骠悍勇;但其舟船狭小简陋,远不及我大明战船坚固,海上交战,无非船大胜船小,船坚胜船脆,若是能与海上便将其截击,彼倭刀虽利,又如何能施?以贵方船队的厉害,打倭船易如反掌,只要胜上两次,倭人自然不敢犯我八闽之地了。” 九指听到这里,总算是明白了林希元是打自家船队的主意了,他想了想答道:“林老爷,这件事情关系重大,不是小人能说的算的,还要请示大当家的!” “这是自然!”林希元笑道:“我已经修书一封,请你带回给你们周头领,你回去替我转告他一声,他虽然行走海上,但根还是在八闽之地,做人切不可忘本呀!” “林老爷教训的是,小人记住了,一定会转告给大当家的!”林秀元恭声道。 佐渡岛外海。 远处,微弱的光线穿透海上的雾气,在地平线附近闪耀。 “是星星?”勘兵卫问道。 “不,是灯塔!”本间氏康答道:“佐渡的灯塔,看这个速度天亮就能抵达佐渡了!” “天亮就能到佐渡了!”勘兵卫重复了一遍好友的话,他转过身来,背靠船舷,身体随着甲板起伏而晃动,脸上露出带着讥诮的笑容:“上岸后我该怎么称呼你呢?佐渡守殿下?” 船长正在大声发号施令,水手们沿着桅杆爬上爬下,忙着摆弄索具和厚重的船帆。甲板吱吱嘎嘎的倾向一侧,舵手将船舵转向左,船头将绕过佐渡岛,到位于岛屿对面一侧的三津港。本间氏康没有立即回答好友的问题,而是死死的盯着海面,几分钟后他才答道:“勘兵卫,你还记得那天晚上的事情吗?就是——” “当然记得!”勘兵卫打断了本间氏康的话,显然他很清楚好友话里说的“那天晚上”指的是什么,他的脸上剧烈的抽搐起来:“只要我还有一口气,不,哪怕是死了化为鬼魂,我也不会忘记那天晚上发生的事情!” “是呀!,我也忘不了!”本间氏康叹了口气,目光继续盯着远处黑乎乎的岛礁:“天也是像这样黑,风从海上吹过来,只有我,你,还有信康殿下,只有我们三个人,我们就在海边,围在篝火旁烤鱼……” “够了!”勘兵卫突然怒喝一声,打断了本间氏康的回忆,他呼吸急促,黝黑的脸上肌肉扭曲,看上去分外吓人,几分钟后方才平息下来,冷笑道:“当时那些刺客是冲着你来的,信康殿下也是因为你而死的,是吗?” 第一百三十八章回忆 “是的!”本间氏康点了点头:“那伙人确实是冲着我来的,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应该就是羽茂家派来追杀我的刺客信康殿下当时也的确是为了保护我而死的,可是勘兵卫,你知道为什么信康殿下会这么做吗?” “哼!”勘兵卫冷笑了一声:“我怎么知道,不过信康殿下当初在村子里就对你另眼相看,和其他几人大不一样!” “是呀,这一点我当初也感觉到了,原先我还以为那是因为信康殿下特别欣赏我,只是直到不久前我才知道真正的原因!”本间氏康叹了口气,当初他刚从佐渡逃出时,曾经跟随一个叫做佐佐木信康的浪人,为保卫一个村落而召集了七名武士率领村民抵抗山贼的侵袭,结果虽然村落保住了,但这七名武士中也只剩下佐佐木信康与本间氏康活下来,而这个勘兵卫却是村中的一名无父少年,因为仰慕佐佐木信康的兵法和才能,便离开村落追随佐佐木信康。这个怪异的三人组在近畿一带过了数年的浪人生活,勘兵卫也在佐佐木信康的教育下渐渐长大,突然在一次夜袭中佐佐木信康为了保护本间氏康而死。在安葬了佐佐木信康之后,在两人之间第一次爆发了激烈的争执:勘兵卫希望找到凶手为佐佐木信康报仇,而心里清楚真正的幕后凶手是何人的本间氏康却严词拒绝,激烈的争执之后两人分了手,本间氏康去了堺镇,企图在那儿乘船去一个遥远的地方避开仇敌的视线,而勘兵卫则继续在近畿游荡。数年之后,当本间氏康回到堺港,通过纳屋的地下网络打听当年的那个小兄弟下落后,才惊讶的发现当年那个总是拖着鼻涕的朝日丸已经成为了近畿地区有名的雇佣兵首领,手下有百余装备齐全的野武士,整日周旋于三好、六角、一向宗等近畿势力之间。于是本间氏康在从将军哪里得到了佐渡国守护之位后,便邀请勘兵卫随自己一同前往佐渡,共创大业。 “真正的原因?”勘兵卫冷哼了一声:“还能有什么原因?难道是氏康殿下知道了你的真正身份,想从您这位守护大人首领得到一城之地?” “不!”本间氏康摇了摇头,好似全然没有听出勘兵卫话语中的嘲讽:“信康殿下他的身份只怕不比我这个佐渡守护低。” “你说什么?”勘兵卫瞪大了眼睛:“你这是什么意思?” “勘兵卫,你这些年在近畿应该也见识了许多人吧?你觉得信康殿下像是个野武士吗?” “这个——”经由本间氏康一提醒,勘兵卫愣住了,在日本战国时代,野武士这个群体的范围非常广,从除了两把刀便一无所有的流浪汉到有山寨、上千石土地、能够动员好几百壮丁的土豪(例如著名的蜂须贺党)都可以被称为野武士,但是总体来说以当时的正统观点来说,野武士是不属于武士阶层的,他们的土地、财产、身份都没有得到当时统治阶级的承认,其常用的战术、文化以及利益也和当时的武士阶层有明显的区别。虽然由于战乱的缘故,有许多失去领地的武士沦落进入野武士的行列,但要想将这些原本属于武士阶层的人与其他野武士区分开来还是很容易的。以佐佐木信康的学养,武艺和见识,怎么看也不是像他自己说的那样五十多战每战必败的野武士。 “这也没什么奇怪吧?也许信康殿下的家门败落了,你自己不也是这样的吗?”勘兵卫反驳道。 “是呀,你觉得像信康殿下有才能的人会一直这样颠沛流离下去吗?一直到几个月前我也是像你是这么想的,直到我在朽木谷拜见公方殿下之后才觉得不对!” “朽木谷?公方?这和信康殿下有什么关系?” “当然有关系,公方殿下的容貌和我很相似,就连他的猎鹰都分辨不了我和公方殿下!”本间氏康说到这里,稍微停顿了一下:“你明白我的意思了吗?” 勘兵卫已经不是当初那个懵懂少年,立刻就明白了过来:“你的意思是做公方殿下的影武者?” “嗯,当然不是现在的公方殿下,应该是他的父亲或者叔叔!”本间氏康冷笑了一声:“信康殿下应该是幕府某位大人物的家臣,他偶尔遇到了我,发现很适合做他主家的影武者,所以——” “这与我又有什么关系?”勘兵卫打断了本间氏康的叙述,声音里明显带着怒气:“也许对于你来说,信康殿下是别有企图的人,但对于我来说却是与父亲和老师同等的存在。” “不,我说这些并不是想要改变什么,无论是出于什么目的,信康殿下对我做的一切都不会改变。在我最困难的时候他帮助我、引导我、教育我,最后还用生命保护了我。无论如何,我对他的感激之情都永远不会改变!”本间氏康低声道:“无论他真实的身份是什么,在我眼里他永远是那个野武士佐佐木信康,等我当上佐渡国守护之后,我就会在居城旁边修建一座菩提寺,为他祈求冥福!” 听了本间氏康这番话,勘兵卫的脸色好看了不少,他点了点头:“不管他真实的身份是什么,在我眼里永远是那位佐佐木信康。氏康,你上次说愿意给我两千石的领地?” “没错,勘兵卫你知道当初我物领一族都已经被敌人几乎斩尽杀绝,如果你帮助我安堵了佐渡一国,你就是我的一门众,两千石又有什么?” 勘兵卫冷哼了一声,没有说话,不过脸上还满是疑虑之色,本间氏康笑了笑:“三津港就要到了,上岸之后你可以用自己的眼睛观察,看看我有没有骗你!” 第一百三十九章一国一城 三津港。 “这些便是公方殿下赐予你的?”周可成看了看面前的摆放的几样物件:“送了那么多礼物过去,就给了这么点玩意?” “大人有所不知呀!”本间氏康却是喜形于色:“这白伞袋和毛毡鞍覆乃是公方殿下亲赐我的,这表明我已经有了将军身边御方众的身份,足以担任一国之守护,而且将军还派出近臣松田藤弘前来宣读任命我为佐渡守护,这可是莫大的荣耀呀!” “好吧!只要能搞定这些国人众和北陆的长尾家就好!”周可成的脸颊抽动了一下,为即将花出去的钱财而肉痛,显然这位从朽木谷跑到北陆来的松田藤弘肯定是不会白来的,怎么的自己也得给掏一笔钱将其打发了。 “这个大人不必担心!”本间氏康笑道:“松田藤弘殿下乃是获得公方殿下赐名的近臣,由他宣读公方殿下的令旨,无论是佐渡的国人众还是长尾家,都只有俯首听命的份!” “这个——,我劝你还是不要太过乐观!”周可成笑了笑:“将军自己都被近臣赶到朽木谷去了,他的一纸文书就能让国人众和长尾家听话?我看未必吧,归根结底还是要靠咱们自己!” “大人说的是!”本间氏康点了点头:“不过这一任公方殿下绝非寻常人,刚毅武勇,不愧为是继承了八幡太郎义家嫡系血脉的源氏栋梁,看来幕府复兴有望呀!” 周可成看了一眼本间氏康,没有说话,在他看来本间氏康是有些一厢情愿了,也许那位在朽木谷中的公方殿下真的像他说的那样勇武刚毅,才能过人,但个人的才能从来不是决定历史发展的第一要素,已经朽坏的根部是无法支撑起参天大树的。从某种意义上讲,将军本人的才能不但不会挽回幕府的颓势,反而会加速幕府的灭亡,因为以眼下的形势,掌握近畿实权的细川家以及三好家并不会主动推翻幕府,毕竟他们也需要利用室町幕府这个大义名分来控制其他各国大名,但他们绝不会容忍一个性格强悍,才能卓越的将军存在,因为将军越是强势,与他们争夺幕府控制权的可能性就越大。一旦冲突爆发,以双方的实力对比来看,胜负已经不问可知。即便眼下这位将军人品爆发,将细川三好这一批反贼都干掉,结果也不会有太大的改变,因为从一个更长远的时间来看,战国的最后一幕即将揭开,以织田、北条、武田、上杉为代表的一批处于较为边缘地带的战国大名正在整合其领国内部的力量,并吞周边领国,相比起近畿地区,这些地区的人口和经济总量也许有所不及,但内部矛盾也较小,显然其整合实力的速度是要比近畿地区快得多的。即便将军能够搞定身边的一票反贼,也很难抵挡得住那些战国大名接下来的上洛,到了那个时候,这位将军唯一的下场就是成为幕府的殉葬品。而周可成可不希望本间氏康介入过深,把自己也给牵连进去了,于是他决定稍微提醒对方一下。 “氏康,将军在近畿,我们在佐渡,有些事情并非是你我管得了的,你明白吗?” “是,是!”本间氏康也从话语中听出了上司的态度,赶忙连连点头:“大人,我一定会注意的!” 见本间氏康并没有坚持,周可成微微一笑:“当然,花点钱与将军家结个善缘也不是不可以,对了,既然你回来了,打算把居城设置在哪里?” “居城,自然是杂太城,那是我们物领一族数百年来的根基呀!” “杂太城?”周可成摇了摇头:“我觉得那不是一个好地方!” “为何这么说?” “氏康,你的祖先建城于杂太,那是因为他们的力量来源于周围的村落,亲族可以藩卫城池。但杂太城已经被攻陷了十余年了,周围的亲族早已物是人非,在佐渡岛上你有多少可以信任的人?一旦事变发生,杂太城只会成为你的坟墓,就和你的兄长一样!” 听了周可成这番话,本间氏康不由得脸色微变,几分钟他答道:“您说得对,大人,那我应该在哪里建城?” “三津港,就在你的脚下!”周可成答道:“你的力量来源于海上,是我们的船让你重新登上守护之位的,树离不开自己的根,人也一样。在这里你可以出兵征讨敢于反抗你的人,情况不利你可以坚守城中,等待海上的援兵,最坏的情况也可以乘船逃走,等待机会卷土重来,这难道不是最好的选择吗?” “大人,您说的不错,可是内陆呢?在这里我没法管理内陆的领民,国中平原还好,靠近山中的国人众一旦起事,可能要六七天我才能知道消息!” “那也比被围在城中吃老鼠的好!”周可成冷笑一声:“而且我打算在佐渡国颁布‘一国一城令’,消除这个隐患!” “一国一城令?” “没错,一国之内除了守护本人,其他人一律不允许修建居城,房屋院墙的高度不得超过两人高,外面不许挖掘壕沟,墙上也不许有射楼、城垛以及其他工事!” 本间氏康给周可成这番话给吓住了“这,这恐怕不可能吧?所有的国人众都会反对的!” “是吗,那岂不是正好?我在的时候他们反抗总比我走了以后他们反抗好吧?”周可成笑了起来:“再说已经没有什么所有的国人众了,羽茂、河原田、泻上、久知这四家已经不存在了!” “不错!”本间氏康这才反应了过来,周可成方才提到的四家虽然石高只占全佐渡的五成左右,但几乎全部集中在国中平原,已经连成了一大块,其他的国人众的领地多半分散在大小佐渡山脉的谷地中,虽然易守难攻,但也难以联合起来。周可成完全可以先把国中平原上剩下的几个国人众的居城先都拆毁了,然后再去对付那些其他在山地里的国人众。 第一百四十章返乡 “你先请那位松田殿下休息几日吧,等我把三津港的围墙修建好了,就召集国人众宣布公方殿下的令旨,当场宣布一城一国令!” 当女真人将马牵出围栏时,正是拂晓时分。阿克敦吸了吸早晨清爽的空气,地平线处依然是粉红色,以上渐渐变为浅灰色,启明星高悬于东边天空,宛若钻石一般闪耀,远处山峦上阴暗的森林在阳光下渐渐呈现出绿、金黄、红、褐等各种色彩,在橡木、槐树等这些阔叶林之上,是呈现出墨绿色的针叶林。 阿克敦大声吆喝着,让几个部下骑马向东西两面的最高点,观察周围的杂木林与灌木丛里是否有潜在的敌人出没,一旦发现异常情况,他们就将吹响号角示警,其余的女真人则驱赶着马匹到河边饮马,啃食河边肥美的草料。确认一切正常之后,他本人则解开裤子,舒舒服服的拉了一泡尿。 在他的身后不远处,一个堡垒正在修建中,与当时绝大多数日本的城池不一样,这座堡垒并非修建在险峻的山顶,而是在平地。堡垒的面积并不大,只有大约十亩地大小,外表与当时日本常见的桐叶家徽有些相似,所以佐渡岛上的日本人称其为桐叶堡,桐叶的尖端面朝陆地,而尾端面朝陆岬。在堡垒的外壁之外是两条壕沟,指向内陆的三个尖端各有一个炮台,建设完毕后将装备一门可以发射18磅实心弹的长炮,城墙上有修建供弓箭手或者火绳枪射手射击的城堞。唯一的城门在两个尖角之间的底部,为了保护城门并遮挡进攻方的视线,在城门外有修建一个小型的三角堡,三角堡的上有两门主要发射霰弹的短管炮。在城堡的内侧有仓库、蓄水池、军械库、武器广场和足以容纳三百名士兵住宿的营地。如果从天空向下俯瞰,三津港位于一个巨大海湾的底部,在港口右侧大约一公里远的地方有一个伸入海湾大约有两公里左右长陆岬,形成了一个天然的防波堤。新的三津港将会被建设在这个陆岬之上,码头、仓库、修船厂、必须的其他工厂、宿舍区、商业区、蓄水池等等,而堡垒则位于陆岬的根部,足以防御从陆地方向的进攻。依照周可成的规划,新的三津港除了可以供控制佐渡岛的分舰队停泊,还将成为从台湾到南千岛群岛的捕鲸船、铁矿砂船的中途停泊港,同时还可以向日本的北陆奥羽地区进行贸易,如果将台湾比作兰芳社的雁头的话,那么三津港便是兰芳社这只大雁右翼的一根雁翎。 阿克敦撒完尿,提好裤子,饮好了马,就从草场里弄来两大捆干草,一捆丢到马旁,让马去吃,自己便躺在另外一堆干草旁,想着自己的心事。北风卷起一捧蓬草,落在他的脸上,阿克敦伸手拨开蓬草,低声道:“冬天就要来了,想必此时的家乡已经落雪了吧?” 对于阿克敦来说,出门当雇佣兵并不是什么新鲜的体验。从地理上看,位于欧亚大陆东北边缘的长白山脉与北朝鲜的盖马高原是一个整体,这一块地区山脉纵横,土地贫瘠,气候苦寒,相比起西南的辽河平原还是东南的汉江平原可谓是一块食之无肉弃之可惜的鸡肋。因此虽然在元灭亡之后,明与朝鲜瓜分了这一块土地,但不约而同的将统治核心放在辽河平原和汉江平原之上,而对这一大块区域采用羁縻的管理方式,即只要任何一方不对这个中间地带插手,另外一方都当做没看到,任凭这里的女真部落自行其是。其结果就是女真部落之间为了争夺猎场、土地、牲畜、人口乃至官职发生战争是司空见惯的事情,大明和朝鲜也时常挑拨部落间的战争,以削弱潜在的敌人。为了能够击败对手,各个部落拉拢盟友、招募雇佣兵更是司空见惯,阿克敦就曾经好几次渡过图们江去帮助对岸的同胞打仗。夏秋两季开打,冬天到了就停战,带着战利品回家,若是依照这个惯例,用不了多久自己就应该商船回到礼成港,带着薪饷和战利品回家过冬。 但这一次远行却给了阿克敦一种完全不同的体验,坦率的说当他第一次从带着黑色高冠的朝鲜官员口中得知要出海前往一个从来没有听说过的地方时,他的第一反应是拒绝。但丰厚的安家费和家中那几张嗷嗷待哺的嘴巴让阿克敦最后决定还是出去碰碰运气。在接下来的几个月里阿克敦大开了眼界,他第一次知道这个世界有这么广阔,而且按时发饷的举动也颇为出乎他的意料。阿克敦可不是与世隔绝的野女真人,他早就明白了那些商人们的奸诈和吝啬,他也很清楚被当做军饷发下来的白色金属小块的价值。和贵金属流入地的明国南方不同,在偏僻的朝鲜北部白银的购买力至少要高出六七倍。吃饭穿衣不要钱,每个月一两银子的军饷,立功还有赏银,还可以分到战利品,在一年不到的雇佣兵生涯里阿克敦竟然积累了八十两银子这样一笔巨款,丰厚的回报让阿克敦开始考虑是否要把短工变成长期工。 马的嘶鸣声将阿克敦从思忖中惊醒了过来,他抬起头,发现刘沿水正押送着一群人从河对岸走过来,阿克敦赶忙从草堆上跳了起来,高声喊道:“沿水,你这是从哪来回来呀?” “从羽茂城!”由于同船来佐渡岛的缘故,刘沿水和阿克敦的关系还不错,他向副手吩咐了几句,便迎了上来:“没办法,总是劳碌命!” “这些都是什么人?”阿克敦看了看刘沿水身后的人群,发现都是有颇多是老弱妇孺,低声问道:“怎么都是女人孩子?” 第一百四十一章安排 “都是羽茂家的人,还有工匠,还有他们的家人!”刘沿水答道。 “都要冬天了,干嘛都搬到这里来?看工程的进度下雪前能把城寨修好就不错了,这么多人都住哪里?大冬天的总不能住露天吧?” “下雪前就会开船,全部运回东番去!”刘沿水随口答道。 “运回东番地去?” “没错!”刘沿水答道:“上头的怕羽茂家、河原田这几家撤军之后又起来造反。干脆把他们连根拔起,运回东番去种水稻甘蔗,到了那边就不怕他们了!” “那我们呢?船都拿去运他们了,我们乘什么船?” 刘沿水看了看阿克敦,突然笑了起来:“阿克敦你傻了吗?当然是先把他们运回东番,然后船再回来运我们啦。算起来也就耽搁两三个月时间,怎么,你有啥急事?想回去了?” 听刘沿水问道这里,阿克敦心中一动,决定从试探一下对方的口风,便点头笑道:“是呀,我老家这个时候差不多也是要下雪的时候了,是有些想家里人了。” “家里人?是想媳妇吧?”刘沿水笑了起来,他一屁股坐在干草上,随手抓了一根塞进嘴里嚼了两下:“其实照我说,也没啥好想的,眼下这佐渡岛仗都打的差不多了,接下来一不用行军,二不用打仗,有的吃有的住,每个月还有一两银子的饷钱,这日子神仙都比不上,你回去有媳妇是不假,可媳妇能给你变出银子来?” “这话是不错!”阿克敦点了点头:“可仗打完了上面的还要在咱们身上白花银子干嘛?估计是要遣散咱们了吧?既然是要走,那还不如早做准备,家里好几张嘴都等着我的银子呢!” “遣散?”刘沿水噗嗤一声笑了起来:“鞑子你说啥瞎话呢?” “瞎话,仗打完了不让咱们走干嘛?白白养活咱们?” “鞑子你真是个憨人呀!”刘沿水笑道:“谁和你说这仗打完了的?你看看这城堡都修成这样子,像是不打仗的样子吗?还有,咱们的商船跑了多少地方,生意做得多大你应该也知道吧?这么大的买卖没有兵怎么做得下去?还有东番那么大的地方,没兵怎么守?我和你打个赌,只要你手脚齐全,没伤没死,这舞刀拉弓的活计少说还能再干二十年!” 听了刘沿水这一番话,阿克敦悬在半空中那颗心总算是放了下来,脸上却装出一副担心的样子:“那我家里的孩子怎么办?他们还指着我冬天把军饷送回去呢!” “这倒是个难处!”刘沿水挠了挠头,突然一拍大腿:“我有法子了,你们找几个诚实可靠的,有船回淡水的就搭船回去,然后去朝鲜,把各家的银子和口信给送回去就是了!” “这倒是个办法!”阿克敦点了点头:“那我这就去和兄弟们商量一下,推举几个人把银子带回去!” 鲲鹏号。 “羽茂家的人都已经押送到三津港了!”吴诚低声向周可成禀告道:“理由是要改易他们的领地!” “嗯,非常好,这样一来就不会引起太大的震动了,河原田家、久知、泻上这几家呢?还要多少天时间能够全部迁徙到港口来?” “这三家大概还有五六天,下雪前应该没有问题!” “很好,希望一切顺利!”周可成从地图上抬起头来:“城堡修建的如何了?还有港口呢?” “城堡进度很快,应该月底前可以将主体工程完工,港口的栈桥和防波堤比较慢,可能要到年底!” “嗯,要抓紧进度,现在秋收已经结束了,有了羽茂河原田这几家的粮仓,我们不缺粮食,你可以让又三郎对外宣布:所有参与工程的领民可以减免年贡,比如明年只需要缴纳一成的年贡!” “一成?”吴诚给周可成的话吓了一跳:“这样不太好吧,毕竟按照约定这里是本间氏康的地盘,我们这等于是慷他人之慨。” “没有我们的支持,他是坐不上佐渡守护的位置的,这一点我们知道,他也知道,再说他现在是个光杆司令,手下也没几个武士要养,一成年贡也足够了,反正也就是一年!”周可成笑了起来:“阿诚,要不要留下来?” “留下来?”吴诚闻言一愣,旋即才反应过来,有些错愕的问道:“这里?” “对!”周可成把地图推到部下的面前:“城堡卫队指挥官、港口总管、分舰队司令、还有金矿,总而言之,我希望你可以把这里所有的事情都担起来!这个岛对于兰芳社十分重要,前几天我已经派人去矿山勘察过了,矿的品位很高,储量也极为丰富,估计如果人力足够的话,一年可以产出银十万两,金四千两。” “银十万两,金四千两?”吴诚一下子被这天文数字给吓呆了,他舔了舔有些干涩的嘴唇:“这是真的?” “嗯,这个数字是最保守的估计,如果采用更好的技术,勘察新的矿脉,产量翻一翻也不成问题!”周可成压低了声音:“这个数字除了你和我以外,就没别人知道了,你明白我的意思了吗?” “是,是,我一定守口如瓶!”吴诚反应了过来,赶忙连连点头。 “其实金矿只是收益的一部分,北方诸岛捕鲸业,鲸鱼肉腌制之后可以用于供应军队,鲸脂可制成上等蜡烛,海豹皮,还有铁砂矿,北方诸岛的气候还很适合养马,海对面的北陆奥羽列国也是日本最主要的产金区。我们可以运来明国的商品和他们交换黄金,这里将来会成为我们在北方最重要的贸易中心,第二个堺港。而这一切必须有一个前提,那就是必须守住这里!” 第一百四十二章改易 “你放心,我肯定会守住这里的!”听周可成说到这里,吴诚兴奋的拍了拍胸脯,作为最早跟随周可成的几个人之一,他在组织内的地位实际上已经渐渐落后于小七和陈四五叔侄了,这一点他心中也有数,但他也知道这种事情焦急不得,必须等机会。眼下周可成既然提出来让自己独当一面,他自然又是兴奋又是紧张:“这边的事情就交给我吧!” “这样最好了!”周可成脸上露出一丝笑容:“你这几天抓紧把各方面的事情都熟悉一下,等堡垒大体完工,我就乘羽茂家他们的船一起回淡水。” “这么快!”吴诚吓了一跳,他原本以为周可成还要把佐渡这边的事情都处理完了再走的:“淡水那边出事情了吗?” “倒是没有出什么事,但我离开淡水已经三个多月了,我还是有些担心浯屿那边!”周可成叹了口气:“我走的时候疤脸和他的人都和我一起回去,其他军队都留给你,船也留给你三条。记住,什么事情都让本间氏康去处置,你在后面不要出头,待机而动就好了!” “是!”吴诚点了点头,周可成的,他回味了一下周可成交代的话:“都让本间氏康去做?那会不会出什么篓子?” “不怕,有船队,有港口,有军队就出不了什么大篓子,就算出了你也能给他抹平了。”周可成笑道:“你要记住,这里的事情本间氏康比我们清楚,倭人的事情让倭人去处理,做的好了是我们的好处,做的坏了是他的责任。我们只要把金矿、港口抓住就好了,这些不那么招人恨。还有,我把羽茂高玄留给你,万一不成了,便把他推出去。” “我明白了!”吴诚兴奋的点了点头。周可成的策略实际上可以分为三点:抓住金矿和港口这两个产生现金流的要点,至于情况复杂、得罪人多、处理难度大的领地问题,让了解当地情况的本间氏康去处理,己方只提供武力威慑。如果成功自然万事大吉,如果不成功那也不怕,就推出备胎羽茂高玄来替代本间氏康,重新整合佐渡岛,反正羽茂家的地方势力已经被周可成连根拔起,也不怕其倒戈相向。总比自己跳上前台拉仇恨,最后被屁滚尿流的赶出去要好。 久知城是勘兵卫登上佐渡岛之后见到的最大市镇,据向导说,氏康殿下的大军在这里赢得了登陆以来的第一次胜利。 “当时羽茂家出兵抢掠久知家的村庄,殿下派兵夜袭羽茂家的军队,斩杀羽茂高信的首级,并将其送给久知城主!”在进入城门时,向导告诉勘兵卫:“久知城主却将首级送给羽茂家,企图与其联合夹击氏康殿下,氏康殿下得知之后,一天之内便攻下了这座城,这真是一个辉煌的胜利!” 依所见的景象推断,这应该是一次成功的偷袭!勘兵卫以一个老练武士的目光观察着四周,这座城的城墙已经被拆掉一半了,但城门部分还保留的很好,用原木制成的城门色泽陈旧,显然并非新换的,城门上并没有攻城战中常见的火烧和撞击的痕迹,显然当时并没有为争夺城门发生激烈的战斗。这种情况下只有一种可能,进攻方的行动完全出乎防守方的意料,以至于在防守方动员起来之前就已经控制了城门。 勘兵卫走进城门,发现城内绝大部分建筑都被拆光了,只有十几个农民在废墟里寻找些什么:“这是怎么回事?久知家的人呢?” “都被迁走了!”向导满不在乎的答道:“打了败仗,自然领地会被改易!” “那房子呢?看样子也不像是烧光的样子吧?” “哦,这倒是新人领主大人的一项德政!”向导笑嘻嘻的说道:“他说无论是城还是城中的房屋都是领民的血汗,村民可以拆毁房屋,把材料带回去自用!” “拆毁房屋,材料带回去自用?”勘兵卫诧异的张开了嘴,随即笑了起来:“这位本间殿下还真是一位奇怪的领主呀!” “哎,话可不能这么说呀!”向导停住了脚步:“应该说是好心的领主吧,毕竟这些原本应该都是属于他的,这么好说话的武士老爷可不多见呀!” “是呀!”勘兵卫笑了起来,他自然知道这一切和本间氏康没什么关系,因为这些命令被发布出来的时候他应该还在前往朽木谷朝见将军的路上。不过作为一个农民出身的野武士,勘兵卫在政治上的态度是比较靠近一向宗的,部下里也有不少一向宗的信徒,自然对武士集团的很多做法本能的反感。他想了一会,突然问道:“你们觉得新领主如何?” “不知道,时间还太短!”向导摇了摇头:“不过看起来还不错,年贡只要三成,而且如果去工地上做事情的话,明年的年贡可以减免为一成!” “可是他刚刚还打仗,杀了你们的人!” “这里年年都打仗,年年都死人!”向导笑了起来:“为了争夺水源、田庄都要打仗,每年秋天还要为田里的庄稼打仗,即便不打仗,冬天也会饿死人。至少本间殿下只要三成年贡,今年村子里可以不饿死人了。如果明年真的像他说的那样,只征收一成年贡,我们甚至可以添加一件新衣服了!” 勘兵卫笑了笑,他可不相信本间氏康许下的这个诺言,武士对农民们说话不算数的事情实在是太多了,一成年贡够干什么?本间氏康需要豢养郎党,修建自己的居城,否则就会被其他人吞没,他不会连这点道理都不懂。不过至少这里是个有趣的地方,不是吗? 第一百四十三章赐名 那向导看勘兵卫在羽茂城内转了一圈便出来了,大着胆子问道:“看您这样子,应该也是一位武士吧?” “殿下?”勘兵卫听到如此郑重其事的称呼,突然笑了起来:“哪里,我不过是一介浪人罢了。” “浪人?什么是浪人?”向导疑惑的看了看勘兵卫,作为曾经的流放地,佐渡岛是一个相当偏僻的所在,当地的农民自然未曾见过浪人。勘兵卫见对方这样也不着恼,笑着解释道:“便是没有主人,流浪四方的武士!” “没有主人的武士?这怎么可能?那你们为谁打仗?靠什么生活呢?既然您是武士,总不会像我们一样种地吧?” “很简单,谁付钱、谁给大米,我们就为谁打仗。打个比方,你们村子里若是有人家中的田地多人手少,那秋天岂不是要雇请些人替他收割稻谷?”勘兵卫拍了拍腰间的佩刀:“我也是一样,只不过我用的是这个,割下的也不是稻谷,而是敌人的头!” “人头?”向导下意识的打了个寒颤,低下头去不敢说话。勘兵卫见状笑了笑,也不多言。 五天后,桐叶堡。 松田藤弘是一个二十四五的英俊的年轻人,白皙的皮肤,颔下的胡须被修整的十分整齐,一身青色的大纹直垂,头上乌黑的立乌帽子,领口与背后的“二引两”家纹乃是公方殿下特别赐予的,以显示他是将军的近臣。他在本间氏康恭敬的引领下穿过走廊,向后堂走去。在堂下走廊下等候的佐渡国人众们用敬畏的目光看着一行人,不时交头接耳,低声交谈着。 “那位带着立乌帽子,身着青色大纹直垂的是谁呀?竟然要氏康殿下亲自为他引路?”一个国人低声问道。 “你眼睛瞎了吗?难道没看到那位大人背后的家纹吗?” “二引两(足利家的家徽)?难道是将军家的一门众?”方才说话的那个国人被吓了一跳。 “那倒不是,是公方殿下派来的特使松田藤弘殿下,我听说这位松田殿下乃是将军的御方众,所以他的直垂上有将军家的家徽,而且他的母亲一系乃是九条家庶出的小姐,是极受将军信任?”说话者的声音恰好刚刚让周围的人都听清楚,引得远一点的人忍不住伸出脖子靠过去,好听的清楚一点。 “九条家的小姐!”旁边的人倒吸了一口凉气,颤声道:“那岂不是五摄家的小姐?难道这位松田殿下的家格是——” 众国人脸上都露出艳羡不已的神情来,原来古代日本是一个等级极为森严的社会,基本来说朝廷的官职入职、升迁都是依照官员的家族身份决定的。比如百官之首的摄关和关白从惯例只有身份最为高贵的藤原北家的后裔担任,即近卫、九条、一条、二条、鹰司,这五个家族都是藤原北家嫡系藤原忠通的后裔,他们的子弟入仕之后便可由大纳言、右大臣、左大臣最后晋升为关白或者摄关,是公卿中家格最为高贵的。五摄家子女一般与皇室、清华家格的公卿联姻,如果与武家一般都是与将军家、关东管领联姻,一国之大名都很难。比如武田信玄的正室三条夫人便是清华家格的公卿,这是其父武田信虎费尽心力高攀才得到的。这位松田殿下的母亲哪怕只是九条家的庶女,其家族在幕府内的地位也是很高的。 “不光是家格,而且这位松田殿下名字里的那个‘藤’字乃是公方殿下赐予的,可见其极受将军宠爱!” “原来如此,看这位殿下相貌堂堂,定然是一位身份高贵的大人物呀!” “公方殿下竟然派了这样一位大人物来佐渡,看来氏康殿下是很得公方殿下支持呀!” 在堂下等候的国人众各自想着自己的心事,佐渡岛绝大部分土地都是崎岖的山地,只有很小一块平原,金矿银矿还没有得到大规模开发,是一个极为贫瘠的地区。这里不少国人虽然号称是武士,但实际上也就是个大号地主,有个山寨,手下有百把号壮丁,平时自己也要下地种田的,从血统上看更是距离传说中的“贵种”,“源氏栋梁”十万八千里,突然一下子看到一个传说中的公方殿下的使者出现在自己面前,那种震撼力还是很吓人的。他们在堂下刚说了几句话,便看到一个武士来到门口,向他们高声道:“松田藤弘殿下即将宣读公方殿下的旨意,诸位请上来吧!” “哈!” “哈!” 众国人赶忙整理一下自己的衣衫,脱下草鞋,赤着脚上得堂来跪伏在地,下意识的屏住呼吸,连大气也不敢喘一口。一个国人偷偷的抬起头,瞥了一眼,只见松田藤纲坐在榻榻米上,目光正朝自己这边看过来,赶忙低下头去,避开对方的目光。 “诸位!”松田藤弘用京都特有的雅言念完了任命书,然后他将任命书收好放在一旁,用武士间常用的俗话说:“公方殿下已经任命本间氏康殿下为佐渡一国之守护,而且赐名给氏康殿下!”说到这里,他从一旁拿起一张白纸,高高举起,上面用端正的楷书写着一个“藤”字。 人群中立刻传出一阵耸动,坐在松田藤弘一旁的本间氏康惊讶的转过头,看到一张布满笑容的脸:“氏康殿下,不,应该说藤康殿下,将军对您的期望很深呀!” 本间氏康的脑子里已经被巨大的惊讶和喜悦给塞满了,他几乎是下意识的俯下身,磕了两个头,然后向前膝行了两步,伸出双手接过那张白纸,用有些哽咽的声音答道:“藤康一定誓死效忠公方殿下!” 第一百四十四章返乡 “很好!”松田藤弘保持着矜持的笑容,低声道:“将军正在与三好长庆谈判,商量回到京都的事情,等回到京都之后,北陆方面就拜托藤康殿下了!” “哈!”本间氏康俯下身去,泪水已经盈眶而出。 隔壁。 “将军赐名?改名叫藤康?”听了莫娜的禀告,周可成眉头皱了起来,几分钟之后他突然笑了起来:“惠而不费,这个将军还真有几分手腕呀!不过连佐渡这么点的地盘都要花心思,看来这将军手头上是真的没人呀!” “我看主要怪您?”少女笑道。 “怪我?这关我什么事?又不是我把那个将军赶出京都的!” “是您又是送钱又是送火器呀!”少女笑道:“您想想,那个将军才十五岁,哪里知道这个小岛的事情,可是您送了那么多东西,他能不重视吗?” 周可成闻言一愣,旋即发现少女说的很可能就是真相。近畿那些大名个个都是见多识广,可不像佐渡这里的土老帽,将军家是啥情况实在是太了解了。利用将军的名义搞七搞八的有,送点钱粮过去换个官职的有、送几个女人仆人或者给个住的地方,和将军家结个善缘也有,但像周可成这样送斑鸠脚铳这样的新式武器的可绝无仅有。说白了近畿那些武士们整天杀得你死我活,像那样的新式武器自己用还不够呢,又怎么会送去将军那里,谁知道下一次会不会用来打自己。那个少年将军得到这份礼物自然会异常重视,在他看来如果能赐名在北陆布下一枚棋子,对将来的行动大有裨益,即使失败也没有什么损失,可谓是稳赚不赔的买卖。 “这个将军还真是能折腾呀!”周可成摇头笑了笑:“不过看样子这些日本人还真吃这套!” “其实也没有什么!”莫娜笑道:“佐渡距离京都那么远,那个将军如果不是出了大事,是用不着氏康殿下的。正到了那时候,谁用谁还不一定呢!至少现在这套对我们有利,那些国人众再没谁敢跳出来反对氏康殿下当守护了!” 周可成盘算了一下,笑道:“这倒也是,至少现在我们还没吃亏,看将来也不太像是会吃亏的样子,说不定还能赚一笔!”他看了看莫娜,笑道:“最近长进了,好,好,咱们的生意越做越大,可用的人却就那么几个,莫娜,你早一天能把担子担起来,我也轻松些!” “是,大人!”听了周可成这番话,少女的脸颊变得通红,眼睛却透出喜悦的光。 “莫娜,你去把东西收拾一下,明早我们就上船!” “上船?”莫娜一愣,下意识的问道:“去哪里?” “回淡水!既然守护的官职已经确定了,城堡也已经大体完工了,那我留在这里已经没有意义了。我们离开淡水已经很长时间了,我很担心家里会不会出什么事情!”周可成的神色变得严肃起来。 “您不是要那些国人众把城都拆了吗?” “这件事情由吴诚和本间氏康处理就好了,除了疤脸的人其他军队也都留在这里,而且在宣布一城一国令之前,我打算把羽茂、河原田这几家的人都运走,这样出意外的可能性会小很多!” 莫娜点了点头,想到可以与周可成一同返航,心中一阵欢喜:“好,我立刻去准备!” 看着少女的背影从门口消失,周可成走到窗边,推开窗户深深吸了一口气,寒冷的空气让他禁不住打了个寒颤。风很大,他可以听到周围的房屋在嘎吱作响,远处的树林中几只夜鸟在尖叫,黑色的山峰在月光下巍然不动,这里的一切都显得那么的蛮荒。这里距离淡水有两千公里,而淡水也是一个鹿比人多的地方,自己还真是一个孤僻的人呀。 周可成来到走廊上,看着远处的山峦,心里回忆着自己穿越以来的经历,突然觉得鼻头一凉,抬头一看却发现几片雪花落了下来,走廊的扶手上已经积了薄薄的一层。 “冬天到了,眼看又是一年要过去了!”周可成突然笑了起来:“时间过得还真快呀,不过这一世我至少没有虚度光阴!” 台湾,竹堑。 “这些是几个月来我们辛苦的结果,你一定要将其送到圆堡,亲手交给陈大人,明白吗?”周良仲将手中那本书册用鹿皮小心翼翼的包好,对一名手下道:“绝对不能出半点篓子!” “是!”那汉子应了一声,将那书册放入怀中:“我一定会亲手交给陈大人!” “好,你马上出发!”周良仲:“路上要小心!” 将手下送出门外,周良仲回到屋中,一人独处的时候他终于再也按奈不住自己的兴奋,在竹堑的这几个月他可没有虚度光阴,除去上司交给了解大肚王的消息这件事情之外,他还将竹堑这一带的十几个福建移民村落的人口、土地、房屋等情况摸得一清二楚,整理成书册一并送了回去。周良仲相信上司绝不会看不出自己所做的一切的意义,也一定会给予丰厚的回报。这时他突然想起了当初彦七郎派自己前往堺港打探情报是许下让自己成为武士的诺言,虽然是不到两年前的事情,却恍若隔世一般。 “彦七郎殿下,现在看来您的器量还是太小了呀!” 淡水,圆堡。 “小心点,别把这些瓦罐给打破了,里面装的可都是老硝水!”小七提高嗓门,指挥工人将草木灰倒入瓦罐里,这些瓦罐里面装的都是饱满度很好的硝酸钾溶液,只要稍微加工,就能沉淀出上好的硝石晶体。 “大人!” 第一百四十五章培养 一个熟悉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小七能够分辨出李猫儿的声音,这个少年来到淡水后就在叔父手下跑腿,机灵的很,不过他从声音里听到一种少有的兴奋,他转过身。 “您叔父让您赶快去圆堡!”李猫儿稍微停顿了一下:“大掌柜回来了!” 一时间小七长大了嘴巴,浑身都僵硬了,怎么师傅回来之前什么消息都没有,难道是远征失败了?他胡乱揣测,从来没有像这样心慌意乱。 “我师傅他平安吗?” “当然平安!”李猫儿脸上堆满了笑容:“大获全胜,船上装满了抓来的倭人俘虏,至少有七八百人!” 小七只觉得自己仿佛又活过来了,他想要大声斥责李猫儿,但话到了嘴边又变成了欢呼:“太好了,太好了!大获全胜!”他一把推开李猫儿,大跨步走出屋外,然后奔跑起来,冲过圆堡前的广场,越过守卫,三步并做两步冲上周可成的房间时,他已经是浑身大汗,喘不过起来:“师傅,您回来了!” “是的,我回来了!”周可成坐在那张柚木靠背椅上,书桌上堆满了几叠厚厚文书,几乎将整个人挡在了。他放下手中的一封信:“在你把一切都搞砸之前,我总算是赶回来了!” “您回来了!”小七的只觉得视线模糊了,他这才明白自己正在哭,透过泪水他看到周可成站起身来,向自己走过来,微笑着将其抱住:“我刚才是开玩笑的,小七,你做的很好,比我想象的还要好得多!” “是呀,可成你总算是回来了!”小七这才注意到叔父坐在一旁桌子后面,只见他站起身来,苦笑道:“我可是真的要撑不下去了,生意买卖,工厂运营,岛上生番冲突啥的我还能勉强撑过去,但我什么时候和安南的谦王殿下、纳屋的大老板、岛津的家主、泉州的林老爷、葡萄牙的总督这些大人物打过交道?上面写的东西对我来说就和天书一样,我一个字也不敢作答,整夜整夜的睡不着觉,只好让快船给你送去,只希望不会耽搁事情。想不到你竟然这么快就回来了,这个千斤担子总算是卸下来。再这么下去,我这条老命就要交代了” 周可成看了看陈四五,只见其面容憔悴,眼睛里布满了血丝,心知对方虽然忠实勤勉,但由于其才能见识所限,让他来处理这些事情实在是难为了。但能够对当时东南海上诸方势力有充分了解,并加以应对的人才几乎是绝无仅有,就算有也绝不是自己这间小庙容得下的。要么亲力亲为,要么自己培养。自己手下那几个成年的要培养起来的难度比较大,还是先让小七在自己身边跟着学学,看看是不是这块料了。 想到这里,周可成随手拿起一封书信,笑道:“头回生,二回熟,四五哥你看着我处理一两次也就会了。” “别!”陈四五忙不迭站起身来:“这动心眼的差使我这辈子肯定是学不会了,可成,你还是教教小七吧,他年纪轻,脑袋也好使。” 周可成看到陈四五如临大敌的样子,没忍住笑了起来:“也罢,四五哥你先去忙吧,我和小七一起处置下!” “好,好!”听到这句你先去忙吧,陈四五顿时如蒙大赦,赶忙向门外走去,一边走一边说:“小七,你留下来好好学,可别像你叔这么没能耐,学会了也能多帮你可成叔些。” 小七应了一声,在周可成身旁坐了下来。周可成拆开第一封书信,笑道:“这封信是弗朗基驻果阿总督通过升龙城的商站转呈给我的!” “果阿,那又是哪里?” “果阿是天竺国的一个城市,大概在这个地方!”周可成拿起佩刀,在墙上悬挂的地图点了点:“后来被弗朗基人占领,乃是弗朗基人在东方的大本营,那个总督就是弗朗基在东方的钦差大臣了。” 小七点了点头,周可成看了看信笺:“弗朗基人在升龙城买到我们的生丝和蔗糖,就想要直接到淡水来和我们贸易,你说是答应还是不答应?” 小七知道这是周可成在考较自己,稍一思忖便答道:“应该拒绝?” “为何拒绝?” “弗朗基人贪婪凶暴,我们在淡水势力还弱,若是应允其前来贸易,只怕让其窥探我方虚实,引狼入室!” “说的不错!”周可成满意的点了点头:“不过不光是淡水,还有整个台湾岛,要等到阿坎和疤脸把整个台湾岛都拿下来,我们才算是根基稳固了。不过直接拒绝也是不好,应该给予其特权,即在同等价格下,弗朗基人在升龙城商站有购买生丝与蔗糖优先权。” “为何要这么做?” “因为我们与弗朗基人的贸易是互利的!”周可成笑了笑:“弗朗基人不远万里而来,就是为了能够买到明国的生丝、蔗糖、瓷器等商品,而我们也需要他们的白银,从这一点看,我们与他们的贸易是两利的。而且不要忘记有时候我们也有求于他们!” “有求于他们?” “没错,你难道忘了那些马瓦里马吗?如果不是这些弗朗基人,我们如何得到这些马匹?” “这倒是的!”小七点了点头,那些马瓦里马他是亲眼见过的,较之大明常见的蒙古马,这些来自印度的战马在体型、肩高、速度、性情上都占有巨大的优势,当确认这种马匹在高海拔山区的马场可以生存繁衍之后,周可成立刻让九龙城的西拉斯发出第二批订单,除此之外,他还将佐渡岛上得到三十多匹日本母马带了回来,准备与马瓦里马的种马杂交,尽快的扩大自己的马群。 第一百四十六章会面上 “非常感谢总督大人提出的建议,但本人以为双方直接贸易的条件还不成熟,应该还是以在升龙城进行贸易比较妥当。作为对您在信中表现出的好意的感谢,本人愿意给予贵方对我方生丝与蔗糖同等价格下的优先购买权!”周可成一边口述,一边看着小七记录完毕,然后签名盖章,装入信封之中,将由下一班快船运往升龙城的商站,然后返回果阿的葡萄牙商船转交给总督。 “好,下一个是我们尊贵的谦王殿下!”周可成拆开书信,看了两行笑道:“哦,殿下可真是动作迅速呀!” “怎么了,师傅?那个谦王又要打仗了吗?” “嗯!”周可成点了点头:“应该说他从未停止,眼下他已经完全平定了北方莫朝的内乱,明年就要率领三十万大军南下,踏平顺化,生擒阮、郑二贼!他让我们率领水师前去,水陆并进,还说不吝封侯之赏!” “师傅,您会答应他吗?” “恐怕是不行!”周可成叹了口气:“拿下佐渡我们已经吃的很撑了,考虑到汪直、徐海他们一旦被官军打败,很可能会跑到福建来,那我们的好日子可就到头了。在这个节骨眼上可不能再去趟那摊混水了!” “那应该怎么答复?” “实话实说!这位谦王殿下是个聪明人,他能够理解我的处境,实话实说是最好取得他谅解的办法。你告诉他,在升龙城的那三条单桅纵帆船任凭他调遣,但这边我们实在是腾不出手来。如果时间延后到后年,能够派出的舰队将会增加十倍。最后说本人将永远是殿下忠实的臣仆云云,明白了吗?” “明白!”小七一边回答一边奋笔疾书,周可成拆开了第三封书信,他的眉头一下子舒展开来:“编练团练,让我派出舰队帮助守卫泉港,哇!看来我还真是小看这位林老爷了!” “师傅,您是说林希元?” “除了他还有谁?”周可成兴奋的站了起来,在屋内快步疾走:“田税加征,每条船收水钱,然后编练团练,这位林老爷挣钱的花样可真多呀!” “那,那我应该如何回书?” “回书?不必回书了!”周可成停住了脚步,一双眼睛闪闪发亮:“这件事情太重要,还是我亲自去见那个林希元一面的好。小七,你马上去码头,准备一条快船,明天早上就出发!” “那,那这些信呢?” “这些信?”周可成看了看桌上厚厚几叠书信,咬了咬牙:“回来再说,反正已经等了这么多天了,也不在乎再多等两天,先把这件事情处置好了再说!” 浯屿。 天空下着细雨,周可成能够感觉到脸上飘落在脸上的雨滴,他站在鲲鹏号的船艉楼,看到远处的那个大岛,那就是厦门岛,前世自己去过好几次,这个岛位于漳州湾的中心位置,要比浯屿大得多,而且有更好的避风港,有充足的淡水资源,相比起泉港,更适合作为闽南地区的海上贸易中心。不过此时的厦门岛还不过是个籍籍无名的岛屿,有另外一个名字——中左所,岛上有明军的水寨,三五百人,十几条破船。 “早晚你会落入我的手中!”周可成向虚空伸出右手,紧紧握住拳头。 “师傅,官军的巡船出来了,跟在我们后面!”小七低声道,周可成转过身,正如徒弟所说的,两条红单船从钟宅湾划了出来,不紧不慢的跟在鲲鹏号后面。 “这些官兵今天怎么这么勤快了,我记得往日他们很少出来巡逻的呀?” “师傅,往日是往日,现在毕竟倭寇闹得太凶了。再说鲲鹏号也太大,太显眼了!” “这倒也是!”周可成看了看那两条红单船,又看了看自己的座船,50米的船身,三层甲板,三根桅杆,只要不是瞎子就能看出这肯定是违禁大船。这样的大船进入漳州湾,就算厦门岛上的明军想装聋作哑也不容易。 “来人,坐小船去一趟,把林府给我们的拜帖让他们看看,再给二十两银子,让他们不要跟在后面了!” “师傅,这样不是太好吧!”小七赶忙低声道:“咱们这船太显眼了,把林府扯进来,只怕会惹恼林希元的。” “怎么能说是我把林府扯进来?明明是林希元想把我们扯进去嘛?连这点事情都担待不起,他还想我们出船帮他守这里?” “师傅您这是想要考验林希元的诚意?”小七恍然大悟。 “诚意他肯定是有的,要不然他也犯不着把那么多缙绅拉进来,还有知府老爷。”周可成找了张椅子坐下,懒洋洋的翘起二郎腿:“这些人没一个是省油的灯,各有各的心思,平日里相互之间恐怕还有不少支吾,能把他们聚拢在一张桌子上,咱们林老爷还真是花了好大一番心力。如果狼兵入闽抗倭,不但会骚扰地方,而且会坏不少事情,他想拉我们御倭确实是真心实意。” “师傅,为何说狼兵入闽会坏不少事情?您是指海贸吗?” “是,不全是!”周可成笑道:“如果只有海贸,那林希元肯定没法拉拢这么多人来,毕竟只有一部分缙绅掺和海贸的事情,自己没有好处为何要进来给林希元当枪使?说白了这些缙绅在乡里呼风唤雨,要啥有啥,有人、有钱、有地,几乎可以说是乡里的土皇帝,任何改变对他们来说都是损失。朝廷大军一到,很多事情就不是他们说了算了,这才是他们最担心的地方。” “师傅说的是!”小七点了点头:“既然林希元他们是真心实意,那您方才那么做又是为了什么?我记得您曾经说过,越是大事,就越是要小心,事情没做成之前知道的人越少越好,可您乘坐鲲鹏号这样的大船,又这样一搞知道的人就太多了吧。” 第一百四十七章交锋 “呵呵,小七有长进呀!”周可成笑了起来,随后敛容一整:“没错,做大事的确要小心,林希元他们也的确是真心实意想搞团练,但我想搞的却不只是团练!” “您这是什么意思?” “林希元他们的想法大概是以贼御贼,出点银子让我们替他们看家护院,权当是养条狗!可这不过是他们的一厢情愿罢了,说白了,浯屿不是我们的地盘,是林希元的地盘,我们只是来做买卖赚钱的,有钱赚就来没钱赚就走,几两银子就想要我们出人出船给他们卖命,不过是白日做梦!” “师傅说的是!”小七听到这里,已经完全明白了过来,周可成这么做说白了就是上谈判桌前向林希元表明自己的底线——我是来和你谈大事的,别指望把事情藏在水面下,最后拿几两银子就把我们打发了。 “大掌柜的,官军走了!”船长禀告道。 “很好,想必今晚林希元就会知道我到了的消息了!”周可成笑道:“去浯屿吧,等林老爷的消息!” 正如周可成所预料的,林希元并没有让他等候太久,第二天中午林府的管家就来到浯屿,带来了一张请帖,说林老爷已经在泉港的林家外宅准备好了宴席,为他洗尘。 “林管家,我们已经有一年多没见面了吧!”周可成脸上堆满笑容,抓住管家的手将其拖到椅子旁坐下:“别后身体可还安泰?” 对于周可成异乎寻常的热情,林管家有些尴尬,他小心翼翼的坐下半边屁股,笑道:“托周先生的福,小人身体也还将就!” “那就好,那就好!”周可成笑道:“来人,把给林管家的礼物取来!”说话间他从莫娜手中接过一只锦盒:“林管家,我今年去了几趟倭国,得了几样好东西,还请管家收下!” “这如何使得!”林管家下意识的就要推诿,却被周可成按住了:“林管家,你先看看是什么东西!” 林管家看了看周可成,只见对方脸上满是暧昧的笑容,他犹豫了一下还是打开木盒,只见里面是两条黑乎乎的条状物,约莫男人手臂大小,看质地应该是肉干。 “这是什么?” “海豹鞭,便是一种海兽的阳物!”周可成道:“此物乃是极北的一种海兽,其兽群中只要一头雄兽,余者皆为雌兽,最是雄壮,秋冬时节炖汤服用最是大补!有壮阳之效!” 林管家已经年近五旬,最近两年搭周可成的东风很是发了几笔小财,家中也多纳了一房小妾,时常力不从心,周可成这份礼物可谓是正好挠到了痒处,哪里还推辞的掉。他将锦盒收下,起身拜谢道:“有劳周先生还将小人记在心上!” “林管家说的哪里话!”周可成笑道:“我们兰芳社在浯屿偏劳之处还少了吗?周某不是个没良心的人,绝不会忘记林管家的好处的!” 虽然也知道周可成这话里并不尽实,林管家心里也觉得一阵暖烘烘的,倒好似那海豹鞭起了效果一般,两人闲扯了几句,林管家正要起身告辞,却被周可成扯住了:“林管家,我有一件事情还要请教,明晚贵府除了林老爷外,还有其他人吗?” 林管家稍一犹豫,答道:“除去鄙东家之外,还有其他几位老爷,都是泉漳等地的缙绅。” “那可否将这宴席推后一天!” “推后一天?莫非明天周先生另有安排?” “那倒不是,俗话说人多口杂,林老爷说的乃是大事,周某想先与林老爷商议一番,有个章程然后再与那几位老爷商议岂不是更好?” 林管家原以为周可成会提到什么大事,却没想到只不过是这等小事,心中顿时松了口气:“也好,不过您打算在哪里与东家会面呢?” “我是个生面孔,贸然是去贵府不太方便,不如便在兰芳社在泉港的商站吧,明日午时我便在那里等候!” 看着林管家离去的背影,周可成的嘴角上翘,露出一抹得意的笑容。刚刚他又赢了一局,晋?张协有诗云:“何必操干戈,堂上有奇兵,折冲樽俎间,制胜在两楹。”其中折冲为兵车之意、樽俎为古时盛放酒食的器皿,这里代指宴席谈判。古时宴席之上,酒樽之间,口舌交锋,凶险之处未必下于战场。若是自己如林希元所请,直接就这么去了林府,那么自己就必须直接面对几名早已商量好草案的缙绅,在他们背后还有泉州知府的官方力量,显然这样双方博弈的结果必然是更有利于缙绅一方,这是由双方的实力对比决定的。但如果明天自己先单独与林希元见面,其他人不在场,那就只需要面对林希元一人,完全可以先达成一个对林希元和周可成两人有利,而对其他人不那么有利的草案,到了真正谈判的时候就是周可成加上林希元面对其他缙绅了,其结果自然会有利得多。而这对林希元个人也更加有利,至少不会吃亏,相信以林希元的头脑,肯定可以猜出周可成这个建议的用意。 次日午时。 透过兰芳社商站天井顶上河蚌壳拼成的半透明顶棚,阳光洒遍地面,为天井的青砖地面挂上一层淡黄色的条纹。两旁的墙壁上挂满了爬山虎,左边的水井旁是一颗桂花树,树下摆放着石凳石椅。在刚刚走入二门的林希元眼里,整个天井沉浸在一副幽静的气氛之中。 “林老爷,请!”周可成从桂花树下的石凳上站起身,上前迎接,两个全副武装的护卫站在树下。看到这番情景林希元不禁有几分后悔,自己堂堂进士出身,居然要与一个海贼同坐一桌,当真是有份。 第一百四十八章要价 “请!”周可成向林希元拱了拱手,便伸手扯住了对方的衣袖,将其拉到石桌旁坐下,这略显粗鲁的举动越发惹得林希元恼怒,但眼下并不是发火的时候,他按奈住自己的情绪在石凳坐下,清了清嗓门问道:“昨日听说周先生请老夫前来,说是有要事相商,想要与老夫单独会面,为何不登堂入室,却在这天井之中?” “我倒是觉得在天井之中更好些,太阳照在身上,自然觉得整个人阴微的心思就少了许多!” “你——!”林希元闻言大怒,正欲起身离开,可看到周可成一脸的坦然,倒不像是讥讽自己的样子。他强压下怒气道:“那今日就依周先生了!” 周可成微微一笑,向一旁的部下做了个手势,护卫送了茶水上来,便退到一旁去了,偌大的天井只有周可成与林希元两人。两人喝了口茶,林希元问道:“周先生说有事要与老夫相商,不知是何事?” “便是林老爷先前说的借船御倭一事!”周可成放下茶杯:“这件事情只怕在下爱莫能助了!” “爱莫能助?”林希元闻言一愣,他是在官场上打了几十年滚的,早已混得油光水滑,心中暗想:“这天当真是变了,这厮区区一个海贼,也敢在老夫面前玩这以退为进的手腕!”他知道周可成还有下文,低头品了口茶水,静心等待。 “林老爷,按说出船御倭本为在下分内之事,莫说您已经开口,便是不开口在下也应该出一份力来。但眼下却有一桩事,在下若是应允,不但对于御倭之事无利,反而有害!” 林希元笃定了周可成无非是想多要几个银钱而已,脸上自然平静如恒:“不但无利,反而有害?老夫愿闻其详!” “看老爷给在下的书信,应该是想要在下调几条快船来,在海口巡逻,若是有倭贼前来,便予以痛击,保护泉港等地安全,不知在下有没有理解错误?” “不错,正是这个意思?不知周先生有什么为难的地方?” “别的都还好说,就是没有一个泊船修理的地方!” “呵呵!”听到周可成的回答,林希元忍不住笑了起来,按他原先预料的周可成应该是在钱财上狮子大开口,这些丢弃祖宗坟墓出海经商的亡命之徒说白了不就是为了一个财字吗?在钱财方面他也早就和知府与缙绅们商量过了,一亩地加征一分银子,再加上泉港往来船只的水钱,一年下来十五六万两银子很轻松的事情,拿出来三分之一来就是五万两银子,怎么也够喂饱对方了。却没想到对方提出这个要求,难道这漳州湾内星罗棋布那么多海岛大澳就没有一个他泊船的地方? “选生不如选熟,周先生若是不嫌弃,便在浯屿泊船吧!这个主老夫便可以做了,无需报给知府老爷了!” “浯屿不行!”周可成摇了摇头。 “浯屿不行?”林希元看了看周可成:“那圭屿呢?” “也不行!” “那烈屿呢?” “也不成!” 林希元一口气说了七八个漳州湾内的小岛,都是走私船队通常交易的地方,却都被周可成一一否定了。渐渐他的耐心也耗尽了,双手一摊:“周先生,你莫不是故意与老夫为难?这些岛屿都是往来渔民商船泊船避风之处,为何一个都不成?” “林老爷,不是在下故意与您为难,而是情况不同,在下的船不是寻常商船、渔船,乃是专门的夹板大船,并非随便找个锚地便可以停靠的。” “夹板大船?”林希元一愣,想起来先前中左所的水寨来报的事情:“你说的夹板大船便是你这次乘坐的大船吗?” “不错!”周可成点了点头:“那便是夹板大船,侧板共有两层,皆用硬木建造,兼有肋骨,坚固无比,寻常铳炮不得伤。船高三层,每层左右船舷皆有炮窗,遇上贼寇时铳炮齐发,当者无不化为糜粉。我打算在这里部署甲板大船一条,两桅快船四条,单桅快船八条,轮流巡逻,定然能使得泉港固若金汤,贼人不敢越过雷池一步。” “好,好!”听了周可成的打算,林希元欣喜万分,他没想到周可成竟然愿意拿出这么大的血本过来:“若是如此,寻常锚地的确不行,不过浯屿那边有几个锚地便是三桅大船也可以停泊,为何你说不行?” “林老爷,不是光可以停泊就行的!若是泊地无有水寨炮台,贼人如果骤然而至,我的船岂不是束手就擒?而且这些船只的铳炮、药子、缆绳、桐油、船材等等都要有备料,还要有修理的师傅,要有船坞、要有军械库等等,缺一不可。否则我将这些船放在这里,岂不是羊入虎口?” 听周可成啰啰嗦嗦列举了一大堆条件,林希元不禁有些头晕目眩,他咬了咬牙:“周先生,你的船往来浯屿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好像也没有这么多条件吧?” “林老爷,那时候我的船是来做买卖,卸完装完货物便离开了,在浯屿待不了几天。若是遇上倭寇来袭,最多出港逃走便是了。若是您觉得这样也可以,那浯屿便可以了?” 林希元顿时哑然,如果像周可成方才说的,遇上倭寇就开船逃走,那自己还花那么多心思作甚。他想了一会儿问道:“那你想在哪里泊船?” “中左所!”周可成伸出一根手指头:“我还有一个条件,必须允许我招募流民,在岛上修建港口仓库!” “不行!”林希元毫不犹豫的拒绝:“中左所乃是朝廷的卫所,岂能让你的船在那里停泊?” 第一百四十九章僵持 “那恐怕在下就爱莫能助了!”周可成摊了摊手:“林老爷,要我的人御倭不难,可不能让他们送死!” 眼见得两人说到这里已经僵住了,若是有第三者在场也有个从中打圆场的,偏生为了避免泄露出去,这天井之中、桂花树下只有周可成与林希元两人。过了一会儿,林希元见周可成毫无半点退让的意思,暗想干脆明日在酒宴上再谈,毕竟一人计短,两人计长,回去后与其他几个好友商议一番,务必要迫使这厮就范。 想到这里,林希元便站起身来准备告辞,他话还没出口,便听到周可成沉声道:“林老爷,有句话在下先说在前面了。我今日来与您相商,就是要把中左所作为我兰芳社的泊地一事定下来的,若是天黑前定不下来,那在下就乘船起锚回东番去了,借船御倭的事情也就不要提了!” “周可成,你莫要忘记了自己的身份!”林希元勃然大怒,在他眼里周可成不过是个乡里无赖,去海上亡命侥幸得志,居然敢在言语里有要挟自己的意思:“别忘了只要老夫一言片语,你的船就别想进这漳州湾一步!” 周可成微微一笑:“林老爷你这话可就说的差了,我知道你是正德十二年的进士,同年世交遍布官场,面子大,手腕粗。可您面子再大,手腕再粗,同年世交再多,难道比得上余姚谢家?人家可是父子皆鼎甲,可家宅不是也给贼人一把火烧了?” “你——”林希元停住了脚步,目露寒光:“你这是在威胁老夫吗?” “不敢!”周可成站起身来:“在下是个生意人,行走江湖求得是个‘财’字,而不是‘气’字,信奉的做人留一线,日后好相见。没错,周某能在泉港打开局面,离不开林老爷您的高抬贵手,这份情谊周某也一直铭记在心。每次得了远方的各种稀奇货物,总是忘不了林老爷一份,逢年过节,一份薄礼总是少不了的,平日里只要是林老爷开了口,只要是力所能及的,也尽力办到。像这次林老爷要借我的船御倭寇,在下原本去北方了,刚回淡水就立刻乘船来浯屿了。林老爷,您是个有学问的人,可以扪心自问一下,周某方才说的是不是句句是实?” 听了周可成方才那番话,林希元脸色微红,一时间说不出话来,几分钟后他才沉声道:“周先生,老夫这次请你来为的不是一己私利,乃是为了八闽百姓,你说的那些乃是私谊,老夫现在说的是公事,岂能一概而论,混为一谈?” “林老爷这话说的可就差了,在下方才并没有拒绝呀?只不过要中左所作为泊船之处,理由我也说的很明白了,并非胡搅蛮缠。周某一不是八闽人氏,二不曾吃过朝廷的俸禄,这御倭本不是周某的本分,周某的船和人是辛辛苦苦一点点攒起来的,可不能随便虚掷!” 林希元审视着对方的神色,只见周可成面带微笑,但态度极为坚决,他想了想:“周先生,若是多与你一些银子呢?比如你派几条船来,便把船价折成银子——” “林老爷说笑了!”周可成不待林希元说完,便摇了摇头:“林老爷,您以为我缺银子吗?实话和您说吧,我这些船若是不放在这里,随便跑趟南洋、日本,几条船钱都挣回来了,何须要你的船银?说白了,我和您一样,都不希望泉港被倭人侵袭,少了一个做买卖的好地方!” 林希元顿时哑然,他倒是知道周可成方才所言属实,当时的远洋贸易利润极高,比如从泉港装一船生丝瓷器这些明国商品去一趟日本堺镇,再从堺镇运硫磺、金沙、白银、倭刀、扇子等日本商品回来,轻轻松松就有百分之几百的利润,几条船都赚回来了,所以周可成的船不去跑远洋贸易而守土御倭的沉没成本实在是太大了,靠加征和收水钱来的那点钱根本对他没有吸引力。 “那你要中左所又有何用?上面可是有官军的卫所水寨,我如何有办法?” “用处我已经说清楚了。这个我相信林老爷自有办法,毕竟我这么大的船开到浯屿官军都能视而不见,那么大一个岛,官军能都占住?我帮官军御倭,给点地方让我泊船总没有什么问题吧?” 林希元见周可成软硬不吃,暗想对方是个无法无天的狂徒,自己若是当面拒绝,只怕对方翻过脸便要与自己为难;但若是自己应允,却又难以做到,毕竟要让官军对往来走私的船只视而不见不难,但要让其在中左所泊船筑城便又是一回事了,左右为难之下,他竟然呆住了。 周可成在一旁见林希元如此,也不催促,只是静静等待。他之所以在这个问题上如此强硬,是因为眼下兰芳社的发展遇到了一个瓶颈。如果将兰芳社视为一家上市公司,那他的财务报表一定好看的很:轻资产、利润率极高、增长率极快,如果放在二十一世纪的a股市场,肯定是流动资金追捧的妖股。但如果从另外一个角度看,就不是这么一回事了。兰芳社最大的优势是先进的远洋船队和位于第一岛链中央位置的基地(台湾淡水),凭借这一优势,周可成可以在东南亚、明朝、朝鲜、日本、北方四岛、葡萄牙人多方之间做利润丰厚的转口贸易,迅速积累资本。但随着生意的发展,一个新的问题暴露出来了——极端缺人,准确一点说缺乏熟练劳动力。 以兰芳社核心业务的造船业为例,风帆时代的造船业就包括:木作、铁作、漆作、绳作等十几个大小部门,仅仅以帆船上必须的缆绳为例,一开始是从印度进口黄麻,后来发现周转时间太长,老是缺货,改用大陆出产的粗麻,又发现用在海船上质量不过关,而且考虑到明朝随时可能出现的海禁,必须找到备用货源。 第一百五十章利诱 经过几番选择比较之后,最后决定采用椰棕,即椰子壳外部的纤维,这种纤维鞣制成绳索之后坚韧耐用,即便被海水浸泡也不会腐烂,用盐和铁器和出产椰子的台湾本地土著或者海南黎人交换,然后再予以加工,光是制绳这一样就要五十多个熟练工人,其他木作、铁作更是需要大量的有技术人力。而习惯了游耕、渔猎生活的当地土著更愿意当水手、士兵、农夫,而不是承担繁重重复性劳动的工匠。从大陆招募来的流民也基本是没有技术的流氓无产者,用来做士兵和水手也还罢了,培养为工匠也不是短时间的事情。原本资源来源匮乏也还没有感觉,接下来铁砂矿、煤炭这两样来源已经确保,准备大炼钢铁爬科技树的时候,周可成突然发现没人了。 这就是周可成死咬着要在中左所画一个圈的真正原因,以台湾当时鹿比人多的状态,要想忽悠大明有熟练技术的工匠移民台湾比登天还难。那就只好退而求其次,如果能在靠近大陆占一个岛屿,然后给出一定的高薪,应该还是能忽悠到足够的技术工人的,把一些精细加工的工厂设置在这边,搞搞来料加工还是颇有可行性的。正好林希元提出借船御倭这一桩事,周可成自然不会放过。 “林老爷,其实如果在中左所划一块地盘给我泊船,对你也是有莫大的好处的!”周可成见林希元僵在那里,进退不得,上前给对方到了一杯热茶:“您想想,泉港虽然有诸多好处,但毕竟是个内河港,容易淤积,大一点吃水深一点的船就没法停泊,必须停在外海的大澳,然后用小船转运,麻烦的很。若是能在中左所开辟一片新天地,其中的好处何止亿万!” “你的意思是重建一个双屿?” “双屿那个不好!鱼龙混杂,明明是件官民两便的好事,却生出那么多事端来,当初若是让周某来搞,必然不会生出那么多事端来!” “愿闻其详!” “双屿之所以会落得后来那个下场无非是夷商中良莠不齐,既有远道而来的诚实商人,也有劫掠为生的奸恶之人,官府又不知道谁善谁恶,弄到了最后玉石俱焚,倒也颇为可惜可叹。若是在中左所划出一块地来,作为交易之所,设一执事发出牙贴,只允许诚实守信之商人进入,岂不是官民两便?” “呵呵!”林希元笑了起来:“你说设一执事发出牙贴,可执事又如何知道何人为善,何人为恶?若是恶人拿了牙贴,那又如何?” “杀人偿命,欠债还钱,执事必须尽力缉拿恶人,拿住之前,由执事一力赔偿!” “若是这般说,这执事绝非一般人能够承担了!”说到这里,林希元深深的看了周可成一眼:“你想做这个执事?” “不,是你和我一起做这个执事!”周可成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林希元。 “哦?你还想把老夫拉下水?”林希元笑了起来:“老夫乃是堂堂朝廷进士,官至广东按察使。这执事不过是区区吏人,岂有操此贱业的道理?” “呵呵!”周可成笑了两声,并没有直接回答林希元的问题,反而问道:“在下有一个问题,林老爷有几个儿子?” 林希元一愣,他不知道周可成为何突然问这个问题,不过他还是沉声答道:“有三个儿子。” “那这三个儿子的科名如何?” “次子中了举人,其他二人未有功名!” “那孙子辈呢?” “年纪尚幼,还未曾有人考上!” “那林老爷可有把握孙子辈考中功名呢?” “周先生说笑了!”林希元冷笑了一声:“俗话说场中莫论文,这科举功名之事又不是只凭才学的,时运、名数、才学缺一不可,自古以来大有才具之人一生未中也是有的。老夫如何敢保证孙子辈一定有人得中?” “林老爷说的是!”周可成笑道:“我听说在大明即便家中有万顷良田,若是无有功名,必会成为他人眼中之饵食。是以书香门第无不划出学田,聘请名师教育族中子弟,以求后代有人出仕,也不求如何,至少可以保护家族不受外人欺辱,不知道在下说的是否属实?” 听了周可成这番话,林希元的脸色变得难看起来。科举制度在明清两代发展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庶族地主阶级已经成为帝国统治阶级中的中坚,任何一个家庭只要经济状况允许,无不督促子弟一心向学,以求取得功名,即便是商人阶层也不例外。原因倒也简单,一旦获得功名,即便不能出仕也可以跻身统治阶级的行列,无需承担沉重的徭役和捐税,也不会受到地方官绅的侵害;与之对应的则是即便家财万贯,如果没有功名,破门之祸也不过是旦夕之间。 比如明代著名的白粮:为了供应京师官府和宫廷,明中央政府向苏、松、常、嘉、湖五府,征收一笔钱粮,嘉靖以前大概一年十六万石,嘉靖之后增长为供应内府(宫廷)的为白熟粳糯米十七万四千余石,内折色八千余石;京师的各府部糙粳米四万四千余石,内折色八千八百余石。按说这些全部加起来也不过二十四万石不到,以苏、松、常、嘉、湖五府的富庶,其实这并不是一个非常大的负担,但按照明王朝的规定,这些白粮不但对质量有特殊的要求,而且必须民间自己运到京师,承担沿途的花费和风险。明太祖朱元璋制定这个政策的时候首都在南京,相距苏、松、常、嘉、湖五府不过数百里地,而朱棣迁都至北京之后,路程陡然增长到数千里,而且沿途只能通过一条狭窄的运河,还要打理仓库、漕丁、水关等各种麻烦,其途中的风险花费不啻增长了数倍。因此只要是被选中运输白粮的家庭,无不家破人亡,而白粮只不过是当时诸多徭役中的一种。所以即便是像林希元这样的大户人家,只要两三代无人能够考中功名,哪怕子弟都勤勉老实,家族也会渐渐败落下去,最后沦为普通的农民。 第一百五十一章协议 “周先生与我说这些是什么意思?” “林老爷,我的意思很简单。科举出仕自然是光宗耀祖的正途,但却无法持久,毕竟科场之事谁也说不清楚。吏员虽然鄙贱,却有实惠,而且可以传诸子孙,即便王朝更替,也不会影响。据我所知,同安县那几位祖上应该宋代就做这行了吧?” 听了周可成这番话,林希元陷入了沉思之中。他生于成化十八年(1482),现在已经是年近七十,以明代的医疗条件已经是离入土没几天了。什么金钱美女对他的吸引力都已经不大,唯一能打动他的只有子孙后代了。林希元父辈的家境只能说是小康,他能够走到今天全靠的是科举,但这条路他可以走,别人也可以走,若是子弟不肖(这个是大概率事件),他辛辛苦苦累积起来的家业肯定会落入科举这条路上的后来人手中,这也是他时常忧虑的事情。所以林希元这几年来花了不少时间在四书五经之上,还编写了《四书存疑》、《更正大学经传定本》等书籍。按说以当时的风俗,士人考上功名后基本就不再去翻这些书籍,而是钻研那些更有趣、也更有实用性的学问,林希元他年近七十还这么做显然是为了给后生晚辈的科举之路多铺一块砖。但周可成却给他指出了另外一条路:既然科举之路无法控制,那就给后人准备一条小路,虽然没有科途这么显赫光明,但却实惠得多,而且还能传诸子孙,果然触动了他内心深处那点柔软的东西。 “周老弟!”林希元第一次用如此亲热的称谓称呼对方:“这件事情牵涉甚多,恐怕并非只有你我两人便能办得成的吧?” “确实并非你我两人便能办成,但真正知道内情的人却不能多,否则必然败露。所以我才要与林老爷您单独相商,然后再与其他人会面!” “好,好,好!”林希元连声说好,也不知道是说周可成这么做好还是别的,他站起身来:“此事虽难,但既然是为了子孙后代,那也只能勉力一试了。不过明日会面的事情还是太紧了些,老夫须得与众人一一商量,不如会面的事情推后些时日?” “那就听候林老爷安排了!” “师傅,林老爷回去了!”小七小心走进屋子,对周可成低声道。 “嗯!”周可成不以为意的点了点头,继续翻看手中的账薄。 “师傅——”小七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低声问道:“您觉得他会说话算数吗?” “谁?” “自然是林老爷!”小七低声道:“听叔父说这位林老爷很有势力,而且奸滑的很,是个很难对付的家伙” “好不好对付要看有没有用对办法!”周可成放下手中的账薄:“钓鱼要用蚯蚓、诱鹰要用鲜肉,不同的人要用不同的办法,说白了就是投其所好,这样才能事半功倍。像这位林老爷,他年近七旬,为官多年,又富有家财,该有的都有了,该见识的也都见识过了,从他本人身上是没有法子了,要想打动他就只能从子孙后代上着手。” “多谢师傅教诲!”小七笑嘻嘻的应道:“搞定了林老爷,那是不是接下来就一帆风顺了!” “你想的倒美!”周可成拍了一下徒弟的脑袋:“这可是中左所呀,好歹也是有朝廷的疆土,上面还有些戍兵,哪有这么简单的?林希元本事再大,一个人也搞不定的。这种事情要成,至少要当地的缙绅还有官员都拉下水,至少不反对才行,还要时机合适。搞定了他只是在官面上有一个替我们说话的人而已,距离成功还差得远呢!” “啊?还差得远?”小七失望的叹了口气:“我还以为这一次就能成了呢!” “小混蛋,哪有这么简单的!”周可成笑骂道:“这么说吧,这些老爷们和朝廷一样,都是看人下菜碟的主。你筹码不够,连门都进不去,有了一些筹码就能上桌,若是筹码够多,任凭你什么事情都办得成。我先前做的事情都是在积累筹码,若是这次不成也不必泄气,待到下次筹码更多些再来就是了。” “我明白了,若是过去师傅您没有送林老爷各色礼物,他根本不会认识您;若是师傅没有快船大炮,那个林老爷这次也根本就不会想到师傅您,银子是筹码、快船也是筹码,即便这次不成,下次等我们有更多银子和船,他必然也会允了!” “嗯,差不多!对了,小七你想不想也上这赌桌玩玩呢?” “我?我也能上来?” “当然!”周可成笑道:“你还记得胡可吗?” “胡可?就是那个伤了右手的朝廷武官?” “嗯,就是他!,他不是想借我的力量对付倭寇吗?你替我带一封信给他!” “信?您是想把他也当做筹码?” “也不能这么说!”周可成笑了起来:“应该说是搭伙的,做买卖的时候如果本钱不够,拉个搭伙的一同出钱不也是常有的事情。只有林希元一人恐怕不够,胡可他是朝廷武官,在很多事情上比林希元和我们更明白!” 定海,胡家老宅。 胡可坐在后院大槐树下的石凳上,浑身酸疼,每一块肌肉都在抗议,肩膀和两肋一处处淤痕都在提醒他自己已经是个废物。这是和自己的管家胡恒交手的结果,作为一个世袭武官,胡可的管家曾经是父亲的家丁头目,也是他幼年时的武艺启蒙师傅。胡可刚刚学会走路,就是他将一柄木剑放进自己的手中。不过胡可二十岁的时候管家就不是他的对手了——对方当时已经年过四十了。结果当胡可养好了自己左手的伤,就与这位老人比试一下,想看看自己用左手还能不能打。 第一百五十二章访客 结果很快水落石出,答案远比身上的伤痛更让他难受——如果是在战场上,他恐怕已经死了几十次了。换了一只手,他就完全不是面前这位老人的对手,对方比当初更加老迈,动作缓慢,力量和反应也差了很多,但胡可却更加糟糕,多年形成的习惯让他每一个反应都是错误的,他的动作不再那么流畅,必须不时停下来思考自己应该如何应对,而在这个时候对手就能轻而易举的击中他。实际上,他的左手连武器都握不稳,在交手中他有好几次被对手震飞。 管家的目光里满是关切,在这个老人眼里,胡可是他看着长大的,而现在却失去了右手——一个武将最宝贵的东西,他笨拙的张开嘴,想要安慰几句,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少爷,请见谅,我方才不应该——” “老恒,是我刚才让你尽力出手的!”胡可笑着举起右手:“只有这样我才能知道自己现在有多糟,总比上了战场才发现要好得多。别担心我,左手我也能练出来的!” 老管家点了点头,他还想说些什么,不过最后还是挤出一句:“少爷,那我先出拿点活血化瘀的药膏来!” “嗯!”胡可点了点头,待到老管家出了院门,他站起身来,左手握着木剑:“让我来看看情况到底有多糟糕!” 胡可练习了几下,院门被推开了,老管家走了进来,手中却没有药膏:“少爷,外面有人要见您?” “见我?”胡可放下木剑:“他有说是什么人?” “来人不肯说自己的来历,他说只要告诉您是安南故人来访,您就知道了!” “安南故人?”胡可的心脏急促的跳动了几下,他赶忙将书信放入怀中:“把来人请到我书房去,小心些,莫要让不相干的人看到!” “是,少爷!”管家有些惊讶的看了看处事素来老成的胡可,愣了一下才去执行命令。胡可走到井旁,打水洗了洗身子,换了件宽松的袍子,便朝书房快步走去。 小七进了书房,好奇的看了看四周,从屋内的陈设看与大明当时的读书人没有什么区别,唯一能够标志出房屋主人身份的只有墙上悬挂的弓箭,还有书架上摆放的一支鸟铳。小七好奇的上前一步,仔细观察了一下鸟铳枪托上的铭文,确认这是一支葡萄牙人在果阿的兵工厂出产的,通过米兰达得知,他已经知道那可能是整个亚洲最好的兵工厂了。 “周先生远道而来,小弟有失远迎,实在是抱歉!” 门外传来胡可爽朗的笑声,不过当他看到书房里的并非是周可成本人,而是小七时,笑声戛然而止,神情也有几分失望。倒是小七笑着向其躬身行礼:“胡大人别来无恙,我师傅收到您的来信后,本欲亲自前来,但苦于分身乏术,只好让在下带了回信,还请大人见谅!”说到这里,小七从怀中取出一封书信,双手呈上。 “哦哦,是我唐突了!请坐,请坐!”胡可接过小七手中的书信,却没有直接拆看,放在一旁的茶几上,他一边让管家上茶,一边问道:“敢问一句,周先生在东番地可还安好?” 小七笑了笑:“有劳大人垂询,不过我师傅眼下不在东番!” “不在东番?那莫不是又去了安南?” “也不在安南,乃是去了倭国!” “倭国?” “不错!”小七笑道:“我师傅接到您的书信后,原本打算亲自前来,但他原先受一倭酋所托,相助其复国。当时已经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只好写了书信,让小人带信前来,还请大人见谅!” “受倭酋所托,助其复国?此事当真?” “这如何有假?那倭酋以重金相托,我师傅推不开颜面,只得应允,而且与那倭酋约定,事成之后须遣质子,年年纳贡,我师傅才应允了!若非如此,我师傅如何肯助他?” 胡可听到这里,想起当初胡可在安南国做的事情,不由得叹道:“周先生当真是虬髯客一流人物,啸聚海上拟于王侯,胡某还想其替大明效力,讨伐倭贼,看来是我想的差了!” “不敢,我师傅的答复都在给您的信里,还请您自己看!” 胡可收拾了一下心情,拆开书信,看了两行,神色大变。原来周可成在书信里不但没有拒绝直接攻打徐海、汪直等倭寇的事情,反而提出了一个更加宏伟的计划——即联合岛津藩直接攻打徐海、汪直在日本的基地平户藩,彻底解决倭寇问题,在书信的后半部分还附有九州各大名的资料,以及前往平户诸岛的海图,都是画在特制的桑皮纸上,显然是花了不少功夫的。 “这,这都是真的?”胡可的左手禁不住颤抖起来:“那岛津藩愿意与大明联合讨伐松浦藩?” “自然是真的!”小七笑道:“岛津藩的藩主岛津贵久有一统九州之志,松浦乃是其劲敌大友藩的羽翼,若是能斩敌之羽翼对他来说是有利无害的事情,如何不愿意?我师傅说了,在闽浙两省花再多心思,最多也就能让倭人远遁,数年之后还会再来。不如直捣其巢穴,一劳永逸的好!” “好,说得好!”胡可连连点头:“周先生宏图大略,非胡某能及,你现在我这里住上几日,我立刻将这封书信呈送到张总督那里去!” “且慢!”小七叫住了胡可:“大人,小人还有一件事情!” “还有什么事?” “我师傅给您的信其实只有一半,剩下一半却是口信!” “口信?” “不错,我师傅说,有些东西不好落于纸上,免得惹来麻烦,只好由我与您口口相传了。” 第一百五十三章条件 “什么口信?” “其实也就是三个条件,第一,给予岛津藩商贸之权,由我师傅代理;第二、中左所给予泊船囤货之地;第三、承认东番之地为大明之藩国!” 此时胡可也从方才的狂喜之中清醒了过来,以他对周可成的了解,也不像是那种愿意为了朝廷破家之人,他现在在海外仿佛王侯一般,又怎么会自带干粮去为朝廷攻打松浦藩,必然是有这种或者那种的条件。以他的眼光来看,这三个条件之中第一个条件最简单,反正大明以前就有给过日本朝贡的权利,只不过是因为嘉靖二年的宁波争贡之役,朝廷废除了福建浙江这两个市舶司,停止了与日本的朝贡贸易。官场上的事情最难的就是开先例,既然有了先例,再重新开始反而就简单了。眼下东南的倭寇闹得这么大,一年下来光是军费就是大几十万两银子,如果能一举平定倭寇,每年花个几千两银子花在朝贡贸易上也没有什么了不起的。朝中的大佬们也不是傻子,肯定会应允。至于后面两个就很难了,前者是干系到土地岛屿,又会惹来麻烦;后者则是还弄不清楚这个东番之地到底是什么势力,像这样的事情朝廷一向是极为谨慎的。不过既然是条件,那就是可以谈的,能够尽快搞定倭寇才是正经。 想到这里,胡可笑道:“我官职卑微,周先生提的这三个条件我无法回答。不过借岛津藩之力攻打平户松浦,铲除倭寇的这个计划我觉得很好。要不你在我这里住上几日,待到我禀明上官再说可好?” “那就叨扰胡大人了!”小七站起身来,躬身下拜。 胡可安排好小七的住处,立刻就带了两个家仆,一路往杭州去了,他并没有像和小七说的那样径直去见当时东南抗倭的最高军事长官右都御史兼兵部右侍郎,总督江南、江北、浙江、山东、福建、湖广各省御倭大臣张经,而是去拜访了一位故人——老上司朱纨的好友项高。 “项先生,这就是周可成给我的书信!”胡可从怀中取出书信,小心翼翼的递给对面的老者,可能是身着粗衣的缘故,项高看上去比当初要苍老多了,但一双眼睛依旧明亮如昔。他接过书信从头到尾细细看了两遍,便陷入了沉思之中,胡可不敢打扰他的思绪,只能坐在一旁喝茶。好长一段时间后,项高突然问道:“这个周可成是个什么样的人?” “这个——”胡可想了一会,答道:“一两句话我也说不清楚,不过以我看来,他绝非我大明的忠臣孝子。” “不错,若是我大明的忠臣孝子,那就拿不出这样的方略,也提不出这样的条件了!”项高点了点头:“胡将军,这是一着险棋呀!” “险棋?”胡可诧异的反问道:“按照这个方略,攻打松浦用的是他的船和岛津的兵,我大明最多出点犒赏而已,如何说是险棋?” “胡将军,我说险是你危险,不是朝廷危险呀!”项高脸上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这个计划要么大胜,要么大败。大败自然不必说了,若是大胜,朝廷调用十几万大军,上百万粮饷,以重臣经略数省也未曾解决的倭寇,你一封书信就将其彻底斩除,你觉得这是好事还是坏事呢?” “自然是好事——”胡可话刚说到这里,脸色突然大变,额头上立刻渗出一层汗珠来,他也是在官场上打过滚的,自然明白项高的意思。自己干的越是漂亮,那就说明其他的文臣武将越是无能,越是招来其他人的妒恨。若是他在朝中有大佬罩着,或者是某个大佬举荐的,那自然有人会为他说话,换来高官厚禄,青云直上;可偏生他当初是由朱纨一手提拔起来的,眼下朱纨这一条线的死的死,致仕的致仕,在朝中早就彻底没人了。朝中没人替自己说话,又立下这样的大功,恐怕下场会非常难看。 “你明白了吧?”项高冷笑了一声:“天上掉馅饼下来,也得先考虑下会不会给馅饼砸死。而且周可成显然是为了借刀杀人,他灭了松浦之后,汪直等人必然会被他并吞,到了那个时候谁又能制得住他?若是再生出事情来,只怕你也脱不了干系。” 听项高说到这里,胡可禁不住打了个寒颤,项高这句话倒是正好戳中了他的心事,几分钟后他低声问道:“那难道就这么算了,眼看着可以这么容易就平定倭寇就放过了,我实在是不甘心呀!” “我何时说就这么算了?”项高看了胡可一眼:“只是要谨慎行事罢了!” “对,对,要谨慎行事!”胡可兴奋的点了点头“那要怎么谨慎行事?” “先去看看,要亲眼看看!”项高答道:“耳听为虚,眼见为实。那个周可成说的这么多都是纸上的东西,什么岛津藩,什么东番淡水,什么相助倭国藩主复国,都是他写出来的东西,谁知道是真是假?还有他这个人有什么打算,要什么价码,城府如何,有多大实力,我们都一无所知。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这样吧,你就说要去那厮的巢穴,亲眼看看,我便扮作你的老仆同去,等搞清楚了再做主张!” “好,好,项先生高见!”胡可听到这里,连连点头:“只是有些委屈项先生了!” “这有什么!”项高笑道:“说实话吧,对于这位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周可成周大掌柜,我也是好奇的很,能通过你的关系去亲眼看看,也是满足了我心中的夙愿!还有,这件事情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项先生请放心,我右手受了伤,在许多人眼里已经是个废人,短时间内不会有人来找我。到时候就说回乡下的庄子休养去了,谁也不会在意的!” 东番,淡水。 第一百五十四章报答 风从西北方向吹来,鲲鹏号的船帆在它的利齿下啪啦啪啦作响,以至于桅杆都在随之颤抖。周可成沿着舷梯走向栈桥,他的斗篷被风卷起,紧贴身体。头顶的天空一片灰蒙,仿佛灰色的岩石,太阳不过是厚实云层后面的淡淡亮斑。 这天气可真够糟糕的,周可成暗自想着,风将他的斗篷卷起,他赶忙伸手抓住舷梯的栏杆,脚下是坚硬的栈桥和河水。如果我就这么掉下去,想必有不少人会弹冠相庆吧?周可成心中自嘲道,可惜我不会如你们所愿,我会活下去,直到我的理想变成现实。 陈四五与疤脸站在栈桥末端,两个人的表情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前者一脸忧愁,而后者却兴奋不已。周可成走完最后两级台阶,笑着向陈四五张开双臂:“天气糟透了,不过我还是回来了!出什么事情了吗?” “是的!”陈四五与周可成拥抱了一下:“竹堑那边出事了,那个什么大肚王派出使者,要求附近的汉人村落要么臣服于他,要么离开那儿!周良仲派人请求援兵,可是我们所有的军队都在佐渡还没有回来!” “是呀,冬天到了,人和野兽一样都需要更多的食物!想必那个大肚王是在打那些汉人村落粮仓的主意了!”周可成转过头向疤脸问道:“我说的对吗?” “周先生,您曾经给过我承诺!”疤脸大声答道:“那个什么大肚王是我的!” “是的,我不会忘记自己说过的话!”周可成点了点头:“不过我有一件更重要的事情要和你还有阿坎商量,阿坎在哪里?” “在艋舺!”疤脸有些不情愿的答道,显然他并不希望自己的竞争对手掺和进来:“如果没有什么其他的事情,他一般都住在那里!” “很好,马上派条快船去艋舺,请阿坎他来圆堡,就说我有非常重要的事情要和他商量!”说到这里,周可成转过身对疤脸:“我的朋友,你不要生气,难道我不是一直都在为我们所有人的共同利益而努力吗?现在让我们拥抱吧!” 疤脸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张开双臂和周可成拥抱在一起,周可成在他的耳边轻声道:“请相信我,你的头上总会有一顶王冠的!我坐了这么长时间的船,已经很累了!” 当周可成再次醒来时,已经是第三天的黎明,躺在床上,盖着柔软的皮毛。自从他从佐渡岛回来,这还是他第一次放心休息。他翻身坐起,穿上靴子,拿起枕头旁的佩刀,推开房门。海风将冷空气吹入领口,周可成下意识的打了个寒颤,不远处的作坊升起一股股烟柱,直指天空。属于兰芳社的码头、货栈、宿舍、厂房沿着河岸已经延伸有十多里长,这都是我努力的结果!周可成突然感觉到无比自豪。直到觉得腹中饥饿,方才向楼下走去。 圆堡的厨房在底层的内侧,这里不但要供应里面的所有人,还有圆堡外的武器作坊的工匠们,由于工匠和哨兵都是三班倒的,所以厨房的灶台上从早到晚都有热乎乎的食物供应,而杂碎汤便是其中最出名的一样。用新鲜的碎鱼块、动物内脏、碎肉、骨头、蔬菜以及大量的木薯块,加入大量的香料炖烂,无论什么时候来到食堂,都可以得到一碗热乎乎的杂碎汤,这种价格低廉而又营养丰富的食物广受所有人的欢迎。当周可成走进底楼的食堂时,早饭时间还没有到,只有几个刚下夜班的工匠和哨兵坐在门口的长条凳子上,吃着杂碎汤和干饼。周可成走到装杂碎汤的陶罐旁,给自己打了一碗,又取了两块干饼,走到一张空着的条凳旁坐下,慢慢的吃了起来。 周可成吃了两碗汤,觉得身上暖和了,正准备起身,却看到陈四五从门外进来,左顾右盼像是找人的样子,他正准备打个招呼,陈四五正好看到周可成,赶忙急匆匆的过来:“哎,总算是找到你了,快随我回去,有要紧事情!” “要紧事情?什么要紧事情?” “竹堑那边又有消息了,那边几个汉人村社与大肚王的人因为猎鹿起了冲突,两边都死了几个人!”陈四五低声道:“信使是划船过来的,算时间应该就是三天前的事情!” “这么凑巧?”周可成跟着陈四五出了门:“那阿坎回来了吗?” “中午之前应该能到!” “嗯,那好,你去把疤脸也请来,两件事情我们一起处理!” “今天请两位来其实是为了一件事情!”周可成响亮的声音在会议室中回荡:“准备二位称王的事情!” “称王?我和他?”阿坎惊讶的看了一眼坐在他对面的疤脸,对方的惊讶程度只在他之上,显然周可成并没有事先透露给他。 “周先生,我觉得这个未免太早了吧?”疤脸问道:“凭我现在的声望和实力,根本不足以称王的!” “是,不仅是你,即便是阿坎,他的实力和声望距离称王也还很远!如果依照正常的途径,阿坎再奋斗个三十年,他的儿子差不多就可以称王了!”周可成看了看阿坎:“毕竟这种事情不光是凭武力就够的,东番地现在的人并不习惯在自己头顶上有一个国王,要想称王只有等现在的人都死的差不多了,新的一代人成长起来才差不多!” “把你刚才是什么意思?” “因为现在有一个非常好的机会,可以让你们两人少花这三十年,一步登天!” 阿坎与疤脸交换了一下眼色,从对方的目光中都看到了疑惑和渴望,两人在台湾的土番中都是一等一的人才,又到外间历经世事,对于自己距离称王还有多远自然是清楚的。疤脸自然不用说了,阿坎虽然号称大加蚋与基隆河之王,但实际上不过是个松散部落联盟的头子,对所在区域的控制能力很一般,周可成说的奋斗三十年,然后下一代可以称王还是一切顺利的情况。不过以这几年来他们与周可成交往的经历来看,对方又不是胡言乱语的人,这就让两人的心中充满了向往。 第一百五十五章合作 “周先生,你说有个非常好的机会,请问是什么机会?” “很简单,由大明天子封你们两人为东番之王!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兵莫非王臣,大明天子只要开了金口,除了你们两人谁还能坐东番之王的位子?” “这个——”阿坎苦笑了一声:“你这不是在说笑吗?我们两个算什么,大明天子又怎么会封我俩为东番之王?再说了,我只听说过封一人为王,哪里听说过封两人为王的?” “是呀!”疤脸看了阿坎一眼,虽然在心中一直视对方为自己的竞争对手,但在这个问题上倒是与对方看法一致。人只有一个脑袋,又怎么可能有两个王呢? “若是平时自然不可能,但眼下确实有一个很好的机会!”周可成笑道:“至于两人为王,我觉得这样对你们更好!” “更好?为何这么说?”阿坎反问道。 “我问你们,若是你们称王之后,最大的敌人是谁?” “自然是各部的酋长们啦,原本他们头上便再也没有别人,谁又愿意在自己头上多添一个王呢?”疤脸接口道。 “那就是了,那你们觉得是一个人还是两个人更能对付这么多酋长呢?东番地这么大,有足够的地方容纳两个王!” 疤脸与阿坎交换了一下眼色,相比起其他部落成员,他们两人的眼界自然要宽广的多,知道自己脚下这个岛面积之辽阔超乎想象,如果能够先借大明天子的名义把这个名号定下来,其他的事情完全可以放在几代人以后再来考虑。 “那如何才能让大明天子封我们两人为东番之王呢?” “这就是我的事情了!”周可成笑了笑,便将自己打算联合大明、岛津之力,攻打松浦藩,一举铲平平户岛上的倭寇巢穴的计划详细述说了一遍。 “大明眼下苦于倭寇之患,如果以兰芳社的名义提出,只怕朝廷会以为我们是海外奸民,不会应允。所以我打算以你们的名义首先朝贡,然后表示愿意以藩国之兵协助王师讨伐倭寇。朝廷为了借助藩国之力讨倭,自然不会吝啬区区一个名义,反正东番乃是化外之地,与朝廷无碍,这等惠而不费的事情不做白不做。” “那周先生你自己呢?”阿坎突然问道:“这件事情都是你在中间出力最多,可是到头来我和疤脸称王,你们大明天子平定了倭乱,那个什么岛津藩也扩大了地盘,你能从中得到什么好处?” “我?我当然有好处!”周可成笑道:“首先,拿下平户诸岛,从淡水前往北方诸岛的航线便在我的控制之下;其二,消灭了汪直、徐海等人,海上便再也无人与我抗衡;第三,朝廷承认了你们两人是东番之主,我就不用担心朝廷会夺去我的立足之地。这对我来说难道不是极大的好处?二位请放心,我们兰芳社追逐的是海上之利,这岸上的事情我们是不太关心的!” 阿坎将信将疑的看了周可成一眼,他虽然不知道对方方才说的是真是假,但至少暂时双方合作是有利的,即便将来发生矛盾,自己作为大明的藩国之王也远比某个不知名岛夷酋长要有利的多。他稍一沉吟便笑道:“如此甚好,那你打算什么时候向大明天子朝贡呢?” “现在还早,毕竟眼下你们的势力都太小了,就算是个名头也未必当的起。起码要到号令诸蛮,莫不从命的程度吧!”说到这里,周可成站起身来,从书架取下一份地图,展开来笑道:“这样吧,我就将拿这条河作为分界线,阿坎便在北边发展,南边便归疤脸攻取,哪一方遇到强敌另外一方有出兵援助的义务,你们俩看如何?” 阿坎与疤脸对视了一眼,一起点了点头:“好,那就这样吧!” 竹堑。 周良仲趴在村尾的刺竹墙后,小心的观察着不远处的人影。在灌木丛的遮掩下,他可以看到人影闪动,正在慢慢向村庄靠近。“这些蠢货,我几天前就告诉过他们要把附近的灌木丛全部烧掉!”他低声诅咒道,身后传来低微的摩擦声,那是按奈不住的村民,周良仲赶忙回头按住一个:“安静,别轻举妄动,这些是敌人的探子,不能让他们知道我们有多少人!” 制止住村民的骚动后,周良仲捡起一块石子,向灌木丛后的一个人影投去,高声喊道:“风很大,天气也凉了,为什么不过来和我们一起烤烤火。这里有酒,也有烤猪肉和鹿脯!” 所有的动作都停了下来,周良仲能够看到灌木丛中有光亮闪动,那应该是铁制武器或者黑燧石。“我们不和仇敌喝酒,也不和仇敌一起进餐!”灌木丛中传出一个低沉、沙哑,而又不友善的声音:“如果说要吃肉的话,你们的肉更好!更加鲜美!” “我们的肉?”周良仲笑了起来:“人肉是发酸的,没有猪肉美味。再说什么时候我们成仇敌了?” “当你们踏上这片土地的时候!”另一个声音应道:“至于人肉发酸不要紧,我们的女人会知道怎么烤的。”说话的人钻出灌木丛,露出自己的身形,他身材高瘦,头上戴着一顶鹿角盔,手中握着一根燧石长矛。 “没错!山是我们的,鹿是我们的,那些鸡和猪也是我们的,你们种植稻子的土地也是我们的,所以酿出来的就还是我们的!我们会夺回属于我们的东西,然后送吃掉你们的肉,把你们的头供奉在祖灵面前。”第一个声音再次响起,低沉而又沙哑,一个黑影钻出灌木丛,只见其身材魁梧,全身穿着兽皮,右手拿着一根粗木棍,左手拿着一把铁斧,脚步笨拙而又有力,仿佛一块移动的岩石。 第一百五十六章缓兵之计 灌木丛中响起一个又一个声音,他们有的拿着长矛,有的拿着石斧、木棍、弓箭,不过很少有人拥有铁制武器的,总数已经超过五十人,看上去凶恶而又危险。周良仲等待所有人说完话后方才回答:“我是兰芳社的周良仲,周可成大人的部下,阿坎王是我主人的好友,我们很乐意支付你们的赔偿,用谈判的方式解决我们之间的冲突!” 人群沉默了一会儿,随即发出一阵哄笑声,几分钟后一个粗重的声音回答道:“周良仲,你能给我们什么东西呢?” “酒、牲畜、粮食、盐,还有别的什么!”周良仲竭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比较平静,前往淡水求援的使者五天前已经出发,按照计算援兵抵达至少还要三天,仅凭现有的人手他可没有自信抵挡眼前敌人的进攻。 “笑话,你没有听懂我们刚才说的什么吗?这些都是我们的,连你身上的肉都是我们的,你凭什么拿我们的东西赔偿给我们?” “对,除了你的命,这里的一切都是我们的,你唯一赔偿我们的方式就是死,说吧,你想怎么死?” “那铁器如何?”周良仲的额头上已经布满汗珠:“你们不会生产铁器,我可以用铁器赔偿你们!” “你忘了我刚才说的话吗?铁器也是我们的!” “是的,不过只有这里的铁器!”周良仲答道:“如果我可以用其他地方的铁呢?给我十天时间,我可以运一百把铁斧来赔偿你们的损失!” 人群一阵耸动,他们低声的交谈乃至争吵。击中要害了!周良仲暗自欣喜,擦了擦额头上的冷汗。 “你是在拖延时间,狡猾的家伙!”一个声音高声喊道:“冲进去,把所有人都杀掉,用他们的头祭祀我们的祖先!” “糟糕!”周良仲强自镇定,高声应道:“我只是不想流无谓的血,铁斧必须从淡水运来,你们觉得十天时间很长吗?” “撒谎,狡猾的汉人!”那个声音吼道:“他在欺骗我们,杀了他!”几乎是同时,一支短矛越过刺竹栅栏,深深的插入泥地里。 “住手!”那个最魁梧的身影举起手:“让他说话,即使是猪在被宰杀之前也有权利嚎叫几声。躲在栅栏后面的懦夫,说吧,你打算用什么来换自己的命!铁斧头,酒、牲畜、粮食、盐,还有什么?” “列位勇士,这些都不成问题,我能给你们的比你们想想的还要多!”周良仲竭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更柔和一点:“只要你们稍微耐心一点,等待十天!” 淡水,码头。 大巫师将血淋淋的心脏置于地面前,这颗心冒出的热气在夜风中蒸腾,他的双手直至手肘都是赤红色。身后助手手拿燧石刃短刀,单膝跪在野猪尸体旁的沙地上。环绕着祭台的人们高举着火把,火焰在风中摇曳,在火光下野猪血呈现出一种怪异的黑色。 疤脸握紧拳头,额头上渗出一层汗珠,沿着双颊流下。祭坛上的大巫师正在仔细的观察着野猪的内脏,凯达格兰人们认为勇猛的野猪是他们祖先的灵,通过观察野猪的内脏,可以预测未来的吉凶,因此无论是部落之间的战争、大规模出猎等各种事情都要在之前举行仪式,预测吉凶。按照过去的惯例,疤脸在举行仪式前给大巫师献上了二十罐蜂蜜,三十匹布,还有一套瓷器,但此时的他依旧紧张万分,唯恐会产生不祥的征兆。 “这是一头健康勇猛的野猪!”大巫师转过身来,面朝祭坛下的人们,他高举双手:“生活在山林之中,依靠山泉水和橡子为食,我们的祖先将自己的灵寄寓其上,希望子孙如野猪一般勇猛无畏!他的内脏鲜红饱满,没有一点污迹,这表明这次远征将获得胜利,野猪的子孙们,勇猛的战斗吧,打败敌人,夺取他们的土地和山林!” 号角声响起,随后响起的是武器敲打盾牌的声响,祭坛下的人群随之发出有节奏的呐喊声。疤脸终于感觉到整个人松弛了下来,他快步上前,在祭坛俯身跪拜,大巫师走下祭坛,用野猪的心头血在他的脸上画上凯达格兰人的图腾,然后捡起扶起,面朝士兵们,高声喊道:“伟大的战士疤脸,去战斗吧!去征服吧!祖先的灵在护佑着你!” “很隆重的仪式!”圆堡的顶层,周可成伏在女墙上,懒洋洋的看着不远处的火光:“壮观而又宏伟!” “不!”一旁的阿坎反驳:“你们汉人并不相信这些东西,你更不会相信这些!” “是的,我的确不相信这些,但这不等于我不知道这些东西的益处!”周可成放下酒杯:“观天之神道,而四时不忒,圣人以神道设教,而天下服矣!一阴一阳之谓道,阴阳不测之谓神。说白了这世上有些事情是说得清楚的,还有些事情是说不清楚的。对于那些说不清楚的事情,我们就称其为神,出兵打仗,谁知道会赢会输?但若要士兵不临阵胆怯,就要用神灵来驱使,我虽然不信这些,但是我也找不到更好的办法来激励士兵,那为何要去拆穿这些呢?” 听了周可成的话,阿坎默然了半响,最后他叹了口气:“也许你说的有道理,不过我还是觉得这样不是太好。” “阿坎,成为王者最重要的一点就是做事情不看好坏,而是看利弊。”周可成笑道:“如果是个普通人,你可以随性而为,反正最多也不过一死,牵连的也不过你的家人;但身为王者,你身后有千千万万的人,岂能因为你一己的好恶行事?在成王的道路上,多得是荆棘,少的是鲜花呀!” 第一百五十七章幻梦 “好吧!”阿坎低下了头:“你说得对,不过你真的不准备和疤脸一起出兵吗?” “不用了,我借给他两头大象,你又借给他两百士兵,那边有汉人村落给他提供粮食和民夫,这难道还不够吗?”周可成冷笑了一声:“他在佐渡经历过与倭人的战斗,如果连一群铁器都没多少的生番都打不过,那他也配不上这顶王冠了!我们现在应该把目光放在更远的地方!” “更远的地方?”阿坎苦笑了一声:“可是就算现在我都有些头晕目眩了,有时候我觉得这一切都不是真的,就在两年前我还是一个整天想着与凯达格兰人争夺几头野鹿的酋长之子,而现在却是大加蚋与基隆河之王,你还说要把目光放在更远的地方。这,这简直是——” “太疯狂了是吗?” “对,太疯狂了!”阿坎晃动了一下手中的酒杯:“就像这杯中的酒,你喝下去的时候什么都有,而你醒来之后却发现一切都消失了!” “是呀!”周可成长叹了一声:“有时候我也有这种感觉:人生五十年,也不过是一场长一点,真实一点的幻梦,也许等我们死后才发现活着的一切都不过是虚假。既然如此,那为什么在活着的时候不更加疯狂一点呢?拼命的追逐自己想要的东西,做自己喜欢做的事情,哪怕付出一切也不后悔?而不是用一些莫名其妙的东西来束缚自己,这个不能做,那个也不能做?” “呵呵!”阿坎听到这里,突然笑了起来:“你说的对,是我想的太多了。你说说我现在应该做什么?” “很简单,积累实力!”周可成笑道:“说实话,你这个王现在就是个空头,一没法征税,二没法征兵,什么事情都要自己掏腰包,所以要有财源。一个是靠打仗掠夺,另外一个就是要自己积累,养牛是一个,另外一个就是种植水稻,大加蚋这一带都是大片的沼泽地,只要排干水就是上好的稻田。我这次从佐渡迁徙过来许多倭人,我打算在淡水河中下游给他们建立几个村落,明年春天你从你们部落里挑选些人来这些倭人村落里好好学学怎么种植水稻,然后推广出去,有了粮食就有人,很快你的部落就会强大起来的。” “好,就按你说的办!”阿坎兴奋的点了点头:“你放心,远征平户的事情我和疤脸一定会出全力的!” 呕,呕! 项高痛苦的扶着船舷,向外呕吐着,他的胃里早已空空如也,现在吐出的只是黄水。胡可小心的搀扶着他,轻轻的拍着老人的背心,几分钟后看到吐的差不多了,方才将其搀扶着坐在甲板上,小心问道:“项公,感觉好点了吗?” “哎,老了,不中用了!”项高苦笑了一声,马鲛号在两天前离开了浙江,为了避免遇上倭寇与官方的船,它一路向东航行,很快海岸线和那些岛屿就在他们的视线中消失了,同时消失的还有所有的内陆鸟和近海的鱼群,整条船仿佛处于一个天穹下不断更新的深蓝色圆盘上,而颜色稍微淡一点的天穹则被非常高的卷云所笼罩着。由于缺乏参照物,项高甚至觉得这船走的很慢,尽管马鲛号已经满帆——翼帆、所有的最上帆和第三层帆,连同船首桅的三角帆,只有像胡可这样有丰富海上经验的人才清楚马鲛号正以极为惊人的速度向目的地驶去。让他极为惊讶的是,对方是怎么样确认自己在海上的位置,而不迷航的。 “胡大人!把你的老家人扶到艉楼里去吧!”小七的声音从背后传来:“马上是正午时分了,虽然是冬天,但海上没有遮挡,日头烈的很,半天下来就要脱皮!” “多谢陈头领了!”胡可感激的向小七点了点头,赶忙将项高扶起,两人正要向艉楼走去,却看到小七取出一个奇怪的日冕模样的仪器,站在阳光下测算些什么。项高向胡可使了个眼色,挪了过去:“陈头领,您这是在干什么呀?” “哦,测算纬度!”小七头也不抬的答道。 “纬度,那是什么?” “怎么说呢?”小七一边从耳朵上取下一支炭笔,在一旁的书册上记下一个数字,然后答道:“这么说吧,你们知道我们脚下是什么吗?” “脚下?自然是大海呀!” “不,不,应该说是一个巨大的球,我们叫他地球!” “巨大的球?”项高与胡可对视了一眼,旋即笑道:“陈头领这话说的差了吧,古人云天圆地方,岂有是个大球的说法?” 小七此时已经测算完了数据,小心翼翼的在书册上一一记录下来,然后将书册交给一旁的随从,笑道:“老人家,我第一次听师傅这么说的时候也是这么想的,后来我师傅问了我一个问题,我才明白师傅说的没错,我们脚下的确是个大球。” “哦?”项高赶忙问道:“令师问了什么?” “我师傅问我,假如我站在海边,看到一条帆船从远处驶近,最先看到的是帆尖,还是船身?” “自然是帆尖!”胡可接口道。 “不错!”小七笑道:“若是大地是平的,我们就应该一下就看到整条船,而不是先看到船帆,然后才慢慢看到船身,只有我们脚下是一个巨大的球才会是这样,二位以为是不是这样?” 胡可与项高听了小七这番解释,都陷入了沉思之中,半响之后项高才叹道:“不错,只有是个球面才会如此。陈头领,那若是如此,在这个球的对面的人便是头朝地,脚朝天,如何站得稳?” 第一百五十八章经纬 听到项高这个问题,小七顿时慌张了起来,口中冒出什么“地心引力”、“相互作用”之类莫名其妙的词汇来,项高与胡可自然是莫名其妙,过了约莫半响功夫,小七苦笑道:“这些都是师傅教给我的,前面那些我还明白一二,但后面的就不明白了,二位若是有兴趣,可以当面向他请教便是!” “多谢陈头领了!”项高笑道:“到时老朽一定会向令师请教,不过你方才只是说我们脚下是个大球,却没有说什么是纬度!” “哦哦,二位应该知道天气是北方冷,南方热,却知道这是为何吗?” “这个——”项高一愣,北方寒冷南方炎热这件事情他早已习以为常,若问他原因一时间却说不出来,他思忖了一会儿答道:“想必是地气的缘故,南方地气阳和,而北方阴冷,是以南边热,北方冷!” “错!”小七得意洋洋的笑道:“不是因为地气,而是因为南北地区太阳光照射地面的角度不同,带来的热量便不同,其实不是南方热,北方冷,而是接近两极地区的冷,而接近赤道地区的便热。大明位于北半球,所以是北冷南热,若是在南半球,便是南冷北热了!”说到这里,他便将用纬度与正午十二点阳光与地面的夹角的关系等等方面的知识粗略的讲述了一遍。然后笑道:“过去航海时不敢离海岸线太远,唯恐到了外海,迷失了方向,只能沿着海岸线航行。而知晓这纬度后,便可先一路向南,抵达目标所在的纬度后,然后折向西,肯定能抵达目的地!” 胡可与项高听了小七这一番讲述,虽然只能听懂其中两三分,但皆是平生闻所未闻的知识,不由得惊诧莫名。尤其是项高,平生总以为自己满腹经纶,乃是世间少有的博学之士,便是天文历法也有所涉猎,但听小七这番叙述,自己说知道的那些要么多为谬误,要么浅薄的仿佛小儿,过去的世界观如同天崩地裂一般。他收拾了一会情绪,笑问道:“敢问一句,您方才说的那些都是从令师那里学来的?” “是呀!”小七笑道:“自然是他,我师傅教的还多得很,只是我能学会的却少的可怜,他也不着恼,说我年纪还小,若是不懂得便都先硬记下来,慢慢理解便是了!” “那敢问一句,令师今年贵庚?” “贵庚?您是问我师傅多大年纪了吗?具体不清楚,不过应该还不满三十吧!” “不满三十?”项高仿佛受到了巨大的打击,身体摇晃了一下,幸好后面胡可眼疾手快,伸手扶了一下。项高闭上眼睛,深呼吸了一下叹道:“哎,果然是天纵奇才,老朽抵达贵地后,一定要向令师好生请教的!” “这个好说!”小七诧异的看了看项高,按照胡可上船时候的介绍,这个老儿是他世代家仆,可看他眼下的做派架子比胡可还大,哪里是个仆人的做派?胡可一旁看的清楚,赶忙将项高拉到身后,向小七笑道:“陈头领,我有点事情想向你请教下!”说着便把小七扯到一边去了,同时向项高猛打手势,让他尽快回到住处,免得惹来小七的怀疑。项高明白自己方才失言,赶忙回到住处,几分钟后胡可从外间回来,摇头叹道:“项公,你方才话太多了,若非对手还是个半大孩子,非露出痕迹不可!” “嗯,方才是我失言了!”项高神色有点沮丧:“胡将军,那小儿方才说的话我一开始还以为不过是个狂人的妄想而已,但仔细一想,却能自圆其说,莫非这些都是真的?” “项公多虑了!”胡可笑道:“那周可成我也是见过的,是个心机深沉,颇有权谋之人,但他年不过三十,便是从娘胎里出来便钻研学问,又能知道多少?何况你看他年纪轻轻便创下这么大一片基业,一个人的精力毕竟有限,岂能学问与功业齐头并进的道理?” 项高点了点头,眉头却依旧紧皱,与胡可不同的是将大半生都投入于学问之中的他太清楚要建立一门自圆其说的理论到底有多难了,如果说这门理论还能够与实际相印证,那即便不是真理,那距离真理的距离也微乎其微了。像小七方才用同纬度航海法导航肯定不是第一次这么干了,这说明这门自己闻所未闻的学问有极大可能是真的。那一个要命的问题就出现了——这门学问是那个周可成自己一个人琢磨出来的,还是从哪里学来的? 不需要太高的智力水平就能这门学问的重要意义,在过去东亚乃至东南亚地区的航海技术大体上是基于经验的总结,即由水手背诵针路,然后根据针路上记载的陆标不断调整航向进行航行。这种方法的好处就是准确,不易迷航,对船员水平要求低;坏处就是路线长(只能沿着海岸线走);风向变化多,容易触礁(海岸线旁边风向变化多,礁石也多),有些地方去不了(比如用针路航海法从东亚大陆基本不可能抵达澳大利亚)。在针路导航法之下,绝大部分船舶实际上都在距离海岸不远的海域航行,而且在一些特殊的地标、避风港附近船只出现的概率会特别高,这些也就是航路节点。明军的海防水寨也通常部署在这些节点,只要用派出快船巡查,无论是倭寇还是走私船只都有很大几率被逮住。而如果小七方才描述的同纬度航海法可行的话,那周可成的船只完全可以先进入外海,明军的船只也无法追击,因为没有定位的方式,进入陌生的海域是极为危险的,实际上大海对于他们来说就是畅通无阻的。此时项高突然感觉到一阵恐惧,自己这一趟是不是来错了? 第一百五十九章扑鲨 项高压抑住自己的情绪,装出一副疲倦的样子躺下休息,他心中一会儿希望马鲛号可以正常抵达,因为这意味着他安全抵达;又一会儿希望马鲛号失败,因为这因为这个理论是错误的。渐渐的,他伴随着这种矛盾的心情昏昏沉沉的睡了过去。 第二天早晨,项高是被甲板上的叫喊声惊醒了,他惊讶的坐起身来,以他这几天在船上的经验来看,船上可谓是纪律森严的,每个人都好像机器上的一个零件,忙碌的不停,即便是在休息的时候,也时常有各种操练,宛若军队一样。像这样的还是第一次见到,项高赶忙船上衣服,走出房间,只见胡可与小七站在甲板上,旁边围着几个水手,正边说边笑,倒像是说什么有趣的事情一般。项高好奇的走了过去,问道:“少爷,您这是忙什么嗯?” “哦!”胡可笑着转过身来:“陈头领怕我在船上无聊,便说要耍个把戏,给我解闷!” “耍把戏?” “没错!”小七一边忙碌,一边笑道:“胡将军在船上有好几天了,我重要尽下地主之谊嘛!” 说话间,小七已经做好了准备,却是十多个锋利的铁钩,用绳索一个个扎好了,尾端系在主桅的升降索上,然后对一旁的水手说:“你把昨天吃剩的鱼弄些来!还有吃剩的鱼内脏什么的也拿来。” “是,头儿!”水手应了一声,不一会儿便拿了一只木桶来,里面满是腥臭的鱼内脏和碎鱼块,小七将那些铁钩放入木桶里搅了搅,又抓了些碎鱼块穿在铁钩上,然后提起木桶,对一旁的胡可笑道:“胡将军请稍候,请您看看我怎么耍这场把戏!”然后他便提着木桶走到船尾,将里面的东西往海里倒了一部分,甲板上的水手们脸上都露出期待的神情,跑到船舷边等待着即将发生的好戏,胡可与项高对视了一眼,也走到船舷扶着扶手向海面上看去。只见木桶中的鱼血和各种内脏刚刚落入海面,便被海浪冲散,胡项二人对视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疑惑之色,难道这就是对方要耍的把戏。 来啦! 一声惊叫把胡项二人的视线又撤回海面,只见在船尾的余浪中,十余条黑色的身影在快速来回穿梭,在白色的浪花里,它们黑色的尾鳍高耸着,接着小七将木桶里剩下的鱼内脏和碎鱼块倒了下去,在船尾的白浪中立刻被冲散了,将这些不速之客刺激的几乎疯狂了,它们疯狂的游过来,冲向船舷,在马鲛号龙骨下面穿过,身影出现在尾波中,又以惊人的速度和敏捷,重新游转回来,一会儿半个身子露出海面,一会儿又沉入水面以下,把海水搅动的水沫翻飞,仿佛沸腾了一般。 “这是鲨鱼,鲨鱼!” 项高听到胡可的声音有些颤抖,诧异的转过头去,只见对方脸色惨白,便问道:“鲨鱼是什么?” “海中的恶兽,便如同山中猛虎一般,你看那牙齿,寻常的小船一口便能咬透了!” “快,快把钩子放下去!”小七高声向水手喊道:“注意了,丢下去就放手,千万别给带下去了” 那水手刚刚把第一个鱼钩丢下去,铁钩尾端的麻绳就嗡的一声绷紧了,巨大的拉力几乎将绳索扯断,项高赶忙向海面上看去,只见一头巨大的鲨鱼死死的咬住铁钩,它疯狂的在右舷的水中摇摆着自己的身体和尾巴,几乎是同时,其余几头鲨鱼则乘机从它的肚子和尾巴上撕下大块大块的肉。 “下一个,快下一个!”小七高声喊道。海中的鲨鱼更加疯狂了,同伴的血深深的刺激了他们的杀戮欲与食欲,它们争抢着铁钩,疯狂的摇摆着身体,以至于马鲛号的航向都被拉的略微偏离航向了。 “现在我们该怎么办?”胡可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海中的猎物太过庞大,也太过危险了:“快把绳索割断,我们没办法把它们拉上来!” “不要紧!”小七满不在乎的笑道:“在海里它们生猛,只要离开海面它们就不成了!来人在船首桅那边再接一根绳子过来,这样可以分担一部分重量!” 不管胡可和项高多么胆颤心惊,但水手们却都表现的格外的勇猛,在他们的努力下,那两头极其庞大而又凶猛的鲨鱼终于被拉上了甲板。当这两头庞然大物躺在甲板上,胡可与项高觉得它们比在海里更加庞大,更加危险。它们那两只可怕的大口剧烈的开合着,发出的声音仿佛猛然关闭的箱子。每一个水手都用一种仇恨的目光看着这两头猎物,仿佛那是他们不共戴天的死敌。很快这两个倒霉蛋就被剖成许多块,几乎每个水手从鲨鱼的尸体上取下一部分作为自己的护身符。 “胡大人!”小七笑嘻嘻的提着一只木桶来到胡可面前:“这把戏还精彩吧,这几块便是鱼翅,听说只要晒干了便是上等的美味,还请您收下!” 胡可赶忙伸手接过鱼翅,连声道谢。小七见对方收下鱼翅,笑嘻嘻的唱了个肥喏,便回头指挥部下处理鲨鱼起来。项高见其走远了,压低声音道:“果然是不识礼仪的蛮夷!” “项公为何这般说,他这般也是好意!”项高将装鱼翅的木桶放到一旁,笑道:“我上次去广东时倒也吃过一次鱼翅,只是想不到是这玩意制成的!” “哼!”项高冷笑了一声:“胡将军,你是被那厮蒙蔽了。不错,从这少年身上来看,那周可成并非无知之徒,恰恰相反,此人能常人所不能,知常人所不知,可谓是满腹经纶,是以才能一手创立这样一番事业。但夫为人者,须得识礼义,知尊卑,于上忠孝,于下则仁慈,是以才有家国安康,世间太平。胡将军你身为朝廷三品大员,而这少年不过是个寻常百姓,可他对你可有半点尊崇之意?可想而知平日里那周可成都教了他些什么,由是观之,这周可成必然是个无父无君的狂徒,不识礼仪的蛮夷。像这等人本事越大,与我大明为害便越大!” 第一百六十章砖窑 “这个——”胡可听项高这一番话,不由得汗出如津。儒家思想,尤其是从董仲舒起的儒家思想之所以能够从春秋末期出现的诸子百家中脱颖而出,成为中国两千多年封建社会占主导地位的官方思想,并不是没有原因的。董仲舒从孔子提出的““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夫夫、妇妇”和孟子提出的“父子有亲,君臣有义,夫妇有别,长幼有序,朋友有信”这两个说法出发,将其极端化,片面化。将父子君臣夫妻原本对等的权力义务关系(孟子说君之视臣如手足,则臣视君如腹心;君之视臣如犬马,则臣视君如国人;君之视臣如土芥,则臣视君如寇仇。)变成了“君为臣纲、父为子纲、夫为妻纲”这一单方面的、绝对的服从关系。从此之后“三纲”也就成为中国古代封建社会的基本纲常,其后历朝历代大儒无不对这一理论加以阐述延伸,使之上升到了永恒不变的天理的地步,明清两代更是登峰造极,触犯了名教不仅仅会遭到舆论的谴责,更是会遭到公权力的严厉打击,从废除功名断绝仕途到干脆直接处死不一而足,像忤逆不孝更是属于十恶不赦的大罪。究其原因很简单,在当时人看来,忠与孝几乎是同义词,对父权的服从等同于对天子的服从,对父权的抗拒是对帝国反叛的开始。从一介小吏到拥有功名的乡绅,无不是朝廷权力的化身,如果一介平民不表现出应有的恭敬,那就是潜在的不稳定因素。这一理论体系不管在现代人看来是多么的荒谬和不人道,但在生产力水平极端落后、通讯交通条件极差的古代,却的确是古代中国能够在一个人口众多、文化差异极大的庞大地域内长时间维持一个统一政权的重要原因,因为儒家思想不管怎么不人道,压抑人性,但的确能极大的降低统治成本,降低内部的反抗力度。 “那,那项公,您觉得我们这次应该反对那周可成的建议了?” “那倒不必!”项高摇了摇头:“你身为朝廷命官,须得知晓经权达便的道理,周可成固然是无君无父之徒,那徐海、汪直等人又何尝是善类?彼二者皆虎也,贪而无餍,如今周可成欲与另外二者相斗,斗则大者伤,小者死,若从伤而刺之,一举必有双虎之名。岂不善哉?” 听到这里,胡可已经是心悦诚服,叹道:“项公果然高见,在下自当从命!” 淡水,砖窑。 火焰奔腾,宛若无数骏马,舔舐着窑壁,黑烟如柱,一排排砖块摆放在窑道里,在火焰的炙烤下呈现出朱红色。砖窑外学徒们正在忙碌的将一排排等待烧制的砖胚搬运到窑口旁,在不远处,数十名工人正在从取土的坑里挖掘制砖所需的陶土,整个窑场就好像一个巨大的马蜂窝,忙碌而又喧嚣。 “大人,请从这边走,从这边走,那边太脏太乱了!”窑头于功只有三十四五,但从外表看就像他烧出的砖,干硬粗糙,说五十都有人信。他祖上是山东临清人,由于当地的土质适宜烧砖又比邻运河,所以有为京师进贡砖块的义务,有诗云“玉河秋水流涓涓,舳舻运砖如丝连”,描述的就是临清当地的景象。于公家世代都是为朝廷烧制贡砖的,他自己刚刚懂事便跟着大人和泥作胚,十几年与泥土窑火打交道倒也磨练出了一身好手艺,砖窑里各项工艺都精通的很。但与今天拿到政府工程开发商不同的是,于公家并没有从这个行当中获利,而是落得个倾家荡产的下场。原因非常简单,大明朝廷拿贡砖是不付钱的。明成祖在选定了临清这个制砖基地之后,便划定了一批窑户专门负责生产,所需的原料、粮食则从附近州县调配,而烧制出来的贡砖则由北上的漕船顺路携带,而朝廷一文钱也不用花,就能得到源源不竭的砖。从这个角度看,这些窑户并非独立生产的实体,只不过是世代在窑场劳作的工人罢了。更糟糕的是,随着时间的流逝,成祖时候制定的各项制度渐渐废弛,燃料、粮食、运输等都打了折扣,唯有窑户们每年提供的贡砖数量不能打折扣。如此一来,窑户们的生活自然无法维持下去。于功不得已只得逃到宁波找了家窑场混口饭吃,可又被倭寇绑了去,幸运的是被小七救了出来,带到了台湾。周可成得知他会烧窑后,便让其主持轮窑的建设。 所谓轮窑,又称环窑,是德国人富里多利、霍夫曼于1858年发明的一种连续式窑炉,因此也称霍夫曼hoffan窑,其外形为一椭圆型,其屋顶通常都做成八个角,与中国民间盛行之八卦图形相似,因此传入中国后民间也被称为“八卦窑”。早在春秋时期,中国就发明了砖窑,但这些砖窑有一个问题,那就是其工作是间歇的,即从选土、碎土、澄泥、熟泥、制坯、晾坯、验坯、装窑、焙烧、洇窑、出窑这一系列过程中,必须熄火才能将拿出砖块,然后将砖胚放入窑洞,再次烧窑,将窑内温度上升到必须的高度。不难看出间歇式砖窑有三个缺点:1、单位时间内工作效率低;2、浪费大量的燃料;3窑内很难保持稳定的温度,对燃料和工人有相当高的要求,比如在中国古代烧窑讲究用木柴,乃至秸秆、干草等“软柴”,原因就是这些燃料发热量低,可以通过工人的经验来调解温度,而不是用发热量更大,更容易获得的煤炭作为燃料。这无疑极大的增加了制砖的成本。而轮窑则是采用循环连续性作业,产品焙烧过程中燃料燃烧所需的空气绝大部分来自冷却带已被预热过的热空气,而燃烧后的产物——烟气通过预热带时,又可用来充分预热砖坯,使其排烟温度仅为100~120c左右,因而燃料燃烧热得以合理使用,使单位产品燃料消耗远低于间歇式窑炉;而且无需停窑,生产效率也远高于间歇式窑洞。 第一百六十一章砖块 “到了,就是这里!”于功恭谨的领着周可成来到一个轮窑前,整座建筑物好像一个缩小的体育场,两端呈半圆形,而中间是两条直道,中间则是炉子和投煤口,产生的。窑道每隔六七米便有一个窑门,以供出入砖胚之用。窑道内外都设有烟道,还有鼓风机用于排风和调解内部的温度。为了增加窑壁的耐火性,无论是内壁还是外壁都是两层砖墙中间填充粘土。周可成走到窑壁外看了看,随手拿起一块刚刚出窑砖,看了看,又用手敲打了两下,觉得形状规整,质地坚硬,声音清脆,满意的点了点头:“于头儿,做的不错,辛苦你了!” “大人说的什么话,这都是小人应该做的!”于功赶忙答道,他对于现在的生活很满意,手下有快两百工人,有自己的房子、衣食无忧,每个月五两银子的薪俸,还有一个土著女人媳妇,唯一让他感觉到遗憾的就是不知道留在临清的家人现在过得如何,实在是想念的紧。 “这新窑一天能出多少砖?”周可成放下砖,拍了拍手上的灰土问道。在搞定了越南的粮食与煤炭;南千岛群岛的铁砂矿来源之后,眼下兰芳社最要紧的工作就是大搞基础设施建设,为未来的工业建设做好准备:厂房、港口、炮台、堤坝、仓库、住宿区、硬化道路这些无不需要海量的建筑材料。即使完全不考虑对台南地区的扩张,只考虑将淡水入海口的要塞化以及驻守军队的工事营房,就需要至少砖70万块。如果用传统的砖窑烧制,以周可成现有的人力资源,光是攒足这70万块砖就至少要三五年时间。 “如果全力开工,应该有七八千块!”于功小心的答道。 “七八千块?那70万块也就是三四个月的事情了,那一边烧一边开工,明天开春就差不多可以完工了!”周可成稍微推算了一下,心里越发兴奋起来。随着兰芳社势力的拓展与财富的积累,一个新的问题逐渐摆在周可成的面前。繁盛的贸易早晚会引来觊觎的敌人,如果不尽快完成港区的要塞化,自己先前的努力只会为他人做的嫁衣。 “大人,不能这样算呀!”于功见周可成已经在盘算着什么时候开工了,赶忙劝说道:“小人方才说是全力开工,可这新窑虽然出砖多了,可要的人手也更多了。烧砖是个辛苦活,挖土、选土、碎土、澄泥、熟泥、制坯、晾坯、验坯、装窑这些样样都是重体力活,以小人眼下的人手,无论如何也是没法每天出七八千块砖的。” “嗯,那你要多少人手才够?” 于功知道这件事情干系重大,赶忙在心里盘算再三,方才小心的答道:“少说也要再加两百人,不过这些人只要有力气就成,主要是些挖土、和泥的粗活!” “两百人?”周可成皱起了眉头,于功这个要求倒是戳中了他的痛处,眼下他最不缺的是钱,最缺的就是人,台湾当时还处于刀耕火种时代,人口密度低得惊人,好处就是各种待开发的资源贱如土;坏处就是可支配的劳动力少的可怜,偏生他又不敢从大明迁徙人口——这可是古代华夏帝国的逆鳞,招募亡命,图谋不轨,敢这么干的早晚会引来朝廷戒备的视线,除非自己打算与大明撕破脸了,否则还是低调点好。 周可成思忖了片刻,估算了下手头上剩余的人口,道:“我给你一百人,另外再给你三十头水牛,能够用牲畜的就少用人!” “是,是,多谢大人!”于功也知道这一百人已经是周可成从牙缝里挤出来的,赶忙躬身拜谢。周可成不以为意的点了点头,又询问了几句,正准备离开却看到小七气喘吁吁的跑了过来:“师傅,我回来了!” “好,回来就好!”看到徒弟回来,周可成分外高兴:“一路上还顺利吧?走,晚上我让厨房的做几个好菜,叫上你叔叔,好久没在一起喝几杯!” “师傅,我有件要紧事要先禀告您!”小七咬了咬牙,将自己前往胡家老宅向胡可提出周可成的三个条件后,胡可则提出前往淡水与周可成面谈,自己应允的事情细细讲述了一遍,最后低声道:“师傅,徒儿以为若是要向您禀告,往来淡水浙江之间要耗费许多时间,怕会误事,而且这么做也会让胡将军相信我们的诚意。所以未曾禀告师傅便答应了他的要求,贸然之处,还请师傅责罚!” “这么说来,那位胡将军已经到淡水了?” “不错,他还在码头,我一下船便感到您这里来!” “嗯!他这一行有多少人?” “孤身一人,只带了一个老仆随行!” “孤身一人?”周可成笑了起来:“果然是胆大如斗,这倒是像他的做派!” 小七看周可成神色轻松,心里不由得松了口气,笑道:“那要怎么安排他呢?” “且不忙说这个!”周可成微微一笑:“你知道我第一次认识这位胡将军是在哪里吗?” “第一次认识胡将军?”小七闻言一愣:“他称师傅您是安南故人,应该是在安南吧?” “呵呵!”周可成笑了起来:“我与他第一次结识的确是在安南,但我第一次看到他却要早得多!” “早得多?” “不错,你还记得我是怎么结识你们叔侄的吗?” “怎么会记不得?那天我和叔父一起开船去双屿卖瓜,半路上将师傅您从海里打捞上来!”说到这里,小七脸色大变:“您那时候便认识他了?” 第一百六十二章等待 “没错,就是在那一天,只比你们叔父晚一两个时辰,就在双屿之上!”周可成笑了笑,将自己躲在人群中围观汪直的仪仗,听到前面胡可指斥汪直僭越礼法的事情叙述了一遍,然后笑道:“现在回想起来,这位胡将军当时应该在打探双屿的虚实,后来明军袭破双屿,这位胡将军功劳不小呀!” “师傅!”小七听到这里,如何还不明白周可成的意思,双膝一软已经跪在地上:“徒儿有眼无珠,竟然没有看出那厮的狼子野心,还答应了他的要求,还请您重重责罚!” “起来吧,小七!”周可成伸手将小七扶起:“我并没有责怪你的意思,毕竟你事先也不知晓那厮的底细。再说你还年轻,在有些事情上自然比不过那等老奸巨猾之人!” “可是——”小七惭愧的低下头:“我应该先回来向您禀告,然后再——” “不,这一点你没有做错!”周可成打断了小七的话:“距离淡水千里之外,派船向我请示然后作出决定?把这种蠢念头丢得远远的。”说到这里,周可成将徒弟扯到自己面前:“作为我的徒弟、你早晚会独立指挥一支军队、一支舰队、统治大片的国土。难道那个时候你还要向我一一请示然后做出决定?记住,没有人能够永远正确,你不能,我不能,谁都不能。但总要最后总要有人做出决定,犹豫不决比错误的决定更加糟糕,因为错误的决定还可以补救,但犹豫不决错过的时机却永远也不会回来。是的,你让胡可来了,可他只有回去才能把看到的一切告诉别人!” 小七的脸色一下子变得惨白:“您的意思要把他——” “不,我不是说要杀他,这样会破坏我正在进行的计划!”周可成笑了笑:“但是我可以拖延他在这里的时间,情报的价值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而降低的。每一天淡水的防御都在变强,到了明年的春天,防御工事完成,军队从佐渡回来的时候,即便他回去也没什么可怕了!” 小七的眼前一亮:“对,我立刻让人把他软禁起来!” “嗯,这是一个好办法,你可以告诉他几天前我受安南莫敬典的邀请,率领船队去安南了,要等到明年开春才回来!” 竹堑。 周良仲站在日落的夕阳前,看着远处的海面。自从当地的生番出现在村落那天起,每天天刚蒙蒙亮他就跑到距离村子不远的海岬旁,眺望着海面,期待着援兵的到来,知道太阳完全落入海平面,他才回到不远处的一个窝棚里。 “粥好了,下来喝口粥吧!”一个声音从不远处传来,那是同来的一个老兵,他提高嗓门:“你再怎么盯着海面,援兵也不会从海水里面冒出来的!” 周良仲冷哼了一声,一言不发的从礁石上下来了,他裸露在外的手和脸早已被海风吹得麻木了,双脚更是被坚硬的礁石弄得酸痛无比,行走的时候他都能听到自己的关节在咯吱作响。每天晚上吃点东西,然后就在坚硬而又寒冷的礁石上小睡片刻,然后第二天早上又爬上礁石,只有上天才知道何时才是尽头。想到这里,他突然想起那个野蛮人最后说的那句话:“记住你的话,十天,十天后我们会再回来的!” “去他的!”周良仲喃喃道,一边笨拙的从锋利的礁石上爬下来,一边回忆着过去几天发生的事情:“这些蛮子该死,汉人农民也该死,圆堡里那些家伙同样该死!” 篝火和热粥让周良仲觉得好了点,他原本麻木的脸和手恢复了知觉,然后开始一阵阵刺痛,他一边低声咒骂,一边用木勺将粥倒入口中。 “良仲!”一旁的老兵问道:“假如时间到了援兵还没到怎么办?” “时间到了援兵还没到?”周良仲下意识的重复了一遍对方的问题,片刻之后才发现自己根本没有考虑过这种后果。 “不,这不可能,援兵一定会到!” “援兵未必会到!”老兵反驳道:“你知道远征佐渡出动了多少人马!圆堡连守炮台的人手都不够,还有,这些村落和咱们兰芳社根本没有半点关系。这里还有一条船,如果时间到了援兵还没到,我们完全可以——” “闭嘴!”周良仲的霍的一下站了起来,他胸口被气的发疼,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自己付出了那么多,终于可以成为地头,建立家业,而眼前的这个家伙居然要自己逃走?绝不,哪怕是死在这里,我彦次郎也绝不会丢下自己的家业的。 “好,好!”老兵被周良仲吓了一跳,眼前这个家伙双眼跳动,肌肉扭曲,原本熟悉的面孔因为愤怒而变得陌生,他赶忙站起身来跑到茅屋外面去,一边喊道:“当我啥都没说,我方才啥都没说!” 周良仲疲惫的坐了下来,愤怒带来的力量来的快,去的也快,他只觉得浑身上下都疲倦万分,如果那家伙说的是真的呢?自己难道就死在这里? “船,船来了!” 尖利的叫声从不远处的礁石间传来,一时间周良仲愣住了,片刻之后他手足并用的冲出茅棚,向不远处的一块礁石上爬去,完全不顾及手脚被划破肌肤。当他爬上那块礁石,泪水转眼便盈眶而出,借助最后一缕夕阳,可以看到一片帆影从海平面下方缓慢的爬了上来。周良仲双膝一软,跪在岩石上,口中喃喃自语道:“来了,终于来了!” 疤脸第一个跳上栈桥,他沉重的身体让这座简陋的栈桥发出危险的声响。他拍了拍周良仲的肩膀:“你就是周良仲吗?你马上召集两百民夫,还有木材,把栈桥加固一下!” 第一百六十三章伏击 “加固?” “对,船上还有两头大象!还有,叫一个人给我带路,我的人要先去最近的村子,好好休息一下,来的路上遇上了大风,船差点翻了,我的人都给累坏了!” “是,是,我马上就叫人去召集民夫!”周良仲闻言大喜,作为周可成的前亲随,他很清楚这种巨兽在战争中的可怕威力,在他看来有了这两头大象就已经胜券在握了。 “先别急!”疤脸拉住周良仲的肩膀:“告诉我这边的情况如何?” “很紧张!”周良仲让老兵去村子通知援兵到了,便将十天之约的事情详细叙述了一遍,疤脸听完了之后脸上露出了赞许的笑容:“嗯,这个缓兵之计用的好!十天之约,那还有几天到期?” “就在大后天!” “好,好,好!”疤脸笑了起来,他脸上的伤疤就好像一条蛇随着笑容扭曲,看上去分外狰狞! 三天后。 生番们来的很突然,天刚刚亮他们便穿过村外的额灌木丛,出现在村外的草丛中。他们个个皮肤黝黑,身形精瘦,脸上满是刺青,浓密的头发上带着羽冠,使得他们看上去更加高大。每个人的手里都拿着各种各样的武器,燧石长矛、鹿角长矛、狼牙棒、石斧、弓箭、竹矛、只有少数人有铁制的武器。最前面的一个身上穿了一件黑熊皮的披风,握着一把铡刀。 “这个人就是大肚王?”村中的望楼上,疤脸指着那个披着黑熊皮的汉子问道。 “应该不是!”周良仲仔细辨认了一会,不确定的摇了摇头:“我从与这些蛮夷打过交道的行商口中得知,这大肚王乃是大甲溪畔一个村社的巫师,据说有异术可通日。此人体型庞大,生下来便有神迹出现,又便瞎了一只眼睛,又行动不便,终日高踞一座椅上,若有村民有疑惑相求,他便闭目向大日祈祷求助,无不灵验,是以大甲溪两岸数十个蛮人村社才推举其为王,又被称为白昼之王、独眼之王。看那人的样子,双眼俱全,应该不是那大肚王!” 疤脸听周良仲说这大肚王的灵异之处,脸上神色微变。原来在人类文明的原始社会时期,都有流行一种朴素的万物有灵论,即无论是天上的太阳、地上的石头、乃至野兽、树木都存在着一种超自然力量,这些超自然的力量控制着世间万物的生死运转,若能与其沟通,获得其护佑,便能拥有各种超自然的力量。而这种人便是部落中的巫师,由于其拥有这种超自然的力量,在部落中拥有巨大的威望和影响力。但这一切并非是无代价的,原始人普遍认为并非随便一个人都能拥有这种特殊的力量,为了拥有这种危险的力量,巫师们的身体或者精神上总有一部分是天生残缺的:瞎子、聋子、四肢的残疾、疯癫等等。神灵们是公平的,在赐予他们一些特殊力量的同时,也会从他们的身上拿走等价的一部分。(类似的看法在现代社会还有残余,比如中国人普遍认为会算命的人会是瞎子,或者亲人残缺,生活不幸。)疤脸听周良仲提到这大肚王有与神沟通的能力,自然心虚了起来,低声问道:“良仲,既然那大肚王有沟通神灵的能力,我们在这里算计他,会不会被他事先预料到?” 周良仲笑了起来:“如果那个大肚王真有这个本事,您觉得我的脑袋现在还能留在脖子上吗?” “呵呵!”听了周良仲的回答,疤脸轻声笑了起来:“你说得对,是我想的太多了!” “期限要已经到了!”刺竹栅栏外传来叫喊声:“铁斧头,酒、牲畜、粮食、盐,把你承诺过的东西搬出来!” “呵呵呵呵!”栅栏后传出笑声,充满恶意的嘲讽:“那是我骗你们的,你们这些蛮子可真蠢,居然就这么相信了。” 就好像一瓢凉水被浇入滚烫的油锅,人群中立刻爆发出一片愤怒的吼叫声,那个身着黑熊皮披风的汉子大吼一声,便第一个冲了上去,旁边的人也跟着冲了上去,口中喊着含糊不清的口号,在头顶上挥舞着武器,在他们身后的灌木丛中也涌出了黑压压的人群来。周良仲想要跳起来,却被一旁的疤脸按住了:“别乱动,这些人就交给灰发吧!看看他从你主人那儿学到了多少东西!” 周良仲听到人们的惨叫声,以及身体碰撞的身体,冲在前面的十几个人倒地惨叫,那是防守方事先布置的竹签——竹签被削尖后用火烤硬,然后插在壕沟前面的泥土中,上面铺上一层干草,只要有人冲进范围内就会被竹签刺伤,由于天气炎热的缘故,台湾当地的蛮人往往终年打着赤脚,连草鞋的都没有几个,中招的往往被竹签将脚板刺穿,顿时倒地哀嚎翻滚不已。但那个为首的汉子没有受伤,他挥舞着手中的武器,如龙卷风一般越过村外的壕沟,冲到刺竹栅栏前,左劈右砍,企图打开一条道路。受到首领勇敢行为的鼓舞,他身后的野蛮人高声呐喊着冲过竹签,企图效法他们的首领,越过栅栏,冲进村子将那些狡猾卑劣的敌人砍成肉酱。 弓弦振动空气,发出轻微的嗡嗡声,周良仲看到一支羽箭从那披着熊皮披风的人的喉头穿过,他张嘴欲喊,却只有鲜血涌出,还没等他倒地,响亮的号角声响起,雨点般的箭矢从刺竹栅栏后飞出。顿时进攻者乱作一团,这个早晨充满了呐喊和尖叫,空气中弥漫着血腥。形势一下子颠倒了过来,猎手变为猎物,白色翎毛的箭矢仿佛成群的蜂鸟,从刺竹栅栏后飞出,带来一片片血光。 第一百六十四章匮乏 “灰发这老家伙,越老越成精了!”疤脸冷笑道,位于高处的他对于整个战场看的十分清晰,虽然援兵的最高指挥官是他,但阿坎也派出了两百人,指挥官便是他的老师和最信任的朋友灰发。这个道卡斯人中最优秀的猎手在结识了周可成之后,将部族之间仇杀时累积的经验和外来的战争技巧结合了起来,变得极其可怕。他首先用言语激怒对手,诱使敌人进攻,然后用壕沟和竹签削弱敌人,最后在近距离用角弓摧毁敌人。在密集的箭矢之下,人们成群的倒下,有几个人疯狂的劈砍着刺竹篱笆,却被伸出的长枪刺穿。疯狂的劲头来的快,去的更快,很快进攻者便掉头逃走,但他们身后的壕沟和竹签又成为了逃走的障碍。随着号角声第二次响起,道卡斯人丢下弓箭,拿起长矛和斫刀,开始追击逃走的敌人。 周良仲走出村子,他环顾四周,敌人不是被杀就是逃走,总之战斗在他还没有注意到的时候就已经结束。遍地都是尸体和伤员,胜利的道卡斯人在一个个翻看地上的人,如果是自己人便抬到村里,如果是敌人就补上一刀。最令他惊讶的是胜利来得如此容易,他相信战斗至少持续了半天,而太阳却纹丝未动。 “疤脸,那个穿着熊皮披风的人身份确定了!”灰发从一个俘虏身边走了过来。 “是谁大肚王的儿子?” “不,不过也相差不远了!”灰发擦了擦手上的血:“那个人是洪雅人的首领,洪雅人是大肚王部下村落中最强大的一支!” “嗯,你是说这只是一个开始?”疤脸笑了起来,他很清楚灰发没有说完的意思。与当时台湾岛上的众多部落同盟不同的是,大肚王国是一个跨部族的政治实体,组成的村落包括巴布拉族与猫雾捒族、巴则海族和一部份洪雅族,联系这些部落的纽带便是共同对太阳的崇拜。与以血缘为基础的部落不同的,大肚王国这种以信仰为基础的神权王国的上限要高得多,如果没有外部势力的影响,这个大肚王国很可能会发展为一个以太阳崇拜为核心的神权王国。但此时的大肚王国还只有一个雏形,其首领对各部的约束能力很大程度上取决于他自身的威望和能力,但不巧的是,这一任大肚王是一个行动不便的独眼胖子,这样的人自然难以约束那些彪悍凶狠的部落首领们。一旦洪雅人首领被杀的消息传回去,那位大肚王就只有在刚刚建立的王国四分五裂和各部一同出兵复仇之间做出选择了。而对于疤脸来说,与其去一个人生地不熟的地方打不如留在这里迎击敌人。 “可是那个大肚王据说可以太阳沟通,说不定他可以约束手下——”一旁的周良仲插口道。灰发冷冷的看了他一眼,答道:“你看看疤脸,你觉得他平时对大巫师有那么恭敬吗?” 疤脸笑了起来,对于灰发这种明显的无礼,他倒是并不那么在意:“灰发,我和你一样都是战士,相比起那些石头和树木里的神灵,我们更相信手中的刀剑、长矛和弓箭,还有这玩意!”说到这里,他拍了拍身上那件鳞片甲。 灰发的嘴角微微上翘,如果这是在笑的话周良仲可看不出来。这个干瘦的汉子看了看四周,问道:“疤脸,你是首领,下一步该怎么做?” “把这些汉人村落搞定!”疤脸笑了起来:“来之前周先生已经和我说好了,除了汉人村落,大甲溪两岸的所有村落都是我的臣民。” “那要怎么处理他们?” “很简单,只要他们承认属于兰芳社就行,缴纳贡税,服从命令,嗯,具体的来说就是听他的!”说到这里,疤脸指了指一旁的周良仲。 灰发的目光扫过周良仲,他不禁打了个寒颤,这位精干的土著武士给他的印象就是一把出鞘的刀,锋利而又冰冷。他强自挺起胸脯:“我一定让他们听话的!” “无所谓!”灰发笑了起来,他拍了拍腰间的佩刀:“如果有人不听话就说话,我们来这里就是干这个的!” 朝鲜,礼成港。 “尧儿!算时日兰芳社的船应该已经到了,应该一切都顺利吧?”王贞说这番话的时候,正坐在一张样式颇为精巧的檀木扶手椅上,用两根指头不慌不忙地转动着腕上的一串念珠,向恭谨的站在下手的王尧问道。 “回父亲大人的话!”王尧恭谨的低下头,沉声答道:“兰芳社这次的船是昨天中午到的,不过这次船上的货不多?” “不多?这是什么意思?”王贞那两条花白的眉毛皱了起来,声音也下意识的高了几度,也难怪他这么紧张,自从周可成打通了淡水——礼成港这条贸易线路之后,开城王家便从中获得了丰厚的利益。通过这条贸易线路,王家可以获得硫磺、牛角、硝石等大明严格限制的军事物资,而且还可以获得白糖、生丝、陶瓷、药材等在朝鲜国内极为抢手的商品,这不光给王家带来的大量经济利益,更重要的是通过转口贸易,把不少朝鲜国内的官商也拉上了船。如果这条贸易线路出了问题,即使不考虑带来的巨大经济利益,光是得罪这些官商背后的大人物,就是王贞父子吃不消的。 “依照原先的约定!”王尧赶忙小心答道:“这一趟兰芳社的船应该要运来白糖一百石、生丝三十担、一批瓷器、还有药材等明国货物。除此之外还有三百对水牛角,硫磺二十石。但船上只有五十石白糖,生丝十担,药材与瓷器、水牛角都没有。” 第一百六十五章秘史 “那硫磺呢?”王贞赶忙问道。 “硫磺倒是送来了,还多了十石!” 王贞脸上现出了如释重负的神色:“幸好硫磺送来了,对了,来人有没有说理由?” “哦,来人说明国沿海倭寇肆虐,很多原有的海口都走不了了,哪里都缺货,不足之处明年开春再补上!” “嗯!”王贞皱了皱眉头,这个理由虽然并不让他满意,但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这时王尧咬了咬牙,小心的说:“父亲大人,这次的船上除了货物以外,还有几个女真人和我们的人,都是上次兰芳社招募去的弓手,说是捎带军饷回家的,要不要叫两个人来问问?” “捎带军饷回家?”王贞闻言一愣,当初他听说陈四五来这里招兵,第一个反应就是对方来拉炮灰的,什么军饷抚恤啥的条件他是一个字也不信。所以他对招募朝鲜本地弓手一点也不热心,结果招走的人里面绝大多数都是女真人。在他看来这些女真蛮子多半得全部死在海外,正好减少一下北边招抚司的压力。却没想到还能有人活着回来,难道是自己猜错了? “也好,便随便叫个人过来吧!” “是,父亲大人!” 墙角的那只老公猫在打着哈切,锋利的牙齿在阳光下闪着寒光。 阿克敦有些紧张,下意识的盯着在前面引路人背上官袍的花纹,他数着自己的心跳,深深呼吸,告诉自己:这没有什么,只不过问几句话而已,然后自己就可以带着同伴的军饷回到故乡,见到亲人们熟悉的脸了。 “随我进去吧,大人问什么便老实答话,仔细失仪!”王尧叮嘱了两句,小心的进了门,向王贞躬身拜了一拜:“人都叫来了!” 王贞点了点头,目光扫过阿克敦,他并没有立即开口,而是稍微等待一会儿,用沉默来增加对方的心理压力。几分钟后,他终于开口。 “你叫什么名字?” “回禀大人,叫阿克敦!” “当初兰芳社招募了两百多人走,为何回来只有你们几个?其余人呢?” “回禀大人的话,当初兰芳社招募我们,合约只到了今年冬天。后来周大人与我等商议将合约再延期一年。便让小人将同伴的军饷以及死者的尸骸带回来,所以只有我们几人回来!” “还有这等事,你莫不是在撒谎?”王贞惊讶的皱起了眉头,作为北方边界的主要祸患,朝鲜也不是没有采用以夷制夷的策略,招募女真人来抵抗同族骚扰的。但从没有听说过死了人还要把尸骸送回来的,能够就地掩埋就是很不错得了。 阿克敦给吓了一跳,赶忙答道:“小人说的绝无半句谎言,死者的骨灰都用木盒装着,上面刻有名字;至于托付交给的财物,也都有账薄为证,大人尽可对照查看!” 王贞向儿子投以质询的目光,王尧低声道:“确实他们有携带装骨灰的木盒,至于账薄倒是不清楚,待到询问完后孩儿再去查看不迟!” 王贞点了点头,神色温和了少许,又询问了些在佐渡战事的情况,便陷入了沉思之中。王尧见状不敢打扰,挥了挥手示意阿克敦退下,自己站在一旁侍候着,约莫半顿饭功夫之后。王贞突然站起身来:“尧儿,你随我来!” “是,父亲!”王尧应了一声,他随着王贞出了堂屋,来到后院一个偏僻的所在,眼见得四下无人,王贞停下脚步,突然叹道:“尧儿,当初你从京师回开城来,我虽然口中称赞你长进了不少,但内心深处还是有些沮丧,觉得我们王家一日不如一日,后世的子孙也不成器,当初祖宗留下的期望也越来越远了,心里也有几分沮丧,现在回想起来,老夫当真是不明白否极泰来,月满盈亏的道理呀!” 王尧听父亲这番话有点摸不着头脑,只得低头道:“都是孩儿不成器,让父亲大人失望了!” “呵呵!”王贞笑了两声,神色颇为欢愉:“莫要这么说,我们开城王家十余代祖先的期望就落在你这代人身上了!” “孩儿惶恐!”王尧赶忙跪了下去。 “来,起来说话!”王贞笑眯眯的将儿子扶起,父子两人在石凳上坐下,问道:“我问你,本朝太祖能够从前朝手中夺取基业,开辟李家江山,凭的是什么?” “这个——”王尧顿时给问住了,这个问题如果是问别的朝鲜人,标准答案肯定是康献大王(即李成桂)泽被生灵,功在社稷,中外之心夙皆归附。于是一国大小臣僚、闲良、耆老、军民臣等咸愿推戴为王。但问题是当初李成桂篡位之时将前朝高丽宗室尽数杀死,他们开城王家是疏族才逃过一劫,即使如此也吃了不少苦头,有外人在场也就罢了,眼下父子二人私下里显然是不能这么回答的。王尧斟酌了一会儿词句,小心答道:“彼反复无常,窃取我祖上之江山,乃入户之贼耳!” “说得好,不愧为是我开城王家的子孙!”王贞满意的点了点头,王尧这句话倒不是没来由的,朝鲜李氏王朝开国太祖李成桂实际上并非高丽人,而是一个女真人,即便按照李氏王朝自己编造的《龙飞御天歌》所说的,李氏家族也是一个女真化程度极高的高丽人,李成桂的高祖时候就已经迁徙到了咸兴一带,与当地的女真人混居在一起,担任蒙古人的官职。李成桂自己就是出生于元朝辽阳行省双城总管府,直到他二十二岁,其父吾鲁思不花才作为高丽人的内应,协助高丽军队攻占了元朝的双城总管府,然后其父吾鲁思不花才改名李子春,李成桂那个时候才成为一个高丽人。其后李成桂利用元朝末年辽东战乱连连的情况,凭借自己的军政才能,不断击败蒙古人、红巾军、倭寇、女真人,本人的官位和权力扶摇直上,最后在威化岛反戈一击,终于篡夺了高丽王氏的王位。在身为王氏遗族的王贞父子眼里,李成桂当然是个反复无常的入户之贼。 第一百六十六章铜 “不过还是没有说全,李家之所以能篡夺大位,凭的不光是一己的才能,更要紧的抓住了机会和大势,若非中原元明易代,他也不能行此大事!” “父亲大人说的是!”王尧心悦诚服的点了点头,正如王贞方才所说的,作为东北亚的边缘地带,朝鲜半岛内部的政治稳定很大程度上取决于古代中国稳定与否,卫满朝鲜、高句丽、王氏朝鲜、李氏朝鲜,他们的兴起和覆灭都与中原王朝的兴起覆灭在同一个时期,这并不是偶然。李成桂如果不是生在元明之间,充其量也就是做一个权臣,绝不可能改朝换代,成为开国太祖。 “我原本以为,一姓不再兴。我们开城王氏的时运在当初就已经用尽了。现在看来老天还是有些垂怜我们王家呀!” “父亲大人,您的意思是天下即将有变?” “也许吧!”王贞笑了笑:“现在还不敢确定,不过已经有了征兆!”他稍微停顿了一下:“周可成这次远征倭国大获全胜,其间咸兴道的女真人也出了不少力,你从中明白了什么吗?” “我明白了!”王尧猛击了一下手掌,当初李成桂能够建立李朝,很大程度上便是依仗他父祖结识的一批骁勇善战的女真贵族,比如他的义兄弟,朝鲜李氏王朝的开国功臣李之兰便是女真人,其本姓佟,名豆兰(古伦豆兰帖木儿),李氏王朝中著名的贵姓青海李氏便是他的后代。(因此后世北朝鲜金家政权对李成桂的评价是:“李氏朝鲜是北方游牧传统为基础建立的国家,李成桂是推行奉行亲明事大主义的女真将军,与李完用、李承晚(包括后来的李明博)均为“李氏卖国奴”)王家若是能够像李成桂一样招揽咸兴道女真人心,又通过贸易积累财富,一旦天下有变,就也有复国的希望。 “你明白就好!”看着欣喜若狂的儿子,王贞满意的点了点头,作为开城王氏的余脉,在李氏当国的百余年时间里自然是备受打压,自然对李氏暗怀不满之心,但也知道对方当国已经百余年,虽然朝堂上党争不断,但根基也还牢固,加之李氏奉行“事大主义”的国策,对大明极为恭谨,获得了大明对其的保证,他也早已没有了复国的念头,只是偶尔夜深人静独自一人的时候心头还会闪过一点野心,但旋即也就消失了。虽说李氏朝鲜的两班政治之下君主所拥有的权力不大,远远无法与大明天子相比,但如果让其抓住了自己企图复国的把柄,灭掉王家满门还是没有什么问题的。但随着与兰芳社贸易的展开,己身实力的壮大,原有的野心也不可抑制的萌发出来了——当初李成桂做的事情,为何我们王氏不能照样再做一次呢? “父亲大人,那眼下我们应该做什么呢?与这些女真人结好?” “先不急!”王贞摇了摇头:“汉城那里的人也不都是傻子,难道会想不到别人也会仿效自己祖宗起家的那条路?若是你真的这么做的,用不了多久你就得去江华岛(朝鲜海岛,是古代政治犯的流放地)了!” “那我们应该怎么做?”王尧赶忙问道。 “自然是找到一件将我们与周可成联系在一起的东西,我问你,我们卖给兰芳社的诸样货物里,哪一样最为要紧?周可成最为看重?” “这个——”王尧这下给问住了,在双方的贸易中,朝鲜一方出口的商品主要门类有人参、皮毛、松子、药材、纸张、铜等;而进口货物处理常见的明国出口货物外,还有硫磺、硝石、水牛角等军用品。他将朝鲜常见的几种出口商品一一列举了出来,最后用不那么肯定的语气问道:“莫不是人参?据孩儿所知,明国医生以为那是起死回生的妙药,若是能运到江南,便有数倍之利!” “贩运人参的确可以得数倍之利,不过我不觉得这是周可成最为看重的!” “把父亲以为是哪一种呢?” “尧儿,你还记得当初周可成是怎么才打动我们与其通商的吗?” “自然记得!那周可成运来了水牛角,那是大明朝廷严禁运入我朝鲜的,所以——”说到这里,王尧眼前一亮:“您的意思是,只有违禁之品,那周可成才最为看重?” “嗯,虽不中亦不远矣!”王贞点了点头:“大明天子富有四海,外藩朝贡之时也是薄来厚往,在钱财的事情上素来不会与我等计较。之所以严禁输入水牛角,乃是因为我朝鲜自古便是善使弓矢之国,不愿水牛角流入之后使得我国多良弓而边境多忧。周可成能运入这军国之物,是以我等才如此看重他,与其开市贸易;人参虽能得利,却不是那种能将我们与兰芳社联系在一起的东西!” “那应该是?” “铜!” “铜?” “没错,就是铜!”王贞用极为肯定的语气说:“每次兰芳社的船来,都把能够买下来的铜尽数都吃下来,即便是银钱不够的,也会先付下定金,请对方暂时留下来,下次来再运走。那周可成要这么多铜作甚?” “莫非是铸钱?”王尧思忖了一会问道。 “这个我就不知道了,不过我觉得事情并不简单!”王贞笑了笑:“不过我倒是有个办法能够验证一番!” “验证?” “不错!我前几天已经下令礼成港几家能够出售铜器和铜料的商人,暂时停止出售,若是有人问起,便说是汉城那边严禁输出铜料,要过一段时间才能恢复。若是我的揣测没有错的话,想必很快这次兰芳社的商使就要来了!” 第一百六十七章战略资源 仿佛是事先约定好的一般,门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随即一名白衣高冠的侍者出现在门前,向王贞跪下磕了个头:“老爷,兰芳社的船长求见!”王贞父子对视了一眼,脸上都露出了笑容。 “尊使请随小人来!” 毛和点了点头,面前的侍者恭谨的半躬着身体,在侧前方引领着他走上台阶。说实话,毛和还并不习惯被别人如此恭敬的对待,早在几个月前他还仅仅是马鲛号上的掌帆官,而现在他已经是一个由三条单桅纵帆船组成的小舰队的最高指挥官了,这意味着他在短短的几个月时间内越过了大副、船长、副舰队指挥官这几个台阶。他的晋升是如此之快,以至于在兰芳社中流传着这样或者那样的谣言,但真正的原因只有他自己一人知道——当宣布了对他的任命之后,周可成对目瞪口呆的毛和说:“是小七向我推荐了你,他说你是一个值得信任,而且面对危险时能够冷静的做出决断的人。所以我给你一个机会,用实际行动来证明你配得上我徒弟的推荐,否则这次航行结束之后将回到原来的位置,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毛和几乎是本能的向周可成行礼,当他退出舱外的时候才发现自己双腿已经抽筋了。他立刻意识到前任上司的推荐将自己置于一个巨大的危机之中——如果他成功的完成这次任务最好,但如果出了什么纰漏,那就绝不只是仅仅回去当掌帆官了,那些妒忌和窃窃私语会把自己置于万劫不复之地。因此他出发后万事小心,唯恐出了一点纰漏,抵达礼成港之后方才松了口气,直到发现自己遇到了第一个麻烦——无法采购到铜料。 铜在兰芳社商船的对外采购目录中属于优先级最高的一个档次——即只要财力允许,有多少要多少,但铜并不像其他商品那样能带来丰厚的利润。绝大部分采购而来的铜都被存储在淡水圆堡的仓库里,周可成采购这么多铜的目的并不是像王氏父子预料的那样铸造铜钱,而是用于军工,确切的说是铸炮、海军炮。 拜朱纨所赐,周可成从双屿的沉船里面弄到了一大批火器,但随着一条条新船从淡水河畔的造船厂下水,军火库中库存的火炮的数量也越来越少,铸炮已经渐渐排上了周克成的日程里了。作为一个来自后世的穿越者,周可成当然知道铸铁炮、钢炮才是近代火炮的最终方向,相比起青铜,钢铁更加廉价,而且机械强度也更大,可谓是物美价廉。但他更清楚手下工匠的金属铸造技术水平还很落后,在能够在中左所建立兵工厂,引入大批有经验的工匠,将金属铸造水平提高到足以制造铸铁炮之前,他觉得还是铸造青铜炮比较现实。由于熟铁水和钢水的流动性远远低于生铁水,所以在铸造大型生铁件的工艺难度要远高于钢和熟铁,但生铁的机械性能又不适宜制造火炮,而且在铸造铁炮的过程中很容易产生气泡,同时在自然冷却过程中,炮身的外层会先冷却,而内层会后冷却,受到整体的冷热不均影响,最后冷却完的炮管内壁很可能是凹凸不平甚至大窟窿小眼的,这就极大地影响了铸铁炮的机械性能。即便铸造成功,由于外侧先冷却,内侧后冷却,所以炮管的外侧密度高,而内侧疏松,很容易炸膛,为了避免炸膛,就不得不把炮身变得更加笨重,所以在口径相同的情况下,铜炮的重量要远远低于铸铁炮,因此在同等吨位情况下,装备青铜火炮的船只可以拥有更强的火力。 青铜炮虽然比铸铁炮有诸多优点,但也有一个致命的缺点——贵,铜的价格要远远高于铁,而且中国是一个贫铜国,更加雪上加霜的是,中国铜矿蕴藏较为集中的云贵地区在明朝中叶还处于半蛮荒状态。所以周可成从一开始就打消了从大明弄到铜料的念头——大明自己连铸铜钱的铜料都不够呢。幸好从关东到四国、九州的地质带上,有一条长约00公里的铜矿床,在遥远的古代就已经有铜矿开采了,周可成通过堺镇的商人,每个月都能获得二十吨左右的红铜铜料,而且这些铜料里富含大量的白银,加以提炼之后利润更加丰厚。但这点铜料相对于周可成未来的需求来说简直是杯水车薪,而周可成便将目光转向另外一个渠道——朝鲜。 毛和虽然并不知道隐藏在对周可成对铜料巨大渴求背后的原因,但他很清楚自己的未来很大程度上取决于是否能完成上司交给的任务。因此当他走到门口,用力拉扯了两下外衣的下摆,深吸了一口气,方才走了进去。 “往前些,往前些!”王贞的脸上堆满了笑容,这个平日里总是以严峻而闻名的老人眼下却变成了一个热情的长者,他甚至不顾礼仪的限制,再三让毛和往前几步,将双方的距离缩短到只有两三步远。 “不好意思,老朽年纪大了,耳朵不是太好,只好请尊使近些说话,才能听得清楚。无礼之处,还请见谅!”王贞向毛和殷勤的推过一个茶碗:“这是我们朝鲜的参茶,最是补气了,还请尊使品尝!” “多谢王大人!”毛和拿起茶碗喝了一口,只觉得一种酸涩的感觉在口腔内绽开,眉头下意识的皱了起来。 “味道如何?” “好,好!”毛和强自挤出笑容,放下茶碗。他斟酌了一下语气,用尽可能礼貌的话语说道:“王老大人,在下今日前来拜访,却是为了铜料的事情——” “原来是为了这件事情!”王贞打断了毛和的话:“若非尊使上门,老夫原本也是要派人前去通知尊使的,这铜料的事情有些麻烦。” 第一百六十八章原因 “麻烦?怎么麻烦了,莫非是要提价?”毛和脸色大变,赶忙追问道。 “倒不是要提价!”王贞慢吞吞的喝了口茶:“是没有了!” “什么?怎么会没有了?”毛和闻言有些急了:“王老大人,我们兰芳社可是与您有约定的,你们要的各种货物我们都尽量转运来了,可我们要的铜料怎么会没有了呢?” “尊使莫急,且听老夫解释”王贞微微一笑。毛和深吸了一口气,静下心来问道:“王老大人请讲,在下洗耳恭听!” 看到对方这么快便重新静下心来,王贞的眼中闪过一丝欣赏之色:“鄙国前些日子换了一位执政大臣名叫尹元衡,俗话说新官上任三把火,这位大人也不例外。他上任之后更换了不少官吏,所以有些过去的商路便断了,您明白老夫的意思吗?” 毛和点了点头,他虽然没来过几次朝鲜,但也知道像这个国家比大明还要封闭的多,绝大部分商业都是有官府或者两班贵族背景的商人才能经营的。即便是在大明,像铜这样的战略物资都不是一般商人能够经营,在朝鲜更是如此。像兰芳社买到的这些铜料背后肯定有不少官员的黑手,眼下官场大洗牌,要想重新把商路打通肯定还要一段时间。他斟酌了一下语句,小心问道:“王老大人,请问一句那还要多长时间才能重新买到铜料呢?” “这个就拿不准了!”王贞双手一摊,做了个无奈的手势:“老夫不过是开城府的判官,有些事情也是爱莫能助呀!” 毛和没有说话,心中却是一阵沮丧,他倒是没有怀疑对方所言不实,毕竟这位王老大人又没说要涨价,生意做不成了,对双方都不利,他犯不着损人不利己。 “尊使!”王贞微微一笑:“老夫与贵方的周大人虽然只见过一面,但却一见如故,老夫是把周大人当成一个忘年交的。所以得知铜料的事情后,老夫也想出了一个对策来,只是不知道行不行得通!” 毛和此时宛若一个落水之人,手指碰到一根稻草便死死抓住不放:“还请王老大人直言!” “你们都先出去,没有老夫的吩咐不许进来!”王贞轻拍了一下手掌,身旁的几名侍女便退了下去,门也关了起来,屋内只剩下王氏父子与毛和三人。毛和意识到对方应该是有什么不欲为外人听到的东西要说,神色也变得专注了起来。 “尊使!”王贞喝了一口参茶:“其实鄙国产铜的地方多在北方,尤其是咸镜道、平安道两个地方,那里地势高耸,土地贫瘠,山峦叠嶂,人烟稀少,加之铜矿处于群山之中,开采起来十分艰辛!是以民间有百斤铜,一人命的说法!” 毛和不清楚王贞为何突然把话题转到开矿这方面来了,但他知道对方这番话肯定有特别的用意,便点了点头,附和道:“老大人说的是,在下也是贫苦百姓出身,也知道矿工的苦楚!” “是呀!”王贞叹了口气:“行走于穷山大岭之中,挖掘岩层,寻找矿脉,风餐露宿,深掘入大地之下,一不小心便会被落石掩埋,尸骨无存。天底下最辛苦的工作想必也莫过于矿工了,因此在我朝鲜,绝大多数铜矿都是官营,产出的铜矿自然也是官家所有了。”说到这里,他稍微停顿了一下:“但正是因为咸镜、平安两道人迹罕至,所以也不是所有的矿脉都在官府的控制之下。” 听到这里,毛和意识到戏肉来了,缙绅不由得一振,笑道:“在下来之前,周掌柜曾经叮嘱过,别的倒也还罢了,这铜是千万断绝不得的,还请老大人多多提点。” “提点是不敢当的!”王贞干笑了两声:“不过痴长几岁,见闻的多点,既然尊使想听,便托大多说上几句!”说话间,王尧已经取出一份地图来,王贞一边指画,一边解释起来。原来从地理上看,朝鲜南北半岛各自属于一个迥然不同的区域,北半部分属于盖马高原,属于我国长白山脉的余脉,平均海拔在一千到两千米,年平均气温只有1到2摄氏度,而南半部分则是由小块的冲积平原和丘陵地带组成,气候更接近于日本,温暖湿润。因此从农业生产条件来看,朝鲜半岛的南半部分要远远优越于北半部分,加上考虑到北方巨大的边防压力,所以李氏朝鲜历代君主对于北半部分基本都没啥开发的动力,绝大部分人口都位于南半部分。但是绝大部分矿山却都位于北半部分盖马高原地带,就拿让周可成垂涎三尺的铜举例,朝鲜最大的矿脉是位于咸镜道鸭绿江靠朝鲜一侧,后世亚洲储量第一的惠山青年铜矿便在这里,但是朝鲜现在开采的不过是其余脉的一些矿点罢了,之所以放着大矿不开而开小矿的原因很简单——当地绝大部分居民都是女真人,李氏朝鲜只搞了个镜城镇守府,在政治上实际上是一个真空区。 “尊使!”王贞喝了一口参茶:“以你我两家的情分,有些事情我也就实话实说了。开城一带不产铜,而新上任的尹元衡大人是斗翻了章敬王后所生的世子、以尹任为首的大尹派方才上位的。汉城那边的情况短时间内是平静不下来的,从官府经营的矿山出来的铜料即便不断绝,在短期内只是越来越少。若是贵方对铜的需求这么紧迫的话,老夫倒是有个主意,可以在镜城镇守府那边想想办法!” “这个,这个——”听王贞说到这里,毛和的脸上现出了尴尬的笑容:“若是如此的话,恐怕在下是做不了主的,还得回去向大掌柜的请示。” 第一百六十九章游览 “那是自然!”王贞笑了起来:“老夫也就是看在周先生往日的情分上说的这番话,至于铜料的事情,其实在开城那边还有一点存货,那是老夫听说汉京那边出事后存下来的一点底货,也是为贵方准备的,价格就按照上一次的价格。贵使莫要声张,待到开船前一天晚上我让人送上船就是了!” “这,这个多谢老大人了!”听说这一趟用不着空手而归,毛和不由得喜出望外,赶忙俯身跪拜:“老大人的情分,在下回去后一定会禀告大掌柜的!” “贵使何必多礼!”王贞笑了起来,随即脸色一整:“不过老夫丑话说在前面,这是最后一批了,若是下一次来,就要看汉京那边的情况了!” “是,是,我一定会把话带到的!”毛和连声应道,双方又寒暄了几句,他方才起身告别,王尧赶忙起身将其送出门外。 “父亲大人,您真是神机妙算!”王尧的脸色涨的通红,目光中满是钦佩之色。 “其实也算不得什么了!”王贞笑了笑:“无非是把两边的关系拉拢一些罢了。周可成不是想要铜吗?好,我便告诉你哪里有铜。可若要开采,事情可就多了,事情一多就离不开我们。两边一牵扯起来,时间久了也就脱不开身了,想不当我们王家的后手也不得已了。外援这种事情不是求的来的,只有两边的利益混成一团,你的就是我的,我的也是你的,再也分不开,那时你即便不开口,人家也要主动把援兵送来,你明白了吗?” “孩儿明白了!”王尧心悦诚服的点了点头:“假如周可成不答应呢?” “不答应?最多明年继续给他铜就是了,反正尹元衡刚刚上任,小尹派得胜、咸镜道有铜,这些都是事实,又不是我们编造出来的,他还能责怪我们不成?” 淡水,码头。 独木舟在水中飘荡,仿佛一条鳄鱼。 “准备好了吗?”胡可问。 项高点了点头,试着不要露出害怕的神情,虽然生活在南方已经多年,但他还没有乘坐过这种用一棵巨大的树木制成的舟船。不过他决定最好不要让旁人看出自己的胆怯,尤其是那个站在船尾满脸刺青的蛮人船夫。 “那请上来吧,这船其实牢靠的很!”胡可伸出手,小心的将项高扶上独木舟,然后向那个土著船夫喊了一声,那船夫用竹篙点了一下岸边,独木舟便轻快的离开岸边,向河中央驶去。 河面平静,独木舟也很平稳,项高很快就适应了这种古老的船舶,开始饶有兴致的观看两岸的景致。只见到处都是工地,到处都是劳作的人们。淡水的冬天天气干爽、又不炎热,农活又已经结束,兰芳社用铁器、盐、布匹和咸鱼支付薪水,淡水河中上游有许多土著人乘船而来出卖劳力,换取自己所需要的商品。在圆堡周围有做不完的工作——修筑堡垒、厂房、码头、水坝。贸易得来的财富正在体现它的力量,改变着这块蛮荒而又富饶的土地。 “真是繁忙呀!”项高的口气有些像感叹,他的目光扫过河边,只见数百名工人们正在干船坞上忙碌,从已经建好的龙骨看,这条正在建造的船舶的长度至少有五十米长。从独木舟上看过去,工人们虽然忙碌,但整个工厂却井然有序。 “靠近些!”项高对土著船夫喊道。 “好咧!”那土著船夫应了一声,他操舟极为熟练,长桨点了几下,独木舟便向岸边驶去。靠的近了项高才注意到这船坞旁立有几根高桩,吊运船材用的并都不是用的人力,而是用绳索滑轮一类的简单机械,看得胡项两人禁不住啧啧称奇。正当两人想要让船夫再靠的近些,突然听到岸上传来一阵号角声,随即便看到工人们放下手中的活计,向外边走去。 “难道这是下工了吗?才刚到午时呀?”项高惊讶的问道。 “是午休时间到了!”身后传来一个有点怪异的声音,项高回过头,惊讶的看到那土著船夫正笑嘻嘻的看着自己:“船厂每天中午要给工人提供一顿免费餐食,吃完饭后还要休息一会儿,加起来一共有半个时辰!” “还有这种事情?你如何知道的?”项高瞪大了眼睛,这土著船夫自从他们两人上船后便一声不吭,他还以为对方只能听懂一些简单的命令,却没想到对方居然汉语说的如此流利,只不过有些口音而已,不由得大吃了一惊。 “我最小的弟弟便在船厂里当学徒,我当然知道!”那土著船夫一边操舟,一边笑嘻嘻的答道:“周大掌柜的有规定,所有工厂中午都必须提供一顿免费餐食,让工人吃饱了有力气干活,而且饭后还给一段时间休息,说是怕吃完了就干活把肠子给弄断了!” 项高将信将疑的看了那船夫,又看了看岸上的船厂。他上下打量了下那船夫,慢悠悠的问道:“看你这样子应该不是汉人,为何要让幼弟去工厂,骨肉分离呢?”也难怪他如此发问,明代中叶一日三餐还是中上阶层的特权,大多数中下层人民还不过是一日两餐,在作坊里学徒更是下等中的下等,距离奴隶的地位也有限,主人家打死也是勿论的,除非是那种实在是没有出路的底层家庭,都不愿意将孩子送去别人家当学徒的。 “去工厂有什么不好?有吃有穿有住的,还能学手艺,三年后就能考工人,只要过了关,每个月就有银子到手,比在山里强多了!”船夫一边撑着船,一边笑道:“不是汉人又怎么了,给我的银子也不少半分,比在山里整天担心饿肚子、出草强多了!” 第一百七十章忧患 “说到银子,那你今天出来替我们当船夫,也有银子拿?”胡可听到这里,好奇的问道。 “当然有银子,不然谁来!”船夫笑道:“圆堡里的老爷已经说过了,一天两百文大钱,听候二位老爷吩咐,去哪里都行,晚上去码头账房领钱,这个就是凭据!”说到这里,那船夫从怀中摸出一块木牌来,指了指上面的印记:“那,送二位上岸时便可以去盖一下印,一个印值两百文大钱,见印给钱,绝无欺瞒!” “项公,这个周可成行事还真是有趣!”胡可转过头对项高笑道:“做事情还这么一板一眼的!”也难怪他觉得好笑,在他看来周可成就是这里的官府,既然是官府要老百姓做事情还要付钱?直接发一份帖子征发就好了,何必花这个冤枉钱? “你觉得很好笑,我可不这么觉得!”项高冷哼了一声,回过头又向那土著船夫询问了一些事情,随着询问的进行,他的脸色也变得越来越凝重,到了最后已经宛如黑锅一般。胡可虽然不知道为何如此,但也不敢插口说话,只能在一旁静静等候。过了约莫半响功夫,项高长叹了一声:“罢了,今日我有点累了,先回去吧!” “这个——”那土著船夫露出为难的神色:“这位老爷,您这么早回去,恐怕码头的账房会扣我的钱,要不我带您在河上转转,再过个把时辰再回去吧?” “也好!”项高叹了口气:“那就往僻静处转转吧,我想钓钓鱼!” 那船夫听项高满足了他的请求,十分高兴,应了一声便将船向河边僻静处划去。两人取了鱼竿,项高坐在船首,一言不发,胡可靠过去低声问道:“项公,您方才都看到了什么,为何这般闷闷不乐?” 项高叹了口气,道:“夫子曰:国之至宝者,民之信也!是以商鞅欲变法,先以城门立柱,以小事而得信于民,然后可行大事。周可成能得信于群蛮,又有何事不可成?东南出了这等豪杰,朝廷却一无所知,你叫我如何不忧虑?” “这个——”胡可听到这里,顿时哑然,此时他心中也有几分后悔:“那要不我们就先回去?反正也没有与那周可成见面,他说的那些事情我们只当是没听到就是了!” “糊涂!”项高冷笑了一声:“朝廷一日不平倭寇,就一日不能他顾,若是不出奇策,朝廷要多少年才能平定倭乱?十年?二十年?还是三十年?你看看这里才几年功夫,要是给他十年时间,那这里会是怎样一番局面?那时候东南海疆还有一天宁日吗?” 胡可被项高这番话说的哑然,半响之后方才问道:“那,那我们应该怎么做?” “见,一定要见!哪怕是在这里等上一年半年,也至少要见那周可成一面!”项高斩钉截铁的说道:“有些事情只有见了面才可以谈,才有得谈。而且知己知彼,百战百胜。眼下他对大明是一清二楚,我们对他可是一无所知,多知道一分,将来对付他才多一分把握。既然他要出力灭倭,那很好,就借了他的力量灭倭,然后再腾出手来对付他。早一天灭倭,就早一天对付他!” “也只能如此了!”胡可叹了口气:“我当初在安南见到此人时,觉得实在是人才难得,想为国家得一英才,却想不到——” “此人确实是难得的人才!”项高打断了胡可的话:“只是世间大奸大恶之徒,必有过人之处。这周可成才具过人,能得信于群蛮,却不尽忠于朝廷,自成一体,我等既然食君之禄,岂能坐视不理?” 两人说到这里,哪里还有心思继续垂钓。胡可向那船夫打了声招呼,那船夫便掉头向码头划去。约莫过了半顿饭功夫便靠了岸,胡可先上了岸,又伸手扶着项高上岸,那土著船夫背着两人的物品跟在后面。他们穿过泥泞的街道,穿过排列整齐,用原木和粗粝的石块建成的小屋,突然那船夫抢上前,对胡可道:“老爷您应该识字吧?” 胡可看了看那船夫,点了点头:“识字,怎么了?” “太好了!”那船夫笑道,指着前面不远处一棵大树上悬挂的一块木板:“可否劳请老爷您替我念念?”他不待胡可询问缘由便笑嘻嘻的解释起来,原来那块木板便是兰芳社在当地的告示牌,每当需要从当地土著招募人手的时候,就会提前一个集市将所要招募的人员数量、条件、给予的待遇等等公布在木牌上,由于当地土著人几乎都是文盲,因此平日里都会有专门的人员在一旁宣读,这次却没看到,想必是忙其他的事情去了。 “我小弟去当学徒便是从这块木板上看到的消息!”土著船夫笑着说:“只可惜我年纪太大了,这边招人很奇怪,若是十一二岁半大孩子哪里的人都要,甚至女孩都要,可若是成年人,那就只要道卡斯人和凯达格兰人以及周边一些村社的,我是远处来的,所以几次都给刷下来了。” “十一二岁的半大孩子?女孩都要?”项高被那土著船夫的话勾起了兴趣,上前问道:“你可知道原因?都拿去干什么?” “还能做什么?自然是做学徒呗!和我小弟一样!”土著船夫讶异的看了项高一眼:“听那大掌柜的说半大孩子就好像一张白纸,学什么东西都比大人学的快些,反正当上几年学徒,把手艺学会了正好身体也长成了,正好用上!” “嗯,一张白纸?这个比方打得好!”项高听到这里,不由得暗自点头,觉得周可成这个比方倒是与佛家里的知见障有异曲同工之妙。此人能将高深的道理寓于平实的语言之中,果然是才智过人,像这样的人若是一心做贼,对国家的危害反而更大。想到这里,不由得愈发忧心起来。 第一百七十一章商品 “那女孩呢?难道也去船厂里?”胡可问道。 “也有去船厂的,只不过做的事情不一样了!”土著船夫答道:“我听小弟说里面男人有男人的事情做,女人也有女人的事情做,比如制帆、制绳、腌鱼、煮饭等等,虽然做的事情不一样,但都是做事情,就和部落里一样,怎么了,难道在你们那里的女人是不做事情的?” “这个——”胡可倒是被船夫的问题给问住了,他原本想说我大明乃是礼仪之邦,男女有别,女子岂可随意抛头露面去做工?但转念想起江浙一带妇女不要说下田做事,像乡镇里许多妇人采桑纺织,出外开设店铺也是寻常的事情,好像与这些蛮子也没有太大区别。只得偏过头去看木板上的内容,把话头给别过去了。 “这木板上说要招募船员,只要身体健康,懂得水性,不怕吃苦之成年男子即可,上船之后衣食由东家供给,除此之外每月还有白银一两的薪俸,若是出行有利润的,船员还可以分红!” “只要这些?”那土著船夫赶忙催问道:“劳驾您再帮我看看,那布告上可有限定身份的?” 胡可又从上到下细细看了一遍,笑道:“这个倒是没有!” “太好了!”那船夫大喜,不顾身上还背着胡项两人的东西,欢呼雀跃起来,宛若少年。胡可在一旁看了,笑问道:“为何你这么高兴?你可知道这出海的事情危险的很,若是遇上大风大浪,很可能便回不来了。再说我看你在淡水日子也过得不差,为何这么想着出海?” “这个您就不明白了!”那船夫笑嘻嘻的解释道:“我原本住在山中,出去打猎可能遇上猛兽死,遇上出草也可能死、失足会跌死、得病也会死,相比起来出海也未必危险到哪里去。在这里混口饭吃倒也容易,但若想长久下来,就非得有银子不可!” 胡可听到这里,不禁有些好奇,便追问了下去。那船夫也不隐瞒,便解释了起来。原来周可成开辟淡水之后,一面使用先进的拖网渔船,一面在当地推广水稻的种植、铁制农具、牛耕,同时还从越南进口稻米,而碍于大明对于海外敏感的神经,周可成并不敢从大陆大批量的引进移民。结果就是淡水一带的食物供给极为充裕,像咸鱼、贝类这些海产品便宜到了极点,当地的土著居民随便做点什么就能填饱肚皮。为了刺激当地土著居民的劳动积极性,周可成不得不拿出了后世的大杀器——房地产。 鉴于当时台湾岛上的极低的人口密度,玩土地拍卖这一招只会让那些土著笑掉大牙。但对美好生活方式(骄奢淫逸)的向往是古今中外所有劳动人民共有的愿望,周可成眼下虽然搞不出苏州园林,但砖瓦墙壁、挑高的木地板、半透明的河蚌壳窗户、厨房厕所和起居室分离的住宅还是搞得出来的。这玩意放在二十一世纪的穿越者眼里自然是土得掉渣,但还是可以甩竹木结构、茅草房顶、烧饭取暖靠火塘,烟熏火燎,一不小心就引起火灾的纯原生态土著草屋十八条街的。为了显示这种生活方式的优越性,刚刚烧出第一批砖就拿出一部分给疤脸起了一座宅子,让他一步登天,一下子从原始社会进入了封建社会晚期。 疤脸的新家在淡水土著这个不大的上流社会里一下子引起了轰动,这风头甚至在短时间内盖过了阿坎赢得的几次胜利。土著人并不是傻子,他们很快就发现了这种新住宅的舒适性和优越性,当他们弄清楚这宅院是从哪里来的时候,立刻就跑到了周可成那里,提出也要给他们建设同样的住宅。而周可成为难的表示建设这样的住宅需要大量的砖、瓦、木材,而这些都是十分昂贵的。自己为疤脸建造住宅是因为对方过去给予自己的众多帮助,但并没有能力为每一个人都建设一座同样的住宅。而这些长老、酋长、祭祀们纷纷表示,有什么条件尽管提,只要能给他们建造同样的房屋,都可以答应。 面对众人的要求,周可成并没有像手下们预料的那样狮子大开口,而是开出了一个可以说相当良心的价格——一两银子两百五十块砖,当然这个价放在大陆的确是贵了点,但考虑到这是在淡水,砖窑只此一家别无分号,这个价并不是太离谱,不过有一个前提,那就是只接受金、银,而不接受其他支付方式,如果没有金银,可以将货物在市场变卖之后,再来购买。周可成的理由很充分,他要支付工人薪水,从大陆购买必须的工具,总不能用鹿皮、药材或者别的什么来发薪水吧? 周可成这么做的目的只有一个——把商品经济这个概念打进这些土著人的脑子里。对于还处于大多数当地土著来说,金银只不过是制造装饰品的原料,还没有形成一般等价物的概念,他们进行狩猎、耕种、打鱼、伐木等生产活动主要是为了自己使用,而不是累积财富。在这样一个社会里,绝大多数土著人是不懂得金钱的意义和威力的,金钱在他们的社会生活中起到的作用很小。周可成并不害怕在与土著的交易中赚不到钱,即使不考虑他脑海里掌握的超越这个时代四个多世纪的知识,仅仅凭借大明的生产力水平,就足以碾压这个岛上的土著了——一个有了发达手工业和农业的社会与一个依靠采集、狩猎、捕鱼和简单农业的社会进行贸易,其后果又会有什么疑问?,周可成害怕的是这些土著依旧保持旧有的生活方式。西方殖民者将朗姆酒和火枪卖给黑人酋长们,使他们捕捉同胞当成奴隶卖给白人;将鸦片卖给中国人,使其毒害同胞的身心。资本主义最可怕的武器从来不是舰船巨炮,而是金钱,同样是采摘棉花,一个皮鞭下的黑奴效率要远远低于拿工资的农业工人;只要能将这些原本处于孤立状态下土著居民拉进全球市场,最后的胜利者就必然是自己。 第一百七十二章蓝图 为了过上渴望的生活,各个部落的酋长长老们不得不拿出更多的鹿皮、硫磺、金沙等特产到淡水的集市出售。后果不难想象,狩猎加采集所能提供的那一点可怜的商品又怎么能和发达的手工业相比,很快土著们就发现了金钱的奇妙之处,为了获得金钱,越来越多的土著离开自己的部落和家乡,来到淡水,成为工匠、农夫、水手乃至商人,而那位土著船夫不过是这些人中的一个。 项高看着眼前的情景,内心的警钟又敲响了起来,他虽然并不知道幕后的一切,但有一样东西是显而易见的——那就是当地的生番在周可成的影响下正在以飞快的速度文明化。作为朱纨的心腹幕僚,项高曾经前往四川任职,他非常清楚对这些蛮夷聚居的地区做改土归流有多么困难,朝廷派出的官员必须以极大的耐心一点点的移风易俗,削弱土司的权力,但又不能激起对方的反叛,一不小心就前功尽弃,出现反复。这一过程往往要以百年计算。而周可成却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取得这么好的成绩,这意味着在不久的将来在这个大岛上就会形成一个新的王国,而不是一群互不相属的蛮子。 “胡将军!”项高低声道:“去见见小陈头领,我有个问题想要询问一下!” “什么事?” “你不觉得奇怪吗?为何那周可成要招募这么多水手?莫不是接下来他有什么大的举动?” “嗯!”经由项高一提醒,胡可也反应过来了:“有可能,我记得上次他们不是说周可成受莫敬典所邀请去安南了,想必是他与莫敬典约定明年要南下讨伐南朝,他这是为安南的事情做准备。” 项高冷笑了一声:“好一个唯恐天下不乱的狂徒,手都伸到安南去了,小心有一天让人一刀砍了!” 听到项高的话,胡可的心里不禁有些矛盾,从理智上讲他知道项高说的不错,像周可成这样一个有能力、有野心,而且插手大明周边几个邻国内政的人存在本身对朝廷就是一种威胁,但从感情上他又不能不对周可成所做的一切感觉到钦佩与艳羡,率七十二人入西域,不劳大汉一兵一卒遂定西域的班超班定远也不过如此吧?为何朝廷不能给自己这样的机会好建功立业,青史留名呢? “胡将军,胡将军?”看到胡可像是走神的样子,项高拍了拍对方的胳膊:“你怎么了?” “哦,没什么!”胡可这才回过神来,笑道:“好,我们这就去圆堡,求见小陈头领吧!” 圆堡。 在四楼最大的一个房间里,已经搭起了一张用樟木做成的长桌,上面铺好了一张白色的桌布。墙壁上悬挂着一张东亚地区的海图,上面标志着佐渡岛、淡水、对马岛、升龙城、中左所、浙江、礼成港、南千岛群岛这些地点。而周可成本人便是坐在这海图之下,与兰芳社所有在淡水的高层头目共进晚餐的。 杨彻道德有点迟,在船厂忙碌了一整天,此时的他浑身酸疼,右腿还让一根原木磕了一下,他一瘸一拐的向自己的位置走去,心里清楚自己现在有多狼狈。这些天来他都是这样度过的,船厂的任务一日繁重过一日,原本他还以为远征佐渡之后将会轻松一点,却想不到那只是更繁忙的开始。 厨子们正在端上当晚的第二道菜:蒜蓉蒸龙虾,一排通红的龙虾被从中间切开,躺在盘子上,露出肥美的虾肉,表面洒满蒜蓉,龙虾的下面是蒸熟的米饭,吸满了美味的汁液。闻到香气,杨彻的口水都要流出来了。 “不好意思,我来的晚了!”杨彻一边说话,一边坐到陈四五的旁边,眼睛死死盯着不远处的龙虾。 “不晚,今晚的主菜是烤乳猪还没有上来!”陈四五笑嘻嘻的伸出筷子夹了一大块龙虾放在杨彻的盘子上:“先来块龙虾开开胃吧!” “太棒了!”杨彻一边将龙虾肉塞进嘴里,大口咀嚼,一边给自己倒了一大杯甘蔗汁:“在船厂里面干一天下来,总算是有点让人高兴的事情了!” “杨兄!”首座上的周可成转过头来:“今天船厂那边如何?船能够按期下水吗?” 听到周可成的问题,杨彻赶忙将口中的龙虾肉吞了下去:“说实话,有点赶,船厂里的人手有点紧!” “哪里人手都紧!”小七接过了话头:“杨叔,不过时间不等人呀,要不我从市场上那些蛮子再招一批人来?” “不行!”杨彻毫不犹豫的答道:“造船可是技术活,外行来了只能帮倒忙!” “杨兄说的是!”周可成点了点头:“不过明年春天就要到了,时间不等人,鲸鱼也不等人。你可以考虑下让工人们加班,当然为了保证工人的士气,可以适当的提高伙食标准,并给加班费!需要多少物资和钱你报给我,我会批准的。” “我试试吧!”杨彻一下子觉得原本诱人的龙虾变得索然无味了,济源号可能是淡水规模最大,也是技术含量最高的工厂了。按照周可成的第一期计划:新济源号完成之后光是专用的船坞、厂房、仓库和码头将会占据了七八里长的河岸,在不同车间内部有铺设铁轨以用于搬运大型工件;装备水力锻锤、水力锯等水力机械,以确保动力的水力化;直接雇佣的工人和学徒将超过了有两千人,可以同时开工四条排水量五百吨级别的改进型盖伦帆船(即鲲鹏号的同型号船),或者六条两百吨级别的ser双桅纵帆船;以及若干条八十到一百二十吨级别的sloo单桅纵帆船。相比起原先的济源号,这个正在实施的新济源号简直是个不可思议的怪物。 第一百七十三章晚餐 由于位于远离大陆的台湾,所有建造帆船所需要的材料和零件都必须自己制造,仅仅为了供应帆船所需要的船帆,济源号就雇佣了超过一百五十名土著妇女,她们将从升龙城购买来的印度棉纱纺织城专门的帆布;而为了提供缆绳,则采取了发料加工的办法:即向将采购来的椰棕送到土著村落,土著妇女将这些椰棕用尿液浸泡后,加工成坚韧的缆绳,然后送到淡水换取相应的工资。而圆堡旁巨大的铁匠车间里最大的订货并非武器,而是船锚、各种式样的铁钉以及工具。不难想象,要让如此庞大的一个工厂正常运行并完成周可成日益加码的生产任务,简直是难于登天。 “光试试可不够!我们在佐渡岛上花费大量的资金,现在是收取回报的时候了,我们要把那片海变成我们的海,兰芳社的海,而这就需要足够的船,济源号决定了在未来的两年内我们能有多少条船航行在这片海域上!明年六月份以后,要达到每月下水一条双桅纵帆船、三条单桅纵帆船、每两个月下水一条三层盖伦船,做得到吗?” “这怎么可能!”杨彻几乎将口中的龙虾肉吐出来:“且不说我有没有这么多工人,就算有这么多工人,缆绳、铁料还有船帆也都不够” “这些是我的问题!”周可成的身体向前倾斜:“你需要什么都可以提前告诉我,我总能给你找回来!” 面对上司的压力,杨彻终于又一次让步了:“好吧,我一定尽力而为!” 这时传说中的烤乳猪送上来了,仆人用刀将猪肉切开,松脆的皮在刀下噼啪作响,滚烫的油汁流淌下来,露出里面肥美的猪肉,长桌旁的人们垂涎欲滴,而杨彻却已经没有了胃口,看来今天晚上自己又得在厂房过夜了。 这时一名仆人从外间进来,在小七耳边低语了几句。年轻人的眉头一下子紧皱了起来,他走到周可成身旁,附耳低语了几句。周可成放下筷子:“胡可突然要见你?” “嗯,还有他那个老仆人,应该是看到了什么不该让他们看到的!”小七低声道:“我总觉得他那个老仆有点怪怪的,看人的眼神怪怪的,不像是个下人。” “怪怪的?”周可成笑了笑:“无所谓,要看什么就让他们看,想问什么就告诉他们实话。反正倭乱少说还要再闹个几年,我这边也没有准备好,这种事情没有碰几次墙朝廷那边是不会同意的,与其让他们疑神疑鬼,不如一开始就让他们看清,少些幻想的好。” 他们当中最年长的也才刚刚成年,约莫十七八岁,但大多数都很年轻,都只有十三四岁。 项高站在胡可身后,佝偻着背,竭力让自己不那么引人注意,他小心的观察着在圆堡内小广场上操练的年轻人,他们在挥舞着木制的武器,气喘吁吁,闷声咒骂,木棍和盾牌敲击的声音响彻广场,不时还夹杂着被击中时发出的惨叫。一个高鼻深目的西洋人穿行其间,不时大声叱呵,将某个少年拖出来加以纠正。 “这些人的武艺如何?”项高低声问道。 “只能说还行!”胡可用内行才有的眼光扫过校场:“不过基础都很扎实,教的人也不错,都是上阵厮杀的真功夫,没有花架子!” 项高没有说话,目光转向那个西洋人,擅自勾结鬼夷!在心里他又给周可成加上一项罪名,不过转念一想恐怕那厮也不缺这项罪名了,不禁又有几分气馁, “让大人久等了!”小七声随人到,他飞快的跳下楼梯,走到胡可面前:“我方才正在吃饭,不知二位用过没有,要不上楼一同用一点?” “不必了!”胡可赶忙推辞:“是这么回事,我今天去河上钓鱼,看到码头上有一个告示,说要大批招募船员,不知是否真有此事?” 小七看了看胡可,想起方才周可成的话,便点了点头:“不错,我们船厂下水了不少新船,人手一下子便紧缺了,便打算再招募一批!” “哦,下水了不少新船?”胡可眼前一亮,笑问道:“那周兄已经回来了吧?” “我师傅?”小七到底年轻,被胡可这句话试出了底细:“你怎么知道的?” “呵呵!”胡可得意的笑道:“你先前说令师去安南了,现在又说下水了不少新船,加紧招募船员,肯定是那莫敬典要讨伐南朝,想要令师出兵相助,我猜的对不对?” “这个——”小七脸色大变,心中却暗自后悔,想不到对方错进错出,居然把师傅在这里的消息给套出来了。只是现在再想否认也来不及了,只得干笑了两声:“胡大人请见谅,方才我师傅在上面忙着处置船厂的事情,所以才让在下前来迎接二位,要不您先去书房稍等,待我师傅事情忙完来,再来见您!” “好说,好说!”胡可以为自己揭破了对方的底细,暗自得意,笑嘻嘻的拱了拱手,跟着小七上楼进了书房。看着小七离开的背影,他得意的笑道:“饶是你精如鬼,这次也让我赢了一着!” 两人在书房里坐下,刚刚过了片刻功夫,便听到外面传来急促的脚步声。胡可赶忙起身,只见周可成从外间进来,躬身便要下拜:“胡大人,在下昨天才从安南回来,让你久等了,还请恕罪!” “不敢!”胡可赶忙将周可成扶住:“是在下做了个不请自来的恶客,如何能说是兄台的不是?” 两人谦让的一会儿,分宾主坐下,早有侍从送上茶水,胡可喝了一口,放下茶碗笑道:“我记得上次莫敬典是封了周先生你做了金吾将军,不知这次他又加了什么官爵呢?” 第一百七十四章交锋 周可成刚刚已经从小七口中得知胡可对自己的误解,笑道:“胡大人又在说笑了,我这次去安南只是为了处理一些生意上的事情。明人面前不说暗话,那个金吾将军也不是我求来的,而是被那个莫敬典利用了一把,顺道得来的。我本是个商人,对于这些麻烦躲还躲不及,又怎么会再次插手其中呢?” “呵呵!”胡可干笑了两声,对周可成的辩解不置可否。他方才提到安南的事情也就是想要敲打两下对方,为即将开始的谈判抢个先手,实际上对于安南那边的事情他并不关心,自然也不会纠缠下去。 “周先生!”胡可摇了摇头,苦笑道:“说实话,当我看到令徒给我带来的那封信时,我着实吓了一大跳呀!” “是吗?我倒是不觉得胡大人是个胆子这么小的人,要不然当初怎么敢孤身一人去双屿岛上打探汪直,还有许家兄弟们的底细呢?” 胡可脸色微变,对面那个男人给他的印象越发高深莫测了,他扯了扯衣领,觉得不安的时候他经常这么做:“周先生,这个不好作比较吧?去双屿最多也就害了我一人的性命,可你这张纸上可牵涉了千万人的性命呀?” “这话倒是不假,不过即便真的死了千万人,那也并非因我而死吧?”周可成笑了笑:“再说以在下所见,这是少死人,而不是多死人吧?” 胡可叹了口气,他自然知道周可成说的不假,若是能够像他说的直接搞定平户,那就等于把大部分要打的仗放到日本去打了,死的再多也是倭人,大明这边的麻烦很可能不战而下。但他担心的却是周可成拿下平户之后势力更大,危害更甚,这话却是没有办法说出口的。 “周先生!”一直站在胡可身后的项高终于开口了:“以老朽所见您这个计划有些一厢情愿了!” “这位先生您是——!” 很难说周克华和胡可两个哪一个对项高的开口更惊讶,正当胡可正在犹豫是起身叱呵项高来替其遮掩身份还是向周可成公开其身份时,项高上前一步向周可成拱了拱手道:“老夫项高,曾经在朱纨朱子纯的幕中,不告而来,失礼之处还请见谅!” 听到项高突然表明了自己的身份,胡可有些慌乱,在此之前他完全没有心理准备,他下意识的想要辩解,可等到张开嘴却发现自己根本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原来是项先生!”周可成赶忙一边起身还礼,一边高声道:“来人,快给项先生上茶看座!项先生,虽然朱大人的有些做法在下不敢苟同,但他的人品和操守我还是十分钦佩的,想不到他最后落得个那样的下场,朝廷当真是不公!” 尽管对周可成不无警惕,但从一个海商口中听到对自己好友的赞扬之辞,项高的内心深处还是有一丝感动,不过他立即便将这丝感动从自己的心中驱逐出去,他告诉自己这不过是对方耍弄的一点小手段,想要讨得自己的好感,并从中取利。 “周先生你这话可就差了,雷霆雨露皆为君恩,子纯食朝廷俸禄,即便在九泉之下,想必也不欲闻君之恶!”项高嘴角微微上翘,但却看不出一丝笑意:“周先生,请恕老朽直言,你手下多为化外之民,自己又身居嫌疑之地,与安南、日本皆有牵连,又有哪个朝廷大臣能用你?敢用你?用的好你?” 胡可在一旁听项高这番话,不由得汗出如浆,俗话说打人不打脸,项高这番话距离直叱周可成是居心叵测,心怀不轨也没多远了,可眼下两人在人家地头上,只要一声令下就被拉出去砍成肉酱,而且天底下还没人知道,他心中不禁暗自后悔把项高一起带来了。 “呵呵呵!”周可成却不着恼,反倒笑了起来:“项先生说的不错,周某这样的人若是平时的确不那么好用,不过我也听说有非常之人,然后有非常之事,有非常之事,然后有非常之功。不知道项先生以为如何呢?” 听到周可成这番暗含机锋的回答,项高眼角不由得一跳,周可成那句“非常之人,非常之事,非常之功”是出自汉代武帝刘彻的《武帝求茂才异等诏》,里面的原话是“盖有非常之功,必待非常之人,故马或奔踶而致千里,士或有负俗之累而立功名。夫泛驾之马,跅弛之士,亦在御之而已。其令州郡察吏民有茂材异等可为将相及使绝国者。”但武帝时固然开疆拓土,可也搞得天下户口减半,在后世的儒生看来都颇有微词,周可成打了这个比方,让他尤为不喜。 “周先生这话说的差了,自从今上驭世以来,天下太平,哪里来的非常之事?既然无非常之事,又哪里来的非常之功,非常之人呢?” “哦,那在项先生看来东南板荡,漕运断绝,东北、西北将士乏粮,土蛮叩门,直抵京城也算不得非常之事了?” “你——!”项高霍的一下站起身来,又惊又怒,周可成方才那番话正是当初朱纨与他私下里商议时提到的东南海禁废弛所导致的最坏的情况。当时的明朝虽然总体看上去还太平,但却存在两个重大的隐忧,即南倭北蛮,这里的北蛮指的便是土默特部的著名首领俺答汗,这位达延汗的孙子在漠南的土默川开拓土地,收容逃亡的汉人农民,发展农业和手工业,修建城市,很快就成为了蒙古诸部的最强者,同时也给明朝的北方边防形成了巨大的威胁,而且就在一年前刚刚破边兵锋直抵北京城下;而南方的倭乱则威胁了明朝的最重要的财赋来源。这两者一旦一起发作起来,很可能会将帝国推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第一百七十五章舌辩 “项先生且安坐,那不过是在下随口说说的,莫要当真!”周可成笑着伸出手,做了个“请坐”的手势:“在下这等浅薄的眼光都能看到的东西,想必朝中的各位老大人早已看到了,杞人忧天,让项先生见笑了!” “朝廷不可能答应你的提议!” “朝廷现在不可能!”周可成笑道:“因为形势还没有走到那一步,双方的信任也没有建立,这都需要时间!” “时间?”项高冷笑了一声:“你觉得要多长时间,说不定在朝廷相信你之前,倭乱就已经被平定了!” “这是不可能的!”周可成笑道:“倭乱不是军事问题,是经济问题,是吃饭问题。天大地大,吃饭最大,东南沿海数百万百姓要吃饭,要穿衣,没有那么多土地给他们耕种,他们的出路在海上,这是谁也改变不了的。朝廷能杀掉几千几万个倭寇奸民,但不可能把沿海几百万百姓都杀光。在这一点上,朱大人会失败,眼下的张大人也会失败,未来的王大人、陈大人只要不改弦更张,依旧会失败。” “那你又怎么知道自己不会在此之前被朝廷平定呢?”项高冷笑道:“周先生,你就这么有信心能活到那个时候?” “呵呵呵!”周可成笑了起来:“项先生请放心,这点信心我还是有的。列位督抚又不是傻子,放着直接威胁东南和漕运的汪直、徐海他们不剿灭,却来找我这个躲在东番之地的麻烦。御史老爷们也不答应吧?” “胡大人,项先生!”周可成给两人添满了茶杯:“有些话我便往开了说吧,朱大人落得那样的下场,想必他在朝中的奥援已经失势,眼下大明的情况二位应该比我清楚,若是朝中没有大佬,想要做出点事情来便是千难万难。我的这个建议对于你们来说难道不也是一个翻身的机会吗?” 项高喝了一口热茶,心底却是一片冰凉,眼前的男人绝非虚言能够吓住的,他仿佛生了一双鹰眼,什么都知道,什么都清楚,开出一个让你愤怒不已但又只有接受的条件。他不时还会对你的愤怒表示出怜悯,甚至还会做出一点微不足道的让步,但如果将表面这层薄薄的怜悯剔除,你将会发现下面隐藏的是惊人的傲慢和自负。在他漫长的一生中,项高还从来没有和这样的男人打过交道。 “翻身的机会?”胡可低下了头,心中却闪过了欧阳必进的影子。 “不错,这个方案现在自然还不成,但过几年说不定就是根救命的稻草了。朝中的大佬总有个知道给自己留条后路的吧?” “好吧!”胡可点了点头:“既然如此,那我就试试吧,不过上次我提过的借船攻打倭贼的事情,您觉得如何?” “现在时机还不成熟,再说我眼下手头上船还缺的很!” “可是你刚刚说下水了很多船!” “没错,不过那是为来年捕鲸准备的!” “捕鲸?” “不错,胡大人,你若是不信可以随我的船队亲眼看看!” 看着两人离去的背影,周可成终于松了口气,刚才的交谈自己看上去虽然轻松,但凶险之处却不亚于战阵之上白刃相交。他很清楚随着兰芳社实力的增长,不可能永远隐藏在某个角落里,早晚会进入朝廷的视线之中,从现在来看也就是这两三年的事情了。那么自己就必须未雨绸缪,尽可能和朝中的大佬搭上一条线,为兰芳社的生存和发展预先留下后路。与林希元为首的闽南士绅联合抗倭算是一条线,与胡可项高两人又是一条线,这种事线多多益善,多一条线就多一条线的保障,指不定什么时候就能靠这个救兰芳社一命,毕竟谁也不知道哪条线能最后伸到当今天子那边,要不然到时候自己就算送银子都不知道往哪里送。 “师傅!”小七从外面进来了,压低声道:“我看那个老头儿出去的时候神色忧虑,不像是会接受您建议的样子,要不要派人暗中——”说到这里,小七伸出右手,做了个下劈的手势。 “不必了!”周可成笑了笑:“这也是应有之义,毕竟在这些人眼里我们不过是群海贼罢了!” “师傅,您难道不怕他回去乱说?” “呵呵!”周可成笑了起来:“你难道还没有想清楚吗?朱纨落得个身死狱中的下场,这说明他们这一派在朝中的势力已经输的精光,你觉得他说的有谁会听?” “既然他们已经失势,那为何师傅您还要联络他们。” “正是因为他们失势,所以我才会联络他们!”周可成冷笑了一声:“林希元他有没有通天的路子?有,要不然他当初就告不倒朱纨;但会不会一心为我们办事?不会,因为他只是想要利用我们的力量抵抗倭寇,好安心赚钱,真的把事情搞大了反而不好。项高他们就不同了,他们这一派在海禁这件事情输的一塌糊涂,想要翻身的唯一办法就是在御倭这件事情上立下大功,彻底翻个身。可是他们眼下没钱、没人、没兵,又想翻身,你觉得换了你会怎么做?” 小七听到这里,眼前一亮:“答应您的事情?可我看那项高的样子,好像对您成见很深,恐怕不会——” “没错,他的确对我们成见很深,但只要是一个在名利场中混得男人,就应该明白在做出决断的时候要把自己一己的好恶丢开,客观的分析情况,做出对自己最有利的选择。项高他们这一派想不想翻身?想不想向自己的政敌复仇?想不想像这样子一辈子忍气吞声沉沦下去?就算他把我们的事情捅上去,他们就能翻身?恐怕反而会成为朱纨禁海不力的罪证,将来会成为他们这一派身上的把柄。时间是最有力的武器,很多时候人在激愤之下会做出一些蠢事,但如果让他静下来慢慢想想,就会改变想法的。依我看这位项高是一位聪明人,我也有足够的耐心等他想通。” 第一百七十六章揣测 “那胡大人呢?” “胡可?他就更简单了!”周可成笑道:“他是个武人,想要的就是凭借自己的本事博个荫子封妻,我把一个这么好的机会放在他面前,他不会拒绝的。小七,你要记住我们是商人,我们要做的只是发现对方真正需要的东西,然后把那些提供给他,不要强人所难,要与人为善,明白吗?” “我明白了!”小七兴奋的点了点头,旋即他拍了一下自己的脑袋:“对了,我差点忘了,毛和从朝鲜回来了,他说有要紧的事情要禀告您,是关于铜的。” “铜?你快传他过来!”周可成的神色一下子变得严肃起来,这的确是他的一块心病,虽然已经打通了日本铜的进口渠道,但毕竟那个国家在打仗,铜料的来源并没有保障,随时都可能断绝,而朝鲜那边如果再出问题,那就很麻烦了。 “毛和,你觉得王家父子是不是想借机抬价?”听完了毛和的报告,周可成问道。 “属下以为不是!”毛和摇了摇头:“首先他们这一次依旧是按照过去的价格供的货,而且也没有提下一次的价格,只说如果下一次有的话,还是会依照老价格供货;其次我也从另外的渠道打听过了,的确朝鲜的中枢在不久之前发生了剧变,小尹派的尹元衡大获全胜,其对手凤城君,大臣柳灌、柳仁淑、尹任等人都被赐死,此人掌权之后,朝鲜朝廷风气大变。” “仅凭这些并不够,谁知道王家父子会不会借机涨价呢?毕竟下一次不涨不等于以后不涨!” “属下并不这么认为,王家父子与我们的贸易项目很多,铜只不过是其中一个罢了。如果他为了点小利而在铜方面涨价的话,我们完全可以找个由头在其他方面找回来,到了最后大家都吃亏。这一点他们很清楚,王家父子精明的很,不会做这等蠢事!” “有道理!”这一次周可成满意的点了点头:“毛和,你大有长进呀!” “都是掌柜的平日教导有方!”毛和小心应道。 “呵呵!”周可成笑了笑,他刚才已经把王贞写给自己的书信看了一遍,信里的内容很简单:在指出铜料来源无法保证的同时,建议去更北、更加荒凉,位于朝鲜控制范围之外的咸镜北道寻找铜矿矿点,然后加以开发。为了避免被朝鲜政府发现,他还建议从鸭绿江,或者朝鲜半岛的东海岸建立一个港口,直接输出矿料。看到这个大胆的建议,周可成的眼前又浮现出王贞那张苍老的脸来。 “这只老狐狸,在背后玩什么花样?”周可成心中暗忖,凭借本能他能感觉到对方的目的绝不止信上写的那么简单——古代开矿可不是什么小事,更不要说在咸镜北道那种鬼地方了,通过那些女真弓手周可成早就知道那里虽然名义上属于朝鲜王国,但实际上绝大多数居民都是女真人,也就是朝鲜人口中的藩地六胡,在这样的地方采矿,还要搞港口输出,难道就是为了多赚点钱?那老家伙最近要买官吗? “毛和,王贞他们那边最近出了什么特别的事情吗?” “没有!”毛和摇了摇头:“如果说一定要有的话,那就是他的嫡长子辞官了!” “王尧辞官了?” “不错,理由是老父身体不好,想要在家孝养,承欢膝下,多尽尽人子的本分!” “多尽尽人子的本分?”周可成几乎笑出声来:“他真的这么说的?那朝鲜汉京那边都怎么回复的?” “自然是嘉许他有孝养之心,准了他的请求,给了个开城京佐官,估计等其父再老些便让其接任开城京判官一职!”说到这里,毛和稍微顿了一下:“不过属下听说那王尧之所以辞官返乡是因为尹元衡上台之后,诛戮太重,想要回去独善其身。” “嗯,这个说法就靠谱点了。”周可成倒是在后世的网络上看过古代朝鲜党争的帖子,可谓是触目惊心,像王家这样的地方土豪,又有礼成港这样赚大钱的渠道,避过风头回家闷声发大财倒也说得过去。不过这对于自己来说都无所谓,最重要的是确保铜的供应。 “毛和,既然如此那找铜的事情就由你负责了!”周可成笑道:“我给你一条船,三十个护卫,阿克敦他们也听你调遣,专心把矿点的事情确认清楚!” “是,大人!” 佐渡岛,三津城。 “这些便是这个月的产出?”吴诚看着眼前这些散发着金黄色光泽的小圆饼,虽然他竭力想让自己看上并不那么满意,但还是本能的露出神魂授予的表情。黄金就像最美丽的女人一样,不管自己已经看了她们多少次,可是每当自己再次看到她们的时候,自己还是感觉到一阵不能自主的贪欲。 “正是!”羽茂高玄恭谨的磕了个头:“一共有金三百三十两,银九千七百两,全部铸成五两一锭的圆饼,都在这里了!” “嗯!”吴诚随手拿起一枚金饼,贵金属特有的那种冰凉而又沉甸甸的感觉立刻透过指尖,直透吴诚的心底,他的心情没来由的好了起来。 “你先下去吧!”吴诚不以为意的摆了摆手。 “大人!”羽茂高玄犹豫了一下,沉声道:“属下还有一件事情要禀告,是关于金山的!” “关于金山的?你说!”吴诚的注意力一下子被吸引过来了,按照周可成临走前的任命,他的权力范围包括所有的留守部队、分舰队、三津城、港口以及金山,但考虑到战事已经平息,航线和贸易还要等到来年春天,金山就成为了他的重中之重。 第一百七十七章勘兵卫 由于现有的矿工基本都是当地人的缘故,所以他便选了羽茂高玄作为矿山的主管,一来语言相通;二来他本来是羽茂家的叛徒,早已名声扫地,而且羽茂一族已经被周可成连根拔起,他没有了根基也不怕他有什么鬼祟心思。几个月来的事实证明吴诚的选择是正确的,金山的产量节节攀升,生产秩序也井然有序,很快就超过了过去的最高产量,吴诚对这个新日本部下的看法也越来越好了起来。 “前些日子我从一个矿工口中得知有一种办法可以从矿渣中提炼出更多的金银!” “更多的金银?快说!” “是,大人!”羽茂高玄磕了个头:“我听那个矿工说,银矿,金矿的矿砂经熔炼之后,便可以将大部分金银提炼出来。但还是有相当部分的金银留在矿砂之中,十分可惜。不过天文二年时,周防国的大内义隆便改进了新的提炼法,可以从熔炼之后剩下的矿砂中提炼出更多的银子来,是以石见银山的产量甲于诸国。如果我们可以——” “我明白了!很好,我立刻写信给堺镇的人,一定要把这种提炼法搞到手!”吴诚兴奋的站起身来:“羽茂君你做的很好,我一定会向大掌柜的禀明你的功劳,加以褒奖!” 羽茂高玄听了一愣,苦笑道:“大人,其实不用这么麻烦,我听说大内义隆是从贵国的矿师那儿学来的,我觉得在大明应该有更好的办法吧!” “呵呵呵!”听到这里,吴诚拍了拍自己的脑袋,笑了起来:“瞧我这脑子,竟然连这个都没有想到。羽茂君,你做的很好,佐渡外面的世界很广阔。你们羽茂一族失去了佐渡不假,但完全可以在别的地方重新开始。你也看到物领本间家了,有了大人的支持,他可以从一个浪人武士重新翻身,你现在比他当时的情况总要好多了吧?” “多谢大人!”羽茂高玄俯下身体,面孔紧贴地面,眼睛里闪烁着希望的光。 “北陆的冬天真冷呀!”勘兵卫蜷缩起身体,将双手插进袖子,向窗外看去,外面的风吹的很大,天空中开始落下细密的雪点,看来到了明天早上,大雪就会覆盖土地,连外面的树枝都被被冻结僵硬。在自己的记忆中,冬天是一个可怕的季节,尤其是对于浪人,农民们还可以蜷缩在自己的草屋里,强忍饥饿熬过一个冬天;而浪人们没有自己的家,他们是依靠战争、抢劫或者别的不那么能见人的办法活命的,而在冬天战争也停止了,他们必须像野地里的野兽那样找到自己的活路,或者冻死饿死。每一个冬天都有许多浪人死去,这个冬天也不例外,不过幸好自己已经不再是狼人了。 “老爷!”身后传来女人的声音:“快把窗户关上吧,屋里这点热气都跑没了!” “嗯!”勘兵卫应了一声,关上窗户,一个二十出头的青年妇人正熟练的将烤熟的芋头从火塘里扒出来,放到盘子里,她就是自己新娶的妻子阿巴,虽然只是个寡妇,但胜在年轻,健康,长得也还不错,还给自己带了一个五六岁大的拖油瓶,不过这也没啥不好的,过两年就可以教那孩子射箭了,再过几年就可以随自己上阵了。自己已经是佐渡守护本间氏康殿下的一门众了,难道连给自己的孩子们挣一份家业都做不到吗? 勘兵卫一边想着美好的未来,一边从盘子里拿起一个芋头剥开皮大口吃了起来,这时院子里传来砰砰的敲门声。阿巴赶忙起身出去,几分钟后勘兵卫便听到妻子有些惊惶的声音:“氏康殿下,您怎么来了!” 勘兵卫赶忙起身出门,就看到本间氏康进门来了,身后还跟着两个随从,自己的妻子正惊惶失措的跟在后面。本间氏康笑道:“勘兵卫,我闻到烤芋头的味道了,真香呀,不请我也吃一个吗?” “这个——”勘兵卫有些错愕的看着本间氏康进了屋,径直在火塘旁盘腿坐下,拿了一个芋头剥皮吃了起来,一边吃还一边笑道:“真香呀,勘兵卫,你还记得那次吗?就是我们给一向宗当佣兵,结果打了败仗,只有我们几个逃出来,去农民的地里偷芋头烤着吃那次!” “当然记得!”勘兵卫笑了起来:“还有佐助他们几个,结果被农民们发现了,拿着竹枪追赶,险些把命都丢掉了!” “是呀!”本间氏康笑了起来:“当时大家都是满身泥土,四处奔走的浪人,而现在我已经是一国之大名,而你也成为了武士,其他人却已经多半死去。现在回想起来,真的和做梦一样了!” “是呀!”勘兵卫也叹了口气,脸上露出了回忆的神色:“我记得信康殿下当时说,所谓的兵法就是求生的学问,在战场之上要想办法取胜,但一旦战局无可挽回,那就要想办法保住自己的性命,无论多么艰难都要活下去。这句话我永远也不会忘记!” “嗯!”本间氏康点了点头,他向身旁的随从使了个眼色,随从退了下去,将房门带上,他才从怀中取出一封书信,递给勘兵卫:“你看看!” “这是谁的书信?”勘兵卫目光扫过信纸,上面没有任何特殊的徽章,只有在信的末尾有一个“三郎的主人”的落款。 “公方殿下!” “什么?公方殿下?”勘兵卫吓了一跳,险些将书信掉到火塘里烧掉,幸好手快抓住了。 “没错,就是公方殿下,三郎便是他最喜欢的一只猎鹰,这件事情只有我和他身边几个亲近的人知道!”本间氏康的脸上露出了一丝笑容:“你看看吧!” 第一百七十八章神石 勘兵卫稍一犹豫,最后开始打开书信看了起来,让他意外的事信中只是提到了一些猎鹰的事情,然后就是询问本间氏康在佐渡的情况如何,那里有无上好的猎鹰云云。只有在信的末尾提了一句自己已经回到了京都,但还是觉得在朽木谷中过得快乐,因为可以经常出外鹰狩,而回到京都后事务繁多,反而没有那么多时间出外鹰狩了,就连三郎都变得郁郁不欢,想必是因为无法经常展翅翱翔,捕猎了吧! “勘兵卫,你觉得公方殿下信里都是什么意思?” “好像没有什么特别的意思!”勘兵卫犹豫了一下:“都是说关于鹰狩的事情,不过好像公方殿下回到京都后过的不是太开心!” “嗯,我也是这么觉得的!”本间氏康笑了笑:“不管怎么说,我们都是将军家的臣子,主君不高兴,为臣子的也有责任。既然公方殿下问到了佐渡的鹰,那我就打算送一头最好的猎鹰去京都,勘兵卫,你可以替我去一趟吗?” 勘兵卫微微一愣,他意识到这件事情恐怕不是一两只猎鹰的关系,作为在近畿厮混了很多年的野武士头领,他当然知道这些年来公方在京都的实际处境,对方给本间氏康的这封信恐怕也不只是讨论猎鹰的事情。本间氏康让自己去送猎鹰,恐怕也不仅仅是字面上这么简单。他稍一沉吟,低下头:“那我什么时候出发?” “现在已经是十一月了,猎鹰的事情我已经下令尽快去捕捉了,一到手就立刻出发,争取新年前送到公方殿下那里!” “那送到之后呢?是立刻回来吗?” 本间氏康笑了起来:“难得去一趟京都,就别那么急着回来了!”说到这里,他从腰间取出钱袋丢了过去,鼓囊囊的钱袋落在地板上,发出清脆的声响:“你多走走,多看看,搞清楚京都现在情况如何,还有,你应该在当地还有不少旧相识吧,这些钱你拿去,可以用来周济一下朋友,如果遇到有本事、有想法的就收拢在身边,有什么不明白的就搞明白,然后传给宗家。” “那我怎么送信回来?” “在京都有纳屋的店铺,你把信交给店铺的活计,就说交给堺镇兰芳社的,信就会被转送到堺镇,然后有班船运到佐渡来!如果钱用完了的话,你也可以向堺镇的店铺领取,用这个做凭据!”说到这里,本间氏康从手指上取下一枚戒指,丢了过去。勘兵卫接过戒指,发现表面有一个精美的十六目结纹。 “你取一次钱就用这印章盖一下作为凭证,明白了吗?” “明白了!” “很好!”本间氏康站起身来,向跪在一旁的阿巴笑道:“这芋头味道不错,再给我一个吧!” 台湾,竹堑。 “这个就是神石?”周可成举起火把,火光照亮石头的表面,这块巨石呈不规则的圆锥体,高约一米,底部直径约为15米,表面呈发亮的银色,还有网格状纹路,看上去有一种奇异的美感。周可成轻轻敲了两下,巨石发出金属般的响声。 “对,就是这个!”疤脸得意洋洋的拍了拍巨石,笑道:“据说这块石头是大肚王出生的那一天从天上掉下来的,平时他就坐在这块石头上,回答别人的问题,预言未来!周围的蛮子都说伸手摸这块石头就能带来好运气,你看这边都摸得干干净净了。周先生,阿坎他不是有颗神树吗?我也有这块神石了,在周边围一圈,我就坐在这块石头上面,像那个大肚王一样,你觉得如何?” 周可成没有回答,而是绕着这块石头转了两圈,用手轻轻敲击了两下,又拔出匕首在石头上划了两下,最后他笑道:“原来这是块陨铁!” “陨铁?”疤脸皱起了眉头:“陨铁是什么?” “就是天外落下的石头,不过里面的主要成分是铁,所以叫他陨铁!”周可成随口解释了下,又伸手拍了拍:“这么大的一块陨铁可是罕见的很,当初落下来时肯定动静不小!” “是呀!”疤脸笑道:“听这里的老人说,周围几十个村社的都听到动静,还好没落到大肚王的村社旁边,不然也就没有什么大肚王了!” “嗯!”周可成不以为意的点了点头:“大肚王他人呢?” “死了!”疤脸满不在乎的笑了笑:“他的联军被我打败了,当时就受了伤,逃回来后就在这块石头旁自杀了。说实话,我本来没想杀他的,据说他的预言还蛮灵的,还想留下来。对了,我刚才那个主意如何?” “学大肚王坐在这块石头上装神弄鬼?”周可成摇了摇头:“不行,这个你不擅长。再说你是要称王,又不是要当个神棍!” “我倒是觉得挺不错的,阿坎这么干不就挺不错的。一个是树,一个是石头,我看差不多嘛!”疤脸有点不服气的说。 “怎么会一样?那颗神树以前就是道卡斯人崇拜的对象,阿坎没称王之前就经常过去参拜神树,你之前有来拜过这块石头吗?再说大肚王能够预言是因为石头是在他出生那一天从天上掉下来的,所有人都认为石头与他有密切的联系,你呢?预言这种事情别人信就怎么说都信,别人要是一开始就不信,你怎么说都没人信。疤脸,我知道你一心想早点称王,但做蠢事只会适得其反!” 疤脸被周可成这番话说的哑口无言,半响之后方才叹了口气:“好吧,那就算了吧!不过我要把这块石头搬回淡水,放在凯达格兰人的祖社里,让子孙后代都记住我的武功!” 第一百七十九章熔炼 “那倒也不用,其实这块石头对你称王还是很有用的,只不过用法却有个讲究!” “对我称王有用?”疤脸听了大喜:“怎么用?” “大肚王之所以能让人信服,是因为他是和这块石头同一天来到这个世界的,所以每个人都觉得他与这块神石有着密切的联系,能够发挥神石的力量。如果你也能和这块石头建立一种密切而又不可分割的联系,自然也能让人信服了!” “对,对!那怎样才能建立联系呢?” “疤脸!”周可成转过身,抓住疤脸的肌肉发达的肩膀和双臂:“你没有大肚王预言的才能,你是一个征服者,征服者是应该手握刀剑和权杖的!” 五天后。 朴德泰站在陨石旁边,用小铁锤轻轻的敲打,倾听声音,又舔了舔,最后恭谨的对周可成说:“大人,您说的没错,这的确是一块陨铁!” “嗯,那这块陨铁可以打出好铁来吗?” 朴德泰一愣,他此时已经是兰芳社在淡水的冶铁总监,不包括学徒,光是手下的铁匠就有六七十个,他全然没想到周可成把他从淡水专门招来就是为了鉴定一块陨铁,要知道在搞定佐渡之后,通往北方铁砂矿的航路中继港已经打开,铁砂矿的供应已经得到保证,多这一块少这一块陨铁又有什么关系呢?不过这个问题毕竟出自首领的口,朴德泰低下头:“是的,一般陨铁的铁质更加纯净,打出来的铁器质地要比普通的要好得多!” “很好,你准备一下,两天后开炉冶炼这块陨铁,然后照着这个式样打制!”说到这里,周可成从怀中取出一张纸递了过去。朴德泰小心的接过,一看便愣住了,只见上面画着一把铁椅子,一柄铁权杖、一把铁斧、一柄钢刀、一具铁犁。 两天后。 “所有的人,都到神石那边去,疤脸首领有重要的事情要宣布!每一个人都要去!”传令者高亢的嗓门响起,人们纷纷相互交换眼色,不知道这里面卖的什么花样。 “这些家伙杀了我们的王,还想干什么?”一个手臂有伤的青年激愤的说。 “闭嘴!”一旁的女人看年纪是他的母亲,她抓住儿子的耳朵压低声音呵斥:“你难道忘了长鼻子巨兽和雷霆的力量吗?生命是可贵的,你在发傻之前要多想想年迈的母亲和怀孕的妻子!” 青年不满的嘟囔了两句,不过还是闭住了嘴,在母亲的推搡下,他老老实实的向神石的方向走去,路上遇到的人越来越多,到了神石所在的地方,已经有近千人。他们不安的相互交谈,猜测着那些征服者把他们召集过来到底是为了什么。 “大肚王的臣民们!”疤脸站在神石旁,高声喊道,在他的身后是两排身披镶嵌铁甲的武装侍从,看上去威风凛凛。 “神灵是公正的,他总是惩罚那些凶恶而又傲慢的人,让他们摔倒在地,好学会谦卑和善良。”疤脸照着事先准备好的讲稿背诵道:“你们的大肚王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那些汉人村落并没有对他做什么,只是因为几头鹿发生了一点冲突,而他却用武力威胁他们,想要将他们赶出自己的村子,抢劫他们的粮食和财物,变成自己的奴仆。后果我们也都看到了,神灵借助我的手惩罚了这些人,折断他们的骨头,砍掉他们的头,大象践踏他们的尸体,使其成为野兽的食物。” 疤脸的演讲激起了一片低沉而又不满的叫喊声,人们跺着脚,摇着头,表示着自己的不满,如果不是疤脸身旁的卫兵和背后的两头大象,恐怕这些围观的人们早就把自己的不满付诸实际,冲上去把他撕成碎片了。面对扑面而来的叫喊声,疤脸有点惊惶失措,他下意识的回过头,向站在神石后面的周可成投以求助的目光。而周可成笑了笑,向一旁的几个卫兵使了个眼色。卫兵们上前,举起早就准备好的火绳枪,对围观者的头顶上放了一排枪。巨大的声响和枪口喷出的火焰一下子就让场面安静下来,疤脸深吸了一口气,高声道:“我不喜欢使用暴力,更不喜欢杀人,但这并不意味着我软弱可欺。”说到这里,他稍微停顿了一下,指着一旁的神石高声道:“神灵让大肚王和这块石头一同来到这块世界,并赐予了他特殊的力量。但大肚王没有珍惜神灵的恩赐,反而用其行不义之事,遭到了神灵的惩罚。我和他不一样,他是一个巫师,而我是一个战士,一个公正的国王,所以我打算用我的办法来使用这块神石。来人!” 朴德泰带着几个铁匠走到巨石旁,开始用铁锤用力敲打巨石,人群发出一片惊呼声。很快神石就表面就显露出裂纹,然后裂开,变成许多大小不一的碎块。 “天呀,这个家伙在干嘛?” “他毁了神石!快去阻止他!” “你没看到他背后那些长鼻子巨兽吗?你这只是去送死!” 围观的人们激愤不已,但大象和刚才的枪声提醒他们双方实力的悬殊。他们愤懑的看着那些铁匠将神石敲碎,用手推车运到不远处的一个奇怪的建筑物旁,然后将神石的碎片和许多木炭放入建筑物内,点火烧了起来。渐渐地,激愤的情绪被好奇心所替代,那些人们开始好奇这是在做什么。 时间过得很快,很快就是傍晚了,太阳从西边的山头落下,只留下如血一般的晚霞。围观的人们并没有散去,他们发现那古怪建筑物里的火越烧越大,不时有巨大的火焰从顶部的口子喷出,宛如猛兽的舌头在舔舐什么。建筑物旁边的那些人忙个不停,他们拉动鼓风机,不时向里面添加木炭。 第一百八十章铁之王 此时即便是最为冲动的人也不再认为疤脸打碎神石是在故意羞辱他们,大多数人都认为这是一次祭祀胜利者自己神灵的仪式。这些土著人还处于原始社会的晚期,在他们的概念里,神灵还没有从自然界的具体事物中完全抽象出来,成为概念式样的神。在他们看来,神灵与世间万物一样,也有喜,有怒,有各种,可以通过祭品来讨好,仪式来沟通。既然他们可以用猎物甚至人牲来祭祀神灵,那这些敌人为什么不可以用神石来祭祀讨好自己的神灵呢?神石肯定比鹿或者人更珍贵,更加讨神灵的喜爱了吧。既然事情牵涉到神灵,哪怕不是自家部落的神灵,那还是小心一些好。许多围观的土著人纷纷惶恐的跪了下来,向炼铁炉祈祷。 由于陨铁的含铁量远高于绝大多数铁矿石,几乎可以说是一大块质地不那么纯的生铁,这次炼铁的速度远比北方岛屿上那次要快。还没有到子时朴德泰就向周可成禀告炉子里面融化了,底部的炉门被打开,呈半液体状的铁水流了出来,闪发出红光。围观的土著们发出惊恐的叫喊声,他们将这和喷发的火山岩浆联系起来,认为疤脸部落的神灵是恐怖的火山之神。铁匠们将刚刚凝结的铁块用铁钳夹了出来,然后开始在铁砧上用力敲打。在铁锤的敲打下,铁块开始缓慢的变幻形状,最后经过脱碳、热处理、淬火等一系列工序,最后变成了一柄铁斧、一支铁权杖、一具铁犁、一把钢刀。 疤脸走上台,将刀挂在腰间,一手拿起斧头、一手拿起权杖,高声道:“我刚刚说过,我是一个战士,是一个国王。我没有预言的力量,只有战斗的力量,也懂得如何统治。所以我把神石变成这几样东西:斧头用于开辟森林、而铁犁则是用来耕作开辟的土地、钢刀用于砍杀不服从我统治的人、权杖统治那些服从的人;剩下的铁将被做成一张铁椅子,我将坐在那张铁椅子上统治你们,如果你们当中有谁不满的,可以现在就站出来,否则就跪下表示臣服!” 周围的土著人敬畏的看着台上的几样铁器,他们虽然不清楚那块神石是怎么变成这几样工具的,但都知道自己平时膜拜祭奠的神石已经变成了上面这几样东西。一开始是一个人,很快就是两个人、三个人、更多的人弯下膝盖,低下头,向台上的那个男人表示臣服。看着一排排底下的头,疤脸就好像刚刚喝了一大碗美酒,浑身熏熏然,他终于体会到了权力的美妙滋味。突然,身后的大象高声吼叫,火铳齐射,他的侍从们举起武器,高声呼喊:“铁之王万岁!铁之王万岁!” “师傅,疤脸也称王了!”小七低声道,一阵阵欢呼声冲入他的耳朵里,让他也有几分熏熏然了:“您什么时候也称王呢?” “称王?”周可成笑了起来:“你什么时候有了这个鬼念头?我是个商人,对于我称王即无好处也没有必要!” “商人又如何汪直不是也自称徽王吗?” “那不过是愚蠢的虚荣心罢了!”周可成笑了起来:“他把宝贵的金钱花在愚蠢的排场上,结果呢?那只会犯了朝廷的忌讳,他将来乞求朝廷招安的时候就会尝到自己种下的苦果了,朝廷不会忘记那些事情的。” “嗯!”小七点了点头:“不过我还是觉得有点缺憾,毕竟没有师傅您,阿坎和疤脸都没有机会称王的。” “小七!”周可成转过身,伸出自己的双手:“我们只有两只手,不可能把什么都抓在手里,只有学会舍弃才能得到真正宝贵的东西。称王的确很好,但是不要忘记权力的同时也意味着巨大的负担,如果我想在这里称王,那就意味着阿坎和疤脸不再是盟友,而是敌人,更要紧的是,大明也会成为我们的敌人,你明白了吗?” “好吧!”小七失望的叹了口气:“师傅,我记得上次你说阿坎和疤脸称王之后,就可以想办法成为大明的藩属了?是吗?” “是呀!现在就只能等待时机了!”说到这里,周可成转过头向西北方向望去,目光中露出期待。 北京,永寿宫。 一场初雪过后,北京城的气温一下子陡然下降起来,从蒙古高原刮来的朔风越过燕山山脉,来到帝国的心脏。看上去分外萧瑟,宫女和太监们都换上了厚实的衣服,有些宫女们还戴上了帷帽和面纱,好遮挡寒风。院子里的树木早已落尽了叶子,枯瘦的枝干指向天空,院子里有些地方还有些没有融化的残雪,看上去有些脏。 “皇爷,您小心!”麦福小心翼翼的搀扶着嘉靖登上行舆,随着一声清亮的吆喝,行舆便被抬了起来,平稳的向清馥殿行去,那里接下来即将举行“行香”的仪式。这本是佛教中举行法会时的一种仪式,的法式师登台时,信徒焚香礼敬,后来发展开来,道教中也有。嘉靖崇信道教,自然对这项仪式也十分看重,便在西苑专门修建了一处宫殿用于行香之用,名叫清馥殿。 行舆上,嘉靖双眼微闭,养着精神,比起在大内时,他的身体状况已经好了许多。身体羸弱的他在离开紫禁城,搬到西苑居住的同时,也摆脱了身为天子所必须承担的那些繁重典礼和朝会,休养身体,从事自己喜欢的道教活动,写写青词,唱唱道经。至于具体的朝政,他交给信任大臣处置,而他自己只是隐身幕后,偶尔给予一点提点,其余的便让他们自己揣测,后世将这种执政方式称之为静摄。 第一百八十一章火灾 “皇爷,清馥殿到了”乘舆外传来麦福的声音。嘉靖并没有睁开双眼:“稍待片刻,寡人还有一些事情要想!” 麦福应了一声,摆了摆手,抬乘舆和随行的太监宫女们赶忙蹑着脚步退到一旁,屏住呼吸,以免打扰了乘舆内的天子,而麦福则静静站在乘舆旁,无声的等待主子的召唤。 也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乘舆内传出一声轻微的咳嗽,麦福赶忙上前一步,挑开乘舆的帘子,伸出一支胳膊供嘉靖搀扶:“皇爷,小心了!” 嘉靖嗯了一声,下了乘舆,走进了清馥殿。殿内清虚道人和数十名弟子早已等候许久了,赶忙躬身跪拜。嘉靖微笑着摆了摆手:“都是方外之人,这俗礼就免了吧!” “陛下失言了!”清虚道人却坚持行完了跪拜之礼:“便是方外之人,也是有君臣之分的!” “呵呵!”嘉靖笑了两声,与清虚寒暄了两句,便在自己那个明黄色的蒲团上坐下,仪式很快就开始了,数百只用珍贵香料和油脂制成的香烛被点了起来,将殿内照得通亮,弥漫着让人愉快的香气,有节奏的音乐和念诵声汇成一片,很快嘉靖便进入了一种空灵的状态,他感觉到自己内心深处有某种东西正在跃跃欲试,仿佛即将冲破自己的躯壳,向上飘去。这种感觉让他暗自欣喜若狂,看来自己这么多年的苦修并没有白费,距离升仙已经是不远了! 仪式结束之后,嘉靖像平常那样邀请清虚道人去殿后闲坐,奉上茶水之后,嘉靖喝了一口,便将方才自己的感受描述了一遍,最后笑道:“道长,寡人方才那种感觉,会不会是即将升仙的征兆?” 清虚并没有立刻回答,而是沉思了好一会儿,嘉靖也不催促,只是坐在一旁静静等待,最后清虚答道:“陛下,这个贫道只能说不知道了!” “哦!寡人看道经之中说的升仙之前的那些征兆好像就是这样啊?道长为何说不知呢?” “陛下,您方才说的的确与升仙之前的那些征兆相符,可是心魔发作时也有类似的情况呀!” 清虚的回答给嘉靖的头上浇下了一盆凉水,正如他所说的,道经中提到有些心魔发作时的感觉与修行即将突破时的几乎完全一样。嘉靖的心情一下子变得非常恶劣起来,他深吸了一口气,压下心中的烦躁,问道:“道长,那您说应该如何分辨两者呢?” “静修!”清虚答道:“只有静心方能成事。” “嗯,道长说的是!”嘉靖点了点头,他对一旁的麦福道:“麦大伴,接下来几天寡人便在清馥殿静修了,若是没有特别要紧的事情,就不要打扰了!” 麦福对于类似的事情倒也是见怪不怪了,他应了一声便转身去吩咐处置了。嘉靖笑道:“今日若非道长提点,只怕便要着了这心魔的道儿,多谢道长了!” “不敢!”清虚笑道:“陛下方才不是说了吗?我等皆是方外之人,这修行路上本来就是相互提携的,何来一个谢字?” “好,好!”嘉靖笑了起来:“那寡人就不说谢了!” 刚刚一更过后,永寿宫里就显得十分寂静了,只有两个值更的太监提着灯笼,每隔一段时间在宫内行走,打着梆子,口中喊着“天干物燥,小心火烛!”这略带嘶哑的声音自远而近,又自近而远,一遍遍的越过宫殿的高墙,穿透裱糊麻纸的窗户,落在每个人的心头。 在偏殿的一间别院,有一间屋子十分昏暗,借助透过麻纸的一点月光,可以看出屋子里有一张小床,一件桌子,一只板凳,海鸥一个放在地上的木炭火盆。一个下勤的太监推门进来,走到火盆旁,用铁筷子把火盆里的灰堆拨了拨,露出下面红色的木炭来,又夹起几块木炭放了进去,放在红炭的下面,重新堆好。几分钟后,火盆里冒出红火来,屋子里也有几分暖意。那太监摸了摸身上的衣被,叹了口气:“衣服都被雪打湿了,若是不烤干了明天穿什么!”便将衣放在火盆上烘烤,自己坐在一旁等待。 可能是因为疲累的缘故,那太监坐在床头一下下打着盹,很快就睡过去了,却忘记了放在火盆上的衣服,渐渐地衣服便被烧着了,烟雾和火焰渐渐充满了整个房间,待到那太监惊醒过来,已经无法蔓延到了旁边的家具,窗户、房顶。 “走水了,走水了,快来人呀!”凄厉的叫喊声响彻整个万寿宫上空。 次日清晨,清馥殿。 “昨夜万寿宫走水了?”一大早就被惊醒,嘉靖的脸上自然有些不好看:“是什么原因?烧了多少房子?死伤了多少人?” “回皇爷的话!”麦福跪在地上,声音有几分颤抖:“是昨夜一个当值的太监,下雪打湿了衣服,下勤后在屋子里用火盆烤衣服,结果烤着烤着睡着了。死伤的人数还没有确定,不过万寿宫的房子几乎都被烧通了!都是老奴督导不力,还请万岁爷责罚!” 嘉靖冷哼了一声,麦福跪在地上不敢说话,几分钟后,嘉靖说:“起来吧,下面的人那么多,也不是你一个人都能管得到的。你待会去和严先生他们几个商量一下,把重建万寿宫的章程拿一个出来。” “奴才遵旨!”麦福这才松了口气,赶忙磕了个头正准备退下,却听到嘉靖的声音又想起来了:“待会你从内库取一千两银子和二十匹贡缎给白云观清虚道长送去,就说是寡人还的情分!” “情分?”麦福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啥时候天子欠那个清虚的情分了? 嘉靖看出了麦福的疑问,笑了笑:“若非昨天道长那一番话,寡人夜里恐怕就住在万寿宫了,救命的情分要不要还?” 第一百八十二章转机 麦福这才反应过来,额头上已经渗出了一层冷汗,赶忙磕了个头:“是,奴才立刻就去办!” 泉州,同安,林府。 这天清晨,依照平日的习惯,林希元出了自己六姨太的房间,便去后宅与自己的妻子见面,一同用早饭,在这个时候,管家便会带着近期家中的事情和各种消息,念给林希元听,而林希元便一边用膳,一边随口处置答复了。最近这段时间他奔走于闽南当地的几个有力缙绅之间,企图把组成团练御倭这件事情办起来,很少在家,累积的事情着实不少,是以管家念了好一会儿,还没有念完。一旁的大夫人听得有些厌烦,道:“老爷,你便安生吃完了饭再听吧!也不在乎这一点时间呀!” 管家赶忙停了口,目光投向林希元。林希元却摇了摇头:“妇道人家,你怎知道我眼下有多少事情?念,继续念!” 管家应了一声,继续念了下去,不一会儿便将家事念完了:“老爷,家里的事情已经念完了,还有几分最近的塘报,要念吗?” “当然要念,这些天京里的事情我都不知道了,这可不行!” “是,老爷!”管家应了一声,继续念了下去,不会儿便念到了西苑万寿宫失火,朝廷下令重建万寿宫的事情。 “打住了!”林希元突然放下筷子,陷入了沉思之中,几分钟后他突然笑道:“天助我也,你马上去一趟泉港,给九指带个话,让周可成马上来一趟泉港,越快越好” “是,老爷!”管家欠了欠身体,就准备出门,却被林希元给叫住了。 “你告诉九指,让他转告他们大掌柜的,就说上次商议的事情已经有眉目了!” 出乎林希元意料的是,周可成第二天晚上就随他的管家一同来了,原来正好快过年了,他来浯屿处理一些生意上的事情,正好碰到便一同来了。双方见过了礼,林希元便请周可成来到自己的书房,将闲杂人等都赶了出去,笑道:“周先生,您上次给老朽出了好大一个难题,让老朽为难了好长时间,本以为只能认输了,却想不到遇上了机会,真是天无绝人之路呀!” “林老爷说的是中左所泊船的事情吗?” “还能有什么事情?”林希元脸上满是得意:“若是在其他时候,那是肯定不行的,不过遇上了这个机会,只能说个巧字了!”说到这里,他从书桌上拿起一张纸递了过去:“周先生,你看,就在最后面几行!” 周可成好奇的接过那张纸,却是一张塘报,他顺着林希元指的地方看去,上面却是写的不久前京师发生的一场火灾,将西苑的万寿宫失火烧了,朝廷下令重修宫殿的事情。他有些茫然的抬起头:“林老爷,这个与中左所好像没有什么关系吧?” “呵呵!”林希元嘴角微微上翘,心里感觉到一阵畅快,自从与这位周姓海商结识以来,虽然自己从对方身上得到了不少好处,但他总有一种自己始终处于对方掌握之中的感觉,这让他十分不快,尤其是上次自己提出合办团练的建议之后,对方狮子大开口更是证实了自己先前的预感——在双方的关系中到底谁是主动,谁是被动?不过这一次总算是轮到自己处于上风了。 “周先生,这个你就有所不知了!”林希元微微一笑:“当今天子崇信道教,所以从几年前就从紫禁城搬了出来,圣驾常年是在西苑万寿宫中,这次烧掉的乃是今上的寝宫!” “原来这是圣上的寝宫,多谢林老爷提点了!”周可成知道对方还有下文,搭了个话便等着对方继续说下去。 “也不瞒周先生,上次听你提过中左所的事情之后,虽然我拜访了不少人,但这件事情却一个字也没有提。倒不是我不愿意为周先生出力,而是提也没用——在这件事情上大明只有一个人能开口——那就是当今天子!” 周可成点了点头,林希元方才那番话里有真有假,不过确实在中左所开港这件事情并不容易,自己先前提出这个要求也有漫天要价就地还钱的意思,不过听林希元的意思,现在像是有了眉目的样子。 “这厮城府倒是深得很!”林希元看周可成没有说话,心中暗想,脸上却笑道:“不过眼下倒是有一个大好的机会,就看周先生抓不抓得住了!” “机会?莫非与那万寿宫的火灾有关?” “正是!你想想这天子寝宫遭了祝融之灾,岂能不尽快重修?京师重修宫室最麻烦的是什么?还不是木材?若是周先生能够从中出一把力——”说到这里,林希元停住了,小心的观察着周可成的脸色。 “原来如此!”周可成此时已经明白了过来,原来古代中国建筑的一个特征就是木构架结构,即采用木柱、木梁构成房屋的框架,屋顶与房檐的重量通过梁架传递到立柱上,墙壁只起隔断的作用,而不是承担房屋重量的结构部分。所以有“墙倒屋不塌”的说法。这种建筑结构有两个很大的优点:1、适应能力强,可以在不同气候条件下,满足生产生活各种各样的要求;2由于墙壁无需承担支撑的任务,所以在设置门窗上有很大的灵活性,对房屋的通风、日照和舒适性有很大的提升。但这种建筑结构也有一个短处,那就是对承担梁木和柱子的材料强度有相当高的要求,这建造小型房屋的时候还不明显,但在修建宫殿、庙宇等大型建筑时,就表现的很明显了。这在先秦两汉时候还好,毕竟首都周围的原始森林还没有砍伐干净,可到了唐宋,尤其是到了明清两代,中原地区的原始森林早已所剩无几,修建宫殿所需的木材不得不从四川、云贵的深山之中采伐,然后耗费惊人的财力物力运到京师来。 第一百八十三章重建 即便如此,到了清代许多宫殿的梁柱已经无法像过去一样用一整根原木制成,而是用多根木材拼接而成。像这次万寿宫被烧毁,重建中最大的花费便是梁木主柱的木材,而当时的台湾有大片原始森林,如果周可成能够以藩国进贡的名义出一把力,很多事情就好开口了。 “周先生,你回去后准备上百根上等梁木,运到中左所来,便说是藩国得知天子宫室被毁,便运来良材以解君忧,像这样的木材自然必须要用大船,寻常小港无法停泊,这样一来知府老爷就可以有借口在中左所给你一个停船的地方。开了这个口子,剩下的事情就好说了,比如藩国如此恭顺,朝廷是不是要予以回赐,这样就可以相互贸易;远方之人仰慕天朝礼仪,想要留下几人下来居住,划给他一片地居住也不是太过分吧;船舶远道而来,有损坏总要有个地方修理吧?” “原来如此,多谢林老爷提点!”周可成站起身来,向林希元深深一揖:“大恩不言谢,林老爷请放心,只要兰芳社在一日,便保得林氏一日的富贵!” 北京,乾清宫,宏德殿。 “皇爷,这是户部,还有内阁关于重修万寿宫的奏疏!”麦福小心翼翼的将一叠奏疏放到御案上,细声细气的说道。 嘉靖点了点头,随手拿起放在最上面的一本,翻看了两行便放了下来,又拿起下面一份来。身着明黄色黄袍的他坐在盘龙御座上显得有些不太自在,手指总是下意识的抽搐。原来宏德殿本是乾清宫的一座配殿,位于乾清宫正殿西面。而几年前嘉靖被宫女夜里暗杀便是在乾清宫中,因此只要他在乾清宫内便觉得浑身上下都不自在,说不出的难受,所以才搬到西苑居住。这次万寿宫失火要重修必须召集群臣商议,他也是万不得已才回到禁中的。嘉靖翻看了几分奏疏,里面的内容虽然有些不同,但多半大同小异,都是说这两年北边有土蛮掠边;东南有倭患兴起,朝中财计左支右绌,实在是难以拿出这么大一笔钱重建宫室。 “麦大伴!”嘉靖将最后一份奏疏放下:“你觉得万寿宫重修大概要多少银子?” 麦福一愣,嘉靖的这个问题问的倒是有些意外,他也是一级级升迁上来的,知道像这种修建宫室的大工程牵涉太多,其中花费最是难以估算,自己若是说的多了,会被认为贪鄙无能;若是说的少了,那指不定就挡住了别人的发财路,要是被反将一军“要不你来做?”就把自己牵连进去了,都是不好。他稍一思忖便答道:“皇爷,以老奴看眼下最要紧的不是估算花费!” “哦?为何这么说?” “皇爷,这修建宫室的花费包括甚多,但像砖、石、漆、铁钉等物品要么是贡品,要么内库中都有存货,不用计入帐中;即便是劳力,京中也多有匠户军户可以役使,工价也可以省上不少。若让老奴现在估算,一时间也说不清楚!” “嗯!大伴说的不错!”嘉靖紧皱的眉头松开了,脸上也浮现出一丝笑容,正如麦福所说的,明代除了征收银、粮食、铜钱这些货币赋税之外(粮食在古代长期被当做一种货币),还有征收许多其他实物赋税,比如山东临清就有提供大量的砖,这些实物有许多存储在内库之中,而且在京师还有不少匠户和军户,驱使他们劳作朝廷无需支付市场水平的薪水。麦福这句话表面上什么都没说,实际上却是驳斥了外臣的那些以没钱为理由拖延重建万寿宫的奏疏,自然嘉靖听得十分高兴, 麦福看了看嘉靖的脸色,大着胆子继续说道:“不过还是在重修宫室之前有一件事情要先准备好。” “什么事情?” “梁柱所需要的大木!”麦福小心的答道:“皇爷,像万寿宫这样的宫殿,上等大木少说也要上千根,这种大木京师周围早已没有出产了,只有云贵、四川还有福建的深山之中才有出产,砍伐之后运输到京师来也有一两年时间,所以动工之前一定要准备好,要不然做到一半停工等料,那花费可就多了!” “嗯!”嘉靖点了点头,皱着眉头问道:“那内库里面没有存储一些这等大木?” “皇爷!”麦福面上露出一丝苦笑:“像这等大木只有朝廷大兴土木修建宫室才用得上,寻常人家用不少也不敢用,朝廷也不是年年都有这种事情的,若是看了放在那里——” “寡人明白了!”嘉靖点了点头,麦福的言下之意他已经完全清楚:在古代中国房屋的大小与主人的身份是对应的,像万寿宫梁柱所需要的木材普通人家根本不敢用,而即便是天子也不会经常重建宫室,自然不会讲耗费巨资砍伐运来的这些栋梁之才方在内库里让其白白腐朽。嘉靖思忖了一会:“请内阁的几位先生和户部王先生来!” 过了一阵,几名辅臣与户部尚书慌忙来了,他们自然知道嘉靖这个时候召见他们有什么事情,心里七上八下。向皇上跪拜的时候,次辅李本误踩住自己官袍一角,几乎跌了一跤,君前失仪,他只觉得自己的呼吸都有些困难。行礼完毕后,嘉靖吩咐赐座,叹了口气道:“朕今日召见先生们,不是为了别的,便是为了前些日子万寿宫失火一事。先生们的奏疏朕也看过了,难道国家的财计当真是这么困难吗?” 几名辅臣和户部尚书听到嘉靖的这番话,如何不知道他的心思,严嵩和李本都低下头去,嘉靖的目光转到户部尚书王杲身上来了,王杲知道这件问题躲避不得,只得答道:“回陛下的话,着实是有些难处,本朝财赋之地便在东南,可如今东南倭乱,许多州县不但不能按时缴纳赋税,反而因为战乱还需要朝廷赈济;北方的土蛮也越发猖獗,宣大、延绥两镇有些地方已经欠了半年多的军饷——” 第一百八十四章封赏 “王先生!”嘉靖打断了王杲的话头:“寡人今日请你来不是听你叫苦的,朕也知道东南有倭乱,北方有土蛮。不过现在万寿宫过了火,朕乃是九五之尊,总不能连个住的地方都没有吧?” “是,是!”王杲没想到嘉靖竟然说的这么直接,额头上顿时渗出一层汗珠来,他脑子转了转,答道:“其,其实圣上可以还居大内乾清宫,毕竟那才是我大明天子的御驾所在呀!” “不行!”听到“乾清宫”三个字,嘉靖的脸色顿时就黑得像抹了一层煤灰的锅底一般,断然否决。简直是开玩笑,难道还要寡人过那种寝食不安的日子吗?嘉靖心中暗想。 一旁的李本也看出了嘉靖的心思,赶忙接口道:“陛下若是不愿意回乾清宫,可以先去重华宫居住,那边宫室完整,只要稍加修饰便可供御驾!” 嘉靖闻言大怒:“你这是把寡人当成囚犯吗?” 李本被嘉靖这一声怒喝,吓得从矮凳上跌坐下来,赶忙连连磕头谢罪。他心中暗自后悔自己竟然把这茬给忘了,原来这重华宫又名南宫,原本是皇子居住的宫殿,当初英宗皇帝北狩归来后,当权的景泰皇帝就把他软禁在重华宫中,从此之后这里就成了一个忌讳的所在。在崇信道教,极为迷信的嘉靖皇帝眼里,重华宫无疑是一个不吉之所。 李本在地上跪着磕了十几个响头,嘉靖的气也还没消,他气哼哼的说:“汝等都说如今朝廷南北皆有事,所以国用不足,无钱重修万寿宫。可朕这内库之中除了大木何物不有?京中匠户、军户也有数万,重修一万寿宫能耗用几何?汝等哪个不是深宅大院,良田美宅,却让君父居无定所,当真是不忠之极!” 听了嘉靖这一番叱呵,李本和王杲早已被吓得魂不附体,伏地叩首连称该死,倒是严嵩跪伏在地道:“陛下,提到大木老臣倒是有一事要上奏的!” 嘉靖余气未消,气哼哼的说:“严先生请说!” “就是昨天晚上,老臣看到福建那边上来的一份奏疏,说是东番夷州有两个番王,听说万寿宫被大火焚毁,便从国中砍伐了百余根上等大木,还有百两金沙一共送来,以为陛下重建宫殿之用!” “哦,还有这等事?”嘉靖听到这里,脸色转晴:“此事当真?” “应该是真的!”严嵩笑道:“这奏疏是泉州知府送上来的,所以才上书给朝廷的。兵部那边前天也收到一份福建海沧署安边馆送上来的奏疏,说有六七条夷狄的巨舶都停在中左所的一处大澳,不知道应当如何处置。两边说的应该是一件事情!” “嗯!”嘉靖听到这里,点了点头:“严先生,那奏疏拿来与寡人看看!” “臣遵旨!”严嵩从怀中取出一份奏疏,双手呈了过去。麦福接过奏疏,转交给嘉靖,嘉靖接过奏疏,只见文章不过寥寥数语,文字也颇为朴实,并无什么辞藻修饰,显然是那知府直接转述两个进贡的番王的原话:“我等听说大明皇帝宫室遭遇火灾,便在挑选山中生的长大粗壮的树木砍了百余根,与历年积存的金沙百两一同送来,为天子宫室梁木之用。望大皇帝早日建好宫室,不受风雨之苦!” “这两个番王当真是东番夷州番部之王?” “这个倒是不假!”严嵩笑道:“福建海沧署安边馆送上来的奏疏上面说:这两个番王一个叫大树王,一个叫黑铁王,都是东番夷州岛上的番部之王,这些年来他们两人在岛上东征西讨,都平定了不少番部,实力颇大,前几年他们也有船舶渡海而来,要与我大明贸易,因为不属于我大明藩属,被福建那边的沿海卫所驱赶了几次!” “哦!那他们怎么做了?” “听兵部那边说,这两个番王的船倒是安分的很,被赶出去就开船走了,可能和我大明沿海奸民有私下里交易一些,并没有做什么其他不法之事!” “嗯,也算得上是恭顺的了!”嘉靖点了点头,脸上也多了几分笑容。 严嵩在一旁看的清楚,笑道:“陛下,那这件事情应当如何处置?” “严先生你以为呢?” “按说依照祖训,这两个番王既然不属我大明藩属,便应该驱赶出去便是。但老臣以为,彼等虽为夷狄,但一片向化之心可悯!孔子曰‘远人不服,则修文德以来之!’如今我大明既能服远人,又岂能拒人于千里之外,伤远人一片向化之心?” “嗯!好一个向化之心可悯!”嘉靖点了点头:“严先生说的不错,既然他们远远的送来木材,那便让泉州知府那边给他们一个泊船的地方。待到这万寿宫修好之后,派个使者去一趟夷州,册封这两个番王一个官职,许他们三年一贡,如琉球故例吧!” “臣遵旨!” 福建,厦门岛,筼筜湾。 满载的鲲鹏号,在猛烈地西风吹拂下穿过鹭江(厦门岛和鼓浪屿之间的海峡),笨拙的向不远处的筼筜湾驶去,由于船帆和桅杆受到了损坏,船只的航行有些不稳。不过神情严肃的领航员引导着她,小心翼翼的避开涨潮中的三角洲的浅滩和泥岸,这些浅水区早已用竖起的木杆做了标记,然后这条大船痛苦的走着“之字形”航线,在每一段直线航程的终点,她的船头便被吃水较浅的小船拉转过去——每一段直线航程都很短,这是因为筼筜湾虽然长十多里,最宽的地方有五里,但沿岸有大片的滩涂,海湾中间也有几个沙洲。像鲲鹏号这样的大船,一不小心就在浅滩搁浅。虽然如此,在领航员的努力下,鲲鹏号最后还是靠上了岸,中间没有遇到一次搁浅。 第一百八十五章团防局 “干的漂亮!”站在岸边的周可成满意的拍了一下手:“这领航员叫什么名字?” “姓林叫阿水!”九指笑道:“是条老海狗,已经五十多了,身子骨不如以前了,跑不了外海,不过这一带的海况熟得很,就当了领航员!” “嗯,待会赏他二两银子!”周可成笑道:“亏了他,不然船碰一下就麻烦了!还有,让他多带两个徒弟,这方便人手我们缺的很!” “这恐怕他不会答应!” “不答应?为什么?” 九指笑了笑:“俗话说教会徒弟,饿死师傅,这个林阿水跑了一辈子船。您也知道跑船的手上都留不住钱,他年轻的时候还好,年纪大了腿脚不方便日子就过得很惨,有一顿没一顿的,好不容易靠咱们兰芳社混了个肚圆,怎么肯再把自己的饭碗给砸了!” “这倒也是!”周可成笑了笑:“这么说来,泉港那边有很多没饭吃的手艺人?” “大人您这不是开玩笑吧?”九指笑道:“手艺人手艺人说白了就是啥都没有才去学手艺呀,有房有地的谁还去学手艺呀。就拿咱打比方,要不是遇上您,咱指不定已经饿死在哪个角落了” “真的是旱的旱死,涝的涝死!”听了属下这番话,周可成不由得暗自感慨,他在台湾草创基业,可谓是白手起家,经过两年多来的苦心经营,也算是有了一个小小的局面,而眼下最大的瓶颈就是缺乏劳动力,尤其是拥有熟练技能的劳动力。为了尽可能大的刺激手中有限劳动力的工作积极性,周可成几乎都要把前世工厂里面各种奖励方式都给逼出来了。可以说在十六世纪的全世界,兰芳社下辖工厂的工人待遇都是首屈一指的。但即便如此,面对作坊、船厂、砖窑、农场、榨糖厂、船队不断扩张的劳动力需求,有限的劳动力来源依旧是捉襟见肘。周可成不久前将羽茂等几家豪强从佐渡迁徙到台湾来,除去为本间氏康扫除祸根,也有补充己方劳动力不足的意思。这也是他想方设法在厦门岛寻求一个立足点的目的——这样就可以堂而皇之的把二十世纪十年代中国东南沿海“快进快出”、“两头在外,中间在内”等经济模式照搬过来了。像纺织、武器制造、酿造等劳动、技术密集型的企业就可以拿一部分放在厦门岛来了,减轻台湾那边人口缺口的压力。 “九指,你去一趟同安,给林老爷送一份礼去,便说请他替我准备一桌酒席!” “是!”九指闻言一愣:“掌柜的,您是要请林老爷?” “嗯,不光是林希元,还有其他几个缙绅,泉州知府,其他的几位大人。这次向朝廷请求册封、中左所的泊位、立团防局的事情多亏了他们伸手,我要好好感谢他们一番!”周可成笑道:“咱们总算是在台湾和闽南立下根了,接下来就该找汪直他们算算屋久岛的老账了!” 三天后,林府后院。 “周先生,请随小人来!”林管家微微欠着腰,领着周可成穿过一条游廊,走进一间幽静的院子,他轻快的走上台阶,推开花厅门,笑道:“周先生,请!” “有劳管家了!”周可成微微一笑,走进屋来。花厅的面积不大,布置得异常雅洁,当中已经拼起了一张大圆桌,桌上的青花细瓷食具,在灯烛的辉映下熠熠生光。一个中年妇人正领着两个丫环张罗着,看见周可成进来了,她们就一齐上前,裣衽为礼:“老爷在隔壁的小厅,还请先生随奴家来!” 周可成点了点头,随那中年妇人进了隔壁,只见林希元正和四五个年龄相仿的中年人围坐,一边喝茶一边说着闲话。林希元看到周可成进来,赶忙站起身相迎:“周先生来了,有失远迎,还请见谅!” “不敢当!”周可成向众人做了个团揖:“在下周可成,见过诸位了!” 听到周可成自报家门,屋内的众人神色各异,有的惊讶,有的好奇,有的甚至还有几分厌恶和鄙视,周可成看在眼里,只是一一记下。林希元笑着替周可成一一介绍,都是闽南当地的缙绅头目,无论是在地方还是官场上都有相当的影响力。报到最后一个林希元稍微停顿了一下,笑道:“周先生,这位便是吴可卿吴先生,乃是知府老爷幕中的一杆笔!” “原来这位便是吴先生!”周可成脸色大变,深深的施了一礼:“在下从林老爷口中早已听说过您的名字,只是未曾谋面。这次的事情有劳吴先生在其中操持,周某铭记在心,稍后必有重谢!” “不敢!”吴可卿却表现的十分谦恭,他微微侧过身子,没有受周可成的礼:“这件事情乃是林老先生谋划奔走,在下不过是动动刀笔,做了件顺水推舟的事情而已,如何当得起周先生的大礼!” 正说话间,那中年妇人从外间进来,向林希元福了一福,笑道:“林老爷,都准备好了,可以入席了!” 林希元点了点头,便招呼众人来到隔壁的花厅,他请周可成坐了首席,然后又让吴可卿做了次席,然后让其余人依次坐下,自己坐了下首的主座。那中年妇女见众人坐定了,便吩咐了两声,让丫鬟退了出去,自己给众人倒酒。 “诸位!”林希元举起酒杯,用一种十分亲切、轻松的语气说:“今儿晚上,来的都是将来团防局的同僚,大伙儿莫要拘礼,先共饮了这一杯酒再说!”说罢,他便第一个将杯中美酒一饮而尽。 既然林希元领了头,众人也纷纷具备相庆,几杯酒入肚,桌上的气氛也渐渐活络起来了。正好当年正有秋试,那几名缙绅交头接耳都说些科场事情,某人中了,某人落地了,某人出京了、某人勘磨没过关云云,无形之中倒把周可成晾到一边去了。周可成倒也不以为意,只是低头吃菜,并不插嘴。 第一百八十六章猫儿 “周先生!”旁边传来一个声音,周可成转过头来,只见一旁吴可卿正笑吟吟的看着自己,周可成赶忙笑道:“方才周某走神了,还请见谅” “无妨!”吴可卿笑道:“今年的秋试南安的吴老爷有个侄儿中了举人,所以大伙儿都格外高兴,倒不是要冷落了周先生!” “吴先生说的哪里话!”周可成笑道:“寒窗十载无人问,一举成名天下知,这种事情自然是要高兴下的。若非周某读不进书,说不得也是要去科场碰碰运气的。” “呵呵!兄台说笑了!这次那两个番王的事情若是成了,周先生在那边分疆裂土也不是什么难事吧?什么功名能比得上这个?”吴可卿笑道,这次团防局的事情他参与其中,对其中的内情一清二楚,自然清楚眼前这个男人与那两个进贡木材的藩王之间的密切关系。 “呵呵!”周可成拿起筷子夹起一块鱼片,丢给在一旁的一只碧眼波斯猫:“打个比方吧,这件事情若是这桌子上的大餐,周某不过是那只猫儿,捡点地上的残羹剩饭罢了,又算得了什么!” “照我看来这堂上客有堂上客的好处,桌下猫也有桌下猫的好处!” “哦?吴先生为何这么说?” “周先生,您看这花厅之中,今日是你我,明日却是别人,朝为堂上客,夕为阶下囚的事情也不是没有的。哪里比得上这桌下的猫儿,每日都有吃食,无忧无虑,岂不为美?” 周可成听吴可卿说到这里,心中一动,便笑着试探道:“这么说来吴兄倒是颇为羡慕这桌下的猫儿了?” “那是自然!”吴可卿笑道:“只是这花厅庭院深深,不得其门而入呀!” “若是如此,那在下倒是可以做个引荐之人!”周可成笑着举起酒杯。 “那就谢过周兄了!”吴可卿举起酒杯,与周可成碰了一下,相视而笑,心思都在酒中了。 酒过三巡,众人都有了几分酒意。那位侄儿刚刚中了举人的吴老爷见周可成除了与身旁的吴可卿说了几句话,便一直低头吃菜,也不与自己说句道贺的话,不由得有几分恼怒,便冷哼了一声,站起身来走到周可成身旁:“周先生,当初你提出好几个条件,说要应允了方才答应出人出船御倭。现在你的条件都已经实现了,不知你愿意拿出多少船?多少人来呢?” 周可成抬起头,看了看那吴老爷,笑道:“这位便是南安的吴老爷吧!听说令侄今年秋天刚刚高中,周某这里先道声喜了!” 吴老爷见周可成向自己道喜,冷哼了一声,暗想这厮倒也不是全然不知礼数:“罢了,小儿辈的事情先放到一边,我方才问的事情,你可休要推诿!” “吴老爷说笑了!”周可成笑道:“列位可以问问林老爷,周某可是那种说话不算数的人?既然这泊船的事情办妥了,船的事情便不用担心。这样吧,三层夹板大船一条,双桅纵帆快船四条,单桅纵帆船八条,列位可还满意?” 那吴老爷脸上现出疑惑的神色,显然他对于周可成口中说的什么“夹板大船”、“双桅纵帆船”之类的词汇并不是太明白,他皱了皱眉头,问道:“只有这些吗?加起来也不过十三条船,我听说汪直麾下有船千条,十万余众,只怕众寡难敌吧?” “吴老爷有所不知,海上的事情不是人多船多就行的,汪直那些不过是乌合之众,绝非我船队的对手!” 吴老爷半信半疑的看了周可成一眼,倒是没有追问下去。周可成站起身来,向桌上的众人做了个团揖,笑道:“列位,我周可成是个直爽人,既然吴老爷把事情都说开了,那周某也就不绕弯子了。俗话说‘皇帝不差饿兵’,要想士兵卖命杀贼,就得发饷;还有器械药子,也都不能缺乏,不然打了败仗,那可就前功尽弃了!” 桌上众人交换了一下眼色,周可成这番话倒是在他们意料之中,闽南地区海岸线曲折,岛屿众多,自古以来便是海贼众多的地区,加上风气强悍,宗族之间的私斗的规模远非内地可以比拟。要想在这种地方保持家业长盛不衰,光是能在科场得意是不够的。桌上这几位都是在乡里一呼百应的狠角色,绝不是那种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的呆书生。他们自然清楚这笔饷钱是肯定要出的,但怎么出,出多少,里面的学问可就大了。给的好了,不断可以保得家宅平安,还能发一笔大财;给的不好,惹出弥天大祸,破家灭门也不是不可能的。 “不光是饷械!”吴老爷接口道:“我家中有几个子侄,也有一身好武艺,也想投在军前效力,杀贼立功!不如周先生也挑几条船给我的子侄们管管?” 人家把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周可成如何还听不出对方的意思。古人也不是傻子,不会不懂得要控制军队,最要紧的就是后勤和人事权的道理。在这方面他倒也有心理准备,毕竟易地而处,自己恐怕也不会把自己的安全寄托在一群走私海商之上,谁知道周可成会不会一手领饷,一手去把泉港抢一笔,这年头自己这群海上豪雄可是没有什么信誉可言的。 “诸位的意思我都明白了!”周可成稍一思忖,笑道:“林老爷要清点人船,依照清单发饷,这个没有问题。药子军械,要立一个规矩,我也觉得不错。不过我也有个条件!” 林希元心中不喜,问道:“条件?什么条件?” “很简单,这团防局里也得有我一席之地!” 第一百八十七章入局 “团防局里要有你的一席之地?”林希元闻言一愣,还没等他说话,旁边的吴老爷已经一拍桌子,跳了起来:“笑话,这团防局乃是漳泉二地本乡本土的缙绅为了抵御倭寇才办起来的,你也不瞧瞧自己的身份,这是你能进来的地方吗?” “吴兄,你这话就说的有些过了!一张桌子上吃酒,有什么身份不身份的。”林希元一听那吴老爷的话就知道糟糕了,赶忙对周可成笑道:“周先生,并非我等瞧不起你,只是你的身份有些敏感,若是让你进了这团防局旁人说起闲话来便不好了。其实这团防局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无非是我们这些老人家坐在一起说说闲话,商量点事情,你平日倭国、朝鲜、安南到处都去,是个大忙人,哪里有时间在那里厮混!” 周可成也不着恼,微微一笑:“林老爷,其实吴老爷有句话没有说错,这团防局乃是漳泉二地本乡本土的缙绅御倭才办起来的。在下是个外乡人,所以列位戒备也是应有之义。但是列位可否反过来想想,若是在下也成你们自家人,岂不是你好我好大家好?” 听了周可成这一番话,桌上众人脸上神色各异,那几位缙绅脸上都是鄙夷不屑的神色,而林希元则是有几分尴尬,唯有那吴可卿却是若有所思。 “列位都是有家有业的人,在下虽然在漳泉两地没有田产家业,可光是去年在泉港一地买入卖出的货物便不下八十余万两银子,若是折算起出息来只怕也不比列位少了!若是倭寇来了,损失也不会比列位少。”周可成说到这里笑了笑:“除了少了个科名,这团防局里应该也有在下的一席之地了吧?” 听了周可成这番话,几个缙绅脸上原有的鄙夷不屑消失了,他们开始相互交换眼色,低声交谈。几分钟后,一个面容白净的士绅开口道:“周先生,科名倒是小事。只不过你毕竟是个海商,泉港不能做买卖,你还可以去两广,不像我们田土庐舍,祖宗陵墓都在这里。” “这句话说的也有道理!”周可成点了点头:“祖宗陵墓是没有办法了,那周某便在这里置办些田产家业,与诸位共担风险,如何?” 众人交换了一下眼色,几分钟后林希元笑道:“周先生,要不我们这件事情暂且放下,容我等商议一番,再给你答复如何?” “也好!”周可成看了看林希元,心知这件事情绝非轻易确定的,便点了点头。此时众人哪里还有吃酒的心情,草草的便结束了。周可成回到住处,洗漱了正准备休息,却听到外间通报有人求见,只得换了衣服出来相见,一看却是吴可卿:“吴先生深夜来访,不知有何事?” “便是为了方才周兄提出的事情!” “你是说团防局的事情?” “不错!”吴可卿笑道:“方才在回去的路上在下想了个两全其美的主意,既能让那些缙绅们满意,又能让您在团防局中有一席之地。” “哦?愿闻其详!” “周先生,吴老爷他们说白了也就是忌讳您的身份太过惹眼了,其实这团防局里多一个,少一个也没有什么太大的干系。”说到这里,吴可卿稍微停顿了一下,看了看周可成的脸色,方才继续说了下去:“若是派一个您信得过、他们也接受的人,岂不是两全其美?” “嗯!”周可成点了点头:“吴兄说的倒也不错,其实我倒也不是非要入这个团防局,只是自古以来事权不一没有不误事的,我拿出这么多船、人来,总得有个心安吧?” “周先生所言甚是!”吴可卿笑道:“不过您今天在花厅里有句话犯了那些缙绅的忌讳!” “忌讳?什么忌讳?” “就是置办田产家业!”吴可卿笑道:“俗话说强龙不压地头蛇,这几位在乡里哪个不是有几百倾好地的?您若是在漳泉两地广置田产,岂不是从他们口中夺食?您若是想进这团防局,这件事情就得先去了。” “这个好说!”周可成笑了起来:“你回去替我给那几位老爷带个话,周某人的家业只在中左所上,漳泉二州不会置办一亩良田,这样总可以了吧?” “中左所,这个就好说了!”吴可卿笑道:“我回去便和那几位老爷说一声,那就没有问题了。” 吴可卿说完了田产的事情,便岔开话题说一些无关紧要的事情去了,绝口不提选择何人替代周可成进入团防局的事情,周可成不由得暗自奇怪,难道对方这么晚跑过来就是为了和自己扯闲篇?正想开口询问,他脑中突然灵光一现,已经明白了这吴可卿的来意。 “吴兄!”周可成微微一笑:“在下斗胆问一句,您在知府老爷幕中一年的薪金大概有多少?” 按照当时的士人之间的风俗,周可成这样突兀的询问对方的收入是件颇为不礼貌的事情,吴可卿却丝毫没有动怒的的意思,笑道:“知府大人每年与我五十两纹银,再算上冬夏两季的冰炭,大概有七十两银子吧!” “七十两银子?”周可成露出一副惊诧的样子:“看吴兄年纪,应该是上有高堂,下有稚子,正是花钱的时候,又是宦游在外,这点薪金怎么够?” “周先生见笑了!”吴可卿微微一笑:“在下年幼时父母便已经过世,是兄长将我养大的,倒是没有父母需要奉养的!” “哦,那总有妻儿吧?” “在下二十五岁时爱妻便得病溘然去世,并无妻儿!” 听到吴可卿的经历,周可成一时间也说不出话来,半响之后方才叹了口气,起身走到屋内,片刻之后重新出来手中已经多了一个木盒,放到吴可卿的面前:“君子有通财之谊,这个还请吴兄收下,早日鸾胶再续!” 第一百八十八章道情 看到周可成如此举动,吴可卿眼中闪过一丝感激的光,他也不推辞,径直将那木盒纳入袖中:“既然如此,吴某也就不客气了。在下有个好友,于兵谷权谋皆有所长,若是让他为代表,团防局那几位老爷应该都不会反对!” 周可成原以为对方是要毛遂自荐,却没想到对方举荐了个朋友过来,但转念一想,既然有了这层关系,自己与知府这边就熟络了许多,反正到时候拿了自己的钱,也不怕他不为自己办事,若实在是不行,最多再换一个人就是了。想到这里,便笑道:“也好,那就请吴兄替我修书一封,请你朋友来一趟吧。待会我让人取二十两银子来,当做贵友路上的盘缠!” 吴可卿见周可成这么痛快的就答应了,也十分高兴,笑道:“周先生请放心,我这位朋友乃是绍兴有名的才子,虽然科途有些不顺,但才具过人,若是来了您这里,一定能帮上大忙!” “吴先生推荐的,定然是大才!”周可成笑道:“不过贵友来之前,我还想劳烦吴兄一件事情!” “什么事情?” “买地!” “买地?” “没错,我想在中左所哪里买些荒地,用来建设船坞、库房、工坊之类的,不知道办不办的下来?” “只要是无主的,倒也简单!”听到周可成要在荒岛上买地,吴可卿松了口气:“上下打点下来,也就一百两银子便够了!” “这个你放心,那岛上除了几个军寨,并无百姓居住,都是无主的荒地!”周可成走到书架上,取出一份简略的厦门岛地图来,伸出手指在上面画了一下:“大概就要这一段,要多长时间?” 吴可卿粗粗看了看地图,看到周可成画的要么是山地,要么是沿海之地,并非营寨,便放下心来,笑道:“过几天便是过年了,衙门就要封印,我回去后就催一下,争取小年前就把这事情办成了!” “好好!”周可成闻言大喜,他刚才画下的主要是筼筜湾两岸直到鼓浪屿对岸的一块地盘(大概今天厦门岛从西堤到轮渡这一段海岸线,以及筼筜湖两岸的大部分土地)。在那里停泊舰队就可以控制整个漳州湾和九龙江入海口,乃至整个闽南三角洲。想不到区区一百两银子就搞定了。狂喜之余,他突然想到还没有询问吴可卿那个朋友的姓名,随口问道:“对了,还没有问吴兄你那个朋友的性命!” “我那个朋友姓徐名渭,字文长!” 两天后,泉州。 出了泉州城顺着官道十多里远,便可看到一条三岔路口,路口旁有一座关帝庙,庙前有一条山街,住着几十户人家,三四家饭铺,是南来北往客商行人打尖歇脚的地方,隔日赶集、买卖油盐杂货,时日久了便成了一个集市,乡里人便称之为关帝集,每逢初一十五赶集的日子,十里八乡的村民都来赶集,即便不买卖东西,也要来看看热闹。眼看已经是过小年了,即便是穷人家,也要来集市上买点年货,讨个吉庆,过个好年。关帝庙前不大的集市上人头攒动,摩肩擦踵,颇有一番热闹景象。 铛铛! 一阵响亮的铜锣声吸引了人们的注意力,关帝庙的庙祝捧着香炉,身后十多名壮汉抬着关圣帝君的塑像出了庙门,人们赶忙让开道路,虔诚的俯身下拜,向出庙巡游的关帝爷表示自己的崇敬之情,并为自己和家人来年的安康祈求。依照往年的惯例,年前的关帝庙便要在附近的街道巡游一圈,以神灵的威严神力压制各种妖邪,保佑信众的安康。巡游完毕之后,仪式也不会立刻结束,而是在庙宇门口举行唱道情、演法一类的活动,既可以劝导信众捐献些香油钱,也可以为枯燥的古代农业社会提供一点娱乐活动。因此当巡游结束之后,人们也并没有散开,而是继续围拢在庙宇门口,兴致勃勃的等待着即将开始的表演。 咚咚咚! 几声渔鼓响起,那庙祝换了一身衣裳,出了庙门,清了清嗓门,唱道:枫叶芦花并客舟,烟波江上使人愁,劝君更尽一杯酒,昨日少年今白头。自家板桥道人是也,我先世元和公公,流落人间,教歌度曲,我如今也谱得道情十首,无非唤醒痴聋,消除烦恼。每到青山水绿之处,聊以自遣自歌,若遇争名夺利之场,正好觉人觉世。这也是风流事业,措大生涯,不免将来请教诸公,以当一笑。 老渔翁,一钓竿,靠山崖,傍水湾,扁舟来往无牵绊,沙鸥点点清波远,荻港萧萧白昼寒,高歌一曲斜阳晚,一霎时波摇金影,蓦抬头,月上东山。 老樵夫,自砍柴,捆青松,夹绿槐,茫茫野草秋山外,丰碑是处成荒冢,华表千寻卧碧苔,坟前石马磨刀坏,倒不如闲钱沽酒,醉醺醺,山径归来。 老头陀,古庙中,自烧香,自打钟,兔葵燕麦闲斋供,山门破落无关锁,斜日苍茫有乱松,秋星闪烁颓垣缝,黑漆漆蒲团打坐,夜烧茶,炉火通红。 老书生,白屋中,说黄虞,道古风,许多后辈高科中,门前仆从雄如虎,陌上旌旗去似龙,一朝势落成春梦,倒不如蓬门僻巷,教几个小小蒙童。 拨琵琶,续续弹,唤庸愚,警懦顽,四条弦上多哀怨,黄沙白草无人迹,古戍寒云乱鸟还,虞罗惯打孤飞雁,收拾起渔樵事业,任从他风雪关山。 水田衣,老道人,背葫芦,戴袱巾(袱【拼音】:f)棕鞋布袜相厮称。修琴卖药般般会,捉鬼拿妖件件能,白云红叶归山径。闻说道悬崖结屋,却教人何处相寻? 尽风流,小乞儿,数莲花,唱竹枝。千门打鼓沿街市。桥边日出犹酣睡,山外斜阳已早归,残杯冷炙饶滋味。醉倒在迥廊古庙,一凭他雨打风吹。 掩柴扉,怕出头,剪西风,菊径秋,看看又是重阳后。几行衰草迷山郭,一片残阳下酒楼,栖鸦点上萧萧柳。撮几句盲辞瞎话,交还他铁板歌喉。 邈唐虞,远夏殷,卷宗周,入暴秦。争雄七国相兼并,文章两汉空陈迹,金粉南朝总废尘。李唐赵宋慌忙尽,最可叹龙盘虎踞,尽销磨燕子春灯。 吊龙逢,哭比干,羡庄周,拜老聃。未央宫里王孙惨。南来薏苡徒兴谤,七尽珊瑚只自残。孔明枉作那英雄汉,早知道茅庐高卧,省多少六出祁山。 风流世家元和老,旧曲翻新调;扯碎状元袍,脱却乌纱帽,俺唱这道情儿归山去了! 第一百八十九章招募 众人听到这里,不由得齐声叫好,不少虔心的婆子往过来讨钱的少年铜盘里丢了几文铜钱,不过大多数人还是伸着脖子干看,那庙祝看在眼里,也不着恼,双手合十唱了声无量寿佛,高声道:“老朽方才唱得道情说的多半是风尘隐士的事迹,但我等凡夫俗子,每天开门七件事,柴米油盐酱醋茶,哪一样离得开?哪一样不要花钱,少了一文店家也不会卖给你。尤其眼下年关将至,孩儿身上的新衣,媳妇身上的画布,门上的对联,哪一样不用钱,哪一样省的了?有道是秦琼住店逼卖马,一文钱难倒英雄汉!” 围观的众人多半是升斗小民,听了庙祝这一番唱词,不由得个个暗自点头,心有戚戚焉。那庙祝稍微停顿了下,喝了口茶水,润了润嗓子,继续唱道:“列位都知道,咱家这庙中供奉的三界伏魔大帝神威远镇天尊关圣帝君,除了有伏魔卫道之责,还有招财进宝,安家宁舍之用。诸位虔信供奉帝君多年,今日本庙祝也道上几句话,让诸位发上一小注财喜,也算是做上一点善事!”说到这里,他挥了挥手,身后两个学徒走来出来,手中拿着一叠黄表纸,一一分发给围观众人,众人正不解其意。庙祝说道:“列位,泉港那边有一家大商号名叫兰芳社,做的是番货买卖,每日赚的银子如流水一般。几日前这兰芳社在中左所买了一大片荒地,要修建货栈、码头,需要大批人工,薪水伙食从优。若是有手艺的,更是加倍的优厚。诸位年后若是去做几日工,至少也能赚个盐酱钱。这等好事,自然是挤得人山人海,可有了这张黄表纸,在那兰芳社便优先录取了,诸位虔信——” 那庙祝刚刚说到这里,围观的众人便一拥而上,争抢学徒发放的黄表纸,抢到的便小心翼翼的纳入怀中收好,外面没有听清庙祝话语的便好奇的向旁人打听,一时间关帝庙前便乱作一团。 “阿福,你过去看看,关帝庙前什么事情闹成这样子?”路过的吴老爷皱起眉头,向一旁的家奴喝道。 “是,老爷!”家奴应了一声,快步往关帝庙那边跑去,片刻之后回来时笑道:“是在争夺关帝庙发的黄表纸,那庙祝说若是有这黄表纸,那兰芳社便优先招募来人去做工!” “哼!又是这个兰芳社!”吴老爷冷哼了一声,脸色变得难看了起来。他一旁的青年笑道:“伯父,我听说最近几天不少庙宇都有做出类似的事情来,想必便是那个兰芳社的手段,那边主事的人倒是聪明的很,借助庙宇的口去做自家的事情,只是不知道他要这么多工人作甚!” “住口!”吴老爷突然暴怒起来:“你一个读书人,管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做什么?考中了举人心就野了,不专心在学问上了?来年的京闱你还要不要去了?你父亲在外为官,家里的事情我就要替他管管,回去后立刻闭门读书一月,不得出后院半步!” 那青年也不知道为何伯父突然暴怒起来,但他年少时父亲便在外游宦,自小启蒙读书举业其实都是这个伯父一手操持的,说是伯父,其实与亲父也差别不大,可谓是威严深重。他哪里还敢多口,赶忙跪在地上:“伯仁知错了,伯父莫要动怒,气坏了身体可就是伯仁罪过了!” 吴老爷看着跪在地上的青年,心中的怒气渐渐消了,他也知道自己方才怒的不是这刚刚考上举人的侄儿,而是那天在酒桌上肆无忌惮的周可成,若是平日里早就让家奴将人群驱散,将那庙祝狠狠教训一番,给那厮一点颜色看看了,偏生这次有团防局这个幌子,自己投鼠忌器,倒是动他不得了,所以才如此恼怒。想到这里,他向一旁的管家使了个眼色,那管家赶忙将青年扶了起来:“老爷,侄少爷不过是无心之过,莫要罚的这么重了,只罚个一半便好了吧?” 吴老爷没有说话,只是冷哼了一声,青年赶忙谢恩,这才把事情揭过去了。一行人继续前行,走了约莫半里多路,吴老爷突然问道:“伯仁,你方才说许多庙宇都有做类似的事情,这是真的吗?” “千真万确!”吴伯仁小心的答道:“小侄前两天与这一科的几位年兄一同聚会,听他们说漳泉两地的稍微大点的庙宇,这段时间都有类似的事情,肯定幕后有人操持!” “嗯!”吴老爷点了点头,却没有动怒,几分钟后他突然问道:“伯仁,你觉得这个幕后的人如何呀?” “这个——”吴伯仁犹豫了一下,小心的答道:“小侄以为,这人有点聪明过头了。确实这么做惠而不费,像让这个庙宇替他唱段道情,也就是一二两银子,百把斤米的事情。但这么一来,去他那里的人可就多了,漳泉两地一下恐怕就要去四五千人,他要那么多人干嘛?肯定要退回不少,大张旗鼓的把那么多人弄来了又赶回去,这不是没事找事吗?” “你这话说的也有几分道理,看来这些日子你也长进了不少!”吴老爷的脸上露出一丝笑容。 “多谢夸奖,都是伯父平日里教训的好!”吴伯仁赶忙应道。 “可是你有没有想过,假如他真的要这么多人呢?” “真的要这么多人?”吴伯仁的脸色微变:“这个小侄倒是没想过,那中左所是个荒岛,四五千人吃喝拉撒可不是个简单事情,那个什么兰芳社有本事都准备照料好?再说了,又不是朝廷修筑城池,挖运河,他要这么多人作甚?难道是要造——”说到这里,他赶忙闭住了嘴,将“造反”这两个字咽进了肚子里。 第一百九十章奠基 吴老爷没有说话,脸色却是愈发难看起来。很多人说中国古代社会皇权不下县,所以穿越者在基层就可以为所欲为。其实并非如此,的确在中国古代社会皇权在县以下十分薄弱,但这并不意味着基层就是权力真空,恰恰相反,基层是被控制的极为严密的,只不过控制基层的不是皇权,而是豪强、缙绅这些土皇帝。这些土皇帝对于一切陌生的力量和行为都保持着警惕,对任何可能威胁到他们利益和统治的人都会加以驱逐甚至消灭,在这种情况下,没有足够的暴力作为后盾,在基层做任何形式的改革都是不可能的——因为在现有利益格局下这些人的利益得到了最大化,任何改变都会伤害他们的利益,他们会非常干脆的采用消灭的手段,将危险消灭在萌芽状态,在维护自身统治方面,统治阶级从来不欠缺决心和动力。吴老爷不是没有看出兰芳社这么做的威胁,也不是没有行动的动力,但眼前的形势却让他不得不犹豫——在两浙肆虐的倭寇随时可能南下,这个兰芳社背后还隐藏着强大的武装力量,自己贸然行动会不会搞得玉石俱焚呢?半响之后,他还是叹了口气:“也罢,暂且静观其变吧!” 中左所,筼筜湾口(今天厦门岛西堤)。 “所有刚下船的人就先登记他的姓名,特长,有没有手艺,然后编组,分发手牌!有手艺的编进工匠队,没有手艺的编入基本劳动力编组,然后洗澡检查吃饭,然后让他们推举组头,就和原先教你们的那样做,明白吗?”九指指着即将靠岸的船舶,对面前十多个部下大声问道。 “明白!”众人齐声应道。 “好了,去码头等着,准备做事!别耽搁了!”九指挥了挥手,待到部下走开了,他疲倦的一屁股坐回椅子上,拿起一大碗茶水猛灌了下去。 “九指哥,情况如何?”一个声音从背后传来,九指回过头,看到小七正饶有兴致的看着正在靠码头的船,不由得摇头苦笑道:“阿七,俺小时候都羡慕那些动动嘴就有饭吃的,托大掌柜的福气,好不容易混上个动嘴的活,才发现娘的这动嘴的饭更不好吃,你看看,我这嗓子都要起泡了,每天还得扯着嗓子喊。你替俺向大掌柜的求个情,可否给俺安排个动手的活计,哪怕是挑土我也干!” “休想!”小七笑道:“你看到这码头没有?船上下来这么多人,挑土的要多少有多少,眼下最缺的就是动嘴的。我师傅昨天说了,眼下人手不够,像你我这种老弟兄,一个人都要顶两个人用,船上下来的人,给你两天时间编组,教会他们该怎么干活,福建这边天气暖的早,再过两个月多点就是春耕了,要乘眼下劳动力充足的时候把仓库、栈桥、宿舍给建好了,接下来那些事情才能铺开做!” “好,好!”九指叹了口气:“都说老子在浯屿这边是捡了个轻松差使,现在看来老子宁可像毛和那样跑一趟朝鲜,至少不用天天扯着起泡的嗓子喊,从睁眼忙到闭眼,死的心都有了。毛和这小子回来的时候非得狠狠敲他一顿不可!” “话可不能这么说!”小七突然叹了口气:“你这边是不轻松,但至少不死人,毛和这一趟可是血里火里滚出来的,运气差一点小命都没了!” “什么?毛和那边出事了?”九指吃了一惊,赶忙问道。 “嗯,刚刚到的消息,出大事了!”小七脸色凝重:“指不定开春还要派兵。好了,你别问了,专心把这边的事情办好,我师傅眼下事多,咱们做属下的就得多尽点心,别老是麻烦他老人家,毕竟这兰芳社可是大伙的,每年的分红可没少一分!” “是,是!”九指连连点头:“阿七你放心,咱九指就算把嗓子喊哑了也会把分内的事情办好,不会给大掌柜的添麻烦!” 朝鲜,咸镜北道。 按照王家父子提供的地图,这里是一个叫做大坪洞的村庄。但在毛和眼里这里实在算不上什么村庄:四栋用原木堆砌而成,没有任何装饰和修整的房屋,墙壁有不少地方业已倒塌,环绕着一口井和空空如也的猪圈。屋子的房顶铺着干草皮,窗户则是破烂的毛皮,在屋子西边是一棵高大的榆树,叶子早已掉光,苍白的树枝宛若白骨,直指天空。 毛和在台湾见过许多更加高大的树木,但这棵榆树给他的感觉截然不同,树的主干足足有两人合抱,枝叶繁茂扩张,将大半个村落笼罩旗下。让他感觉到异常的并非树木的体积,而是树干上的那个洞,洞的大小约有一个脸盆大小,树洞里有一些灰,还有一些被烧的焦黑的骨头,如果他没有看错的话,这应该是人的骨头,这一切让他的身体一阵阵发冷。 “这是祭祀?”阿克敦的眉头紧皱,右手下意识的抓住鞍袋里的角弓。 “祭祀?”毛和问道:“用人做祭品?” “没错!”阿克敦的嗓音有点嘶哑:“比起别的东西,神灵更喜欢人的血,尤其是孩子的!这没什么奇怪的,这里很冷,生活很艰苦,如果没有神灵的保佑,一个冬天会饿死很多人,尤其是孩子,反正都是死,不如用几个孩子的生命换取神灵的保佑,让更多的人活下来!” “原来是这么回事!”毛和下意识的后退了一步,眼中的厌恶已经溢于言表。阿克敦冷哼了一声:“别胡猜了,我们部落已经早就不这么干了,这应该是从北边迁徙来的部落干的。我觉得与其在村子里和别人抢食物,不如出来给你们做雇佣兵!” 第一百九十一章向导 “你说得对!”毛和的脸色好看了点,他伸手摸了摸树洞里的灰,一切早已冰凉。他松了口气,回头对身后的人喊道:“大伙儿都下马休息!” “大人,我建议不要在这里休息!”阿克敦低声道:“我有种感觉,这里很危险,距离天黑还有一个时辰,沿着那条路向北走天黑前我们可以抵达老乌骨达的堡垒,这个地方给我的感觉非常不好!” 毛和没有说话,看着眼前这个面无表情的女真雇佣兵,一个多星期前他乘船抵达了礼成港,同行的还有三十名卫队和周可成的一纸授权书——在勘察铜矿的过程中给予其一切必要行为的权力,包括杀人、行贿、征调所有遇到的兰芳社船只和人员、雇佣士兵。抵达礼成港之后,他在向王氏父子禀明了自己的来意之后,还遇到了阿克敦一行人,这个老兵已经将自己和同伴的军饷交给家人,带着二十来个想要碰运气的年轻人来到礼成港,等待下一条兰芳社的船。毛和立刻将这一支小队伍编入自己的属下,在王氏父子派来的向导引领下向北前往咸镜北道,寻找传说的铜矿。 “好,我相信你的感觉!”毛和点了点头,在佐渡岛时他就认识阿克敦了,很清楚这个男人面对危险时是多么的镇定。他转过身对传令兵说:“所有人都上马,继续向北走!” 传令兵跳上马,调转马头离开了,大榆树荫之下,士兵们站在自己的马旁,喂马、吃干粮、喝水、撒尿、以及低声交谈。当听到命令,所有人便纷纷上马,阿克敦率领的斥候在前面,随后的则是毛和统领的主力,最后面是由三十头骡马组成的辎重队,一共有人七十人,骡马一百二十匹。 队伍穿过狩猎的小径和溪流河床向北前进,两边的山峦隆起,山坡上树木减少,乱石增多,天空渐渐变得狭窄。没有人开口说话,似乎所有人都被周围的环境所感染,变得沉默寡言。毛和知道为什么——士兵们对未知的环境感觉到恐惧和不安,他能够感觉到这种不安,沿途经过的两个村子空无一人,到处看不到人迹,就连动物都不见踪迹,即便阿克敦这样的女真斥候也承认,危险就在周围。 时间过得很快,转眼天空就已经变得昏暗,太阳已经有大半消失在山脊线下,而阿克敦口中的堡垒却不见踪迹,风开始变得大了起来,天上还是落下细密的雪粒,打在脸上生疼生疼的,士兵们扯紧披风,喃喃的诅咒着天气。毛和的内心深处也开始动摇,那个阿克敦会不会搞错了? 前面一声号角响起,隔着大风声音有些飘忽。“总算到了!”毛和大声笑道:“老天保佑,总算是找到了!” 在毛和的印象里,堡垒至少应该包括布满射塔的围墙、马厩、铁匠铺什么的,当然他不认为在这个鬼地方会全部齐全,但至少应该有一个简陋版的。但让他完全没有预料到的是,这个“简陋版”会简陋到这样一种地步:这里只有一圈栅栏以及一座用泥土和树枝建成的长屋。长屋没有窗户,有三分之一在地下,人必须弯着腰才能进去,房顶是树皮和茅草铺成,在毛和看来,这个粗陋的建筑物与其说是给人住的屋子,不如说是一个带顶的猪圈。 “这就是你说的堡垒?”毛和的脸色很难看:“阿克敦,我怎么觉得这里比那几间屋子还要糟糕?至少那几间屋子的墙壁是用石头堆砌来的,而这不过是堆树枝和泥巴!” “毛先生,因为那个村子里一个人都没有,而这里有只老狐狸,从他的嘴里我们能知道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阿克敦擦了擦脸上的雪粒:“在这个鬼地方,早知道消息就能救自己的命!” “好吧!”毛和叹了口气,雪越下越大,风夹杂雪打在脸上生疼生疼的,此时那个“猪圈”看起来也可爱了不少,他用目光测量了一下屋子的大小,至少我们有三十个人可以暖和暖和,烘干衣服了,如果挤一点可能容得下四十个人,不过绝对不够七十人,剩下的人恐怕得在外面的帐篷里过夜了。 看到毛和应允了,阿克敦跳下马,走到栅栏旁,打了个唿哨,用女真话叫喊了两声,片刻之后,从长屋后面的灌木丛中站起来一个身着皮袍的女真人,手持弓箭,旁边是一头大狗,在他身后还有两个半大小子,手中拿着狼牙棒和长矛。 “是我,阿克敦!老乌骨达,你还好吧!”阿克敦一边叫着对方的名字,一边翻过篱笆,向里面走去。 “站住!”乌骨达的声音却满含戒备,他那条大狗也发出凶狠的咆哮声:“就站在那儿,不许动,不然我就射死你!” “怎么了!”阿克敦张开双臂,表示自己手中没有武器:“老乌骨达,你认不出我了吗?” “我当然认得出你!可我不认识和你一起来的那些人!别靠近。不然就要你的命!” “别这样!老乌骨达!”阿克敦笑道:“那是一群商人,我现在在为他们做事情。放下弓,让我们进你的屋子,烤烤火热乎热乎,再一起喝口酒喝。我的新雇主是个很慷慨的人,你会得到报酬的!” 看到那个女真人并没有放松警惕,阿克敦在怀里摸索了一会儿,丢了一个口袋过去:“这里面是盐,给你的礼物!” 乌骨达冷哼了一声,那个拿着狼牙棒的半大小子上前捡起口袋,打开尝了一下,高兴的叫喊了几声。乌骨达的脸色这才变得好看了些,他放松弓弦:“好吧,今晚你们就算我这里的客人了,不过只有今晚,我乌骨达可不喜欢陌生人,你们可以睡在地板上和房檐下面,后面的柴房也可以,不过晚餐你们的自己解决,这里没有多余吃的给你们!” 第一百九十二章乌骨达 “没有问题!”阿克敦笑了起来:“只需要给点干柴就好,我们有足够的食物,你还可以和我们一起分享上好的蜜酒!” 乌骨达那张毛茸茸的脸上露出了垂涎欲滴的表情,他用脏兮兮的手背擦了下垂的嘴唇:“有蜜酒?那可太好了,我已经记不得上次喝到蜜酒是什么时候了。进来吧,阿克敦,告诉你的雇主,让你们的人进来吧!” 毛和弯着腰,笨拙的走进屋子,以避免撞到低矮的房顶。一个火盆放在泥地里,暗红色的火焰在舞动,黏在他披风上的雪融化成水,顺着靴子流下,聚成一个个小水塘。屋子里弥漫着炭灰、粪便和的狗的气味,很难闻。虽然屋子里烟气很重,但却依旧潮湿。水渗过房顶的草皮,沿着墙壁流了进来。整个屋子只有这么一个房间,在最里面有几个草铺,想必那便是主人们睡觉的地方。 乌古达靠在火盆旁,屁股下面是屋子里唯一一张椅子,除此之外还有两张条凳,和几个木墩子。毛和选择了一个木墩坐下,开始上下打量这里的主人:乌骨达穿着一件用兽皮和羊皮拼成的外袍,他的胡须和头发与动物的皮毛连成一片,看上去更像是野兽而非人,他粗大的右手腕上有一支铜镯子,灰白色的头发表明他已经到了中年的末尾,但厚实的肩膀、有力的手掌、宽阔的胸脯证明他还是个很有力气的人。他长了一张典型的通古斯人的脸,面孔宽阔、双眼细长、颧骨隆起,不过残缺的鼻子和失去的半边耳朵让他看上去颇为凶残。 “到底是怎么回事,我们一路上过来好几个村庄都没有人?”阿克敦一边给乌骨达的牛角杯里倒满蜜酒,一边问道。 “人?”乌骨达一饮而尽,他擦了擦胡须上沾着的酒水:“阿克敦你去当雇佣兵当傻了吗?冬天来的时候鸟儿自然就飞走了!” “走了?”阿克敦皱了皱眉头:“那你呢?你为什么不走?” “我?”乌骨达笑了起来:“这是我的土地,我的森林,我为什么要走?我又不是飞来飞去的鸟儿,是长在这里的树!活着就呆着这里,死了就埋在土里。” “别和这家伙绕弯子了!”毛和虽然不懂阿克敦与乌骨达到底说了些什么,但他看眼前这个蛮子喝起蜜酒来一杯又是一杯,与喝水一般,生怕对方醉死过去了:“快些问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不然醉了就耽误事情了!” 阿克敦应了一声,将装蜜酒的陶罐拿到一旁:“乌骨达,别只顾着喝酒,先回答我的问题,到底出什么事情了?” 乌骨达发出一声不满的嘟囔:“阿克敦,你变得小气了。还能有什么事情?冬天到了,北边的乞列迷蛮子过来了呗,村子里的那些人不想被抓走,便先离开了!我劝你们也尽快离开,不然你们也会被那些蛮子吃掉。” 阿克敦将乌骨达的话翻译给毛和听,然后解释道:“乞列迷人是更北边的蛮子,冬天缺粮的时候时常渡过鸭绿江来这边劫掠!” “朝鲜人不管?他们在这边不是有个什么镜城镇守府吗?” “大人您不清楚!”阿克敦苦笑了一声:“这一带本来就没有几个朝鲜人,多半都是我们女真人,朝鲜人那个镇守府也就是秋天来收些貂皮人参的贡品,平时什么事情都不管的。那些乞列迷人也就是来抢些粮食牲口,他们也不会攻城,即使不和他们打,到了春天也就回去了。” “真是糟糕透了!”毛和揉了揉被烟熏出泪水的双眼,低声抱怨道,周可成授予他全权勘察咸镜北道的铜矿矿脉,他很清楚“全权”同时也意味着巨大的责任,为了确保这次远行成功,他不但雇佣了阿克敦一行人作为向导,还购买了一百多匹骡马作为脚力,还有经验丰富的矿师、向导以及其他必须的物资和装备。这一切已经花费了两千多两银子,如果没有找到矿点还可以推说运气不好;而假如自己仅仅听到一点风声就无功而返,那就很难与上司交代了。他犹豫了一下,叫来王贞父子推荐来的朝鲜矿师,问道:“你上次说的矿点距离这里还有多远的路程?” 那个朝鲜矿师恭谨的答道:“翻过前面那座山,再走一天的路程就到了。两年前小人和几个同伴发现了那个矿点,由于太荒凉,不方便开采留下标记就回去了。” 权衡了一番利弊之后,毛和决定继续自己的行程,距离终点只有三天左右的路程就无功而返,无论对自己还是上司都说不过去。不过为了安全考虑,自己需要对一个周围情况更加了解的向导。 “阿克敦,你问问他,如果请他来当我们的向导,要支付多少报酬?” 阿克敦看了毛和一眼,点了点头,他转过身将阿克敦的话翻译成女真语。听到这个问题,乌骨达突然大笑,一边笑还一边咳嗽着说些什么。毛和皱了皱眉头,向阿克敦询问对方说了什么。 “他说你们明国人都是疯子,把银子看的比性命还重要!”阿克敦的脸色有点难看:“还有我,说我早晚也会和你们一样因为银子而死!”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这蛮子这话倒是不假!”毛和倒也没着恼:“他拒绝了吗?” “不!”阿克敦的神色变得更加难看了:“他说如果给他和他的两个儿子每人一匹马,还有三罐蜂蜜酒的话,他就听候您的吩咐!” “酒,快把蜜酒拿来!”乌骨达用力敲打着那个当做桌子的木墩,高声叫喊:“给老乌骨达蜜酒,命就是你们的!” “给他!”毛和站起身来,屋内的味道已经让他觉得无法忍受了:“我出去透透气!” 第一百九十三章山顶 院子外面的树林里,士兵们已经搜集到了足够的干树叶,他们从柴房里面搬出干柴,便在大块的岩石下升起了一堆篝火,有的人在院子里搭起帐篷,一缕缕炊烟升起。呼吸着屋外的新鲜空气,毛和的心情渐渐好了起来。 “大人!”身后传来阿克敦的声音,毛和回过头问道:“那家伙怎么样了?” “正在和他的两个儿子争夺蜜酒,估计很快就会醉倒!”阿克敦面无表情的答道:“大人,我有一个建议!” “说吧!” “您看到那个山峰了吗?”阿克敦向西指去,毛和转过头,山丘从茂密的森林骤然升起,孤立而又突兀,十几公里外便能看到光秃秃的山峰。它可真像一个拳头,毛和心中暗想。 “我们应该派人登上那个山峰!”阿克敦继续说道:“越快越好,现在这个天气,只要在野外露营肯定就要点火,站在山顶上可以看清周围几十里的地方!” “你是说防备那些乞列迷人?”毛和立刻明白了阿克敦的意思。 “没错,既然这个地区的其他人都逃走了,那么有篝火的地方必然就有危险!”阿克敦的眼睛在闪着光:“我们可以实现约定好信号,只要发现了敌人的踪迹,山顶上的人就点着篝火,白天用狼烟,晚上用火,这么高的地方肯定能看到!” “很好!”毛和笑了起来:“那么谁去呢?” “我自己,带上两个人,还有乌骨达的一个儿子做向导!” “乌骨达的一个儿子?”毛和笑道:“他没有喝醉?” “没有,酒被乌古达一个人喝光了!这个人遇到酒就什么都顾不上了!” “你打算什么时候出发?” “明天一早就出发!”阿克敦笑道:“应该中午就可以到山顶了,然后我发出信号,大队看到我的信号再出发!” “也好!” 这一夜过得很快,当太阳再次从东方升起,雪已经停了,人们从木屋和帐篷里钻出,打着哈切,伸着懒腰。有人开始生火,阿克敦闻到柴火的烟味,还有煎咸鱼的味道,他拿起自己的斗篷,用力猛拍,好让昨天晚上凝结的薄冰拍碎,然后拿起武器,套上皮带,走到一丛杂草旁,解开裤子开始小便,尿液在清晨的空气中冒出热气,所到之处,冰雪融化。然后他系好裤子,向火堆走去。 几个士兵围坐在火堆旁,等待着早餐:硬面饼和煎咸鱼,还有热汤,阿克敦得到了自己的一份,三口两口便咽了下去,一边听同伴在大声抱怨:“照我说,昨天晚上我们根本就不叫睡了,地那么硬,铺草一股怪味,呼噜声更是吓死人,唯一的好处就是暖和,因为那条狗昨天晚上就趴在我旁边,可问题是这畜生天亮的时候尿撒在我斗篷上面了,这叫我怎么办?我好不容易才在火盆上烤干的!” “你就知足吧,至少你的头顶上还有个屋顶,四周还有墙壁,不像我们住在帐篷里!”旁边一人冷笑道:“今天早上起来的是时候我只觉得浑身上下都僵硬了,膝盖都弯曲不了。狗尿怎么了,难道雨雪不会弄湿你的斗篷?狗至少还让你暖和了一个晚上。” 阿克敦没有接腔,他将自己的那份热汤喝下肚,便向后院走去,几个朝鲜马夫正在喂养牲口,他走到自己的坐骑旁,开始整束鞍带。 “阿克敦!”毛和走了过来,手中提着一支鸟铳:“带上这个,比弓箭好用!” “多谢大人!”阿克敦接过鸟铳,感激的点了点头,在佐渡岛他已经学会了使用这玩意,也很清楚比起弓箭来,这种火器的威力更大,也更加省力,也不会寒冷绷紧到上不了弦,只有兰芳社自己组建的军队才有装备,像他们这些临时募集的弓手是没有的。 “不用谢我,活着回来!”毛和拍了拍他的肩膀,低声道。 上山的路陡峭而又崎岖,有很多地方阿克敦不得不下马行走,在接近山顶的时候,他发现一圈由乱石砌成,及胸高的石墙。阿克敦不得不向东绕了很大一圈,才找到一个容马通过的缺口。山顶的风光很不错,但真正吸引阿克敦的是那道石墙:风化的岩石上布满苍白的地衣、绿色的苔藓随风浮动,石墙虽然古老,但依旧坚固。 “这是个不错的地方,很容易防守!”一个随员跳下马,沿着石墙巡视,灰色的披风随着山风飘荡。 “嗯,这地方不错,不过没有水不行!”阿克敦答道。 “有水源!”乌骨达的那个儿子跳下马,走到一块岩壁旁:“这里有个泉眼,一两百人的饮水没有问题!” “太好了!”阿克敦走到岩壁旁,清理开碎石,果然下面有一个不大的泉眼,他喝了一口,泉水冰凉透骨。他满意的点了点头:“发信号!” 山脚下的哨所。 “阿克敦他们到山顶了!”一名士兵指着山顶上升起的黑烟,向毛和禀告。 “很好,立刻出发!”毛和沉声下令。士兵们穿过栅门,再度出发,在最前面的是乌骨达和他的那个儿子,在两侧还有几名同阿克敦同来的女真弓手担任侧卫。人们沿着一条弯曲的狩猎小径,向西北方向走去。道路两旁的古树枝头,融化的雪水不时滴落,宛如细雨;泛滥的溪水表面,满是树枝和落叶,所幸乌骨达父子对道路极为熟悉,他们找到了渡口,足够人马涉水渡过。渡口的水一直淹到马的肚皮,有人不小心落入水中,幸好被救了上来,渡河之后,人们擦拭着自己的身体,以免被感冒生病。 第一百九十四章矿脉 “这里距离矿点还有多远?”在他们再次进入森林之前,毛和向矿师低声问道。 矿师没有作答,只是不断的左顾右盼,脸上露出为难的神色,毛和没有催促,不久之后矿师方才答道:“我不是太清楚,我们上次来的时候是夏天,和现在的地形变化太大了,不过应该不远了,我有这种感觉!” “希望你的感觉没有错!”毛和压住胸中的怒气:“不然你应该知道后果如何!” “是,是!”矿师的脸上露出惊惶失措的神情,毛和冷哼了一声,踢了一下马肚子,向前行去。 随着时间的流逝,乌骨达逐渐证明了自己的价值,虽然他是个彻头彻尾的酒鬼,但他对这片荒野的熟悉程度就仿佛手掌上的纹路,在他的引领下,这支小规模的寻矿队很快穿越了陡峭的山谷,沿着湍急的溪流前进。很快矿师就从裸露的岩壁上发现了铜矿脉的痕迹,对开采的矿样加以鉴定之后,经验丰富的矿师表示虽然这些矿石虽然品位并不高,但至少说明距离主矿脉已经不远了。兴奋不已的毛和下令奖赏了矿师和乌骨达之后,继续沿着矿脉前进,寻找传说中的富矿。 经过三天的跋涉,一路上的艰辛终于得到了回报,矿师找到了传说中的富矿点。那是一片陡峭的崖壁,常年的风化和雨水将岩石表面的泥土和碎石剥离,裸露出下面的岩层来。在裸露的崖壁上,可以清晰地看到蓝绿斑状的铜矿石夹杂在大片大片的灰黑色的砂岩之中,蜿蜒的矿脉一直延伸到崖壁的尽头,向地下延伸而去。 “大人,小人从未见过这样的矿脉!”矿师的声音有些颤抖,他用鹤嘴锄在岩壁上挖了两下,从滚落的碎石中扒拉出几块翠绿欲滴的石块来:“您看,这便是绿青,富矿旁边便会有这种矿石!” “嗯,干得好!”毛和也万分激动,一路上的焦虑终于烟消云散,组织探险队所花费的每一个铜板都将得到千百倍的回报,在这一瞬间他的脑海里闪现过一个念头——也许自己也能像吴诚那样成为全权主管,矿山、卫队、港口,以及必须的船队,按照地图上看,这个矿点距离鸭绿江并不远。 “赶快去周边勘察一下,确认有几个可以开采的矿点,在地图上标记好,还有矿样!”毛和连珠炮一般发布着命令,最后他还不忘给部下画一张大饼:“大家加把劲,早一天干完早一天回去,等回到礼成港,全部人从上到下都赏二两银子,烧酒和朝鲜娘们管够!” 时近黄昏,风吹越发强烈,毛和回到营地,营地的中央篝火升起,飘起食物的香气还有欢笑声。他这才感觉到自己饥肠辘辘,便向篝火走去。 乌骨达坐在篝火旁,一边死死盯着锅里翻腾的乱炖,一边滔滔不绝的说道:“我比任何人都了解这片森林,看在这锅热汤的份上,我给你们一个忠告,今天晚上绝对不要一个人出去,你们闻不到吗?” 旁边的一个女真人拿着汤勺,他看了看乌骨达,给乌骨达打了一大碗乱炖:“我只闻到锅里的香味,老家伙,乖乖吃你的,别胡说八道!” 毛和站在一旁,他已经从翻译口中听到了乌骨达的话,问道:“你到底闻到了什么?” 乌骨达喝了一口热汤,他那张爬满皱纹的脸一下子舒展开来:“危险的味道,你们难道没有闻到吗?冷,还有淡淡的血腥气!” 篝火旁的几个女真弓手笑了起来,他们开始满不在乎的嘲笑乌骨达的胆怯和衰老,在贵壮贱弱的女真部落里可没有尊老的传统。毛和皱着眉头听完了翻译的话,冷笑了一声,正想说些什么,黑暗中传来一声狼嚎,微弱而又遥远狼嚎声起起落落,仿佛一首歌谣,让火堆旁的每个人都汗毛直竖,在篝火对面的阴影之中,一双惨绿色眼睛凝视着他们,犹如恶鬼。 “过来!”乌骨达打了个唿哨,他那条大狗从黑暗中浮现,跑了过来。毛和倒吸了口凉气,他这才注意到乌骨达这条狗从外表上看与狼简直没有什么区别,也许本来就是一头狼。这头畜生显得颇为焦虑,它围着火堆打转,嗅嗅自己的主人,又嗅嗅风,从不安静。 “这是怎么回事?你的狗怎么了?”毛和问道。 “应该是遇到了什么东西,有危险!”乌骨达的神色也变得严肃起来,他站起身来,抚摸了一下狗的毛,安抚了一下,抬起头道:“给我五个人,去看看到底发生了什么!” 听到乌骨达的要求,毛和皱了皱眉头:“不,我给你十个人,你随便挑!” 乌骨达笑了笑,在篝火旁的女真人中挑了几个,便向狗打了个唿哨,那狗跳开一步,他们跟了上去,很快消失在黑暗中。毛和回到篝火旁,心中却惴惴不安。漆黑的夜晚、乱石坡、险恶的山路、只要一不小心,就会摔断膝盖,甚至是脖子,我为什么会答应那个蛮子?毛和在心里问着自己。 时间过得很快,很快士兵们吃完了晚饭,纷纷钻进帐篷里歇息了。毛和却毫无睡意,他坐在篝火旁,武器就放在手边,他不知道自己在等待什么,只是无心入眠,看着自己的影子随着火光闪动,而火光之外,黑暗从四方向自己逼近。 又一声狼嚎声引起了他的注意,毛和站起身来,右手紧握腰间刀柄,侧耳倾听。夜风吹来,树梢摇动,狼嚎夹杂着夜枭的叫声,让人不寒而栗。树林里到底有什么?毛和询问自己,他开始后悔自己为何要答应那个女真蛮子,也许就是因为自己的大意,就葬送了十条性命。 这时,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引起了他的主意,旋即毛和便意识到这时在树林中高速奔跑时衣服刷过灌木丛的动静,他赶忙拔出腰刀,呵斥士兵醒来戒备。片刻之后,一头狼狗冲出灌木丛来到火堆旁。借助火光,毛和可以清晰的看到它原本碧绿色的眼睛已经变成通红,目露凶光,鲜血如垂涎一般自牙关滑落。刹那间它是如此的可怖,以至于一旁的士兵引满角弓,对准了它。 第一百九十五章徐渭 “放下弓,它口中的是敌人的血!”一个声音从灌木丛后传来,毛和转过身来,说话的是一个与乌骨达同去的女真弓手,他身后跟着几个人,无不气喘吁吁,神色惊惶。 “乌骨达呢?” “受伤了,腰间挨了一箭!还真是多亏了那头畜生,突然冲出来扑倒了两个追兵,不然我们还没这么容易逃回来!”那女真弓手苦笑道,在他身后两个弓手将乌骨达从灌木丛中扶了出来,扶到火堆旁让其躺下,那狼狗呜咽了一声,走到主人身旁趴下。 “传令下去,所有人准备应战!”毛和下了命令,对那女真弓手问道:“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们遇上敌人了!”那女真取下皮盔,虽然是冬天,一股热气还是从他的头顶上冒出来:“托这头畜生的福气,我们先发现了他们,杀了他们七八个人,不过我们也死了两个人,伤了三个,其中包括乌骨达。由于是夜里,我们没有抓到俘虏!” 毛和的眉头皱了起来,没有俘虏就意味着没有情况,更糟糕的是向导还受了伤,在这种陌生的环境下,还有什么能比这个更糟糕的呢?这时火堆旁传来一阵呻吟声,乌骨达醒了过来。毛和赶忙道:“快,那点热汤来!” 灌了两口热汤下肚,乌骨达醒了过来,两腮泛出病态的嫣红,他的目光扫过一旁的爱犬,露出了放心的笑容:“天亮后就立刻拔营,是黑獭的人!” “黑獭是谁?” “乞列迷人最强悍的首领,刚才遇到的应该是他的哨探!”乌骨达低声道:“他的大队人马应该就在不远的地方!” “离开这里?”毛和皱起了眉头,他抬起头来,四周漆黑一片,夜风中传来阵阵狼嚎和夜枭声,方圆两三百里的地方除了岩石、树林和荒原便一无所有,这一小队人马能逃出去吗? “用不着离开这里!”乌骨达仿佛看出了毛和的心思:“黑獭是最好的猎人,这么多人马是绝对不可能逃脱他的追击的,不过你不是已经让阿克敦那家伙去山头了吗?山顶上是一座废弃的山城,还有泉水,你有这么多牲口,不用担心食物,还有水源和工事,他们攻不下来,而没有粮食又无法长时间围攻,只要退到那里黑獭就拿你没有法子了!” 毛和稍一思忖,便点了点头,他唤来随行的书记,口述了一封书信,又将地图和矿样都装载鹿皮口袋里,封好后叫来两名骑术最好的手下,说:“你们两个天一亮立刻就带上两匹马,以最快的速度退回礼成港,然后把书信和矿样托最快一班船送回淡水!记住,路上千万不要出半点差池,一定要把东西送到!” 中左所。 “先生脚下小心了,近岸浪大,船会有些摇晃!”船夫敏捷的解开绳结,芦帆在海风的吹拂下哗哗作响,缓慢的滑落下来。 徐渭有些茫然的看着眼前的岛屿,海边是一条苍白的崖壁,险峻而又倾斜的白垩崖壁高出海面几乎有五六丈高,在山崖的底部有一个缺口,一条陆岬正从缺口伸出来,举目望去到处都是未经砍伐的树木和荒芜的灌木丛,难道这就是自己此行的目的地? “难道这便是中左所了?” “不错,这里就是中左所了!”船夫笑嘻嘻的将芦帆扎好,走到船尾摇起橹来,一阵阵海浪撞击着船的侧舷,将其掀得东倒西歪,甚至打湿了徐渭身上的衣衫,不远处一块礁石在海水中忽隐忽现,船夫用船橹一拨,小船灵巧的滑了过去。 也许是因为船舶摇晃的缘故,徐渭觉得有点眩晕。半个多月前他在故乡接到吴可卿来信的时候,可没有想到好友热情推荐的去处是在这样一个鸟不拉屎的荒岛上。虽然他少年成名,十多岁便被当地的士绅以为是东汉的杨修、唐朝的刘晏再世,乃是罕见的神童,但身为庶子,父母早亡,依附长兄长大的徐渭的早年生活却过得并不如意。由于长兄的刻薄,他不得不在二十一岁入赘同乡的富家潘氏,而他本人的科途也不顺利,虽然在二十岁考上了秀才,但从此之后便再也没有更进一步。几年前他家中财产被当地豪绅霸占,接着徐渭的爱妻潘氏又得病溘然去世。人亡家破,功名不第,使徐渭不知所措,为了谋生,他离乡背井来到太仓寻求生机,却无功而返,不得不在家中开设私塾糊口。倭乱之后百姓逃散,徐渭的私塾也就开不下去了,生活更是窘迫,几至于揭不开锅了,就是在这个时候他接到吴可卿的邀请和二十两银子的盘缠的,在信中吴可卿将周可成和兰芳社吹到了天上,说以徐兄之才具,此番自当扶摇直上九天,前程不可计量。 船身靠上了栈桥,轻微的震动将徐渭从回忆中惊醒了过来,他的脸上浮现出一丝苦笑:“到了这个鬼地方,可不是直上九天,不可计量吗?” “到了!”船夫笑嘻嘻的伸出手来:“渡资三百文,请了!” 徐渭冷哼了一声,从怀中取了钱出来却不给,问道:“你莫不是搞错了,这个岛上如此荒芜,哪里有兰芳社?” “若你找的是兰芳社就绝对错不了!”那船夫笑道:“他们的地方在筼筜湾那边,那边船只太多,又多是大船,像我这样的小船很容易碰到,所以我从来都是在这边靠岸的。你上岸后沿着那条小路一直往西,翻过那个小山头就看到了!” 徐渭看了看那船夫,觉得不太像是撒谎,才将钱给了对方,提了随身的包裹上岸,果然看到一条小路蜿蜒向西,回头看了看那船夫已经开船回去了。徐渭虽然是个书生,但却生的身材高大,他伸手摸了摸腰间的佩剑,暗想:“若那船夫是歹人,那埋伏定然是在前面,我须得小心提防!” 第一百九十六章幕友 徐渭按剑沿着小路向西而行,一路上却没有遇到什么麻烦,约莫走了两个多时辰,翻过了前面的小山,果然看到山下不远处便是一个诺大的海湾,岸边到处是平整开的土地和正在修建的房屋,岸边停泊得大小船只少说也有近百条,一缕缕烟柱升起,那是正在烹调的晚餐,他这才松了口气,笑道:“好大一个场面,那吴可卿这次总算是没有说大话!” 徐渭心中欢喜,沿着山坡健步如飞,各种声音飘过树林、灌木丛而来,朦朦胧胧,犹如海的呼唤,渐行渐近,涛声就愈发强烈。待到徐渭终于看到夕阳下闪耀的海水,声音也变得清晰,可以分辨出叫喊声、号子声、斧头劈砍木材的声音、打铁声、以及牲畜的叫声。尽管已经有烟柱和声响预做提醒,徐渭仍旧为眼前的景象瞠目结舌。 成百的桅杆宛若树林,占据了数里长的海岸线。帐篷和房屋仿佛雨后的蘑菇,遍布岸边,他看到拿着鹤嘴锄的民工、满脸刺青的土著水手、正在砌墙的泥瓦匠、叮叮当当敲打的木匠、还有身着盔甲,手持长矛列队而过的士兵、以及正在呵斥牛车的车夫。 “不可思议,怎么会有这么多人?这难道不是一个荒岛吗?”徐渭瞪大了眼睛,在岛屿的这一面和另外一面简直是两个世界,到底是什么造成了这一切呢? “兀那汉子!” 如果不是一个声音惊醒,徐渭可能会一直这样傻傻的呆站在那里。他回过神来看到一个黑衣汉子正看着自己,手中提着一根短棍:“你站在这里做什么?把牌子丢了吗?” “牌子?”徐渭这才注意到对方脖子上挂着一块木牌,上面刻着“纠察”二字,那汉子看到徐渭的目光,拿其胸口那块木牌问道:“就是这个,你弄丢了吗?” “在下姓徐名渭!”徐渭从怀中取出一封书信:“是受吴师爷举荐,求见周大掌柜的!” “周大掌柜?”那汉子大吃了一惊,他上下打量了下徐渭,没有伸手接那书信,赶忙恭谨的唱了个肥喏:“方才失礼之处,还请见谅,请随小人来!” 那汉子在前领路,徐渭紧随其后,穿过人群,来到一栋两层楼的房子前,和守门的卫士说了几句话。那卫士看了看徐渭,道:“您在这里稍待,我先进去通传一下!” 徐渭点了点头,站在门前开始观察四周,他能够感觉到周围每个人都在忙碌、奔走,身上都充满一股蓬勃的活力,这是他在绍兴、在太仓、在南京都没有感觉到的,是什么给他们带来这些的呢?难道这一切的秘密就在里面那间木屋之中? “大掌柜请您进去!”片刻之后那卫士出来了,徐渭走进那间木屋,他看到一个男人坐在两叠厚厚的书册后面,当他听到推门的声音,站起身来,脸上浮现出一缕浅笑,高大的身材几乎让他的脑袋距离房顶只有一臂的距离,身上只穿着一件棕色的紧身皮衣,长筒靴子,唯一让他和卫兵区分开来的只有腰间的一柄金柄短刀。 “您便是徐先生吧?”周可成笑着拱了拱手,又向旁边的一张椅子做了一个“请”的手势:“我原以为绍兴距离这边路途遥远,徐先生接到来信后还要安排一下家中事,加上过年,至少要到二月份才来的,却没想到来的这么快,也就没有安排人在泉港等候,还请先生见谅!” 徐渭闻言脸色微红,他自然不好意思说自己当时在老家绍兴已经快要断炊了,每天只能靠薄粥度日,得了吴可卿的寄来的信和盘缠自然立刻动身,只得强笑道:“大丈夫当以四海为家,岂能以家宅为念,老死于牖户之下?” “好,好,这句话说得好!”徐渭这句话倒是很投周可成的胃口,他看了看眼前这个男人,身材高大,颔下浓密的胡须一直连到两鬓,浑然不像是个江南书生,对其的印象不由得好了几分,便问道:“周某是个爽快人,也就不客套了,徐先生你也都看到了,我这里正是草创的时候,缺人缺的要命。你先说说擅长些什么,我也好给你安排一个差使!” “擅长什么?”徐渭脸上露出了一丝傲然的笑容:“大掌柜的有什么差使尽管指派,钱粮兵谷、刑名文牍之事,徐某倒也还知道一二!” 周可成诧异的看了看眼前这个男人,对方的话语虽然用词谦逊,但还是掩不住里面的傲气。大可为国家,小则为家族,钱粮兵谷刑名文牍这八个字几乎囊括了一个组织的所有重大事项。若是这徐渭不是个大言欺人之辈,那对自己可是一件大好事,至少自己可以从眼前一堆事务性的工作中解脱出来,把精力花在更加重要的事情上。 “徐先生,刑名也就罢了,毕竟兰芳社不过是一家商铺,这样吧!”周可成从一旁书架上拿了一叠书册过来:“你先熟悉一下情况,若是可以,过两天便把工人名册薪饷这一块给管起来。薪俸嘛,就依照双桅纵帆船船长一级发放,住宿饮食什么都是社里的,一年三十五两银子,年底再分花红,可好?” “担凭大掌柜安排!”徐渭心中暗喜,周可成给的这个价码着实不低了,一年三十五两银子即便在江南也足以养活一家五六口人,加上吃饭住宿都是社里的,至少可以省下来大半,即便没有花红也是很可观了,相比起在绍兴时饱一餐饿一顿的状态不啻是天上地下,他赶忙伸手接过周可成递过来的书册,暗想要好生揣摩一番,尽快做出一个样子来,免得丢了好友举荐的面子。 第一百九十七章账薄 徐渭翻开书册一看,不由得一愣,只见上面被细线纵横划出一个表格,第一横列分别写着“资产”、“成本”、“费用”、“负债”、“所有者权益”、“收入”等字眼,而第一纵行写的则是日期,中间的空格写的是若干字码,却不解其中的意思,整本宛若天书一般。他自小有神童之命,聪慧过人,虽然科举不顺,但当时人也都清楚这并非是他文章写的不好,才学不佳,只不过是时运不济罢了,像其他的杂学无不是上手极快。他静下心来稍一揣摩便发现这些字符虽然自己并不认识,但却自有规律,绝非胡编乱造而来,应该是某种账薄。 徐渭将那叠书册粗粗翻了一遍,发现都是类似的满篇都是类似的符号,任凭他如何聪明,也无法硬生生猜中其中的含义,只得对埋首于一堆书册之中的周可成问道:“大掌柜,这书册中我有几个不解之处!” 周可成抬起头来,看到徐渭指着账薄上的阿拉伯数字,才想起来这种计数方式在明代还没有流传开来,赶忙笑道:“是我糊涂了,这些是阿拉伯数字,是我从几个西夷商人那里学来的,因为用的手熟,便用这个了。”说话间,周可成已经把阿拉伯数字给徐渭讲解了一遍,以徐渭的脑子自然记得分明。 “那这些呢?资产、成本、所有者权益这些分别是什么意思?” 原来周可成方才拿给徐渭的乃是一份按照复式记账法记录的账薄,即按照“资产负债所有者权益”这一会计等式,将任何一项经济业务看成是资金在资产与权益这两个项目间的等额流动,所以任何一个经济业务,都将在两个或者两个相关的账户中做等额双重记录。比如周可成的船队花费了一千两银子在济源号订购了一条大船,那么船队的资产项这一栏便增加了价值一千两银子的两条船,而所有者权益下的流动资金这一项则要减少一千两银子。相比起当时店铺里普遍的流水账,复式记账法可以更加清晰的反应出企业所进行经济活动的来龙去脉,并通过若干项目看出企业经济状况的好坏优劣。徐渭是何等聪慧之人,立刻便看出了其中的奥妙,赞道:“真是妙法,如此一来东家对店铺经营情况便可一目了然,再也不用担心店铺里的伙计勾结起来欺骗东家了。东翁,此法也是您从西夷商人那里学来的?” 周可成惊讶的看了看徐渭,以他过往的经验,在很多事情上越是知识分子就越是会坚持旧有的知识体系,尤其是新旧知识体系还没有发生碰撞,决出优劣的时候,毕竟这些人在旧有的知识体系已经投入了大量的时间和精力,如果舍弃旧的知识体系则沉没成本太高,这倒也是人之常情。却没有想到对方表现的如此的开通和积极。 “不错,这也是我从西夷商人那里学来的!” “想不到那些西夷商贾也有这等过人之处!”徐渭从从背囊中取出笔纸,笑道:“还请东翁讲的仔细些,让在下记录下来,私下里再仔细揣摩!” “也好!”周可成暗想发生你学的越多越快,将来用起来就越是顺手。随着兰芳社的规模越来越大,周可成作为一个穿越者的弊病就越发明显。由于孤身一人来到这个世界,没有宗族、没有血缘带来的社会关系,因此最早跟随他的那一批人多半是来自于社会底层的流民,这些人来做水手、士兵、冒险商人、开拓者还好,但缺乏足够的知识来担任管理者和行政官僚。早先组织规模小的时候还好,随着兰芳社规模的不断扩大,土地、人员、财富的不断增多,周可成也越发觉得时间不够用,他面前有两条路可以走:像汪直等人一样将舰队分为规模不大的若干股,然后分给部下指挥,自己只满足于当一个联盟首领的位置;或者建立一个只忠实于自己的行政官僚队伍,然后借助他们的帮助来掌管这个越来越庞大的组织。如果说在台湾岛那个蛮荒之地这个需求还不那么紧迫,那么获得中左所的泊地之后,这一需求也就变得越来越紧迫了。 周可成心里想着心事,嘴上将复式记账法和一些简单的数学知识讲述给徐渭听,一开始徐渭还不时提问几句,询问一些不解的地方,到了后来干脆只是埋头记录,显然他意识到对方话语中包含的信息量实在太大,自己绝对不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弄明白,干脆先一股脑儿都抄下来,回去再慢慢揣摩。 “师傅!” 周可成抬起头来,看到小七站在门口:“小七是你,有什么事情吗?” “师傅,您也不看看都什么时候了!”小七举起右手的食盒:“我给您送晚饭来了” “晚饭?”周可成站起身来向窗外看去才惊讶的发现已经是傍晚时分了,自己自从穿越以来虽然接触过的人数以千计,但能够像徐渭这样能够让自己有与其精神交流的还是第一个,对方学的起劲,自己教的也开心,竟然不知不觉间两个多时辰便过去了。 “徐某愚钝,耗费了东翁这么多功夫!”徐渭赶忙站起身来,躬身谦谢:“先告退了,下次再来请教!” “徐先生不是也没有吃饭吗?”周可成一把拉住徐渭的衣袖,对小七道:“快去再拿双筷子来,徐先生留下来与我一起吃!” 徐渭也是个放荡不羁的性子,推辞了两次不成便坐了下来,小七从食盒中拿出酒菜,周可成一边摆放筷子,一边向小七解释道:“这位便是上次吴师爷向我举荐的师爷,姓徐单名一个渭字,以后中左所工人的名册薪水这块便交给他管了!” 第一百九十八章算术 “那可太好了!”小七笑嘻嘻的给徐渭倒了一杯酒:“不瞒徐先生说,咱们兰芳社里能写会算的人实在是太少了,恨不得把一个人都劈成两半当成两个人用,您要是能把这块给管起来,我可就轻松多了!” “这个——”徐渭苦笑了一声:“不瞒这位小兄弟,我本以为自己还是有点学问的,可方才听东翁所讲的关于数术和记账的事情,才发现浅陋之极,恐怕还要些时日才学得会!” “数术?徐先生您能听懂这些?”小七眼中立刻流露出佩服的光:“许先生您能听懂这个,一定是天底下有数的聪明人!” 看到小七敬佩的目光,徐渭不禁有几分脸红,苦笑道:“其实也不是听懂,只不过是一知半解罢了,只能硬生生记下来,回去再仔细参详!” “一知半解就很厉害了!俺跟师傅这么多年了,还不是十窍通了九窍——一窍不通!不瞒您说,这我师傅说这数术是诸项学问里最要紧的,若是能学会了,便有开天辟地的本事。可惜我脑子笨,只能学会一点皮毛,徐先生这么聪明,定然是能学会!” “小子,别给自己偷懒找理由!”周可成冷哼了一声:“还不快去让厨房再添两道菜上来!”待到小七退下,他才对徐渭笑道:“小儿辈不知道天高地厚,说话不知轻重,徐先生见笑了!” “东翁何必过谦?”徐渭肃容道:“徐某少年时也曾经拜访过几位数术名家,在‘鸡兔同笼’、‘韩信点兵’上花过不少精力,但从未听过说东翁方才说的那些!” “哦!徐先生还在《孙子算经》上花过功夫?”周可成大吃一惊,看徐渭的目光立刻大不一样。原来方才徐渭说的‘鸡兔同笼’、‘韩信点兵’都是我国魏晋南北朝著名数学书籍《孙子算经》中的著名问题,这本著作主要是基于算筹这一计算工具,教授使用者如何进行乘除、分数乃至开方方法,在工程计算、天文历法方面有着非常大的实用意义。徐渭既然在这本书上花过功夫,至少表明这个人在数学方面有一定的基础,而且对工程技术或者天文学方面有相当的兴趣,这对眼前的周可成来说可是个宝贝。 “让东翁见笑了!不瞒东翁讲,徐某幼年早慧,六岁开蒙,九岁便可作文,在乡里也算是略有薄名。却不想被这些杂学分了心思,在科途上便蹉跎了,如今已过了而立之年,还只是个生员!”说到这里,他来的脸上不禁泛出一丝苦涩。 “徐先生应该也听说过塞翁失马焉知非福的道理吧?”周可成笑道:“能够金榜题名,青云直上固然是好事,可读书人也绝不只有科举一条路可以走吧?” “天子重英豪,文章教尔曹,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天子重英豪,文章教尔曹。少小须勤学,文章可立身。满朝朱紫贵,尽是读书人。学问勤中得,萤窗万卷书。三冬今足用,谁笑腹空虚。自小多才学,平生志气高。别人怀宝剑,我有笔如刀。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将相本无种,男儿当自强。学乃身之宝,儒为席上珍。君看为宰相,必用读书人。莫道儒冠误,诗书不负人。达而相天下,穷则善其身。遗子满赢金,何如教一经。姓名书锦轴,朱紫佐朝廷。古有千文义,须知学后通。圣贤俱间出,以此发蒙童。神童衫子短,袖大惹春风。未去朝天子,先来谒相公。大比因时举,乡书以类升。名题仙桂籍,天府快先登。喜中青钱选,才高压众英。萤窗新脱迹,雁塔早题名。年少初登第,皇都得意回。禹门三汲浪,平地一声雷。一举登科日,双亲未老时。锦衣归故里,端的是男儿。玉殿传金榜,君恩赐状头。英雄三百辈,随我步瀛洲。慷慨丈夫志,生当忠孝门……”徐渭背诵的声音越来越小,脸上的笑容却越发凄惨,周可成坐在一旁,心中也不由得暗自感叹,古代中国读书人金榜题名固然荣耀,可科途的艰辛也是不足为外人道,根据后人统计,有明一代即便是在乡试中高中魁首的解元能够高中进士的也只有一半,也就是说科举考试绝不是学问好就一定能中的,学问、书法、揣摩考官的心理、运气等因素都会影响最后的结果。历史上少年成名、天资过人、名满天下却始终考不上的大有人在,周可成身边这位便是其中之一。 “东翁,你可知道我方才背的是什么诗?” “《神童诗》!”周可成虽然不能像徐渭那样背下来,但开头两句还是知道的。 “神童,哎,我徐渭这辈子就是误在这‘神童’二字上面了!”徐渭长叹了一声,将杯中残酒一饮而尽。 “依我看,就算是考上了状元也未必有诗里写的那么得意!”周可成给徐渭倒了一杯酒,问道:“徐先生,你听说过子贡、陶朱吗?” “自然听说过!”徐渭莫名奇妙的答道。 “那你知道前朝天子点的第一个状元是谁吗?” “这,这个——”徐渭一下子给问住了,他固然博闻强识,但嘉靖已经在位三十年了,谁会记得上一任皇帝点的第一个状元,半响之后他只得颓然道:“在下不知,是何人?” “我哪里知道!”周可成摊开手:“不要说前朝皇帝点的第一个状元,我连当今天子刚刚点的那个状元都不知道是谁。子贡和陶朱公都是两千年前的事情,你我都记得,可几十年前的一个状元就连你一个读书人都记不得,由此看来,这科举之途也没有你说的那么光鲜吧?” “话也不能这么说吧!”徐渭如何不知道周可成这是在安慰自己,可他出身书香门第,自小就将科举视为人生的唯一途径,虽然在这方面受了诸多磨难,但还是下意识的为其辩护:“子贡乃是圣人子弟,陶朱公更是有扶越灭吴之功,否则千载之下,我们如何能记得住?” 第一百九十九章招标上 “孔圣人有七十二门徒,你记得几个?就算陶朱公没有先前的事情,只凭他三聚三散家财的事迹,也会为后人传颂,毕竟他入得可是货殖列传!” “你的意思是科途不如经商?”徐渭想了想问道:“你说的也有几分道理,确实子贡和陶朱公他们富比王侯,以一己之力笑傲王侯,可那都是春秋战国时候的事情了,自从汉武帝立盐铁之法之后,若无功名,便是由万贯家财也不过一匹夫耳!” “是吗?”周可成笑道:“那徐先生你觉得我也是一介匹夫吗?” “这个——”徐渭顿时哑然,他的本能告诉自己眼前的男人绝非一个商社首领这么简单,但偏生又不像是有什么功名官职的样子。周可成笑着站起身来:“徐先生,时间不早了,你一路辛苦了,就先去休息吧。今后你在这里的时间还长着呢,你可以慢慢看着再说。” 第二天天刚亮,徐渭便被外面的动静吵醒了。他匆忙起床穿衣,刚刚出门便看到周可成正站在门外举手抬足,活动身体。他听到身后的动静,转身看到徐渭笑道:“早,我这人就是个劳碌命,天一亮躺在床上就浑身发痒,打扰徐先生了!” “东翁说的哪里话,在下方才也已经醒了!”徐渭笑道:“说来徐某也是如此,一日也闲不下来,不如待会便去取了这工人的名册薪饷,开始做事吧!” “呵呵!”周可成闻言笑了起来:“徐先生也太性急了,你不知我兰芳社与外边有些不一样。这样吧,你先在我身边跟上几天,把各处的情况了解了再开始接受不迟!” “也好!”徐渭想起的所见所闻,心里也生出几分好奇之心,向周可成拱了拱手:“那就请东翁多多担待了!” 周可成做完两段柔软体操,两人吃了早饭,便去了昨日那栋两层小楼里。刚刚坐定了,便看到周可成取了一份封面写着日程安排的小册子,翻开看了看笑道:“正好今日上午通往船坞那段路招标,徐先生便随我一同去看看。” “招标?这是何事?”徐渭不解的问道。 “徐先生请随我来!”周可成走到屏风后面,揭开桌子上的一块帘幕,笑道:“请看!” “这是中左所的舆图?”徐渭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凉气,只见墙上悬挂着一张地图,明代士人中颇多喜好军事的,徐渭便是其中之一,他看过的各种舆图倒也不少,但与当时绝大部分舆图写意画风格不同的是,这幅墙上的舆图不但画的十分精细,而且风格也迥然不同,与他在海上是看到中左所的形状极为相似,几乎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难道这舆图便是这厮绘制出来的?只怕其所图不小呀!”徐渭惊恐的看了看周可成。 “挂错了,是另外一幅!”周可成换了一幅地图上去,徐渭发现这幅新的地图要绘制的更加精细一些,上面用不同的颜色涂抹出不同的方块,还在上面写有细小的文字,好像是在标记什么一样,他正想靠上去看的清楚些,却听到周可成在一块淡黄色的小方块点了点:“你看,这就是今日要招标的地块。” “招标的地块?” 看到徐渭一脸迷惑不解的样子,周可成笑道:“徐先生,这图上的土地已经被朝廷租给以为泊船之用,所以我便花了些时间画了这张图,为将来的建设做个粗略的规划!”说到这里,周可成便点着那地图上解释这里将来会建设一座船坞,用于修理损坏的船舶;这里将用来修建蓄水池,以供居民和来人饮水;这里将用来修建市场;这里将修建住宿区;这里将用来修建仓库。周可成越是解释的起劲,徐渭便听得越是心惊,他虽然没有读过城市规划学,但周可成图纸上井井有条,显然是为了长久之计,怎么看也不像是个商人的做派。到了此时徐渭心中不由得暗自叫苦,埋怨吴可卿瞎了眼,把自己引到了贼人的巢穴之中;又后悔自己贪图薪饷,竟然在不明情况便来到这个荒岛上。 “徐先生,您看我这番规划如何!” 徐渭暗自怨尤,周可成却是没有察觉,他这两个多月时间在岛上奔走,领着七八个学徒帮手好不容易才完成了这番规划,着实花了不少心力。可身边的人里基本大字不识几个,哪里有人能看出其中的奥妙,便是夸奖也就是翻来覆去那几句。时间久了周可成也有些疲了,好不容易来了个知识分子上岛,周可成也忍不住向其解说,潜意识里也不无炫耀的意思,毕竟精神交流是人类的基本需求之一,他在岛上这些时日也有些憋坏了。 徐渭方才想着自己的心事,哪里留意周可成的解说,这会儿突然被对方询问,只得那几句空话敷衍了过去。周可成也不是傻子,自然听出了徐渭根本没听懂自己方才说的什么,暗叹看来这又是个给八股文给耽搁的,脸上禁不住露出失望的神色来。徐渭看在眼里,赶忙问道:“东翁,您方才说的招标与这番规划又有什么关系?” “此人还不算无可救药,至少还保留有对新鲜事物的好奇心!反正他能考上秀才,证明至少不蠢;还会读会写,还对传统数学有涉猎,教起来至少比文盲省事多了!”周可成暗想,又高兴了起来,笑道:“徐先生,你看这么多工程,我哪来那么多人手?只能雇佣当地的百姓来修建,但谁来干,要花多少钱,就是个麻烦事了,为了解决这个问题,我打算举行一场招标!” “等一会,这么多事情您打算全部都雇佣人手来做?”徐渭闻言大吃一惊:“您知道这要花多少银子吗?”也难怪徐渭这么吃惊,从古至今搞基建都是无底洞,一般都是强制劳役来搞定,像周可成说的用钱解决简直是闻所未闻 第两百章招标下 “是要花不少银子,可我又不是官府,难道还能征发劳役不成?”周可成笑了笑:“再说农闲时候其实人力也没有那么贵,何况招标也能省下不少。时间差不多了,徐先生随我一同去看看吧!” “是,东翁!”听到这里,徐渭也禁不住对周可成口中的招标生出了好奇心,他随周可成出了门,来到码头旁一个临时搭建的竹棚里,只见竹棚里已经熙熙攘攘的坐着十多个人,看打扮都是粗衣短衫的寻常百姓。他们看到周可成进来纷纷起身跪拜,口中喊着“大掌柜”、“周老爷”,竹棚里顿时乱成一团。 “都起来,快都起来吧!”周可成扶了几个起来,向众人做了个团揖:“大伙儿都坐下吧,咱们有事说事,以后这跪拜之礼就免了吧!” “这厮倒是会蛊惑人心!”一旁的徐渭见周可成熟稔的叫着几个坐在前排的粗衣汉子的名字,拍拍肩膀,说些家长里短的话,那几个与他说话的一个个笑容满面,一副与有荣焉的样子,心中越发警惕起来。他自然不会如周可成这般失了自己的身份,自己寻了个角落的位置坐下,侧眼旁观。 周可成与几个老相识扯了几句闲话,轻击了两下手掌,竹棚内便静了下来:“今日请列位来,就是为了招标从码头到船坞的道路工程,大伙来之前应该都去现场看过了,道路长一百五十丈,要求宽两丈,道路平整,最底层垫碎石,上铺砂土,表面平整,两个月内完工,工程报价不得低于三十五两银子,起始报价为一百两银子,每次最少减少二两银子,大家可以先合计一下,三刻钟后开拍!” 周可成宣读完条件之后,便走出竹棚外,徐渭赶忙跟了出来,问道:“东翁,在下方才听你说报价不得低于三十五两银子,这是为何?难道不是价钱越低越好吗?” “徐先生,我希望的是花少钱办好事,而不只是少花钱!”周可成笑道:“这个三十五两是我经过测算后得来的数字,若是管理得好,工人领完工钱之后还能赚个几两银子,这样才能切实保证人家会规规矩矩的把路修好。要不然这些工头把价格砍到十几二十两银子,算下来工钱和饭食都不够,肯定会偷工减料,到时候最惨还不是我?” “东翁所言也有道理,只是若是如此,恐怕工程的花费将——” “将大大提高是不是?”周可成笑道:“可这笔钱本来就是取之于漳泉百姓,我用之于漳泉百姓,只要工程质量好,速度快,我又何必小气呢?”看到徐渭一脸茫然的样子,周可成才笑着解释起来,原来自从他与闽南缙绅达成协议,让吴可卿作为自己在团防局中的代表之后,双方对如何分割征收上来的捐税达成了协议:来年通过加征田、茶等项目的捐税,一共大概可以获得大概五万两银子,周可成可以得到其中的三分之一;除此之外,进出泉港的船只也将增加引水钱,这笔钱的七成也将交付给周可成,同时作为分舰队的支出(即三层夹板大船一条,双桅纵帆快船四条,单桅纵帆船八条)和在中左所修建船坞、仓库、营寨之用。为了确保周可成立即开工,泉州府库里已经预支了一万两银子过来,实际上周可成是拿着泉漳两地百姓的银子在修自己的港口,所以他有取之于漳泉百姓,用之于漳泉百姓的说法。 “想不到这件事情竟然牵连的如此之大,就连当地缙绅都在其中!”周可成说的轻松,徐渭却越听越是心惊,他原本以为周可成不过是一个野心勃勃的海商,现在看来他的背景绝非如此简单,自己须得谨慎小心。吴可卿将自己推荐过来,想必是给蒙蔽了,一定要找个机会将自己在岛上的所见所闻告诉他。 “时间也差不多了,我们回去吧!”周可成看了看手上的腕表,回到竹棚中。两人坐定之后便开始竞拍了。徐渭满腹的心事,哪里还有心思关心那竞拍的事情,只听到那些工头争先恐后的压价,争夺的极为激烈,到了约莫是以四十五两银子的价格定价。双方签署契约,按指印盖章之后。徐渭便对周可成道:“东翁,我下午想要去趟泉港,托人带封家信回去,也好报个平安,让故乡家人安心。” “来人!”周可成招呼了一声:“给徐先生拿块空白工牌来!”他从随从手中接过工牌,递给徐渭道:“徐先生,凭这块工牌你便可搭乘我兰芳社往返于中左所和泉港之间的船只,无需花钱。你昨天才到,你的工牌还没有制作出来,先用暂时拿这块用用!” “多谢东翁!”徐渭赶忙躬身拜谢。 “不必,路上小心!” 徐渭得了工牌,便赶忙去了码头,找了条往泉港的船便上去了,船上水手果然看了工牌便不再收渡资。徐渭到了泉港便借了头青驴,一路往泉州而去,到了吴可卿家里劈头便说:“可卿,你可把我害苦了!” “怎么?那周可成慢待你了?”吴可卿一愣:“应该不会呀,我在信里大大的把你夸奖了一番,而且以文长兄你的才具,在周可成那里一定会得到重用的!” “慢待倒是没有!”徐渭气哼哼的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只是他在中左所勾结当地豪绅,私征捐税、造违建大船,修建城寨,召聚亡命之徒,分明是图谋不轨呀!可卿兄,你把我举荐到这样人的门下,岂不是害苦我了?照我看,还是快点禀告你家东翁,上书朝廷才是!” “哈哈哈!”听了徐渭这番话,吴可卿不但没有如他想象的那样大惊失色,反而大笑起来。徐渭见状又是生气又是恼火:“吴可卿,你这是什么意思?若非看到同乡的份上,我徐渭就一个人回乡去,让你蒙在鼓里,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第两百零一章内情 “文长兄呀文长兄!”吴可卿擦了擦笑出的泪花:“你可真是书生气呀,你让我劝说我家大人上书朝廷,可这些事情我家大人早就知道的一清二楚了,你说这好笑不好笑?” “什么?你家大人都知道?” “那是自然?团防局的帖子可是知府衙门里盖印留案的,加征那么多银子、泉港的引水钱,还有中左所那样的要害之地,我家东翁还不至于昏庸到这样的地步吧?” “那,那他为何不管?”徐渭脸色变得惨白:“难,难道你家东翁也被那厮收买了?” “呸!”吴可卿啐了一口:“徐文长你会不会说话呀?在中左所泊船的事情是经由宫中特别恩准的,至于加征田税设立团防局也是也是御倭之用,怎么变成我家东翁被收买了?” “什么?宫中?御倭?”徐渭这下给彻底惊呆了,半响之后方才呆滞的问道:“你说的都是真的?” “自然是真的?你若是不信可以自己去衙门查看便是!”吴可卿冷哼了一声,耐着性子解释道:“几个月前宫中大火,把西苑的万寿宫烧成了白地。今上想要重建万寿宫,却缺乏大木。东番两个番王便抓住了这个机会,进贡大木良材为天子重建宫室。天子大喜,不但封了那两位番王爵位,还允许其在中左所泊船卸运大木,并准予贸易,所以知府老爷才将那块荒地划给了周可成。至于御倭那就更不用说了,你也是从故乡那边过来,咱们老家都打成什么样子了?花个几万两银子,借周可成之力抵御倭寇,难道不是一个好法子?” “可朝廷划泊船之地也好,贸易也罢都是与那两个番王,与周可成又有什么关系?” “文长兄,你这么聪明的人怎么这会儿就死脑筋了?那两个番王虽然不可与我大明天子相比,但好歹也是一国之君,像这等商贸之事自然是不会屈尊的,他下面有两个得力的商人又有什么奇怪的?这周可成为这两位番王出过大力,立过大功,他们两个知恩图报,用这个回报他也没什么不可以的吧?” “话是这么说,可我还是觉得哪里有点不对!” “我看是你的心不对!”吴可卿冷哼了一声:“文长兄,以你我的交情有些话我就直说了吧!你在绍兴时都落魄到去当孩子王了,还有挑剔的资格吗?人生在世往大里说要建功立业,光宗耀祖,往小里说是要养家糊口,传宗接代吧?你满腹的学问,才智过人,绍兴哪个不知哪个不晓?可是落得个什么样的境地?俗话说一命、二运、三风水、四积阴德、五读书。你学问是早就够了,可惜命里时运不够,所以才一直蹉跎至今。眼下周可成就好比刘玄德在荆州,手下舞枪弄棒的有的是,可能写能算的却没有,你若是去了便是他的孔明。这就是时运到了,你却要往外面推,我看你徐文长这辈子就是个穷厄不达的命!” 徐渭听了吴可卿这番话,已经涨的满脸通红,他少年早慧,本是个心气极高的人,吴可卿方才那番话句句都是戳到他的痛处,若是别人他早就发作起来了。但他禁不住又回想起自己去太仓谋职不遂,返乡之后生活没有着落,不得已开私塾周围人指指点点的屈辱,倭寇作乱后私塾开不下去只能食粥度日的困窘。正是吴可卿的那封信和二十两随之而来的盘缠把自己从那种绝境中拯救了出来,只凭这一点自己就不能在他面前发作。 吴可卿见徐渭这般,也有些后悔,低咳了一声:“文长,我方才说的那些话也有些过了,你莫要往心里去。” “可卿,你方才说的那些都是出自一片好意,我都明白!”徐渭稍微停顿了一下:“只是我还是有些担心,总是觉得这个周可成不太像是个正经商人。我虽然只是个生员,但好歹也是有功名的,若是被他牵连了,岂不是——” “噗!”吴可卿正一边喝茶一边听徐渭的话,听到这里忍俊不住笑了起来,半口残茶喷了一地,笑道:“徐文长呀徐文长,那个周可成可是个海商,海上就是个无法无天的地方,他要是没有个两下子,早让人丢海里喂鱼去了。” “那徐海、汪直不也是海商?可后来他们可成了倭寇!” “没错,徐海、汪直也是海商不假,可是周可成可比他们两个有本事多了!”吴可卿冷笑了一声:“我就这么说吧,要是徐海、汪直他们能够像今天周可成这样,别人把刀子架在他们脖子上他们也绝对不肯当倭寇的!” 第两百零二章邀请 “为何这么说?” “你想想徐海汪直两个一直以来想要的是啥?说白了就是朝廷应允开港通市呗!眼下朝廷已经封了那两个番王爵位,他们就是我大明的藩国。也就是说只要周可成头上顶着这两顶帽子,就可以光明正大的与我大明贸易,朝廷还在中左所划了这么大一块地给他泊船囤货,连修建码头仓库的银子都是官府替他出了,只需要送些木材,打打倭寇就行了。那中左所就是个聚宝盆,周可成又不是傻子,放着好好的银子不赚,砸了自己的聚宝盆作甚?” “这么说也有道理!”徐渭点了点头,突然他心中灵光一闪:“可卿,你怎么对内情这么清楚?难道你也与那周可成——” “不错!”吴可卿也不隐瞒:“我与这位周先生关系匪浅,团防局里我便是替他说话的,要不然为什么我一纸荐书他便如此待你?文长兄,我知道你也想做一番事业,可是你想过没有,即便你明年考中了举人,又能如何?当今之世,朝中若是没有恩主人脉,即便你满腹经纶又能如何?你若是在周可成那里做的好了,至少闽南当地的缙绅都会对你另眼相看,便是再去走仕途,岂不是胜过一次次去硬考百倍?” “哎,我明白了!”这一次徐渭终于被吴可卿说服了,他叹了口气,起身向吴可卿做了一个长揖:“吴兄此番苦心,徐某一定铭记在心,我现在就回中左所去,在周可成那里好生做事!” “嗯,这就对了!”吴可卿笑着扶起徐渭:“文长兄,以你的才具,在周可成那里很快就会脱颖而出,到了那个时候,兄弟我还要多多仰仗你呀!” 徐渭拜别了吴可卿,便一路往泉港而来,当时已经是下午时分,他是个雷厉风行的性子,不愿在泉港耽搁一晚,便径直去码头上找去中左所的船。走过几个码头,船夫都说时间太晚了,去了中左所回来就晚了,不愿意去。徐渭正全力争辩,突然身后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这不是徐先生吗?您怎么在这里?” 徐渭回过头来,说话的却是小七:“我去了趟泉州,托朋友送一封信回老家,报个平安,刚刚在码头上找回中左所的船!” “倒是巧了,我也要回中左所,徐先生便一同回去吧!”小七笑着招呼了一声,两个随员抢过徐渭身上的包裹,便拉着徐渭向不远处的一个码头走去,一边走一边指着不远处一条海船说:“徐先生,您以后在泉港看到这种样式的船,便可以直接过去亮出号牌就行了,基本是我们兰芳社的船!” 徐渭顺着小七手指的方向看去,只见码头旁靠着一条单桅船,船首尖利,船身狭长,除去船身的主桅外船首还有一根向斜上方伸出的桅杆,与他过去见过的海船样式果然大不一样,心里不由得暗自称奇。他看到水手们正忙着将几口肥猪赶上船,随口问道:“小陈头领,这几口猪是要运到岛上去的?” “嗯,我师傅明天要请人吃饭!”小七满不在乎的摆了摆手:“我这趟来泉港便是为了这件事情,买了不少家禽和酒,还从惠丰楼里请了几个大师傅去掌勺!” “哦,岛上明天要来什么贵客不成?”徐渭好奇的问道。 “客人是不少,不过贵就说不上了!”小七脸上露出了神秘的笑容:“那些客人马上就到了,他们待会就搭这条船去中左所!” 徐渭看了小七一眼,却没有追问,上船之后他留了个心眼,没有入舱休息而是站在艉楼上假装看风景的样子,约莫过了小半个时辰,他便看到一行人三三两两的往这边走过来,小七站在船旁,笑容满面,伸手延请。徐渭站在艉楼上看的清楚,这些人个个皮肤黝黑粗糙,手脚骨节粗大,言谈举止粗鲁,他知道小七在兰芳社中地位颇高,却要亲自来迎接这样一群人,心中不由得生出了疑念来。 过了约莫半顿饭功夫,开船的时间到了,小七回到艉楼上,吩咐升帆开船,他擦了擦脸上汗水苦笑道:“下次这迎来送往的事情还是换别人吧?折腾死人了!” 徐渭笑道:“小陈头领,你是东翁唯一的弟子。东翁让你来恐怕也有看重来人的意思吧?” “徐先生您真是明眼人!”小七笑了起来:“出发前我师傅还特地叮嘱过了,千万不能怠慢了!” “东翁这般礼贤下士,果然是能成大事的人!”徐渭隔空拍了一记周可成的马屁,话锋一转:“对了,这些都是什么人?能得东翁这般看重?” “主要是泉港周边的有名铁匠,也有木匠,还有几个瓦匠,都是手艺闻名乡里的。”小七满不在乎的答道:“我七八天前就派人把帖子送过去了,这么多人又不是住在一起,废了我好大一番力气!” “铁匠?木匠?瓦匠?”徐渭一愣,自己先前的疑惑被解开了,可又有一个新的疑惑生出来——周可成废这么大周章来邀请一群匠户作甚?他看了看小七,放弃了从其口中打探原因的想法,决定静观其变。 船跑的很快,申时刚过便考上了中左所的码头,小七向徐渭打了个招呼便忙着招待那些客人了。徐渭回到自己的住处,刚刚洗了把脸便听到外间有敲门声,他转身开门便看到周可成站在门口,笑着说:“我方才听小七说你回来了,正好今天晚上我要宴请客人,一同去吧!” “多谢东翁!”徐渭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笑着问道:“那些客人便是方才船上那些人吗?” 第两百零三章宴请 “不错!”周可成回过头,脸上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徐先生要一同来吗?” “东翁相召,文长敢不从命?” 长桌上的食物十分丰富,沾盐油炸后的美味小鱼、填满芋头和蘑菇的烤鸭、用大蒜、萝卜一同烧制的鹿脯、一打打撒上蒜蓉的烤牡蛎、大块的同安封肉、老酒更是如泉水一般充盈,倒满每一个酒碗。 不过丰富的菜肴并没有提振徐渭的食欲,他漫不经心的夹起一块鹿脯,塞进嘴里食不知味的咀嚼,一边留心观察这场宴席的主人。周可成的胃口倒是不错,不过还是吃的多,喝得少,显然他很享受面前的食物,不过并没有酗酒,他不时开怀大笑,不论是和身旁的首领,还是地位卑微的仆从,都能亲切交谈。 但那些客人们可就没有那么收敛了,如果说一开始他们还有些拘谨的话,但随着宴席的进行,尤其是随着喝掉的酒水越来越多,他们的嗓门也越来越大。他们喝得越多,嗓门就越大,使得徐渭不得安宁。尤其是他身旁的两个铁匠为谁的臂力更强而争吵不休,唾沫横飞,更是让徐渭暗生厌恶之情。 “为什么周可成要大费周章把这些铁匠邀请到岛上来?要起事造反?”徐渭想到这里,暗自摇了摇头,吴可卿已经分析的很清楚了,周可成根本没有必要那么做,即便是真的要造反,他也用不着在几十个铁匠身上大费周章,他有那么多船那么多人,直接把泉港攻下来,港区所有的工匠就都是他的了,何必这么麻烦? 徐渭正在想着自己的心事,突然他听到号角响起,惊讶的抬起头,却看到周可成身旁站着一个卫士,手上的号角刚刚放了下。长桌旁的工匠们被号角声惊动,纷纷放下酒杯和筷子,向周可成这边看过来。 “诸位!”周可成站起身来:“周某今日请大家来是为了一件事情,所以请诸位先喝口热茶,醒醒酒,听我说完了再饮不迟!” 说话间,外间进来两个仆从,他们提着茶壶,给长桌旁的每人都倒上了一杯热茶。“戏肉到了!”徐渭喝了一口热茶,只觉得一股苦涩的味道直冲脑门,立刻清醒了过来。 “周某请诸位来其实只有一个事情,那就是请诸位将自家的铁匠铺子搬到中左所上来!” 周可成的话就好像投进平静池塘的石块,立刻惊起了轩然大波,人们交头接耳,脸上都露出惊讶的表情,徐渭毫不意外的看到绝大多数人都不同意,这让他的心底产生了一种淡淡的得意之情。 “大家不要乱哄哄的,这样我听不清楚,一个一个起来说!”周可成的大嗓门压倒了嘈杂的声响,他的手指向右手边第一个人,那是个四十出头的汉子,虽然肌肉依旧发达,但肩背却已经有些佝偻了。他站起身来,恭谨的向周可成欠了欠身体:“周大掌柜的,不是我故意和您对着干,实在是铺子上下几十口人都要吃饭呀,这中左所是个荒岛,咱们打铁的又不种地,来这岛上没有活干,没活干就没饭吃呀!” “我记得你的铺子是在同安县城吧?”周可成看了看那汉子,问道:“铺子上下一共有多少人?” “大掌柜的果然好记性!”那汉子翘了下大拇指:“回大掌柜的话:小人的铺子一共有工匠七人,学徒十七人。” “那一个月下来有多少活计?也就是混个肚圆就不错了!” “这样吧!”周可成笑道:“你若是来中左所,我保证你的生意至少不比县城里面差,而且这里头三年还免去捐税,你愿意来吗?” “这个,这个——”那汉子结巴了起来,显然他并不信任周可成方才的话,却又不敢直言揭破,场面一时间尴尬起来。 “你当我是哄你的?”周可成笑了起来:“你们看看有多少人在替我们干活,都是修桥铺路的事情,光是修补工具就有多少活计?你的铺子搬到岛上来还怕没有活计?” 听了周可成这番话,那汉子微微动容,别的可以作假,中左所岸边的工地做不得假,这么多工人在做活计,光是修补损坏的工具就是一笔大买卖了。但多年的经验告诉他有些事情不能光看表面,他想了想答道:“大掌柜,光有活计还不够呀,还要铁料、木炭、煤炭什么的,这荒岛上什么都没有,我等巧妇不做无米之炊呀!” “这个不用你们操心,只要上岛了,我自然会运铁料、木炭、煤炭来,价格至少不会比泉港贵!”说到这里,周可成指了指窗户外面:“你们看到外面那块空地了吗?那边就是未来规划的工厂区,只要你们肯来,就可以免费划一块半亩大小的宅基地,都是平整好的;如果要起屋,价格还可以打个八折!” 可惜周可成开出的条件越是优厚,那汉子就越是不敢应允,历代流传下来的经验告诉他们,事有反常必有妖,官府和老爷的便宜不是那么好吃的! 徐渭在一旁冷眼旁观,眼见得周可成说的唾沫横飞,众工匠却依旧保持着那种小民特有的冷漠。他倒是猜出了几分周可成的心思,这位爷有钱,也愿意花钱,他在乎的是人。既然如此,自己帮他一把也是应有之义,至少也能让他看看自己的本事。想到这里,他站起身来笑道:“东翁,您把最要紧的一件事情忘记说了!” “最要紧的事情?”周可成这下倒是糊涂了,自己哪有什么最要紧的事情?不过他看到徐渭狡黠的目光,一下子反应了过来,应道:“什么事情,我咋想不起来了?” “东翁您怎么忘了?”徐渭装出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知府老爷说要准备防倭,要编练团练,重整武备,州县的匠户都要集中到县里去打制兵器!” 第两百零四章赏金 徐渭话音刚落,屋内顿时是一片嘈杂声,一下子便把两人的声音给淹没了。那些铁匠们个个脸色大变,一副天都塌下来的样子。也难怪他们如此,依照过往的经验,大明官府拉工匠干活也就肯出个工料钱,连衣食都要自理,绝对是做得越多,亏得越多,一不小心连小命都要赔进去。 “这,这可怎么办呀!”方才被问话那个铁匠已经是六神无主:“我祖孙三代辛辛苦苦才累积下这点家业,这次的事情一来只怕片瓦都保不住了!” “你是三代,我家前朝时就是铁匠了,小两百年的老铺子,也不知道过不过的了这一关?” “你们别急,这消息是真是假还不一定呢?那个先生应该也是周大掌柜的人,他会不会骗我们上岛呀?”一个机灵点的问道。 “依我看成是真的,我有个远方亲戚就在知县衙门里,听他前些日子说知府老爷已经建了一个劳什子御倭团防局,明年还要加征银子来补这个口子,这可是千真万确的!” 长桌旁人人惶惶不可终日,周可成这边倒是轻松了起来,他向一旁的徐渭投以褒奖的眼神——到底是读书人,脑袋瓜子就是转的快,自己眼下最缺的就是这样的人才。 掀起的浪潮终究会平息,工匠们的声音渐渐平息了下来,一个铁匠向周可成拜了拜:“大掌柜的,若是我们搬到这中左所来,不知道还要不要被官府征发?” “自然不用!”周可成拍了拍胸脯:“也不瞒列位说,咱在这里做的事情就是御倭的,你们给我干活就是给官府干活,何必还多此一举?” “那您付工钱?” “怎么会不付工钱?”周可成笑了起来:“你们去外面打听打听,外面干活的工人有谁没拿到工钱的?我连这些人都不骗,又怎么会骗你们?” 正如大多数身处绝境的人一样,此时的铁匠们已经失去了大多数客观分析问题,思考问题的能力了,他们在危险面前左右为难,周可成的最后一击起到了决定性的作用——“这样吧,咱家就再让一步,这里是二十两银子!”周可成从一旁的手下接过两锭银子,放在长桌上:“第一个愿意搬到岛上来的,这个就是他的了,算是给他的搬家费!” “小人愿意!”其他人还没反应过来,一个三十出头的粗壮汉子已经冲到周可成面前,正要去拿银子,面前却是一柄白刃,却是周可成的护卫拔刀挡住了。 “且慢,你先报上姓名住处再说。” “小人姓白,单名一个河字,家中行二,村里人都叫俺白二!在南安县附郭有一家铁匠铺子,我和我爹两个师傅,五六个学徒!俺可以拿银子了吧?” “嗯,这银子是你的了!”周可成点了点头,那护卫便收了刀,白河见状赶忙拿走银子,跪下向周可成磕了两个头,喜滋滋的回到自己的位置上。 众匠人见白河真的得了二十两银子,顿时又是羡慕又是妒忌,须知像他们这样的匠人,一年辛苦到头年景好的时候,到手也不过十多两银子,除去家人衣食盐菜更是所剩无几。像白河这种连他自己才两个打铁师傅,五六个半大孩子学徒的铺子,二十两银子够他积攒七八年了。方才那个被周可成第一个提问的中年汉子也跪了下去:“小人也愿意、愿意把铺子搬到岛上来” “好呀!”周可成笑道:“十分欢迎,不过你不是第一个,已经没有银子了!” “可——,可是!”那中年匠人气的结巴了起来:“我家铺子比那白二大多了,光是师傅就有七个,学徒有二十多个,手艺更是同安县里数得着的。为何他有搬家费,我没有?” “这就没办法了!”周可成笑了起来:“你方才也听见了,我说的是第一个愿意把铺子搬到岛上来的,我便赏他二十两银子,既然白二他是第一个,你肯定就不是了,本掌柜的一言九鼎,总不能说话不算数吧?” “这,这,没有二十两,十两总有吧?要不五两也行呀!” “没有,一两都没有!”周可成的口气十分坚决:“我把话说开了吧,我请你们来岛上是一番好意。你们也都看到了,岛上有做不完的活计,有钱挣,又不用承受官府的劳役,我连你们店铺的地都是平整好的,一文钱都不收你们的,岂有还倒贴银子给你们搬家的道理?” 那中年汉子有些失望的站起身来,他看了看得意洋洋的坐在长桌旁的白河,一跺脚便咬牙道:“没银子,没银子那我便不来中左所了!” “呵呵!”周可成笑了起来:“不来便不来,白河!” “大掌柜您叫小人?”白河赶忙上前应道。 “你什么时候能搬来中左所?” “这个——”白河心里盘算了一下:“总得在家过了十五吧,要不小人十六动身?” “不行!”周可成一挥手:“我准你在家过了初五,初六你就动身来中左所。” “初六?”白河呆住了,他有心想反对,但刚刚拿了二十两银子的好处,话到了嘴边实在是说不出来。 “我不是故意为难你,你想不想赚钱?岛上那么多活计,光是榔头和鹤嘴锄就要两千把,你做得完吗?” “两千把鹤嘴锄?”白河眼前一亮,眼前立刻闪过一串串铜钱,连忙应道:“大掌柜您放心,小人一回去就立刻搬家,这个年就在中左所过了!” 桌上的匠人们看的眼热,暗想这头注财香让这白二吃了,总不能剩下的好处也落他嘴里了,纷纷抢上前来,高声道:“周大掌柜,小人也愿意把铺子搬来!” 第两百零五章公田私田 “小人也愿意!” “莫把小人落下了!” 一开始表示拒绝的中年汉子眼看上去的人越来越多,把自己都挤到后面去了,这才如梦初醒,猛地冲上前往里面挤,一边高声喊道:“大掌柜的莫和小人一般见识,请给小人一个效力的机会!” “呵呵呵!”周可成弹了弹手上一叠契约,脸上满是得意的笑容:“饶是你们奸似鬼,最后还不是落入老夫窠中!” 徐渭站在一旁,疑惑的看着周可成,在他看来对方根本没有必要在这伙铁匠身上耗费这么大功夫,若是吴可卿没有撒谎的话,以他和当地官府和缙绅的关系,一张帖子就能把这些铁匠拘来——有抗倭这个大义名分,还有谁敢抗命不成? 周可成喜滋滋的将契约叠好收入怀中,抬头看到徐渭看自己怪异的目光,不禁有点脸红:“徐先生,让您见笑了!” “东翁,您何必在这伙铁匠身上耗费这么多心力?像这样的事情随便派个下人去趟州县衙门就行了!” “那可不行!”周可成摆了摆头。 “有何不可?莫非他们还敢不来吗?” “我知道这样更省事!”周可成笑道:“不过徐先生有没有听说过这样一句话:人只有为自己工作的时候才是最勤劳的!” “人只有为自己工作的时候才是最勤劳的?”徐渭皱了皱眉头,摇头道:“未曾听过。” 周可成搞定了这群铁匠,心情颇好,谈性颇浓,便笑道:“那井田制徐先生你总该听说过吧?” “这个自然听过,不过这与这些铁匠又有什么关系?” “那我问你为何春秋之后,井田之法不复行于世间呢?” 徐渭不假思索答道:“民不尽力于公田,是以《齐风》中诗云:‘无田甫田,维莠骄骄。无思远人,劳心忉忉’之说!” “不错,那为何百姓不尽力于公田,而尽力于私田呢?” 徐渭顿时哑然,他方才说的那段诗歌便是《诗?齐风?甫田》中的一段,翻译成现代汉语便是:“不要在耕种大田(公家的田),田地里都是大片的狗尾巴草;不要思念远方的人,不过是白费心思。”这段诗歌的背景是春秋末年齐国景公年间的事情。他是何等聪明之人,立刻就明白了周可成的意思,叹了口气道:“东翁用心良苦之处,在下不及,不过您在岛上当真有这么多活计给这些铁匠们做吗?或者说眼下一段时间您有这么多活计,可总有一天这些活计会做完的,到了那个时候呢?别忘了即便是同安县城也不过养得起两三家铁匠铺子,您这长桌之上可少说有二三十家铺子呀?” “徐先生倒是深谋远虑呀!”周可成对吴可卿刚刚举荐来的同乡越发欣赏了,正如对方说的,自己眼下在中左所搞基建,自然会消耗大量的铁制工具,但总有一天这基建会做完,到了那个时候这么多铁匠铺子吃什么?这中左所就这么大,就算全部是良田也不过能养活一两千户人,又能养活几家铁匠铺子? “不敢,食君之禄,忠君之事,既然徐某受了东翁的薪俸,自然要替东翁多费几分心思!” “徐先生可去过佛山?”周可成微微一笑,话锋一转问道。 “佛山?倒是未曾去过!” “周某也未曾去过,不过我倒是听说佛山乃是铸造之乡,佛山当地的铁户数以万计,佛山铁器不但行销两广,而且还远销海外,便是南洋、倭国也多半听说过南海佛山的铁器。既然佛山的铁匠不怕没饭吃,这岛上的铁匠又怕什么没饭吃?” 徐渭脸色大变,问道:“掌柜的您是要——” “没错,我与那两位藩王已经有了协议,从大明行销到东番之地的铁器只有我兰芳社一家能做。东番之地方圆数百里,户口也有二三十万,却还不懂得炼铁之法,光是这一桩买卖就已经足够让这些铁匠铺子吃的撑死了!” “可依照我大明法度,铁器乃是违禁之物,不得出海的!” “若是依照大明法度,我的海船本身就都是违禁之物!”周可成冷笑一声:“那官府缙绅为何待我若上宾?天子为何特许与我泊船之地?徐先生你为何不远千里而来这荒岛之上?” 徐渭顿时被周可成这一番连珠炮般的问题给问住了,尤其是最后一个问题,更是让他哑口无言,屋内的气氛一下子变得紧绷起来。周可成站起身来,高声道:“缙绅待我若上宾是因为我贩来列国珍货,运走丝绵瓷器,彼等获得大利;天子特许我泊船之所是因为我运来大木良材,供他起摘星之楼,安逸之所;徐先生你不远千里而来,是因为在我兰芳社可得厚禄养身,一展所长。你们何尝不知我是违禁之人?但利之所在,缙绅、天子还有徐先生你皆视而不见,为何如此?世间法度无非是为庸人所设,凡夫俗子见而束手,才智之士却可一跃而过,轻易而得大利!徐先生乃是才智过人之辈,岂可为这些规矩所束缚?” “东翁舌辩过人,徐某不能及,但这铁器出海乃是朝廷屡禁之事,若是败露了只怕后悔莫及呀!” “徐先生你看到那边的蛛网吗?”周可成笑道:“若是有蚊蝇小虫落到那蛛网上便是灭顶之灾,可若是你我沾上了,又能伤到你我分毫?在我眼里,朝廷海禁之法便是如那蛛网一般!” 正当徐渭因为周可成的狂妄之语目瞪口呆的时候,小七从外间进来,手中拿着一封书信,低声道:“师傅,从佐渡传来的急件,吴大叔专门派快船送回来的!” 第两百零六章金阁寺 “佐渡?”周可成的脸色一下子变得凝重起来,上一批运金船是在半个月前抵达淡水的,带来的一批硬通货一下子解了周可成的燃眉之急,中左所的开发、淡水的造船业、朝鲜北部勘探铜矿这几个都是花钱如流水,这个节骨眼上那边可千万不能出什么差池。他接过书信,迅速拆开看了几行,眉头一下变得舒展开来,笑道:“这位公方殿下还真是位让人不省心的主,当真是日本第一大天狗呀!” 日本,京都,金阁寺。 “勘兵卫殿下,请随我来!”朽木藤纲在前面引路,淡青色的狩衣穿在他修长的身体上更显得气质高雅,看在勘兵卫眼里,不由得暗自感叹。 “不愧是在公方殿下身边侍奉的相伴众呀!” 他不由得越发小心自己的步伐,以免有失礼的举动,引来旁人的耻笑,丢了主家的颜面。 “那边就是舍利殿了!”朽木藤纲指着不远处一栋三层的小楼道:“当初三代公方殿下义满公便是在那里修禅,义满公去世后此殿便被改为寺院,以为祈求冥福!” “真是宛若神佛的住所呀!” 也难怪勘兵卫如此称赞,只见那栋三层小楼的表面在阳光的照射下反射出金黄色的光,投影落在一旁的池塘中,与其交相辉映,看上去宛若仙境。 “嗯,当初义满公在舍利殿的表面贴满了金箔,便是寓有极乐净土之意!可惜——”说到这里,朽木藤纲突然叹了口气。 “可惜什么?”勘兵卫不解的问道。 “没有什么!”朽木藤纲笑了笑:“舍利殿里供奉有义满公的画像,公方殿下正在里面参拜,我们在殿外等一会儿吧!” “是!”勘兵卫应了一声,便在一边等候。约莫过了小半个时辰,一行人从舍利殿中出来了,朽木藤纲赶忙领着勘兵卫迎了上去,躬身下拜道:“殿下,佐渡守本间氏藤殿下的使者到了!” “哦,是佐渡守的使者呀,让他过来吧!” “哈依!”勘兵卫飞快的用小步趋前来到足利义辉(当时已经改名,此后便一直用这个名字)马前,跪在地上大声道:“在下本间兵卫佐封主君之命参见公方殿下,得见大殿尊颜,其不胜惶恐也欤!” 足利义辉跳下马来,笑着说:“你抬起头来!” “哈依!”勘兵卫依照足利义辉的吩咐,抬起头来,虽然从本间氏康的口中他已经知道将军还不过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年,但他依然被将军的年轻而感到震惊,不过他立刻垂下眼帘,以免与将军对视而失礼。 “嗯!”足利义辉端详了一会勘兵卫的容貌:“刚健质朴,果然不愧为我东国武者的风范!” “在下愧不敢当!” “佐渡守身体可还安泰?国内如何?” “有劳公方殿下垂问,主君身体康健,佐渡一国已经平定!”勘兵卫从怀中取出一封书信,双手奉上:“这是主君托属下带来的信笺!” “嗯!”足利义辉从朽木藤纲手中接过书信,拆开看了看,信里大部分是一些礼节性的问候,只是在信的末尾提到已经挑选了六头佐渡的鹰令勘兵卫呈上,勘兵卫是一个机敏而又值得信任的武士,如果大殿有什么需要氏藤做的,可以通过勘兵卫带口信来。足利义辉强自按奈住兴奋的心情,笑道:“我只是在信里随便提了一句,想不到佐渡守便特别挑选了猎鹰送来。那我下午就出城试一试东国送来的猎鹰!兵卫佐,你便一同去吧!”他最后一句话却是对勘兵卫说的。 还没等勘兵卫跪下应承,一直站在足利义辉身旁的一名中年武士突然插嘴道:“公方殿下,按照事先的安排,今天下午是您接见义贤公的时间,打猎的事情还是改日吧!” “大胆!”不待足利义辉开口,朽木藤纲已经怒喝一声:“松永奉行,身为一个武士要谨守自己的本分,你只是长庆公的家臣,将军殿下的面前没有你说话的份!” 那中年武士面对朽木藤纲的呵斥,却是怡然不惧,微微一笑:“朽木殿下,在下不过是提醒一下公方殿下而已,义贤公从四国远道而来,在京都也呆不了多长时间,若是破坏了事先的安排,义贤公的脾气十分刚烈,若是引起误会就不好了。” “藤纲!”足利义辉喝住朽木藤纲,走到那中年武士面前道:“松永久秀,既然三好义贤脾气刚烈,那你就去一趟,告诉他我今天刚刚得到佐渡送来的猎鹰,下午就去鹿谷打猎了。与他的会面就改日,遗憾之处还请见谅!” 那中年武士正是三好家刚刚任命的京都奉行松永久秀,他本出生于京都所在的山城国西冈的一个商人家庭,少年时便在三好长庆身边担当佑笔一职(在大名家中担当记录及编写官方文件的职务的人),以处事机敏稳重而深得三好长庆喜爱,与其颇具军事才能的弟弟松永长赖并被称为三好长庆身边亲信的后起之秀,为三好家在近畿的崛起立下了汗马功劳。在三好长庆击败了宿敌细川晴元,将将军足利义辉迎回京都,登上了室町幕府管领代的宝座之后,松永久秀也被任命为京都奉行,兼任堺的代官,除去管理京都与堺的庶务,与各方势力沟通之外,他还有一个极为重要的任务——那就是监视回到京都的新任将军足利义辉。 在后世的史书里,松永久秀被冠以大恶人的罪名,从某种意义上讲他和著名的战国风云儿织田信长是一类人,双方都有杰出的才能,巨大的野心,而且对既定的规则和权威嗤之以鼻,是以双方才会做出许多在当时人看来骇人听闻的事情。也许正是因为这个原因,他虽然数次背叛织田信长,一向以残酷而闻名的织田信长却多次宽恕了他,也许在织田信长的内心深处,将这位大恶人视为自己的同类,有着惺惺相惜的感情吧。 第两百零七章松永久秀 而此时的松永久秀自然还没有后来的那样的地位和恶名,作为三好长庆的家臣,他被身为武家首领的足利义辉这般呵斥,也只得低下头去,应道:“是,殿下!”转身就准备离去。却听到身后传来一声:“站住!”他闻言一愣,还以为足利义辉改变了主意,正准备回头,脑后掠过一阵冷风,随即便感觉到头上一凉,两边的头发便披散开来。回头一看,才发现自己的发髻已经被一刀斩断,落在地上。 足利义辉还刀入鞘,冷声道:“松永久秀,若非你是三好管领代的家臣,我今日便将你一刀砍了。这是给你的一点教训,让你明白面对武家的栋梁应该什么样的态度!” “公方殿下!”看着松永久秀远去的背影,朽木藤纲低声道:“我知道此人极其无礼,但他毕竟是三好长庆的亲信,他回去后一定会在三好长庆面前说您的坏话,而殿下您现在实力还不够——” “藤纲,你以为我不这么做他就会在三好长庆面前说我的好话吗?”足利义辉冷笑了一声:“这个人本来就是三好长庆派来监视我的,无论如何他都会在三好长庆面前说我的坏话的!” 朽木藤纲听足利义辉这般说,也只有苦笑着点头:“殿下,话虽然这么说,但您身为幕府的首领,亲手挥刀砍下松永久秀的发髻,也未免有失自己的身份了!” “好像是有点!”足利义辉脸上露出了孩子气的笑容,他的目光转向一旁的勘兵卫,灵机一动问道:“兵卫佐,你觉得呢?” “在下以为方才的行为才正是体现了将军的气度和威严!” “哦?”足利义辉笑道:“兵卫佐,说出你的这么想的原因?” “是,殿下!”勘兵卫抬起头答道:“在下年少时曾经跟随一位武士修习兵法,这位武士教诲在下,武士最珍贵的并非官职和知行,而是名誉与尊严。若是名誉与尊严受损,那要么用敌人的血,要么用自己的血去清洗。殿下的身份虽然尊贵,但也是修习弓矢之人,自然应当用刀剑来体现自己的威严;但您并没有砍下他的头,又体现了您的气度,所以在下以为您方才的行为十分的恰当!” “好,好,说得好!”对于勘兵卫的回答,足利义辉十分满意,他笑道:“这才是东国武士的风骨呀!我在京都日久,已经太久没有像兵卫佐这样的武者了。”说到这里,他解下腰间那柄方才砍掉松永久秀的佩刀,递给勘兵卫:“这柄刀赐给你,希望你能够用他来维护武士的威严!” “啊哈!”勘兵卫赶忙跪了下去,伸出双手接过足利义辉的赐刀。 松永秀久急匆匆的出了金阁寺,脚步便慢了下来,他对身旁的一名武士道:“你去一趟义贤公(三好长庆的二弟,实际控制阿波国之人)那里,说将军今天下午另有急事,请他将会面的事情推迟两天!” “是!”那武士应了一声,却没有立刻离开,犹豫着问道:“大人您为何不亲自去将今日的事情告诉义贤公,公方殿下如此无礼——” “正是我现在这个样子才不能去见义贤公!”松永秀久的耐心倒是不错,笑着解释道:“义贤公的脾气刚烈,他若是看到我这个样子肯定会询问,他一旦知道就会破坏长庆公苦心经营的方略,在细川晴元被讨灭之前,三好家还需要公方殿下的支持!” “属下明白了!”那武士露出了钦佩的神色。 “好,快点过去吧,言语方面注意些!” “是!” 看着属下离去的背影,松永秀久的脸上露出了得意的笑容,自言自语道:“这位将军的性子这么的刚烈呀,恐怕他在京都的时间还及不上其父呢!” 鹿谷。 鹿谷的日出,将东方的天空染成玫瑰和金黄色,勘兵卫凝望着渐渐散溢的光辉,黎明爬过森林和草地,将漆黑变为墨绿色,然后又变成青绿。溪水越过谷地,发出哗啦哗啦的声响,在阳光下反射出璀璨的光。在树林间隐约可以看到宫殿的遗迹,早在院政时期,这里就成为了法皇、上皇们休憩和遥控政治的所在。室町幕府建立后则成为了将军的猎场与别墅,而应仁之乱的残酷内战将这里的许多房屋摧毁,只留下残垣断壁供后人凭吊。 一声尖利的鹰鸣声响起,勘兵卫回过头,看到一声猎装的足利义辉已经出了帐篷,戴着皮手套的右手上站着一只猎鹰,正用小块的兔肉喂食。他赶忙屈膝行礼:“勘兵卫参见公方殿下!” “起来吧!”足利义辉满不在乎的挥了挥手,他的注意力已经被手臂上剽悍的猎鹰给吸引住了:“好凶猛的猎鹰呀!果然这猎鹰和武士一样,都是东国的好!”(足利出自源氏,起家是在东国,而佐渡也是属于东国) “殿下!”朽木藤纲打断了足利义辉的话,足利义辉也注意到自己有点失言,将猎鹰交给一旁的朽木藤纲,笑道:“兵卫佐,今天打猎你便替我牵马吧!” “啊哈!”勘兵卫赶忙起身牵来战马,足利义辉飞身上马,从朽木藤纲手中接过猎鹰,高声道:“开始吧!”便策马向前冲去。 勘兵卫赶忙快步跟上,宽广空旷的谷地在他们眼前展开,平坦辽阔直到远处的丘陵,没有树木,没有道路、也没有建筑,只有一片片的长草,在风的吹拂下摆动如同波浪。两排武士在前面,他们将衣袖扎好,用长枪拍打两边的草丛,驱赶着猎犬,好惊起猎物,而足利义辉则在后面策马慢行,手擎猎鹰,等待着猎物的出现。突然,草丛中一只野鸽被惊起,扑打着翅膀飞向天空,足利义辉眼疾手快,飞快的解开脚扣,发出口令。那只猎鹰飞快的离开手臂,扑了两下翅膀就自冲天空,那野鸽赶忙改变方向,企图避开猎鹰的追击,但猎鹰并没有尾随,而是用力扑打了两下翅膀,爬到了野鸽的斜上方,然后收敛翅膀,以惊人的速度服从下来,截住了野鸽,一同扑进草丛中。 第两百零八章新点子 “抓住了,快将猎物取来!”足利义辉发出欢呼声,一名距离最近的武士赶忙策马跑了过去,几分钟后他从草丛中捡起那头猎鹰和脖子已经被折断的野鸽。足利义辉发出口令,猎鹰回到他的手臂上,发出不满的鸣叫声。足利义辉欣喜的抚摸着猎鹰光滑的羽毛,取出一小块鲜肉递给猎鹰,笑道:“别生气,这是给你的!” 就这样,足利义辉驱犬策鹰,在鹿谷行猎。转眼就已经是日落时分。朽木藤纲上前低声道:“殿下,时间不早了,回二条城吧!毕竟三好义贤公从四国远道而来,不能让他等得太久。 对于足利义辉来说,这真是个美好的日子,猎鹰在天空盘旋,草海波浪,部下驱赶着猎犬,穿行其间。随着一阵阵清风吹来,给他的脸上带来一阵凉意,足利义辉只觉得心情平静祥和,他可不想被什么三好义贤自己的心情。他仿佛没有听到朽木藤纲的话,只是着自己的猎鹰。 “将军!”朽木藤纲提高了嗓门:“时间已经不早了,请您回二条城!” “不!”足利义辉转过身来:“今晚就在这里宿营,夜里我要猎山猪!” “猎山猪?”朽木藤纲的额头上已经渗出一层薄薄的汗珠:“可是山猪是极为凶猛的,这也太危险了!而且三好义贤他——” “藤纲!”足利义辉打断了朽木藤纲的话:“我是清和源氏的嫡传,八幡太郎的子孙,难道连几头山猪都对付不了吗?三好义贤不过是阿波一国的守护代,难道他不应该耐心等待身为将军的我吗?” “可,可他是三好长庆的二弟,如今三好家才是近畿势力最为强大的大名!殿下您应该——” “正是因为如此,我才要让他明白武士的名分!”足利义辉冷笑道:“三好长庆为何要请我回京都?还不是想要借助我的名分?如果因为他拥有实力我就要退让的话,那干脆让他来做这个将军好了!” “这个——”朽木藤纲哑然,足利义辉挥了挥手,高声道:“扎营,明天我再回二条城!” 让朽木藤纲欣慰的是虽然足利义辉虽然白天表现的极为任性,但并没有将自己置于危险之中——他并没有用弓箭或者长矛猎山猪,而是选择了一种十分安全的方式——铁炮。他让武士在水源地附近的一棵大树上打了个平台,然后拿着铁炮守候在平台上。野猪是一种视力很差,主要依靠嗅觉与听觉的动物。站在树上一来可以让避免野猪的攻击,而来居高临下,也可以更好的发挥铁炮的威力。足利义辉的运气不错,只等到初更时分便射杀了三头野猪——两小一大。生怕遇到意外的朽木藤纲赶忙劝说其到此为止,得意洋洋的足利义辉这次倒是没有拒绝他的建议。 “藤纲!”足利义辉笑吟吟的向一旁的部下说:“铁炮可真是一种奇妙的武器呀,即便是像山猪这样的猛兽,也抵挡不住他的一击。这么看来我花了那么长时间修炼的弓矢之道简直都是白费了!” “殿下!”朽木藤纲答道:“事情没有这么简单。虽然铁炮的威力比弓箭大,但射击准备的时间很长,步骤也很繁琐,在战场上很少有人能够冷静的发射,而且铁炮和火药也极为昂贵,并不能完全取代弓箭的。” “是吗?”足利义辉笑了笑,目光转向一旁的勘兵卫,问道:“兵卫佐,这些铁炮是佐渡守献给我的,与常见的铁炮有些不同,想必你应该对这种武器十分熟悉吧?” “回禀殿下!在下主君献给您的铁炮乃是从南蛮人那里传来的,与我国常用的铁炮有些不同,射程更远,更准确,但是也更加笨重,由于有支架的缘故,明国人称其为斑鸠腿铳!” “嗯,我忘记了佐渡守与南蛮人关系匪浅!”足利义辉笑了起来:“那是否可以请佐渡守向南蛮人要求为我打制几支射程更远,更准确的铁炮呢?比如说可以击中两百步外的目标呢?” “两百步外的目标?”勘兵卫的一愣,额头上渗出一层薄薄的汗珠:“这,这个恐怕就比较困难了!在下斗胆问一句,殿下您是想要用这种铁炮射杀什么猎物呢?” “这个——”足利义辉被勘兵卫问住了,他灵机一动,笑道:“自然是熊,是巨大的黑熊。呵呵,兵卫佐,你回去后务必告诉佐渡守,让他替我打制这种铁炮,一切都拜托了!” 听到将军竟然用如此恭敬的用语提出要求,勘兵卫赶忙跪在地上,大声道:“公方殿下请放心,在下一定会把您的命令带到!”他是如此的兴奋,以至于根本没有注意到一旁的朽木藤纲担忧的眼神。 中左所,钢铁街。 “你跟我来,大掌柜要见你!” 白河不安的在自己的皮围裙上擦了擦手,在这个岛上“大掌柜”这个名词只能代表一个人——那个高踞权力金字塔塔尖的人。白河不知道周可成为什么要见自己,但他不希望自己眼下的生活被打破——确实在岛上很累,每天天刚刚亮他就升起炉火,直到太阳完全下山后许久他才躺到床上,但他留下的每一滴汗水都得到了回报——铜钱和银锭,这位周大掌柜没有撒谎,在这个岛上果然有做不完的活计,也绝不赖账。看着日渐沉重的钱袋,白河已经渐渐不那么回想南安的那个破屋子了。 “小人回去换件衣服,身上邋遢的很!” “不必了,大掌柜要立刻见你!”通传的人是土著卫士,怪异的口音,刺青的脸,腰间的佩刀让白河脸色变得越发难看,他看了那卫士一眼,解下腰间的皮围裙,跟着那卫士穿越钢铁街,来到那栋两层楼的木屋旁。那卫士站在门口通传了一声,便打开门对白河道:“你进去吧,大掌柜在里面等你!” 第两百零九章兼并 白河点了点头,咽了口唾沫,走进门去。他看到一个身材高大的青年汉子坐在长木桌后面,在他的左手便坐着一个书生,右手边是一个少年,木桌上摆放着几样铁器,他正拿着其中一件端详把玩。那青年汉子听到响动时抬起头来,白河赶忙跪了下去,用颤抖的声音道:“小人白河拜见周大掌柜!” “你就是白二掌柜吧?起来说话吧!”周可成笑道,他拿起一个铁件问道:“看这上面的标记,这是你们铺子出的货吧?” 为了确保铁器的质量,按照周可成的要求,所有在岛上开设铺子的铁匠都必须有一个特有的标记,并在兰芳社那里登记,出产的铁器也必须都打有印记,否则不予接收。白河也不例外,他接过那个铁器,辨认了下,心中咯噔一响:“不错,正是小人铺子出产的,莫非有什么差错?” “不,不!”周可成笑了起来:“按照质检人员的回报,上个月你们铺子的铁器质量是最好的,各项工序都一点不漏都做过,而且大小误差也最小。我今日请白掌柜你来是来感谢你的!” “呵呵!”白河干笑了两声,这才松了口气:“咱是个手艺人,既然大掌柜的给了钱,咱自然要实心做事,这也没什么好谢的!” “话不能这么说!”周可成笑道:“做得好就要赏,做得差就要罚,白师傅你既然做的好,那就应该好好奖赏,要不然谁还好好做事了?”他说到这里,站起身来:“这样吧,下个月还要一千把斧头,还有两百把镰刀的订单,也都交给你了,你看如何?” 一瞬间白河几乎被巨大的喜悦给冲昏了,一千把斧头、两百把镰刀,自己从中赚到的钱在县城周围足够买二十亩好地,自己也能算一个小粮户了。但喜悦来的快,去的更快,他苦笑着答道:“周大掌柜,请见谅,小人恐怕没法答应?” “哦?那是为何?你不想挣钱了?” “怎么会!”白河苦笑道:“我哪里不想挣钱,只是就您眼下的活计我都得没日没夜的赶,一下子这么大一批货过来,我无论如何也是干不完的。” “你的意思是人手不够是吧?”周可成笑了起来:“这个没有问题,小七,你把事情和白掌柜说一说!” “是,师傅!”小七应了一声,对白河笑道:“白掌柜,同安胡掌柜、刘掌柜,还有刘五店的曲掌柜他们三家的铺子因为出品铁件的质量问题,违反了原先与我们兰芳社签的协议,要支付一笔罚金。由于他们无力支付罚金,所以他们的铺子已经全部破产和清算。我师傅的意思是想要请你接手他们这几家的铺子,联合起来成了一个大的工坊,把这批订单吃下去!” 白河被小七话中一连串新名词弄得稀里糊涂,唯一弄明白的就是要让自己接手他们这几家铺子,还有把订单吃下去。他的脑袋顿时摇的和拨浪鼓一般:“周大掌柜、小陈头领,这怎么能行?胡掌柜、刘掌柜、曲掌柜都是大铺子的,家传几代人的手艺了,手下的工匠最少也有十来个,我哪有这个本事吃了他们?再说我也没钱买下这些铺子呀?” “这个不要紧!”周可成笑了起来:“这几家眼下还不清罚金,铺子已经抵给兰芳社,人也要给我们干十年的活,有知县衙门的帖子,他们要是敢不认,我一张帖子抵到衙门去,他们就得在黑牢里喂跳蚤。你没有本钱不要紧,可以拿自家的铺子和技术入股嘛,这几家铺子的资产就当我的股金,算到你那白记铁匠铺去,你占三成,我们兰芳社占七成,如何?” 徐渭坐在木桌旁,冷眼旁观白河张口结舌,一副不敢相信的样子,自己却不动声色。他来到中左所已经有两个多月了,可他与周可成相处的时间越长,便越发现这个男人身上的疑团却越多。像方才的事情他并不认为周可成是在对这个铁匠耍什么手段——因为这完全没必要,以周可成现有的地位他说的任何话那铁匠都只有俯首听命的份,可为何他还是要采用这种法子呢?徐渭虽然不清楚其所以然,但却明白背后一定有深意,只是自己现在还不明白罢了。 “如何?白师傅!”周可成笑道:“你若是不反对,那我便是当你应允了!” “周大掌柜,请恕小人多嘴!”白河大着胆子问道:“为何您要将这几家铺子让小人经营,那几位师傅论名声,论铺子大小都远胜于小人我呀?” “很简单。因为你是个实心办事的!”周可成笑道:“这两个月来你的铁件里出差错的是最少的,而且都依照我们制定的规则,从不偷奸耍滑,像您这样的人才,我不把铺子交给你,交给谁?” “多谢大掌柜夸奖!”白河有些不好意思的笑了起来:“咱们手艺人,吃的就是手艺饭,可不敢偷奸耍滑。不过这么多家铺子,要是管的不好——” “这个你放心,是能力不及还是耍心机手腕,周某还是分得清楚的!”周可成冷笑了一声:“白师傅,周某人可以先给你透个底,中左所上有二十多家铁匠铺子,这个是多了。到了最后至多剩下个三五家,只要白师傅你用心做事,把心思花在铺子经营和手艺上,最后总有你一席之地!” “是,是,小人一定尽心尽力!”吃了周可成这颗定心丸,白河总算是松了口气,千恩万谢的退了下去。 “徐先生,你待会在这几家铺子都去一趟,把工人的名册重新整理一下!” “是!”徐渭应了一声,他此时再也按奈不住心中的疑问,装出一副不以为意的样子问道:“东翁,既然那几家铺子已经被是您的了,为何要与那白河合股,而不是派一个得力可信的人经营呢?” 第两百一十章背后 “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还有谁能比铁匠更懂得经营铁匠铺子?”周可成笑道:“再说任凭多忠实可靠的长工,还是及不上在自家田地耕种的农夫。我与他合股,这铁匠铺子便有他的一份,由不得他不卖力气。” “东翁此言有理,不过方才您为何又说最后中左所上二十多家铁匠铺子最后只会剩下三五家?” “这就是分工的好处了!”周可成笑道。 “分工?” “不错,便拿铁钉打个比方吧,徐先生,你可知道打制一枚铁钉需要几个工序?一共六个工序!若是让一个工人打制铁钉,任凭他技术如何熟练,一天下来能打制百余枚铁钉便最多了!但若是挑选六个工人,每个工人专门执行一个工序,那一天下来便可打制两三千枚,这是为何?因为若是只让一个工人打制铁钉,那么这个工人就需要学会六个工序,而如果让每个工人只专门执行一个工序,那后者必定比前者要熟练的多,自然效率也要高得多!” 听了周可成这番自问自答的叙述,徐渭用了好一会儿功夫才勉强理解了其中的含义,问道:“东翁,分工固然好,可这和最后只会剩下三五家有什么关系?” “这还不简单?”周可成用恨铁不成钢的目光看着徐渭:“要想分工,这家铺子的规模就要足够的大,你想想光是铁钉就有六个工序,那其他更加复杂的铁器岂不是工序更多。这么多道工序,还有其他的工种,一家铺子的工匠少说也要七八十人,算上学徒要两三百人。这样的大铺子生产出来的铁器又好又便宜,你说小铺子争得过他们吗?时间一久,这些小铺子自然会被其并吞了,最后自然只会剩下三五家” “东翁!”徐渭思忖良久之后问道:“那您这么做又是为何呢?毕竟这铺子也不全是您的。” “自然是提高效率,压低成本呀?”周可成笑了起来:“现在他们一具铁犁的成本就要一两多银子,我从他们那里采购的成本肯定不能低于这么多;可要是成本降到五钱银子,那我用八钱的采购价就够了,成本压低了,走的量就大了,利润自然更多,这对于我来说就是最大的好处了!” 徐渭哑然,倒不是他比周可成笨,只是双方的思维方式完全不在一条路上。徐渭的思路是典型的封建士大夫的思路,重要的是确定名分;而周可成却对所有权、名分看的不是那么重要的,看重的是利润,以及本身资本的增值。角度的差异自然带来了处事手腕的差异。徐渭本能的感觉到了这种新思想隐含的威胁性,但又有几分好奇与向往。 “东翁,我有点事情就先告退了!”徐渭站起身来,向周可成躬身告别,周可成笑道:“徐先生自便!” 看着徐渭出了屋子,周可成伸了个懒腰,向小七问道:“接下来还有什么事情?” 小七翻了翻手中的记事板,答道:“打制新式鸟铳的事情,就是那位倭国将军要的!” “哦,哦!”周可成拍了拍脑袋:“就是那个想要刺杀三好长庆的足利义辉?” “对,就是这个!”小七犹豫了一下问道:“师傅,你真的打算做这件事情吗?” “当然,为什么不,这对我们兰芳社来说可是求之不得呀!”周可成笑了笑,继续解释了起来:“我们是商人,还是异国海商,那对我们来说最糟糕的事情就是倭国也像大明一样,变成一个统一的国家,你想想,我们为了在大明弄一个可以贸易的口岸,花了多少心力功夫呀?还要一天到晚的担心哪天被朝廷一纸诏书给封了。这个不能买,那个不能卖;而在倭国呢?只要有钱,什么都可以买,什么都可以卖,即便有一两家大名拒绝,我们大可与其他大名交易便是。谁好谁坏不是显而易见吗?” “这倒也是!”小七点了点头,出身浙江沿海渔民的他对于大明海禁对海上贸易的危害可是有切身体会的,眼下堺港早已成为兰芳社的最重要利润来源地:船只载运着从泉港转口的明国手工业品;台湾出产的硝石、白糖、少量生丝、鹿皮;朝鲜出口的人参、药材、书籍进入堺港,而满载着日本出产的红铜、白银、金沙、倭刀、折扇返回淡水。假如日本出现一个统一的政府,哪怕只是一个控制了近畿地区的有限政府,都必然会对现存的贸易加以限制,尤其是兰芳社最重要的出口货物是金银铜这些可以铸造货币的贵金属,这不啻于是在吮吸这个国家的鲜血,任何一个负责任的政府都会对这样的行为予以打击的。 “师傅您就是因为这个才答应帮助那个足利将军的,可刺杀未必能够成功呀?” “也不光是因为这个!”周可成笑道:“那个三好长庆是幕府管领代,也是潜在的近畿之王,而那个足利将军则是名义上的武家首领。前者有实力,而后者有大义名分,两边加起来才能够维持近畿的安泰。即便这次刺杀失败了,那也意味着双方的这层合作关系已经撕裂,近畿将会爆发新的内战,这对于兰芳社可就有莫大的好处了!” “好处?” “没错,莫大的好处!”周可成重复了一遍方才的话:“首先,如果发生内战,三好家必然会向堺港勒索军费,而这样一来,许四爷就更容易在堺港的和议会中通过加强堺镇防御力量的提议了。” “不错!”小七拊掌笑道,作为兰芳社的高层,他知道周可成对日本实际上是有三条相对独立的路线的:与岛津家的反大友、松浦同盟;对佐渡的直接占领;在堺镇的通商贸易。 第两百一十一章车床 在这三条路线中,最早开启的便是对堺镇的贸易。与佐渡以武力为主的强硬策略不同的是,在堺镇周可成采取了十分柔软的间接策略,计划首先加入和议众,然后利用和议众控制整个堺镇,使之成为兰芳社控制整个近畿地区经济命脉的枢纽。但与佐渡攻略突飞猛进不同的是,兰芳社在堺镇的方略进行的并不顺利,虽然在纳屋老板今井宗久的举荐下,许梓已经加入了和议众,但在日本特有的“腹艺”面前,身为异国人的他在和议众之中根本没有什么发言的机会,更不要说提出什么有影响力的提案,并加以通过了。而要想打破这种局面,唯一的办法就是将堺镇至于一种危险的境地,因为只有这样许梓才能够凭借其背后隐藏的武力集团在提升在和议会中的发言权。 “其二、如果足利义辉与三好长庆撕破脸,多半是足利义辉败北。只要他没有死,多半会逃往近江国、或者别的大名那儿,想要借助他们的力量回到京都。如此一来近畿的战争就会长期化,这对我们来说也是有利的,战争越是激烈,所需要的硝石就越多;堺镇需要我们军事力量的保护的可能性就越大。一个撕裂的、战争频发的近畿无论是对于我们还是堺镇来说,都是极为有利的!” “师傅说的有理,只是那个足利将军提出的要求有些过分了!”小七叹道:“能射中两百步开外目标的鸟铳,那将军为啥不上天呢?” “天下之大,无奇不有,能射中两百步开外的鸟铳倒也不是没有!” “师傅,您不是开玩笑吧?”小七瞪大了眼睛:“当真有这样的利器?”他可不是明末那些双手不沾火药就敢写《火攻要术》等兵书的书生,兰芳社的商船往来于北至南千岛群岛,南到升龙城、北大年(泰国南部古港口),见识过各种各样的火器。当时质量最好的滑膛火绳枪配上最好的射手也就能保证80步左右的命中,百步已经是匪夷所思,两百步那根本是天方夜谭。 周可成笑了笑,打开右手边的抽屉,从里面取出一个卷轴来,在桌子上铺开了,小七赶忙细看,粗看是一张木床,下面有两个脚踩的踏板,中间用绳索连接着一个大轮子,那木床上还有几个部件,却不知道其用途。 “师傅,这是什么?”小七指着那木床问道:“与那可在两百步外射中目标的鸟铳有何关系?” “这是车床!”周可成回答的很简单:“具体的事情你不要问那么多了,下个月你挑几个手艺精湛的木匠把这个做出来!” “好,好!”小七兴奋的连连点头:“不用那么久了,我立刻就去找人,师傅您在这等着,最多半个时辰就人齐!” “不用这么急,下个月再找人!酒还是要等到发酵好了才好入口!” “酒?”小七一愣。 “没错,事情也是一种酒!”周可成的脸上露出了神秘的笑容。 正如周可成预料的那样,在接下来的几天里白河并吞了其他几家铁匠铺子的事情在所有工匠们中引起了巨大的反响。凭借过往的经验,绝大多数人一开始认为这不过是有权有势者给他们设下的又一个圈套罢了。但随着时间的流逝,谣言渐渐被事实所击倒,确实那那几家铺子的工匠们都被归拢到了白河指挥,当然最具有决定性意义的是月底的结算——兰芳社的出纳依照铺子里实际出产的铁件支付了货款,黄灿灿的铜钱和白花花的银子晃花了工匠们的眼睛,谣言也不攻自破。工匠们用艳羡和妒忌的眼光看着白河,抱怨自己为啥没有这样的好运气——从一个只有两个工匠的小铺子一跃而成整个中左所上最大的铁匠铺子。 因此不难想象当另外三名工匠得到传召时的感觉了,他们飞快的换上了自己最整洁的衣服,怀着忐忑的心情,推开那栋两层小楼的大门。 “我听说几位的手艺在这中左所的工匠里都是数得着的!”周可成从桌子上取出一张图纸:“你们先看看这个吧,谁能将其打造出来,我重重有赏!” 工匠们的脸上掠过一丝失望之情,周可成注意到了,微微一笑:“我方才说过了,是重重有赏!比如说赏三十两,金子!”他在“三十两”与“金子”稍微停顿了一下。 周可成的许诺起到了效果,工匠们的呼吸一下子变得粗重起来,即便明代中国的金银兑换价格没有后世那么高,但三十两金子在当时也至少能兑换个二百四五十两银子,这大概等于一个技术熟练的工匠三四辈子能够积攒下来的现金收入了。年纪最大的一个匠人强压下激动地心情,跪下去磕了个头道:“周大掌柜的,小人几个本事有限,只怕耽搁了您的事,要不让小人几个先看着图纸合计一下,先拿出个章程出来?”另外两个工匠这时也明白了过来,这赏金如此丰厚,事情肯定不简单,反正这三十两金子的重酬即使三人来分也很丰厚了,还是小心点,不要把话说的太满为上。 “对对!” “还是先看看图纸再说!” “好,小七,你将图纸拿给他们!” 三人从小七手上接过图纸细看起来。那三个工人看了两遍图纸,又交头接耳了一会,为首的那个年纪最大的工匠说:“大掌柜,若是就这图纸上的,小人倒是也打制的出来,不过敢问一句,这图上画的到底是个什么?” “是泰西那边一台加工铁件的机械,弗朗基人叫这车床!”周可成也不隐瞒,他这张图纸上画的便是一张最原始的脚踏车床,以脚踏为动力,通过绳索和皮带将动力传导给转轴让待加工的零件高速旋转,然后用车刀、钻头等工件进行近一步的加工,结构和我们小时家中的脚踏缝纫机有些相似。 第两百一十二章加工 虽然以现代人的眼光看来,图纸上这台脚踏车床可谓是简陋之极,但相比起原有的加工方式来说,脚踏车床对零件的加工效率、精度都不啻于革命性的飞跃。就以鸟铳为例,一支鸟铳是否安全精准取决于其枪管内壁是否光滑、笔直、气密。当时枪管的打制方式有几种,但花费工时最多、技术含量最高的一部分就是对枪管外壁打磨,对内壁鏜光,即便是技术极为熟练的工匠,几天下来也就能鏜光一根枪管。但如果采用车床,哪怕是这种最原始的人力驱动脚踏车床,工作效率和精度也可以大大提高,毕竟人的下肢力量要远远大于上肢力量,在工作时也可以让下肢负责动力输出,而工人的注意力可以集中在零件上,自然效率大增。 “车床?”那工匠笑道:“小人看倒有几分像是陶匠制作陶胚时候的转盘,也是一边用脚踩,一边手上做事情。大掌柜请放心,我等十天时间必能做好!” “好!”周可成笑道:“我给你们十五天时间,只要做好了,赏金不会少你们一文!” 时间过得飞快,那老工匠果然没有食言,七天后周可成便得到消息车床样品已经好了。周可成赶忙来到作坊,只见一台车床已经放在墙角,他走到车床旁,用力踩着踏板,果然那根铁轴高速旋转起来,脚上的踏板传来稳定的压力,显然传动部分的皮带效果很不错,他满意的点了点头,正想夸奖工匠们几句,却感觉到车床的平板上有一点不平,仔细一看才发现上面是雕了两条游龙戏珠图,活灵活现,栩栩如生。 “这,这,为何要在车床上雕刻这玩意?”周可成又是好气又是好笑。 “回大掌柜的话!”那老工匠见周可成着了恼,小心的上前答道:“咱家听这车床上有一个‘床’字,想这大户人家的床上都有些花纹,便也雕上,也好讨个吉庆了。只是乡下人见识少,只怕雕的不和您的心意,还请见谅!” “哪个让你在这上面雕这玩意了?”周可成听了那老工匠的回答,不由得哭笑不得:“这是放工件的地方,越是水平越好,快都给我铲掉,以后若是我没有特别说,这些龙呀、凤呀的,都不要了!” “是,是!”那老工匠赶忙连声称是,他动作快得很,几下功夫便把那些雕刻都铲平了,又用刨子刨的如镜子一般。周可成满意的点了点头,笑道:“你们先都退下吧,我先试试这机器。” 工匠们应了一声,退出作坊。周可成立刻让侍卫将前几日让铁匠铺子打好的钢鏜刀、卷好的枪管、还有一瓶油脂拿来。他将鏜刀接在车轴上,用力踩了两下踏板,那鏜刀立刻高速旋转起来。他倒了一些油脂上去,又将枪管的内膛对准鏜刀,立即屋子里充满了一种几乎将耳膜刺穿的尖利声响,可听在周可成耳里,这种声响几乎是最美妙的音乐了。 两刻钟后,周可成走出作坊,脏乎乎的脸上发出兴奋的光,对那三个工匠说:“你们三人都叫什么名字?” “回大掌柜的话!”那老工匠小心的应道:“小人姓林,家中行二,村里人都叫我林二,他们两个也姓林,一个叫林阿土,另外一个叫林水成!” “哦,你们三个人都姓林,倒是巧的很!”那老工匠见周可成心情不错,大着胆子笑道:“其实也不算太巧,在这闽南林姓本就是大姓,俗话陈林半天下嘛!” “还有这个说法,我倒是不知道了!”周可成笑了笑,做了个手势,示意小七将赏金发给三人,话锋突然一转:“三位从我这里领了赏金回去可有什么打算?” 那三名工匠正欢喜间,没想到周可成突然提出这个问题来了,不由得一愣,年纪最大的林二还在想着怎么回答,年纪最轻的林水成已经笑着应道:“承老爷的恩情,得了这笔赏钱,加上前两个月的工钱,俺回去就让俺爹娘去买他十来亩上好的水田,再买两头牛,也算是个粮户了,可以讨个媳妇了!” “你打算买地!”周可成目光转向旁边那个工匠,问道:“林阿土,那你呢?” “嘿嘿!”林阿土干笑了两声:“俺没有那么好命,俺爹临走前在床上躺了三年,把家业折腾逛了不说,还欠了一屁股的烂账,还清了烂账之后也不知道能剩下多少。” “哦,那你若是没有这些欠账的话,打算拿这笔钱做什么呢?” “自然也是买地!”林阿土笑道:“还能干什么,只不过前两年闽南这边都是风调雨顺的,收成都不错,就算有银子也未必有人愿意卖给我!” “那林二你呢?”周可成有点失望的向那老工匠提问。 “呵呵,俺那个幺儿还小,原本打算带在身边把手艺学好些看看能不能自立门户,既然有了这笔钱,我便打算给他买个几亩上好的水田,让他早点成家立业!” “买个几亩上好的水田?你那幺儿手艺学得不好?” “回大掌柜的话,俺那幺儿手艺倒也还过得去,也算得上是祖师爷有赏饭吃的,只是这手艺人的饭可不好吃呀!”说到这里,他禁不住长叹了一声。 “这个也未必吧?”周可成笑道:“你们三位在我这里挣的,恐怕种个十年八年也未必挣的到吧?” “那是,那是!”林二笑了起来:“可问题是像大掌柜您这样善心的东家,我们几辈子也未必能碰上一个呀?” “善心?”周可成笑了起来:“左右不过是你们干活,我给钱罢了,这不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吗?我倒要听听你们说说我是怎么个善心法?” 第两百一十三章农夫的优势 三名工匠交换了一下眼色,虽然他们并不知道为何这位有钱有势的老爷为何要问自己这些问题,但有钱就是大爷这是从古至今的通理。那林二唱了个肥喏,笑道:“既然大掌柜要听,那小人便说上几句,手艺人拙口笨舌的,若是有说的不对的地方,还请原谅则个,莫要怪罪!” “无妨,你只管说,我也不是那么小气的人!小七,你给这位搬张凳子来,让他坐着说!” “多谢大掌柜!”那林二见周可成如此,更是放下心来,他欠了欠身子,在那凳子上放下半张屁股笑道:“方才大掌柜的说我们手艺人干活,您给钱这是天经地义的道理,可手艺人最难的头一条就是干了活未必能拿到钱!” “哦,这是为何?” “您想想,让咱们干活的无非是官府、老爷、百姓三类,官府就不用说了,辛辛苦苦干了个把月,一句和买便拿了去,心好的还给些铜钱,心恶的便丢下几张宝钞,能把本钱拿回来就不错了;给老爷干活会好点,不过也好的有限,平日里拖欠着,三五个月才能去结一次账,到时还要给管家的打点,否则便给你挑三挑四,反正不让你快活;至于百姓也不是件容易事,他们身上多半没有余钱,买的少,也喜欢用其他的抵扣。您说我们手艺人苦不苦?” “原来如此,你说的也有道理!”周可成点了点头,暗想自己到底是把事情想得太过简单了,生活在市场经济盛行的现代社会的人们往往会有一种误解:等价交换是一种天经地义的事情,但事实上在人类社会的绝大部分时间里,等价交换是十分罕见的事情。因为市场经济必须有一个前提,那就是在市场中交易主体的地位是平等的,只有在这种情况下任何一方都无法强迫另外一方进行交易,等价交换才成为可能。 但在古代社会的绝大部分时候,人与人的地位是不平等的,而且这种不平等还是得到法律和社会道德保护的。因此无论是处于优势的一方都会理所当然的在交易中利用自己的优势地位,迫使对方以远远低于市场行情的价格出售自己的劳力和商品。在这种情况下,只有少数大商人可以凭借自身或者保护人的势力避免在交易中受到掠夺。而对于处于社会底层绝大部分中小生产者来说,交易几乎成为被盘剥的代名词。所以他的生产方式参与交易的部分越少,那他就越是可能多的保留自己的劳动果实。 如此一来,相对于其他职业农民就体现出其优越性了——除去盐和少量的铁器(盐税铁税也就成为了中国古代王朝重要的盘剥农民的手段),农民几乎可以生产所有的生活必需品。不管上层盘剥的多么凶狠,小生产者依然可以通过隐瞒、拖延等手段保留一部分自己的劳动果实,将其储藏起来,从而渐渐的改变自己的经济地位;而工匠就不同了,无论是什么工匠他都必须出售自己的产品,然后换取各种生活必需品,在这一过程中他们绝大部分劳动果实都被夺走,剩余的连维持生存都极为艰难。所以这几个工匠一旦有了机会就想方设法变成自耕农也没有什么奇怪的了。 “还有呢!”那林阿土见周可成态度和蔼,也大着胆子说道:“大掌柜,耕田的虽然辛苦,但一年四季里总有些时日是闲着的,可以松松筋骨,休息几天。可我们手艺人就不同了,手停口就停,一时一刻都歇不得,铁匠就在炉火边上烤;木匠腰弯的和弓一样;陶匠就更不用说了,整个人就是个泥人一样,脏的连路边的野狗都嫌他,您说有机会去种地,为啥不去?” “说的不错!”周可成点了点头,目光转向年纪最轻的林水成:“你呢?也是因为这些原因?” “也有,但不全是!”林水成笑道:“俗话说士农工商,四民之中最贵重的自然是读书人,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嘛,接下来便是农夫了,便是因为农夫也能参与科举呗。不怕大掌柜的笑话,咱家若是有了个聪明的娃儿,供他考上个秀才,举人什么的,便以后就能出头了。” 听了最后这个答案,周可成已经说不出话来,毫无疑问在这三个工匠中,这个林水成是“最有想法”的一个。确实对于当时的中国人来说,读书科举出仕才是真真正正的可以跃升阶层,改变家族命运的正途,有土斯有财,有财再读书出仕,这条路虽然艰辛,确实千千万万人正在走,而且全社会鼓励允许走的一条路。而周可成给他们指出的道路却并不那么有人,此时此刻他才感受到当初鲁迅先生的那句名言:“改造社会,须得先从改造人心开始!” 周可成将心中的挫折感拨到一边,强笑道:“听了三位的想法,我也明白了许多道理,不过即便三位有了银子,要想买地也不是那么容易吧?” “这倒是!”林二苦笑着点了点头:“咱们闽地山多地少,人口稠密,即便有银子也未必能买到地,更不要说是好地了。不过既然有了银子,也是有了个头绪了,等待机会便是了!” “不错!” “有了银子总比没银子好多了!” “不错,有银子比没银子好,可银子多还比银子少好!”周可成笑道:“三位还愿不愿意再在我这里做些事情,再挣些银子去?” 三名工匠交换了一下眼色,都从对方的眼睛里看到了狂喜,林二小心翼翼的问道:“大掌柜的莫非还有什么要抬举我们三个的?” “抬举倒是说不上,你帮我做事,我付你们钱,这不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第两百一十四章森记 “对,对,天经地义的事情!”林二已经笑的合不拢嘴了,他拍了拍胸口:“大掌柜的请放心,小人一定尽心尽力,把事情办好!” “这个车床既然试制成了,我现在想要个二十台!”周可成稍微盘算了下,这种简易的脚踏车床不光在加工火绳枪管,在造船、捕鲸炮、其他制造业上都有十分广泛的用途,而且稍微加以改装就可以用畜力或者水力驱动。更要紧的是还可以通过这个建立一支有经验的技工队伍,这几位虽然眼下一门心思做着地主梦,等情况变了就由不得他们了。 “二十台?”三人眼前一亮,这可不是个小数目了,这位周大掌柜果然是大气魄,那林二小心翼翼的问道:“敢问一句,您什么时候要?” “就这个月底吧,正好搭这班船和我一起回淡水!” “那不是只有十天时间了?”林二大惊失色:“这,这个恐怕有点赶不及了!” “就你们三个自然是赶不及的!我的意思是你们像白河那样,也搞一个作坊!” “像白河那样?”三人脸上都露出了艳羡的表情,白河在中左所的工匠中已经成为了一个传奇,一个父子两人的小铁匠作坊居然在短短几个月功夫已经成为了中左所上规模最大一个,,每天做不完的活计,而且不拖欠工钱——这才是最重要的。可以说岛上每一个人都在梦想着成为下一个白记铁匠铺。 “我也知道你们人手不够,其实这也不是没有办法!”周可成笑了笑:“这车床是你们自己做出来的,应该知道是多少个部件拼起来的吧?你们可以把不那么重要的部件交给岛上其他工匠们做,你们三个只做最关键的部件,最后你们再把他们拼起来不就成了?” “不错!”这林水成眼前一亮:“像踏板、皮带什么都交给别人做就是了,轮子、曲轴、桌面、转轴什么的我们自己做就好了,再找两个学徒帮手过来,快得很!”他与林二、林阿土两人商量了一会,向周可成问道:“大掌柜的,我们盘算了下,应该问题不大,敢问一句这一台车床您给我们多少银子?” “二两!”周可成答道:“木材、鹿皮和铁料我免费提供给你们,场地就用原先的场地,如何?” “好!二两就二两!”三人交换了一下眼色,便齐声应道,接着便要告辞去找人。 “且慢!”周可成叫住三人:“我这个人是先小人,后君子。既然我们定下来,那你们三个也要成立一个作坊,你们打算叫他什么名字?” 林水成想了想答道:“既然我们三人都姓林,那就叫林记吧!” “还是不要了!”周可成笑道:“你方才也说过了,闽南姓林的太多了,林记哪里记得住。这样吧,既然你们三个都姓林,那就叫‘森记’吧,森林的森,三根木头嘛!”周可成拿起笔来,在纸上一边写一边说道。 同安,林府。 “茂贞兄,茂贞兄!”一个熟悉的声音从院外传来,正在书房里与吴可卿说着闲话的林希元眉头微微一皱,不快的说:“那个吴世贞怎么搞的,不过一个侄儿考上了举人,便在老夫府上大呼小叫的,当真是一点体统都不讲了!” “林老爷息怒!”吴可卿笑道:“想必是团防局有要紧事,情急之下才失礼的!” “哼,情急之下就可以这样吗?”林希元冷笑了一声:“也不知道他那些圣贤书都读到哪里去了!” 吴可卿微微一笑,却没有继续说什么,他也知道林希元这般恼怒的真正原因。原来在外面大呼小叫的便是那位南安的吴老爷,他与林希元一般都进了团防局,林希元是帮办,他成了会办,两人原本关系倒也还过得去,可进了团防局之后,便为了收上来的那几万两银子生出不少支吾来,那吴世贞对林希元从中拿出一大笔给了周可成十分不满,三番两次的出言反对,林希元对这位同乡的观感也就每况愈下。像吴可卿这样的聪明人,自然知道这两人的过节不是在声音大小上,自然不会白费唇舌劝解。 “茂贞兄!”吴世贞从外间进来,便劈头盖脸的喝道:“你做的好事,出大麻烦了!” “吴老爷坐下说话!”林希元指了指对面的椅子:“来人,给吴老爷上茶!” “这时候还喝个屁的茶!”吴世贞却不坐下,上前一步唾沫星子几乎喷到了林希元的脸上:“你知道吗?出大事了!” “大事也好,小事也罢,吴老爷尽管开口便是!”林希元冷笑了一声:“若是再这样大呼小叫的,老夫就要送客了!” 吴世贞没想到林希元这么不给自己面子,不由得一愣,嘴巴张了张最后方才说:“曾一本攻破了潮州,杀掠数千人,欧阳必进以俞大猷为两广备寇都指挥,这贼子定然会杀过来的!” 吴世贞没想到林希元这么不给自己面子,不由得一愣,嘴巴张了张最后方才说:“曾一本攻破了潮州,杀掠数千人,欧阳必进以俞大猷为两广备寇都指挥,这贼子定然会杀过来的!” “曾一本?”林希元皱了皱眉头,吴世贞口中的曾一本乃是漳州诏安人,早年便出海为盗,出没于粤闽两省之前,有船上百,人近万人,在福建沿海的海寇中算得上前几的人物了,林希元拉拢周可成搞团练局也有几分是为了此人,只是前几年他一直都在广东那边活动而已。当时俞大猷已经是名满天下,欧阳必进用他来执掌两广海防,曾一本肯定会避其锋芒,往福建沿海来的。 第两百一十五章膛线 “林茂贞,我没时间和你在这里耍嘴皮子!”吴世贞看到林希元那副样子,早已气不打一处来:“兵来将挡?你拿什么挡?就那千余练了一个多月的团丁?我昨天去过了,你那些团丁手上连趁手的兵器都没有,铳炮更是全无,你拿什么去挡曾一本?” “这个——”林希元脸色微红,团防局毕竟不是他一个人说了算的,收了银子上来就要顾着各家的好处,他这些日子都在忙着在各家之间搞平衡,反倒是把编练团丁的正事给落下了。一旁的吴可卿赶忙出言打圆场:“吴老爷,既然兵器铳炮不足那就赶快让工匠打造就是了,眼下正是要紧的时候,还是和衷共济的是!” “吴可卿,你别在旁边和稀泥!”吴世贞呸了一口:“我看到兵器不够后就让人赶快把铁匠拘来打造,可一问才知道漳泉两地的铁匠多半都去中左所了,让你的那个周大掌柜雇去了,没有铁匠,哪来的兵器?” 林希元这才明白吴世贞为啥这么大火气,也有几分尴尬,强笑道:“还有这等事?那周可成也有些过分了,这样吧,我去和他打个招呼,让他把铁匠都放回来。再说他雇佣那些铁匠不也是为了御倭吗?” “御倭?”吴世贞冷笑了一声:“林茂贞你给那家伙的汤灌晕了吗?那个周可成横行海上那么久,手上没有几件趁手的家伙?他在中左所那边搞了好几个月了,多少兵器也打出来了,用得着搞出这么大的阵仗出来?你也不想想,他是要御倭还是要对付我们!” “对付我们?不太可能吧!”林希元笑道:“他周可成花了这么大功夫才弄到一个海贸的地方,会这么抢一把就走?” “哼,商贾之徒,唯利是图,有什么事情做不出来的?”吴世贞冷笑了一声:“林茂贞你是在玩火,别忘了你的祖宗家业可都在同安,出了事情你也跑不了!”说罢他连茶也不喝一口,便气哼哼的走了。 被吴世贞这一番抢白,林希元脸上也有几分难看,他喝了一口冷茶,强笑道:“吴世贞这厮虽然有点大惊小怪的,但我们要不要——” “林老爷!”吴可卿打断了林希元的话头:“这个时候您应该做的是去一趟中左所,曾一本也好,铁匠也罢,都应该与那周可成商议一番,毕竟这几个月他在中左所也花了那么多功夫,肯定不希望有人过来插一脚!” “也对!”林希元稍一思忖,点了点头:“那吴先生与我一同去?” “愿随林老爷骥尾!” 中左所,白记铁铺。 高速旋转的转轴驱动着勾刀切割着铳管的内槽,混杂着铁屑的椰子油流淌着,空气中弥漫着一种金属摩擦时发出的刺鼻铁臭味。周可成站在一旁,毫不在意尖利的噪音和糟糕的气味,一双眼睛死死的盯着正在机床旁操作的白河,仿佛一个色鬼在盯着的美人。 “大掌柜的,您看看这是不是合乎您的要求?”白河将制作好的一根铳管递给周可成,周可成接过铳管立即仔细眯起一只眼睛,看起铳管内膛的膛线来,只见六根细细的黑线均匀的旋转在铳管的内壁,看上去仿佛是天生的一般,肉眼几乎看不出错乱,周可成伸出手指摸了摸内壁,还有些粗糙。他满意的点了点头:“很好,不过内壁还有些粗糙!” “这个很简单!”白河笑了起来:“打磨一下就好了,有了您这机床,也就是一会儿的功夫。” “好!”周可成满意的点了点头:“照着这样子再给我刻八根,我就在这里等着,天黑前能完工吧?” “好嘞!”白河惊讶的看了周可成一眼,他倒也知道这几根是火绳枪的铳管,可像周大掌柜这样的大人物,至于在这里等着自己吗?不过他没有多问,又拿起一根铳管,回到机床旁坐下。 “东翁,东翁!” 外间传来了敲门声,周可成有些不耐烦的打开房门,看到徐渭正站在门口,神色紧张:“东翁,同安林老爷和吴先生来了!” “林希元和吴可卿来了?”周可成皱了皱眉头,依照他的计划,几天后他将带着车床和刻好膛线的铳管回到淡水,组装好之后前往堺港在幕后操纵日本近畿的那场大戏,在这个节骨眼上这两个人来了,和绝大部分计划可能被打乱的人一样,他不禁有点烦躁。 “这两个人来有什么事情吗?” “好像是为了曾一本的事情!”徐渭已经从自己的同乡口中得到了提醒:“还有您雇佣了太多铁匠!” “曾一本?他不是在广东那边吗?”周可成自然也听说过这个同行的名字:“难道他来福建了?算了,徐先生你先去应付他们一下,我先去换身衣服!” 周可成回到住处,先洗了把脸,又换了件干净的衣服,才来到那栋两层小楼。只见林希元坐在椅子上,一脸的不耐,周可成赶忙上前两步,拱手笑道:“我在外面忙一点事情,让林老爷久等了,恕罪恕罪!” 林希元也懒得和周可成客套:“周可成,你在岛上搞什么鬼,把漳泉两地的工匠都招过去了,连团丁的兵器都没法打制,你知道吗?曾一本来了,欧阳必进让俞大猷为做了两广备寇都指挥,广东那边的海寇都会北上,你说怎么办?” “欧阳必进让俞大猷为做了两广备寇都指挥?他眼光不错呀,两广百姓有福气了!”周可成笑道。 “我都快急死了,你还在那里开玩笑!”林希元也有几分着恼了:“别忘了,曾一本他要是打过来,中左所、泉港可都是玉石俱焚,那时候看你怎么办?” 第两百一十六章前哨 “林老爷你且息怒,这样吧,我先派条船南下去探探究竟,然后再做决断!”周可成笑道:“至于团丁的兵器,你把图样什么的交过来,我让工匠们加紧打制,肯定误不了事!” “探探究竟也好,不过最要紧的是把泉港的防务搞好!”林希元见周可成的态度还不错,怒气也去了几分:“曾一本有上百条船,麾下有近万人,千万小看不得!” “那又如何?”周可成笑了起来:“不过是些挂着芦帆摇橹的木头架子罢了,再多又有什么了不起的,林老爷你放心,有我兰芳社在这里,什么曾一本,王一本的,都动不了您半根毫毛!” 漳浦,东山海域。 海风吹过桅杆上的残帆,发出呜呜的声响,仿佛鬼啸。千疮百孔的船身随着波浪起伏,甲板上跪坐着二十余条汉子,都衣衫褴褛,留着月代头,神情凶悍,俨然是一群倭寇, “都听清楚了吗?我这次是奉了大殿的命令,前往打探那贼人的军情!只要你们一心奉公,立下功劳,不但可以摆脱罪人的身份,还能像我这样获得知行,成为大殿的御家人!”也许是因为太长时间没有使用的缘故,周良仲的日语说的有些结结巴巴的,但甲板上那些倭人们还是明白了他的意思,个个脸上都露出了狂喜的神色。原来这些二十余名倭寇都是当初佐渡岛羽茂、河原田、久知等几家国人的武士,为了消灭隐患,周可成便将这几家领地较大,实力较强的国人众连根拔起,尽数迁徙到了台湾来。周良仲在竹堑立功之后,周可成便将这些倭人居住的几个村落交给他打理,周良仲便将这理解为周可成任命自己做这几个村落的代官(代理主君执掌军事、民政、农政等事务的地方官)。他便依照古代日本的惯例,先从这几家国人众中挑选勇猛善战的武士作为自己的郎党,约有四十余人,还起了一个很没有创意的名字——中村众。作为这个小武士团的第一代首领,周良仲以周可成的“御家人”(本意为镰仓幕府时期与将军本人直接保持主从关系的武士)自居,日夜渴望着立下更大的功勋,从而青云直上,成为一城一国之主。 也许是上天听到了周良仲的祈祷,几天前周良仲带领着二十余名郎党押送一批货物从淡水前往中左所,抵达那里之后他立刻得到周可成的命令,登上一条斯库纳双桅纵帆船,听候小七的指挥。当船离开中左所,航行了一天多之后,周良仲才从小七口中得知此行的真正目的——他将伪装成一队遇上风浪与大队失散的倭寇,混入曾一本的船帮中,打探敌人的内情,为接下来的进攻做准备。 得知这一命令后,周良仲的第一个反应并非恐惧,而是狂喜,在与小七商议一番后,两人制定了一个颇为精密的计划:找一条旧船,将其帆具故意破坏,然后周良仲带着手下的郎党驾驶这条旧船前往曾一本部众所在的东山岛,想法混入其中,而小七则在附近一个人迹罕至的荒岛待机而动。 “神佛护佑,让我能像九郎义经公在坛之浦一战中那样立下大功,良仲一定修建庙宇供奉,决不食言!”周良仲正闭目祝祷,突然听到部下的喊声:“殿下,有船过来了!” “有船?”周良仲赶忙睁开双眼,跑到船首,只见一条单桅的快船正迎头驶了过来,一副来者不善的样子,赶忙高声喝道:“吹响海螺,所有人,披甲拔刀,准备迎战!” 随着呜呜的海螺声响起,周良仲的郎党们纷纷相互帮助着穿上胴丸和腹当,拿起倭刀、长枪以及弓,甚至还有两支火绳枪。周良仲也穿上具足,举起军配,站在前甲板,一副威风凛凛的样子。随着双方距离的靠近,对面的船速渐渐慢了下来,可以看出来船上的慌乱,显然他们对遇到这样一条倭船感觉到万分的诧异。 “你眼睛瞎了吗?怎么船上都是倭寇?”海寇首领恶狠狠的对负责瞭望的手下骂道。 “方才离得远,只能看清上面有人,哪里看得清是汉人还是倭寇呀!”瞭望手苦着脸答道。 “闭嘴,还敢狡辩,回去后看我怎么收拾你!”首领恶狠狠的骂道,旁边一名手下问道:“头,要打吗?” “打你个头呀!”首领给了说话那人一脚:“你看看那边的样子,是好惹的吗?再说咱们是求财的,倭人一个个穷的要死,打赢了除了条破船还能得什么来?” “那怎么办?” “调头,转舵回去!”首领吐了口唾沫,骂道:“晦气的很,想出来发笔小财,结果一文小钱都没挣到,遇到一群又穷又横的家伙!” 那首领指挥着手下转舵调头,正忙得不可开交,突然瞭望手跑过来说:“头儿,对面船上的倭人好像在和我们喊什么!” “让他们喊,关我们屁事,别理会!”首领向一旁的部下骂道:“还不快去做事,都皮痒了,想挨鞭子?” 砰! 正说话间,对面传来一声铳响,那海贼首领下意识的低头,随即大怒道:“娘的,老子不去惹他,他反倒来惹老子了!小的们,都亮家伙,让这些矮子晓得咱们的厉害!” 众海贼齐声应和,纷纷都去准备应战,那瞭望手却是个眼尖的,赶忙扯住首领喊道:“头儿,那铳是朝天放的!” “朝天放铳?”首领回头一看,果然看到对面船头那个倭人手里的鸟铳铳口喷出的白烟是朝天的,显然方才对方并非是朝自己射击,应该是其他用意。正疑惑间,只见一个身披盔甲,首领模样的倭人走到船头甲板,高声叫喊,说的还是汉语。 第两百一十七章混入 “对面船上莫要惊惶,敢问一句这里是哪里的海域?” “哪里的海域?”那海贼首领闻声一愣:“难道这些倭人连自己漂到哪里去了都不知道?” “想必是遇到大风浪了!”那瞭望手大着胆子说道:“头儿,您看看他们船那个惨样,当时遭遇的风浪相比不小!” “嗯!”海贼首领重新打量了一下对面的船,叹道:“都破成这样子了,的确小不了,你应一声,顺便问问他们的来历!“” “这里是大明福建东山海域!”瞭望手上前一步高声喊道:“你们是什么人,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对面的船上顿时混乱了起来,显然对面的回答给这些倭人带来了不小的打击,几分钟后才听到方才那个倭人高声问道:“我是平户的藩士中村良仲,这些都是我的郎党。我们原本是想要去明州的,不想半路遭遇到风浪,竟然漂流到了这里,船只也多有损害。可否请帮个忙,将我等待到最近的岛上,补充些淡水,修补修补船只,良仲不胜感激!” “从浙江那边吹这边来,好大的风浪!”海贼首领听得清楚,不由得咋舌道:“这样船都没沉,看来是命不该绝!也罢,都是海上混饭吃的,能帮便帮一点吧,只当是做点善事了。”他声音中倒有几分同情的意思。 “头儿说的是,肯定是龙王爷保佑!”海贼们纷纷点头,声音中多有悲悯的意思。这倒也难怪他们,当时船舶制造与导航技术还很原始,出海航行本来就是将脑袋拴在裤腰带上的事情,海上讨生活的人群本就十分迷信,加上他们看到这些倭人劫后余生,也不禁生出几分兔死狐悲的感觉,加上东山岛也距离这里不远,也就是做个顺水人情的事情。 “那你们就跟着我们走吧!”海贼首领让部下升了半帆,慢腾腾的往东山岛的方向行去,后面那条倭船便划桨跟在后面,黄昏时分才到了东山岛。 周良仲跳下甲板,双足陷入了沙滩之中,他还从未见过如此嘈杂拥挤的海滩,几乎每块可以供船舶停靠的海岸上都靠满了大大小小的船只,而目光所及之处都是人——他们掷筛子、喝酒、争吵、甚至厮打,但还没有看到有人拔刀相向。不远处的一处海澳已经被数十条大型的船舶占据:从船型上看应该是主要以福船和广船为主,它们在布满垃圾的海面上随风飘荡。凭借敏锐的目光,周良仲可以看到这些船上都装配有各式各样的铳炮,显然那应该是曾一本的精锐。 “殿下,有人过来了!”一个郎党低声道。周良仲转动目光,他看到十多名汉子正朝自己这边走过来,为首的那个依稀正是先前引路的那个海贼首领。他赶忙挤出满脸的笑容,用带着浓重口音的汉语喊道:“多谢大人为我等引路!” 那海贼首领的目光扫过周良仲身后的部下,在这个距离他可以清楚的看到这些倭人虽然身材并不高大,但个个体型敦实精悍,身上的盔甲、手中的武器虽然看上去有些陈旧,但保养的却相当不错,尤其是二十余人隐然间已经将首领护在当中,显然并非乌合之众。他在海上也厮混了近十年了,虽然没有混出什么名堂,但也有几分见识。当时明国海商中与倭寇勾结,收容驱使倭国浪人的也大有人在,像曾一本麾下就有一小队倭人卫兵,临阵时出则前驱,退则断后,十分厉害,但从给他的印象来看还及不上眼前的这一伙倭人,他心中不由得一动。 “呵呵,都是海上男儿,遇上了麻烦伸手相助也是分内之事嘛!”海贼首领装出一副豪爽的样子:“你们在海上遭遇风波,想必也吃了不少苦头,既然到了这里,不如由我做个东,一同去喝一杯水酒洗尘如何?” 周良仲听那海贼首领这般说,也猜出了几分对方的心思,装出一副饥渴难耐的样子:“既然如此,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在大船停泊的海澳内有一处石码头,石码头旁有一条街道,曾一本的海盗占领东山后,那里便成了曾一本老营的所在。在这条街道的尽头是一栋饱经风霜的石屋子,这是一间酒馆兼赌场,对潮州的抢掠给海盗们带来了丰厚的收获,与绝大部分陡然获得巨额财富的人一样,这些海盗们在岛上短暂的和平时期里赌博、痛饮、肆意挥霍着用鲜血换来的不义之财。 在喧哗的堂屋尽头,曾一本坐在长桌旁,大腿上坐着一名妓女。与当时的绝大部分出身低微的海盗首领一样,他的穿着奢华庸俗,夸张怪异,今天他的外衣用珍贵的苏缎制成,扣子是黄金铸成,看式样倒像是件女装,长长的袖子卷了起来,露出下面多毛的粗壮胳膊;腆着的大肚腩上束着一条玉带,上面插着一柄阿拉伯式样的弯刀,刀柄和刀鞘上镶满各色宝石;一头杂乱的头发随意挽了一个髻,用一条黄色的丝绦裹了,上面插了几根绚丽的孔雀羽毛。 从表面上看这位刚刚回到故乡的海贼首领十分快活,他一边大口吃喝,一边和大腿上的妓女亲吻,不时爆发出宏亮的笑声。一个皮肤黝黑的男人穿过大厅的座椅,来到曾一本的面前,拉开一张椅子坐下,道:“大掌柜的,有人正在背着你搞事!” “总有人在我背后搞事!”曾一本满不在乎的笑了笑,他拔出匕首,将自己面前的一块蒸蹄髈挑起,塞进自己的嘴里,肉汁从嘴角流出,沾满他那件漂亮的缎子女装前襟上:“他们现在不敢在我当面搞事,就会在背后搞!” “这次不一样了!”那个男人压低了声音:“董大他拉拢了十几家首领,四十多条船,他们说你给俞大猷吓破了胆,一仗都没打就躲到东山岛上来了,他们说和你分开单干!” 第两百一十八章矛盾 “被俞大猷吓破了胆?”曾一本将啃干净的骨头吐了出来,油脂沾满了他的胡须,看上去闪闪发亮:“也许吧,不过吓破胆总比砍掉脑袋的好,没有脑袋就没法吃这蹄髈,也没法喝酒了!你真的不打算来一块吗?这个厨子的手艺不错,尤其是这蒸蹄髈更是一绝!”他用匕首挑起一块蹄髈,在来人面前晃了晃,笑着说。 “不,我不饿,倒是有点渴,给我一点水!” “水?”曾一本笑了起来:“为什么不来一点酒呢?酒比水好,不但能解渴,还能解闷!” “酒还能让你变得昏昏沉沉,变得迟钝,最后输掉你的脑袋!”来人冷笑道:“给我一杯水!” “多么无趣的人呀!”曾一本摇了摇头,示意腿上的妓女去给来人倒水:“我用美酒和佳肴款待他,他却说我会丢掉自己的脑袋。好吧,说吧,我应该怎么做?应该怎么对付那些在背地里玩小动作的家伙?” “很简单,砍掉他们的脑袋,把尸体丢进海里喂鲨鱼,死人是没法再玩小手段的!”那汉子从妓女的手中接过水杯,喝了一口:“说实话吧,在潮州你的实力增长的太快,董大他们都是广府人,他们担心你会借着在东山的机会并吞了他们,什么俞大猷就是个借口。” “那其他人呢?看到董大他们被杀会不会有什么想法?” “想法?也许会有,不过他们刚刚在潮州大赚了一笔,只要你能给他们指出一个新的目标来,他们很快就会忘记这些死人的!” “新的目标?”曾一本饶有兴致的看了看来人,笑道:“什么新目标?” “泉港、浯屿!那里很富有,如果能够攻破那里,你将会成为和汪直、许氏昆仲那样的大头领!而且董大他们说你被俞大猷吓破了胆的话也就不攻自破了!” “泉港、浯屿!”曾一本喝了一口酒:“听起来蛮不错的,那这么看来现在唯一的问题就是怎么砍掉那些人的脑袋了。不过好像他们也有手,手里也有刀,董大他们也不是第一天出来混的,既然连你都听到这个消息,他也肯定早就有所提防了,你有什么好的办法吗?” 酒桌上沉寂下来,蒸蹄髈盘子里的汤汁已经冷了,凝结出一层白色的油脂,看上去分外让人恶心。 “必须找到一只手,一只有力的手,能够熟练的砍下脑袋而又不会被董大他们提防。”曾一本说:“最好还和我们没有什么关系,这样事后我们也比较容易撇清这一切!我说的对吗?戴二爷?” 戴老二惊讶的看了看曾一本,只见对方那张胖的有些浮肿的脸上依旧是那副痴呆的表情,只有眼睛里闪过一丝狡黠的光。 “是的!”他点了点头:“我们需要这样一只手!” “嗯,那现在的问题就是找到这只手了!”曾一本拍了拍那妓女的屁股,站起身来:“不好意思,我又有点饿了,要不要一起去我的船上,那儿有两头烤乳猪在等着我们,中午就开始烤了,现在肯定已经烤的金黄金黄的,脆脆嫩嫩的,咬一口立刻就要化了!” “不必了,我不饿!我还是想想去哪里找这只手吧!”戴老二看了一眼曾一本颤巍巍的肚皮和腰带,摇了摇头。 “好吧,看来我只好独自享用了!”曾一本拍了拍部下的背,晃晃悠悠的走出门外,就好像一个移动的橡木桶。 戴老二在桌子旁坐了一会儿,一边喝水,一边想着攻破潮州之后所发生的一切。与海盗的钱袋一起膨胀起来的还有他们的野心,有人甚至建议要攻打佛山、顺德甚至广州——这简直是太疯狂了,幸好这样的疯子还不是太多,大多数人都想着享受丰厚的战利品,又慑于俞大猷的赫赫威名,曾一本的命令得到了拥护,船队也撤到了东山岛。但随着钱财的消耗,时间的流逝,越来越多的人也开始躁动起来,在酒馆里、在码头上、在船舶的舱室里,越来越多的人开始交头接耳,低声抱怨,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他很清楚在这些海上男儿的脑海里可没有太多忠诚的概念,与生活在陆地上的人们不同,变幻莫测的大海决定了每个船长都是那块漂浮不定的木板上的国王,当风浪来临,他只能依靠自己和神灵,除此之外别无其他。对付这样的家伙,必须时时刻刻握紧缰绳,否则下一秒就可能被掀落在地。 “一只新手?有力而又不会让人提防,这可不是那么容易呀!”戴老二叹了口气,他站起身来,准备先把这个难题抛到脑后,稍后再来处理。正当这个时候,酒馆外边传来一阵喧闹,他皱了皱眉头,叫来一个店小二问道:“外面是怎么回事?” “二掌柜!”那店小二笑道:“那些家伙在岛上呆的时间久了,闲的发慌,来了一群倭人,就去看热闹呗!” “倭人?”戴老二皱了皱眉头,在他的印象中在这东山岛上除了曾一本麾下有一小队倭人雇佣兵之外,便没有其他成队的倭人了,可曾一本那队倭人号令颇为严格,平日里都守在他的座船旁,很少出来乱晃,更不要说来酒馆了。 “没错!”那店小二还以为戴老二不信,赶忙解释道:“是文老三在海上捡回来的,这伙倭人的船在海上遇到了大风浪,船帆什么的都给吹烂了,也迷失了方向。文老三前几天想要去海上捞点外快,正好遇到了便给捡回来了!” “遇到了风浪?迷失了方向?”戴老二下意识的冷哼了一声,文老三他倒也听说过名字,是一个小股的掌柜,实力单薄,也就三四条船,百把人的实力,若是在平日里自然不入他的眼,但此时自然又不一般了。他改变主意,回到桌子旁:“给我拿壶酒来!” 第两百一十九章拉拢 “好咧!”那小二赶忙拿了一壶酒来,戴老二找了个可以看到外面的角度,给自己倒了一杯,舒舒服服的坐了下来。 酒馆外间。 “中村殿下,你在海上吃了不少苦头吧?来,先喝一杯!”文老三笑嘻嘻的给周良仲倒了一杯酒,他从上岛到码头短短的几里路便至少有十六七个人过来搭讪,其目的不问可知。作为一个微不足道的海贼头领,他第一次尝到了奇货可居的滋味。 “多谢了!”周良仲与文老三碰了一下酒杯,看上去他有些拘谨,实际上却是用眼角的余光观察四周。自从上岛以来,他就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好像这些海贼们对自己这些外来者太过热心了。 “好,好酒量!”文老三见周良仲将杯中酒一饮而尽,略微显得有些做作的叫喊起来,他一边给周良仲倒酒,一边笑道:“来,我今日与中村殿下在海上相遇便是有缘,为你我的缘分喝一杯!” “不敢!”周良仲见对方一副不把自己灌醉誓不罢休的样子,心里也留了个心眼,只喝了半杯入肚:“在下量浅,请见谅!” 文老三见周良仲不肯喝酒,也不勉强,笑道:“也罢,那我们吃菜就是了。中村殿下,你说你是平户藩的武士,出海遭遇风浪漂流至此,敢问一句,你出海为了何事?” “哦,奉主君之命,前往琉球贸易!” “前往琉球贸易?”文老三一愣,旋即笑了起来,腹中却在暗想,你们那条船里空空荡荡,什么货物都没有,二十多人却装具的如此齐全,哪里是去贸易,分明是去打劫却遇到了风浪。他面前却不说破:“既然眼下贸易自然是不成,那眼下你有什么打算呢?” “打算?”周良仲脸上现出一丝愁容来:“首先要想办法把船修好,不过即便船修好了,不知道针路,恐怕也没法回去!” “针路这个倒也好说!”文老三拍了拍胸脯:“咱们这里识得针路的老海狗多得是,不过眼下眼下风向不对,要想回贵国去,至少也得今年秋后才成!” “是呀!若要回平户,恐怕是要到秋后了!”周良仲装出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真不知道这几个月怎么过!” “诶!”文老三装出一副豪爽的样子:“我们明国人有一句俗话叫车到山前必有路,船到桥头自然直。那么大的风浪你们都熬过来了,这些小事又算的什么?你若是信得过兄弟我,便放宽心,一切都包在我身上!” “都包在你身上?”周良仲长大了嘴巴,一副惊诧莫名的样子:“我们可是有二十多人呀!” “二十多人又如何?”文老三笑道:“你且放宽心,只管吃喝,二十多个强壮汉子,有手有脚,还怕没饭吃?只要你们听我的话,不但这些事情都包在我的身上,而且我包你们个个回去后都能发一笔财,个个都能成财主!” “还有这等事?你说来听听?” 文老三喝了一口酒,装出一副高深莫测的样子,笑道:“若论发财,种田不如做工,做工不如做买卖,做买卖里最赚钱的莫过做海货买卖,我们大明的货物,只要带几件回你们倭国,都能卖出去几倍几十倍的价钱,发财又有何难?” “你说的也有道理!”周良仲苦笑了起来:“可是我们身上别无长物,并没有本钱,再说你们大明皇帝下了海禁,寻常百姓不得与我们通商,而又只有几家大名才能与贵国贸易,我不过是平户家的一介武士,如何能做这海货买卖?” “看你们这样子都是武士,应该都武艺娴熟吧?” “不敢说娴熟,不过这二十余人都是平户的藩士,自小都有修习过武艺!” “那就不要紧了!”文老三笑道:“你没有本钱,我借给你就是了,便算是我们合股了,到时候我八你二,按股分红!” “这,这怎么可以!”周良仲装出一副惊诧莫名的样子,文老三笑道:“我说可以就可以,中村殿下,以后偏劳你的地方还多着呢!” “想不到这么容易便混进来了!”周良仲心中暗喜,脸上却装出一副感激涕零的样子,他正想着要不要跪下磕个头什么的,突然听到旁边有人笑道:“文老三,又有新朋友来了,还不替我介绍一下!” “戴、戴二爷!” 一个皮肤黝黑的中年汉子径直一屁股在桌旁坐下,周良仲立刻注意到文老三的脸色微变,嘴唇微微颤抖,好像对这个不速之客颇为害怕。 “什么戴二爷,叫我戴黑皮就是了!”那中年汉子笑道:“你是叫中村吧?我姓戴,是曾大掌柜的二当家,因为皮肤黑,旁人都叫我戴黑皮,你叫我戴二也成!” “在下中村良仲,参见戴二掌柜!”周良仲站起身来,恭谨的向这黑皮汉子躬身行礼,从那文老三的表现看,这位戴二掌柜的身份要比他高很多,自己须得分外小心。 “呵呵,不必拘礼!”那黑皮汉子笑的很温和,但周良仲注意到周围三三两两的多了不少人,那文老三更是噤若寒蝉,连大气都不敢喘一口,莫不是对方要对自己下手了吧? “方才的事情我都听说了,你是遇上风浪漂到东山这边来的吧?咱们虽然是强盗,但盗亦有道,海上遇上事该伸手还是要帮一手。”那黑脸汉子说到这里,从身旁手下部下接过一个口袋,丢给文老三:“文老三,这是五十两银子,是大掌柜的意思,好生招待这几位,莫要慢待了他们!” 文老三赶忙接过口袋,还没等他开口,那戴二便站起身来,抱拳做了个团揖:“诸位刚刚到,想必疲惫得很,那我就不打扰了!”说罢便笑嘻嘻的离开了。 第两百二十章舰队 “看来这东山岛上的水深得很呀!”周良仲心中暗想,脸上却露出疑惑的神色:“这是怎么回事?” “呵呵!”文老三的脸上露出一丝苦笑:“中村殿下,你就莫要问了,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中左所。 风向东北吹拂,长须鲸号驶过鼓浪屿与中左所之间的海峡,沿着海岸线航向行,它绕过海岬,进入筼筜湾,在它的庞大躯体后面,尾随六条斯库纳双桅纵帆船和十二条sloo单桅纵帆船,它们排成一条参差不齐的一列纵队,向后延伸出去两三里。周可成站在岸边望着这些船帆,意气风发,他是多么爱这些庞然大物呀!更胜过男人爱女人。 已经抵达筼筜湾的沿着海岸南面的海滩一字排开,桅杆如长矛林立,鲲鹏号和其他几条吃水较深的船停在一条深入海中的石堤旁,桅杆上飘荡着一面面南十字星旗,那是兰芳社的旗帜。 “东翁!”徐渭低声道:“那条船好像与其他船只都不太一样!”他指着长须鲸号,这条船已经驶过了筼筜湾的入口,正在缓慢的向石堤航行。 “徐先生果然好眼力,那是长须鲸号,是我的造船厂的最新产品,和前面两条有一些改进,是这个级别的第一条定型舰!”尽管周可成尽量让自己的口气听起来显得不那么在意,但他的脸上依旧露出了自得的笑容。长须鲸号是济源号所建造的第三条盖伦船,也是最快、最好、最大的一条,杨彻将从先前两条盖伦船上累积的经验和周可成提供的先进设计理念体现在了这条长达六十二米,排水量八百三十吨的庞然大物上。为了减小阻力、提高航速、更适合发挥火力,长须鲸号的船艏楼已经被取消,它前半部分的建筑全部都在甲板之下,船艉楼的高度也大为降低,而且变成了流线式的长椭圆形,与整个船身融为一体,整条船仿佛一条光滑的大鱼;相比起鲲鹏号,长须鲸号的船身长了十二米,而宽度却没有改变,更加狭长的船身提高了船速;船身两侧的三层甲板最多可以放置一百二十门长炮(虽然周可成现在根本没有那么多火炮装备),但它依然是周可成麾下海上力量中最为可怖的一条。、 “东翁,兰芳社的船队全部到了吗?”徐渭眯起眼睛,无声的计算着已经出现的船只,兰芳社的海上力量已经给他留下了极为深刻的印象,也许在数量上还有许多海贼不亚于他。但这些天来他已经发现兰芳社的船更大、更坚固、也更快(他还没来得及发现相比起其他船只这些船只的结构更适合作为火炮射击的平台),无疑这将会使周可成在未来的海上较量中将会占据极大地优势。 “没有!”周可成摇了摇头:“在佐渡岛和升龙城我还有一支小型的分舰队,在淡水还有一支护卫舰队,除此之外还有一些船在半道上,不过这已经是眼下我能够集中的最大限度的力量了!” 徐渭倒吸了一口凉气,将心中对周可成实力的判断又调高了三分:“您打算主动进攻曾一本?” “嗯!”周可成点了点头,转过身来看着徐渭的眼睛:“只有千日做贼,没有千日防贼的。海军是进攻的兵种,我不可能把这么多船停在这里,经济上的损失太大了,打垮曾一本不但可以解除威胁,而且可以让这些海贼知道我们兰芳社的威名!” “杀敌扬威?” “没错,杀敌杨威!”周可成冷笑了一声:“海上和岸上不一样,岸上还可以凭险而守,割据一方。海上一望无际,没有任何屏障,胜者得到一切,输了的人什么都没有。所以我只能赢,不能输!” 说话间长须鲸号已经进入了筼筜湾,船帆已经全部放下,由两条“快蟹”牵引着缓慢前进,那是一种闽南十分常见的帆桨船。在这个距离徐渭可以清晰的看到长须鲸号侧舷那一排排整齐的炮窗,他甚至可以听到甲板上传来的号角和口令声,这让他的内心深处感觉到一阵颤栗。 米兰达站在长须鲸号船艉甲板上,心中充满了自豪,如果说他在登上长须鲸号之前还在暗中抱怨杨彻砍掉了船艏楼,又将船艉楼的高度降低了许多,他觉得这让长须鲸号不那么威风凛凛了。但在经历了从淡水往中左所的这一段航程之后,米兰达就发现了这么做的益处了,更快的航速、更舒适的操纵性。他很清楚像鲲鹏号这样的三层大帆船在航速和适航性上是无法与剑鱼号这样的纵帆船比美的,所以在混编航行时,通常这些纵帆船是只会升起一半的船帆,但是这一次他发现即便纵帆船们升起了三分之二的船帆,长须鲸号也可以跟上这些快船的脚步,这无疑是一个巨大的进步。 “爵爷!”大副低声道:“您看,大掌柜在码头等你呢!” “嗯!”米兰达点了点头:“传令下去,马鲛号、青花鱼号出列,封锁海湾口,其余的船只收帆,依次停靠!给我准备一条小船,我要上岸!”在部下传达命令的同时,他束紧皮带,一口恰克希弯刀悬在一边腰间,另外一边是一柄长匕首,鞣制的鹿皮甲包裹着他削瘦有力的躯体,胸口等要害部分有钢片加固,头上是一顶米兰式的钢盔。他装束停当后,大副过来禀告:“小船准备好了!” “这里就交给你了,不得有误!”米兰达一边吩咐一边爬上绳梯。 “遵命,司令官!” 对于这个称呼,米兰达禁不住露出了笑容,听起来可真是让人舒畅呀。 周可成站在礁石上等他,徐渭站在他的身后,小船还没有完全靠岸米兰达就跳下沙滩,穿越波浪,来到礁石下,他摘掉头盔,单膝跪下:“冈萨雷斯德米兰达蒙您的召唤而来,听候您的吩咐!” 第两百二十一章出征前上 周可成跳下礁石,将他扶了起来:“见到你真让人高兴,所有人都到齐了,走吧,大伙儿一起坐下喝一杯!” “好的!”米兰达扶了一下刀柄:“不过在此之前,我想问一句,我们什么时候进攻?” 听到部下的问题,周可成笑了起来:“小七还没有回来,我还不知道曾一本的实力。” “照我看来这毫无必要!”米拉达的脸上露出了傲慢的笑容:“比起您的船,这个国家的船不过是些腐朽的破木头壳子罢了!在狮子面前,兔子的数量有那么重要吗?如果您愿意的话,把舰队交给我,一个下午的功夫我就能把他们全部送进海底。经过这段航程,我不得不向您表示祝贺,长须鲸号是真正的杰作,她强壮、迅捷而又容易操纵,即便是阿姆斯特丹和塞维利亚的造船厂,也无法建造出这样的瑰宝!” “很高兴您的信心这么充足,我的爵爷!”周可成用葡萄牙语说:“不过仅仅胜利还不够,我们还必须成为胜利后最大的受益方!” “您的智慧总是让我惊叹!”米兰达笑了起来,他拍了拍腰间的佩刀:“我只是想告诉您,作为一名战士,冈萨雷斯德米兰达正在渴望着战斗!” 徐渭跟在两人的身后,只言片语不时传入他的耳中,眼前这个弗朗基人给他一种十分危险的感觉——自己这位东翁目前显露出来的不过是冰山的一脚,水面下是更加可怖的东西。 兰芳社的人在海岸边搭起了一顶大帐篷,周可成在这里用烤羊肉、鹿脯、烤牡蛎、烤猪肉、和各色鱼生宴请他的船长们,他们大口吃喝,喝下的酒似乎足以让长须鲸号漂浮起来。船长们相互问候,吹嘘着自己立下的功绩,并猜测着首领即将带领他们做的事情。每一个人都对未来的胜利毫不怀疑。 随着酒宴的进行,帐篷里的温度逐渐升高,与其一起升高的还有人们的嗓门,黑鱼号和螃蟹号两条船的船长扭打成一团;而坐在旁边的九指因为赌输了,不得不脱掉最后一件上衣;而米兰达则举起酒杯,坐在桌子上高声歌唱着《熙德之歌》中的诗句;而另外两个人则在扳手腕,旁边围着一圈人大声助威,下着赌注。 周可成没有参与这一切,他坐在首座后面,小口喝着掺了蜂蜜的温水,微笑的看着这一切。徐渭坐在他的右手边,眉头微皱,厌恶的看着这些船长们,终于他再也耐不住性子,低声对周可成道:“东翁,再这么下去就有些过分了,要不要——” “无妨!”周可成笑了笑:“海上的日子辛苦而又危险,这次出海,也不知道能不能活着回来,好不容易遇上一次,纵酒高歌也是男儿本色嘛!” “这个——!”听到周可成这么说,徐渭一时间说不出来了,只得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喝着闷酒。这时米兰达已经喝到有些忘形了,他跳到桌子上,纵声高歌:“人们只见到刀枪在上下飞舞,许多面盾牌被刺穿,许多件铠甲被撕烂,许多面白旗被血染红,许多匹无主的骏马在狂奔。摩尔人高呼:“穆罕默德!”基督徒高呼:“圣雅各!”熙德骑着骏马,冲进敌阵,他杀了三十四个摩尔人,用锋利的宝剑砍杀敌人,臂膀溅得血淋淋,血液循着小臂而下,好像泉水冰冰……!” 泉港,会馆。 “林茂贞,林茂贞!” 轿子还没有停稳,吴世贞便从跳了下来,由于落地太过仓促,险些摔了个踉跄,一旁的侄儿吴伯仁赶忙伸手搀扶,却被性急的吴世贞一把推开,三步并做两步进得堂来,在门外便高声喊道:“林茂贞,你快出来,快出来!”他刚刚冲进大堂,声音便戛然而止,只见林希元与其他几个在团防局的缙绅都在,目光一下子聚集在他的身上,场面一时间有些怪异。 “吴老爷若是有事相召,派个下人来会馆一趟就是了?何必还大驾光临,在外面直呼林某的名字,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林某欠了吴老爷几万两银子,让人逼上门了呢!”林希元的脸色不太好看,这些天他与吴世贞在这团防局里为了银子的事情斗得不可开交,但像方才那样在屋子外面便大呼小叫的还是头一遭,便是泥人儿也有几分土性子,何况他数十年早就养成了说一不二的性子,哪里还按奈的住,口中夹枪带棒的便出来了。 吴世贞一愣,旋即便怒了起来:“林茂贞,你别阴阳怪气的。你做的好事,什么借力御贼。好啦,眼下贼人都到你家门口了,我看你最后怎么收拾!” 旁边的一名缙绅见状,赶忙出来劝解:“吴世兄,都是乡里同道,何必这么说话呢?你方才说贼人到了家门口,这又是从何说起呀?” “马举人,你难道不知道?”吴世贞冷笑一声:“这几天有多少船到中左所呀,都是违禁大船,满载着贼人,刀都驾到我们脖子上了,你还蒙在鼓里?” “吴老爷!”吴可卿笑道:“这个是你误解了,前几日周可成就派人来知会了,这些船都是兰芳社的,不是什么海贼,他打算出兵讨伐曾一本,所以要先把船队在中左所集中!” “哼!他说什么就是什么?”吴世贞冷笑了一声:“还攻打曾一本,曾一本还在千里之外,这周可成可就在眼皮底下。照我看你是得了他的好处,才处处替他说话!” “休得胡言!”林希元闻言大怒,猛地一拍桌子喝道:“吴先生乃是知府大人的幕友,他替周可成说话,难道知府大人也替周可成说话?” 第两百二十二章出征前中 吴世贞完全不知道自己方才无意间已经道破了真相,他冷笑了一声:“幕友又如何?这等人最是唯利是图,谁给的钱多就替谁说话,知府大人哪有那周可成大方?照我看他定然是周可成的细作无疑!” 吴可卿却不着恼,笑了笑道:“吴老爷,你情急之下胡乱说话,我也不与你计较,不过今日团防局里正在商量的就是这件事情,你若是想好好商量,那就坐下来商量,若是要发疯耍呆,那就先出去,等我们商量完了,再进来不迟!” 吴世贞愤怒的扫过室内众人,发现没有人站在自己这边,他权衡了一下利弊,一屁股在自己的座位上坐下,一声不吭。 吴可卿微微一笑,站起身来对众缙绅道:“列位,大概的情况我方才已经说过了。周大掌柜的意思很明白:只有千日做贼,没有千日防贼,他不可能把所有的船整日放在中左所,却放着自己的买卖不做。与其这样不如先发制人,将曾一本一举剿灭,这样一来以可以护卫乡里,二来也可以扬我泉港声威,让其他贼人望而却步!” 众人交换了一下眼色,半响之后那个马老爷慢吞吞的答道:“先发制人是好!可是周大掌柜的船队能赢吗?会不会惹恼了曾一本,反而惹来祸患呢?” “列位请放心,周大掌柜已经在贼人营中布下了内应,知己知彼百战不殆!” “既然如此,那他自己动手也就是了,何必还和我们说?”那马老爷问道。 “因为他要五万两的出马钱!”林希元终于又开口了。 “什么?五万两?”那马老爷一下子从椅子上跳了起来:“凭什么?这不是明抢吗?”触动了缙绅们的切身利益,众人一下子都跳起来了。 “列位!”林希元抬高了嗓门:“周可成也有他的道理,按照事先的约定,他只有义务在中左所留下一条三层甲板大船,四条双桅快船,八条单桅快船。可是眼下他集中在中左所的船只已经超过了上述数字的三倍,更不要说主动出征东山,这些都是超出协议以外的,所以他要价钱也有他的道理!” “约定之外没错,可我们也没有要求他派这么多船来,这是他自己派来的,凭啥要我们出钱?”马老爷抱怨道:“告诉他银子多一钱也没有,他要是不愿意可以把船调走!” “马老爷,话不能这么说呀!”吴可卿笑道:“确实是约定之外不假,但是约定也没法把所有的事情都包括进去,毕竟谁也不是神仙,知道突然跳出个曾一本,有一万人,上百条船。如果浙江那边的倭贼也南下,两边一夹击,泉港岂不是化为糜粉?周可成拿了你的银子不假,可银子再贵也比不上自己的命要紧,他为了银子愿意和曾一本打,可要是徐海、汪直、叶明、何亚八他们都来了,有十几万人,上千条船,你觉得他还会打吗?别忘了这里是列位的乡土,情况不妙他周可成可以上船跑路,你们往哪里跑?” 听了吴可卿这番话,众人顿时哑然。吴可卿方才指出了一个非常尖锐的问题——在实力相差不大的情况下周可成会保卫泉港,但当进攻一方的实力超出太多,保卫泉港不过是送死的情况出现时,周可成的忠诚就不那么值得信任了。开船跑路,甚至倒戈相向也不是不可能,到了那个时候损失最大的还不是这些缙绅老爷们? “那吴先生的意思是我们就听凭那厮狮子大开口啦?”马老爷沉吟了一会问道:“现在是五万两,若是接下来他再要十万两,二十万两,我们也给他?” “马老爷放心,那周可成也不是这么蛮不讲理的人!”吴可卿说到这里,从一旁的几案上拿起几张纸来,一一递给屋内的缙绅们,笑道:“这是周可成的请款书,你们看看就知道了!” “请款书?”马老爷疑惑的接过一张纸,上面的语句十分浅显易懂,大意是曾一本的存在已经成为了泉港的威胁,所以他打算主动出击,将其消灭。后面便列举了出动的兵力、船只,以及所需要的军粮、药材、铁、铅、硫磺、硝石、木炭、布匹等军需物资,工匠与士兵的薪酬,分门别类写的十分清楚,然后扣去已经得到了的款项,不足之数大概就是就是这个数了,他粗粗看了看,觉得并无什么纰漏,便将这请款书放回凭几上,暗想这周可成倒也不是个蛮横不讲理的人。 “不过是一张纸片便想要骗走五万两银子,当真是笑话!”吴世贞冷笑道:“那周可成以为我们是傻子吗?谁知道他拿了银子去是塞进自己荷包还是做这些用了?吴先生,你明明是知府老爷的幕友,怎得总是站在周可成一边说话?”他这番话倒是说出了屋内有些人的心声,顿时有人应和了起来。 吴可卿也不着恼,他笑了笑:“吴老爷,周可成能一下子拿出几十条铳炮齐全的大小战船来,您能拿的出来吗?他灭了曾一本,我家东翁便是调度运筹之功;曾一本打到泉港来,我家东翁便是守土无方,轻则去职,重则下狱论罪,这样的人,我不替他说话才是对不起我家东翁呢!至于是塞自己口袋还是真的买清单上的东西,这个并不难查证。” “你说怎么查证。” “很简单,我们不用给他银子便是了!”吴可卿笑了笑:“我们挑两个可信之人,让周可成自去采购所需的军资,然后开出凭条来,让商人拿着凭条到我们的人那儿领银子,这样一来银子根本不经他的手,自然不用担心他在中间搞鬼!” 第两百二十三章出征前下 “嗯,这个办法倒是不错!”马老爷点了点头:“照我看这个清单问题不大,那周可成有多少船我们都是亲眼看到的,船上有多少铳炮也不难查证,要铅子火药粮秣也不过分,打仗总不能少这些吧?即便有些差额,也用不着太过认真了!只是要挑谁去呢?这么多银子过手,可得挑两个信得过的!” 众人交头接耳了一会儿,先后提出了几个人选,可总是有人出言反对,说白了各人都心怀鬼胎,知道这个位置好处大大,既然自己的人坐不上去,就不让别的人坐上去。林希元眼见得始终没有定论,低咳了两声:“这样吧,我也举荐一个人,吴先生是知府大人的幕友,信得过,又对钱粮刑书熟稔的很,就算他一个吧!” “也好!”马老爷第一个开口赞同,他本就是个老好人的性子,何况在他看来无论是林希元还是知府两人的面子都是要给的,既然对方开了口,自己总不能不应承一句。 吴世贞坐在一旁冷眼旁观,他自然不愿意让吴可卿占住这个要害位置,但眼看众人都开口应承,已经反驳不得,只得笑道:“吴先生既然愿意出面,自然是大好事。只是这是个劳神的活,吴先生出面挑个总,还得有人做个帮办,一来可以搭把手,帮个忙,二来钱粮的事情,还是两个人相互有个见证的好!” “吴老爷说的是!”马老爷这个老好人笑道:“确实还得选一个人出来!” 吴世贞心中暗喜:“饶是你林希元奸似鬼,也要着了老子的道儿,那吴可卿平日里那么多事情,又能拿出多少精力来管这个差使?牌匾让给你就是了,柜台的却是我家的!” 吴世贞正在肚里盘算推荐哪个人选,却听到身后有人说道:“小侄愿意做这件事情!”他回头一看,却是自己的侄儿吴伯仁。 “你,你这个畜生!”吴世贞顿时又惊又怒:“秋后的京试忘了?去做这些劳什子的事情,回去后给我去后院,一月不得出门!” “伯,伯父!”吴伯仁有点怯懦的看了吴世贞一眼,大着胆子答道:“我不打算参加今年的秋试了!” 吴世贞眼前一黑,险些摔倒在地,吴伯仁赶忙伸手搀扶,半响之后他方才恢复过来,又是伤心又是气愤的说:“伯仁呀,你这是作甚?我们南安吴家这一脉传到你这一代,子弟里成器的本来就没有几个,你还这个样子,对得起祖宗、对得起你爹,对得起我吗?” “对呀,吴世侄,科途可是人生大事,糊涂不得,还不快向吴世兄赔罪!” “吴世侄,莫不是出了什么事情?在座的都是科场前辈,也说出来与我等参详参详?” 看到这般情景,在座的无论平日里与吴世贞关系好坏都纷纷开口劝解,吴伯仁脸上涨得通红,半响之后方才答道:“列位叔父,我这次考上举人后觉得自己对于世务一无所知,做起文章来多有不通之处,恐怕去了也是白去,前些日子我把自己的感受写信给爹爹,他说让我先花一年时间经历一些事实,明白一些书本外面的道理,再来求取功名不迟!” “是二弟让你先不去京师的?”吴世贞闻言一愣,他对于这个在外宦游兄弟的意见倒是颇为重视。 “千真万确!”吴伯仁从袖中取出一封书信:“伯父您看看就知道了!” 吴世贞接过书信,打开一看熟悉的字迹跃入眼帘,他看了几行果然如吴伯仁说的一样,他思忖了片刻,长叹一声道:“罢了,科举的事情我不如你们父子,便听你的便是,不过要通世务又何必做这等事?何不去江南、南北两京游历一番,结识朋友,切磋文章岂不是更好?” “吴老爷!”说话的却是林希元:“老夫倒是觉得令侄说的是正理,这个差使虽然看上去粗鄙,但却能接触世务,通达学问。再说为官无非钱粮刑书,伯仁将来若是出守一方,也能用得上。出外游历固然好,可江南两京乃是一方锦绣,纸醉金迷,若是败坏了心性,反倒是害了他!” “多谢茂贞兄提醒!”吴世贞点了点头,林希元方才说的倒是触动了他,当时两京江南是大明最富裕繁华的地方,如果打个比方的话,两京江南就是北上广深,而泉州不过是四线五线小县城,像吴伯仁这种自小就被管教的极严格的青年陡然从四五线小县城来到一线北上广深,很可能一下子堕落。这也是像吴世贞这样的缙绅家庭最害怕的情况,考不考得上功名是小事,最多回家操持家业也就是了,最糟糕的是功名没拿下,反倒败坏了心性,变成了个纨绔浪荡子弟,把家业也给败了那可就完了。他转过头道:“既然你爹也答应了,那我这个做伯父的也就不多嘴了,不过你既然要去做,就要做好,吴先生在这方面是行家了,今后要多学着点,明白吗?” “伯父请放心,小侄一定悉心向吴先生学习!”吴伯仁见伯父应允,赶忙应承道,堂上其他人也找不出反对的理由,人选便定下来了。吴世贞暗想虽然没有达到全部的目的,但好歹这笔银子的进出已经有一半在自己侄儿手里,已经算得上是很不错的结果了,脸上禁不住浮现出一丝笑容。 中左所。 徐渭急匆匆的从外间进来,看到周可成正在书桌前写些什么,赶忙停住脚步。周可成听到动静,抬起头来看到徐渭,笑道:“徐先生呀,再等我一会,马上就好了!” “是!”徐渭应了一声,在一旁坐下。片刻之后周可成将写好的书信折好,放到一旁笑道:“徐先生,我这里好了,有什么事情吗?” 第两百二十四章海贼 “是团防局那边的回书!”徐渭从袖中取出一封书信,递给周可成:“想必是回复东翁请款的事情!”他这些日子在周可成手下混得颇为得意,不但掌管了工匠薪饷名册的事情,舰队集结之后的后勤物资的采购也落在了他的头上,整日里忙的脚不沾地,周可成向团防局要钱的事情也没有瞒着他。 “倒是快得很!”周可成接过书信,徐渭在一旁紧张的关注着周可成的脸色,实际上他已经是兰芳社在中左所的主计了,他实在是太清楚这头怪兽每天要吞食价值多少的物资和金钱才会餍足,而这仅仅是一个开始,他不知道周可成还有多少财力才能维持下去,更不敢想象一旦维持不下去将会发生什么。 周可成拆开书信,漫不经心的扫了两行,便放到一旁,将注意力集中到旁边的一张图纸上。一旁的徐渭再也按奈不住,问道:“如何?” “什么如何?”周可成不解的抬起头来,旋即才明白过来:“你是说团防局的回书吗?已经答应了,五万两银子先给一半用来发薪饷,其余的商人可以用物资的凭条去领!” “答应了?”如此轻易的回答让徐渭有一种不真实的感觉,他目光呆滞的看着周可成,让周可成还以为自己身上有什么不对的地方:“怎么了?徐先生?” “没什么?”徐渭这才回过神来,苦笑道:“我只是没想到会这么容易,还以为要有许多波折!” “容易?”周可成笑了起来:“要说容易也容易,要说不容易也不容易。” “这个怎么说?”徐渭问道:“据我所知那团防局的实权在漳泉两地的缙绅手里,这些人可不是那么好对付的,即便是荒年一方知府开口劝捐,他们也就出个了两三百两银子,百把石粮食了不起了,五万两银子可不是个小数目呀!” “徐先生倒是对他们了解的很嘛!”周可成露出了意味深长的笑容。 “不敢说了解!”徐渭脸上露出了厌恶的神情:“只是见的多了而已,本朝自正统之前,百官约己谨慎,节俭保身,虽为大宦者,亦多不置家产,起居用度宛若寒士;而正统之后,读书人视仕途如市,入仕之人如往市中贸易,计美丑、计大小、计贫富、计迟速;为官之人无不汲汲于利,争置产业,以为子孙后代计,自己则身被绮罗,腰缠玉带,居明屋广厦、狡童美妾环绕,以足口腹耳目之娱,这等人物即便是别人口袋里的钱财都要巧取豪夺了来,把入了自己口袋的拿出去谈何容易?” “呵呵呵呵,说得好,说得好!”周可成听了徐渭这一番话,突然大笑起来,别的尚且不谈,徐渭这一番话可谓是把当时缙绅的嘴脸刻画的活灵活现,他打过交道的绍兴谢家、同安林希元都算的是当时士大夫的代表,可对金钱的态度都是一样的,与他们平日里标榜的那些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徐先生,你这番话骂的虽然漂亮,只可惜没有什么用处,也骂错了人!” 徐渭冷哼了一声:“徐某一介寒士,寄食于人,倒也知道说的这些没有什么用处,只是东翁说我骂错了人,却又是如何说起?” “那我先问你,什么是人的本质?” “什么是人的本质?”徐渭被周可成这个突然起来的问题给问住了,他下意识的答道:“人乃是万物之灵长。” “万物之灵长?这个答案倒也不算错!”周可成笑道:“不过我曾经在书上看到一个泰西哲人说;人的本质是一切社会关系的总和!” “一切社会关系的总和?”徐渭重复了一遍,这句话里充满了他难以理解的拗口词汇,但他本能的感觉到这是一种陌生的学问,片刻之后他问道:“为何这么说?” “我打个比方,徐先生你是你父亲的儿子,你与你父亲便是子父关系;你又是你儿子的父亲,你与你儿子之间便是父子关系;你是我的幕友,你我只见便是幕友与东主的关系;若是把你身上与所有与你相关人的关系都合在一起不就是你了。” “这个说法倒是有趣的很!”徐渭思忖了一会,笑道:“不过为何要绕了这么大一个圈子,我不就是我吗?何必还要分成这么细,然后再合起来?” “看来徐先生还是没有明白这句话的深意呀!”周可成笑道:“这句话真正的意思是你之所以是你就是因为这些社会关系,假如没有了这些关系,你就不再是你,甚至连人都不是了!” “不再是我,连人都不是了!东翁未免有些危言耸听了吧!”徐渭话刚出口,脸色一下子突然变得惨白,声音也变得颤抖了起来:“这,这——,难道是说——” “不错,徐先生你猜对了!”周可成点了点头,目光中露出一丝怜悯。他方才那番话却是另有所指,他从吴可卿口中听说过一点徐渭的身世,他虽然是大家出身,但母亲却是一个妾,出身后不过百日其父便去世,他的生身母亲就被养母苗氏赶出家门,落得个骨肉分离的下场。周可成方才说的“假如没有了这些关系,你就不再是你,甚至连人都不是了”正是指的这个,其亡父还在世的时候,生母还有一个妾的身份,但亡父一死,这层关系便断了,其生母便被赶出家门,不但不再是徐家的一员,甚至连他的母亲都不是了。 徐渭紧闭双眼,脸上肌肉抽搐,显然是内心活动剧烈,良久之后他方才睁开双眼,叹道:“好一个一切社会关系的总和,看来我们是人不是人,是什么人,还得由别人承认呀!” 第两百二十五章利出一孔 “呵呵,徐先生,你说话行走、礼仪举止无一不是他人教你的,若是你刚刚生下来被遗弃于兽群之中,即便你能够活下来,恐怕也只能像野兽一样,岂能称之为人?” “说的好,说得好!这个泰西哲人果然是大智大慧,不过你和我说这个与我先前说的那些又有什么关系?” “你方才说正统之后风气败坏,是以士人皆汲汲于利,争置产业,操守大坏。却不想士人也是人,他们也是有父有子,有座师有同年,若是这些都没有了,他们就不再是士人了,你怪他们操守大坏,可若是他们谨守节操,不要说当官,恐怕连士人都算不上了吧?” 徐渭知道周可成说的不假,他自己就是个典型的例子,混到连要靠给孩子开蒙学混饭吃,每天只能靠吃粥度日,秀才的身份,神童的名声不但不能给他带来什么好处,反而成为旁人的笑柄。而那些富家子弟,哪怕未曾入学,旁人也如同众星捧月一般,他长叹了一声:“风气败坏如斯,非人力所能抗衡!” “应该是说风气变化,非人力所能抗衡!” “变化?”徐渭敏感的注意到了周可成用词的细微差别:“难道东翁还以为这是好事?” “不敢说好事,但至少不全是坏事,应该一分为二的看问题嘛!” 徐渭看了看周可成,冷笑道:“我倒是忘了东翁是个商人,不过俗尚奢华、浮华日盛、父子兄弟亦为金帛屋舍而坏了情谊总不是好事吧?” “自然是好事!”周可成笑道:“正统之前莫非就没有奢华之人?两京勋贵、天子宗室何尝不是锦衣玉食,彼等百事不做而穷奢极欲,凭的不过自己的身份;今日商人士人奢华,凭的是钱财。钱财是自己挣来的,身份却是投胎来的,难道辛辛苦苦挣来的奢华叫奢华,凭投胎来的奢华就不叫奢华?” “这个——,这个!”徐渭被周可成这番话说的张口结舌,脑子里一片混乱。中国古代虽然常将富贵二字并称,但在实践中却是“贵富”,即贵者必富,但不可因为富而贵。司马迁虽然在《货殖列传》里说千金之家比一都之君,巨万者乃与王者同乐,但那不过是这些“素封”(没有官爵的富家)在古代中国最后的一点余晖了。在汉武帝的盐铁、算缗、告缗、平准、均输等法令之下,他们纷纷破家,在接下来的两千多年里再也没有恢复到太史公在货殖列传中描绘的那种可与王者分庭抗礼的地位。 而发生这一切的根源可以追溯到春秋战国时期,管仲在其著作《管子国富》之中提出“利出于一孔者,其国无敌;出二孔者,其兵不诎;出三孔者,不可以举兵;出四孔者,其国必亡”,即全社会如果只有“农战”这一条出路获得富贵的,那这个国家的战斗力最强;如果有两条出路获得利益则军队就会衰弱;更多就等而下之,甚至国家会因此灭亡。其后商鞅更是把管仲“利出一孔”的思想发展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甚至反对诗书,反对言谈,反对私教,禁除游学,以对民众进行思想控制,《商君书说民篇》中说“国有礼有乐,有诗有书,有善有修,有孝有弟,有廉有辩──国有十者,上无使战,必削至亡;国无十者,上有使战,必兴至王。”《农战篇》云:“善为国者,官法明,故不任知虑;上作壹,故民不偷淫,则国力搏。国力搏者强,国好言谈者削。” 战国残酷的竞争也证明了这一理论的正确——施行了这一制度的秦国国力强盛,消灭了人口更多、文明程度更高、人才更多的东方六国,完成了统一大业。虽然后世虎狼之秦被视为反面典型,但其“利出一孔”的思想始终被统治者视为建立维持大一统帝国的不二法门。像徐渭这样的士人不管多么藐视礼法,放荡自行,但在还是认为国家,或者说皇权(当时的人无法区分这两者的)拥有对社会财富的最高分配权,任何触动这一法则的行为和思想都被视为对社会公共利益的损害,是最为大逆不道的恶行。徐渭本能的觉得两京勋贵和天子宗室锦衣玉食乃是天经地义,但士大夫、商人以及普通百姓享受奢侈的生活便是社会风气的败坏,因为前者与国家紧密的联系在一起,或者说就是国家的一部分,而后者则不过是民间罢了。 “徐先生!”周可成的声音虽然不大,但听在徐渭的耳中却如同重锤一般:“本朝太祖皇帝建国之后,便分封诸子,无不是良田美宅,厚禄重宝,宫室之盛,自唐宋以来未曾有也。这是为何?还不是父怜其子,望其世代富贵罢了。天子宗室是人,两京勋贵是人,我岛上干活的这些工匠也是人,他们何尝不想让子孙后代衣食无忧,席丰履厚?为何工匠百姓这么做就是败坏风俗,天子这么做却是亲亲尊尊?” “东翁,我太祖皇帝驱逐元寇,建我大明江山,功高百代,如何是那些工匠可以比的?”徐渭再也按奈不住,厉声喝道:“你方才说的这些话都是大逆不道的,要诛灭九族的!” “哈哈哈哈!”周可成突然大笑起来:“你说那些工匠不可比,可是当初太祖皇帝在凤阳时,不过是个乞儿,只怕还及不上这些工匠呢?你说诛灭九族,当初元朝皇帝也要诛他的九族,为何反倒被他赶到草原上去了?” 徐渭看着周可成的双眼,他惊讶的发现对方的目光平静而又充满自信,全无半点对于皇权的敬畏。须知明清两代乃是我国古代皇权登峰造极的阶段,民间的圣人崇拜与世俗的统治结合了起来,皇权不仅仅是政治上,即便是在思想上也形成了对全社会的绝对压制。其表现就是即便是被压迫者和社会的边缘人群,虽然在行动上反抗皇权,但头脑里却依然承认皇权的合法性。比如明末李自成麾下数十万大军,都快打到北京城了,但还说“君非甚暗”,不敢攻击明朝皇权本身的合法性,只是说官员贪鄙,而汉末的黄巾军可是说“苍天当死,黄天当立!”直接否定了皇权的存在基础。像周可成这样行动上谨慎小心循规蹈矩,思想上却完全无视皇权的他还从是平生第一次见到。 第两百二十六章接头 徐渭想了想,发现与周可成已经没有什么好说的了,双方的出发点完全不一样,自己吃着人家的饭,除非直接跑去知府首告,否则再争论下去不过是口舌之利了。以徐渭的头脑自然知道周可成早已和闽南当地的缙绅官府形成了一个巨大的利益共同体,自己区区一个秀才是做不了什么的。 “这么说来,东翁是以利相诱,让缙绅们出银子的?” “虽不中亦不远矣!”周可成笑了起来:“我的办法很简单,只要让林希元他们相信出一两银子能从将来挣二两、三两银子,再多的钱他们也是肯出的!” “你是说让他们合股做番货生意?” “你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周可成笑道:“林希元他们现在在泉港坐地就能分银子,何必拿银子去冒险?我给他们提供的是无风险的保本买卖?” “无风险的保本买卖?”徐渭一愣:“天底下还有这样的买卖?” “当然有,比如说收税!” “收税?找谁收税?” “自然是海商!”周可成冷笑了一声:“徐先生你是浙江人,总该听说过双屿吧?” “嗯!” “如果我能把福建的番货买卖都集中到中左所和泉港一个地方来,你觉得能够收多少税?” “福建的番货买卖集中到中左所和泉港一地来?”徐渭倒吸了一口凉气,他并不是那种一心科举的书生,对于地理、算术等学问多有涉猎,自然知道福建这边走私贩洋极为普遍,泉港不过是其中较大的一个港口罢了,朝廷虽然屡次严禁,但基本都不了了之。如果能够将其集中到一个港口,能够征收上来的税款那肯定是个天文数字。 “在下不知,至少一年下来二三十万两肯定不成问题!不过就连朝廷都做不到,东翁又如何做得到呢?” “朝廷做不到是因为有些事情朝廷没法做!”周可成冷笑了一声:“不过话说回来,这还要多谢曾一本!” “曾一本?” “不错,你想想,假如曾一本席卷八闽海岸,唯有泉港和中左所完璧,你说那些船还能去哪里呢?” 徐渭倒吸了一口了凉气,他从周可成的话语里听到了掩盖不住的血腥气,他说的没错,之所以朝廷屡禁不止是因为这些走私集团盘根错节,与地方缙绅、朝中官员都有密切的联系,加上福建这边曲折的海岸线,岛屿众多,所以难以尽除。但对于周可成来说这些都不是问题,他的力量来源于海上,曲折的海岸线和岛屿反而更适合他的舰队发挥力量;与地方缙绅与朝中官员的紧密联系对于体制外的周可成来说限制不大,必要的时候他还可以把责任推到曾一本身上去,反正对于他来说只要能确保中左所和泉港的安全,消灭曾一本,林希元自然会帮他把所有的问题都推到曾一本身上,反正死人是不会替自己辩解的。 “那打算什么时候动手?”徐渭低声问道。 “不知道,时机还没有来临,我们能做的就是认真的准备,同时耐心的等待,好了,不多说了!”周可成笑的站起身来:“徐先生,我有点事情先出去了,你好生做,两三年后便可衣锦还乡,那时便是那些举人老爷也要让你三分!” 看着周可成的背影,徐渭目光闪动,眼前这个男人说的不错,我们每个人都需要耐心的等待。 东山岛。 初升的阳光穿过窄的窗户,周良仲伸着懒腰爬起床,随即打了个哆嗦。火盆已经熄灭了,屋内还充斥着夜里的寒气,初春的夜晚还是很难熬的。他套上衣服,对外间喊道:“炉火灭了,弄点柴来!” “是,殿下!”门外跑进来一个身材敦实的倭人来,他轻巧的将火盆搬了出去,片刻之后又回来,在里面填上干柴,打火点着了,随着升起的火焰,屋子里渐渐暖和起来。 周良仲伸出双手在火盆旁搓了搓,原本被冻得乌青的皮肤变得红润起来,他舒服的呻吟了一声:“真舒服呀,五代,你也过来烤烤!” “多谢了!”那倭人应了一声,也凑到了火盆边,两人享受了一会火盆的温暖,五代突然道:“殿下,好像今天是赶圩的日子呢!” “对了,不经你提醒,我差点忘了!”周良仲拍了一下脑门,也许是兔子不吃窝边草,也有可能是在潮汕地区抢饱了,曾一本的人马虽然占据了东山,却没有在当地大肆烧杀,当地百姓也依旧保持着往日的生活习惯,每隔十天便赶圩交换所需的生活用品。而当初小七和周良仲早先约定在圩集里交换情报,传达命令。这几日周良仲已经在海贼里安顿下来了,依照约定正是要与小七接头了。 周良仲用五代端来的凉水洗了把脸,穿上皮甲,拿起长短两柄刀,便走出门外,五代紧随其后。他穿过沿着沙滩的小路,来到一处礁湖,每隔十天的早上,周围的居民们将在这里出售鱼、牡蛎等渔获,换取所需的物品。 等周良仲来到礁湖旁的圩市时,这里已经挤满了售卖鱼、牡蛎、淡菜的渔民,还有各家海贼头目的管家、厨子以及船上下来的水手。他么一边挑拣着早晨的水产,一边高声讨价还价。周良仲穿过拥挤的街道,审视着各种贝类,大声与卖主争辩着货色的新鲜程度,这方面他倒是个内行。每当他看中了某种海鲜,就用刀鞘敲击盛着海鲜的木桶和竹筐,而五代便将他挑中的海鲜放入背后的木桶里,掏钱付账。 很快,两个人身上就沾满了海水和鱼的味道,这个周良仲倒是不在乎,反而让他有一种亲切的感觉,仿佛让他回忆起了淡路岛上的时候,其实那也不过是两年前的事情,可自己怎么感觉已经是很多年前一样。 第两百二十七章半道 周良仲穿过街道,却没有发现小七的身影,难道自己来的晚了?他疑惑的皱了皱眉头,正准备掉头回去,突然感觉到衣角被人扯了一下,低头一看却是一个脏兮兮的鱼贩子问道:“老爷要螃蟹吗?新鲜的螃蟹,又大又便宜!” 周良仲已经听出是小七的声音,赶忙扯开衣角,喝道:“快放开手,螃蟹让我看看!” “是,是!”小七赶忙放开手,将装螃蟹的木桶拖了过来。周良仲蹲下身子,装出挑螃蟹的样子,五代不露痕迹的转过身来,将旁边的人挡在身后,好让两人说话。 “你眼下在这里已经落下脚了吗?”小七低声问道。 “嗯!在一个叫文老三的海贼头目手下,这厮倒是挺看重我们的!” “那你可打听到什么消息?曾一本下一步有什么打算?” “那个文老三不过是个小海贼头目,我在他手下如何知道曾一本下一步的打算!”说到这里,周良仲用眼角余光看了看周围,压低声音道:“不过我倒是听说这些海贼内部有矛盾,接下来可能会有火并!” “火并?是真是假?” “真假还不敢确定,不过我以为可能性很大!”周良仲低声道:“曾一本手下的贼人分为闽人和粤人两大股,他从潮州退回东山后,两边便争论不休,其中粤人一派主张南下抢掠顺德、佛山;而闽人则主张北上,两边相持不下,闹得很僵!粤人一派的首领叫董大,这些日子不断召集同乡集聚,听说是要拆伙自己回乡。” “嗯,那曾一本有什么动静?” “没什么动静!” “没什么动静?”小七一愣,旋即笑道:“看来这个曾一本还真是个狠角色呀!”他在周可成手下经过这些年的历练,早已不是当初那个懵懂少年,自然知晓反常即为妖的道理,像董大这样联络同乡准备拆伙是最遭曾一本嫉恨的,曾一本没什么动静只有一种可能——他在暗中准备,要将董大一伙一网打尽,尽数铲除。 “小陈头领,大殿有什么指示?”周良仲低声问道。 “没有!”小七笑了笑:“我师傅只说让你在这里好生呆着,保住自己就好了!” “可,可是贼人内乱,不是将其一网打尽的好机会吗?” “不,曾一本还有他的用处,在他做完自己的事情之前,须得好好活着!”小七笑道:“良仲,你呆在曾一本这里,注意自己的安全静待我师傅的命令就好了,明白了吗?” “是!” 周良仲站起身来,脸上恢复了倭人武士的傲慢,他一脚将装着螃蟹的木桶踢翻,用日语大声叫骂,小七装出一副惊惶的神情,一边捡起地上的螃蟹,一边忙不迭的向周良仲求饶。四周的人们发出哄笑声。而这一切很快结束,没有留下任何痕迹,就好像涨潮之后的沙滩。 周良仲买完了海鲜,太阳早已高过了桅杆,他让五代挑了装满了海鱼贝类的木桶离开圩市,沿着礁湖旁的沙滩往住处去了,心中却在想着心事。对于小七传达的命令,周良仲感觉到了背后隐藏着新的阴谋,对此他兴奋不已,今日为友明日为敌的事情,生活在战国乱世中的他实在是再熟悉不过了。乱世之中每一个人都必须变得狡诈而又残忍,因为只有这样才能保卫自己、保卫家族,这是应当称赞的美德而非恶行。上天保佑,让我遇上并追随了一条真正的蝮蛇!他的嘴角下意识的翘了起来。 路旁的灌木丛传来一声轻响,五代敏捷的丢下木桶,解下了腰间的锁镰,抢在周良仲身前;周良仲也从思绪中惊醒了过来,他向后跳了一步,拔出了倭刀,喝道:“什么人!” 啪啪啪! 灌木丛中传来几下掌声,走出一个黑脸汉子,笑容可掬的说:“果然不愧是来自平户的武士,你还记得我吗?” 周良仲警惕的上下打量了下那汉子,依稀记得是当初那个在酒馆里给文老三银子让其款待自己的人:“你是戴二爷?” “不错,正是我,中村先生好记性!”戴二笑了笑:“在下奉曾大掌柜之命想要和您说几句话,不知道中村先生可否赏个脸?”说到这里,他做了个请的手势。 周良仲就警惕的看了看戴二,只见对方手无寸铁,脸上带着无害的笑容,四下要无人。这里有阴谋的气息!周良仲暗想,不过这又有什么关系,自己难道不是因为阴谋而来吗?他还刀入鞘,做了个请对方引路的手势。 戴二点了点头,穿过一片灌木丛,走进一片稀疏的树林之中,五代握紧锁镰,警惕的观察着四周。终于戴二停住了脚步,他转过身向周良仲微微一笑:“中村先生,这里是说话的地方了。我有一件事情,不,是曾大掌柜有一件事情想要请你相助!” “请我相助?”周良仲问道:“要我杀谁?” “你怎么知道的?文老三和你说的?”如果说戴二是在假装,至少周良仲没有看出来。他瞪大了眼睛,一脸的惊诧。 “不,是我猜的!”周良仲答道:“除了手里的刀我们便一无所有了,除了杀人我也做不了什么别的事情了!” “原来如此!”戴二重新上下打量了下周良仲,显然他再重新估量眼前的男人,他思忖了一会,最后决定不再耍什么小手段了:“你猜对了,曾大掌柜希望你杀了董大,如果你杀了他们,曾大掌柜将给你一条坚固的新船,另外再给你三千两银子作为报酬,如何?” “不行!”周良仲毫不犹豫的拒绝了对方的要求,以至于戴二还以为对方没有听清楚自己的话:“中村先生,是一条坚固的新船和三千两银子,有了船你才能回到家乡;而三千两银子可是很大一笔钱,如果你觉得少了,我们可以再商量一下!” 第两百二十八章拒绝 “我知道三千两银子是一大笔钱!”和绝大多数说汉语的日本人一样,周良仲的语速并不快,一字一顿:“但是再多的银子,再坚固的船,也得先保住性命才有用!” “呵呵!”戴二笑了起来:“中村先生你是怀疑我们说话不算数?这个不要紧,我可以先让人把银子送到你的住处,船也停到你指定的地方,你验过了银子和船再动手也不迟,如何?” “我的话已经说的很清楚了!”周良仲冷笑道:“我没有说你不会给银子和船,只不过事后你们会拿我们的脑袋来给受害者的朋友泄愤。” “呵呵!”戴二笑的有些勉强:“中村先生你想的有些多了吧,其实——” “这不是我想多了!”周良仲打断了戴二的话头:“你的曾大掌柜有那么多手下,为何要花那么多银子让我们这群外人来做?难道不是为了在杀了那个人之后方便撇清关系吗?即便是为了让这个秘密永远消失,事成之后恐怕也是要先杀了我们的吧?” 不知道什么时候,戴二的笑容消失了,黝黑的脸有点发白:“既然如此,今日的时候就只当没发生过吧!”他听到身后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知道护卫就在不远处了,正要退后下令将这两个倭人杀了灭口,突然耳旁一阵凉风掠过,便听到啪的一响,背后的那棵朽木已经少了半边,碎木屑四溅,打在脸颊上生疼生疼的。 “戴先生,让你的人站住了!否则第二下打的就不是那棵朽木,而是你的脑袋了!”周良仲的声音有些阴冷,站在一旁的五代手中的锁镰末端的铅锤已经转了起来,划破空气,发出呜呜的声响。 “站住,都在原地站住了!”戴二的声音有些尖利,他从来没有像方才那种感觉到死亡距离自己如此之近。他已经认出了五代手上的锁镰,这种倭人特有的奇门武器是由长柄镰刀和带有长索铁链的铁锤组成,即可远距离用铁锤飞击对方,也可近身用镰刀钩斩对方肢体要害,极为适合林间使用。那个倭人随从显然是此道的高手,以现在双方的距离还没等护卫冲上来,自己的脑袋早就开花了。 “中村先生,你这是什么意思?买卖不成仁义在嘛!”戴二竭力控制住内心的恐惧,沉声道:“你若是伤了我,曾大掌柜发起火来,文老三也护不住你的。” 周良仲做了个手势,五代手腕一抖,铁球飞了出去,后面的铁链便将戴二的脖子勒住了,用力一扯,戴二便身不由己的跑了过来,被五代的镰刀一勒,便再也动弹不得。周良仲笑了笑:“我也不想这样,只是戴先生方才让我知道的太多了,我若是现在让你走了,恐怕一转眼你的人就围上来了,我这也是逼不得已!”说话间,树丛外窸窸窣窣的走出十多条汉子,皆手持白刃,杀气腾腾,显然周良仲没有猜错。 “那你要怎么样才肯放了我?”戴二问道。 “给我一条好船,还有三千两银子!”周良仲答道:“我的人上了船,船走远了我自然会找个僻静的地方让你上岸!” “这怎么可能!”戴二顿时急了:“要是你不放我怎么办?在码头上你们就必须放人!” “只能这样!”周良仲冷笑道:“我们对这里的针路不熟,开船的技术也不如你们,如果在码头把你放了,恐怕还没跑远就被你们追上来,还是死路一条!与其这样,不如和你同归于尽!” 正当两边相持不下时,外间突然传来一阵密集的脚步声,一行人簇拥着一顶轿子来到树林中,从上面走下一个肥胖的中年男人,笑道:“老二,我说你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吧?” “你就是曾一本?”周良仲上下打量了下那个胖子,有点不敢相信的问道。 “不错,我就是曾一本!”曾一本找了个树墩子一屁股坐下:“你是叫中村良仲吧?快把我二当家的放了,大家坐下说话!” 周良仲看了看曾一本,又看了看一旁的戴二,正犹豫不决。曾一本看出了他的心思,笑道:“我不在的时候他们投鼠忌器,不敢下手。现在我来了,这里做主的便是我了,只要一声令下,就算你把他杀了也是难逃一死,还不如放了他我们坐下说话!你说对不对?” 周良仲权衡了一下利弊,向手下做了个手势,五代松开锁镰,戴二赶忙跑开,心有余悸的摸了摸脖子上被铁链勒出的红痕,恶狠狠的看了周良仲一眼。 “来,坐下说话!”曾一本指了指面前的一块大石:“你先前猜的不错,我的确一开始是想要借刀杀人,先利诱你们替我杀了那几个广东佬,然后再用你们的脑袋去安抚人心。不过既然中村先生是个聪明人,再用来做这等脏活就有些屈才了。这样吧,你若是能替我把这个麻烦了解了,方才的事情就当没有发生过,董大那把交椅也是你的,如何?” 曾一本说完后,笑吟吟的看着周良仲,那只肥厚的右手搓着一对铁核桃,也不催问。周良仲心知自己拿不出合意的答案,只怕这死胖子一声令下,自己就要被砍成肉酱。他强自镇定心神,问道:“不知要怎样才算了解了麻烦?” “很简单,董大他眼下要拉人去广东。我不管你用什么法子,只要把这件事情给我了了,便算是了解了!” 周良仲左思右想,一时间也拿不出办法来。据他所知曾一本这伙海贼中大约有四成多是粤人,而董大便是这些粤人中最强大的一股首领,所以曾一本只敢杀董大这个带头分家的,却不敢直接火并——双方的实力差距太小,火并的结果多半是两败俱伤。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两厢才在这在东山岛上这么久,却没有动起刀兵来。 第两百二十九章逃生 良久之后,周良仲叹了口气:“这么大的事情,在下力所不能及,曾大掌柜想怎么处置便怎么处置吧!” 戴二方才被周良仲铁链勒喉,镰刀逼命,早已对其恨之入骨,只是碍着曾一本在旁边,强忍罢了,眼见得周良仲承认自己不能,立即狞笑道:“来人,将这两个倭狗砍成肉酱!” “且慢!”曾一本喝住部下,脸色阴沉:“中村先生,你应该知道任我处置是什么意思吧?” “自然知道!”周良仲拔出倭刀,后退了半步,摆开了架势:“我若是在这里答应了,二十余人没有一个能活下来;若是我死在这里,其他的人并不知道内情,说不定还能活下去。” “嗯!”曾一本脸上微变,已经听懂了周良仲的言下之意,目光中露出欣赏之色来:“好一个难得的义士,这样吧,你以后就不用跟着文老三了,到我这边来吧!” 周良仲心中暗喜,脸上却装出犹豫不决的样子。曾一本放下手中的铁核桃,笑道:“你也要替我想想,这件事情是绝对不能让外人知道的,要么在这里杀了你灭口,要么你成我的人,你自己选吧!” “愿意为您效力!”周良仲赶忙放下倭刀,双膝跪下。 “好,好,好!”曾一本站起身来,连声说了三个好字:“今日虽然没有料理了那董大,但却得了一个义士,也算得上不枉了。” 回到自己的住处,周良仲才觉得自己浑身上下几乎要虚脱了,虽然没有动过一根手指头,但精神上的巨大消耗让他仿佛刚刚经历了一场恶战。他立刻让五代把所有的部下召集起来,准备好武器。我们处于危险之中吗,除了刀剑和弓矢别的都不值得信任!他告诉众人,满意的看到没有人露出惊讶和恐惧——至少我挑了一群硬汉子,他们不会因为恐惧而惊惶失措。 “我辈既然与大殿结下了主从的缘分,那么奉公便是我辈的本分!”周良仲的目光扫过每一个人的脸:“若是立下功勋,大殿自然也会颁下恩赏,安堵知行,便如当初本间殿下一样!”说到这里,他稍微停顿了一下,满意的看到众人的眼睛里闪烁的火光——除了他自己,屋里的每一个人都是失去了领地的武士,他们不会忘记本间氏康是如何由一介浪人恢复旧领,登上佐渡守的宝座的。既然大殿能够将本间氏康扶上来,那也能同样给我们一样的东西,尤其是在台湾他们看到了大片等待开垦的处女地之后,这更坚定了这些武士们为周可成效忠,重建家名的信念。对于这些东国武士来说,最重要的是家名的延续、领地的安堵;除此之外都可以忍耐,哪怕是杀父之仇、夺妻之恨,在家名和领地面前,都不值得一提。比如德川家康的长子松平信康因为莫须有的罪名遭到盟友织田信长怀疑,织田信长立即下令德川家康处理此事,当时德川家正面对武田家沉重的压力,若失去织田信长的支持只有死路一条。在家名的延续和长子的生命之间德川家康选择了前者,逼迫年仅二十岁的长子切腹自尽。武士的生活就是这么残酷而又现实,身为一个武士就要有为了家名舍弃一切的觉悟,个人的好恶与亲情早已被抛之脑后。 “殿下,请您下令吧!”一名久知家的武士沉声道:“为了大殿的命令,哪怕是必死,我们也会去做的!” “很好!”周良仲点了点头:“大殿命令我们在这里忍耐,等待机会。接下来没有我的命令,所有人都不许离开这个院子,都明白了吗?” “明白!” 时间过得很快,转眼就是十天过去了,东山岛上依旧是老样子,就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但周良仲能够感觉到弓弦越来越紧,无论是曾一本还是董大都在等待某个机会,而他唯一能做的就是等待,等待下一个赶圩日的来临,等待小七带来新的命令。 周良仲在圩市并没有找到小七本人,据代替小七来的一名手下说首领已经回中左所了,这让他又是失望又是兴奋,失望的是没有得到新的命令,而兴奋的是小七返回意味着已经完成了对东山岛周围海况的勘察,大殿的舰队应该就要到了。 “首领走之前有没有什么叮嘱的?” “有!”那汉子压低声音道:“说让你想办法跟在曾一本身边,他对大掌柜有很大用处!” “嗯,明白了!还有什么其他的吗?” “再就是让你诸事小心,其他就没有了!” “嗯!”周良仲点了点头,他虽然还不知道周可成的全盘计划,但显然对方并不只是想要消灭曾一本便做罢,而是有更深远的谋划,所以才让自己靠拢过去做一枚暗子,想到这里他心中暗喜,低声道:“你回去禀告大殿,我眼下已经混进曾一本的手下中去了,正静待大殿的号令!” 中左所。 “舰队司令上船!”随着一阵高亢的号角声,一连串叫喊声响了起来,刚开始叫声还微弱和沉闷,从长须鲸号船尾方向的主甲板远远传来,随后便越来越响亮而又清晰,飘近了后甲板,又沿着跳板漂到了船首桅下的小平台上。在船首楼的右舷一侧,吴伯仁和徐渭站在一门发射霰弹的大口径短炮旁,看着正在缓慢靠上长须鲸号侧舷的小船,周可成正在一堆部下的簇拥下,准备登上他的新旗舰。 “真是威风呀!”吴伯仁艳羡不已的看着在右侧船舷旁列队的卫士们,他们戴着飞碟状帽檐的圆铁盔,身着镶嵌着铁鳞片的皮甲,腰间挂着倭刀,一半人手拄着长矛,一半人手持鸟铳,排列整齐,他们的武器和盔甲在阳光的照耀下反射出刺眼的寒光。 第两百三十章分歧 “沐猴而冠罢了!”徐渭虽然已经吃了几个月周可成的薪水,但他对这位新东家的很多做派还是看不惯。吴伯仁来到中左所后,由于岛上只有两个读书人,吴伯仁又是个豁达的性子,两人平日里便走到近的很,这次兰芳社的舰队即将出航前,周可成搞了一个登舰仪式,吴伯仁两个作为宾客站在船首的观礼台旁,徐渭便在一旁作陪。 “诶!文长兄这话说的就有些差了!”吴伯仁不以为然的笑了笑:“据小弟在岛上这些日子所见所闻,这周可成虽然出生草莽,没有什么功名,但豪杰两个字还是当得起的。白身起家,带着十几个渔民硬生生打下这么大一片基业来,这可不是寻常人能做的。这仪式虽然不是很符合礼法,但气度森严,即便是朝廷的水师大阅也不过如此了。说白了,礼法也都是人制定的,叔孙通也不是一开始就给高祖举荐儒生,制定礼法的吧?” 徐渭冷哼了一声,没有多言,吴伯仁刚才提到的叔孙通乃是秦末汉初时代的大儒,精通礼法。他投靠了刘邦之后只举荐一些土匪强盗,而追随他的学生一个都不推荐,惹得手下的学生埋怨不已。而叔孙通则说汉王现在正是打天下的时候,需要的是能够冲锋陷阵的勇士,等到天下定了,需要制定礼仪的时候,我自然会推荐你们。果然刘邦称帝之后,叔孙通为其制定礼仪,这才举荐了自己的弟子。按说以周可成一个商人的身份,打这个比方是有些僭越,但吴伯仁和徐渭都知道他与海外的番王关系极深,不可以简单的海商相视。 说话间周可成已经登上了甲板,显然他对卫士们整齐的队列和保养良好的武器十分满意,他高兴的赞扬了几句,便向艉楼走去。那儿是船长或者指挥官在船上的住所,他即将在那儿举行起航前的最后一次军事会议。 “伯仁!”当周可成的身影消失在艉楼之后,徐渭突然低声问道:“我听说你是主动要求来中左所上的,这样岂不是会耽误你的科途?” “也说不上耽误吧!”吴伯仁笑了笑,双手撑住船舷,面朝着筼筜湾的一排船影:“若是不来这里,哪里看得到这等壮观的景色?” “伯仁!”徐渭的语气一下子变得焦急起来:“再好的景色难道还比得上金榜题名,跨马天街?你这一耽搁可就是三年呀!” “三年就三年,三年后小弟也才二十四呀!”吴伯仁笑道:“二十四的进士也不算太老吧?” “不老,不老!”仿佛当头挨了一棒,徐渭的脸色一下变得惨白:“哎,二十一便中了举人,我是没有什么资格说你了!” 吴伯仁一愣,旋即便明白了徐渭是感伤自己年过三十还是个秀才,赶忙笑道:“文长兄,你莫要想的太多了,小弟没有讥讽你的意思。只不过我觉得先多历练一番对我更为有利些。” “历练一番?” “嗯!”吴伯仁点了点头:“文长兄,你我虽然相识不久,但相交却是莫逆,有些不方便在外人面前说的话,今日也说与你听听。小弟六岁开蒙,直到二十一岁中举这十多年时间里可谓是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一心都花在这四书五经,八股文章上了。幸好去年中了举人,也算得上是没有花费这番心血。但这世上的学问并非只有这几本书里的,若是此番进京,侥幸中了,外放做官,你觉得我能做什么?” “这个伯仁倒也不用担心,朝廷自有安排,像你这样刚刚中了进士的,一开始多半是做个佐贰官,倒也不用担心出什么差错!” “这话是不假!可做个佐贰官儿就能明白兵谷料民,刑名法术吗?” “这个——”徐渭顿时哑然,依照现代人的眼光来看,明代中国地方官的权力大的惊人,一个知县集司法、行政、财税、军事等大权于一身,所以古时又称之为“百里侯”;但从另外一个方面来看,一个知县的责任也是大的惊人。对现代中国官场稍有了解的都知道县委书记是最难当的官,而今天的县委书记有上千公务员,近万行政编制的手下可以指挥,还有其他系统的分权;但明代县令只有四五个佐贰官,几十上百个只有工食银的衙役弓手可供驱使,却要完成现代社会上百个科级、处级行政官员,上千公务员完成的任务,这简直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更糟糕的是,今天中国的县委书记们从入职到成为县里头一号人物都要经历少则十年,多则二十年的历练,拥有丰富的行政经验,而明代县令很多时候不过是一个刚刚完成科举没几年的读书人——明代进士升官很快,从授官到一县之长一般也就三到六年,而在此之前他主要精力花在八股文上,这点时间就要培养起担当百里侯的能力简直是匪夷所思。所以当时县令多半不得罪大户,无为而治也就理所当然,即便他想要有所作为也没有足够的能力去做。 “文长兄,如今大明虽然表面上还好,但其实并不太平。你也知道那些胥吏都是靠不住的,若是主官只懂得八股文章,他们就会欺上瞒下,从中渔利。便是有善政,反而害了百姓。我们不求为官一任,造福一方,至少也好少做点蠢事,坏事吧?所以我考上举人之后,就打算先在这中左所好好学学,看看那周可成是怎么造船练兵、赚钱经商,从他身上学了本事,我再去考进士,做官不迟!” “说得好!”徐渭听了吴伯仁这番话,已经是心潮澎湃,击掌道:“伯仁这才是把圣贤书读到了肚子里去了的,愚兄原先总以为自己学问早就到了,只是时运不济罢了。今日听了伯仁这番话,才知道自己这些年的书都白读了,读了满肚子的圣贤书,却把百姓都丢到了脑后,只想着功名做官,若是能中了才是老天无眼了!” 第两百三十一章开眼界 “文长兄这番话过了,过了!”吴伯仁笑了起来:“再说很多事也不是一定要做官才能做的,这样吧,假如三年后我中了进士,那你便做我的幕友,一同切磋学问,做一番事业如何?” “好!”徐渭笑道:“不过这幕友的薪俸少了可不成!” “那可就难办了!”吴伯仁装出一副为难的样子:“谁不知道那周可成是个大财主,家里的银子堆的和山一般,要把文长兄从他那里挖来,还不比登天还难?” 两人在船舷旁说笑了一阵,吴伯仁看到岸上一条条小船将各种物资运上船来,叹了口气道:“我原先在书上看说‘兵马未动粮草先行’,来了这中左所才知道那句话是什么意思,看周可成这番架势,是要把曾一本一网打尽呀!” “只怕未必!”徐渭话到了嘴边又咽了回去,那天与周可成的那番交谈又浮现在眼前,此人是要借着这次攻打曾一本的机会将福建所有的走私港口尽数扫除,只留下中左所和泉港一个口子。好独吞海贸利益。他原本想将周可成的图谋禀告朝廷,但转念一想官府原本就是想厉行海禁,只不过是牵涉太多力有未逮罢了,与周可成的图谋倒是有异曲同工之妙。至少对于官府来说,只有中左所和泉港一个口子总比遍地通海要好得多了。自己跑去举报只怕适得其反,自己虽然已经有了功名,但也不过是个秀才,恐怕连性命都搭在里面了。 “我听说这位周大掌柜善治水师,曾经在安南立下奇功,还有官爵在身,若是能亲眼目睹这海上交战便好了!”吴伯仁没有注意到徐渭的状态有点不对,犹自在感叹不已。徐渭听了心中一动,笑道:“战场上刀枪无眼,你伯父把你看得那么紧,难道还会允许你去那种地方?” “嘿嘿!”吴伯仁笑道:“这个就不劳文长兄你操心了,家父在给我的信里说了,这三年时间他便是让我长见识的,大丈夫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出门在外本就有凶险,再说了你也看到这夹板大船,炮铳如林、坚固如斯,便如同居于坚城之中,又有什么好怕的” “这吴伯仁说的倒也不错,在这巨舟之中倒也没啥好担心的!”徐渭暗自点头,他想了想笑道:“伯仁兄若是当真想要看看,在下便与东翁说上几句,想必也会应允!只是令伯父那边——” “文长兄请放心,那边自有小弟安排!”吴伯仁闻言大喜,赶忙躬身道:“还请替小弟我说道说道!” 两人正在船舷便说话,却看到艉楼房门打开,船长和军官们鱼贯而出,显然军事会议已经开完了。徐渭低声道:“伯仁兄,待会你莫要开口,无论我说什么你都点头称是便是!”说罢便向艉楼走去。 徐渭来到艉楼门口,正好看到小七从里面出来,他与徐渭早已熟得很了,便笑道:“徐先生,找我师傅有事吗?” “是伯仁兄想要见一下东翁!”徐渭侧过身子,让出背后的吴伯仁来。 小七一愣,暗想莫不是银子的事情,赶忙让开路来,笑道:“原来是吴先生,请随在下来!” 吴伯仁点了点头,跟着小七进了艉楼,周可成的寝室兼指挥部在艉楼的二楼,吴伯仁上得楼来,只见四壁都是书橱,堆满了各种书册图籍,周可成正和一个红毛军官围着一张地图讨论些什么。他不由得暗想看这四壁上的书籍这位周大掌柜倒也不是那等粗鄙无文之辈,不由得多了几分钦佩之意。 “师傅,吴先生说有事要见您!”小七来到周可成身旁,附耳低语道。周可成抬起头来看到吴伯仁与徐渭站在梯口,赶忙起身相迎:“不知是举人公到了,有失远迎,恕罪恕罪!” “不敢当!”吴伯仁赶忙长揖还礼,他不知道应当如何开口,下意识的目光转向徐渭。徐渭赶忙上前接口道:“东翁,吴兄求见为的是账薄上的一点事情,想要与您对质一番。伯仁兄,我说的是吗?” “是,是!”吴伯仁想起方才徐渭的叮嘱,赶忙连声称是:“正是为了账薄上的一点事情!” “账薄的事情?”周可成目光转向一旁的徐渭:“怎么了,账薄上有什么差错吗?” “倒不是有什么不对的!只是吴兄查看了账薄后,觉得火药、棉布、铅铁的数目太大了,他说如何需要这么多东西?” “原来如此?”周可成目光转向吴伯仁:“吴公子,海上交战,百兵之中铳炮第一,棉布是用来制作捻子,铅铁制作弹丸,都是少不了的。” “在下与吴兄说过了,只是他还是有些不信!”徐渭答道:“他说曾一本不过是乌合之众,如何用的了这么多?除非我亲眼目睹,否则觉不相信!” 吴伯仁此时如何还不明白徐渭的用意,赶忙接口道:“周大掌柜,并非是我故意与你为难,耳听为虚眼见为实,除非我亲眼目睹,否则就碍难从命!” 周可成皱了皱眉头,吴伯仁的突然发难让他有些错愕,他思忖良久之后答道:“吴公子,你这话可就有些过了,铳药捻弹都是有数的,难道我让那些被打死的海贼都来向你报账?天底下也没有这样的道理吧?” “我倒也没有这个意思!”吴伯仁笑道:“只不过这海战我还未曾见过,若是让我亲眼目睹一次,知道真的要花用这么多东西,下一次我自然就信了!” “吴公子莫非是要亲眼看看海上是怎么打仗的?” “不错!” “这个倒也不难!”周可成皱了皱眉头:“只是铳炮可没长眼睛,战场上箭矢铅弹横飞,若是打中了——” 第两百三十二章鸟铳 “生死各安天命,吴某也没有什么好说的!”吴伯仁笑道:“大掌柜若是不相信,伯仁可以先写一份文书便是。” “这个倒也不必!”周可成哑然失笑,暗想要是你真的死在我的船上,莫说是一份文书,就是几百份几千份也挡不住你那伯父。只是他对这长须鲸号的安全性还是比较有把握的,只要不是太衰,这位举人老爷在咋船上倒也没有什么生命危险。 “吴公子,既然您真的要在船上,那我有句丑话便说在前面:在岸上您是举人公,人人都要让你三分,可在船上就得按照船长的规矩来,即便是我有些事情也得听船长的,否则就没法跑船打仗了,你可知道?其次,船上每个位置都有自己的安排,你最多也只能带一个仆人,再多就不成了。” “您放心,客随主便的道理我还是明白的!” “那好,我隔壁那间房放的是一些图册,我让人搬到我这间来,你就住那间。明天中午舰队启航,你今晚之前必须安排停当了。” 正如周可成说的那样,第二天中午,当最后一筐橙子被送上长须鲸号的甲板,舰队就升帆拔锚启航了。猛烈地西南风将三条三层夹板大船、十二条斯库纳双桅纵帆船、二十五条sloo单桅纵帆船组成的庞大舰队推出了筼筜湾,然后穿过鼓浪屿与中左所之间的狭长海峡,驶出漳州湾,沿着大陆海岸线,向东山岛驶去。 作为一个新人,吴伯仁适应海洋的速度应该说非常快了,他只在床上躺了两天就已经能够咽下糟糕的食物,在第三天的拂晓有力气从床上爬起来去甲板上呼吸新鲜空气。柔和的西南风吹拂着他的脸颊,让他感觉到阵阵凉意,在他的右手方向,一片灰色的岩崖几乎垂直的插入海中,而在他的正前方,一个岛屿正从淡蓝色的晨雾中缓慢升起。一群海鸟排成松散的行列,缓慢的掠过头顶,这些长翼的精灵轻松地,不慌不忙的在桅杆上空翱翔,有时很长一段时间才拍打一下翅膀,它们就好像一群纸鹞,跟随着舰队前进。 “吴公子,今日起的好早!” 一个声音从背后传来,吴伯仁转过头来,看到周可成从艉楼里走出来,正一边用力摆动着自己的胳膊,一边笑吟吟的看着自己。他有些尴尬的拱手为礼:“周大掌柜,你也起的好早!” “习惯了!”周可成走到船舷便,扭了扭脖子笑道:“在岸上到也还罢了,只要是在船上不管多晚睡,我早上都是这个时候就起来了!” “这是为何?”吴伯仁好奇的问道。 “马上就是起床号的时候了!”周可成笑了笑:“然后船员们就开始吃早饭,操练的操练,执勤的执勤,我必须在一边看着!”看到吴伯仁一脸的诧异,周可成笑着解释道:“吴老爷,这船上比不得岸上,少的有十多人、多的有好几百人,都是年轻力壮的汉子,在海上无聊的很,少有不慎便会生出乱子来。所以做船长的第一要务把船上人的精力消耗干净,所以在我的船上,所有的人从船长到水手眼睛一睁开直到眼睛闭上,都有做不完的事情。可是好逸恶劳乃是人的天性,为了确保船上人都服从命令,所以我只有以身作则,只要身体没病,就得在起床号响起来之前站在艉楼上,让每个水手看到我的身影!” 说话间一阵响亮的号角声响起,整条船顿时沸腾了起来,就好像一个受惊的蜂巢,人们从狭窄的舱室里走了出来,在甲板上洗漱清点人数,分发早饭,各岗位开始交接勤务,然后甲板上便开始操练起来。吴伯仁在艉楼上看了一会,发现一个奇怪的现象,不远处的甲板上有二十多名士兵在一个军官的教导下大声唱着一首歌谣,他侧耳细听,只能依稀听到“捣实”、“夹紧”的字眼,却不解其中的含义。他好奇的指着那些士兵向周可成询问:“莫非那些唱歌的士兵也是在操练?” “不错!”周可成笑道:“那是在操练!” “操练,唱歌也是操练?” “吴公子稍待!”周可成转身回到屋中,出来时手中已经多了一支鸟铳,他将那鸟铳从夹火绳、装药、瞄准、击发射击、清洗枪膛一一向吴伯仁演示了一番,然后说:“这便是鸟铳,乃是弗朗基人常用的火器,大明军中所用的火器甚多,有三眼铳、碗口铳、火箭等等有不下百种,但士卒可以单人使用的火器中却无一比得上这鸟铳。你看,这鸟铳击发时手不用弃把点火,则铳不摇动,故十发有中,即飞鸟之在林,皆可射落,管长而力猛,便是重甲亦可穿透,实乃一等一的利器,不过在我大明军中却罕有人用。” 吴伯仁从周可成手中接过鸟铳,在其指导试射了几次,觉得果然如周可成所说的一般,不由得好奇的问道:“莫非是未曾见过?莫非是从泰西传来,我大明未曾见识过?” “怎么会!”周可成摇了摇头:“这弗朗基人来我大明通商少说也有二三十年了,在南洋北大年、马刺甲等海港与我大明海商相遇的时间就更早了。像汪直、许家兄弟等海商就向弗朗基人买了不少这鸟铳以为防身之用,像两浙不少缙绅家里也有收藏,或作为防备盗匪,或者射猎游戏,怎么会未曾见识过?” “那就是打制颇为困难,不利于军中推广?” “吴公子说笑了!”周可成笑道:“大概十多年前汪直将这鸟铳传入倭国,不过十年时间在倭人的九州、近畿一带的倭国大名攻战时便多有使用,两年前官军攻打双屿岛,岛上的倭人铳手便射杀多人。我大明乃是天朝上国,物产丰茂,工匠手艺更是远胜倭人,岂有倭人能打制出来,我们大明打造不出来的道理?也不瞒吴公子,你手上这支鸟铳便是在中左所上的工匠打制出来的!” 第两百三十三章嘴炮 “当真?”吴伯仁大吃了一惊,仔细查看了下手中的鸟铳,只见那铳身上并无什么磨损的痕迹,在枪托上还有一个南十字星的标识,他在中左所已经有一段时间了,知道这兰芳社出产的商品、船只、士兵的头盔、社员的号牌上多有这个标识。想必这周可成说的是实话,毕竟他事先也不知道会和自己说到这里,自然不可能事先预备一支鸟铳来骗自己。 “既然这鸟铳是这等利器,我大明官军在双屿还吃了苦头,为何不师夷长技以制夷呢?” “师夷长技以制夷?”周可成听到这句耳熟能详的话,不由得一愣,重新上下打量了眼前这位儒生,暗想莫非这句话的原创者不是那位三百多年后写下《海图国志》的魏源,而是眼前这位? “怎么了,在下方才那句话说的有什么不对吗?”吴伯仁被周可成这般打量,心里也不禁有点发毛,暗想自己方才莫不是说错什么了话了。 “呵呵!”周可成干笑了两声:“这话说的倒是不错,可在下总觉得不应该是出自吴公子的嘴里。” “话说的不错,却不该出自我的嘴里?”吴伯仁一愣,旋即笑了起来:“周大掌柜这话说的倒是有趣的很,话就是话,还分从谁嘴里出来的不成?想必你是把我当成那种读四书五经读傻了的腐儒吧?” 被对方说中了心事,周可成也不禁有几分尴尬,他嘿嘿干笑了两声,自我解嘲道:“在下见识浅薄,方才那几句胡言乱语,得罪之处还请吴公子见谅!” “诶!”吴伯仁摆了摆手:“这也难怪周兄了,天下如此之大,岂是读了几本书就能啥都知道的?尺有所长,寸有所短,即便考上了举人进士,也未必你就样样都强过别人了,西夷有一二长处,我们照着学过来便是了,说不定还能后来居上,岂不是更好?” 听了对方这番话,周可成也不由有些意外,这吴伯仁别的并不说,只凭这开放的心态就胜过无数旁人。须知这世上最可怕的不是无知,而是偏见和不开放的心态,因为无知可以通过学习改变,但后者无法通过学习改变。很多穿越都把儒家思想和科举制度当做中国近代落后的根源,书中主角也采取了各种各样的办法对其加以改革,但绝大多数作者与读者都没有意识到的是——从某种意义上讲,对于当时的中国来说儒法国家和科举制度是正确的,也是最适宜的,而且已经被近两千年历史证明其优越性,当时的中国人不会因为数百年后可能落后而改革已经历史证明其优越性的文化和政治制度。即便是数百年后的清末,西方列强也不是用言语,而是用坚船利炮一次次打脸迫使中国人放弃其制度与文化的。所以周可成穿越以后从来没想过能够凭借“领先时代数百年的见识和眼光”耍耍嘴皮子就能赢得历史上的名人纳头就拜,收得一票忠心小弟,儒家思想那一套已经在东亚大地上运行了数千年,战胜了道家、墨家、佛教等若干竞争对手,用事实证明了是东亚农业社会的最优解。要想证明比对方优越的唯一办法就是更强的暴力、更文明的生活方式,老老实实搞经济基础,上层建筑的先放在一边,用大炮压倒嘴炮。 “若是按吴公子这般说,科举考的那些东西又有什么用处呢?” “照我看来有两桩!”吴伯仁将放下鸟铳,笑道:“第一、确定将来出仕的不是个连公文都看不懂的蠢货,能够考下一个举人的,至少人也蠢不到哪里去了;第二、从秀才到举人,最后考上进士,多则二三十年,少的也要七八年,这么多年熬下来,也不是个目无纲纪的狂徒。这两桩都满足了,再有几分良心,差不多也就是个好官了!” “吴公子说的有理!”周可成微微点头,这位吴公子虽然少年得志,却没有冲昏了头,对很多事情看的清楚的很。他方才话里的意思很明白,这科举也就是个朝廷的筛选器,确保官位不会落在蠢货或者反社会分子手里,没考上之前自然要一心准备,既然都考上了就没有必要再把精力耗费在这些上面了,像这样的明白人打起交道来就简单多了。 “周大掌柜!”吴伯仁笑道:“我方才问你手下唱的那些是什么,怎么被你把话题先是扯到鸟铳,又扯到科举,这也扯得太远了吧?” “对,对!”周可成这才反应过来,赶忙笑道:“其实也不远,我方才不是说到为何大明官军不用鸟铳,而喜用三眼铳、碗口铳什么的,其实原因很简单,鸟铳是聪明人使用的武器!” “聪明人使用的武器?”吴伯仁闻言一愣,旋即笑了起来:“大掌柜这话说的有些促狭了,你这岂不是说我大明官军都是些笨人?当然这话说的也不算错,可难道那些倭人就都是聪明人?” “吴公子,你可记得方才我教你从装药到射击一共有多少个步骤吗?” “这个?”吴伯仁想了想苦笑道:“我倒是不记得了!” “十七个,一共十七个步骤!” “十七个?”吴伯仁也是聪明人,额头上已经渗出一层薄薄的汗珠来:“倒是繁琐的很!” “确实是繁琐的很,而且这些步骤不能乱了,不然不但不能杀敌,指不定还会弄伤自己!”周可成拿起吴伯仁刚刚放下的鸟铳:“而且这鸟铳要想打的远,打得准,就得学会瞄准;每次射击完之后,还要清洗枪膛,涂上油脂,不然就会生锈,你说这鸟铳是不是繁琐的很?” “确实是繁琐!”吴伯仁叹道:“我明白你的意思了,想那些卫所里的丘八两三个月也未必操练一次,若是拿了这鸟铳上战场,只怕放都放不出去,反而害了自家性命!” 第两百三十四章自负 “不光是士卒的问题!”周可成的声音越发变得低沉起来:“吴公子,这鸟铳虽然说能射落飞鸟,但最远也不过百步,若是要透甲其实不过五十到七十步,这个距离便是步卒也不过几个呼吸便冲到眼前了。临敌又能放几铳?所以这些铳手要么要与矛队混编,相互掩护;要么身居壕沟胸墙之后,有屏障可依托。出阵行军之时要交错而行,互为策应。若是指挥得当,一队鸟铳手可当两队、三队矛手弓手,若是不得当,一队铳手连半队白兵也抵不上。” “我明白了!你的意思是若想用这鸟铳,不光士兵要是聪明人,军官也得聪明!” “嗯,三眼铳反正也就能打个十来步远,瞄不瞄准也无所谓了,就算打不中也能抡起来当铁锤用;鸟铳若是给冲近了身还不如一根木棍好用。你方才问我那些士兵唱的什么,他们唱的就是鸟铳射击装药的流程和注意事项,每天一大早操练之前就先一起唱上两遍,有半个月就都熟了。” “妙,妙!”吴伯仁击掌赞道:“这个法子好,便是个大字不识的蠢汉,也能唱熟了。”他眼珠一转,笑道:“想必周大掌柜编的歌谣不止是有鸟铳歌吧?” “不错,还有操炮歌、操帆歌、行军歌、宿营歌。”周可成苦笑道:“我倒是想多谱些,只是对于音律不熟,只写了这么几首!” “想不到大掌柜还有这个本事?”吴伯仁咋舌道。 “都是赶鸭子上架!”周可成苦笑道:“我倒是想出钱让别人做,只是哪里能找到会做这个的?” “我倒是有个主意!”吴伯仁停顿了一下,看了看周可成的脸色:“据我所知行院的乐户里倒是有几个颇为识得音律的,也会谱曲填词,若是大掌柜不嫌弃的话——” “不嫌弃,不嫌弃,这个有什么好嫌弃的,只要他能把曲子谱好,我每首曲子给他十两银子。”周可成又惊又喜,他手下杀人、跑船的有的是,稍微需要一点文化的事情就必须事必躬亲,若是能够用银子来解决那就再好也不过了。 吴伯仁与周可成正说话间,不远处传来一阵短促的号角声,只见前面不远处的几条双桅或者单桅纵帆船的主桅和前桅的上部分升起了斜桁帆,为首的一条主桅顶部更是升起了一面红旗。这条轻捷的快船偏转船头,脱离了行列,随着海浪的每一次涌动,风的每一次吹动,都让它行驶的更快,明显超过了长须鲸号的速度。在海风的吹拂下,它那些迎风帆的纵缘都在瑟瑟抖动着,背风面的船首链台浸没在船头波浪华丽的泡沫之中,波浪的白线在它的船舷下深深的弯曲着,就连船腹下那深色的柚木都露出来了。而那位勇敢的船长却依旧站在甲板边缘,即便浑身都被海浪的飞沫打湿了,也没有离开半步。 “那个人是在干什么?他疯了吗?” “不,这是在抢风航行!”周可成笑道:“依照事先的计划,先遣分舰队将脱离主舰队,以更快的速度前进,大概将提前一天抵达东山岛!分遣舰队的任务是将曾一本的船队引到外海来,好让我的主力舰队能够充分的发挥火炮的威力!” “你的意思是假如曾一本看到这些船,他就不会出来迎战?”吴伯仁惊讶的瞪大了眼睛:“可是我听说他有上百条船,一万多人,而你的——” “我的船比他少得多!”周可成满不在乎的答道:“不过决定胜负的不是船和人的多少,如果曾一本有和弗朗基人打过交道的话,就会清楚在宽阔的外海他无法和我的夹板大船对抗,而会躲在狭窄的港湾里伺机用纵火船攻击我,这可不是我想看到的!” 吴伯仁将信将疑的看了看长须鲸号,以明代当时的造船技术,像长须鲸号这样八百多吨的船虽然已经算得上大船,但也没有大到绝无仅有的地步,至少他在泉港就曾经看到过几条更大的海船,在广州、江南的海船中肯定还有更大的。但看周可成的样子又不像是撒谎,这到底是他狂妄自大还是自信呢?吴伯仁陷入了疑惑之中。 东山岛。 雨水不再滴落,整个世界却还是湿的,身上的斗篷和皮甲一样沉重,呼吸急促而又沉重,但依旧无法满足肺部对氧气的渴望,勒住脖子的系索浸透了,变得更紧,勒的皮肤生疼生疼的,让人喘不过气来,周良仲用了扯了两下,却还是无法挣脱,他费力的找了块石头一屁股坐下,一边用短刀割断披风的系索,一边对五代说:“把这几具尸体收拾一下,丢到海里去!” 泥泞的地上躺着几具尸体,他们穿着各式各样的衣服,但雨水和阳光已经让这些衣服都严重褪色,很难区分开来原本的颜色和式样,这些死者有的秃了顶,有的留着胡子,有的年轻,有的老、有的矮、有的高、有的胖,有的瘦,但这个时候和他们身上的衣服看上去都差不多。都是满脸血迹和泥土,脑袋或者躯体上有一个或者几个洞,开始肿胀发青的皮肤。刀剑之下、众生平等,周良仲想起来有次听人说到过,却想不起来到底是谁说的。 “是,殿下!”五代欠了欠身体,将锁镰系回腰上,黑色的铁锤上有红白色的污迹,他俯身摸索了每一具尸体,寻找战利品,然后让其他人将其拖到不远处的悬崖边,丢进海中。下面的螃蟹和鲨鱼会替我们把剩下的事情干完的,处理完一切之后,他欣喜的将几个鼓囊囊的钱袋拿到周良仲面前,笑道:“这是从尸体上找到的!” 周良仲打开其中一个,里面有许多形状不规矩的小块金银,这应该是海盗们抢来的金银首饰敲打或者熔铸而成的,虽然会让首饰的价值大减,但也减少了销赃的麻烦。注意到了部下们贪婪的目光,周良仲微微一笑,他将所有的金银块按照部下的人头粗略的分成几堆:“来,都把自己这份拿去吧!” 第两百三十五章内应 “多谢殿下!” “多谢恩赏!” 对于周良仲的慷慨,倭人武士们喜出望外,按照战国时代的惯例,作为首领的周良仲有特权得到五成的战利品,还有权对剩下战利品进行分配,而他却完全放弃了自己的特权,甚至连自己应得的一份都没有拿。周良仲做了个手势,制止住部下的感谢:“把自己那份收好,记住了,为了避免走漏风声,在这个岛上不得去酒肆妓院!” “哈依!”众倭人连连点头,都明白自己身处险境之中。这时远处传来一声狗叫,周良仲环顾四周,皱起了眉头:“马上离开这里,时间不早了,可不要让别人把我们这这些死人联系在一起!” 倭人们无声的服从了首领的命令,他们钻进灌木丛中,很快就消失了,由于下雨的关系,林间的土地变得泥泞,周良仲注意到留下了足迹,看来我应该绕个圈子,如果让别人把这些死人和我联系起来,那曾一本是绝对会毫不犹豫的把我丢出去,就好像杀人凶手丢掉沾满受害者鲜血的匕首。 虽然周良仲没有解释,但倭人们还是无声的服从了他的命令,他们没有直接走向自己的住处,而是在山林间绕了两个大圈子,直到确保可能出现的追踪者无法将那次屠杀和自己联系起来,周良仲才带着部下离开树林,走到一片海滩。他让手下分成三三两两的,从不同的方向回到住处。而他自己则带着五代,向圩市走去。 由于时间的关系,圩市已经临近结束,街道上稀稀拉拉的没有多少人,绝大多数商贩都已经结束一天的生意,回到船上准备离开。“糟糕,我应该让五代去指挥这次伏击的!”周良仲沮丧的寻找着那个熟悉的身影:“希望我不会错过了什么重要的消息!” “大爷,还要鱼吗?”一个熟悉声音从一旁传来:“就剩这么最后几条了,五个铜板,您都拿去!” 周良仲惊喜的看到接头人拿着一个竹篓靠过来,他赶忙将笑容从脸上驱除,露出一副凶神恶煞的表情来,他一把揪住接头人,喝道:“正要找你,想不到你还敢送上门来。这次你又拿那些臭鱼烂虾来骗我?上次买了你的螃蟹我的人吃了整整拉了三四天肚子,看我不狠狠地教训你一顿!”说话间周良仲已经把那接头人扯到一边,低声问道:“有什么消息吗?大殿什么时候到?” “就是这几天了!”接头人装出一副害怕的样子,低声道:“米兰达爵爷的先遣舰队昨天晚上已经到了大甘岛,主力舰队应该会晚个两天!” “晚个两天?为何要这么做?” “大掌柜的想把曾一本的船队引出云霄湾到外海来,在内海港湾礁石太多,我们的船大,地形也不如贼人熟悉。先遣队的船小,而且数量也少,贼人看了不会躲在内海里。” “这倒是!”周良仲在东山岛已经呆了二十多天了,对当地的地形海况颇为熟悉,古雷半岛与东山岛仿佛两只手臂,将一大片海域半包围了起来,这片海域海岸线曲折,有许多可供船舶避风停靠的海澳、也有许多暗礁,由于靠近陆地的缘故,风向也十分多变。对于大船较多,主要依靠火炮的兰芳社船队来说,进入这片内海与曾一本交战是颇为不利的——风向多变则不利于船队排成有利于发挥侧舷炮火威力的队形,容易形成接舷混战;地形复杂、海域狭窄则不利于吃水较深的三层盖伦船的活动,一旦战况不利,曾一本很可能会退入那些狭窄而且布满暗礁的海湾中,周可成就拿他没有什么办法;必要时他还可以祭出当时的大杀器——纵火船来发动袭击。对于周可成来说,将其引到外海加以攻击明显是更加明智的选择。 “那有什么要我做的吗?”周良仲问道。 “有!明天傍晚,会有百余人在岩雅村那边上岸,你要负责引领他们上岸,并安置好他们。一旦船队海上打赢了,岸上就也要动手,不给贼人逃回岛上的机会!” 周良仲在脑子里搜索了一下,便想起了这个名字,那是个靠海的小渔村,距离自己的住处也就四五里路,只要把两个村口一堵,就不怕有人出入,三五天内也不怕走漏了风声。 “如果在岸上的时间不超过两天的话,问题不大!” “嗯,我会把你的话带回去的!” 看到已经说完了话,周良仲呵斥了那接头的几句,夺过了装鱼的竹筐木桶,将其摔得粉碎,连推带打的将来人赶回船上。 回到住处,五代送上了粥和烤鱼、还有两块煎豆腐,一些鸡蛋,这在岛上可是稀罕物。周良仲皱了皱眉头,问道:“哪来的?” “曾一本派人送来的!”五代低声道。 “人呢?” “已经走了。” “你都告诉他了?” “嗯,看上去他挺高兴!不久之后又送了这些东西来!”五代指了指屋子角落,那里有几个大竹筐,上面盖着麻布。周良仲走了过去,揭开麻布,竹筐里有许多鸡蛋、半边杀好的猪肉、两罐酒、一些面粉、还有一些水果蔬菜,上面放着个青布口袋,打开一看里面是二十锭银子。 “还真是凑巧,刚好派上用场!”周良仲笑了起来:“五代,你马上拿这些银子去,盐、布匹,尽量多买些!” “是!” “还有你们几个,把鸡蛋都煮熟了,猪肉都切成片,用油煎熟了,面粉和水煎成饼子,装在筐子里!”周良仲大声发号施令,双眼闪烁着兴奋的光。 第两百三十六章谋划 酒馆。 曾一本坐在长桌旁,袖子卷过手肘,他的面前摆放着一只烤的焦黄的猪肘子,旁边还有一只大瓦罐,里面盛着奶白色的浓汤,汤里有萝卜、大蒜、大块的鲈鱼肉、贝类和螃蟹,浓汤的表面漂浮着厚厚一层油脂。和绝大多数胖子一样,曾一本也很享受自己的晚餐,只见他的脑袋几乎买在那只猪肘子里,不时抬头喝一口浓汤,油脂和汤汁浸透了他的胡须,滴在他的前襟上,却全然没有发觉。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从外间传来,戴二的脸上满是兴奋,他穿过狭长的走道,双手按住长桌的边沿,对正在据案大嚼的曾一本说:“好消息,有好消息了!” 曾一本有些无奈的从烤猪肘里抬起头来,看着满脸兴奋的部下:“什么好消息?董大那个短命侄儿死了?” “对,不,还不是死,只不过是失踪,不过多半是死了!”戴二语无伦次的答了两句,才发现不对:“大掌柜的,你怎么知道的?我是刚刚从董大一个手下口里知道的,莫非——” “来人,给老二盛一碗乱炖汤!”曾一本将一块猪肘塞进嘴里,一边咀嚼一边语音含糊的说:“这个天气还是先喝一碗乱炖汤舒服,多放点胡椒,全身上下立刻就会热乎起来!” “多谢大当家的!” 正如曾一本说的,乱炖汤里的胡椒不少,又热又麻辣,戴二的身体一下子就热乎了起来,但好奇心让他无法专心享受食物。“大掌柜,这是您下的手?” “吃饭的时候我不喜欢讨论杀人的问题!”曾一本将一块骨头吐了出来:“难道这乱炖汤的味道不好吗?” “好,好!”戴二赶忙低下头,喝了一口汤,从曾一本的反应看,他已经得到答案了,显然那个董大那个最得力的逃军侄儿的死与这位正在扶案大嚼的大掌柜不无关系。想到这里他反而放松下来了,既然曾一本已经有了成算,自己又干嘛这么着急呢? 想到这里,戴二才觉得这乱炖汤的味道着实不错,像这种把鱼、贝类还有萝卜大蒜一起炖汤的做法在沿海的渔民中很常见,但做的好的却不多,曾一本的厨子的确是其中的翘楚,生姜和胡椒去掉了腥味,反而让其带着一股香甜。他大口吞咽,很快就把这一碗吃完,才发现曾一本已经把那只烤肘子吃完了,正笑着看着自己。 “还要再来一碗吗?” “不,不用了!”戴二意识到曾一本要谈正经事了,赶忙放下了碗筷。 “那好,我们现在开始谈正事!”曾一本将原本卷起的袖子放了下去:“董大不明不白死了这个侄儿,肯定会做点什么。”他轻击了一下手掌:“他是个急性子,报仇从来不过夜的,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您是说今晚?” “这个我不能确定,不过肯定不会让我们等太长时间!”曾一本笑道:“你知道,眼下谁先动手,谁就吃亏!” “您说的是!”戴二心悦诚服的点了点头,这一点两人倒是共识,由于刚刚抢完潮汕地区的关系,这伙海贼的囊中都丰厚的很,绝大部分人都想着好好享用自己用鲜血换来的战利品,并不想拼个你死我活。戴二和曾一本之间的矛盾说白了只不过是两人争夺最高权力,对于其他海贼头目来说并没有参与的意愿,胜利取决于谁能够拉拢更多的支持者。因此谁先打第一枪,自然就会成为众矢之的,所以才形成了两边都在争相拉拢第三方,却没人肯开第一枪的局面。曾一本借这伙流浪倭人的刀杀董大那儿挑头的侄儿,目的倒不是为了杀这个人,而是为了刺激董大撕破脸。 “传令下去,让各船做好戒备,咱们不要挑事,可也别让别人把咱们给挑了!” “嗯!”戴二站起身来,正准备出门却被曾一本叫住了。 “你挑两个机灵的小伙子,把那伙倭人给盯住了!” “那伙倭人?” “嗯,董大侄儿这家事情就是他们做的!”曾一本冷笑了一声:“要把他们抓在手里,必要时候才能丢出去。我已经让人送了酒肉过去,不过还是要小心些!” “明白了!”戴二又惊又喜,笑道:“我再让人送几个女人,几坛酒过去,保管这几天他们醉死在屋子里,哪里都去不了!” “女人和酒就不必了,容易误事!”曾一本摆了摆手:“他们还有用,这几天不能出事!” 岩雅村。 “大厝”号乘着夜色滑进东山湾,此起彼伏的风吹得它打满补丁的芦帆哗啦哗啦作响。 这是条老旧的平底帆船,向来朴素,船首部分涂抹得像闽南常见的红砖大厝,不过墙壁上已经满是蛀孔,船壳上不知道涂了多少层桐油,芦帆被晒得灰白,破烂不堪。没人会对这条船多看一眼——除非是好奇它怎么还能漂浮在海面上。不过岛上的居民倒是对这条船不陌生,多年来,它往返于古雷半岛与东山岛之间,载人也载货。 刘沿水在中左所和船队启航时,绝对没有想到自己会乘坐这样一条船抵达目的地。他还记得自己登上螃蟹号时候的状况情景,樯桅如林,风帆蔽日,最为壮观的是鲲鹏号、长须鲸号这几条三层甲板战舰侧舷的那一排排炮门,作为一个老兵他很清楚那些整齐的窗户后面隐藏着什么。在他的想象中,这将是又一次实力悬殊的远征:后面是兰芳社的整个舰队,一行行的炮口,高耸的船舷,海贼的船队将被轻而易举的摧毁,而步兵的任务不过是上岸清理那些惊魂未定的残余罢了,可惜那不过是自己的想象。 第两百三十七章前夕 按照那个弗朗基指挥官的命令,自己必须带着一百名士兵乘坐着这条破船,偷偷潜入海湾,然后在某个不引人注意的海湾登陆,待机而动。这是个危险的任务,如果自己在上岸时被海贼们发现,那雄伟的三层战舰绝对帮不了自己半点——那时自己唯有听天由命。想到这里,背后传来一阵怪异的气味,刘沿水回过头,船舱里土著士兵们正在往脸上涂抹一种油膏,依照风俗在交战前他们都会这么做,据说可以获得祖先神灵的庇佑,油脂与他们脸上的纹面混在一起,宛若恶鬼。 刘沿水倒也能够理解指挥官为何派这些人作为先遣队,毕竟假如失败,最多损失的也只是金钱。对于台湾的土著人来说,种田不过是女人和懦夫才做的事情,打猎和出草才是勇敢的男人该做的事情。而在阿坎和疤脸征服的范围内,已经禁止部落之间的出草,那些强悍的土著青年已经没有发泄勇力的机会,他们要么投到阿坎和疤脸麾下当军事侍从,投身扩张战争;要么就跑到兰芳社的旗帜下去当雇佣兵。对于他们来说,这是和昔日出草最为接近的生活方式,而且还有薪饷、提供发财和开眼界的机会,所以在每次兰芳社在淡水招募雇佣兵,都是应者云集。但对于身为指挥官的自己来说,这就未必是什么好事情了,这些土著人凶悍坚忍,但纪律和服从性就一般了,最要紧的是,大部分士兵只懂得少数几个字眼,如果不是通过那个土著副官,自己根本无法与大多数士兵交流。 “找到登陆地点了吗?”灰发走出船舱低声问道。 刘沿水摇了摇头,目光凝视着远处的海岸线,沙滩十分拥挤,一群小渔船被翻过来,晾晒着船底,仿佛一群海龟;他真正在意的是海船:十多条和“大厝”号一样破烂邋遢的帆船、几条双桅划桨船、两条平底沙船、以及一条十分显眼的三桅“花屁股”,看桅杆上显眼的旗帜这应该是一股海贼的旗舰。 他松了口气,至少眼前这些船只绝非己方船队的对手。太阳渐渐落下,暮色开始笼罩这片海域,刘沿水下令船夫降下半边船帆,缓慢的沿着海岸线移动,他回到船舱中,开始味如嚼蜡的咀嚼干饼和咸鱼干。老天保佑,难道这家伙长了一口铁牙吗?有水手说这些玩意可以用来堵住被海浪打开的船裂缝,这里面有相当部分是真实的。刘沿水绝望的将啃了一半的干饼夹咸鱼干丢到一旁,敬佩的看着正大口啃食的灰发。 “怎么了?”灰发发现对面的刘沿水正盯着自己,下意识的放下干粮问道。 “没什么!只是有点惊讶你这么好的胃口,这玩意硬的吓人,如果不泡水的话,硬的可以砸破人的头。” “至少他是粮食做的!”灰发将最后一块干饼塞进嘴里:“过去冬天的时候,连这玩意都没有呢!” “好吧!”刘沿水有些尴尬的笑了笑,对方的回答让自己想起了在牢房里的日子,他转过头去,决定先转移一下话题:“就要上岸了,你有什么想的吗?” “想的?想什么?” “比如家人?相好的什么的?”刘沿水耐心的解释着:“毕竟刀枪无眼,谁也不知道这一次是不是能回来!” “刘大人!”灰发有些惊讶的看了刘沿水一眼,如果刘沿水没有看错的话,对方的目光里还有些鄙视:“对于男人来说,上战场是一件神圣的事情,祖先都站在神树之上看着我们,怎么能想这些?” “这个——”对方的目光让刘沿水越发尴尬,他慌乱的解释道:“您说的不错,可是假如你中箭倒下了呢?” “这并不重要!”灰发斩钉截铁的答道:“每个人都会死去,重要的是怎么样死。死后我们每一个人都会回到神树上,和祖先亲友们待在一起,那时候我有足够的时间和家人们欢聚,但如果在战场上惊惶失措,那只会让自己和祖先蒙羞!”仿佛是为了强调自己话语的说服力,灰发右手按住刀柄,将佩刀拉出半截来,又猛地插了回去,发出清脆的铿锵声。 刘沿水张了张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幸好船老大的声音解救了他:“到了,您看,那边就是岩雅村。” 刘沿水赶忙钻出船舱,他看到一块从海面耸立五十尺高的灰黑色巨岩,岩石顶部有一圈风化的痕迹,他能够依稀看到岩石后面有一条狭长的水道穿过。 “村子在哪里,我怎么没有看到?” “就在那块大石头后面!”船老大答道:“穿过那条水道,里面有一个海澳,上岸走不远就是村子!” “水道好走吗?” “没有问题!”被赏钱喂饱了的船老大自信满满的答道:“这地方我走熟了的,闭着眼睛都能过去!” 刘沿水看了看天色,太阳已经完全落入海平面以下,只有一点最后一点可怜的余晖,一股烟柱从那块巨石上升起,在最后一点余晖中显得分外显眼。 “看到没有,岛上的信号!”刘沿水兴奋用右手向那烟柱指去。 “神灵总是保护勇敢的人!”灰发的脸上也露出了笑容:“我们应该用自己的行为回应神灵的保护!” “嗯!”刘沿水对船老大说:“快,马上上岸!” 在甲板上,米兰达一手拿着已经变冷的煎饼,一手抓住主桅杆上桅最靠近船尾的直立后支索,出于某种习惯,每天早上米兰达都会站在这里清点自己舰队的数量。 一共九条,四条双桅船,五条单桅船,如果这是在塞维利亚或者达卡,这不过是一支微不足道的船队,但在这里、遥远的东方,十一条装备良好的快速纵帆船组成的舰队已经是一支不可轻辱的力量了,作为兰芳社里唯一专业的军人,德米兰达子爵将在接下来的战斗中向所有人显示王官与乌合之众的区别。 第两百三十八章阻截 “下令,所有的船起锚升帆,目标东山湾!”从桅杆上下来后,他第一时间就发出了命令。 “是,大人!” 随着船帆升起,一阵柔软的海风吹来,那些巨大的帆布鼓了起来,剑鱼号锋利的船首剖开海面,两边泛出白色浪花。风向对行动很顺利,迷信的水手们发出一片欢呼声,他们认为这和指挥官方才的举动有某种神秘的联系。米兰达的脸上也露出了得意的笑容,海上的人们都是迷信的,他们相信任何一点小征兆、风、太阳、海浪,对于一切忌讳都十分尊重。在接下来的战斗中,我需要这种尊重。 “我先回船舱去睡一会儿!”米兰达叫来剑鱼号的船长,他解下自己的佩刀交给勤务兵:“当你看到东山岛时,叫醒我!” “是,大人!” 米兰达回到自己的床上,仰面躺着,很快就打起了鼾。他的鼾声如此之大,如此之持续,连艉楼旁边的水手士兵们都听得清楚。他们相互挤眉弄眼,露齿而笑,并将这种行为视为镇定和胜利的吉兆。 当两个小时后他被叫醒时,整个人已经精力充沛,他立刻下令在甲板上撒上防滑的沙子,船舷摆上沙包和挡牌,捆扎好杂物,打开火药桶,分配弹药,所有的士兵进入自己的岗位,然后他给自己的烟斗里倒满一撮烟丝,等待着战斗的开始, 按照事先的计划,舰队排成了两行纵队,进入了海湾,由于只升起了一半船帆的缘故,舰队航行的速度并不快,不会超过三节。米兰达自己指挥左侧的纵队,而将右侧纵队交给自己的副手。左侧的导引船是螃蟹号,这是一条单桅杆纵帆船,侧舷有四门长炮,在甲板上有几门自卫用的回旋炮和发射霰弹的射石炮。在进入海湾之后大约半个小时,米兰达看到了迎面而来的第一条船,那是一条单桅的福船,正迎着风朝自己这边驶来,桅杆上飘的旗帜上绣着大大的一个“董”字。 “大人,螃蟹号询问要如何对付这条船,是击沉还是俘获?”传令兵高声问道。 “回复他们,依照原先计划安排的那样保持队形,不许主动开火,如果敌人开火,那就还击,不过只能用火绳枪、甲板表面的射石炮与回旋炮,下层甲板的长炮不能发射实心弹!” “是!” 米兰达站在艉楼,目光越过那条正在迅速靠近的敌船,向远处的东山岛望去,海风带来了隐隐约约的海螺声,一股股烟柱升起,显然岛上的海贼们已经发现了这伙不速之客。米兰达的嘴角微微上翘,露出得意的笑容,虽然自己的任务只是将敌人引诱到外海,不过他还是要让所有人看看王官的专业素养。 “这些家伙是聋了吗?”看着依旧保持着队形,毫不理会自己的船队,董大成往甲板上吐了一口唾沫,向一旁的部下喝道:“放炮,给他们点颜色看看!” “掌柜的,他们船多人多,要是打起来我们要吃亏的!”海贼赶忙提醒道。 “你怕个屁,他们船多人多能有我们岛上的多吗?”董大成拔出腰刀架在那个手下的脖子上:“快放,谁敢不听话就砍了他!” 面对首领裸的威吓,海贼们赶忙点着了铳炮的引信。与绝大多数海贼一样,这条船上的火器门类很杂,小的有三眼铳、鸟铳、火门枪;大的有碗口铳、还有一门弗朗基炮,由于铸造的质量和工艺都很一般,火药的质量也不稳定,所以发射的都是用于杀伤人员的霰弹,而不是摧毁船只的实心弹。董大成下令开火倒不是指望阻止敌船,而是想要发出信号给岛上的同伴,尽可能的争取时间。 “倒是个有胆子的,就是性子太急了些!”凭借多年军人锻炼出来的眼力,米兰达已经判断出敌船发射的应该是霰弹,而对方距离最近的己方船只也在一百米以上,这个距离霰弹是无法射穿挡牌的,显然敌人对自己手中火器的最佳开火距离都不熟悉。 “快,快准备家伙,靠上去!”董大成一边挥舞着腰刀,一边大声叫喊着,火器发射后产生的大量白色烟雾遮挡了每个人视线,让他们无法看清不远处螃蟹号侧舷的炮门被打开,露出一个个黑洞洞的炮口来!海贼们拿着简陋的武器,拥挤在船舷旁,喘着粗气,准备靠过去就冲上去大砍大杀一番。 海风将白烟吹散,露出对面的船影,董大成惊愕的发现一排排黑洞洞的铳炮对准自己这边,就好像食人猛兽的眼睛,冷酷而又凶残。 轰!轰!轰! 近距离发射的霰弹就好像金属风暴,横掠而过,董大成感觉到自己被什么东西猛地推了一把,然后就飞了出去,狠狠的撞到桅杆上,立即昏死过去,好一会儿他才清醒了过来,只觉得浑身上下已经失去了知觉,伸手一摸,全是温热的液体,整个人就好像一个到处都是洞的皮袋子,血液从里面渗流出来。他费力的扭过头,只见周围到处都是鲜血、绳索、各种铁质木质的碎片,垂死的人在绝望的呻吟,抽搐。他想要叫喊,却发现没有力气,在生命的最后一瞬间,他想也许自己一开始就不应该靠过去。 “要上去吗?船上肯定有不少好玩意!”螃蟹号上的水手们跃跃欲试,敌船就在咫尺之外,甲板上到处都是敌人的尸体,侥幸活下来的也纷纷跳海逃生,而他们的财物可以说唾手可得。 “保持队形,继续前进!”船长高声喝道:“都滚回到自己的位置上,想吃皮鞭吗?” 在皮鞭的威胁下,水手们回到了自己的位置,这两列纵队就好像两把平行的刺刀,划破水面,向东山岛的海滩疾驰而去。 第两百三十九章轰击 沙滩上已经是一片混乱,和所有遭到突袭的军队一样,海贼们失去了应有的秩序,他们忙乱的跳上自己的船,收起锚,解开缆绳,升起船帆,离开海岸。每个人都知道在岸边的船就和窝里的鸟一样脆弱无力。这些船在栈桥旁挤成一团,桨、橹和缆绳牵连在一起,仿佛一个巨大的绳结。他们越是想要尽快的离开这里,就越是牵连在一起,有些性急的家伙干脆用刀剑来解决问题,就好像对付自己的敌人一样。 这就是突袭者所看到的一切,他们几乎是没有受到任何阻碍就进入了预先计划的射击阵地——他们排成两行,侧舷面朝沙滩,前面那条船的船尾距离后面那条船的船首大概一百二十米,中间的间隙是留给外侧那行的。为了达到最好的射击效果,米兰达甚至下令放下锚——这样能让船身更加平稳,炮击更加准确。随着号角声响起,剑鱼号的侧舷喷出一排火光,紧接着其他船也开火了,米兰达能够看到一片摇曳的橘红色飞鸟飞去,那是烧红的实心铁球,它们拖着长曳的光尾越过海面,狠狠的砸在船只和栈桥上,炸开,散射火花;也有一部分落在沙滩上,捡起冲天的沙柱。沙滩上的混乱顿时加剧了起来;第二波炮击接踵而至,这次夹杂着大量的铅弹和霰弹,米兰达看到一条船的桅杆折断倒下,随之一同倒下的还有一名正在桅杆顶部的水手,就好像一片落叶,砸在一根长桨上,沉入水底。 剑鱼号的主桅上飘荡着南十字星旗,铳炮声不断响起,海滩和码头上烟火弥漫,人们尖声惨叫,船上有人绝望的跳入海中,希图找出一条生路,但只有极少数幸运儿能够如愿。少数勇敢者摆脱了纠缠,向袭击者冲来,但很快就成为众矢之的,近距离发射的霰弹将甲板上的一切全部扫清,有的经验丰富的家伙将甲板上的回旋炮瞄准敌船甲板下的桨手,在这狭小的海域长桨比船帆更值得信任。只要扫清一侧的桨手,那条船就只能在原地打转,成为活靶子。 但也不是没有漏网之鱼,一条快船巧妙的避开漂浮在水面上的障碍物,向剑鱼号冲来吗,匆忙之间他们没有来得及装填火器,但火把、装满鱼油和硫磺的陶罐、石灰瓶雨点般飞来。其中一只陶罐落在剑鱼号的甲板上,碎片四溅,鱼油和硫磺旋即被点着,一个水手被烧着,惨叫着在地上翻滚,企图将火焰扑灭。旁边的同伴赶忙将装满沙子的木桶倾倒在火堆上,将其扑灭。惊魂未定的炮手们立即还以二十四磅的铁球,从青铜炮口喷射而出的铁球轻而易举的击穿敌船的侧舷,将里面的一切都撕碎,海水从破口中汹涌而入,很快船只就开始向一侧倾斜。 “起锚,升帆!”透过火光和硝烟,米兰达看到远处的海岬后船影浮现,显然停泊在其他港澳的海贼们已经出动了。是离开的时候了!他告诉自己,在更宽阔、更深的海域才能发挥我的优势。 “升帆,加快划桨,追上去,我要把这些混蛋全部丢进海里喂螃蟹!”董大握紧拳头,他那张黄脸此时已经变成了紫青色。他这些天来一门心思都在想着怎么找曾一本的麻烦,好为自己那个被杀的远房侄儿讨回公道,对于第三方的防御未免就少花了几分心思,却没想到不知道从哪里冲出来一队船来,打了自己一个冷不防。看到袭击者升帆掉头,向外海驶去,他狠狠虚劈了一下皮鞭,高声喝道:“我向天发誓,如果今天不追上这群家伙,你们这群划桨的家伙一个也别想保住自己的脊梁,我要用皮鞭抽开花!” 应该说董大的威胁起到了效果,船帆升起,两侧的木桨就好像蜻蜓的翅膀,劈开海面,派出无数水花。但袭击者的速度丝毫也不逊色,虽然它们没有桨,但随着一面面洁白的风帆升起,他们就好像张开双翅的海鸥,掠过海面。事后几个活下来的幸存者一致表示这些古怪的船肯定被施了妖法——“在海面上跳跃,掠过海面飞行,就好像长了翅膀的飞鱼!”不管董大用任何办法威胁利诱,但他依然无法缩短他与袭击者之间的距离,而且随着追击的秩序,距离还在缓慢而又不可抗拒的拉大——与风力不同,人的肌肉力量是有限的,他不可能长时间保持巅峰状态。 “这些混蛋,这些狗娘养的,这些胆小鬼!”董大高声吼叫,追赶着和袭击者都已经离开了东山湾,进入了外海。不管他多么不情愿,在内心深处也不得不承认想要追上敌人已经不可能了。 “大掌柜的,敌船掉头了!” 正当董大打算让部下停止追击时,却惊喜的发现那些卑鄙的袭击者调转船头,分成两行纵队向己方反冲过来。就像绝大多数失而复得的人一样,他立刻呵斥那些怀疑敌人正在使用某种诡计力主撤退的部下——在一览无余的海上能有什么诡计呢?双方的数量对比一目了然,己方的数量至少是敌人的两倍;还有一个无法说出来的理由——以敌人惊人的航速,即便掉头逃跑也无法摆脱追击,只会被各个击破,还不如打上一场。 在十六世纪中叶的东亚,虽然利用火药爆炸时产生的大量气体发射弹丸的身管火器虽然早已被使用在海战之中,但由于冶金和铸造锻造技术和造船技术的滞后,船上所能装载的身管火器还不足以对船只造成足够的破坏,船上能装载的身管火器基本是用来杀伤敌方甲板暴露的人员的。因此在海战中起决定性意义的作战形式还是冲撞和接舷战——在用弓弩和火器相互发射了大量铅弹和箭矢之后,取得优势的一方用冲角撞击敌船,然后用钩爪抓住敌船,最后用士兵冲上敌船,用激烈的肉搏战赢得胜利。 第两百四十章战术 不难看出这种作战形式和陆战很相似,如果要说有什么区别的话,那就是更加残酷和激烈。为了加强冲击力,双方的行列是如此的密集以至于船只几乎无法调头撤退,在陆地上被击败者还可以后退重整队形再战,而在海上的接舷战中失败一方只有在跳海和成为俘虏之间做出选择,。(其实当时西方也没强到哪里去,在大约二十年后的勒班托海战就是一场残酷的接舷战,战胜一方的基督教联军就是在接舷战中冲上了土耳其的舰队司令阿里帕夏的旗舰,并将其杀死赢得胜利的。)显然,这海战和陆战很相似,双方的指挥官都会在在己方的船队装上冲角,在甲板上装满身着铁甲的士兵,然后猛烈地冲击敌人的战线,想办法撞沉敌舰,肉搏战中杀死敌人,这和两千年前在希腊人和罗马人的海战战术没有什么本质的区别。 虽然董大没有受过正规海军的教育,但他还是无师自通的在自己的船队里执行了这一战术——他将所有的船排成两列横队,船与船之间的距离只有大约二十米,这样能够确保己方的船可以相互支援;大船在后。小船在前,这样可以先用大船撞击敌舰,而小船则可以借大船的掩护,最后他把所有的人都武装起来,准备好足够的搭钩,然后准备以最凶猛的突击来赢得胜利。 作为兰芳社海军的组建者和首席教官,米兰达可能是这个世界上最早一批发现全通火炮甲板给海上战争带来的巨大改变的海军军官,所有兰芳社建造的船只有一个共同点——下层甲板是全部打通的,平时是士兵们的住宿地和餐厅,而一旦开战时则可以安装尽可能多的大口径长炮,这么做完美的解决了军舰装载大炮少火力不足以摧毁敌船;装载火炮多则重心过高容易翻船的矛盾。 实际上葡萄牙人可能是欧洲最早发现火炮对传统海战形式巨大改变的民族,与强大的邻居西班牙人不同的是,处于欧罗巴大陆西南角的葡萄牙人从一建国之初就将扩张的目光指向了海外——与他唯一的陆上邻国比起来葡萄牙简直就是个侏儒。十五世纪初,在航海家亨利的指挥下,葡萄牙人攻占了北非重要港口休达,在接下来的一百年里,葡萄牙人的探险舰队沿着非洲海岸线一路向南,绕过好望角,终于在1498年抵达了印度卡利卡特港,开拓了通往东方的航线。显然,作为不远万里而来的殖民商人,葡萄牙舰队如果和人力资源是自己千百倍的当地王公们玩接舷战只有死路一条,只能凭借造船和火炮技术上的优势与其抗衡。反观同样殖民海外的西班牙人,作为欧陆的重要强国,他的海上力量要服从于本国王室的欧陆战略,主要战场在风平浪静的地中海,出身葡萄牙海军的米兰达在兰芳社如鱼得水也就没有什么奇怪了。 “向左偏转十五度,从左侧绕过敌人!靠拢敌船至一百五十步左右开炮!”米兰达命令,另外一列船队则向右侧偏转,两支纵队就好像两只臂膀伸展开来,将敌人搂抱起来。 “这些混蛋想干什么?”董大又是吃惊又是愤怒,从敌人的举动看应该不想靠过来,那他们掉头回来干嘛呢? 虽然为了通风,剑鱼号的侧舷炮窗已经全部打开,但下层甲板依旧浓烟密布,刚刚发射完的烟雾还没有完全散去。炮手们的上半身满是烟迹和汗水,宛若恶鬼。炮长们高嘶吼,叫骂,让实习生将火药桶搬过来,拿着长柄海绵塞的炮手用掺了醋的水清理炮膛,以免倒进炮膛的火药被刚刚发射完滚烫的炮膛点燃,重新装入发射药包、密封堵塞块、炮弹以及外层堵塞块,每当一门火炮装填完毕,炮长就指挥部下将火炮推进炮窗,瞄准越来越近的敌船,所有人屏住呼吸等待着射击的命令。 随着距离的靠近,敌人船只也越来越清楚,最后一门火炮也已经装填完毕,这些用重达两吨多的庞然大物可以将大约二十斤左右的铁球发射到两千米以外,但几乎没有人在向那么远的目标开火,因为基本打不中。但在四百米以内这些铁球足以击穿最坚硬的侧板,将隐藏在其后的一切击碎,但对于水手们来说,最可怕的倒不是炮弹本身,而是船身被击碎时四溅的碎木块。因为被炮弹击中的人几乎都会马上死去,但被飞溅的碎木块击中的人往往不会立刻死去,在断气之前会受到一段时间残酷的折磨。 米兰达看了看敌船的距离,又看了看旁边悬挂的一枚铁球,(这是用来判断甲板是否处于水平状态的,由于海浪的缘故,军舰始终是处于摇摆的状态,为了确保火炮命中目标,就必须在甲板处于水平状态下那一瞬间击发。)发出了开火的命令。随即船身震动,侧舷的炮窗喷出一道道火光,炮弹掠过海面,或者落入海中溅起巨大浪花,或者击穿船身,把人活活打成碎骨、肉泥。第一分纵队的军舰次第开火,火光交错,炮弹飞出,在火焰与浓烟之间,只见惨叫声纷纷响起,人们纷纷死去,不过幸好死的人不在我的船上。 剑鱼号完成第一次齐射后,第一个调转船头,让船身的另外一侧面朝敌人舰,饥渴依旧的右侧炮手们又进行了一次齐射,这一次双方的距离已经缩短到了不到一百步,这个距离对于炮手们来说几乎是将步枪顶住敌人的肚皮开火,最外侧的一条福船的侧舷几乎被打了个稀巴烂,甲板上还活着的人纷纷跳入海中,寻求生路。敌人的船只开始散开,企图调头逃走,他们并不是没有勇气,但无人可以一直忍受单方面的屠杀。 “不要慌,先后退,然后调转船头,靠上去和他们拼了!”董大高声咆哮:“没有什么好害怕的,脑袋掉了碗大个疤!”他在水手头上挥舞着佩刀,砍断牵连在一起的绳索,他感觉到脚下的甲板在移动,船只摆脱了旁边的船,木桨重新入水,开始缓慢划动。 第两百四十一章苟活 接着,只听到一声急促而又尖利的撕裂声,好似有什么人在耳边喘气,转眼之间变成惨嚎,脚下的甲板剧烈颠簸,震动,苦涩的海水拍打着脸,涌进嘴巴和鼻子。他呛水,掩溺,不知身在何方。在无边的惊恐之中,董大盲目挣扎,直到终于浮出水面。他吐出积水,深吸了一口气,抓住最近的木板,死死抱住不放。 船半边身子已经在水面之下,焦黑色的船舷正在随他一同漂浮,溺水的人们死死抓住散落在水中的冒烟木板。敌人的船只更近了,他可以清晰的看到侧舷的黑洞里不时喷射出火光和浓烟,就好像烧火的灶台,自己这边不断有船烧了起来。希望他们没有时间管落水的自己,董大心中暗想。流水包裹着他,旋转漂流,他奋力挣扎,才避免被带到一块着火的船只残骸之下。其他人呢?他们是死是活?董大向四周看去,但目光所及之处唯有火焰和烟雾,根本无处寻找。不远处又一条船只发生了爆炸,这应该是船上的火药被点着了,到处是燃烧的桅杆、帆布、船只爆裂的碎片四处乱溅,打起了无数水花。 我要活下去!想办法离开这里,无论如何总比留在这里强,只要离开这里说不定会被潮水冲上岸。我可是个货真价实的游泳好手,何况在岛上还有许多船,他们很快就会赶过来,拯救我们。他深吸了一口气,潜入水下,用尽自己最大的力气向陆地的方向潜泳过去。唯一的希望是从周边那些船只的残骸、敌船的下面游过去,拼命的游,直到安全的海域。董大是个第一流的游泳好手,而且身上只有一件布衣,他在浅绿色的海水里游过,看到一个个正在挣扎摸索的人,正在缓慢的沉向海底,他小心的穿过他们,避开每一只手臂,绝望的人会抓住任何一根稻草,把自己扯进海底。他越游越深,越游越远,随着每一次划动手臂,他逐渐难以抑制呼吸。他觉得周围渐渐变得昏暗,脚碰到了某个东西,一块石头?还是一具尸体,他不知道。 他需要空气,却又不敢上浮,自己已经越过敌船的包围了吗?如果浮上去正好碰到船底,肯定会憋死;如果在敌船旁边,会被当成活靶子;他抬起头向上望,可是除了暗绿色的影子,什么都看不到。而他的动作太过剧烈,只觉得呼吸一阵急促,整个人顿时慌了神,他拼命拍打,双眼发黑,胸腔也越来越紧,他四处乱抓,踢打,推搡,想要找到一个可以抓住的东西,肺部呐喊着需要空气,他张口想要呼救,涌进来的却是海水,像死亡一样苦涩。 当董大重新恢复知觉时,觉得身体下面缓缓摇摆,睁开双眼用手一摸,身体下面是一堆缆绳,他想要说什么,却只能发出一声呻吟。 “掌柜的,你醒了!”船舷边正在划桨的汉子扭过头来,董大目光扫过,面孔熟悉但却有叫不出名字,只能点了点头表示感谢。 “您再撑着点,这就是条小舢板,啥都没有,上岸就好了!” “其他,其他人呢?”董大终于发出了声音,嘶哑而又低沉。 “哎!”那汉子叹了口气,低下头,从对方的表情董大已经得到了答案,他叹了口气,闭上眼睛,泪水顺着脸颊流淌下来。 东山岛。 “什么?董大打了败仗?”曾一本惊讶的瞪大了眼睛,旋即心中便被喜悦所充满,看来神灵回应了我的祈祷。 “是的!”带来消息的人神情惶恐,仿佛刚刚从噩梦中醒来:“码头遭到袭击,董大带着他的人迎战,敌人逃到外海后调头打败了董大的追兵,一共有二十多条大船被毁坏和俘获,死伤的人就有近千人!” “哦,这真是太悲惨了!“曾一本竭力让自己看上去悲伤一点,他重复了一遍:“这真是一个悲惨的事情,董大他本人呢?死还是活?” “董大他没事,不过他的船沉了,亲信手下也都死的差不多了。他跳上一条小船逃回来了。” “这可真是太可惜了!”曾一本下意识的说,随即便明白了过来,赶忙解释道:“我是说董大的船,那可真是一条好船呀!” “是呀,是一条好船!不过他整个人也都不行了,就呆在那里,也不说话,也不吃东西,整个人完全木了!” “应该是受到了惊吓!”曾一本点了点头:“我脚有点不舒服,你就代我拿五十两银子去看望他一下,就说我足疾发作,不方便行走,来日必定再来看望!” “是,大掌柜的!” 报信人刚刚出来,曾一本就以不符合他体型的敏捷跳了起来,猛地拍了一下手掌:“打得好,打的妙,打的呱呱叫,唯一可惜的就是没有把董大这个死剩种一起打死了,也省了我不少麻烦!” 刚刚从对手遭到打击的狂喜中恢复过来,曾一本就开始考虑一个新的问题——应该怎么对付这个突然冒出来的不速之客。他召集来几个参与过那场战斗的余生者,他们异口同声的描述了这个新敌人的迅捷、狡诈和强大,尤其是炮火的猛烈,可以在数百步外将船只摧毁,而己方却没有丝毫的还手之力。在倾听完众口一词的描述之后,曾一本得出结论——在海上与敌人正面交战无异于以卵击石,应该想办法用计策取之。 “一人计短,两人计长!”曾一本高声道:“我曾一本只有一个脑袋,两只拳头,再怎么有本事也有限,大伙儿一起都想想招,好歹要把这一劫数渡过去!” “照我看,还是等到天黑,分散溜走吧!”一个黄脸汉子答道:“那伙贼人也才十来条船,能顾得了多远,大伙儿乘着天黑,各奔前程,他也拿我们没有什么办法!” 第两百四十二章定计 “对,对,我觉得这个法子好!”旁边一个汉子赞同道:“天底下这么大,北边我们可以去福建,两浙;南边可以去广东,实在不行还能去安南、南洋,咱们有船有人,哪里不能混口饭吃?何必在这里和人家死拼?” “对,我也觉得这个法子好!” “嗯,各自走各自的,天黑就升帆起锚!” 曾一本没想到众人竟然说要散伙,不由得慌了神,他原本以为董大吃了败仗就再也没人和自己闹分家,却没想到要散伙的人更多了,赶忙咳嗽了两声笑道:“散伙自然有散伙的好处,可是大伙想过没有?力合则强,力分则弱,咱们这么多人马在一起,即便是官兵也拿我们没有法子,若是散开了,便是缙绅的民团都可以拿捏我们了!” “人多船多有鸟用,照样打不过那些怪船,留在这里也是个死!” “是呀,曾一本你该不会是贪这个大首领的权位,硬把大伙儿拘在这东山岛,到头来害了大家的性命,你也落不得好!” 曾一本的发言无人赞同,即便是他往日的支持者也露出不满的神色,一言不发,在座的都是老海狗、老江湖,个个光棍眼里都不揉沙子,如果看不出曾一本的心思——大家都在这东山岛上他是麾下万人的大掌柜、大首领;若是众人连夜分散突围,他就什么都不是了,毕竟这海贼也和国家一样,易乱难安。慌乱之间,他向戴二连使眼色,而戴二却偏过头去,无奈之下他只得高声道:“我曾一本绝非贪恋权位之人,只是念着大伙儿聚在一起不易,不想散开了势单力薄,受他人欺压。龙王爷在上,我曾一本方才若是有半句虚言,叫我天打雷劈,落海里喂鱼。” 曾一本这番话说完,众人都露出将信将疑的神色,那年头跑船走海的都对龙王爷崇信的很,敢拿这个糊弄人的还真不多。 “曾大当家的!”半响后,一个汉子高声道:“你说你不是贪恋权位,只是不想大伙儿散伙,好,那这样吧,你先把这个大头领之位让出来,然后大伙儿再留下来,另选一个人来替你领着大伙渡过难关,你看如何?” “对,这个法子好!” “嗯,他曾一本不是说自己并不贪恋权位吗,那就先让出来呀!” 听到众人的话,曾一本险些吐出一口血来,自己说不贪恋权位,竟然就有人打蛇随棍上,让自己先让出大当家的位置来,另选他人。他权衡了一下利弊,强笑道:“好,我让出来便是,不过这件事情须得慎重,挑一个老成持重的。”他话音刚落,众人便推举起来,曾一本因为事先已经声明自己不参与,只得坐在一旁干看着,心中暗自郁闷。不久后推举完毕,竟然是原先整日跟着自己打转的戴二,他心中更是懊恼,正要起身离去,却听到门口有人高声喊:“且慢!” 曾一本闻声向门口看去,说话的却是董大,只见其满脸焦急的走进来,一边走还一边高声道:“我不管谁当大当家,不过须得先答应我一个条件!” 刚刚上任的戴二脸上都笑的开了花了,他看到董大,脸上露出一丝不屑的笑容:“原来是董大呀!我原先听说你发了痴病,茶饭不思的,现在看样子还不错嘛!” 戴二这番话说的阴阳怪气,旁人听了都禁不住暗自发笑,若是照董大平日的火爆脾气,早就跳起来与其厮打起来,今日却变了性子,他上前一步:“戴二,你便是新首领吧。我也不与你扯这些闲话,我问你,你当了首领要怎么对付这伙贼人?” 戴二被董大问的一愣,说实话他心里也没底,但众目睽睽之下总要给个答复,他犹豫了一下答道:“大伙儿集思广益,咱们这么多船人,堆也堆死他们了,大伙儿说是不是呀?” “不行!”董大直接打断了戴二的话头:“这不是船多船少的事情,我是和他们打过的,当时就算我的船再多个两三倍,也不是对手。” “呵呵!”戴二笑了起来:“想不到董大你竟然让那伙贼人吓破了胆子,说出这种话来,当真是丢尽了你们粤人的脸;若是按你的说的那伙贼人这么厉害,干脆大伙也都不要打了,直接投降让他当我们的大当家就是了!” “你——”董大强压下怒气,冷声道:“不清楚这伙人的来历,也不知道他们的用意,不过看他们作为,应该是来者不善,投降是不成的!” “打打不赢,投降也不成,那你说要如何?” “走,走还来得及!”董大高声道:“贼人的船快,我们乘着天黑,分散逃走,待到天明早已走远,就算他们要追,也没法都追上!” “放屁!”戴二跳起身来:“就十来条船,我们就得分散逃走,传出去后我们大伙儿还怎么在海上混?你董大不要脸,我们还要脸呢!” “要脸你还是要命?”董大问道:“我是和他们交过手的,数百步外一炮打来,半尺厚的榆木板子打的粉碎,怎么抵挡?你再多人船靠不上去又有何用?” “这个——” “我倒是有个办法!” 戴二正张口结舌,听到一旁有人应道,他就如同溺水之人抓住一根稻草,赶忙说:“有什么法子,快说!”他这时才注意到说话的是曾一本,脸上不由得涨红起来。 “列位都看过三国吧?”曾一本脸上露出神秘的微笑:“火船!” “火船?” “对,准备二三十条快船,上面装满干柴鱼膏硫磺,冲上去点着了,任他铁打的也烧成灰!” “对,这倒是个办法!” “不错,就用火攻!” 第两百四十三章叵测 众海贼听了曾一本的建议,不由得连连点头,火船可谓是当时海上以弱胜强的大杀器了,即便是再强大的舰队,遇上这招玉石俱焚也颇为头疼。尤其是他们对当地的海况、气候情况十分熟悉,用起火攻来更是事半功倍。 董大见众人听不进自己的话,只得叹了口气,转身退出屋外,身后传来一阵哄笑声,想必是嘲笑自己的,忍不住长叹了一声。 屋内曾一本冷眼旁观着众人热火朝天的商议如何用火船对付那伙不速之客,却没有掺和进去。他小心的站起身来,不动声色的偷偷离开,出了屋外,他挥手招来随身亲信,低声道:“你马上去把那个倭人,就是叫中村的给我找来,就说我有要紧事找他!” 周良仲穿过海滩,目光警惕。越是接近胜利,就越要小心!他告诉自己,从旁人的口中他已经得知那场胜利的消息———大殿的舰队已经来临,胜利就在不远的地方,触手可及,自己一定要谨慎从事,完成自己的任务。 码头就在前面不远了,我要亲眼评估一下那场袭击的后果,这对下一步的行动十分必要。周良仲一边暗自盘算着,一边穿过一片灌木丛——这样可以快一点。突然他听到身后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他赶忙转过身按住佩刀,几个随身的武士也拔出刀,准备迎战。 “是中村殿下吗?”一个褐衣汉子气喘吁吁的喊道:“果然是您,哎呀,您跑到哪里去了,我去了你的住处也没人!” “你是——”周良仲警惕的打量了下来人,有些面熟,但想不起来到底是谁。 “我是曾大掌柜的随从”看到倭人手中锋利的刀刃,褐衣汉子识趣的停下脚步:“大掌柜的找您有事,想请您去一趟!” “曾一本?” “没错,就是我们大掌柜的,小人就是带个话!”看到倭人的警惕,褐衣汉子的语气也和缓了不少。 “嗯!”周良仲向手下点了点头,示意其放下武器,脸上露出笑容:“不好意思,我有点事,一大早就出门了。大掌柜在哪里,我随你去!” “就在酒馆里!”看到对方放下武器,褐衣汉子松了口气,他赶忙向周良仲殷勤的笑了笑,做了个请的手势。 周良仲随那汉子走了一会儿,进了那酒馆里面,只见曾一本坐在桌前,面前放着几幅已经吃干净的盘碟,笑道:“中村殿下还没有吃午饭吧,来,一同坐下和我一起吃点!” 周良仲看了看曾一本满是油光的胡子和双手,走到木桌旁坐下,笑道:“多谢大掌柜的,请问您找我来有什么事情吗?” “快,快上菜来!”曾一本并没有回答问题,而是高声催促里面的厨子,片刻之后一个侍女送来两只盘子上来——一个是芋泥烧鸭;另外一个是脆皮烧肉。曾一本夹了一筷子脆皮烧肉也不蘸酱便塞进口中,一边咀嚼一边笑道:“来,我这厨子是潮州永丰楼的,一手烧腊便是放在广州城里也是数得着的,来,快吃一块!” 周良仲皱了皱眉头,不过还是夹了一块脆皮烤肉吃了起来,果然是又脆又嫩,他点了点头:“确实不错,大掌柜的今日叫我来就是为了吃饭吗?” 曾一本一边劝菜一边笑道:“来,来,来,俗话说入乡随俗,你既然来了我们大明,不妨就先学学我们大明的规矩,先吃饭后谈事,吃完了肚皮饱了,才好说事情,是不是呀!”周良仲推脱不掉,只得吃几筷子,便放下筷子:“我已经吃好了,大掌柜有事情便说吧!” “好!”曾一本放下筷子,笑道:“我请你来是想要让你帮我杀个人!” “杀人?我不是已经帮你杀过了吗?” “没错,不过一码归一码,上次的报酬我不是已经给过了?这次是另外的人!” “谁?董大?” “不,董大已经是个死人了,何必杀他?”曾一本笑道:“我请你帮我杀戴二。” “戴二?他不是你的二当家吗?” “此一时彼一时,他那是是我的二当家,而现在已经不是了!”曾一本笑道:“如何,以你的实力,这个应该不难吧?” 周良仲看了看曾一本,烛光照在他的眼睛里,明晦不定。我不知道这个男人心里想的什么,周良仲告诉自己,他决定还是先试探一下对方。 “我想知道原因!” “原因?”曾一本笑道:“很简单,他挡住我的路了!一千两银子,先付一半,如何?” “两千两,先付一半!”周良仲摇了摇头:“要么答应,要么拉倒!” “好,两千两就两千两!”曾一本笑道:“来人,先拿一千两银子!” 周良仲清点了一下银子,站起身来:“我会尽快解决掉那个人的!”便向外走去。看着对方离去的背影,曾一本冷笑了一声:“有命赚钱无命花钱的倭狗!” 长须鲸号。 “你是说大获全胜?”周可成听完了米兰达满脸得意的报告,沉声问道。 “是的,一场完全的,彻底的,光辉的胜利!”米兰达的脸几乎在放光:“击沉了四条船,重创了三条,俘获七条,还有三百四十五名俘虏,打死落入海中的敌人更是不计其数。而我们一方死伤大概不会超过二十,有人失足落入水中,还有被流矢射中的,不过最倒霉的是两个搬运炮弹的蠢货,他们的脚被实心铁球砸断了!” 米兰达的话语引起了众人的哄笑声,胜利就好像醇酒一样,让人沉醉,每个人都张大嘴巴,露出了笑容,即便是之前想要表现的矜持一点的吴伯仁听到俘虏的船只和海贼数目后,也禁不住连连拍打着大腿,口中发出啊呀啊呀的惊叹声。 第两百四十四章美名 “爵爷呀!” 周可成的叹息打断了众人的笑声,人们赶忙屏住呼吸,向米兰达投以艳羡的目光,无论是东方西方,对于旗开得胜都会给予首功的重赏,而米兰达则赶忙挺起胸脯,准备接受丰厚的赏赐。 “你叫我怎么说你呢?”周可成的声音里满是惋惜:“难道你忘了吗?临别时我不是希望你把曾一本引到外海来的吗?” “怎么了?”米兰达闻言一愣:“我正是依照您的命令,将海贼引到了外海,才大获全胜的呀!” “可是你引到外海的只有一小股海贼!”周可成的脸色变得十分凝重:“我只给你几条单桅和双桅纵帆船,就是不希望暴露实力,曾一本躲在内海不出来,最后不得不让三层甲板大船进入内海冒险。你这一仗打赢了是好事,可这样一来要想曾一本来外海就更难了!” “那我们可以封锁贼人的出海通道,然后——”米兰达话刚说了一半,就停住了,对于兰芳社来说这些船不但是武器,还是维持运转所必须的条件,为了进行这次远征,周可成已经尽可能的抽调了淡水到礼成港、淡水到堺港、淡水到佐渡以及南千岛群岛的船队,这对兰芳社的营收已经有了相当的影响,如果战事拖延下去,兰芳社现有的财政能力是无法维持的。 “长时间封锁是绝对不可能的!”周可成道:“这不光是时间的问题,我们的船太少了,也太大了,这一带有太多我们不熟悉的浅滩礁石,我们没有能力执行封锁计划。明天早上就进入内海!三天内解决战事!” “请原谅!”米兰达上前一步,想要说些什么,却被周可成打断了:“不要说了,战争不是戏剧,不可能总是依照剧本进行,我们必须随机应变。我的爵爷,我希望你能够记住我付给你一年两千五百金杜卡特不只是让你做一个冲锋陷阵的武士,你还需要考虑一些战场之外的事情!” “是的,大人!”米兰达惭愧的低下了头。 “先生们!”周可成拍了两下手掌:“现在你们都回到自己的岗位上去,明天我们的舰队即将进入内海,与海贼们做最后的战斗。现在我们必须勤奋的工作,确保明天早上前一切都准备好!” “是!”众人齐声应和,纷纷离去,很快长须鲸号的艉楼已经空空荡荡,只剩下周可成和吴伯仁两人。周可成向对方投以含有歉意的笑容:“吴公子请见谅,我方才事情太多,怠慢了!” “无妨!”吴伯仁满不在乎的笑道:“周大掌柜,我这趟还真是没有白来,昔日读《左传》、《史记》里面大战之前调配诸将的章节,我总是叹息不能像左丘明、太史公一般著青史,留名于后世,今日得见,算是了却了平生的遗憾了!” “哦?这么说来吴公子是打算要将我这次的事情著于史帛了?”周可成笑道。 “不错!”吴伯仁得意洋洋的从袖中取出一份小册子来,递给周可成:“您看,这是我这些日子来的手抄,每日都有,回去后我加以编著之后,便是一篇好文章。” “嗯!”周可成接过那小册子翻开一看,不由得暗自点头,只见上面用一丝不苟的蝇头小楷记下某月某日,在某地某人说了什么,做了什么,周围环境如何,后果如何。文字精炼,往往寥寥数语便将情况描绘得生灵活现,自己这个当事人仿佛亲眼所见一般。将来只要稍加整理润色,便是一本很不错的战记,看来这吴伯仁刚刚弱冠之年就能考中举人绝非仅仅是运气好,光这一手字和文字功夫都是十多年的功夫。周可成将这小册子交还给吴伯仁,肃容道:“周某百年之后得以不朽,皆为吴公子之德。吴公子此书若是成了,雕版印刷之费用包在周某人身上!” “呵呵,那就多谢周大掌柜了!”吴伯仁他家资殷实,印书的费用他也没放在心上。其实他写这本书一方面是由于兴趣,还有一个原因是为了扬名。到了明代中叶,虽然朝廷采用了一切尽可能的办法来加强科举的公正性,但各种考试外的因素还是越来越深的影响了科举。士名就是其中之一,享有盛名的士人在参加科举考试中占有很大的优势,考官也希望将这些拥有盛名的考生揽入自己门下。因此许多士人都前往两京、江南等文风鼎盛的地区与其他士人交流,以博取盛名。而若是吴伯仁这本书印刷出来,他除去可以得到文名之外,还可以得一个知兵的名声,毕竟他可是亲眼目睹了周可成平定大寇曾一本,要说有“赞画运筹”之功也不是说不过去。眼下倭寇乃是朝廷的心腹大患,有了这个“知兵”的名声,不光是科举可以占便宜,就连将来授官,升迁都是一条好路。 而周可成则想的更多一些,他前世没少和人在军事论坛上打嘴炮,大家吵到最后都会说“拿干货”出来说话,这个“干货”就是原始史料。这样一来就是有写回忆录的一边占便宜了,说白了即使是历史上著名的战役,在史书里面也只有短短几句话而已,具体的细节是不会有的,只能倚靠当事人自己留下的回忆录,所以后世的历史学家或多或少都会采信回忆录里面的内容,何况有些年代久远的史书早已散失,后世的史书只能把流传下来的内容照抄一遍。于是就出现了能打的不如能写的,能写的不如有笔杆子替他写的。 比如汉武帝时代最出色的将领无疑是卫青和霍去病,但有太史公这个大文豪粉丝,飞将军李广的名声远远凌驾于这两位之上;曼施坦因的那本《失去的胜利》从头到尾可以“一切都怪小胡子”这七个字来概括,因此在后世的军事论坛也得了个“曼不群”的雅号。这一点在古代西方将领倒是有渊源,将领身边无不带个书记官,替其整理材料下野后就写战记流传后世,亚历山大大帝东征就带着一票知识分子,留下了丰富的原始资料,后世阿里安就是根据这些材料写下了《亚历山大远征记》;小西庇阿的密友兼书记官就是著名的古希腊历史学家波里比阿,他的著作《历史》里面就把第二次和第三次布匿战争中的大西庇阿和小西庇阿吹上了天;笔杆子好而且有时间的干脆自己操刀,其中的翘楚就是凯撒的《高卢战记》和《内战记》,;色诺芬的《万人远征记》、修昔底德的《伯罗奔尼撒战争史》也算得上这种类型。 第两百四十五章入湾 既然前辈先贤如此,为了自己后世的名声着想,周可成早就下定决心不落人后一定要在回忆录,战记上下番功夫,毕竟就连埃尔南?科尔特斯(征服阿兹特克帝国的西班牙殖民者)这种人渣都可以通过手下老兵写《征服新西班牙信史》洗白,名垂青史,自己虽然干的算不上什么光彩营生,但肯定比埃尔南?科尔特斯这种骗子、强盗兼屠夫强得多了。所以他每有大事要事,都要记录在案,这样将来发达了找几个文坛大家操刀的时候,也省下不少回忆的功夫,编起故事来也少些破绽,免得被后世有良心的历史学家拆穿了不好看。只是眼下周可成的政治地位太低,名声不显,一时间还找不到名家动笔罢了,想不到无意间遇到这个吴伯仁,倒是省下了许多麻烦。 此时时间已经不早,吴伯仁拜别了周可成,回到自己的房间。他躺在床上,却是夜不能寐,临战之前的兴奋让他无法闭上眼睛,他的脑海中不断浮现出原先在书本上看到的战争场面——“羽扇纶巾,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这上面说的何尝不是自己吗?也许后人也会这样描绘自己吧?就这样,他在床上翻来覆去直到天蒙蒙亮方才昏昏沉沉的睡了过去。 吴伯仁是被一阵炮声惊醒的,在醒来的那一瞬间他几乎从床上摔下来。难道是遭到敌人的袭击了?他连鞋子都没有穿,只抓住外衣冲出门外,只见周可成正站在艉楼上,用惊讶的目光看着自己:“吴公子,你这是怎么了?” “小弟方才在屋里听到炮声,莫不是贼人打过来了?” “贼人打过来了?”周可成一愣,旋即露出忍俊不禁的笑容来:“吴公子你说的哪里话,我这是在进入内海前检阅舰队,放炮以助我军的声威呀!” “啊!”吴伯仁往海面上看去,只见数十条战舰排成数条纵队,樯桅如林,白帆蔽日,数缕白烟正从长须鲸号舰首那两门发射碎石的短炮炮口升起,才知道自己搞错了。旋即他看到甲板上列队的军官士兵目光已经聚集在自己身上,才反应过来自己方才冲出屋来,衣衫不整,连忙逃进屋里,穿好了衣衫才出得屋来,问道:“周兄既然要检阅诸舰,为何不叫上在下?” “呵呵!”周可成笑道:“倒不是在下把公子落下了,只是早上小七发现您还没起来,想必是昨夜睡得晚了,我便不让他打扰了,想不到竟然炮声惊扰到公子,还请见谅!” 吴伯仁听周可成这番话,脸色微红:“昨夜我想起今日的战事,在床上翻来覆去直到天快亮方才醒来,所以才醒的晚了,让周兄见笑了!” “晚点也无妨,虽然错过了检阅,但还没错过厮杀,不会妨碍吴公子的大作!” 说话间,兰芳社的舰队已经三列纵队,向东山岛与古雷半岛之间的内海入口驶去。当时正是涨潮的时候,长须鲸号随着潮水前进,海风将船帆穿的哗啦哗啦作响,在长须鲸号的前后是鲲鹏号和朱厌号,这三条分别用神话中和现实中的巨兽命名的三层甲板盖伦船是舰队的主力,最小的鲲鹏号也有66门火炮,而旗舰长须鲸号则有82门火炮,看着整齐的行列和那一排排黑洞洞的炮口,周可成深感自豪。 呜呜的海螺声越过海面,声音嘶哑深沉,犹如魔鬼的呼唤,在舰队的上空盘旋。“进入战斗准备!”周可成发出命令。 “所有人各就各位,零散物品全部捆扎好,底舱的桌子清理开,准备用来治疗伤员,甲板撒上沙子,防备沾血后滑倒!”船长传达命令,水手和士兵们在甲板上奔跑,甲板上一片忙碌,吴伯仁用颤抖的右手在比小册子上写下了一行颤抖的字“大战在即,吾手足颤抖,惶然不知所措!” 由于潮水的缘故,舰队穿过入口的速度比预计的要快,只用了大约两刻种的时间。四十条大小不一的帆船排成三行,向东山岛疾驰而来。吴伯仁看着头顶上的船帆,在阳光下闪着金光,主桅杆顶部的南十字星旗随风飘荡。他的心仿佛也在随着那面旗帜飘荡。他听见士兵们高声叫喊,相互鼓励,自从从中左所出发以来,他们一直闷在船舱里,无所事事,早已迫不及待,并且对于胜利充满了自信和渴望。吴伯仁回头看了看周可成,暗想在这一点上士兵和他们的将军倒是一模一样。 可能是由于米兰达在几天前赢得的辉煌胜利,也有可能是因为兰芳社舰队的迅捷行动,吴伯仁并没有在海面上看到迎战的海贼船,绝大部分海贼的船舶还停靠在海岸边,少数已经升帆启航的船只也并没有上前迎击——恰恰相反,这些船无一不调转船头,向靠近海岸线的浅滩港汊驶去,这更助长了船上人们的士气。 “大掌柜,要追击这些逃走的船只吗?”吴伯仁问道。 “不必了!”周可成转过头对一旁的传令官道:“传令下去,所有的船只必须严守自己的岗位,未经允许绝对不可离开行列,否则严惩!” “是,大人!”传令官高声应道,然后他将这些命令依照事先的约定用海螺声和旗号传达给其他船只。周可成看到所有船都遵守命令,满意的转过头对吴伯仁解释道:“这里是内海,风向多变,海贼也比我们更了解当地的海况,我们不坑把所有海贼一网打尽,贸然分散兵力只会给敌人可乘之机!” “我明白了!”吴伯仁小心翼翼的将周可成的原话记录了下来:“那我们接下来做什么?” “靠近岛屿,摧毁俘获敌人在岸边的船只!”周可成露出微笑,雪白牙齿在阳光下闪烁着光,宛若某种大型猫科动物:“只要摧毁了船,岛上的海贼就跑不了了,他们只有任凭我们摆布,除此之外,他们从粤省抢掠而来的财物也是我们的了!” 第两百四十六章内斗 说话间,兰芳社的舰队已经依照计划靠近了东山岛的东侧,为了尽可能发挥自己的火力,舰队依旧排成纵队,侧舷面朝港口。最中间的是鲲鹏号、长须鲸号、朱厌号这三条大船,而前后则是白鸟号、剑鱼号等十二条双桅纵帆船,其余的单桅纵帆船则排成纵队,准备迎击可能出现的敌船。 呜呜呜! 随着号角声响起,进入炮击位置的战船开始炮击,作为旗舰的长须鲸号打出了第一轮的齐射。站在艉楼上的吴伯仁感觉到脚下传来剧烈的震动,甚至船都在向一侧轻微的倾斜,他赶忙抓住栏杆,才站稳身体。为何同样是铳炮,这兰芳社上的就这般厉害呢? “快,快把东西都抬上船!”戴二尽可能提高自己的嗓门,黄豆大小的汗珠正从他黝黑的双颊滑落下来,隔着一个海岬,炮声变得有些模糊了,但是他敢发誓自己这辈子即使在梦中也没有听过这么密集的铳炮声,密的都听不出点来了,难怪董大那天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 海贼们在戴二的催促下,将一只只各种各样的箱子搬上船,这可是他这几天当上首领来弄到手的好处,即便是洗手不干了,几代人也可以生活无忧了。他看了看海岬对面升起的烟火,又看了看正在搬运财货的部下,心里越发焦急起来,耐不住性子的他三步并做两步来到岸上,高声喊道:“大伙动作快点,一刻钟之内升帆起锚,大伙儿都能安全脱身,老子再每人赏十两银子,开船就发,决不食言!” 海贼们在重赏和求生的刺激下,动作越发快了起来,看着吃水线渐渐向船舷靠拢,戴二的心越发放了下来:管他曾一本董大是死是活,老子带着这笔钱去当富家翁享福才是正经。他正想着自己脱身后如何把船上这些家伙都处理掉,好享后半辈子的福气,突然听到有人高声笑道:“戴贤弟,你这是要去哪里呀?” “大掌柜的,董当家的,你们怎么来了?”戴二听到这个熟悉的声音,禁不住打了个哆嗦,只见一行人正朝自己这边走过来,为首的两个人一人面带笑容,另外一人却是脸色铁青,正是曾一本和董大,这两个死对头这个时候出现在这里,绝对是一种不祥之兆。 “我们怎么不能来了?”曾一本笑道:“我们若是不来,如何能看到这场好戏?你说是不是呀,董当家的?” 董大冷哼了一声,没有说话,一双眼睛宛若要喷出火来,死死的盯着戴二。戴二被他看着有些胆寒,强笑道:“董当家的,你也是见识过敌人的厉害,我也实在是力所不能敌呀!” “力所不能敌?”曾一本笑得更开心了:“那地上这些箱子是哪里来的?我看贤弟你搜罗起财物来倒是行有余力的样子嘛!” 戴二咬了咬牙,突然大喝一声:“他们人不多,大伙儿并肩子上,砍了这两个家伙开船跑路,杀一个人赏一百两银子,受伤的给二十两养伤,若是死了的,家里给一百两抚恤!老子有的是钱,就看你们有没有胆子赚了” 俗话说重赏之下必有勇夫,戴二许下重赏,不要说在船下的人,就连船上的人也纷纷拔刀跳下船来。曾一本却不害怕,笑道:“戴二,想不到你还真有几分胆色,我当初还是小看你了。” “少废话!”董大拔出刀来,吐了口唾沫:“都给老子上,谁砍了曾一本和董大的脑袋,老子赏五百两!”说罢便要第一个拔刀上前。 “呵呵!”曾一本笑了两声,后退了一步,对身后一人道:“中村殿下,剩下的就拜托了!” “您请放心!”那人向曾一本微微欠了欠身体,一挥手身后便涌出二十余人,白刃弯弓,杀气腾腾,都是倭人武士。戴二强笑道:“不用怕,我们人多,一拥而上便把这些倭狗都杀了!” 话音刚落,对面嗖的一声,便有一箭射来,正中戴二旁边一人的大腿,那一箭来势甚猛,将大腿射穿了钉在身后的木箱上,那人吃痛不过叫的极为凄惨。戴二手下人听了不由得纷纷胆寒,齐声喊道:“倭狗好厉害的弓箭!”纷纷下意识的后退。原来明建国之后主要的敌人是北方的蒙古人,面对那些甲胄单薄的轻骑兵,明军的弓箭走向了追求射程的轻箭道路,反正对手的甲胄单薄,即便射不死也能射伤对手,射不伤敌手也能射伤战马,身披重甲的少数敌人有火器应付,明军弓箭也走向小稍轻箭的道路。而日本人的合战则是以身着大铠的马上武士为核心,足轻杀的再多也比不上讨取武士战功高,所以走上了长弓大矢的道路,和弓的长度普遍长于弓手的身高,虽然看上去形状怪异,但更长的弓便可以发射更长的箭,在拉距一定的情况下也有更大的威力。所以明军遭遇倭寇时往往对说对方是长弓巨矢,中者辄死。这些海贼身上连件像样的皮甲都没有,在倭人的大弓长箭面前一下子吃了大亏,冲在前面的人不是中箭倒下,就是被敌人当头砍倒,后面的见了胆寒,纷纷向后退去,和后面的人挤成一团,反倒成为了敌人屠杀的对象。 戴二看在眼里,下意识的就向后退,偏生双腿酥软,哪里还动弹的了,一屁股坐在地上。被两个倭人武士拖到了曾一本面前,按倒在地,倭刀架在脖子上,哭喊道:“看在往日的情分上,饶命则个!” 曾一本笑了笑,目光转向一旁的周良仲:“中村殿下,你不要赏金了?” 周良仲向部下点了点头,那武士立刻将戴二按倒在地,一刀砍下头来,将首级丢到了曾一本和董大面前。曾一本点了点头,示意其去不远处领赏金,董大冷哼了一声:“这厮固然可恨,可杀了他又有何用,你若是没有办法对付贼人的大炮,还是早点逃走为妙?” 第两百四十七章敢死 “硬拼自然是不成的!” “怎么了,你有办法不成?” “办法说不上!”曾一本笑道:“只是有个拼命的机会!” 董大看了一眼曾一本,冷笑道:“拼命的事情你肯定是不去的,快把法子拿出来,若是行得通,老子替你去就是了!” “好,好!”曾一本眼前一亮:“董大你肯为大伙儿挺身犯险,曾某这里先谢过了!”躬身便要下拜,董大侧过身体,却不肯受他的礼:“这里就咱们两个人,你就别玩这些虚得了,老子肯去拼命可不是为了你,而是为了那天死在这些贼人手上的兄弟们,若不是我中了贼人的计,他们也不会——”说到这里他声音禁不住有些哽咽。 曾一本见董大这番模样,知道多言无益,便径直说:“眼下快到隅中时分,贼人现在攻势正猛,大伙的船都在往海峡那边撤退,那边海面较为狭窄,水流会变得又强又急,而且午后海潮就会变化,又涨潮变为落潮。” 董大也是老海狗了,立刻就明白了过来:“你是要火攻?” “没错!”曾一本冷笑了一声:“贼人船其实也不多,所依仗的不过是铳炮凶猛,我方人近不得身。而贼人一旦进入海峡,水流湍急,肯定会队形混乱,我方以火攻船在前,大队在后,贼人铳炮再怎么凶猛,也要着了我们的道儿!” “嗯,要是贴上去了,到时候一落潮,他那些大船就会搁浅,动弹不得,自由任凭我们摆布是吗?”董大冷笑了一声:“曾一本,我以前听有人说你那个大肚子里装的不是酒肉,全是害人的鬼主意,现在我信了!” “呵呵!”曾一本也不着恼,笑道:“不是我要故意害你,只是贼人铳炮如此厉害,大伙儿已经被打寒了胆,若是让别人带火攻船,只怕反倒误了事,倒是你董大是有胆色的好汉——” “你不要说了!”董大打断了曾一本的话:“你放心,这火攻船的事情我既然答应了就不会反悔,你只需将后面的船队管好了,莫要让火攻船的人白死了!” “这个董兄放心,我曾一本这点本事还是有的!”曾一本拍了拍自己的胸脯,笑道。 董大冷哼了一声,转身离去,看着老对手离去的背影,曾一本的脸上露出了得意的笑容。 海面上,猛烈地南风席卷着海浪向岸上冲去,海面上漂浮着大量的尸体、船只的碎片和其他杂物,沙滩上已经空无一人,到处都是烧焦船只残骸。海面上一条条兰芳社的船只正在缓慢的起锚,沿着海岸线向下一个目标前进,每条船的主桅上都飘荡着南十字星的旗帜,眼下在海贼们的眼里,这面旗帜上描绘得不啻于恶鬼了。远处的海面上,几条残余的船只正帆桨并用,驶向隔开东山岛与大陆之间海峡的东端,通过那里他们可以逃出生天。 “炮手们开始饮食休息,不过不许离开自己的岗位!”枪炮官高亢的嗓门在甲板上回荡,被硝烟染得满脸乌黑的炮手们纷纷在大炮旁盘腿坐下,接过厨子送来的水囊和掺了饭团,为了提神,皮囊里的水都掺了少量的醋和朗姆酒;饭团里更是掺了鱼松和腌制的乌鱼子。还没有完全脱离战斗时的亢奋状态的他们一边大口吞咽着特制的精美食物,一边吹嘘着自己的战绩,不过很快极度的疲劳就战胜了短时间的亢奋,士兵们纷纷依靠着大炮打起盹来,不少人手里还拿着啃了一半的饭团。 “周兄!”吴伯仁皱起了眉头,他方才想利用战场间隙的时间到下层甲板看看,却不想正好看到这番情景,赶忙回到艉楼对周可成说:“我听说周亚夫治军严整,贼人不敢来犯,你下层甲板那些炮手为何却这般轻率无备?” “吴公子,你且随我来!”周可成没有直接回答吴伯仁的问题,而是走下领着对方到了下层甲板,只见一门门大炮旁或坐或卧着疲惫的炮手,周可成举起右手,摸了一下头顶的甲板,问道:“王公子,这有多高?” “大概六尺左右吧!” “没有六尺,确切的说是五尺六寸(174左右)!像我这种大个子的,连腰都不敢挺直了,一不小心便会撞到脑袋,下面两层甲板也是如此!”周可成笑了笑:“吴公子,你可知道为何这舱室要弄得如此局促吗?” “想必是船上地方狭窄的缘故吧?” “不错!”周可成:“你看这船不能做的太高,否则重心就太高,遇到风浪便容易倾翻,而且高出海面若是多了,目标便大了,也容易被敌船的铳炮打中;而最下面一层炮口也不能距离海面太近,否则若是风浪大了,海水就会从炮窗涌进来,打仗的时候最底下一层甲板上的炮便无法用了。” “所以这舱室才这般低矮?” “不错!你想想这舱室如此低矮,又陈列这么多铳炮,开战时候铳炮齐发,即便有许多窗户,烟雾一时间如何排的出去?加上交战之时,装药、清洗炮膛、填弹、瞄准、点火节节相扣,丝毫出不得差错,也耽搁不得,否则便是生死之别。我们在艉楼之上都觉得口干舌燥,他们在甲板下面只会更加辛苦,若是不抓紧时间让他们好生歇息,待会若是贼人来袭又怎么应对?” “大掌柜所言甚是!”听了周可成这番话,吴伯仁不由得连连点头,他看了看左右,只觉得越发局促,问道:“贼人见到我军铳炮的厉害,想必应该是望风而逃了吧?” “这个就不清楚了!”周可成摇了摇头:“战场上的事情谁也说不清楚,不过我倒是希望他们逃走!” “为何这般说?” 第两百四十八章海峡 “这伙海贼本是乌合之众,是由十多股大小不一的小股海贼组成,若是要和我们打,还能聚成一团;若是逃走肯定会各奔东西。这样贼人就力分则弱,我也无需将全部舰队留下,可以把长须鲸号、鲲鹏号、朱厌号三条大船和一部分快船撤回淡水,用剩下的单桅和双桅快船就可以将贼人逐个击破,扫荡干净了!” “定然如您所愿!”吴伯仁笑道,在他看来看到如此悬殊的力量对比,那些海贼肯定已经丧胆逃走了。 “希望如此吧!” 这时两人已经回到艉楼上,时候已经接近正午,阳光晒在周可成的脸上,他不得不举手遮挡阳光,向西南面望去,随着越来越靠近海峡的东端,海面开始变得越来越狭窄,他可以看到从港湾里不断有大小不一的船只向那个海口驶去,显然这些都是海贼的船只,他们很清楚这是唯一的逃生之路。看到周可成的船队,这些船纷纷桨帆并用,加快了自己的速度。 “看来周兄是多虑了,你看,贼人已经丧胆矣!” “希望如此吧!”周可成这次给出了同样的答复,他对一旁的传令官说:“吹响号角,叫醒下层的所有炮手,进入战斗状态!” 呜呜呜! 号角长鸣,舰队依旧排成三列纵队,开始进入海峡,行列整齐,宛如三把利剑。 远处看来狭窄的海峡,如今却变得辽阔起来,两岸的村庄也越变越大,高耸的岩壁宛若蹲坐在海边的凶残猛兽,悬崖多石而又陡峭,点缀着苔藓和荆棘。这可真是个险要的地方呀,假如在上面修建一座炮台,就能扼守住这条航道!周可成正想让吴伯仁记下这一点,突然感觉到脚下一阵摇晃。 “怎么回事?”周可成厉声喝道。 “禀告大人,是海流,进入海峡后海水的流速变得很快!”船长高声应道。 “该死的!”周可成看到自己舰队的行列变得曲折起来,就连长须鲸号这样排水量七八百吨的大船都这般摇晃,那些排水量不过百吨左右的单桅纵帆快船就更不用说了。我应该派一支分舰队先进入这里试探一番的!周可成禁不住有些暗自后悔。 “要后退吗?”周可成犹豫了一下,他看到远处有许多海贼船正在竭力逃走,他看了看左右,每个人的脸上都露出了兴奋和渴望的表情。还是算了吧!他告诉自己,经过了这番辛苦的航程和战斗,终于到了得到回报的时候,如果自己将长须鲸号等大船上的船员排除在分享战利品的行列之外,这未免也太过残忍了。 “传令下去,保持行列整齐!”周可成沉声道:“准备战斗!” 用不着周可成的叮嘱,这些经验丰富的船长和水手们很快就适应了海峡里的急流,舰队里的绝大部分船都安装了轮舵,操纵起来要容易的多,甲板上的士兵们束紧盔甲,将火绳枪装填好武器,准备好迎接战斗的到来;虽然被甲板遮挡住了视线,但周可成深信经过休息进食之后的炮手们将会准备的更加充分。 可能是由于装载的东西太多的缘故,有六七条圆肚子的沙船落在后面,尽管船上的水手们竭尽全力划桨,但与兰芳社舰队的距离还是在不断缩短,显然这些甘美的战利品已经不可能逃脱胜利者的手掌心了。 “船上的想必是贼人的赃物!”吴伯仁得意的指着前面那几条沙船:“我听说曾一本攻陷了潮州城,潮汕之地素称富庶,想必肯定所获甚为丰厚!” “嗯!”周可成的嘴唇上也露出得意的笑容,虽然说他攻打曾一本的真正目的是为了借机扫除福建沿海其他的走私船队,将泉港和中左所变成福建沿海唯一的对外贸易港口,从而垄断海贸利润,但如果能吃掉曾一本的赃物也算得上不无小补了,毕竟为了集中起这支规模空前的舰队,周可成所付出的代价可不小。从艉楼上看过去,那几条沙船距离长须鲸号已经只有大约两百米了,几乎是唾手可得。 一抹火光闪过眼帘,瞬时,一窝红色的毒蛇嘶嘶叫着从最近的一条沙船船尾升起,翻腾,燃烧,旋即其以匪夷所思的速度调头向长须鲸号冲来。 “火攻船!”周可成脸色大变,如果说这个世界上有什么还是他害怕的东西的话,那就是这种火攻船。在蒸汽机和爆破弹出现之前,这种原始的战术依旧是让各国海军将领头疼的招数。为了装载威力更大、射程更远、数量更多的火炮,各国不得不把自己的战舰造的越来越大。而为了驱动这些庞然大物,工程师们不得不在安装了更多的桅杆和船帆,但再出色的风帆战舰在浅水区也无法和帆桨并用的船比拼航速和灵活。而且风帆战舰还有一个致命的缺陷——他的大部分火炮安装在两边侧舷,在船首尾两个角度存在火力死角,所以在浅水区遭遇帆桨并用的敌船火攻是所有风帆战舰指挥官的梦魇,一旦被装满燃烧物的火攻船撞上,木质的船身、涂满沥青的船帆和缆绳都会迅速被点燃,一条威武雄壮的海上巨舰几个小时就会变成一堆焦黑的残骸。 “降下船帆,左满舵,准备射击!”还没等周可成下令,船长已经自作主张,装在船头上的两门射石炮和下层甲板船首方向的几门长炮迅速开火,艉楼上的周可成可以清晰的看到炮弹掠过敌船的上方,落在距离敌船船尾大约五六米的海面,溅起几个水柱。以当时的技术条件,在没有试射的前提下这已经可以算是命中了。 第两百四十九章赠刀 “快划桨,用力划!”火攻船上,董大一边用力划桨,一边高声叫喊,激励着部下的士气。看到敌人的那条大船正在缓慢的偏转船头,他立刻就意识到敌人的目的是什么——经历过那场战斗的他很清楚敌人的侧舷有多少火炮。 “冲上去,在敌人侧舷转过来之前撞上去!”董大高声喊道。 长须鲸号的甲板上已经乱作一团,士兵们冲到左舷边,用火绳枪、回旋炮,或者一切可以找出来的武器向正在向本船冲过来的火船射击,而舵手已经把舵盘转到了最底部,然后长须鲸号移动的速度依然让周可成觉得它被黏在某个地方了。看来我可能要换一条旗舰了!他沮丧的对自己说。 终于,长须鲸号将敌人纳入了己方侧舷的射击范围了,早已等待的不耐烦的炮手们飞快点着了药引,随着巨大的轰鸣声,火光和烟雾遮挡住了所有人的视线,人们屏住呼吸,等待着命运的审判。 海风吹散浓烟,人们看到正在燃烧的船壳,炽烈的火焰盘旋上升,几乎有二十米高,几个巨大的裂口出现在船首和侧舷,海水正在疯狂的灌入,甲板上遍布尸体,还活着的人跃入海中,希冀能够逃出生天。吴伯仁松了口气,抬起头向四周望去,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凉气,虽然长须鲸号暂时解除了火攻船的威胁,但海面上处处都有厮杀,一条条燃烧着的火攻船正顺着洋流向这边冲来,透过火焰和浓烟,可以看到后面一只只帆桨船,甲板上满是手持武器,凶神恶煞的海贼们,看来刚才只不过仅仅是个开始。 “给吴公子拿一副盔甲来!”周可成沉声道,他从腰间拔出岛津贵久赠送给自己的宝刀,递给吴伯仁:“虽然不太可能用得上,不过还是请吴公子拿好了!” “真的会变得这么糟糕?”吴伯仁哆嗦了一下,险些没抓稳日向国光。 “战场上什么都可能发生!”周可成一边从护卫手中接过一柄佩刀,系在自己腰上,一边笑道:“不过这也是贼人们孤注一掷了,只要打垮了这一次,胜利就在眼前!” “胜利就在眼前!”吴伯仁咬了咬牙,双手下意识的握紧了刀柄。 一声巨响回荡在海面上,不远处的一条单桅纵帆船被火攻船点燃了火药桶,巨大的爆炸将其炸成了两端。爆炸产生的气浪席卷而来,让艉楼上的旗帜啪啪作响。我该怎么办?难道我就要死在这里了吗?吴伯仁绝望的看着四周,寻找着可能的藏身之处。 “换上大口径霰弹,瞄准敌人吃水线左右的地方开炮,这种破船不可能用上等的硬木,就算是霰弹也挡不住的!三层甲板上的火炮轮流开火,贼人这是垂死挣扎,没有什么可怕的!”周可成高亢的声音在甲板上回荡,他的命令起到了立竿见影的效果,长须鲸号的行动变得有章法起来,正如他预料的那样,海贼们用来当做火攻船的都是一些老旧的,即将报废的破烂货,自然无法抵挡近距离发射的大口径霰弹,鸽子蛋大小的铅质霰弹被装在铁皮盒子里,然后在火药气体的猛烈推动下喷射出去,在甲板上留下一个个鸡蛋大小的洞,海水涌入孔洞,带出猩红色的血水,宛若一具具带火的棺材。 随着火攻船渐渐在火焰和霰弹的夹击下渐渐沉没,海贼们的船队靠了上来,与当时巨大部分海战一样。双方先相互用火器和弓弩对射,海贼们还投掷各种用硫磺和油脂混合的纵火物,企图烧毁敌船。而兰芳社一方则不约而同的选择大口径霰弹,这种炮弹虫表面上看过去就是一只普通的密封铁皮罐子,里面装着十六颗鸽子蛋大小的铅弹,无害的很,但在火药爆炸的巨大推力下,这些铅弹在一百五十米内不但可以撕裂人体,而且还能穿透三十厘米厚的橡木板。炮手们先用这个扫射甲板表面准备打接舷战的海贼,然后对准敌船甲板下的桨手,失去了动力的海贼船很快就打横过来,成为后面船只的障碍。只有极少数海贼能够靠上去,打接舷战。 “转舵,撞沉那些家伙!”看到面前的敌人已经被打扫干净,周可成连忙下令长须鲸号冲破敌人的行列,借助其庞大坚固的船身,撞击旁边的海贼船,号角长鸣,坚硬的船首碾碎敌船的侧舷,将里面的一切都压扁,铳手们居高临下,射杀残余的敌人。其他的船只也纷纷仿效,海贼们终于无法坚持,纷纷逃回自己的船只,企图调转船头逃走,但无人能够如愿。 “长须鲸号万岁!”不知道是谁高声起了头,应和的人此起彼伏,还有人高声叫喊“南十字星旗万岁!”真不知道是谁教给他们的,吴伯仁暗想,透过头盔,他能够听到垂死者痛苦的哀嚎、火焰饥渴的噼啪声,铳炮发射时的巨响、颤抖的号角和海螺,到处是火、到处是死亡,见鬼,我是脑袋坏了吗?居然还想离开舒适的书斋,亲眼目睹战争?他看到许多敌人绝望的抱住一片木板,在水中挣扎,身带烧伤,浑身浴血,一边不住的咳嗽,他们中的绝大部分都将死去。长须鲸号缓慢的从他们中间穿行,将某个倒霉蛋压入海中,甲板上的士兵们甚至懒得在他们身上浪费一捧火药。而周可成一直站在艉楼上,双手按剑,站得笔直,纹丝不动,在火光的照射下泛着血光,周围的士兵们高声欢呼:“南十字星旗万岁!”吴伯仁受到感染,感觉到自己的血液正在沸腾,时间变得缓慢,含糊,仿佛停顿,方才的恐惧、犹豫、甚至身体都不复存在,唯一存在的就是胜利、热情和欢呼。 第两百五十章后手 “看来董大总算是没有白死!”崖壁上,曾一本正陶醉的看着眼前的火光,虽然绝大部分火攻船都已经被摧毁,但他们为后面的船争取了时间,那些帆桨船距离与敌人的距离已经缩短到百步之内了,在这片狭窄的海域,加上湍急的洋流,这些奇怪的敌人已经不可能摆脱帆桨并用的海盗船了,而对于接舷战,曾一本还是很有信心的。如果打赢了,作为此战的策划者曾一本自然可以重新登上大首领的宝座;即便万一战况不利,在崖壁后面的港汊里停靠着四条鸟船,架船的都是自己的亲族子侄,这几年来的掠夺所得基本都在那四条船上,他大可架船逃走,那时他有船有钱有人,无论东山再起还是去南洋那些小国当富家翁都可以。 “看到没有?”看到老对手葬身火海,曾一本有些忘了形,他向身后的两个侄子说:“做什么事情都要多动脑子,耍蛮劲是没有好下场的。董大、戴二他们蹦跶的那么厉害,现在怎么样?不动脑子的,最后还是只能给别人当刀使!” “叔父教训的是!”一个年级大点的侄儿笑道:“小侄原先看到这两人那般跋扈,还有些替叔父担心,现在回想起来还真是小侄儿多虑了,就凭他们那点道行,叔父一根指头就弄死他们了,当真是蚍蜉撼大树,不自量力!” “不错!”剩下那个也不落人后,赶忙应承道:“叔父也就是懒得和他们计较,才让他们多活了这么些天,不然他们也能活这么久?” 曾一本被两个侄儿拍马拍的舒服,眼睛都眯了起来,不过他还是觉得应该乘着这个机会教教晚辈:“你们两个越说越是离谱了,戴二也还罢了,我何尝不想早点对付了那董大,只是一时间没有找到好刀罢了。话说回来,那个倭人中村还真是把好刀,手下都是老手,干的干净利落,如果不是不清楚底细,信不过他们,我还真想把他们留在身边当护卫用!” “那是他们没福气!”大侄儿笑道:“不过倭人多得是,只要肯给钱,要多少有多少!” “倭人的确多得是,可这伙不一样!看他们的身手,应该都是武士!”说到这里,曾一本的声音也变得低沉起来:“这个中村应该来历不简单,所以我才让他们去船上送死,不然这人机灵的很,又有来历,让他知道的太多了,早晚是个祸患!” 啪!啪!啪! 正说话间,曾一本身后的树丛里传出几下掌声,随即便听到有人笑道:“曾大当家的果然生了一双慧眼,看出在下是有来历的人,只可惜我这人怕死的很,没法遂了大掌柜的愿了!” 曾一本猛地回过身来,只见周良仲从树丛里走了出来,身后跟着十多个倭人武士,面带笑容,目露凶光。他下意识的握住佩刀,喝道:“你怎么在这里?” “我为什么不能在这里?”周良仲笑道:“我又不是傻子,别人不知道大殿的大炮何等厉害,我难道还不知道吗?” “什么?大殿?”曾一本对倭人的称谓颇为熟悉,立刻就反应过来:“那伙来偷袭我们的贼人你认识?” “什么贼人!”周良仲冷笑道:“会不会说话呀?你们才是贼人好不好,我家大殿是何等人物,岂是尔等贱民可以随便说的?” 曾一本突然有一种中了圈套的感觉,他猛地闭上眼睛,片刻之后方才睁开:“你不是中村良仲?” “中村是我的本名,不过我已经追随大殿,得到大殿的赐姓,现在姓周名良仲!”周良仲此时显得分外的耐心:“大殿打算讨伐你们,便让我乔装成流浪武士,混入你们当中,见机行事。原来我还担心没有立下什么功劳,不过现在倒是不用担心了!” 曾一本此时已经控制住了自己的情绪,冷笑道:“就凭你们几个人还想翻了天?来人,给我把这些倭狗尽数杀了!”他身后两名子侄得了命令,便带着护卫杀了上去,曾一本自己却转身沿着一条小路下山往停船的地方去了。他刚刚走了几步,便听到一阵铳响,码头旁的部下顿时倒了一片,随即树林边便涌出一片披甲士卒向码头杀了过去。猝不及防之下,海贼们在冲锋下瓦解,向海边退去,他们争先恐后的想要上船,但结果只是被同伴挤下海中,沦为敌人的活靶子。这些突如其来的敌人很快就冲上船,激烈的肉搏战便开始了。 “这,这是怎么回事?”自己预备的最后一条后路被切断,曾一本第一次感觉到惊惶失措,他看了看山脚下的激战,又看了看背后刚刚离开的战场,想要分辨出哪里更为安全一点,他看到自己的侄儿中箭倒下,敌人冲进人群中,将一个个人砍倒,危险距离自己越来越近了,他决定还是选择山脚下,便将长袍的前襟扎在腰间,快步往山下逃去。 甲板上已经是一片疯狂。灰发一手提着战斧,另外一只手拿着圆盾,冲上传来,甲板上到处都是血迹,滑腻无比,敌人仿佛无穷无尽,他杀死两个,击伤若干,有人在他的战斧前逃跑,可敌人还是源源不绝。灰发用圆盾护住自己的要害,一边高声喊着祖先的名字,一边握紧战斧,狠狠劈砍,仿佛斧刃下不是脖子和四肢,而是木柴。筋骨和血肉在战斧前断裂,生命逝去,对手终于胆怯,他们调头逃走,而灰发则在背后追赶,他翻过栏杆,从一条船跳到另外一条船,迫使绝望的敌人跃入海中。他放下战斧,才发现甲板上已经没有一个站着敌人,他举起战斧,高声呼喊着祖先的名字,周围的道卡斯人齐声应和! 第两百五十一章结局 曾一本不知道已经跌倒几次,他第一次憎恨自己的体重——实在是太胖了,在逃走的时候这些肥肉可帮不上什么忙。到了最后他几乎是滚下山脚,向靠船的海滩跑去,但眼前的情景让他的血一下子便凉了下来。海面上漂浮着尸体,一群面带刺青的士兵正将更多的尸体从船上丢下来,这是怎么回事?他飞快的转过头,想要另寻他路,却看到一张熟悉的面孔。 “曾大掌柜的,您还想去哪里?”周良仲问道。 “我,我,我!”曾一本结巴了几句,突然双膝一软,跪了下来:“周大人,还请饶了小的一条狗命!” “何必如此呢?”周良仲微微一笑,上前握住曾一本的手,将其扶起,笑道:“我家大殿最是宽宏大量,肯定不会为难你的!” “多谢,多谢了!”曾一本这才松了口气,不管怎么说能够活下来比什么都好。他正想着怎么讨好周良仲几句,却觉得小腹一阵剧痛,低头一看却只见周良仲一刀捅了进去。他向后踉踉跄跄退了两步,艰难的问道:“你,你为何要杀我?” “我家大殿宽宏大量,可是我的气量却小的很!”周良仲冷笑道:“别忘了,你曾经想要杀我!” “你,你——”剧烈的疼痛已经让曾一本说不出话来,他只觉得双膝一软,跪在地上,眼睛死死的盯着周良仲,满含着刻骨的仇恨 “五代,你过去帮曾大掌柜个忙吧!”周良仲做了个手势,五代走到曾一本身旁,拔出太刀,举过头顶一刀砍下,满腔热血喷出,溅了一地。 长须鲸号艉楼。 “这么说,曾一本被你杀了?”周可成看着面前的首级,问道。 “正是!”周良仲沉声答道:“此人躲在岸上,将所有的财物藏在自己的船上,想要看战况决定是逃是留。被我和灰发大人发现,结果被杀,财物和船也都被夺下来了。” “见机行事,这厮倒是想得挺美的,只可惜运气太差了!”周可成笑道:“不过他的差运气就是你的好运气,也是我的好运气!良仲、灰发,按照我们的规矩,你们两个和你们的人可以获得十分之一的战利品,等到清点清楚之后我就回发放给你们!” “多谢大人!” “多谢主人!” 周良仲与灰发闻言都是喜形于色,他们早已知道了财富的甘美。那四条鸟船上是曾一本多年来劫掠的积蓄,即使只有十分之一,也是个极为惊人的数字了。两人兴奋的交换了一下眼色,都从对方的眼里看到了狂喜的光。 “你们两个发了大财,我这会可是亏了本了!”周可成苦笑了起来:“两条单桅船烧毁,还有一条双桅船被撞伤,死伤的人有一百三十多人,抚恤,修补可都是大数目呀!哎,还是大意了!没有派分舰队先进海峡,着了这厮的道儿。” “周大掌柜请放心,您这次奋勇杀贼的情况我亲眼目睹!”吴伯仁还没有从战斗的激动中恢复过来,他拍着胸脯说:“回去之后我会禀告知府老爷和诸位叔父,一定会补偿您的损失!” “那就仰仗吴公子了!”周可成笑了笑,俗话说善财难施,他倒是没指望团防局里那些铁公鸡,光是曾一本那四条船上的财物就足以弥补这次损失了,加上俘获的船只还有大量的人口更是纯赚了,尤其是人口。须知海贼不仅仅抢劫钱财实物,为了生存发展他们还要劫掠人口,尤其是青壮和掌握技能的人才。曾一本也不例外,他不久前攻破潮州城光是各色工匠就掳掠了两三千人,这对周可成来说可是一笔巨大的财富,远非几万两银子可以换来的。 “对了!”吴伯仁解下腰间的那柄倭刀:“这个是周大掌柜的,现在应该原璧归赵!” 周可成却不伸手接,笑道:“吴公子,这把刀很配你嘛,不如你便将其收下,只当是个留念罢了!” “那在下就却之不恭了!”吴伯仁也不推诿,将那日向国光挂在腰间:“这一次我大涨了见识,还是要多谢大掌柜了!” “无妨,周某也要借吴公子的妙笔,留名青史呀!” 吴伯仁闻言一愣,旋即才明白过来周可成的意思,笑道:“好说,我回去后整理好了会送一份到大掌柜这里以求斧正!” “不敢当!”周可成笑了笑:“不过周某要提醒一句,这柄刀原本是倭国一家大名的佩刀,名叫日向国光,据说价值千金。吴公子若是只得了刀去,不得使用之法,未免不美。我麾下有几个倭人武士,倒也粗通使用之法,在回去的路上让其传授公子一二可好?” “好,好!”吴伯仁闻言大喜,赶忙起身拜谢:“周大掌柜赠刀传艺之德,在下没齿难忘!” “些许小事,吴公子何必在意?”周可成扶起吴伯仁,笑道:“我有一件事情想要劳烦吴公子。还请公子相助!” “不知何事?” “此番我虽然击杀曾一本,击破海贼大部,但还有不少余党逃脱,藏匿于山海港汊之间。若是我便这般回去了,用不了多久肯定会故态重萌,那诸位大人的这番苦心就白费了。”说到这里,周可成稍微停顿了一下,吴伯仁也是闻弦歌而知雅意的人,笑道:“大掌柜的意思是要追击海贼余党?” “不错,我正是这个意思!”周可成笑了笑:“其实我这也是为自家打算,吴公子你也都看到了,这次打海贼我的船上都挂着南十字星的旗帜,也算是与海贼露了脸了,今后我这些船在海上跑,遇上了海贼怎么办?若是不将其斩草除根,日后我兰芳社的生意还做不做了?” 第两百五十二章注册 吴伯仁皱了皱眉头,对于周可成方才的话他觉得其中颇多不实之处,毕竟即便他不来打曾一本,兰芳社的船给海贼遇上了照样会被抢,反倒是这次打出了威名之后,贼人会顾忌兰芳社的威名。不过这时候倒也没必要指出对方话语中的纰漏。 “大掌柜有这个心思自然是好的,我想团防局的诸位叔父还有知府大人都会支持的!” “吴公子!有些话我就直说了吧。在陆地上民是民,贼是贼,泾渭分明;而在海上,这民贼就不那么分明了!” “哦,这个又从何说起?” “吴公子,这些海贼你也都看到了,首领倒也还罢了,那些贼众一个个蓬头垢面,粗衣烂衫的,若是把刀枪一藏,换上两张渔网,您能够看得出他们是渔民还是海贼?再说即便是渔民,在海上无人的时候,你又怎么知道他们不会拔刀相向呢?” “这个——”吴伯仁顿时哑然,他也知道周可成说的是事实,的确当时的海边是一个混沌的世界,即便是淳朴老实的渔民,也不认为通过抢劫赚点外快有啥不对的。周可成这次剿灭曾一本,很多逃散的海贼很可能会重操旧业,去恢复那半打渔半海贼的生活,要想将这样的人都消灭,这简直是不可能的。 “大掌柜,你该不会是想要将这些渔民都尽数剿灭,这也未免太离谱了吧?” “呵呵,那怎么可能?”周可成笑道:“周某就算有这个心,也没这个本事呀!” “那大掌柜的意思是?” “禁绝两桅,载重千石以上的大船!”周可成慢悠悠的答道:“如此一来,纵然有贼人,也无法妨碍远洋大船了,船只要少走近海航线,也就不怕了!” “禁绝两桅、载重千石以上大船?这个恐怕不太容易吧?”吴伯仁考上了举人之后,也有了解一些世事,周可成提出的这个要求和当初朱纨在闽浙总督任上的禁令差不多,只不过朱纨贵为封疆大吏都搞不定,他周可成区区一介海商又有什么理由觉得自己能做成呢? “我方才说的有点差池,应该是两桅,载重千石以上大船须得注册!” “注册?” “没错!”周可成笑着解释起来,像两桅,载重千石以上的船只一条造价就要数百两银子,绝非寻常人家能够建造装配的,周可成的意思是将所有这种船只的船主、形状、颜色都编录在案,如此一来,谁是良善人家的船,谁是贼人的船只便一目了然了,若是有人敢身兼二职,将来也好按图寻迹。 “嗯,这倒是个好办法!”吴伯仁笑道:“周大掌柜请放心,我回去后就会把你的想法告诉众人!” “那就多谢吴公子了!”周可成笑道,他这么做倒不光是为了抓海贼,而是为了对福建沿海搞走私的海商情况摸个底。说白了眼下在大明民间搞海贸还是违法的,只要摸清了底,自己就可以一手打一手拉,把这些小规模的走私港口都拔掉,迫使其都到中左所和泉港来,那可以赚的银子可就海了去了。 与吴伯仁叙说完了,周可成回到自己的房间,小七紧随其后,刚刚坐下周可成突然问道:“小七,福建这边的事情也告一段落了,我要回淡水去了,你想不想留下来?” 小七一愣,旋即兴奋了起来,周可成的意思显然是问自己愿不愿意留下来独当一面,身处高层的他很清楚中左所在兰芳社整个蓝图中的重要地位,经过周可成这几个月来的经营,这里不但成为兰芳社在大明东南沿海最重要的贸易口岸,每个月的贸易金额的增长幅度都超过百分之三;而且还是一个正在建设中的手工业中心,每个月航往淡水的船舱里的货物都有两三成是铁制工具、机械、军械;考虑到与当地士绅的协议,兰芳社在中左所还会驻留一支强大的分舰队;中左所的总督在兰芳社的高层里也是一个举足轻重的位置。 “不!”经过一番考虑后,小七摇了摇头:“我不想留下来!” “哦,为何呢?”周可成指了指圆凳,示意其坐下:“为什么不呢?觉得这里局面太小了?” “不,不是这个原因!我只是希望能够跟随在师傅身边,因为那才是真正的大场面!”小七稍微停顿了一下:“其实还有一个原因。” “还有什么原因?” “在中左所要应付的人太多了!”小七叹道:“什么样的人都有,尤其是那些缙绅老爷,还有大人们,徒儿总是觉得格格不入,应付不来,只怕误了师傅的大事!” “你说的也有道理!”周可成叹了口气:“让你应付这些人着实还早了些,主要是事业草创未久,兄弟们虽然个个都是硬汉子,能在场面上敷衍的人物却着实缺的很。” “师傅,徐先生您觉得如何?” “徐文长吗?还要观察一段时间!”周可成想了想:“不过他毕竟科名太低了,只是个秀才,在幕后运筹还行,但是在场面上就差了点,而且他是个浙江人,在闽南这边更是没有根基。” “那吴公子不错吧?年年轻轻就是举人了,而且吴家还是南安的望族,场面上绝对过得去吧?” “吴伯仁倒是个不错的人选,不过他少年得志,又家资丰厚,未必肯愿意替我做事。” “师傅,我倒是觉得公子这个人不一般,不像那些缙绅老爷们眼里根本没有我们。若是师傅您倾心接纳,就一定能把他拉过来。说白了,他就算考上了进士又如何,还不是要从七品八品的小官做起?等做到大官早就胡子眉毛全白了;他若是为师傅您做事,等师傅您把倭国、朝鲜、安南、南洋都拿下来,随便给他一块大大的封地,也能弄个什么大王当当,岂不为美?” 第两百五十三章苟活 “呵呵!”周可成听了徒弟的带有几分稚气的这番话,不由得笑了起来:“小七你又在说胡话了,我们现在连东番地都没有全拿下来,你就想得这么多了,当真是未得陇先望蜀了。不过你有句话说的不错,这位吴公子我的确应该倾心接纳。你待会告诉周良仲,让他在麾下挑选一个性格稳重忠实,剑术过人的武士,年纪大一点不要紧,要会说汉语的,再挑几个身手敏捷的倭人。” “这是给吴公子准备的?” “嗯!”周可成点了点头:“我既然赠给了他宝刀,又说要让人教他两手,索性好人做到底,干脆派武士做他的剑术老师兼护卫算了。这样一来有几个倭人护卫整天跟在身边,他看到了就会念到我的好处!” “师傅说的是,我立刻就去准备!” 董大久久的凝视着那张越变越大的帆影,不知自己是想死还是想活。 想死很容易,只需爬回岩石后面躺下,任凭船只驶过,死亡很快就会降临在他的头上,大腿和手臂的伤口早已发炎,同时带来了高烧,同时还有腹泻,即使在睡梦中他也无法得到安宁,每个时辰他都更加虚弱,他能感觉到死神冰凉的手指已经在抚摸自己的颈部了,很快我就不用再忍受这些了,董大告诉自己。 即便高烧和炎症不会夺去他的生命,他也会渴死,在这块海中的礁石上,没有淡水,他只能在清晨舌头舔舐礁石的阴面,企图得到一点露水,但太阳很快就把礁石烤干了。整块礁石上一滴水也没有,而周围却是一望无垠的蓝绿色汪洋,这种鲜明的对比让他无法忍受。喝海水就意味着立刻死去,而他的喉咙却烧的像火,他祈求妈祖和龙王降下雨水,但天空却没有一丝云彩。他是如此的虚弱,以至于只能躺在岩石的阴凉下等待死亡的来临。 退一万步说,即便上天赐下甘霖,饥饿照样会要命。他所在之处不过是海中的一块孤零零的礁石,潮落时偶尔还有螃蟹或者贝类被冲上礁石,他用石块敲碎它们,吮吸里面的肉,锋利的贝壳和螃蟹爪割破他的手,但他已经顾不得这么多了。而当潮水升起时,这块礁石只能露出水面一小块,他不得不爬上那儿,以避免被潮水卷入海中淹死。即便如此,他的身上依旧总是湿漉漉的,海风吹来让他瑟瑟发抖,在高烧和寒冷的轮番攻击下,他很快就开始剧烈的咳嗽。 口渴、饥饿还有发烧这三个伙计,陪着董大渡过了礁石上的每一分,每一秒,在未来的某一个时刻,他们当中将有一位大发慈悲,结束这无尽的折磨。也许他应该直接走进海中,奋力向西北方向游,他知道大陆就在那个方向的某个地方,虽然他手脚上都是伤口,体力衰弱,距离也太远,不过这没有关系,我生来就是个渔民,应该死在海里,和我的祖先们一样,他们就在下面等着我,现在是去见他们的时候了。 偏偏这个时候出现了这片船帆。一开始不过是地平线上的一个点,然后越变越大。董大竭力睁开红肿的眼睛,企图分辨是帆船航行的方向。他可以确定这条船正朝着自己行驶过来,如果它不掉头的话,很快就能听到我的叫喊了,我获救了,如果我想的话,对于这一点董大并不确定。 这个时候的船帆不会是朋友的,敌人已经大获全胜,即便有人能够从那场劫难中逃生,他们也会升起船帆,离东山岛越远越好。我的船、我的子侄、我的部下同乡都已经葬身海底,而等待着我的是刀剑或者绞索,即便能够幸免一死,接下来也是无尽的苦役,没有人能够熬到恢复自由的那一天。 想当初自己带着火攻船冲向刚刚进入海峡的敌船,火焰冲天,双方相距不过百步,敌人遭遇海流的冲击,队形混乱,而在自己身后则是数十条准备决一死战的快船,胜利几乎就在眼前。 然后那头巨兽开始咆哮,喷射出可怕的火光和白烟,就好像一座爆发的火山。他亲眼看到自己的人如脆弱的芦苇,纷纷倒下,船壳被打的粉碎。他坠入河中,绝望的拍打挣扎。在他的身后,烟火撕裂天空,一条条船只停了下来了,人们落入海中,却再也没有浮起。流水将他卷起,穿过敌人的船列,他看到敌船的船舷那一个个黑洞洞的船口不断喷射出火光,将己方的船只打的粉碎。看到这番情景,他几乎停止了呼吸,而可怕的声响依旧不停的从耳朵里灌入:爆炸声、火焰燃烧的噼啪声、垂死士兵的尖叫,还有不断拍打在他脸上的苦咸的海浪。 所有人都死了,当初和自己一同离开家乡发誓要做出一番事业的堂兄弟、活泼的侄儿、外甥,他们都死了,只有我活了下来。躺下去吧,什么都不要做,任凭船离开,没有人回来打扰你。很快海鸥就会来啄食你的眼睛,螃蟹分食你的血肉,正如你吃过它们一样。躺下、别出声,然后死去。 董大躺了下来,右手按在胸口,等待着死神的来临,他的指尖感觉到心脏的跳动,一下,又一下,轻轻敲打着他的手指。“我想活,我想活下去!”他皲裂的嘴唇轻轻的抖动,海面上炮弹横飞、火焰如魔鬼一般扫过、人们被撕碎,落入海中。我也落入海中,苦涩的海水灌入口腔,死神已经扼住了他的喉咙。董大的身体开始剧烈的颤抖,他坐起身来,看到风帆就在百步之外,正滑过海面,很快她就会在消失在海面上,就好像从来也没有来到过。他开始往上爬,用发抖的手指抓住岩缝,发烧的脑子思维模糊,手指两次在礁石上打滑,几乎跌落下去。跌下去就死定了,而我想活,不想死。 第两百五十四章俘虏 礁石的顶端只有很小一块,而董大已经无力站直,他只能半蹲着,举起一只手叫喊:“船、这里,这里!”他可以清楚的看到那是敌人的船——狭长的船身,锋利的船首,风帆上有着南十字星的图样,两侧船舷上黑洞洞的炮口。这不重要,我想活下来,无论如何都想活下来。 船首桅旁的一名水手发现了他,指指点点,董大看到船降下船帆,放下一条小艇,划了过来。董大趴在礁石上,看到小艇靠近,两个人在划,第三个人站在船首,腰间的皮带上挂着一柄弯刀,正冷冷的看着自己。 “你什么人?怎么在这块礁石上?” 董大张了张嘴,他的喉咙干的要命,只能发出低沉的嘶哑声,几分钟后他才用一种自己都觉得陌生的声音回答:“我是一个幸存者,三天前那场战斗的幸存者!” “幸存者?海贼的余党吧?”那个人的脸上露出了讥讽的笑容:“下来吧,你的运气不错,落到我们兰芳社大掌柜的手里这条命算是保住了!” 他坐在甲板上,脊背紧靠着船舷的侧板,那块礁石已经成为海平面上一个不起眼的小点,而东山岛正从海面下渐渐升起。他的身体还在轻微的颤抖,不知道是因为寒冷还是恐惧。 “给,喝口吧!”一只木碗放在他的面前,里面是某种半浑浊的液体。董大赶忙捧起碗,灌了进去,然后就剧烈的咳嗽起来。 “娘的,别浪费呀!”一个粗鲁的声音吼道:“里面掺了甘蔗酒的,看你身体虚发烧让你出出汗的!” “对,对不起!”董大赶忙将碗里剩下的液体灌了进去,刺激性的味道立刻充满了他的喉咙和口腔,那人丢了一条毯子过来,他用毯子裹住自己,额头上立刻冒出一层汗珠来。 应该说船上的人对他不错,董大一看就知道这些人是老海狗,饱经风霜的瘦脸,满是老茧的手掌,沾满盐花的短袍。他们虽然口气很凶狠,但给了董大吃的、喝得、甚至还有一条毯子,也被用镣铐和绳索来限制他,已经没有什么更多的可以期望的了。他吃了喝了之后,就用毯子包裹着自己,摇摇晃晃的蜷缩在角落里, 海风吹打着风帆,东山岛越变越大,现在董大已经能够辨认出那个突出的崖壁,自己的火攻船就是从崖壁下面的那个海湾里出发的,此时下面停靠着许多船舶,有那些袭击者的,更多的则曾经属于海贼自己。看来没有多少人逃走!他的脸上泛出一丝苦笑。他将脊背靠住桅杆,庆幸有东西可以支撑,他现在十分虚弱,稍微站久就会双腿颤抖,有时他还会咳嗽,甚至有带血的唾沫。不过这没有什么,既然妈祖没让我死在海中,自然就不会让我病死。 船靠岸了,董大竭力站起身来,他有些恐惧的看了看摇晃的跳板——现在的他可没有把握从这里走过去。 “快过去,别挡着路了!”背后被猛地推了一把,董大一个踉跄,他想要回答,却爆发出一阵剧烈的咳嗽,他赶忙抓住扶手,以免栽下海里去。 “算了,看他这样子,你们两个搭把手,不然掉海里去咱们就白救了!”身后传来一个沉稳的声音。董大感激的回过头,看到一张威严的脸,他实在太过虚弱,只能点点头。 来到岸上,董大被一张桌子前,他被扒光衣服,检查完身体,询问记录后,用炙热的烙铁在脸颊上留下痕迹。他忍住剧痛,告诉自己这是一件好事——没人会在将死的人身上花这番心思。 俘虏们的收容地不在码头旁,他们在距离这里大约两里外的一块崖壁上——三面都是大海,林立的礁石仿佛巨兽口中的牙齿,等待着对自己的游泳技巧有足够自信的人。董大被带进营地,由于身体比较虚弱,他还得到了优待——清洗伤口、敷药、特别的食物、现成的干草铺子。从其他人口中他得知营地里有超过四千人——这还不是全部,他们现在掳掠来的工匠和肉票还有不下三千人,这些人的待遇要好得多——这个营地的有些看守和杂务就是这些前肉票。 “你觉得他们会怎么处置我们?”董大低声问道。 “不知道!”回答的是一个疤脸汉子,他的右手骨折被打了夹板,正用一根黑黢黢的布条挂在脖子上:“不过肯定不会要咱的命,不然何必给咱们看病治伤?想必是要咱们卖力气,干活。我是无所谓啦,给谁干不是干?反正少不了我一干一稀就成,看这当家的做派,应该是个善心人!” “善心人?”旁边一个拄着拐杖的冷笑着指了指自己的脸颊:“这是啥?这才几天呀,你就忘了?” “不就是烙个印子吗?是少了胳膊还是断了腿?”那疤脸汉子冷笑道:“咱们原先做的是啥营生?杀人放火呀,抓住了没砍头就赚了,脸上烙个印子算个屁?宋江、林冲那等好汉脸上就没有印子?不说别的,你丘何以前大小也是个掌柜,要是按照海上的规矩,第一个死的就是你!” “你——” “我什么我?我说的不对吗?”疤脸汉子冷笑道:“海上大鱼吃小鱼,只要是动了刀子的,我这种小喽啰总能混口饭吃,你这种原先当掌柜的肯定丢海里喂鱼。人家没砍了你的脑袋,还给你治疗腿伤,已经是大仁大义了。你还怀恨在心,信不信老子出去首告,送你上西天!” 那拄着拐杖的汉子又是怕又是恨,正如那疤脸汉子所说的,海上各路海贼相互攻杀并吞是寻常事,为了壮大己方的实力,胜利一方一般都会将失败一方的首脑诛杀,而将其部属纳入麾下,那个叫丘大的汉子若是被首告出去,肯定是死路一条。 第两百五十五章活下来 “好啦,大伙儿能够逃出生天,也算是有缘分,何必赶尽杀绝呢?现在最要紧的是搞清楚人家要怎么发落咱们!” 旁边一人见状,赶忙出来打圆场,他这话说中了众人的心事,也无人再为这争吵。半响之后一人答道:“他们在我等脸上打上烙印,莫不是要发配沧州?” “噗!”旁人听了笑出声来:“你听水浒听糊涂了吗?还发配沧州,沧州可就在京师边上,哪有这等好事?” 那汉子闻言大怒,反驳道:“老子说的也就是那个意思,未必一定是沧州,你这么有学问,为何不去考状元,还来做贼?” “都莫要吵了,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旁人赶忙喝道:“不过这话倒是不错,他们在我们脸上打上烙印,多半是要把我们送到某个地方去做苦役!” “不错!” “定然是如此!” 众人交头接耳,脸上都露出苦色来,倒是董大坐在一旁,不动声色。那丘何已经认出了董大,问道:“董大掌柜,你觉得如何,拿个主意出来吧?” “我能有什么主意?”董大答道:“这次能保住性命就是万幸,我董大也是穷苦人出身,服苦役也好,别的也罢,别人能熬过去,我也能熬过去!” “这个——”丘何他本想拉拢董大,却不想对方说出这样一番话来,不由得大失所望。董大冷哼了一声:“看在昔日的情分上,我奉劝列位一句话,人在房檐下不得不低头,别忘了咱们是怎么落到今日的境地的!” 董大这番话就好似一桶冰水迎头浇了下来,众人回想起几天前那迎头的铅弹,满天的火海,不由得打了个寒颤,纷纷闭嘴,各自躺到草铺上歇息不提。到了晚饭时分,从外间进来七八个人来,簇拥着一个书吏,一个个询问姓名、年纪、籍贯、有什么手艺,一一记录在案。有个胆大的问道:“这位老爷,敢问一句要怎么发落小的们?” “怎么发落?”那书吏冷笑了一声:“你们还不知道自己做的好事?” “小的们知道自己罪大恶极!”那汉子强笑道:“不过那位大人宽宏大量,给我等养伤,想必也会给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 “什么大人小人的?”那书吏脸上露出了讥讽的笑容:“你们该不会以为我们是官府的吧?你们这群呆货,我们要是官府的船,你们这些挨千刀的早就被砍了脑袋去领赏了,还想在这里喝粥?” “啊!不是官府的人?”众人大吃了一惊。 “当然不是,你们都不看旗号吗?朝廷的是日月大旗,我们兰芳社用的是南十字星旗,难怪被打成这样!” “兰芳社?你们不是朝廷的人?” “自然不是朝廷,朝廷哪有这么好的船,这么厉害的炮?”那书吏傲然的向营地门口指了指道:“你们都记清楚了,这面南十字星旗便是我们兰芳社的大旗。” 众人随着书吏手指的方向看去,只见门口那根旗杆上飘荡的旗帜上果然绣着南十字星,有的人想起了几天前的惨状,不由得打了个寒颤,低下头去。 那书吏见众人噤若寒蝉的样子,越发得意:“你们也莫要太过惊惶,眼下兰芳社正在用人之际,只要是有手艺的,不但能够脱罪,还可以过上好日子。” “会背针路算手艺不?”那丘何小心的问道。 “哪里的针路?” “两广下安南、上福建的针路我都熟!”丘何赶忙说:“俺当海贼以前就是跑船的,上水下水,看天辨风也都熟得很。给俺一条船,便是升龙城、北大年、马刺甲也都去得!” “嗯嗯嗯!”书吏一一记了下来:“好,下一个!” “我会木匠、还会箍桶!” “会木匠,会箍桶,下一个!” 看着一个个俘虏们兴高采烈的报上自己的技能,董大又是彷徨又是不安,他亲眼目睹了在火攻船之下,这个兰芳社至少有两条船因为着火而爆炸,而自己是火攻船指挥官若是被揭穿了,肯定下场苦不堪言。 “你会什么?” 正当董大在那里七上八下,书吏已经走到他面前问道,他下意识的抬起头,一脸错愕的样子。这书吏还以为他被吓糊涂了,随口问道:“知道针路吗?” “会!”董大下意识的点了点头,旋即反应过来赶忙连连摇头:“不会,小人不懂得什么针路!” “你是消遣老子吗?到底会还是不会!” “不会,小人不会!”董大连忙答道:“小人在船上不过是个干杂活的,哪里懂得针路!”他一边回答,一边低下头,唯恐被旁人认出自己指证。 “那木匠呢?” “不会!” “绳匠呢?” “不会?” 那书吏一连问了七八门手艺,董大都把脑袋摇的和拨浪鼓一样,他唯恐自己被幸存的海贼识破举报,自然越是不引人注意越好。可这样一来那书吏有些着恼了,问道:“你该不会是个什么都不会的废物吧?” “废物?”这个敏感的词汇一下子刺激到了董大心中某个敏感的点,海上可没有资源养废物的,他赶忙答道:“小人不是废物,会种地,也会打鱼!” “种地打鱼!”书吏在记下这两样技能,有些怜悯的看了看董大:“这可算不上什么本事,可惜了,比起他们你可要多吃几年苦头了!” “小人这等罪人能够保住性命就是万幸,吃苦头只当是赎罪了!” “嗯,有这等见识倒是不易!”书吏笑道:“不过话说回来,这几年时间里你吃饭穿衣也都不用发愁了,只不过晚几年挣工钱而已!” 第两百五十六章吃药 “工钱?”董大一愣,那书吏对他恭顺的态度印象不错,便得意洋洋的解释起来。原来周可成在对曾一本之战后一下子得了七八千青壮劳力,这差不多有他在淡水控制人口的三分之二了。要怎么样消化、利用这么大一批人口就是个大难题了,弄得不好这些前海贼抱起团来,那可就后患无穷。所以他便制定了一个积分制度:即按照每个人所从事的职业、能力给他们打一个基本分,然后让其通过劳役累积分数,当累积的分数超过一个数字便可以脱离俘虏的身份,成为与其他人一样的水手、工匠以及农民,除了衣食之外,还能得到工钱。而农民和渔夫的积分是最低的,要七八年才能累积够足够的分数,而懂得针路的水手、木匠、铁匠这些高技能人才,两三年就可以给自己赎身了。这样一来,这些俘虏都有希望可以通过劳动来改变自己的命运,抱团起来反抗的概率就低多了。 “工钱什么的小的也就不敢想了!”董大笑道:“不过大多数人并没有什么技能,若是做农夫的话,哪来那么多地可以供他们耕种呢?” “这个你放心,莫说才七八千人,就是七八万人,七八十万人也有的是地给你们种!”那书记笑道:“整个东番岛上大片大片的荒地,要多少有多少!”说到这里,他笑嘻嘻的拍了拍董大的肩膀:“看你这身子骨也是个好把式,说不定三五年就能给自己赎身,挣下一副家业来了!” 书吏已经离去,俘虏们还在交头接耳的交谈,而董大一个人坐在角落里,陷入了深思之中。从那个书吏方才话语透露出的信息来看,这个兰芳社对自己的安排比想象中要好不少,不但没有性命之忧,而且还可以凭借个人的努力改变自己的命运。相比起俘虏中的其他人,董大的见识要广博得多,他虽然没有去过东番,但曾经从不少水手口中听说过在东南海上有个名叫东番的大岛,地域辽阔,土地肥沃,盛产金沙鹿皮,只是岛上的番人十分凶恶,且喜食人肉。若是当真在那个岛上屯垦,倒也不用担心土地的问题。 “这位兄弟!” 董大正想着心事,旁边传来一个声音,他抬头一看却是方才那个叫做丘何的海贼,只见其贴着董大坐下,问道:“我怎的看你有些面熟?你叫什么名字,在哪个首领手下?” 董大暗想应该是自己在那礁石上几日形貌大变,对方没有认出来,赶忙笑道:“小人姓陈名平,曾经在何大拿手下做事,生就一张熟人脸,谁看了都说眼熟。” “何大拿?哎,他也没躲过这一劫!”丘何叹了口气:“你觉得那书吏说的可信吗?会不会是设下圈套哄骗我们?” 董大见对方这般做派,如何不知道对方是想挑拨自己出头,便笑道:“像你我这样的身上有伤的,便是他们大开营门让我们走,我们又能走到哪里去?再说兰芳社那般坚船利炮,又给了条卖力气混饭吃的路,大伙儿哪里还有别的心气!” 那丘何从一个头目沦为阶下囚,原本还有几分其他的心思,被董大这句话一点,这才醒悟了过来。他自己这一身伤,还有能有什么想法,还是老老实实听从吩咐为上。他也是个明白了,重新打量了下董大,低声道:“多谢兄弟提点,在下明白了!” 董大点了点头,仰头躺回草铺上,他方才那句话何尝又不是说给自己听的?看来我这下半辈子要和锄头和镰刀打交道了!脸上浮现出一丝苦笑! 泉州南安,吴府,起居室。 吴世贞的元配夫人陈氏是一位面目慈和的老妇人,头发已经微微见白,圆圆的、平扁的脸上,嵌着一对杏核眼,眼皮像是老睡不醒似地耷拉着,再加上扁扁的小鼻子和两片厚嘴唇,使人觉得这张脸即使在年轻的时候也不漂亮。但出身名门,自幼深受诗书礼教的熏陶却使她的眼神举止之间,自有一种大家闺秀的雍容气派。她今天穿了一身茶褐色绣蓝花茧绸女衣,梳着一个老式的圆髻,髻上插着几支珠翠,脸上薄薄地涂了一层脂粉,也无法遮掩焦虑之色。 “老爷,您生了病却又不吃药,这怎么能行呢!”陈氏从一旁的何姨娘手中接过汤匙和药碗,舀了一勺药汁凑到倚靠在锦榻上的吴世贞嘴边,劝说道:“喝一口吧!” “不喝!”吴世贞扭过头去,相比起几个月前他明显变得憔悴而疲惫,原本圆润的脸明显变瘦了,两腮凹陷下去,头发胡子也似乎白了不少:“庸医杀人,甚于刀剑,你快把药拿下去,我没有病!” “老爷!”陈氏起身走到另外一边来,将汤匙送了过去:“这是府城徐大夫开的方子,如何是庸医?您都一天多没吃什么东西了,这般下去如何得了?快吃药吧!” “不喝不喝就不喝!”吴世贞坐起身来,喝道:“府城的徐大夫又如何?便是京城的御医开的我也不喝!这个家里到底是我做主还是你作主?出去,都给我出去!” 陈氏见丈夫这幅样子,也没奈何,只得招呼着其他人出了屋来,她把何姨娘叫到一旁问道:“老爷这是怎么回事,出了什么事情吗?” “还不是侄少爷的事情?” “侄少爷?你是说伯仁吗?”陈氏脸色大变,她也知道丈夫平日里对这个侄儿最是在意,赶忙问道:“伯仁出什么事情了?” “回姐姐的话,正是那个伯仁!”何姨娘却是愤恨不已:“放着好好书不读,却要跑到那个岛上做些莫名其妙的勾当。前几日听岛上来人说他跟着什么兰芳社的船出去打海贼了。这哪里得了?老爷一听到这个消息立刻就给气坏了,吃也吃不下,喝也喝不下,夜里在床上翻来覆去的不闭眼。不是妹妹要说侄少爷的不是,考上个举人便昏了头了,行事一点也不替家里想想——!” 第两百五十七章宗法 “好了,不要说了!”陈氏打断了何姨娘的抱怨,她已经知道丈夫为何这个样子了:“侄少爷出海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具体时间不清楚,不过听说已经有些时日了,他还特地让人瞒着家里的,年纪也不小了,做事情还这般不稳重!” “何姨娘!”陈氏的声音提高了八度,何姨娘意识到对方是有什么要紧的话要说了,赶忙停止抱怨,站直了身体,摆出一副恭顺的样子,答道:“老夫人!” “这些年来,服侍老爷的你们,我年纪大了,很多事情也就懒得过问了。但我们南安吴氏不是寻常人家,还是有点规矩的!”陈氏的声音不大,脸上始终挂着蔼然的微笑,但何姨娘还是不由自主地有点紧张和慌乱,仿佛做了什么亏心事似的,下意识的低下头去:“奴婢做的有哪些不对的地方,还请老夫人责罚!” “伯仁乃是二叔的长子,二叔在外游宦,这个儿子就交给老爷管教。好也好,坏也罢,这宅子里只有老爷能开口,其他人还是莫要开口的好!你明白吗?” “是,是,奴婢知罪了!”何姨娘低下头去,额头上已经满是汗珠,身体抖得如筛糠一般。 “你的心思我明白,当娘的总是疼自家的孩儿,想要替自己的孩子多争点,我也是女人,如何不知道?但这么大一个家,就得讲宗法讲规矩,坏了规矩就得受罚,看在你这几天侍候老爷辛苦的份上,这次的事情就暂且记下来了。若是让我以后在宅子里听到类似的风声,两罪并罚,明白吗?” “明白,多谢老夫人!”何姨娘双膝一软,便要跪下去拜谢。这时外间突然传来一个兴奋的声音:“侄少爷回来了,侄少爷回来了!” “罢了!”陈氏摆了摆手,制止住何姨娘的跪拜:“你回屋里侍候老爷吧!” “是!”何姨娘如蒙大赦,赶忙擦了擦额头上的冷汗,进屋去了,陈氏叫住那个通传的仆人问道:“是伯仁回来了吗?” “正是伯仁少爷!”那仆人兴奋的点了点头:“不但回来了,还带了三个倭人护卫,好不威风!” “倭人护卫?” “没错,前面那个挎着倭刀,后面两个扛着鸟铳,威风的不得了,都在前院那里,不少人都跑过去看新鲜!” “没规矩!”陈氏冷哼了一声:“你过去请侄少爷过来,把那几个倭人带到偏院去,上些茶水吃食!” “是!”那仆人应了一声,陈氏这才回到屋里,看到吴世贞已经从锦榻上坐起身来,脸上满是期待之色,显然他放在在里面已经听到了。 “老爷,伯仁已经回来了,我让他马上来见你!” “哪个要见这个小畜生!”吴世贞满脸的怒色:“快给我用棍子赶出去!” 陈氏与吴世贞几十年的夫妻,如何不知道丈夫说的不过是气话,笑着劝说道:“伯仁这件事情的确做得不对,不过他毕竟是你兄弟的儿子,你就算不看在别人的份上,难道自家兄弟的面子也不看了?再说他这些天到底做什么了,为什么这么做我们也不是很清楚,不如向他本人问问,然后要打要罚也来得及吧?” 吴世贞冷哼了一声,扭过头去。说话间,吴伯仁已经到了门口,显然他已经从仆人的口中得知伯父因为自己的行为给气病了,正在门口站着不敢进来。陈氏见了赶忙招手,吴伯仁见了,赶忙进屋来,离得远远的便敛衽下跪:“听闻伯父身有不适,侄儿请安了!” 吴世贞扭过头来,瞟了地上的吴伯仁一眼,只见侄儿虽然黑了些,但精神健旺,神采飞扬,原先那颗悬在半空的心已经放了下来,冷哼了一声:“还好,没给你给气死!” “小侄行事鲁莽,让伯父担心了,实在是罪该万死!”吴伯仁磕了个头:“不过这也是不得已!” “不得已?”一听吴伯仁的辩解,吴世贞的怒气又一下子起来了:“有什么不得已的?你原先说想过三年再去考进士,我答应你了;你又说要去中左所经历一下实务,我也答应你了;可你又背着我跟着那个周可成去打海贼?天底下有这么多不得已的事情吗?” “伯父!小侄这么做也是有自己的想法的!”吴伯仁说到这里,从袖中取出一份书稿来,双手呈上:“伯父请看!” 陈氏接过那份书稿递给丈夫,吴世贞却也不看,冷哼了一声:“这是什么?” “这是从中左所出海以来,直到平定曾一本这半个多月所见所闻,小侄打算接下来把这些编著成集,然后编印成册!” “编印成册?”吴世贞皱起了眉头:“这是为何?” “伯父,小侄原先打算在这三年时间里前往江南、南北两京游历,一来可以与各地大儒切磋学问;二来也可以多结识一些朋友,为将来做准备。但后来一想,这游历必须有块敲门砖,否则大明天下俊杰何等之多,小侄区区一个举人,如何能脱颖而出?” “你便想拿这个做敲门砖?”吴世贞也不是傻子,立刻就反应了过来。从明代中叶开始,士林的风评在政治生活中就有了相当大的分量,所以士人们在努力科举的同时,也在不遗余力的博取名声。而获取名声最直接的渠道无非是文章、才能、道德这几条,而吴伯仁走的便是文章这条。 “不错,如今东南倭乱乃是朝廷的心腹大患,我这文笔虽然拙劣,但却着着实实写的是海上平倭之事。那周可成又赠我倭人名刀,遣倭人名师、护卫相随。若是我到了江南,必然能——” 第两百五十八章稿费 听到这里,吴世贞已经明白了侄儿的用意,他翻开那文稿,只见上面文字颇为朴实简练,却将兰芳社行船,调兵、对海贼的诱敌、突袭、激战、获胜诸般情景描写的栩栩如生,只要是明眼人一看就知道作者亲身参与了这场战事,绝非在书斋中臆想出来的。对于那些主持平倭之事的大吏们来说,有一个这样的幕僚是极为可贵的,若是做得好了,在给朝廷的奏疏里提上一笔,便是上达天听了。看到这里,吴世贞胸中的气已经消了六七分,他将书稿放到一旁,冷声道:“起来吧!” “多谢伯父!”吴伯仁暗自松了口气,赶忙站起身来,便听到吴世贞问道:“你说周可成赠你倭人名刀,还有倭人名师,护卫,这是怎么回事?” “哦,是这么回事!”吴伯仁便将当时在长须鲸号上遭遇贼船逼近,周可成便将佩刀借给自己防身,事后便赠予自己。又挑选精通剑术的倭人教授自己剑术,还派了三人来做自己的护卫的事情一一叙述了一遍。吴世贞听到当时的凶险情况不由得骂道:“这个周可成当真是胡来,你一个读书人居然要你与贼人交手!” “这个倒是怪不了他!”吴伯仁赶忙辩解道:“当时形势危急,他自己都要披甲上阵,若是不借刀给我,海贼杀过来了我不是只有束手待毙?” “是呀,这件事情倒也怪不得那厮!”陈氏赶忙在一旁劝说道。吴世贞冷哼道:“反正那厮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你说他赠给你名刀,可是你腰间这把?” “不错,便是这把,名叫日向国光!”吴伯仁一边说话,一边解下佩刀双手递了过去。吴世贞接过日向国光,只见这刀柄乃是用鹿角制成,刀鞘上用黄金镶嵌出“日向国光”四个字,看上去十分华丽。他不屑的冷哼了一声,将刀拔出鞘,只觉得一股寒气扑面而来,刀刃亮可鉴人,隐约可见波浪状的花纹,他随手一记虚劈,只见旁边一根支蚊帐的竹竿已经断成两截。 “好快的刀!”吴伯仁脸色大变,他小心的还刀入鞘:“我久闻倭人虽然是蛮夷,但善于精于打制刀剑,想不到技精如厮呀!” “叔父有所不知,倭人却是善于制刀,但也有好有坏。像您手中这把日向国光也是倭刀中的精品。乃是倭国岛津藩之倭酋岛津贵久赠予那周可成的,听说在倭国也是价值千石的宝物!” “还有这等事?”吴世贞将信将疑的又拔刀出鞘玩赏了一会,他也不是那等没有见识过市面的,自然知道像这等锋利绝伦的刀剑绝非能在寻常市面上买的到的,通常是在世代武将或者勋贵王公家中方才得见,无不是藏于密室之中作为传家之宝,绝少有像周可成这样随便拿去送人的:“那倭酋为何要将这等宝刀送给那周可成?” “这个就不知道了!不过我听说这位周大掌柜的生意做得极大,在倭国那边算得上是‘素封之君’了,与当地王侯亦可分庭抗礼!” “素封之君?还有这等事?此人狡诈的很,这莫不是他说的谎话?”吴世贞冷笑了一声,方才吴伯仁口中的“素封之君”出自太史公的《史记货殖列传》,指的便是虽然没有官爵禄位,但家资豪富其利可比封君之人,这个比方吴世贞听了自然是刺耳的很。 “应该不是!”吴伯仁笑道:“这次平定海贼曾一本,周可成派出的船队光是战船便有三层夹板大船三条,两桅船十二条,单桅船二十五条,船上水手军士数千人,铳炮数以千计,这都是我们看得到的,只怕那岛津藩的倭酋还及不上他。而且我听说这位周大掌柜在倭国行商时,曾经救起过一位落难的倭酋王子,这落难王子家业为奸臣所夺。周可成得知那王子的旧事后便破家募兵,替其复兴家业。那王子复国之后对他十分感激,不但报以十倍之利,还从国中挑选了一批亲信武士派到他的麾下,任其驱使!所以周大掌柜在倭国的名声极为响亮,各路倭酋都不敢以寻常商贾相待!” “还有这等事?”吴世贞还没开口,一旁的陈氏倒是听得津津有味,笑道:“这么说来,这位周大掌柜倒是个虬髯客了!” 吴伯仁笑道“伯母所言不错,小侄与其相处时也觉得他身上没有多少商贾的铜臭气!” “哼!”吴世贞冷哼了一声:“怎得没有铜臭气,我看他算盘打得比谁都精,半点亏也吃不得的!” “呵呵!”吴伯仁笑着避过话头:“周大掌柜不但对我赠刀派人,还准备了给伯父的礼物,托我一同带回来了。” “给我的礼物?”吴世贞一愣,自家人知道自家事,他一直都看周可成不顺眼,连带着与林希元在团防局里也吵过几次架,赠侄儿宝刀还可以说是意气相投,巴巴的送自己礼物又是为何? “搬上来吧!”吴伯仁见吴世贞不吭声,便向外面招呼了一声,片刻之后外面便搬进来几只锦盒来,打开一看里面有一套银质器皿、五匹苏绢之外,还有一盒人参,粗粗算下来也有三四百两银子,算得上是一副很重的礼物了。 俗话说伸手难打笑脸人,吴世贞看到这么厚一份礼物,原先那副与周可成势不两立的架子自然要撑不下去了,他犹豫了一下问道:“我与他交情也不过一般,如何好受他这么重的礼物,伯仁,你明日把这礼物送回去,待我谢过他的好意就是了!” “伯父,你就莫要为难小侄了!”吴伯仁笑道:“也不瞒伯父,那周可成给小侄的礼物比这至少要重得多,伯父要让小侄将这退回去,那小侄那边也不敢收下了!” 第两百五十九章来信1 “他还另外给你厚礼?”吴世贞大吃了一惊:“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他有什么事情相求于你吗?” “也可以这么说吧!”吴伯仁得意洋洋的拍了拍书稿:“周大掌柜说那是给我这本书预支的稿费!” “稿费?” “不错!”吴伯仁笑道:“周大掌柜说,他在海上做下了许多惊天动地的大事,可惜却无人知晓,百年之后世间恐怕不再有人知道有他这个人了。若是能借我这支笔留名青史,为后人所知,便是花费些金银倒也不惜!” “呵呵!”吴世贞听到这里,不由得失笑起来:“这个周可成还真是个妙人儿,心中所想的与那些一门心思都钻到钱眼里去了的商贾大不一样,也罢,这份礼我便收了他的,伯仁你在书中替他多说两句好话也就是还了他这份人情了!” “伯父说的是!” 看了看恭顺站在一旁的侄儿,又看了看周可成送来的礼物,吴世贞突然觉得原本沉郁的心情好了起来,身上的病也好了许多,他随口问道:“伯仁呀,你这趟从东山岛那边回来,接下来有什么打算吗?” “回伯父的话,小侄打算先去一趟中左所,把手上的杂务处理交代一下,然后便回家来把这些书稿整理一下,等到秋后天气凉爽了,便去一趟江南、两京,游历一番,与当地的士子切磋学问,拜会一下几位世叔、世伯!” “嗯!”吴世贞满意的点了点头,吴伯仁这番安排显然是为了将来的科举做准备,江南两京作为大明的文化中心,士人若想扬名,去这些地方自然最为方便,而拜会世叔、世伯则是联络家族之间的感情,这些对吴伯仁将来的科途都是极为有益的。 “伯仁,你天资聪颖,很多事情我就不必多说了。不过有一件事情我还是要提醒你!”吴世贞的脸色变得严肃起来:“我们南安吴家世代都是诗礼传家,书香门第,科途才是你的根本,切不可本末倒置,记住了吗?” “小侄自当谨记伯父的教训!” 中左所。 周可成的双腿放在热水桶里,舒适的让一个侍女替自己搓脚,一旁的小七正念着书信:“杨大叔又在信里抱怨人手不足了,他说上个月有三个工人因为失足从船台上掉下来摔死,都是因为赶工太急的缘故,要求推辞建造计划!” “嗯,告诉他俘虏里有不少工匠,船厂是第一个优先挑选的!” “朴德泰抱怨说给他建高炉的砖块总是不够,质量也不够好!他说如果这样下去的话,他没有办法依照计划秋后开始出铁!” “我猜下一封就是于功的抱怨信了,是缺煤炭还是缺人手,还是都缺?” “不,不是的,我估计于窑头根本没力气向您抱怨,忙都要忙疯了!”小七笑着翻出第三封信来:“哦,许四爷的,他要求增加出口到堺港和岛津的硝石份额,价格对我们十分有利,九州和近畿的战事更加激烈了,岛津愿意用黄金和铜付现钱;本愿寺愿意用让我们在他们的城下设立分店,而且免税来换取硝石的提炼方法!” “本愿寺?石山本愿寺?”周可成的兴趣一下子被吊起来了,岛津那边倒也罢了,说白了岛津贵久再怎么能打撑死也就在九州岛这个乡下称王称霸,日本的命运是由本州岛,具体的来说是近畿地区的归属决定的,谁控制了人口稠密经济发达的近畿地区,谁就在争夺“天下”的棋局中抢占了先手。虽然本愿寺在战国群雄中的战力一般,但其老巢石山御坊却是一块风水宝地——该地就是后世大阪城的前身,从地理位置上看,位于摄津国木津川与淀川入海口的石山御坊是天然控制大阪湾的港口,众多的河流港汊将这块土地割裂的支离破碎,而石山御坊则位于其中的一块台地之上,进攻一方从陆地方向很难加以围困,而控制了这里就可以控制整个大阪湾周围几国的海岸线。沿着淀川逆流而上,则可以抵达京都和日本最大的湖泊琵琶湖,而琵琶湖周围是当时日本经济最繁荣,也是最富饶的地区,从远古开始,这里就是作为京都的港口存在的。 “信上没有写的很清楚!”小七犹豫了一下:“不过是本愿寺肯定没有错!” “你回信给许四爷,硝石提炼方法肯定是不能给他们的,估计那些和尚也就是漫天要价,就地还钱。可以做出一些让步,换取在石山御坊设立分店的许可权!” “是!” 周可成忍不住内心的兴奋,光着脚便从木桶里走了出来,一边在屋里来回踱步,一边自言自语道:“真是想什么就来什么,足利义辉想要暗杀三好长庆,本愿寺也凑上来了,可惜还是早了点,要是在晚两年,等我们的实力再强一些,就能够直接上台了,现在只能躲在幕后!” “师傅,您要对那个本愿寺下手?” “嗯,那些臭和尚打仗不行,但做生意和筑城还不错,这块宝地在他们手上也是糟蹋了,不如交给我,不出十年功夫,整个日本都会落入我的手中!” “那,那您打算什么时候动手?” 一阵威风吹过,湿漉漉的脚感觉到一阵寒意,周可成的头脑也清醒了过来,他坐回椅子翘起腿来好让女仆替自己擦干净双脚:“现在还早,我们还需要时间来壮大自己。你把剩下几封信快点读一遍!” “是!”小七翻出第四封信来,脸上露出诧异的神色:“是毛和的信,总算是有他的消息了?”小七赶忙拆开书信,看了两行声音便颤抖了起来,将信递给周可成道:“师傅,您看!” 第两百六十章来信2 朝鲜,咸镜北道荒山顶。 漆黑的夜色中传来悠长的呼唤,阿克敦撑起身体,下意识的握紧刀柄,四周传来翻身的动静。看来夜里无人睡得着,他想。这绵延低沉的声音停留在听觉的边缘,石墙后的哨兵一动不动,宛若石柱,唯有吐出的雾气证明他们是活物。当号角声退去,连风仿佛都平息了,战马的嘶鸣声从山下的密林中传来,旋即又被安抚,刹那间所有人都拿起武器,屏住呼吸,侧耳倾听。刹那间,仿佛森林都屏住了呼吸,所有人都在等待第二声马鸣,却又暗自祈祷不要听到,恐惧充满了每一个人的心。 这已经是被包围的第二十五天了,他伸手在一旁的石壁上摸索了一会,上面的划痕不会骗人。那些乞列迷人比我们每一个人想象的都要坚韧,有耐心,除去第一天的两次试探性的进攻,之后就再也没有动静,这些可怕的猎手们隐藏在山下的密林之中,观察着山上的猎物,等待着时机,就好像一群饿狼。 随着时间的流逝,有人认为这些家伙早已离去,没有火、没有烟,冬天咸镜北道的密林里可不好熬。而老乌骨达却嗤之以鼻,这个老女真人冷笑着说:“黑獭绝不会不打一仗就逃走的,他一定隐藏在密林里,等待我们的破绽。” “密林里?他们吃什么?没有看到烟火,他们怎么熬过晚上风雪的?”众人嗤之以鼻,也难怪他们如此,呆在山顶上的他们好歹还有帐篷和石墙遮挡,夜晚也有点火取暖,而那些传说中的乞列迷人呢? “苔藓、树皮、老鼠!随便什么他们总能找到东西吃!”老乌骨达冷笑道:“每年冬天他们就是这样熬过来的,他们是狼,为了得到猎物,他们可以躺在雪地里几天!他们知道怎么在林子里生活而不冒烟,别以为所有人都像你们这么笨拙!” 争论持续了很久,阿克敦一直保持着沉默,但每个人都清楚不可能一直这样下去。食物每天都在减少,如果这样下去很快就必须宰杀驮畜了,而在冬天的盖马高原上没有牲畜与死几乎是同义词,必须做出决定。他从一旁的柴堆里挑出几根比较干一点的柴丢进火堆,束紧皮带,抖掉斗篷上的泥土和露水,将其系在肩膀,又在腾起的火苗旁搓了搓手,让其柔软和灵活,然后来到毛和的帐篷前,用力跺了两下脚,他知道经过方才的嚎叫声,对方肯定已经醒来了。 “阿克敦,是你!”果然片刻后毛和就掀开了帐篷门:“进来说话吧!” 阿克敦低下头,从低矮的帐篷们钻了进去,由于火盆的缘故,相比起外面帐篷里要暖和一些。阿克敦在火盆旁坐下,低声道:“有号角声,黑獭没有离开!” “我知道他没有离开!”随着时间推移,毛和的脾气变得愈发暴躁:“这里的每个人都知道!” “我们应该做点什么!”食物每天都在减少,人们也都在起了疑心,阿克敦平时在篝火旁额听到了各种各样的阴郁猜想——这可不是什么好迹象。朝鲜矿师们主张立刻离开,随行的女真雇佣兵们则认为应该先击败黑獭;其他人则犹豫不决。他们在篝火旁争论不休,但却无法达成一致。毛和不愿意贸然与黑獭交手,也不愿意轻率的踏上归途,最后大家只能同意再等待一些时间,再做决定,但眼下明显已经不可能再拖延下去了,不管其他人怎么想,但阿克敦觉得总算是一块石头落了地,如果非要和黑獭决一死战,那就让他尽快到来吧。 “做点什么?”毛和站起身来:“你也想打?别忘了,我的目的是勘探矿点,现在矿点已经确定,我的任务是把所有人活着带回去,而不是和一群莫名其妙的野蛮人打一场毫无意义的仗!” 正说话间,帐篷外传来几声号角声,两人对视了一眼正要起身向外走去,帐篷门帘突然被掀开了,一个朝鲜矿师探头进来,满脸都是喜色:“是咸镜北道守的人,不是黑獭的人!” 石墙旁,守卫们正从半冻的土地中拔出尖桩,好让开道路。很快朝鲜骑兵们的身影便出现在山坡上,他们都穿着厚实的皮革和贸易,身上发出钢铁的反光,皮帽和脸上的胡须连在一起,使他们看上去和毛和身旁的女真人区别不大。阿克敦惊讶的发现很多人身上都有负伤,看来他们已经和黑獭交过手了。 “你们是什么人?”一个身材高大的骑士问道,他坐在马背上脊背如枪矛一般笔直,四肢修长,神情严肃。与部下截然不同的是他的胡须修整的十分整齐,结霜的头发挽成一个发髻,额头上用一条红色的布带束紧了,身上的貂皮斗篷已经陈旧,但下面的铁甲却闪闪发亮,目光闪亮,仿佛在他的目光之中不存在任何秘密。 “我们是商队,他们是我的护卫!”从通译口中得知骑士的问话后,毛和沉声答道。 “你是明国人?”那骑士换成娴熟的汉语问道。 “正是,不过小人这商队却是开城府判官王大人的。” 那骑士看了看毛和身后装备精良的护卫,冷哼了一声道:“大冬天里哪来的商队,又是明国人,甚为可疑,给我全部拿下!” “莫要动手!”眼见得身后的护卫纷纷弯弓举铳,一场血战即将爆发,毛和赶忙大喝一声道:“这位大人还未报出自家身份官职,便要抓要杀的不太好吧!” “我的身份官职?”那骑士冷笑了一声:“也让你们做个明白鬼,本官乃是咸镜道镜城府察访李青云。尔等居然敢对王师举兵,果然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了!” 第两百六十一章来信3 “原来是察访李大人!在下并无半句虚言!”毛和在朝鲜混了这么久,对当地的官职也了解了一个大概,察访乃是当时朝鲜中央外派到地方的官员,文武皆有,品级虽然不是很高,但权力着实不小,看他身后跟随的亲兵虽然不过百骑,但无不是精悍敢战之徒,若是动起手来,毛和这边就算赢了也要吃一个大亏。他从怀中取出王贞给自己开出的路引凭证,双手呈上:“大人请看!” 那李青云接过毛和呈上的路引凭证,仔细查看果然不假,只得重新打量了一下毛和,问道:“你说你们是商队,可为何躲在这山上古堡之内?” “我等半道上遇上了蛮人袭击,只得退到这废堡内固守待援,幸好得遇察访大人搭救,实在是感激不尽!”说到这里,毛和稍微停顿了一下,喝道:“来人啦!”他从仆从手中接过一只托盘,呈送了上去:“些许心意,给将士们买杯水酒喝,还请大人笑纳!” 李青云揭开托盘上的幕布一看,里面却是六锭雪花纹银,看大小至少有三五十两,朝鲜当时白银的购买力远远高于明国,这也算得上是一笔相当大的财富了。那李青云咽了下口水,挥手示意部下收下银子,神色稍微温和了少许:“依照我朝鲜律条,非本国人只能在馆舍居住,不得四处乱走,更不要说咸镜道乃是边防重地,只凭这一件事情就要重重治罪,看在王判官的份上,这次的事情便算了。不过若是下次再遇到了,两罪并罚,明白了吗?” “是,是,小人明白!多谢大人宽宏大量,小人只当铭记在心!”毛和赶忙连连拜谢,他知道自己是嫌疑之身,若是把事情闹大了,王贞也罩不住自己。反正这次勘探铜矿矿点的任务已经完成,至于如何开采冶炼运输就不是自己一个小人物能够搞的定了,眼下最要紧的是尽快安全回到礼成港。他上前两步,凑到李青云身旁,低声道:“小人想要仰仗大人虎威震慑蛮人,若是能安全返回,不但王判官会十分感谢,小人也还有一份心意奉上!” “还有一份心意?”李青云看了看那托盘,心里越发痒了起来,他强装出一副严肃的样子:“罢了,看在王判官的份上,某家便再辛苦一番吧!” 中左所。 “不容易呀!”听完了毛和的信,周可成叹了口气:“经历如此复杂的情况,他居然能够把矿点勘探好,又能安全把人都带回来,着实是不容易!” “嗯,若是换了我,早就和那个什么李大人打起来了!”小七笑道:“只是若是依照信里写的,那铜矿虽然品位不错,但是根本没法开采呀!” “是呀,的确眼下条件还不够成熟!”周可成点了点头:“不过这也是在我意料之中,李氏朝鲜对我大明表面恭顺,但背地里却极为戒备,那个铜矿又是正好位于两国的边境地区,位置十分敏感。” “那先前投入的钱财心血岂不是白费了?” “也不能说白费了,我们至少确定了矿点的位置,眼下不方便开采,不等于将来不行。”周可成接过书信,随行而来的是一份记录在桑皮纸上的地图,上面标记了铜矿的具体位置和周围最近的河道、海岸、道路:“先收在档案室里,将来也用得上!” “还有别的信吗?”听完了几分书信,周可成有点困倦,禁不住打了个哈切。 “还有最后一封!”小七拆开书信看了两行,赶忙递给周可成:“师傅,你看!” 北大年。 太阳不偏不倚的从逆戟鲸号的尾波升起,照耀在光滑的柚木甲板上。莫娜站在艉楼上,挥舞着手中的倭刀,用乌兹钢折叠打制的刀刃在晨光的照射下显现出美丽的花纹,同样闪光的还有少女乌黑的头发和橄榄油色的肌肤。她很喜欢这种感觉,站在起伏不定的甲板上,呼吸着海浪的气息,太阳从自己身后升起,同样冉冉升起的还有自己整个人的心气。 甲板下方传来号角声,莫娜收起佩刀,轻轻的喘息着,因为再过一会儿水手们就要来把凉棚升起来了,虽然还是四月份,但低纬度的太阳依旧足以把沥青烤的起泡,如果不遮阳的话,水手们裸露在外的皮肤很快就会发红起泡,到了晚上就会蜕皮。 “开始操练!”甲板上传来了响亮的口号声,莫娜目光扫过正在训练的年轻人们,神色冷淡。这些人当中有许多都是皮肤黝黑,脸上刺青的土著,在来到逆戟鲸号上之前他们已经经过两个月的培训了,学会怎么升帆、怎么用椰蓉、石灰、桐油堵塞甲板上的裂缝、怎么用缆绳打各种活结等等,但他们要学习的还有很多,比如天上的星星的名字、纬度、经度、风向等等航海术所需要的各种知识。不过眼下最要紧的是学会怎么样做一个水手,这包括许多不成文的知识:比如很早就从舒适的吊床起来:在钟声响起之前就接替岗哨;决不把手放在口袋里;不依靠在栏杆或者大炮的炮架上;在收帆的时候总是在桅楼里照料等等。 “你们是水手!”葡萄牙大副高声对年轻水手们叫喊:“你们不再睡在草堆里,你们像斗鸡一样被喂养着,而要你们做的就是照看好这条船,桅杆、船帆、绳索等等。可是我看到有人在偷懒,在厕所照看桅帆!” 人群里传出一阵哄笑。葡萄牙大副吼道:“不许笑,有人把上桅帆丢到一边,自己像头猪一样躲起来睡懒觉。逆戟鲸号是一条好船,第一流的好船,而你们配不上这条船,你们只想着吃喝睡觉,却忘记了自己的职责,我真为这条船感到痛心!” 第两百六十二章来信4 水手们沉默了下来,每张年轻的脸上都露出了羞愧的表情,这些淳朴的年轻人还没有来得及失去自己的荣誉感和自尊心。葡萄牙大副又吼叫了几句,用一个命令结束了自己的演讲:“现在,操炮三十遍。” 水手们绝望的叹息声几乎将甲板给掀翻了,海上滑膛炮射击可是个苦力活。莫娜来到自己的大副身旁:“圣迭亚哥,他们现在已经的怎么样了?” “船长阁下!”大副恭谨的向莫娜欠了欠身体:“他们都是些很棒的小伙子,再给我几天时间,抵达北大年前我会把他们都操练的像样子的!” “像样子?” “对!”大副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懂得二十种打绳结的办法,还要会使用测深锤;使用船桨和长矛一般熟练;拿起鹤嘴锄就能挖壕沟筑胸墙,拿起火绳枪也能射中目标。船上的男人就必须是个多面手,啥都要会,逆戟鲸号上可没地方装废物!” “您的要求可真高呀!”莫娜笑了起来,看着少女颤抖的胸脯,大副圣迭亚哥赶忙低下头:“没有办法,在海上什么都可能遇到,必须一个人顶几个人用,而且兰芳社可从没有拖欠薪水,这种雇主可不好找!” “对了,圣迭亚哥,我还是第一次去这个港口,你可以和我说说这个港口的情况吗?” “如您所愿,阁下!”圣迭亚哥抬了抬头顶上那顶宽边草帽的帽檐:“在马来语里有一个单词叫‘i’,意思是季节性的,马来人也用这个单词来称呼季风;每年四月到八月份的时候,海风从马来半岛吹向亚洲大陆;而十二月到来年的三月份则从亚洲大陆吹向印度洋和马来半岛,这个风向十分稳定,所以从远古时代海上商人们就选择顺风航行,很多时候他们宁可多绕点远路,而选择安全,毕竟他们没有像逆戟鲸号这样的出色的可以抢风航行的船只。” “可是这和北大年有什么关系呢?” “请耐心一点,我马上就要说到了!”圣迭亚哥笑道:“因为这个原因,所以明国、日本和琉球的商船总是在每年1、2月份乘季风前往南洋;而在6、7、8月份返航。南印度的商人则48月份前往马来半岛,然后在当年的十二月返回印度,因为这样可以避免十月份在印度洋上通常出现的坏天气。打个比方,古吉拉特(印度最西部的一个邦)商人们通常每年的四月份出航,前往马来西亚或者苏门答腊,在那儿他们通常会待到第二年的八月以后才返回,因为只有这样他们才能遇上来自明国、日本或者琉球的商人,与他们进行交易。现在您明白了吧?像这样的贸易必须要有合适的中转港,商人们在那里避开风暴、等待季风转向、等待贸易伙伴到来。在上个世纪,马六甲和巴塞(位于今天苏门答腊岛北部的一个港口)是最重要的转运港口。但是1511年我们葡萄牙人攻占了马六甲,控制了这个重要的海峡,迫使许多商船该走其他的道路。在南面则沿着苏门答腊岛的西海岸航行,穿越巽他海峡;而北面则不得不从陆路穿越马来半岛,而北大年就是因为这个而繁荣起来的,从那里前往吉达的陆路比较安全,而且路途也比较短。” “我明白了!”莫娜恍然大悟:“既然那里是中转站,想必有许多印度和周围地区的商品吧?” “嗯,香料,大米、各种药材、还有各种印度的商品都很丰富,而且价钱比升龙城那边要便宜许多。尤其是锡锭,北大年附近有几个大锡矿,所以那里的锡价是东南亚最低的,大掌柜的既然要铸铜炮,肯定需要大量的锡锭!您如果能在这方面打通一条商路来,肯定能得到大人的重视!” 莫娜点了点头,结束六个月的学习之后,她果然得到了一条新出厂的双桅纵帆船,在成为船长的狂喜的同时,少女也不禁有些彷徨,随着兰芳社实力的增长,舰队的规模也日渐扩大,虽然当上了船长,少女感觉到自己距离周可成的距离反而被拉长了。 怀着这种彷徨的心情,莫娜登上了逆戟鲸号,很快她就喜欢上了这条新船:流线型的修长船身、锋利的船首、猛烈地火力、尤其是航行时那种“在海面上跳跃”的感觉,很快她就下定决心要用这条船做出一番事业来。 逆戟鲸号这一次的任务是前往升龙城,但抵达那里之后莫娜失望的发现船上的几种商品的价格比预先的要低许多,而想要购买的几种商品由于市场缺货,价格要高出不少,有一个选择是把货物留在当地兰芳社商站的仓库里,等待价格回升再出售,而熟悉东南亚情况的的大副圣迭亚哥则给出了一个建议——前往北大年碰碰运气,据他所说,这个贸易城市有许多华人,而且有来自各方的商品,是一个非常好的贸易港口,莫娜决定碰碰运气。 对于圣迭亚哥这样的老海狗来说,从升龙城前往北大年的航线十分简单,逆戟鲸号沿着中南半岛的海岸线航行,沿途经过了占婆、阿瑜陀耶等港口,在这些港口出售了一部分生丝和瓷器,换取了许多所需要的商品,从商人们的口中莫娜得知大城王国正在与缅甸人进行战争,而在马六甲海峡的另一端葡萄牙人也在和奥斯曼舰队进行战争。 对于这一切圣迭亚哥表现的惊人的平静——自从1517年奥斯曼人在里达尼亚战役中一举摧毁埃及的马穆鲁克人,将自己的势力拓展到了埃及和阿拉伯的半岛红海沿岸地区之后,奥斯曼人与基督徒的战火就从地中海延伸到了印度洋。 第两百六十三章来信5 在接下来数十年里,葡萄牙人与奥斯曼人便在印度洋上战火不断,葡萄牙人时常派出舰队进入红海,沿着海岸线烧杀抢掠;而奥斯曼人则水陆并进,逐渐控制了红海进入印度洋的曼德海峡周围的港口和岛屿,并且联络印度洋周围的诸多小国,在奥斯曼海军将领、杰出的地理学家和制图家皮瑞雷斯的指挥下,奥斯曼舰队攻占了葡萄牙人在也门和阿曼沿岸的诸多堡垒和港口,一举杀入了波斯湾底部的巴士拉,唯一遗憾的是,皮瑞雷斯没能攻下控制着波斯湾入口的葡萄牙城堡霍尔木兹,这样一来奥斯曼舰队反而被封锁在波斯湾内,他也因此丢掉了自己的脑袋。这样的情况对于圣迭亚哥来说早已习以为常,用他自己的话说——是兰芳社的阁下们支付我每个月的薪水,一个老实人应该对得起他得到的薪水,至于国王陛下,还是等他先把欠我的一百二十个埃斯库多还清了再说吧! 圣迭亚哥的行为也证实了他的话语,他严格的训练所有的水手,教授他们怎么会操纵船只和使用武器,在这两方面他都是行家,在十六世纪的海上抢劫和经商几乎是同义词,而莫娜每一天都发现自己有更多可以从这个粗鲁、强壮的伊比利亚汉子身上学到的——怎么样通过缆绳和舵轮的颤抖来判断风向和洋流对船只的印象;怎么用通过天空的云朵来预测天气;晚上应该收下主桅上部分的帆以免被突如其来的抢风撕裂,以及许许多多书本上永远不会记载但在海上中极为有用的东西。 当操炮练习结束的时候,所有的人已经精疲力竭,他们开始在甲板上做完体操,然后开始吃自己的早餐。作为船长,莫娜有在艉楼自己的房间吃早饭的特权,她邀请自己的大副一起吃,两人坐在桌子旁,早餐是煮鸡蛋、面饼和飞鱼汤。 “到达北大年后,我有什么应该注意的吗?”莫娜将最后一块面饼塞进口中,一边费力的咀嚼一边问道。 “和其他地方一样,小心、小心、再小心!”圣迭亚哥一边小心的剥着蛋壳,一边答道:“这些猴子都是强盗,只要有一丝机会他们就会偷偷摸摸爬上船,割断你的喉咙,夺走你的货物和船。相信我,就算拉屎也不要让右手离开刀柄!” “噗!”莫娜笑了起来,险些将口中的食物喷出:“你不会是真的这个意思吧?” 圣迭亚哥却一脸严肃的答道:“我绝对没有夸张,说句实话,明国是我见过的官员最为贤明,最为安全的国家了,在这个世界的绝大多数地方,法律和秩序都是极为罕见的东西,我们唯一可以倚靠的只有刀剑。在大明只有一个皇帝,而在马来半岛有几十上百个残暴的苏丹,对于他们怎么提防都不过分!” 听到这里,莫娜严肃的点了点头。 早餐结束之后,开始进行鸟铳射击练习,圣迭亚哥在甲板上手把手的教授水手们如何给火绳枪装填弹药、瞄准、勾动扳机,用他的话说,没有什么比闻闻火药味来让士兵们更快成熟了,而且船上和岸上不同,瞄准之后冷静的开火,远远胜过茫然的跟着大伙放排枪。目标是系在船艉柱上的一个木桶,每个士兵必须瞄准那个在海面上随着波浪起伏飘动的木桶射击,击中目标的人可以免去当天的勤务,而没有击中的人则必须替胜利者执行勤务。水手们都很高兴,欢笑声伴随着枪声回荡在甲板上。 第二天早上很早的时候莫娜就看到了一条帆桨船,当时莫娜正如每天早上这个时候那样,在艉楼上锻炼身体,他听到主桅桅楼上的瞭望哨叫喊“帆船,喂,甲板上的,有一艘帆船,船首右舷方向偏两个罗经点,不,是两艘,三艘帆船,都是三角帆,还有长桨!” 莫娜赶忙跑到船舷边,向瞭望手指出的方向望去,只见在雾气中出现了三条帆船,长度有三根桅杆,都悬挂着三角帆,他们应该也看到了逆戟鲸号,放下了两侧的长桨,朝这边划过来,长桨拍起的浪花在阳光下闪着白光。 “不好了,是亚齐苏丹的掠夺船!” 身后传来了圣迭亚哥的声音,莫娜转过身,只见葡萄牙大副的脸色惨白,宛若死人。 “亚齐苏丹?他是谁?” “是异教徒的豺狼,是撒旦的三头犬!”大副喃喃自语:“看在圣母的份上,马上升满帆,准备战斗!” 从对方的语气中莫娜也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她立刻发出了战斗警报,随着一面面风帆升起,逆戟鲸号的航速陡然提高了,甲板上下也进入了战斗状态。乘着这个空隙圣迭亚哥向莫娜介绍了点关于亚齐苏丹国的情况,原来葡萄牙人于1511年征服了马六甲苏丹国之后,就开始以果阿和马六甲为中心,沿着著名的香料航路扩张其势力范围,而由于葡萄牙人的军事压力,当地的穆斯林王公也形成了一个军事同盟,其中的核心就是以苏门答腊岛北部的亚齐苏丹国,当时亚齐苏丹是雄才大略的阿拉乌丁?黎阿耶特?沙。连同南中国海与印度洋的航道有两条:马六甲海峡和巽他海峡。前者已经为葡萄牙人所控制,而后者则在亚齐苏丹手中,虽然巽他海峡要绕远路,但葡萄牙人与亚齐苏丹国之间就成为了竞争关系。阿拉乌丁?黎阿耶特?沙不但多次击败葡萄牙人的进攻,而且还开疆拓土,或者武力攻打,或者政治拉拢,将自己的领土拓展到了马来西亚半岛的西南端,兵锋已经直抵马六甲城下,直接威胁到了葡萄牙人对马六甲海峡的控制。 “为了与我们争夺马六甲海峡的贸易权,亚齐苏丹派出大批私掠船不分对象的攻击海峡周围的船只和海港,只是想不到连北大年这么北的地方都能看到他的私掠船!” 第两百六十四章来信6 “也许是因为风向,也许是因为追逐别的船只,海上也没有疆域!”莫娜熟练的给自己系紧束甲的皮带:“总而言之,别让右手离开刀柄!” “别让右手离开刀柄!”圣迭亚哥也裂开嘴笑了起来,阳光照在他的牙齿上,露出食肉兽特有的寒光。 “后面还有船,是葡萄牙船!”桅杆上的瞭望手又叫喊了起来。莫娜和圣迭亚哥赶忙看去,只见从晨雾中又冲出了数条帆船,紧追着先前那三条帆桨船,从船帆上的白底蓝十字看,应该是葡萄牙船只。 “看来是我们搞错了!”圣迭亚哥笑了起来:“这三条加莱帆桨船不是冲着我们来的,他们应该是想要逃脱后面那几条葡萄牙船的追击!” “应该是的!”莫娜这时候也看出来了,那三条加莱帆桨船航行的方向是绕过逆戟鲸号的,只不过方才慌乱之下自己没有注意到这些罢了,不过葡萄牙人在海上也不是善男信女,自己还是避之上吉祥。 “调转船头,抢上风,我们赶快离开这里!”莫娜厉声喝道,她已经注意到这几条葡萄牙船上都是横帆,这种船帆是无法逆着风向航行的。随即莫娜从圣迭亚哥的眼睛里看到了赞许的眼神,她知道自己做对了,传令兵高声重复着她的命令,随即她感觉到脚下逆戟鲸号急迫的起伏,栏杆木板的剧烈震动,还有头顶上索具、桅杆、风帆的吱呀声,一时间她几乎以为逆戟鲸号就要散架了,口中下意识的发出一声惊叫。 “不用担心,阁下!”圣迭亚哥低声道:“绝对不会出事的,一点危险也没有,即便有大风,逆戟鲸号依然能够完成您的命令,它的龙骨是用最好的橡木制成,坚韧而又没有一点疤结!” “希望如此吧!”听到大副的话,莫娜稍微有信心了些,这时钟声打断了他们的交谈,船的四周传来了瞭望水手们的叫喊声:“右舷跳板,一切正常!”“右舷船头,一切正常!”“主桅,一切正常!”接着是其他的叫喊声,最后是来自底舱的报告——也是一切正常,并没有出现漏水的情况。她这才松了口气,笑道:“太好了,逆戟鲸号一切正常!” “这还真是个疯狂的家伙!”葡萄牙船艉楼上,唐胡安少校惊讶的看着刚刚转了一个大弯,抢逆风与己方几乎是擦身而过的逆戟鲸号:“他不怕翻船吗?” “要追上去看看吗?”旁边的副手饶有兴致的问道:“我敢打赌,这船上肯定有值钱的货物。” “算了!”胡安稍微犹豫了一下,笑道:“总督阁下严令我们一定要抓住那几条帆桨船,根据可靠情报,亚齐苏丹前往奥斯曼的特使就在船上,决不能放过。”说到这里,他稍微停顿了一下:“再说看这船的速度和风向,就算我们要追也追不上了!” “也是!”副手看了看逆戟鲸号船尾泛起的白色浪花,不得不赞同胡安的判断,对方简直就是一条在海面上跳跃的飞鱼,即便是在顺风的时候也不可能追上去,再说相比起那条船上的大鱼,这种小鱼还是先放在一边吧!他想了想问道:“少校阁下,我想问您一个问题,您方才说根据可靠情报,是否可以——” “是阿拉乌丁!” “阿拉乌丁?”听到这个熟悉的名字,副手一楞,片刻之后才反应过来:“柔佛苏丹?这怎么可能?”也难怪他这么惊讶,这位历史上被称为阿拉乌丁二世便是柔佛王朝开国之君,其父马末沙苏丹便是是著名的马六甲王朝的末代苏丹。1511年第二任葡属印度总督阿尔布克尔克正是从马末沙苏丹手中夺取了马六甲城,而战败的马末沙苏丹逃到了柔佛,并以柔佛港为基地招兵买马,企图夺回马六甲城,1528年马末沙苏丹病逝,其长子阿拉乌丁继位,建立了柔佛苏丹国,其继承父志,不断从柔佛港向北面不远处的葡萄牙人进行骚扰和攻击。对于阿拉乌丁二世来说,葡萄牙人有杀父之仇、夺国之恨,两边是几十年的老冤家对头,其虽然与亚齐也有冲突,但都信仰伊斯兰教,更是时常联合出兵进攻葡萄牙人,又怎么会在这个节骨眼上向葡萄牙人提供情报呢? “就是他,有什么不可能?”胡安冷笑了一声:“阿拉乌丁很愿意借助亚齐苏丹的力量来攻打我们,夺回马六甲。但如果亚齐苏丹获得了奥斯曼人的支持,你觉得后果会如何?” “获得了奥斯曼人的支持?”副手听到这里,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凉气,须知当时的奥斯曼土耳其正处于其极盛巅峰期,其统治者便是奥斯曼土耳其帝国的第十位苏丹,也是在位时间最长的苏莱曼一世,史称立法者苏莱曼大帝。在他的统治下,奥斯曼土耳其帝国达到了最巅峰,在欧洲方向征服了贝尔格莱德、罗德岛、和匈牙利的大部分领土,兵锋直抵维也纳城下;在亚洲方面击败了波斯萨法维帝国,控制了中东地区的大部分土地,并征服了直到阿尔及利亚的大部分北非,由于他还兼任哈里发,还享有伊斯兰世界共主、穆斯林的庇护者的称号。对于葡萄牙人来说,奥斯曼土耳其是极其可怕的敌人,其军事技术完全不亚于对方。葡萄牙人之所以能够压制数量上远远超过其的当地土著苏丹,无非是因为其在军事技术上占据相当大的优势。可一旦奥斯曼人给予当地苏丹技术支持,情况就完全不一样了。 “你想想,如果亚齐苏丹获得了苏莱曼大帝的认可和支持,不但军事力量会获得增长,更要紧的是在精神上他也就成为了哈里发在这块地区的代表,你觉得这会有什么后果?” 第两百六十五章来信7 “我明白了,亚齐苏丹的号召力将会超过阿拉乌丁!”副手立刻明白了过来,虽然柔佛苏丹与亚齐苏丹都信仰伊斯兰教,但从历史上看,血缘可以追溯到古代三佛齐王国的柔佛苏丹的血脉要远远高于1500年才自称苏丹的亚齐苏丹国,现在的亚齐苏丹是有实力而无名号;但如果他得到了现任哈里发苏莱曼大帝的认可,就可以名正言顺的称谓整个东南亚地区穆斯林的帕夏,对于一直以最古老血脉自诩的柔佛苏丹阿拉乌丁二世来说,无疑亚齐苏丹会比葡萄牙人的威胁要大得多,其借葡萄牙人的刀杀亚齐苏丹的使者也就没有什么奇怪了。 “明白了就好!”胡安得意的笑道:“感谢万军之主耶和华,让我们的敌人混乱,自相残杀,而将胜利放在基督徒的面前!” 逆戟鲸号。 随着太阳的爬升,甲板上的温度也变得越来越高起来。即便是圣迭亚哥这样严苛的大副,也停止了操练,除了当值的水手,其他人都躲到甲板或者遮阳棚下面,喘息着,就连海风也变得有气无力起来,让船有气无力的在波浪上挪动。这是一天最单调乏味的时候,每个人都在盼望着太阳西下,带来凉爽的海风。 莫娜坐在艉楼的竹椅上,喝着掺了甘蔗酒的淡水,上一次靠岸取淡水已经是十几天前的事情了,杯子里的水已经有了异味,不得不用甘蔗酒掩盖。她开始想念家乡甘甜的山泉,但却无可奈何——在海上还能有什么别的选择呢? “船,海面上有船!”瞭望手的声音打破了这一单调,莫娜站起身来,旋即又坐了回去,那不过是一条两三米长的小划艇,也许是某条失事船的幸存者,不管怎么样作为一个海上讨生活的人,有义务在不妨碍自己生存的前提下拯救别的失事者,毕竟谁也不知道自己会不会也有这一天。 莫娜走到船舷边,划艇上的人正在抓着绳梯爬上甲板,这是一个体格魁梧的汉子,他只有中等身高,但胸膛宽厚,黝黑的手臂宛若树干一般结实粗壮,估计体重超过九十公斤,身着一件黄色的松垮丝绸外袍,袒露出的胸口和手臂上横七竖八的都是淡白色的旧疮疤,宽皮带上挂着两柄装饰华丽的马来克力士剑,一长一短。“感谢安拉!”他的双脚一踏上甲板就用右手按住自己的胸口,向莫娜鞠了一躬:“塞俩目来昆!” 莫娜皱了皱眉头,他没有听懂对方说了什么,正想把翻译叫过来询问,一旁的圣迭亚哥不怀好意的低声道:“一个土著异教徒!” 获救者锐利的目光扫过作明国人打扮的众水手,赶忙改用汉语道:“感谢你们伸手相助!” “不用谢,在海上每个人都有需要帮助的时候!”莫娜用锐利的目光审视来人,而那人却泰然自若的面对,几分钟后,莫娜问道:“告诉我你的姓名,身份,还有怎么样落到这样的境地的?” “我是个珠宝商人,名叫阿巴拉契。”获救者答道:“我原本打算乘船从巴塞前往阿瑜陀耶,但在中途遇到了海盗,我就跳上这条救生用的小划艇逃走了。” “珠宝商人?遇上海盗?”莫娜皱了皱眉头,她不太相信眼前这个男人的回答——作为一个珠宝商人他表现的太镇定了,不过却无法揭破——这里可能是全世界海盗最密集的地区。 “你凭什么让我相信你说的话?”莫娜问道:“从外表上看,你更像一个海盗而不是商人。你太强壮了,而且从你身上的伤疤和手上的老茧看,你应该更擅长使用刀剑而非算筹!” “您有一双锐利的眼睛!”阿巴拉契笑道:“我确实曾经是一名武士,凭借刀剑养活自己,不过几年前我在一次冒险中发了财,便改做珠宝商人。如果不是没有选择的话,谁又愿意放着安全富裕的生活不过而用生命来冒险呢?您看这是我的货物!”说到这里,他从腰间解下一个牛皮口袋,一名水手接过口袋送了过来,莫娜打开一看,口袋里都是大小不一的石子。 “这些是?”莫娜有些疑惑的拿出一枚看了看。 “宝石原石!”阿巴拉契笑道:“还没有加工过的宝石,您手上那枚是红宝石,经过加工之后足以装饰国王的冠冕,如果女士您愿意赏脸的话,我愿意将这些作为礼物赠送给您!” 莫娜将那粒石子放回口袋,将信将疑的看了看对方:“不必了,留着你的这些宝石原石吧,我不是为了钱财救你的。这条船是往北大年去的,你可以在那里找一条去阿瑜陀耶的船,或者也可以等我们几个月,我们回去的时候应该会途径那里!” “太感谢您了,好心的女士!”阿巴拉契恭谨的又想莫娜鞠了一躬:“让我在北大年下船就好了,我在那里有商业伙伴,可以向他们借钱换乘前往阿瑜陀耶的船!” 莫娜点了点头,示意部下把这个获救者带到甲板下面的船舱去,圣迭亚哥上前低声道:“阁下,我不相信这个家伙!” “因为他是个异教徒?”莫娜笑道。 “不!”圣迭亚哥摇头:“我的直觉告诉我,这是个危险而又狡猾的家伙,他肯定有什么重要的事情在瞒着我们,把他交给我,最多半天功夫我就能让他把什么都说出来!” “不行!”莫娜摇了摇头:“对一个海上逃生者这么做是不吉利的,肯定会受到龙王和妈祖的惩罚的!” “见鬼,我隔着十步远都能闻到他身上的臭气,他从一开始就在撒谎!”圣迭亚哥烦躁的摇了摇头:“他是个骗子,一个危险的骗子,他肯定在执行某个阴谋,把他交给我吧!” 第两百六十六章来信8 “不行!”莫娜摇了摇头:“对一个海上逃生者这么做是不吉利的,肯定会受到龙王和妈祖的惩罚的!” “见鬼,我隔着十步远都能闻到他身上的臭气,他从一开始就在撒谎!”圣迭亚哥烦躁的摇了摇头:“他是个骗子,一个危险的骗子,他肯定在执行某个阴谋,把他交给我吧!” “也许他是个骗子,可也是个获救者!他不可能预料到会碰上我们,这个阴谋和我们是无关的!”莫娜笑道:“我们为什么要管这些无关的事情呢?回去还要航行几千里,我可不希望招惹上什么不吉利的东西!” “好吧!”面对莫娜的坚持,圣迭亚哥终于放弃了:“你是船长,你说了算!” 也许是因为救了那个阿巴拉契的缘故,下午时分风就来了,莫娜下令升起所有的帆,船沿着海岸线飞速的航行,很快就看到了北大年港外青绿色的山脊。莫娜下令降下一半的船帆,向港口的驶去。 北大年,码头。 “您看,这位便是这个王国的创始者!”阿巴拉契指着码头不远处的那座雕像向莫娜介绍道。 莫娜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距离码头不远处是一个巨大的石像,足足有二十尺高,从头发和面容看应该是一个女人,右手紧握权杖,头戴王冠,看上去镇静而又威严。 “这是一个女人?”莫娜有些惊讶的问道。 “没错,是一个女人!”圣迭亚哥冷笑着答道:“正如这里的人一样,柔弱而又狡诈,依靠向暹罗人献媚纳贡而生存了下来!” 阿巴拉契干笑了两声,却不搭话,莫娜好奇的追问了两句,原来这北大年传说是十三世纪由建立,开国者是一位女王,当时这里北面是暹罗人建立的强大素可泰王朝,那女王向素可泰王称臣方才生存了下来,在接下来的几百年里北大年对北方的暹罗人强则称臣,弱则反叛,逐渐发展壮大了起来,成为了地方上的一小霸,尤其是马六甲被葡萄牙人占领之后,许多商人转移到了这里,北大年也愈发繁荣,实际上已经是一个独立的王国了。 “好心的女士!”阿巴拉契向莫娜鞠了一躬:“我要去城里商业伙伴那里了,愿真主保佑您在返乡的路上一切顺利,将来给我一个机会报答您的救命之恩!” “也祝你接下来的路途一切顺利!”莫娜微微一笑。阿巴拉契转身离去,看着对方的背影,圣迭亚哥冷笑了一声:“不信基督的狗,我敢打赌,他现在去见的绝对不是什么商业伙伴。” “好了,好了,圣迭亚哥,他现在见谁都和我们无关了。我们现在应该做的是卖掉船上的白糖、生丝和瓷器,换取锡锭和各种香料,尤其是锡锭,你可是说过这里盛产这玩意的!” 与莫娜告别之后,阿巴拉契穿过喧闹的码头,向城内走去,眼睛警惕的观察四周。炽热的阳光烘烤着一切,每一丝微风都值得珍惜,空气中弥漫着细小的尘土。一顶轿子在前面行走,有一个拿着皮鞭的护卫在前面开路,一边高声喊叫呵斥一边挥舞长鞭,在空中抽打的噼啪作响,人们赶忙让到路旁,以免被皮鞭抽打到。阿巴拉契敏捷的跳到路旁,冷冷的看着轿子里那个慵懒而又肥胖的家伙,这个世界上总有这么多不配自己身份的家伙。 很快轿子就走过去了,人们重新回到道路上,一头大象又走了过来,背上驮着货物,人们抱怨着重新回到路旁给大象让路,在大象后面是一队刚刚从船上下来的奴隶,奴隶贩子的皮鞭噼啪作响,催促着他们加快脚步。阿巴拉契仔细的辨认着这些奴隶,当他确认这些人中并没有自己的部下,不禁下意识的松了口气。虽然可能性不大,但他还是希望部下能够逃脱葡萄牙人的追击。 奴隶终于通过了,人群开始重新流动起来,阿巴拉契顺着人群挪动身体。进入城门后,他离开人群,穿过两条僻静的小巷,来到一栋宅院门前,看了看左右无人,用力敲打起大门来。 “住手,住手!”门内传来叫喊声:“你这个无礼的家伙,难道要把门砸破吗?看在安拉的份上,赶快停下来,不然——” 大门被打开了,当看门人看到阿巴拉契的脸时,呵斥声停留在喉咙里:“阿劳丁王子,您怎么在这里?” “住口,快让我进去!”阿巴拉契的声音变得粗暴而又凶狠。那看门人打了个哆嗦,赶忙让阿巴拉契进门,又关上大门,紧随着阿巴拉契进了屋子,这件宅院的主人闻声赶来,赶忙跪在地上:“尊贵的王子殿下,请允许——” “闭嘴!”阿巴拉契,不应该是亚齐苏丹国的阿劳丁王子粗暴的打断了主人的话语:“现在北大年有葡萄牙人吗?” “葡萄牙人?”主人一愣:“这个倒是不敢确定,不过港口里这段时间倒是没有葡萄牙商船,您知道葡萄牙人的商船有更便捷的航道。” “嗯!”阿劳丁松了口气,至少情况还没有糟糕到无可收拾的地步,不过剩下的时间也不多了,假如葡萄牙人追上了自己的船,他们很容易就可以从俘虏的口中得知自己已经在半路上下了船,而距离事发地点最近的港口就是北大年。如果自己是葡萄牙人的指挥官,也肯定会立刻赶往这里寻找自己的。 “幸好那条船很快!”阿劳丁叹了口气:“我应该至少还有两天时间。”现在有一个选择摆在自己面前:是返回亚齐还是继续前往伊斯坦布尔,朝觐苏莱曼陛下的旅程呢? 第两百六十七章来信9 选择前者很安全,从北大年通往亚齐的船很多,而且航路也基本都是沿着海岸线,自己哪怕是掏钱买下一条渔船也可以回去;但继续前往伊斯坦布尔就是极为危险了,自己遭遇伏击只可能有一个原因——葡萄牙人已经得到了准确的情报,很清楚自己前往伊斯坦布尔的真正目的,除非杀死自己,葡萄牙人是绝不会罢休的。但如果说继续前往伊斯坦布尔是危险的话,那就这么返回亚齐就是失败了——在苏丹身边有不少反对这一计划的人,自己的半途而废必然会引起他们的群起攻讦,到了那个时候不但自己的计划会失败,就连王子的身份都难保。 “王子殿下!”主人的声音将阿劳丁从思考中惊醒了过来,他点了点头示意对方起身:“从这里前往吉达的道路安全吗?” “吉达?”主人一愣,旋即笑道:“应该没有什么问题,王子殿下,以您的身份,北大年王室一定会派出精锐卫队,护送您去穿越陆峡,前往吉达的!” “不,我的身份不可以暴露!”阿劳丁断然否定了部下的建议,开玩笑,从利害的角度看,北大年、柔佛这些王公也是反对亚丁挟奥斯曼自重,既然自己出行目的已经肯定泄露出去了,那自己在北大年暴露身份无异于自杀。 “那就比较麻烦了!”房屋主人摇了摇头:“从北大年通往吉达有十来天的陆上行程,周围有不少强盗,只有大商队才能保证安全,但是这需要等待一段时间,不是每天都有大商队出发。” “你立刻去联络最近要去吉达的大商队,就说有一个孤身的珠宝商人要搭伙!” “是的,王子殿下!” 北大年苏丹宫殿。 卫兵们押送着唐胡安穿过一条红色的玄武岩桥梁,桥下是一条护城河,护城河后的堡垒的基石上藓迹斑斑,时间在上面留下了鲜明的痕迹,以至于已经很难辨认石墙上的一排排铭文写的什么。 唐胡安的手腕被一根牛皮绳索勒得生疼,身后的守卫手中的矛柄不时敲打着他的小腿,这让他的胸中充满了愤怒,这些不信基督的狗!总有一天我要把这堆石头夷为平地,在上面拉尿拉屎! 进入房间之后,守卫队长解开了胡安少校手腕上的皮索,他一边笨拙的揉捏着自己的手腕,好让血液尽快循环,恢复知觉,一边观察着坐在靠背椅上的男人。 “大维齐尔!(伊斯兰国家的宰相或者内阁大臣的尊称)”卫兵队长报告:“这个人自称是葡萄牙马六甲总督的代表,海军少校,子爵。我们抓到他的时候,他正乘坐一条小船,企图进入港口,他身上有这些东西!”队长将一只装饰的十分精美的转轮打火枪、一把匕首、一柄托雷多单手细刃钢剑、一条镶金边的雄鹰佩带、一枚红宝石戒指、还有一只鹿皮钱袋放在桌子上。 大维齐尔独自坐在高背靠椅上,他身后的石墙上有几幅铁烛台,但上面都没有点蜡烛,阴影笼罩着他的脸,以至于胡安看不清他的容貌。他将桌子上的一件件物品拿起来仔细查看,屋内十分安静,胡安甚至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只要对方一声令下,自己就会被吊死在绞刑架上,或者被关入石墙后的某一处地牢里,用铁链锁在潮湿的石头地板上,在里面慢慢腐烂,直到有人用钱把自己赎出来,正如自己曾经对待这些异教徒做的一样。 大维齐尔用手指抚摸着缎带,仔细辨认上面的图案,然后他又放下缎带,拿起戒指。终于他站起身来,走到胡安的面前,他是个高瘦的家伙,长长的脖子,一双精明的眼睛,高高的鼻子有点鹰勾,蓄着漂亮的山羊胡子,他仔细辨认了一会胡安的面容,突然说:“把手伸出来,让我看看!” 胡安顺从的伸出手,大维齐尔仔细的观察了这双手,甚至还伸出手抚摸了一根根手指,最后他回到自己的椅子上:“这是一双战士和水手的手,也就是说是一双屠夫和强盗的手,也许你不是什么少校或者子爵,但至少你是个老兵,一个曾经许多次伤害过我们的敌人。说吧,你想得到什么待遇?绞索还是斧头?” “这个随您的便!”胡安答道:“不过在此之前,我有一件事情要告诉您!” “说吧,距离晚饭前还有很长时间!”大维齐尔换了一个舒服的姿势:“至少你死后无法抱怨我们没有给你忏悔的时间,异教徒!” “我这次来这里的目的不是为了战争,而是为了合作,应对共同的敌人!”胡安答道:“在海面上有一支舰队,还有一千名受过良好训练的勇士!”他将士兵的数量夸大了一倍:“我不希望诉诸武力,不过如果一定要的话,后果绝不是您希望看到的!” “呵呵,很有力的威胁!很有趣的笑话!”大维齐尔笑了起来:“我不怀疑你有武力作为后盾,你们基督徒总是这样,口含蜜糖,手握刀剑。不过这救不了你的命,我们北大年有坚固的城墙,大量的士兵,仓库里有充足的火药和粮食,更重要的是,北大年有许多盟友,许多同样受到你们葡萄牙人威胁的善良人,他们一得到你们围攻北大年的消息,就会派兵进攻你们的巢穴。现在说实话吧,你来北大年的真实目的是什么?要不然我就要慢慢的折磨你,在看到自己的肠子在膝盖旁晃动之前绝不会让你断气!” “因为阿劳丁,寻找阿劳丁!” “阿劳丁?他是谁?”大维齐尔皱起了眉头。 “亚齐苏丹的长子和第一继承人,阿劳丁王子!” 第两百六十八章来信10 “阿劳丁?曼苏尔沙?”大维齐尔的脸色顿时大变,显然他对这个名字是颇为熟悉的:“他在北大年?” “没错,他就在这里!”胡安答道:“三天前我受命追击他的船队,俘获了他的座船后从俘虏口中得知他在半路上已经偷偷下了自己的船,这周围最近的港口就是北大年!” “这不能说明阿劳丁就在我们的城市吧?”大维齐尔问道:“他完全可以雇佣一条小船,然后想办法返回亚齐!” “不,您并不知道他此行的真正目的!”胡安笑道:“假如您知道他此行的真正目的,您就不会这么想了!” “他的真正目的是什么?” “苏伊士,或者说伊斯坦布尔!”葡萄牙少校笑道:“阿劳丁他此行的真正目的是晋见哈里发,他想成为帕夏,带着奥斯曼人的舰队回到亚齐,夺得苏丹之位,然后借助奥斯曼人的力量征服这里所有的王国!” “什么?他该不会发疯了吧?”大维齐尔瞪大了眼睛,对于他来说苏伊士和伊斯坦布尔无异于天边,而哈里发更是传说中的圣人,这些书本上的东西突然跳到了现实之中,让他有一种时空错乱的感觉。 “疯了?”胡安笑了起来:“不,不,阿劳丁他没有疯。他是个天才,真正的天才。这个计划是如此的宏伟,以至于不但我们这些敌人要反对他,就连自己人都给吓坏了。” “自己人给吓坏了?”大维齐尔听出了对方的弦外之音:“你的意思是不光是你们葡萄牙人,还有?” “没错!还有柔佛苏丹,甚至亚齐苏丹宫廷内的某位大人!”葡萄牙少校的嘴角露出了嘲讽的笑容:“您看,最仇恨天才的往往不是敌人,而是在天才身后的庸人们!如果不是得到了如此准确的情报,我们又怎么能伏击到那位王子殿下的船队呢?” “可是这与我们有什么关系?”大维齐尔仿佛受到了刺激:“为什么你认为我会听从你的吩咐,异教徒?不管怎么说阿劳丁也是一位穆斯林,而你是异教徒!” “因为我们葡萄牙人来到这里只是为了获取香料,我们的目的只是航道的安全,并不会威胁到你们的国家!但假如这位阿劳丁王子的计划成功,亚丁苏丹国的人力加上训练精良的奥斯曼舰队,你们都会沦为他的臣属!” 大维齐尔的眼睛变得严肃起来,他凝视着胡安少校,好像第一次认识眼前的人。“大人!”胡安开口:“如果您答应我的请求,总督阁下将会十分感激您,而且这对您的国家也会十分有利!” “我可以答应你,也可以送你上绞刑架!”大维齐尔答道:“如果我答应你的要求,将来亚齐苏丹很可能拿这个作为攻击北大年的借口!” 他已经动摇了,只不过担心受到报复!胡安心中暗喜。 “您无需为此担心,除了我和您,没有别人知道阿劳丁逃到了这座城市!您完全可以发动一次搜捕,将其处死或者交给我们。大家只会以为这位可怜的王子死在海上,没人会知道是您动的手!” “没人会知道是我动的手?”大维齐尔冷笑了一声:“难道你们不会把这一切泄露出去吗?” “请您听我说!”胡安笑道:“通往苏伊士最快的道路是通过陆路前往吉达,在那儿有许多前往古吉拉特的船,到了那儿就再也无人能阻截他了。如果我是阿劳丁的话,肯定会选择这条路的。” “嗯!”大维齐尔今天第一次露出了赞赏的笑容:“你说得对,我只需要派人在最近一次前往吉达商队设下埋伏就好了!” 第二天下午。 阿劳丁坐在一头驴子上,此时的他穿着一件紫红色的丝绸长袍,束着一条装饰华丽的腰带,手指上满是镶嵌着宝石的戒指,看上去浮夸而又庸俗——和绝大部分商人一样,不过在长炮下面依旧是永不离身的一长一短两把马来克力士剑。他的目光警惕的扫过四周,不过目光所及之处只有熙熙攘攘的人群——和平时一样。 “王子殿下,我已经把一切都安排好了,您的身份是一名珠宝商人,是前往古吉拉特出售宝石原石的!” “很好,下一次不要再叫我王子殿下了!” “是,殿下!”那个男人话刚出口,脸上就露出了惶恐的笑容。 “是阿巴拉契先生!”阿劳丁纠正了部下的称呼,此时距离商队的驻地已经不远了,他跳下驴子,牵着驴子向前走去,那男人看了看左右,正想转身离去。阿劳丁却突然转过身来,问道:“对了,我有一个问题,我乔装的这位珠宝商人叫什么名字?” “阿,阿劳丁!” “阿劳丁?”阿老丁一愣,旋即他便从对方的脸上看出了一丝异样:“你给我准备了这个名字?” “是,是的!”那男子突然转身跳过旁边的摊位,沿着街道逃走,阿劳丁拔出了腰间的克力士短剑,投掷了出去,波浪状的剑刃刺穿了背心,将逃跑者钉在路旁的墙壁上。 人群中发出一片惊叫声,四处逃散,阿劳丁走到死者身旁,拔出短剑,看到四周的人群中闪烁着一双双满含敌意的眼睛,正朝自己围拢过来,他立刻意识到自己已经陷入了一个精心设置的陷阱之中。他的左手拔出另外一柄长剑,一手长剑,一手短剑,向港口方向走去。 一、二、三!阿劳丁轻轻数着敌人的数量,在逃生之路和自己之前至少有三个敌人,至于其他方向的敌人被慌乱的行人挡住了,暂时靠不过来。从第一个剑术老师那儿阿劳丁学到了一个道理——剑术的精华是步法,好手和庸手之间的区别不在于手,而是了两条腿,出色的剑士可以通过巧妙的步法控制敌我之间的距离,让自己在一瞬间只面对一个敌人,而处于其他敌人的攻击范围之外,剩下的事情就十分简单了,只需要把剑刃刺穿心脏,割断喉咙即可。 第两百六十九章来信11 三个敌人向前走来,衣服下面的锁子甲随着跨出的每一步发出清脆的碰撞声,阿劳丁的脸上露出了轻松的笑容,这没有什么,名匠打制的马克力剑可以轻易切开敌人头盔,何况锁子甲。 “啊!”第一个敌人扑了上来,但在这一瞬间阿劳丁向左移动了一步,这样一来他不但避开了敌人的剑尖,而且还利用攻击者将右侧的那个敌人挡在了身后。只听得当啷一响,长剑已经掉在石地板上,攻击者惨叫着倒了下去,双手捂住伤口流出的肠子。 左侧的敌人抓住机会扑了上来,但阿劳丁向后退了一步,避开攻击,然后闪身向左,他用短剑挡住了左侧敌人的第一下劈砍,于此同时长剑便割断了敌人的咽喉,鲜血立刻从伤口涌出。这个时候最后一个攻击者才跳过第一个人的尸体冲来,挥剑便朝阿劳丁头上砍去,阿劳丁身体一低,右手的短剑向斜上方刺去,那个敌人惨呼倒地,原本是右眼的地方,只剩下一个血淋淋的窟窿。几个呼吸的功夫,三个敌人不是倒地丧命,就是奄奄一息。 “漂亮,真的太漂亮了!”站在不远处二楼观战的胡安少校赞道:“双手剑,而且是个左撇子,手快,脚更快,如果这位阿劳丁没有生在亚齐,而是生在塞维利亚该有多好呀!” “该死的,一群废物!”大维齐尔的脸色却极为难看。 “您不用这么着急!”葡萄牙少校笑了起来:“这位阿劳丁王子是在向码头逃跑,即便他像熙德那么勇猛,能够杀出重围冲到码头,又有什么用?他能在码头找到一条愿意载运他的船只吗?葡萄牙的舰队就在外海等着他,他绝对不可能回到亚齐的!” 码头,逆戟鲸号。 沉重的锡锭将扁担压得咯吱作响,挑夫的肌肉颤抖,沿着跳板一步步的挪动。 “小心点,蠢货!”圣迭亚哥呵斥着挑夫:“锡锭比你们的命要值钱!” “还有多久可以开船?”莫娜低声问道。 “晚饭前应该没问题!”圣迭亚哥看了看码头上正在忙碌的水手:“人员已经都在位,大部分货物也已经上船了!” “嗯,那就好!”莫娜点了点头:“我在这里盯着,你上船再去看看,要出发了别出什么篓子!” “是!”圣迭亚哥点了点头,向船上走去。 莫娜站在码头上,扫视着正在搬上船的锡锭,相比起原先预料升龙城的价格,北大年的锡锭价格几乎要便宜一半,而生丝和白糖的价格要高出两成,这般算下来如果能顺利返回淡水,利润要比原先估计的多出一倍有余,最要紧的是打开了一个新的贸易港口。自己第一次作为船长出海就有这样的成绩,她的心里得意而又兴奋。 远处的码头出现了一阵喧闹,就好像池塘里荡起一片涟漪。莫娜警惕的举起了右手,码头上的逆戟鲸号的水手们纷纷拿起武器,聚拢在跳板旁的锡锭堆旁。她可没有忘记圣迭亚哥的叮嘱——在这里拉屎右手也不能离开刀柄。 阿劳丁快步疾行,看到他手臂上的鲜血,人们纷纷发出惊恐的叫喊声,让开道路。一个红袍武士大声吼叫着双手持剑像他扑来,用力劈砍,阿劳丁向右闪开,利剑划破空气,还没等那人挥出第二下攻击,阿劳丁的左手长剑已经正中他的肩脖交接处,利剑砍碎铁叶、皮革和血肉,此人跪倒在地,厉声惨叫。惨叫声还未落地,阿劳丁右手的短剑已经刺穿了隐藏在他身后第二个人的咽喉,那人发出窒息般的叫声,蹒跚后退,双手捂住脖子,面如死灰,鲜血从指缝间流出。 阿劳丁轻轻抖动手腕,鲜血从剑刃上抖落,露出下面植物脉络状的美丽花纹,只有天上的陨铁才能打制出这样的宝剑。在古代的马来西亚,所有的陨铁都是属于国王,任何人捡到陨铁都必须缴纳给国王,用于打制宝剑之用。这一对剑是阿劳丁十四岁时得到的成年礼物,由宫廷剑匠用天上的陨铁打制而成,锋利而又坚韧,阿劳丁爱她们胜过自己的妻子,从不离身,她们也忠实于自己的主人。他穿过一条街道,码头已经近在眼前,逆戟鲸号那富有特色的锋利船首映入眼帘,阿劳丁松了口气,看来真主并没有抛弃自己。 可能是被其高超的剑术震慑,在前往逆戟鲸号的最后一小段路上阿劳丁并没有遇到袭击者,他加快脚步向逆戟鲸号走去,然后停住脚步——在莫娜身旁有七八个黑洞洞的枪口对准自己,枪机上燃烧的火绳正冒出青烟。 “您好!”阿劳丁将双剑放在地上,举起双手表示自己没有恶意:“我们又见面了,美丽的船长女士!” “是的,又见面了!”莫娜警惕的盯着眼前的男人:“不过看样子你现在的状况并不妙!” “人生就是这样!”阿劳丁笑道:“我们每个人都会遇到不顺利的时候,所以我们都需要朋友的帮助!” “我可不认为隐瞒真相,想把被人扯进麻烦中的家伙是我的朋友!”莫娜冷笑了一声,对身后的部下下令:“不用理会这个家伙,快把剩下的锡锭搬上船!”说罢她转身就要上船。 “船长阁下!”阿劳丁上前一步,高声道:“请留步,我是亚丁苏丹国的阿劳丁王子!” “王子?”莫娜停下了脚步,目光凝视着对方:“不是什么珠宝商人了?看来我的大副猜的不错!有何吩咐?阿劳丁王子殿下?” “带我离开这里,我将会给予您丰厚的回报!” 第两百七十章来信12 “离开这里?”莫娜看了看阿劳丁的身后:“如果我把你交给追杀你的人,应该也可以得到丰厚的回报。” “你们得到的唯一回报就是死!”阿劳丁答道:“追杀我的人不希望这件事情泄露出去,只有死人能够永远保守秘密!” 莫娜与走下船的圣迭亚哥交换了一下眼色,两人都觉得阿劳丁这句话颇有道理,不过莫娜不动声色的答道:“是吗?我可不这么觉得!” 阿劳丁回头看了看,码头上的人们早已逃散的一干二净,只剩下近百个目露凶光的大汉,他强自镇定的低声道:“如果您不相信可以试一试,把我交给他们,看看结果会如何?” 莫娜与圣迭亚哥交换了一下眼色,圣迭亚哥低声道:“这里交给我吧,您上船去下令备战,我们必须做好两手准备!” 莫娜点了点头,退入人群之中,圣迭亚哥冷哼了一声,一把揪住阿劳丁的胳膊:“不信基督的狗,你别得意,一离开这个鬼地方我就把你丢进海里喂鲨鱼!” “如您所愿!”阿劳丁满脸笑容:“您现在可以试试把我交给对面的家伙了!” 圣迭亚哥狠狠的瞪了阿劳丁一眼,捡起地上的两把剑,还给阿劳丁,高声对围拢上来的刺客们喊道:“我们是正派的生意人,不关心你们之间的事情,现在我把他交给你们,你们滚远一点,不然就别怪我们不客气了!”说到这里,他把阿劳丁用力往前一推,自己向后退了两步,摆出一副与我无关的架势。 为首的刺客看了一眼阿劳丁,又看了看围拢在货物旁的水手们,想起先前大维齐尔的叮嘱——杀死或者生擒阿劳丁,但是不得把刺杀这件事情泄露出去,稍一犹豫便厉声喝道“全部都杀了,不要留一个活口!” 虽然圣迭亚哥听不懂刺客首领喊得什么,但从刺客门手持利器,目露凶光围拢上来的举动也能猜出个七七八八来。圣迭亚哥叹了口气,不情愿的拿起挂在脖子上的一枚哨子,用力的吹了起来,尖利的哨音立刻贯穿了码头。 仿佛是开战的信号,刺客们一拥而上,近距离的排枪将前面一排人放倒,然后铳手们退入人群中,后面的同伴用盾牌组成一堵墙,落后的人立刻被人浪淹没,钢铁碰撞、人们发出垂死的号角声,鲜血和生命流淌。阿劳丁如龙卷风一般冲入人群中,左劈右砍,如切菜一般掀翻对手,战斗短促而又激烈,直到逆戟鲸号的甲板上的铳炮声给这场战斗画上了休止符! “不要管剩下的锡锭了,把伤员和我们的尸体搬上船!”甲板上圣迭亚哥的脸色极为难看,他的右臂中了一箭,幸好给皮甲挡了一下,他心疼的看着地上的尸体和被迫放弃的锡锭,转而目光转向阿劳丁,对方正在鞋底擦拭剑刃上的血迹。 “你这个混蛋!”圣迭亚哥揪住了对方的领口:“因为你这个混球,我们损失了五个好小伙,还有这么多货物!” “我可以赔偿你们!”阿劳丁的解下腰间的皮口袋:“这是我原本准备送给哈里发的礼物,都是最上等的宝石原石,足够买十条这样的船了!” “放开他!”莫娜的声音传了过来:“大副,你马上去指挥升帆开船,这里交给我!” “是,船长!”圣迭亚哥恶狠狠的盯了阿劳丁一眼,转身离开。莫娜接过皮口袋打开一看,里面满是未经加工的宝石原石,她取出一枚放在阳光下,露出的宝石晶体反射出醉人的光。 “美丽的女士,只有这样的宝石才能承托您的美貌!”阿劳丁正想鼓动唇舌打动眼前这位美丽的女船长,莫娜将宝石放回口袋,突然问道:“还有吗?” 阿劳丁一愣:“还有什么?” “让我不把你丢进海里喂鲨鱼的理由!”莫娜将口袋交给身后的随从,右手按在自己的刀柄上,在他的身后,四名卫兵手中的火绳枪对准了阿劳丁。 “那口袋里的宝石价值连城——” “这已经是我的了!”莫娜打断了阿劳丁的辩解:“我是这条船的船长,上面所有的一切都在我的管辖之下,我可以处死你,你身上的一切还是都属于我的。如果你想活下来,就得付出代价赎自己的命!” “可是!” “没有什么可是!”莫娜冷笑道:“我知道你说即使杀死我敌人也不会放过你,也许是这样,但这并不意味着我会放过你,你撒谎了,而且愚弄了我,仅仅因为这个我都要处死你,说吧,现在你打算用什么换自己的命?” “我可以另外再支付赎金!”阿劳丁冷静了下来:“我是亚齐苏丹国的第一王子,给我纸和笔,我可以写信让人支付赎金!” “你没有明白我的意思!”莫娜提高了嗓门:“我刚才说是现在你打算用什么赎自己的命,现在!你懂得我的意思吗?即便你没有撒谎,我也要在很久以后才能得到赎金,我要求的是现在。” “可,可是我身上所有值钱的东西都已经拿出来了!”阿劳丁这才明白了过来,他的额头上渗出了一层冷汗,眼前的这个女人显然不是在撒谎:“我已经没有任何值钱的东西了。” “那是你的命,是你的事情!”莫娜的眼睛里露出了讥诮的光:“在我的船上什么亚齐苏丹国,什么第一王子都救不了你的命。你不是很聪明吗?很会撒谎吗?珠宝商人?哼!现在可以看看你的狡猾是不是能救你的命了!” 阿劳丁感觉到脚下的甲板在晃动,逆戟鲸号在风力的驱动下,离开了码头开始缓慢的向北大年港的入口驶去,那四支对准自己的枪口就好像两双眼睛,冷冷的盯着自己。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我经历了这么多危险,真主肯定不会让我死在这个地方的!阿劳丁告诉自己。 “我的真正目的地是伊斯坦布尔!”阿劳丁尽可能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可信一些:“我打算晋见哈里发,促成奥斯曼帝国和亚齐苏丹国的联盟,共同对抗葡萄牙人!”说到这里,他稍微停顿了一下,莫娜没有说话,只是做了个让自己继续说下去的手势。阿劳丁咬了咬牙:“但是这个计划被泄露出去了,我的船队遭到了葡萄牙人的伏击,结果我不得不弃船逃走,后来的事情您都知道了。我不知道泄露者具体是谁,但肯定是我们盟友中的一个,也有可能是我父亲的近臣,因为我只在一次联盟的会议中提过一次,想必那个人买通我身边的侍从,暗中监视我的行动,然后把我的行踪出卖给了葡萄牙人,借用异教徒的力量来消灭我。” “很有趣的故事!”莫娜笑了起来:“恭喜你王子殿下,你暂时保住自己的命了。现在你是我的囚犯,我将把你交给一个人,让他来决定你的生死祸福!来人,把他押到底舱去!” 第两百七十一章张经 中左所。 “真是一个漫长曲折的故事呀!”周可成放下手中厚厚的一叠信纸,叹了口气:“莫娜这一趟北大年还真是遇上大事了!” “师傅,您觉得这个阿劳丁——” “万人之英,气魄非凡的英雄豪杰!”周可成毫不犹豫的给出了极高的评价,作为一个来自后世的穿越者,他对阿劳丁计划的评价要比这个时代所有的人要高。假如他的计划成功,东南亚将会崛起一个强大的伊斯兰帝国,葡萄牙、西班牙、荷兰等西欧殖民强国通往亚洲和大洋洲的吸血管将被一刀两段,没有从亚洲数百年殖民贸易积累的资金财富,西欧工业化进程很可能会失败,整个世界近现代史都将被改写。当然从后世的历史来看,这位阿劳丁王子最后是失败了,但从信中所记载的故事里不难看出其开阔的眼光、不屈不挠的意志、匪夷所思的勇气、极其充沛的精力,像这样的杰出人物在任何国家的历史中都是不多见的。 “那您打算怎么处置他?” “原本我还打算在中左所多待几天,看来是不行了!”周可成叹了口气:“摊子太大,事情太多,手头可用的人手却太少。没有办法了,先去拜会一次知府大人,把这里的事情安排一下,然后就回淡水,见见这位阿劳丁王子!” 在周可成于东山击败曾一本半个月后,在杭州西湖畔的一座园林里,天刚蒙蒙亮,右都御史兼兵部右侍郎,总督江南、江北、浙江、山东、福建、湖广各省御倭大臣张经便已经离开了卧室,踏着露水,在庭院里咯吱咯吱的踱步起来。 时候确实还很早,熹微的晨光刚刚在朝东的屋脊上抹上一层乳样的白色,满院子的花树山石还隐现在昨宿的雾气里。四下里静悄悄的,整座园林还在熟睡。不过张经觉得已经睡得很够了,实际上他自从上任以来每天最多也就睡两三个时辰,何况看完昨夜那封塘报后他更是合不上眼,各种各样的心事不断浮上心头。 张经是八天前得知曾一本在东山被剿灭的消息的,刚刚得知这件事情的时候他还十分高兴,毕竟在他的御倭战略中,两浙的位置是要先于福建的。所以他借着先前八闽缙绅反对狼兵入闽的由头,将“倚为干城”的狼兵都调往两浙,抵御倭寇的入侵,而福建则基本交给当地官绅来应对,那个泉州知府能够赢得如此大胜,一举将曾一本这样的巨寇剿灭,这无疑减轻了他的负担,使其可以将主要精力用来应付盘踞在沥港、柘林等地的海寇。但昨天夜里的这封塘报却让他感觉到了一种不祥的征兆。 “兹泉州知府何文吉统率乡兵,破大寇于东山,枭巨贼曾一本之首,解朝廷东南之忧。今莆田、泉、漳诸州海贼出没,勾结海外蛮夷,出没掠杀人财,迁何文吉为福建布政司参政,整饬兵备福建沿海诸州兵备。”塘报上这段话有两层意思,首先嘉奖何文吉的功劳,然后升此人为莆田、漳、泉三州的兵备道,兵备道是明代中前期出现的一种官职,其责任是分理辖区军务,监督地方军队,管理地方兵马、钱粮和屯田,维持地方治安、抵御贼寇进攻等,这个命令实际上已经将何文吉升为负责福建御倭海防的最高指挥官。越过张经这个负责东南御倭的方面大臣,直接委任一人担任福建的海防事务,其中的意味实在是深长的很。 像张经这样在宦海中浮沉了数十年的人物自然能从这几句简单的文字中看出更多背后的东西,就在曾一本被消灭之前不久,这个巨寇刚刚在广东大大的捞了一把,甚至攻破了潮州城,逼得两广总督欧阳必进上书请罪,派出名将俞大猷为为两广备寇都指挥,曾一本才撤兵退到粤闽边界的东山岛,据说有船只过百,兵马上万。像这样的巨寇岂是区区一个文官带着乡兵能够消灭的?而通过一些背地里的消息渠道张经才知道这位何知府之所以能够击败曾一本凭的不是当地的乡兵,而是一批刚刚投顺大明的海外藩国,而且听说京师天子正在重修的寝宫,用的就是这藩国进贡的木材。这几件事情凑在一起,这位何知府颇得天子赏识,升了兵备道;那蛮酋立下大功,宫中还要派出使臣册封,也是个异数。 相比起何文吉在福建辉煌的表现,张经在两浙的表现就显得颇为逊色了,汪直与徐海在沥港盘踞,不时出兵四出劫掠,而由于先前朱纨搞的两桅以上大船入官政策,结果当地大船要么被毁坏,要么逃入海中成为海贼,船匠也多流离失所,官府要打造军船一时也不得便,只得分兵把守各海口。可两浙一带海岸线曲折,陆路远不如海路便捷。一时间明军疲于奔命,十分被动,加之倭寇前锋多为身经百战的倭人武士,倭刀锋利,长弓铁炮可及远,东南明军多年不遇战事,早已武备废弛,在这种小规模的接触战中着实吃了不少亏。如果说原先还可以等瓦氏夫人统领的狼兵主力赶到之后再大举出兵,但现在看来已经不能拖延下去了。 “东翁!”一个声音将张经从思绪中惊醒了过来,他转过头来却是自己的幕僚朱公节,只见其正张大嘴打着呵欠,看到张经站在院子里连忙把半截呵欠咽了回去:“您今日怎么起来这么早,天才刚放亮呢!” “是呀!”张经叹了口气:“始终睡不着,在床上翻来覆去,索性就起来在院子里走走!” “您莫不是为倭寇的事情发愁?”朱公节揣摩了一下张经的心思问道。 “是呀!”张经摇了摇头:“我已经出任此官半年,可战事一直不得进展,倭寇出没无踪,而官军则疲于奔命。稍一交手,便屡屡挫败,这般下去将士们则夺气矣,如何与倭贼厮杀?” 第两百七十二章招揽 “东南太平已久,民风糜弱,当地军士不敌倭贼也是情理之中!”朱公节逢迎了一下张经的口气:“只是既然东翁已经奏调广西狼兵,待其至后再与倭寇交锋不迟!” “哪有这么简单的事情!”张经叹了口气:“狼兵要来江南须得先集中梧州,后经广东南雄、过大庚岭,再坐船至江西南昌,然后顺江而下,跋涉数千里,历时近年,少说也得明年年初才能到这里,这么长时间本官就坐视倭人猖狂?那样朝廷那边怎么说得过去?” 朱公节也是聪明人,立刻就听出了张经的弦外之音,显然雇主并不指望凭借东南现有明军平定倭寇,而是希望赢得一两次胜利来堵住朝廷那边的口子。作为一名幕僚自然要替雇主解忧。他思忖了一会,笑道:“东翁,我认识一个人,应该能解您的忧愁!” “谁?” “项高!此人乃是朱纨的心腹幕僚,当初朱纨攻破双屿港,在鸟仔溪、浯屿大破海贼,皆有此人谋划之功,若是能将其请来,定然能应付眼前的局面!” “朱纨的心腹?”张经脸色大变,当初朱纨被革职治罪,最后在狱中自杀。但他雷厉风行的手段在军事上却取得了多次胜利,斩杀了当时如日中天的许家兄弟、李光头等巨寇,迫使汪直逃回平户。现在回头来看,无疑他是对倭寇海贼取得最佳战绩的大臣,正处于一筹莫展的张经听到这个名字,无异于是溺水之人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 “此人在哪里?” “在苏州隐居!”朱公节答道:“据说朱纨死前将家人托付给他,朱纨是苏州人,所以朱纨死后他便隐居苏州,照顾朱纨的幼子。” “果然是义士呀!”张经露出了钦佩的神色:“我写一封信,你替我去一趟苏州,请他来一趟杭州!” “是,大人!” 三天后。 “总督大人!”项高恭谨的向坐在堂上的张经敛衽下拜,晗下花白的胡须随着他的身体轻微的颤抖着,就好像一棵即将倾倒的树。 “免礼,免礼!”张经的脸上布满笑容:“这里是私室之中,我等都简便些吧!” “多谢总督大人!”项高拜了一拜,便站直了身体,在侧边的一张椅子上坐下,双手放在膝盖上,背脊挺着笔直,眼观鼻,鼻观心,一言不发。 张经喝了一口茶水,向一旁的朱公节使了个眼色。朱公节会意笑道:“项公,今日老大人请您拔冗前来,不是为了别的,乃是为了御倭之事。眼下倭乱正炽,官军屡战不胜,您昔日在朱大人帐中,屡建奇功,对于御倭之法想必胸有成竹,还请不吝赐教!” 朱公节这一席话说完,项高却好似聋了一般,只是坐在那张椅子上,依旧双手放在膝盖上,背脊挺着笔直,眼观鼻,鼻观心,一言不发,就好似一尊木雕。朱公节见状,转头向张经看了一眼,低咳了一声。 “项公!”张经咳嗽了一声,叹道:“学生受朝廷重托,出掌东南平倭之事。然而贼人出没无常,官军疲于奔命,屡战不克,百姓深受荼毒。公便是觉得学生愚钝不勘教诲,难道连东南百姓也不怜惜吗?” “老大人如此厚望,项某实在是受之有愧!”项高终于开了口:“项某也是东南百姓,祖宗陵墓皆在此地,受朝廷恩泽百余年,岂有不开口的道理?老大人屈尊垂问,本应出言,只是项某曾经出任罪臣朱纨的幕府,且才疏学浅,只怕胡言乱语误了军国之事,牵连了老大人,那就万死难赎其罪了!” “项公多虑了!”张经笑了起来:“朱纨之事,天下皆知,须知郎朗大日,虽一时晦暗,终会昭昭,项公尽管直言,一切都在学生身上!” 方才项高那番话是在提醒自己他曾经是朱纨罪臣幕僚这件事情,而张经则暗示朱纨的冤情天下人都知道,即便天子一时被人蒙蔽,但早晚会昭雪天下,让他放心直言。项高听到这里,双目圆瞪,站起身来跪倒在地,向张经叩首,张经赶忙起身搀扶:“项公这是为何?”项高挣开张经的搀扶,继续叩首三次,方才起身:“张大人,项某方才却是替死去的故友向您叩谢,子纯非死于山海之贼,而是死于衣冠之贼手中。” “哎!”张经叹了口气:“朱公之死的确是令志士扼腕,闽浙两省官员咸以纨尽忠贾祸为戒,此番若是能平定倭寇,我自当上书朝廷,替朱纨平反解冤!” “多谢张大人!”项高欠了欠身体:“在下斗胆问一句,您是要永绝倭患呢?还是想要敷衍一时呢?” “此话怎讲?”张经笑道:“若是能永诀倭患,那又有哪个只要敷衍一时?” “张大人!若是只要敷衍一时那倒也简单,倭人虽然勇悍,但眼下海寇中多半都是些贪图通海之利的奸民,倭人不过是为前驱之徒罢了。纵然有一两器械精利,然毕竟不过是乌合之众,无有上下之属,贪图劫掠之利,并无长远之计,只要设伏破之一两次,便可以计离间,令其自相残杀,诛杀其首脑,余部便不足为患。但通海之利、倭人、奸民犹在,只要风头稍过,有一二强梁之徒复起,必然故态重萌,战事又起!” “嗯,项公说的是!”张经叹了口气:“学生在西南时也是这样,每次击破乱贼后,不管如何精心布置,短则一二十年,长则三四十年,必有蛮贼复起,只是我等只有这等本事,能保二三十年平安便也知足了!” “在东南恐怕还保不住二三十年!”项高苦笑道:“海上茫茫无际,又多有岛屿,贼人最多逃到南洋、倭国去避避风头,能有个三五年平安就不错了!” 第两百七十三章大炮巨舰 “三五年?”张经脸色变得极为难看起来:“这,这也未免太短了吧?” “东翁,项公不是还有一劳永逸的办法吗?”朱公节在一旁提醒道。 “对,对,若有一劳永逸的办法,还请项公赐教!” “若要一劳永逸倒也简单!”项高冷笑道:“倭寇十之七八来自平户松浦藩,贼首汪直的巢穴更是就在平户三岛,若是能出兵将这平户松浦藩一举平定,自然这倭患就一劳永逸了!” “这,这——”张经听到这里,脸色比方才还要难看,半响之后方才叹道:“项公,且不说这倭国乃是我朝太祖时便设立的不征之国,光是这平户与我大明有万里之遥,当中乃是茫茫无际的大海,这般兴师岂有半点成算?” “若是从我大明兴师自然是不成的,但若是以夷制夷呢?” “以夷制夷?” “不错!”项高从怀中取出一副地图,在张经面前展开,却是一副日本的六十六分国图,他指着地图解说道:“您看,这倭国古称秋津国,分为六十六州府,百余年来群雄割据,自相攻杀。强者割据二三州郡,弱者一州半州也是有的。这松浦藩便是在一个叫做九州的大岛之上,这岛上有一强藩名曰岛津氏,与松浦氏的恩主大友氏颇有冲突,若是结好与岛津氏,便可以借彼之力灭掉松浦氏,永绝后患!” 听了项高这一番话,张经半响没有说话,最后他叹了口气道:“项公,你说的这些也太远了,学生先得把眼前的事情顾好,御倭之事,你有何见解?” “想不到这张经身为二品大员,见识居然还及不上周可成这一个海商头子!”听到张经的回答,项高不禁有些失望,不过他还是重整精神,答道:“以在下所见,若想破倭,最好是造大舰,用巨炮!” “造大船?用巨炮?”张经露出了疑惑的神色:“项公为何这般说?朱大人在双屿、鸟仔溪、浯屿几次大战中,好像并未如此用大船巨炮吧?” “这个——”项高稍一犹豫,并没有将自己在淡水亲眼所见和盘托出,而是推诿道:“此一时彼一时耳!” 张经虽然是进士出身,但半辈子都在和西南的土司打交道,对于兵事老练的很,自然不会被项高这几句话给搪塞过去,追问道:“如何个此一时彼一时法,还请项公不吝赐教!” “倭寇难制者无非有三:倭刀锋利,且以双手持刀,招数虽然不过三两下,但力大势猛,迅如雷电,官军短兵不及,长兵不接,甫一交接,多有兵刃断折者。当初在镇海时,一贼登城,我兵攒枪齐刺,贼斫一刀,十余枪皆折,兵皆赤手而奔一处,城遂大溃!” “项公所言甚是,这倭刀当真是一大利器!”张经连连点头,原来当时明军步卒所使用的主武器是木柄长枪,此外便是护身的单手短刀。而江南地区要么多为水田、要么是崎岖的山地,不利于将长枪手排成横队结阵而战,多为在破碎地形上十几人、几十人的小规模战斗。在这种小规模的混战中,明军的长枪太少无法结阵,挥舞不如倭刀迅速,而且容易被砍断,护身的单手短刀无论是长度还是力道都不及倭刀,是以交手起来吃了不少亏,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张经才对同样精于在山地作战的狼兵寄予那么高的期望。 “那其二呢?” “其人凶悍,每交兵时,倭人多赤体单列,提刀突前,且技法精湛。横行疾斗,飘忽如风,常有以单刀陷阵,五兵莫御。其用刀也,短以趋越,蹲以为步,退以为伐,臂在承腕,挑以藏撇,豚突蟹奔,当真是罕见之绝技!” “嗯!那倭人何以如此呢?” “无他,其国战乱百年,武人当道,人皆好杀,虽黔首百姓者亦蓄刀兵以自卫。童子即持兵而舞,壮年自然精熟。而我堂堂天朝,一统之盛,礼乐陶之,偃武已久,民不知兵,陡然遇此凶徒自然不敌!” “嗯,是呀!”张经叹了口气:“东南本就民风柔弱,且大明太平已经百年,江南之兵更是不堪,所以我才想调狼兵前来征讨。对了,项公方才说倭寇难制者三,如今只说其二,那剩下一条是何?” “奸人!倭人来自万里之外,本为客兵,然与官军交锋时,却反客为主,道路无一不熟,反倒官军行踪多为倭人所知,受挫于倭贼,若无内应如何能如此?” “嗯,本官也知道这内奸之事,是以下令各州县严查保甲,若有拿到的,定然严惩不贷!” 项高笑了笑,却没有说话,一旁的朱公节见状接口道:“项公莫非有什么高见要说?” “高见不敢,不过若是在下猜的不错,这保甲之法用处不大吧?” 张经与朱公节交换了一下眼色,笑道:“这保甲之法我在西南时常用,颇有成效,为何项公觉得用处不大?” “不瞒张大人说,朱大人先前在任上时也曾经严申保甲,但说实话用处不大,老朽也曾经苦思过,后来才明白是何道理!”说到这里,项高叹了口气:“这保甲之法防备的是外乡人,俗话说十里不同音,百里不同俗。任凭外来的细作再怎么精明狡猾,只要乡里齐心协力,也不难防住外贼。但倭贼之中十分中倒有九分是闽浙两地的奸民,只有一分是倭人,加之本地的缙绅多有参与其中的,如何防备的住?” 听了项高这番话,张经不禁有些茫然:“那若如项公所言,那这倭寇岂不是无法平定了?” 第两百七十四章远略 “倒也不是无法平定!”项高叹道:“倭寇虽然有我先前说的那三种长处,但毕竟是由数十股乌合而来,其首领汪直、徐海等人没有远谋,无法约束其部众,勇而无备则乱,时间一久,闽浙两地的乡绅百姓必受其害,到了那个时候奸细自然也就发挥不了其作用。官军虽然短时间内不及倭人勇悍,但我天朝上国毕竟士民众多,只需从草莽之中挑选诚朴敢战之士,重新打制精良器械,挑选知兵的将佐统领,倒也不难平定倭寇,只是这般便要迁延许多时日,东南百姓要多受许多苦楚了!” “项公所言甚是!”张经听到这里,脸上露出了几分钦佩之色。项高方才那番话指出了倭寇的弱点——“乱”,没有政治目的,没有统一的指挥机构、自然无法建立纪律来约束部众,这样的势力是长久不了的,但等到朝廷编练出足够的军队来解决倭寇时,只怕东南沿海之地已经生灵涂炭了。 “项公!您先前所造大船,用大炮就能尽快平定倭寇吗?”一旁的朱公节已经隐隐约约猜出了几分项高的用意,沉声问道。 “不错!”项高精神一振:“海战与陆战不同,陆战须得看将士勇怯、地形、将佐贤愚。而海战就简单多了,船大胜船小、船坚胜船脆、炮大胜炮小。倭刀虽利,在坚船利炮面前又岂能展其锋?倭贼行止全凭船舶,只需摧毁其船队,彼等便如无足之人,破之易如反掌!” “项公,你方才所说的颇有道理,但我眼下没有精通火器水战的将佐,也没有可用的船舶。”张经脸上露出难色来。 “两浙乃是僻海之国,岂会没有船只的道理!”项高慨然道:“若是张大人信得过,老朽愿意筹措船只,兴建水师,至于火器水战之事,老朽向大人愿举荐一人!” “哦?项公举荐何人?”张经饶有兴致的问道。 “胡可?” “胡可?”张经回忆了一会儿问道:“这是何人?” “他原本是宁波观海卫百户,因为在双屿、鸟仔溪几次大捷中立功,升迁为浙江都指挥佥事。后因为朱大人的事情被牵连入狱,出狱后先是出使安南,回来后在宁波抵御倭寇入侵时伤了右手,后来便一直赋闲在家。此人世代将门,对于倭寇、火器十分精通,若是让他指挥舟师,定然能击破倭寇!” “嗯!”张经微微点了点头,项高举荐心腹倒也在他意料之中,毕竟他提出的“大炮巨舰破倭”之策以前也从来没人提过,如果用别人来实施,做的好了功劳是别人的,做的不好要吃板子,这种事情换了谁都不肯干,肯定要用自己信得过的人。 “项公,你方才说的干系太大,要不你现在我幕府中做个参赞,先找两三条船试一试,看看可行与否再说,如何?” “多谢大人!” 台湾,淡水。 舰队进入海湾的时候,黄昏已经降临,蓝黑色笼罩了整个天幕,与远处的山脉连成一片。周可成站在艉楼上,凝视着河口土丘上的炮台,炮台镂刻在夜星之间,映衬着炮台上闪烁的火光,淡水河两岸的灯光连成一片,看着这幅熟悉而又陌生的景象,周可成又是感慨又是骄傲,这一切都是自己双手创造而成的。 “一晃已经有半年没回来了呀!”一旁的小七感慨道。 “是呀!”周可成叹了口气:“又多了许多灯光,想必人口、工厂、船厂都多了不少吧!” “嗯,这次剿灭曾一本送了那么多工匠回来,想必杨彻可以少叫两天苦了!”小七笑了起来:“我在淡水的时候,每三五天他就跑到我叔叔那儿要人,要粮食,要鱼干,好像整个淡水就他一家船厂一样!” “呵呵!”周可成笑了起来,小七的抱怨虽然有些促狭,倒也距离事实不远,相比起铁厂、工具厂、砖窑起来,杨彻的济源号在兰芳社里处于一种颇为特殊的地位,生产任务最重、最紧;资源分配最倾斜;资格最老;但是没有任何现金流收入——造出来的船只都编入了兰芳社的舰队,没有卖出去一条,自然没有现金收入。曾经管理过硝石作坊这个兰芳社赚钱大户的小七自然有时候不无微词。 炮台上传来号角声,那是守军在向归来的舰队致意,长须鲸号也响起号角声回应。“也许礼炮会更好些!”周可成暗想,但旋即他便改变了主意:“不过眼下硝石还是太紧张,还是节约些比较好!” 随着舰队向泊地航行,河面上的小船越来越多,为了避免碰撞,这些小船开始向河面两侧航行。在艉楼上周可成可以看到有不少是土著的独木舟,他们举着各色各样的水果向船上的水手们高声叫卖,甚至还有妓女解开上衣,袒露出胸部来,看到这一切,周可成觉得心中生出一股暖意——这是我的地盘。 当长须鲸号靠上码头时,天已经完全黑了,雾气是如此的浓重,以至于只能看清圆堡上的灯火。周可成走下跳板,看到迎接自己的人们——莫娜站在左侧第一个,一身长袍,目光中满是欣喜,兴许是因为许久没见的缘故,周可成觉得相比起几个月前自己的前卫队长变得更有魅力了。 “莫娜,听说你这次去北大年除了锡锭还给我带回了一个新鲜玩意?”周可成笑嘻嘻的问道。 莫娜一愣,旋即笑了起来:“是呀,为了这个家伙这趟我们可少赚了不少!” “不要紧,会有人替我们补上的!”周可成笑道:“葡萄牙人摆了那么大的阵仗来追捕他,最糟糕的情况我们也可以把他卖给葡萄牙人,对吗?” 第两百七十五章新方法 众人笑了起来,气氛轻松而又快活,周可成点了点头:“从摇晃不定的甲板上回到坚实的地面,这感觉还真不错。现在我先回到圆堡吃顿好的,安慰一下被咸鱼干毁掉的肠胃。莫娜,一个时辰后你带那位王子来我的房间!” “王子殿下,首领要见您,请随我来!” 女船长的声音充满了喜悦,阿劳丁能够感觉到这绝非伪装,显然这是因为那个召见自己的男人。此时他的心里竟然有一丝妒忌,旋即阿劳丁便感觉到了这一点,冷笑着自嘲道:“一个阶下囚居然还有心思因为一个女人而妒忌,看来自己这些天还是过得太舒服了,还真忘记了眼下的处境!” “遵命!”阿劳丁站起身来,莫娜却没有让开路,他诧异的停住了脚步,发现对方的目光落在自己腰间的双剑上。他尴尬的笑了笑,驯服的解下腰间的佩剑,莫娜这才做了个请跟随我的手势,向外走去。 屋外的空气很潮湿,脚下路面的鹅卵石又湿又滑,道路和房屋都笼罩在迷雾之中。阿劳丁盯住住莫娜的背影,紧随其后,虽然他已经不是第一次来到这个陌生的城市,但是他还是有点不自在,他能够感觉到陌生人的视线落在自己身上,警惕而又怀有恶意。更糟糕的是他不知道即将面对着自己的是什么,他唯一能做的只有拉紧斗篷,加快步伐,跟上前面的人。 圆堡的门口有一对卫兵,在检查过莫娜的通行牌之后,放其如内,阿劳丁惊讶的发现不远处的工坊灯火通明,隐约可见铛铛的声响。这是一个忙碌而又富有侵略性的城市,和那些葡萄牙人一样。 砰砰! 莫娜敲了两下房门,随即门内传出一声略带几分慵懒的声音:“是莫娜吗?进来吧,门没有锁!” 阿劳丁看着房门被推开,一个身材高大的男人坐在书桌后,旁边放着一些盘碟,和几张图纸,一个粗手大脚工匠打扮的男人站在一旁,正在向那个坐在书桌后的男人解释些什么。那个身材高大的男人向莫娜点了点头:“我这里还有一会儿,你们稍等一会!” 虽然听不懂周可成说的什么,但阿劳丁依旧从莫娜的举动里猜出了七八分,只见女船长轻松的走到书橱上抽出一份图册翻看着,而那个男人依旧在听着部下解说,不时点点头,便好似阿劳丁是一个透明人一样。他有些尴尬的将目光转向四周,房间几乎没有任何装饰,与其说属于一位上位者还不如说一位学者,到处是书本和卷轴,难道这个什么兰芳社的首领是一个书虫?阿劳丁疑惑的想。 “您看,这就是我的想法!”那汉子终于完成了自己的报告:“我想这么做有两个好处:第一打制起来简单多了;第二可以大大降低铳管炸裂的可能性!” “嗯!”周可成点了点头:“你的意思是在铳管外不再用铁板包裹,而是用铁条螺旋形包裹起来?” “正是!” 周可成没有说话,低头细看起图纸来。原来兰芳社打制铳管的办法与明代打制其他管状火器的办法差不多,都是首先取两块薄铁板,将其中一块烧红,卷到一根笔直的钢棍上,然后锻打热处理,完事把钢筋抽出来便得到一根铳管,再用另一张薄铁板再将其包裹,两张铁皮的接口要错开180度,最后再将内壁挫光滑。而这匠人建议的新办法则是制成铳管之后,将一根长铁条螺旋形缠绕于铳管之上。显然第二种办法打制的铳管更加坚固,不易爆裂,但更容易漏气。 “这样吧,你照着第二种办法打制几根铳管送过来,先比较一番再说!” “是,大掌柜的!”那工匠躬身退下。周可成抬起头来,看了看正无聊的左顾右盼的阿劳丁,笑了起来,他走到阿劳丁面前:“王子阁下,很抱歉让您久等了,现在让我们来看看敝人有什么能为您做的呢?” “立刻送我去伊斯坦布尔!”阿劳丁几乎脱口而出,不过他还没有蠢到那种地步,他站起身来,恭敬的答道:“周先生,我必须向您表达谢意,您的部下两次救了我的命,一次在海上,一次在北大年。” “是吗?”周可成目光转向莫娜,当得到肯定的回答后他笑道:“这是应该的,我们兰芳社是正经买卖人,从一个港口航向另外一个港口,带来所急需的货物,对于我们来说任何愿意付钱的人都是顾客,是衣食父母。”说到这里,周可成稍微停顿了一下:“包括葡萄牙人!” 阿劳丁很清楚对方还没有说出来的潜台词——如果自己不能给出满意的价钱,面前的这个正经商人就会把自己以合适的价格出卖给葡萄牙人,这倒是在他的意料之中。从能够记事起阿劳丁就明白一个道理——世间万物都有一个价码,哪怕是亚丁苏丹国的第一王子。 “周先生!”阿劳丁的脸上露出了迷人的笑容:“我想提醒您一点,我很在乎自己这条命——比葡萄牙人在乎多了。无论葡萄牙人出多少钱,我都能出双倍!” “那太好了!”周可成笑了起来:“和像您这么慷慨的顾客谈生意总是这么愉快。那么现在,我们可以讨论下一个问题了?你想要什么时候回去?” “越快越好!”阿劳丁毫不犹豫的答道:“您应该很清楚,对于我这样的人来说,时间非常宝贵!” “您希望继续前往伊斯坦布尔的航程?” “是的!”阿劳丁点了点头,他心里清楚这个没有什么好隐瞒的:“葡萄牙人已经从某个内奸口中知道了我的计划,他们一定会想尽一切办法来破坏这个计划,所以我必须——” 第两百七十六章推断 “必须在葡萄牙人拿出应对方案之前赶到伊斯坦布尔?”周可成笑道:“我猜的对吗?” “没错,就是这个意思!”阿劳丁点了点头。 “如果是这样的话,那我就只好强迫您在这里呆上一段时间了!”周可成笑着摆了摆手,示意阿劳丁稍安勿躁,听自己说下去:“不要着急,王子殿下,我并不是想要阻止您的计划。对于我来说,葡萄牙人也好、您也好都是我可能的贸易伙伴,我的立场是中立的,我阻止您这么做的唯一原因是出于对您个人安危的考虑。” “对我个人安危的考虑?”阿劳丁瞪大了眼睛:“您是说前往伊斯坦布尔路上会很危险吗?这个请您不用担心,这一次我不会给葡萄牙人伏击我的机会的!” “我不是说葡萄牙人,王子殿下!” “那你是说柔佛、北大年这几个小王国?”阿劳丁笑了起来:“那就更不用担心了,这一次我会直接从巴塞前往古吉拉特,他们不会有机会的。” “王子殿下,恐怕您这一次不会有机会踏上前往伊斯坦布尔的旅程了!” “你这是什么意思?” “很简单,我认为这次袭击幕后的真正人物不是别人,是您祖国的一位实权人物,很可能他的地位还要比您高,是他不希望您的计划成功,也是他将您的计划和行踪泄露给葡萄牙人。如果这次您回去后还坚持要实施这个计划的话,我想您是没法活着踏上前往伊斯坦布尔的船了!” 阿劳丁的脸色突然变得极为难看起来,几分钟后他突然笑了起来:“周先生您真是一位爱开玩笑的人,今天是我和您第一次见面,您怎么知道我的祖国会有一个实权人物不希望我的计划成功?还在我的地位之上?要知道如果计划成功的话,真主的信徒将会击败异教徒,亚齐苏丹国将会控制马六甲海峡,建立从未有过的伟业——” “在这个过程中您祖国的高层也会赢来一场大洗牌,很多人会失去自己的地位、财富甚至生命。那些在这场洗牌中可能受到损害的人会怎么做?是的,您的计划很伟大,但每个人首先得为自己的老婆、孩子、家族着想,王子殿下,我说的对吗?” 周可成的回答就好像一把快刀,将阿劳丁滔滔不绝的演讲一刀两断,在周可成平静的凝视下,阿劳丁终于低下头,低声道:“是的,你是从什么地方判断出来的?” “阿劳丁王子,您今年应该有三十岁了吧?” “是的,我今年三十一岁!” “很好,您的父亲现在至少也有四十六岁,这已经进入暮年了,而您是他的第一顺位继承人。前往伊斯坦布尔的旅途充满危险,为何一个已经迈入暮年的国王会把自己的第一继承人派去执行一个如此危险的任务呢?” 阿劳丁张了张嘴,答道:“苏丹阁下希望让伟大的哈里发感觉到他对安拉仆人的忠诚和诚意,所以派我前去。” “这是个不错的理由,可为什么不先派一个身份高贵的使者前往伊斯坦布尔建立联系,然后再派出您亲自前往吗?我想您应该不缺叔叔或者弟弟吧?从贵国到伊斯坦布尔往返至少要一年半时间吧,这么长时间不在故国,假如您父亲发生什么意外,那谁继承大位呢?选择您前往,如此重要的消息却泄露给了死敌,这么多事情发生在一起,难道只是凑巧吗?” 屋子里一片死寂,阿劳丁低着头,脸上青筋暴露,一颗颗冷汗从额头上渗了出来。周可成微笑看着对方,而完全没有听懂方才两人说些什么的莫娜则惊讶的看着阿劳丁,她可记得这位逃亡王子在北大年那样的险境依旧表现得那样的镇定,眼下却好似变了一个人,刚才周可成都说了些什么呢? “周先生!”半响之后,阿劳丁重新抬起头来,目光茫然,已经全然变了一个人:“您觉得我现在应该怎么做?” “这不重要,重要的是您想要怎么做,是放弃这个计划回去做您的王子还是其他?说实话,现在放弃已经有点晚了,在争夺王位的战争中没有退路,失败者只有死路一条!”周可成答道:“说实话,您制定了一个伟大的计划,假如这个计划成功,您会创造历史,亿万人的命运会因为您而改变,千百年后您的名字将会被冠以‘大帝’、‘征服者’之类的头衔。但是要实现这个计划,现在您的实力还不够,远远不够。要知道,很多时候准备不充分比什么都不做还要糟糕得多!” 听了周可成的话,阿劳丁的眼睛里渐渐地露出光来:“那您说怎么样才算够?” “至少,至少成为苏丹吧!名副其实的苏丹!到了那个时候,你才勉强有资格执行这个计划!”周可成笑了笑:“幸好您还年轻,如果您成为苏丹,将有足够的时间来完成这一计划!” “成为苏丹?”阿劳丁突然笑了起来,声音低沉:“看来还是绕不开这个呀!” “当然无法绕开!”周可成敏感的察觉到了对方没有说出来的那些:“山羊和兔子可以依靠青草为生,但雄狮却只有吃肉。您既然生于这样的家庭,又有这样的才能,就绝无可能能够渡过平凡的一生,哪怕您真的这么想,别人也绝不会允许!” “你说得对,周先生!”阿劳丁点了点头,目光变得坚定了起来,他直视着周可成的眼睛:“那么您是谁?您打算怎么对我?” “我是谁?”周可成笑了起来:“如您所见,我是个商人,也是个好人。我很愿意为您做点什么,当然,如果您愿意接受的话!” 第两百七十七章杭杜阿 “商人?”阿劳丁的脸上露出嘲讽的笑容:“拥有舰队、军队、城堡、大炮的商人?” “是的,葡萄牙人也拥有这一切,但他们不是商人吗?”周可成笑了起来:“毕竟这个世界很危险,只有紧握宝剑,才能安享财富!” “只有紧握宝剑,才能安享财富!”阿劳丁重复了一遍周可成的话:“说得好,周先生,我什么时候可以回亚齐?” “随时!”周可成答道:“不过我建议您在我这里多住一段时间,等到明年的一二月份,那时候的风向更加有利一些!” “明年一二月份?”阿劳丁皱起了眉头:“要等这么久?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您的船很不错,即便是逆风也可以航行!” “您说的没错,但那样对船员来说太辛苦了,速度也太慢!”周可成答道:“如果您坚持要立刻回亚齐的话,没有问题。不过我只能派给您一条两桅船,上面只有一百名卫兵,恐怕这会有失您的身份!” 阿劳丁没有说话,不过他能够从对方委婉的话语上听出下面隐藏的某些坚硬的东西——在北大年为了摆脱葡萄牙人的追击,他不得不舍弃掉三条加莱帆桨船和四百人,算上先前在遭遇伏击时失去的有五条船和六百人,人数虽然不多,但都是阿劳丁的亲信和其生母部落招募来的精锐,可以说是他的死党。如果自己在返回亚齐时无法拿出足以弥补这么大损失的成果,将会是极其不利的。 “那好吧,作为一名客人,服从主人的安排是明智的选择!”做出了决定的阿劳丁显得轻松起来:“不过我希望能够以一个武士的身份待在您这里!” “武士?” “没错!一来可以对我的身份保密;二来我希望能够从您这里学到一些东西!” 周可成看了看对方的眼睛,希望能够看出对方心里想的什么,但他发现自己做不到,最后他点了点头:“没有问题,那我应该怎么称呼您呢?” 阿劳丁稍一思忖笑道:“就叫杭?杜阿吧!” “杭?杜阿?” “没错,这是我国民间传说中的一位英雄人物,我少年时最为崇拜他,据说他活了三百岁,就用这个名字吧!” “活了三百岁?”周可成闻言一愣:“这个应该是假的吧?” “谁知道呢?”阿劳丁笑了起来:“据说年轻时就曾经率领马来人打败过蒙古人,还作为使臣前往大明,为马六甲苏丹娶得大明公主为妻,暮年时还率兵打败过暹罗人和葡萄牙人的入侵,据说他攻无不克战无不胜,是马来人最伟大的英雄!” “那这位英雄最后结局如何了呢?” “末代的马六甲苏丹马赫穆德觊觎宰相的美丽女儿,听信谗言,不听杭?杜阿的谏言,杀害了宰相。愤怒的杭?杜阿诅咒苏丹必将遭受真主的诅咒,弃官离开宫廷回到了丛林之中,几年后马六甲就被葡萄牙人攻陷了,苏丹逃出马六甲,不久就死了,而杭?杜阿也许还生活在丛林之中!” “很不错的故事,就叫这个名字吧”听到这里,周可成已经猜出了几分阿劳丁的心意,受到连续打击的他感觉到前途渺茫,希望从这位本民族的英雄名字中汲取某种超自然的力量来帮助自己,周可成站起身来,拍了拍对方的肩膀:“杭?杜阿,相信我,你虽然活不了三百岁,但还是有机会把葡萄牙人赶出马六甲的!” “这是个狡猾而又危险的家伙!”阿劳丁的背影刚刚从门口消失,莫娜就低声说:“也许我在信里写的还不够清楚——” “不,你写的很清楚!即清楚又流利,通过这封信我很清楚这是个什么样的家伙。来,坐下说话!”周可成指了指书桌旁的一张圆凳,一边给莫娜倒了一杯茶水:“莫娜,我第一次发现你居然还有这方面的才能,看来我应该让你来做我的书记,而不是逆戟鲸号的船长!” “谢谢!”莫娜脸色微红的接过周可成递过来的茶杯:“那您为什么还对他这么信任?” “莫娜,我身边的绝大多数人都狡猾而又危险,我别无选择!”周可成摊开手:“你难道忘了我们第一次见面是什么样子吗?你腿上有伤,三天未曾进食,可手里依旧紧握着镶嵌着燧石片的木刀,用那玩意你能够一下子把我脑袋砍下来!可我递给你的可是汤勺!” “多谢您的信任,可是这个人——” “不,莫娜!”周可成站起身来:“不是我给你信任,我的信任是你用自己的行动挣来的,事实也证明我是对的。我是个商人,若想谈成一笔生意,那总得有一方主动伸出手来。在阿劳丁身上,我愿意做主动的一方!” “可是他会把您、还有兰芳社扯进麻烦里,就和他在北大年做的一样!因为他,我损失了三分之一的锡锭,这是很大一笔钱!” “可他不是用宝石补偿了我们的损失吗?莫娜,你要明白葡萄牙人是很好的贸易伙伴,但也是危险的敌人。如果有可能的话,他们一定会想方设法把我们从海上赶出去的,独吞利润,现在他们还没有找出和明国直接贸易的渠道,所以他们必须通过我们,但假如有一天他们打通了这条渠道,那情况就不一样了!” “不一样了?” “没错!你去过北大年,应该听说过葡萄牙人在马六甲所做的一切,他们已经控制了从东方前往印度和欧洲最便捷的航道。如果他们可以和明国直接贸易的话,就完全可以把我们一脚踢开,独占东方贸易的丰厚利润,你想象一下,这是什么后果?” “可大明不是拒绝和不是藩属国的商人直接贸易吗?” 第两百七十八章垄断 “应该说大明现在还拒绝和不是藩属国的商人直接贸易!”周可成纠正道:“但事情总会发生变化,葡萄牙人控制着通往欧洲、印度的航路,又控制了南洋的香料,他们有黄金和白银,对于朝廷来说与葡萄牙人直接进行贸易是有利可图的,对于葡萄牙人也是如此,一件对双方都有利的事情总会有人迈出第一步的。” “那我们可以和葡萄牙人开战!”莫娜有些慌张的答道:“如果他们敢这么做,我们就封锁港口,摧毁他们的舰队!” “开战解决不了问题!”周可成苦笑道:“我们也需要他们从欧洲和印度运来的商品,总不能一边打仗一边做买卖吧?而且我们能怎么做?难道封锁珠江口、泉港?这只会引来朝廷的干涉!至于马六甲就更不可能了,淡水距离那里太远了,至少暂时我们没有能力封锁葡萄牙人的港口。” “那我们应该怎么做?”莫娜无奈的问道。 “很简单,我们也必须拥有自己通往印度和欧洲的航道——不受葡萄牙人威胁的航道!”周可成摊开一张地图,点了点笑道:“葡萄牙人想办法和大明直接通商,我也在想着打通前往印度和欧洲的航路,如果能够打通这条航路,那我也可以把葡萄牙人一脚踢开,垄断这条利润丰厚的航线了!” “难道您真的打算支持那个阿劳丁击败葡萄牙人,控制马六甲?” “不!”周可成笑道:“我没有这个能力,即便有我也不会这么做。你看从大明前往印度有两条航路:马六甲海峡和巽他海峡。马六甲现在由葡萄牙人控制着,而巽他则是由那个亚齐苏丹国控制,他们相互仇视,这样的情况是最好的,假如亚齐苏丹国真的控制了马六甲,那他也会像葡萄牙人一样的蛮横凶残的。” “那您为什么要优待那个阿劳丁?” “莫娜你想想,如果我们可以在巽他海峡附近获得一个港口,哪怕只是一个商站,那么每年我们就可以派出一个满载着生丝、白糖、瓷器等货物的舰队前往那儿,在那儿与印度和阿拉伯商人直接交易,你说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情? “我们会赚很多很多的钱!” “没错,但不仅仅如此!”周可成笑了起来:“你看,虽然葡萄牙人走马六甲的路线会更短一点,但相比起前往明国的航程来这点距离算不了什么。他们要想获得东方的商品,就必须从我这里进货,我完全可以把价格抬高到让他们的贸易商无利可图的地步!没有利润,葡萄牙人就必须缩减在马六甲和果阿的军队数量,而没有足够的军队,他们是无法在满怀着恶意的当地人中间生存下去的,而我就可以一点点的把葡萄牙人的势力排挤出去了!” “排挤出去?”莫娜重复了一遍周可成的话,她对这个陌生词汇背后的意思还是有些不明白。 “对,是排挤,而不是夺取!兰芳社与葡萄牙人存在竞争关系,但主要还是合作关系,我们要排挤他们,但并不打算消灭他们,因为这对我们更不利!”周可成开始耐心的向自己的部下解释起来:在西班牙人抵达马尼拉之前,葡萄牙人是唯一一个来到东亚的欧洲商人。显然在短时间内周可成没有能力派出舰队前往欧洲,更不要说新大陆了。但兰芳社要想发展壮大,却有一个巨大的拦路虎摆在前面——缺乏通货,或者说缺乏货币。 对于生活在信用货币时代的现代人来说,缺乏货币是一件荒谬可笑的事情——货币不就是政府印钞机印出来的纸吗?对于普通人来说也许会缺钱,但市场怎么会缺钱?中央银行有无数种办法无中生有的变出钱来!但许多人却忘记了在人类历史的绝大部分时间里货币等于贵金属,至少与贵金属是挂钩的。直到本世纪七十年代布雷斯顿森林体系崩溃解体之前,占据世界主要经济地位的西方国家的货币都是与美元挂钩,而美元则是与黄金挂钩,从某种意义上讲这些货币都可以认为是一种黄金兑换卷,既然黄金是有限的,那么货币自然也是有限的了。 如果翻开一本十六世纪西方关于当时中国社会的书籍,在开头作者都会异口同声的惊叹这个国家的富裕,市场上摆满了各种各样精美的商品,而且价格便宜的惊人,只要运回欧洲立刻就能大发其财。然后他们就会感叹生活在这样一个国家将会多么幸福云云。这里面固然有我国当时手工业水平冠绝全球,还有另外一个原因——中国自古以来就是一个贵金属匮乏的国家,相比起刚刚发现新大陆,将海量的金银运回,发生了价格革命的西欧,在大明贵金属的购买力要高得多,自然这些欧洲商人们会觉得这里的商品物美价廉了。 但这对于周可成来说就是一个大麻烦了,要进行大规模的商品交易,就必须有一个稳定的货币体系,物物交易是走不远的。但问题是任凭周可成有天大的本事,他也没办法在十六世纪的东亚从无到有建立一个信用货币体系——拜大明所赐,纸钞在全体大明人民的心里和白抢没区别了,周可成又没有后世美帝那样有一打航母在为自己的印钞机做信用支撑,摆在他面前的路只有一条——铸造贵金属货币,从中间揩油,收点铸币税。但要这么做,首先就要有足够的贵金属储备,相比起大明海量的经济规模,仅凭日本和台湾这点金银矿不过是杯水车薪,大头还是得指望欧洲商人从新大陆运来的白银,所以周可成最多只能把葡萄牙人排挤走,却不能与其撕破脸——谁知道荷兰人和西班牙人啥时候才来中国的,要真撕破脸了,他从哪里找这么多金银来铸币维持自己的贸易体系呢?总不能一路杀到新大陆自己开矿吧? 第两百七十九章会面 听了周可成这一番解释,莫娜懵懵懂懂的点了点头,对于一个几年前还在山间射猎的土著少女,这些实在是太过于深奥了。她敬佩的看了一眼周可成,低声道:“你知道可真多!” “也没有什么,以前在书上看到的!”周可成打了个哈哈:“你明白了吧,这个阿劳丁对我们可是个宝贝,有了他,我们就可以在巽他海峡打下一个钉子,将来可有大用。你这次在北大年救下他,立了大功!” “其实当时是被这家伙耍弄了,我还以为是当地的蛮子要抢船上的货!”莫娜恨恨的说,旋即笑了起来:“现在回想起来还有些恼火!” “这也不能怪你,这阿劳丁着实是个厉害角色,换了我在你这个位置上也只能这么做。不过也没什么,他那时候耍弄你,将来我们再耍弄他,海上不就是这个样子,只要最后算总账划得来就好了!”说到这里,周可成稍微停顿了一下:“不到最后亮牌的时候,谁又知道谁赢谁输呢?” 艋舺。 号角声响起,在神树上栖息的鸟儿受惊,纷纷飞起,形成一片白色的云彩,遮掩天空。 “周大掌柜回来了,我要去一趟淡水,要过一段时间才会回来,不在的时候这里的事情就交给你们几个了!”阿坎的头上戴着一顶金冠,下巴蓄了一圈胡子,看上去威严了不少,他对自己的部下说道:“记住,裁判时要公正的对待所有部落,明白了吗?” “是,王!”土著武士们纷纷鞠躬。 “嗯!”阿坎点了点头,转身上船,在他的背后,几个挑夫背着箱子也上了船。铁锚带着河泥离开水面,船帆升起,长桨拍打河水,“神树”号离开岸边,向下游驶去。 阿坎站在船舷旁,艋舺正在缓慢的离自己而去,虽然还无法与大明的城镇比拟,但在神树下已经有了庙宇、商铺、仓库、码头、工坊、自己和追随自己的侍从的住所,甚至还有一道围墙和壕沟,在那些没有去过大海对面的土著部下眼里,这已经是一座雄伟的都城了。每当看到这一切,阿坎的心里就充满了自豪——这一切都是属于我的! 但在阿坎的内心深处始终笼罩着一层乌云,他很清楚自己所拥有的一切都笼罩在某个人的巨大背影之中,武器、工具、技术、新生的艋舺王的一切都依赖于兰芳社的输入,尤其是铁器,土著武士们在使用了铁斧、钢刀和铁矛之后,就再也无法忍受石斧、石刀和鹿角长矛了,他们渴望能够像兰芳社的雇佣兵一样,手持钢刀,身披铁甲,背着角弓和鸟铳,去征服、去掠夺。即便是他们的王,阿坎也不得不屈从于他们的要求。因此当得到周可成回到淡水的消息之后,他就立刻乘船返回淡水,他决定要和对方好好谈一谈。 “王,甲板上面风大,您先回舱里面休息一会儿吧!”一个声音从背后传来,阿坎回过头来,看到一张威武的脸,他点了点头:“等会吧,我想再看看我的都城!” 淡水。 “快,快一点,别偷懒!皮子紧了,要吃鞭子吗?”监工大声喝骂,皮鞭在头顶上飞舞,撕裂空气,发出尖锐的声响。 对于这一切董大很熟悉,只不过以前他是挥舞皮鞭的一方,而现在他是被抽打的一方,味道迥然不同罢了。 来到台湾之后,俘虏们就被按照年龄、技能区分开来,拥有技术的被工厂吸收,没有技术但没有做过海盗,或者罪行较轻的则被送到农庄和甘蔗地里干活,没有技术又是海盗出身的则被送去挖土——用周可成的话说就是“基建工地”,董大伤好后就被送到这里,他只能像没有做海贼之前那样拿起锄头,挖起土来。他曾经想过逃走,但很快就放弃了——以做海盗多年累积经验,董大很快就发现自己应该是在海外某个大岛上,没有大船、没有海图,就凭自己一个人是绝不可能逃回大明的;而且周围都是满脸刺青的蛮子,语言都不通,逃出去多半也是死路一条。 既然无法逃走,就只能低头干活了,伙计虽然辛苦,但气候温和,不用担心挨冻,监工们虽然凶恶,但并没有刻意的虐待工人,更没有克扣伙食,他们吃的甚至比大明的绝大多数农民还要好——掺了各种薯块的米饭、鱼和贝类、蔬菜的大杂烩、有时候甚至还有一些动物内脏,管够。这对于终年不见荤腥,忙时才能吃两顿干饭的底层农民来说无异于是天堂了,很快人心就安定下来了。 但是今天董大却感觉到了一丝异常——工地周围多了许多卫兵,而平时只有几个拿着棍棒的看守;在一旁的大树下还摆放了桌椅,搭起了一个棚子,莫非有什么大人物要来了随即董大便失笑起来,谁来与自己又有什么关系?自己下半辈子估计就和这锄头柄打交道了,最好也不过是被放出来在这荒岛上开垦几亩荒地当个农夫而已。 啪! 一声刺耳的鞭声在董大头顶响起,董大下意识的缩了一下脖子,看到看守那张凶恶的脸:“发什么呆?快干活,不然下一鞭子就抽你头上了!” “是,是!”董大赶忙用力挖了起来,这个时候可强项不得。 “阿坎,你看!”大树下周可成指着不远处正在平整的荒地对一旁的阿坎笑道:“等到这个工程完工,你们铁器供应的问题基本就能解决了!” “什么意思?”阿坎有些迷惑的看着不远处正在忙碌的人群,这些与铁器又有什么关系? “这里即将兴建一整套高炉、加热炉、炼焦炉、轧制、锻造,设备以及相关厂房。”周可成得意的笑道:“等到这一切都完工了,以后你想要多少铁器就有多少铁器,价钱也可以便宜一半!” 第两百八十章金瓜石 “想要多少有多少?价钱还可以便宜一半?”阿坎身子晃了一下,他在路上花费了多少心思来准备说服周可成,还准备了一个杀手锏。却没想到见面后自己刚刚表明来意,对方就把自己带到这片荒地旁,指着荒地说自己要多少铁器就有多少铁器,价钱还可以便宜一半。这让他有种蓄足全力却一拳打到空处的难过感觉。 “没错!”周可成全然没有感觉到阿坎的一样,兴致勃勃的指点着荒地笑道:“你去过明国那边,应该知道我们兰芳社卖给你的铁价大概是那边的三倍,这也是没有办法,我们这里的铁砂、煤炭都是从海外运来的,加上炼铁的工艺也一般,成本要高得多。不过这一套设备如果起来了,成本至少可以压到现在的一半,卖给你的价格自然也就降下来了!说来也要感谢灰发,他在东山岛那边拿住了贼首的船,银子和俘虏都有不少,要不然我也未必有人力物力搞这个!” 阿坎脑子里一片混乱,周可成那一堆絮絮叨叨的全然没有听进去,周可成说了一阵才发现不对,回过头看问道:“阿坎,你怎么了,身体不舒服吗?” “不,没有!”阿坎强笑了两声,他犹豫了一下问道:“周先生,我这次来还有一样东西,想要和你商量一下的!”说到这里,他轻拍了一下手掌,道:“把那东西抬上来吧!” “是!”阿坎身后的两名土著随从应了一声,抬上来一只木箱来,便退了下去。阿坎打开箱盖:“周先生,你看!” 周可成低下头,脸色一下子变得凝重起来:“这,这是从哪里找到的?” “是一个新征服的部落里得到的!”木箱里是几块形状不规矩的金块,阿坎随手拿出一块:“据部落里的人说,这些金子是他们从不远的一个山坳溪流里发现的,溪流里的金沙也很多,他们称那个山坳‘goubenna’,即有金子的地方!” “有金子的地方?在哪里?” “东北面,沿着河流逆流而上,非常崎岖险要的山区!” “金瓜石,肯定是金瓜石!”周可成的脸上泛起一丝激动地红晕,这应该就是历史上著名的金瓜石金矿,即基隆金矿。这个金矿虽然没有佐渡岛金山蕴藏那么丰富,但全盛时期一年可以产出两吨黄金,号称亚洲第一金都,最要紧的是就在台湾,不用担心别人和自己来抢。 “我打算自己来开采这个金矿!”阿坎的声音不大,但却极为坚定。 “自己开采?”周可成一愣,旋即脸色变得有些难看:“你这是什么意思?” “没有什么意思?”阿坎沉声答道:“我需要一条稳定的财源来稳定王国,每年我向你购买那么多货物,而我能够卖给你的货物却要少得多,我必须有一个财路来补足这个缺额!” “这家伙学的倒是真快!”周可成暗自感叹,不过他也猜出了阿坎的真正目的,对方肯定是要与自己达成一项交易,否则他完全没必要向自己吐露发现金矿这件事实,来个闷声大发财。 “说吧,要什么条件你才愿意让我开采这个金矿?”周可成合上木箱,一脚踩在箱盖上。 “鸟铳,我也需要鸟铳!”阿坎笑道:“如果你同意的话,我可以同意你在新开采的金矿里占三成的份额。” “五成!” “最多四成!” “好吧,成交了!”周可成笑着伸出了右手:“说实话,你总是能给我带来惊喜!” “你也是的!”阿坎握了一下周可成的手:“比如眼前这些,什么时候能够出铁?” “不知道,台风和雨天会影响工程的进度,如果顺利的话今年底明年初吧!”周可成笑道:“你的王国现在怎么样了?” “我的人已经翻过了阿里山,看到了对面的大海!”阿坎骄傲的说道:“不过你的分割太偏心了,把平原都划给了疤脸,划给我的都是山林!” “别这么说,山里才有金矿,再说这个世界还很大!”周可成笑道:“接下来我打算往倭国发展,如果你愿意派出军队的话,我可以在那边给你补偿!” “派出军队?”阿坎瞪大了眼睛,旋即笑了起来:“周先生,你在开玩笑吗?” “你看我这样子像是开玩笑的样子嘛?” 阿坎脸上的笑容消失了,他变得严肃了起来:“周先生,我不是傻瓜。是的,我的人称我为王,但是我清楚并非如此。我下辖的人连婴儿都算上也不会超过十万人,这还没有大明一个县官多。你让我派出军队去倭国,我能有多少人可以死?” “用不着多少,一千人就足够了!我来到这里之前你们每年出草死掉的都差不多有这么多了!”周可成笑道:“你难道没发现这两年各个部落的人口都在增长?有了铁器、学会牛耕,每个部落的食物都充足了,死于饥饿和战斗中的人都变少了,我敢打赌,十年后你的王国会变得更加繁荣昌盛的!有人会死去,但是更多的人会生出来,用自己的生命为后代换来更好的生活,难道这不是一个勇士应该做的吗?” 阿坎犹豫了一下,问道:“我可以先问问你说的补偿是什么吗?” “首先是军饷,还有战利品!你可以问问灰发他们在这次远征中他们得到了什么,他们在这个岛上一辈子也得不到这些。我打算在倭国建立一个城市,哪儿将成为众多商品交易的中心,你的人在那儿可以获得更多的机会,过上更好的生活!”说到这里,周可成指了指不远处的一棵树:“哪怕是个侏儒,只要爬上那棵树也能比高个子看的远得多。兰芳社就好比一棵树,如果你现在为他施肥浇水,将来岂不是也能借助他爬的更高?” “好吧,你说的有道理!”阿坎叹了口气:“不过你必须要答应我,要珍惜我的人的血!” “这个你可以放心!”周可成笑道:“如果必须要流血的话,我会尽量流倭人的,那里天天打仗,倭人的血比你的人的便宜多了!” 阿坎听了一愣,旋即笑了起来,良久之后叹道:“是呀,没有兰芳社就没有我的今天,也罢,要出兵的时候提前和我说一声就是了!” “那是自然,鸟铳的事情到年底再说吧,我的工匠已经改进了制造方法,那时候打制的会要更好一些!”周可成笑道,对于阿坎提出的购买鸟铳,他倒是不太在意,随着车床投入使用,制造铳管所需要的人力成本大为降低,如果几天前改进铳管的意见成功的话,鸟铳的自制在兰芳社就已经没有什么问题了,放开出售限制可以拓宽己方的财源;而且土著人不懂得自产硝石,其鸟铳的火药必须向兰芳社购买,无形之间也限制了对方的武力,对周可成来说是利大于弊。 “嗯!”达到了此行的主要目的,阿坎心情变得舒畅起来:“对了,你上次以我和疤脸的名义向大明天子献木,讨取封号,不知道这件事情有回音了没有?” “阿坎,你未免也太性急了吧?这才几天时间呀!”周可成噗嗤一声笑了起来:“你当这是路边的酒馆,丢两贯铜钱过去朝店小二喊一声就有人把酒肉给你送上来了?这是大明天子,是九五之尊,可不是安南,朝鲜那种草头天子,那边的告身封号要多少有多少,我身上就有一个金吾将军在身,平时拿来忽悠忽悠人还凑合,关键时候顶屁用?” 阿坎被周可成这番话说的有些郁闷,反驳道:“左右都是是一个印玺,几张文书,要真有用,你为何不给自己求一个来?” “一个印玺,几张文书?”周可成被说的气不打一处来:“你这话说的好没良心,感情我是给你设下了圈套不成?远的地方你不知道,琉球王你总该知道吧?那琉球王每年啥都不干,舒舒服服的躺在那里每年坐收商税便有数十万两,这么大一块肥肉,若不是大明天子的册封,就凭他那几个鸟兵早让别人灭门了。我是大明的百姓,所以无法得到册封,所以才替你和疤脸奔走求来的,指望将来能够借你和疤脸之力在这里有个歇脚泊船的地方,你若是不想要就算了,那我就只为疤脸一人求便是了!” 第两百八十一章土著 “那是自然,鸟铳的事情到年底再说吧,我的工匠已经改进了制造方法,那时候打制的会要更好一些!”周可成笑道,对于阿坎提出的购买鸟铳,他倒是不太在意,随着车床投入使用,制造铳管所需要的人力成本大为降低,如果几天前改进铳管的意见成功的话,鸟铳的自制在兰芳社就已经没有什么问题了,放开出售限制可以拓宽己方的财源;而且土著人不懂得自产硝石,其鸟铳的火药必须向兰芳社购买,无形之间也限制了对方的武力,对周可成来说是利大于弊。 “嗯!”达到了此行的主要目的,阿坎心情变得舒畅起来:“对了,你上次以我和疤脸的名义向大明天子献木,讨取封号,不知道这件事情有回音了没有?” “阿坎,你未免也太性急了吧?这才几天时间呀!”周可成噗嗤一声笑了起来:“你当这是路边的酒馆,丢两贯铜钱过去朝店小二喊一声就有人把酒肉给你送上来了?这是大明天子,是九五之尊,可不是安南,朝鲜那种草头天子,那边的告身封号要多少有多少,我身上就有一个金吾将军在身,平时拿来忽悠忽悠人还凑合,关键时候顶屁用?” 阿坎被周可成这番话说的有些郁闷,反驳道:“左右都是是一个印玺,几张文书,要真有用,你为何不给自己求一个来?” “一个印玺,几张文书?”周可成被说的气不打一处来:“你这话说的好没良心,感情我是给你设下了圈套不成?远的地方你不知道,琉球王你总该知道吧?那琉球王每年啥都不干,舒舒服服的躺在那里每年坐收商税便有数十万两,这么大一块肥肉,若不是大明天子的册封,就凭他那几个鸟兵早让别人灭门了。我是大明的百姓,所以无法得到册封,所以才替你和疤脸奔走求来的,指望将来能够借你和疤脸之力在这里有个歇脚泊船的地方,你若是不想要就算了,那我就只为疤脸一人求便是了!” “诶!”阿坎赶忙赔笑道:“我方才说的玩笑话,你还当真了,怎得只给疤脸却不给我?这次你去打海贼我可是连自家师傅都给你派过去了,你可不能偏心了!” 周可成冷哼一声:“我啥时候偏心了?就算是偏心也是偏你这边的,马场啥的都放在你的地盘上,只是你不识好歹!” 阿坎赶忙赔笑,两人又闲扯了几句,阿坎突然说:“周先生,我心里始终有一件事情放不下心来,一直没有与别人说,今日说给你听,请你替我开解一番!” “什么事?” “我随您去过几次大明,也和大明的客商打过些许交道。刚开始我觉得大明城郭宏伟,物产丰饶,人物俊秀,简直是人间仙境。但随着交往加深,我渐渐发现你们大明也有穷苦之人,而且这穷苦之人比我们这里的穷人更甚。我们这里的穷人有山泉可饮,有鸟兽可以射猎,若要耕作,田土任其开垦,若要盖屋,山木随意砍伐。而在大明山林土地皆为人所有,穷人除了手足之外便一无所有,只能为人佣工过活。这般看来,你们大明的富贵之人的心肠好生刻薄呀!” “这——”周可成被阿坎问的脸色有些尴尬,强笑道:“那都是大明的事情,与你何干?又有什么好开解的?” “你们大明的富人待自己的同胞都如此刻薄,若是他们看到东番这里土地如此肥沃,难道不会有别的心思?”阿坎问道:“大明天子见了这东番,难道不会出兵攻打?将这里的一切据为己有?” 周可成被阿坎彻底问住了,从历史的角度上看,阿坎的顾虑很有道理,确实台湾的开发和当地土著的被驱赶消灭是一块硬币的两面,作为土著的酋长,他自然要为同胞的利益考虑。但从另外一个角度上看,自从地理大发现之后,全世界已经不存在一个与其他地方隔离的世外桃源,每一个民族都主动或者被动的来到一个残酷的竞技场,失败者的命运是极为悲惨的。即便没有周可成,大陆移民以及荷兰人的涌入也就是不久之后的事情,这一点是任何人都无法阻止的。阿坎唯一能做的只有让自己的民族在这个过程中不那么悲惨,失去的少一些。 “阿坎!”周可成说:“不过大明天子现在不会派兵攻打这里,因为对于他来说,这个岛上的人口很少,也收不到多少捐税,与其派兵攻打然后直接统治,不如接受你的臣服,然后册封你,若是需要什么物产,责令你上贡也就是了,反正他也会给你回赐,与你有利无害。但是——”说到这里,周可成的声音变得严峻了起来:“你的顾虑是有道理的,从长远来看,肯定会有其他地方的人来到这个岛上,这里的气候温和,物产丰富,比如说我就是这样的人。” “不,我没有说你是那种人!”阿坎连忙辩解道。 “我的确不是那种人,但这不意味着所有人都像我这样!会有人过来夺取你们的土地,掠夺你们的财产,奴役你们的后代,这个世界上恶人是很多的。那你怎么办?” “自然是战斗,和他们战斗!”阿坎昂然道。 “但是你比他们弱小!”周可成问道:“比如当初来到这里的不是我,而是另外一群人,他们有和我一样的武器,但却是一群坏人,你说结果会如何?” 阿坎的脸色一下子变得惨白起来,几分钟后他答道:“我会死,我的部落也会被消灭,但我还是会战斗,没有其他的选择!” “是应该战斗,但方式方法却要改变!我来到这里的时候,你的人只有木矛、石斧、鹿角和燧石箭头的弓箭。现在你的人已经有了钢刀、铁甲、角弓,将来还会有鸟铳。你的人民学会了牛耕,人口会变多,你们变强了,将来还会更强。有了大明的册封,你就可以和明国人交流,邀请他们当中的优秀者来到这里,学习他们的长处,还能得到大明天子的承认,成为台湾真正的王。难道这样不比仅凭一个部落的力量去反抗要强得多吗?” 第两百八十二章不速之客 “嗯,我明白了!”听了周可成这一番解说,阿坎眼前一亮:“你说的对,兰芳社是我们真正的朋友,册封的事情一定要成功,多谢了!” “瞧你这话说的,你们需要我的帮助,难道我们兰芳社能够离得开你们的支持吗?”周可成笑道:“大明虽然有千般好处,但对于我们这些海商来说,总是隔着一层的,没有一个官身我们就上不了台面,说白了这次的事情我帮你就是帮自己,我又怎么会不尽力呢?” 送阿坎上了船,周可成回到圆堡,躺回床上。身体疲惫,精神却处于一种奇怪的亢奋状态。他走到桌子旁,给自己倒了一杯蜂蜜酒,一饮而尽。很快酒精就发挥了效力,他迷迷糊糊的进入了梦乡。在梦里一切都会成真,睡前的最后一刻他告诉自己。 中左所。 早晨的阳光穿过窄窗,徐渭伸着懒样起床。听见响动的仆人从外间推门进来,一阵凉风吹来,让徐渭打了个哆嗦。 “岛上早晚还是有点凉呀!”徐渭心想,他站起身,披上袍子,吩咐道:“把早饭放在书房里!” “是,老爷!”仆人应道。 徐渭在中左所的住所算不上华丽,但绝对可以称作舒适。实际上这是一栋为贵客准备的小别墅,有了单独的书房和厕所,还有一个不大的花园,一间凉亭,卧室的窗口可以俯瞰港口。周可成带着自己的徒弟返回淡水后,这里的最高指挥官变成了九指,而还是个半文盲的他根本无力处理众多的宿务,这些任务就落到了徐渭的肩膀上,无形之间就提高了他的地位。乘着仆人准备早餐的功夫,徐渭走到窗旁,一阵海风吹来,将他的头发吹得乱飞,但眼前的风景让他暂时忘记了所有的不适。小别墅位于山坡上,卧室的窗户没有障碍,视野最好,晨光之下,大海、山坡、海船纷纷慵懒的呈现,海面上闪烁着光,好似一面镜子。 真美丽呀,新建的码头旁已经停泊着一条条船只,桅杆仿佛树林,从高处看下去海边的房屋仿佛孩童的玩具,一只鹞子在白垩色的崖壁上空盘旋,张开灰黑色的翅膀,翱翔于天空之中。他将双手扶在窗沿上,将身体微微探出,早起的工匠与商人们已经在街道上行走,来来往往,仿佛一群群蚂蚁。徐渭下意识的伸出右手,攥紧拳头,将一切抓在掌心。 “老爷,早饭准备好了!” 被惊醒的徐渭回到床旁,开始穿上衣服,然后他来到书房里,等待着他的除了早饭还有一叠叠文书和账目,身为兰芳社在中左所最高指挥官九指的首席秘书,他永远都有处理不完的事务。徐渭一边往嘴里塞煎蛋和粥,一边开始处理文书。首先是“森记”的申请书,这家工坊要求把下个月的订货往下推一个月,或者增加人手,这家工坊已经是中左所上的又一个传奇了——与先前的白记铁匠铺子不同的是,“森记”绝大部分产品的买主只有一个,那就是兰芳社自己。但这并不妨碍这家作坊的兴旺,在完成了上一批订货后,从淡水那边就送来了第二批订单——四十台手动车床,以及一批相应的配件,而且预付百分之三十的货款。这一下便轰动了整个中左所,岛上的工匠们都在讨论着这家森记到底生产的是什么玩意,怎么得到了周大掌柜的看重。 知道一部分内情的徐渭飞快的在申请书的末尾写上了不准延迟,令其报上所需人手的批文,盖上自己的私章,然后这份文书将被送到九指那里,盖上公章就将被付诸实施。当然在绝大部分情况下九指都不会否决自己首席秘书的批文。 “怎么样,有什么要紧的公事吗?”九指的声音从门外传来。徐渭赶忙站起身来,看到九指打着哈切走进门:“徐先生,没法子,这中左所的事情越来越多了,让你一个人怕是太辛苦了!” “不,我不觉得辛苦!”徐渭说的倒是真心话,金钱和众人的生命在他的笔下流淌,他从来没有感觉到这么充实,也没有这么幸福过。 “那就好!没有你我还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九指笑嘻嘻的坐了下来,接过仆人送过来的粥碗,喝了一口:“说实话,我在跟大掌柜之前就是个穷渔夫,全家剩下最值钱的家当就是一张网,一条红对头,哪里想到要管这么大一摊子,多亏有了徐先生你了!” “话也不能这么说,中左所能够有今天也离不得您的辛劳!” “徐先生您这就是拍俺的马屁了!”九指笑了起来:“俺九指的确花了不少力气,可中左所有今天还真和俺关系不大,都是周大掌柜的筹划,这位置随便换了谁来都能干的差不离!” 徐渭笑了笑,没有说话,他心里却知道九指说的是实话,周可成摧毁了曾一本的船队之后,中左所发生了巨大的变化,米兰达指挥的分舰队扫荡了福建沿海多如牛毛的走私港口,他将看到的每一条两桅以上大船都以违背海禁,怀疑属于海贼的名义扣留,然后告诉船主若想领回自己的船,就请先到官府审查鉴别,确认并非贼船之后再去中左所领取。经过这样一番行动,兰芳社不但不花一文钱便得到了数十条坚固耐用的两桅以上的大船,更要紧的向是所有的福建海商传递了一个信息——在福建要想做远洋贸易只能去两个地方——中左所和泉港。 米兰达的果敢行动收到了立竿见影的效果,来泉港和中左所的商人数量一下子呈几何级数的增长。夹板大船和大炮成为兰芳社最好的广告——有这样的船护航,又有谁敢来招惹他们?于是乎徐渭这里的工作量就直线上升,要将货物装上船,编组成船队,然后计算应收取的运费和税金,等等诸如此类的事情堆积如山,而与之对应的就是中左所的飞速繁荣和兰芳社的财源广进。就连林希元都在自己的日记里不无妒忌的写下了“泉布入私门,每日不下千两,不意邓通(汉文帝之宠臣,被赐给铜山并允许其铸钱,因而家资豪富)之事现于今日矣!”的字句。 第两百八十三章变心 而徐渭也从中得到了许多好处,作为九指首席秘书的他成为了商人们糖衣炮弹集火的对象,不过出身贫寒,看惯了世间炎凉的徐渭也知道这些银钱不是好收的,对于商人们的贿赂都拒之门外。 九指吃了一碗粥,突然从怀中摸出一个布包放在桌子上,笑道:“徐先生,这是给你的!” “给我的?”徐渭一愣,打开布包一看里面却是一小包金锭,他赶忙推辞道:“这是做什么?” “快快收下?”九指笑道:“你现在已经是我们兰芳社的高级职员了,除了正常的薪俸外还有分红,按规矩是每年底发一次。你是外省人,来了有段时间了也要钱安排一下家里,我就替你预支了十两金子。你若是有信得过的就托人带回去。” 突如其来的好事不但没有让徐渭欢喜,反而让他暗自吃惊,连忙道:“这,这个怎么使得!我才来没多久就这样岂不是坏了规矩?” “什么规矩不规矩的,在我们兰芳社大掌柜的话就是规矩!”九指笑道:“徐先生,我就实话和你说吧,这都是大掌柜在来信里吩咐的:只要你把中左所这几个月的庶务料理的好了,就可以破格提拔你为高级职员,还说你初来乍到,正是缺钱的时候,要我预先支取些给你。徐先生,这钱你就放心收下吧!” “这个,这个——”饶是徐渭机敏过人,听了九指这番话,不由得心头一暖,加上他的确也缺钱,便将那布包收起,口中支吾道:“当真是生受大掌柜了!” “这就对了!”九指见徐渭收下了金子笑了起来:“徐先生,你来这里的时间不长,不知道大掌柜是个什么样的人。外人看他平日里处事,都以为是个极精明厉害的人,对他害怕得很。但我们这些跟他久了的老兄弟都知道其实大掌柜待人宽厚的很,像那些海主,哪个不是发了财就大船小船的往家里运,能给下面的兄弟们留点汤汤水水就不错了。可大掌柜的当初赚了第一笔钱,就立下了规矩,便是摇橹望风的小子也有一份。后来家业大了,更是处处都替兄弟们着想。只可惜我们都是些粗人,拉帆挥刀还凑合,也帮不上大掌柜什么大忙。不像先生您满肚子的学问,一定能帮着大掌柜做一番大事业!” 徐渭听了九指这番话,心中一动,装出不经意的样子问道:“这么说来大掌柜第一笔钱来的颇为不容易了?” “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徐先生若是想知道我便说与你听!”九指被勾起了谈兴便笑道:“你知道那个叫米兰达的弗朗基人吧?大掌柜的第一笔生意倒要从他身上说起!”说罢他便将米兰达被无赖谢老三骗了生丝货款,周可成查到谢老三的住处,替米兰达讨还货款的事情叙述了一遍。 “那大掌柜后来怎么处置了这谢老三?”徐渭问道。 “用弓弦勒死了,挂在村里蚕花娘娘庙前的槐树上!”九指笑道:“说来也巧,谢三这厮平日里在村子里就作恶多端,就在出事前几天他还压价强买村里一个寡妇的桑园,结果村里人都说是蚕花娘娘显灵惩治恶人,这件事情也就不了了之了!” “杀得好!”徐渭击掌赞道,他二十五岁时家里田产就曾经被乡里的豪绅无赖霸占,听到仗势霸占太平嫂桑园的谢三被吊死在蚕花娘娘庙前顿时出了一口恶气:“惩恶扬善,痛快的很,当真该浮一大白!” 九指虽然不懂“浮一大白”是什么意思,但从徐渭的口气里听出应该是赞同周可成的行为,不禁有些意外:“徐先生,你该不会是觉得大掌柜杀那谢三杀得好吧?” “当然!像谢三这种勾连缙绅,欺压弱小的乡里无赖,人人得而诛之!大掌柜杀他自然是侠义之行,徐某只恨大明这等恶徒遍地,却没有多少像大掌柜这样的好汉子将其一一诛杀!” “好,好,好!”九指闻言大喜道:“想不到徐先生你也是一个痛快人,我还以为你会说我们当初坏了王法什么的呢!” “王法?”徐渭冷笑了一声,他指了指墙角道:“你看那墙角的蜘蛛网了吗?朝廷的王法就如那蜘蛛网一般,良善之辈碰上了便只有死路一条,反倒是那些恶徒碰到了——”说到这里,徐渭走到墙边伸手将那蛛网扯破:“就成了这样!” “这个比方打得好!”九指翘起来大拇指:“俺跟着大掌柜之前是个渔夫,每日里谨慎小心可总是惹到麻烦,反倒是跟着大掌柜后把王法不放在心上,反倒是事事如意,也没看到官府过来找我的麻烦了。徐先生,我看你也是个痛快人,就别再去读什么四书五经,考劳什子举人进士了。考上了又如何?朝中没有靠山,辛辛苦苦二三十年胡子头发白了也就当个知府,还不如跟着我们大掌柜,以徐先生的本事,还怕没有富贵?” 徐渭心中咯噔一响,对方粗鲁,甚至可以说有几分无礼的话语却触动了他内心深处某个敏感的地方,是呀!自己自小读圣贤书往大里说是为了继绝学,致太平;往小里说是为了荣父母,求富贵。但像徐渭这样的聪明人不可能不清楚自己通过科举手段达到以上目的的可能性可以说是微乎其微,而他在中左所呆的时间越长,他就越发现这个组织实力的庞大,自己眼下所知道的不过是冰山暴露在水面上的一角罢了,而比其现有实力更让人恐惧的是兰芳社的实力还在以惊人的速度在增长。如果说多年的儒家教育让徐渭对大明还保留有一些忠诚心的话,那么方才九指说的那个故事就好像一束光照亮了一切——当初我家中田产被豪绅无赖强占走的时候大明为我做过什么?既然如此,那我为何又不可以替周可成效力呢?至少他救过一个被恶人逼到走投无路的寡妇。 第两百八十四章扑空 “总管说笑了,徐渭考了十多年也没考上个举人,哪里还敢有科途的心思?”徐渭笑道。 “徐先生,总管!”老仆在外间问道:“码头上有人要见大掌柜的,自称是大掌柜的故人。” 九指皱起了眉头:“大掌柜又不在中左所,随便应付掉就是了,这么点事情还来烦我?” “总管,那厮自称姓胡名可,是大明浙江都指挥佥事!” “什么?”九指大吃了一惊,他倒是知道胡可这个人:“他怎么来了,快请他去我那儿!” “这里变化太大了!” 当胡可踏上中左所码头的石阶时第一个感觉就是这样。 包着铁皮的轮子嘎吱嘎吱,石板铺就的街道上人头攒动,拥挤不堪。岸边有许多仓库和码头,各式各样的商铺和露天摊位,在这里可以买到从生丝、人参、南洋香料、印度琉璃这样的货物,乃至烤牡蛎、熏鱼、烙饼各色小吃的各种商品。这里也能看到留着月代头的日本人、皮肤黝黑的马来商人、印度商人、高鼻深目头发卷曲的弗朗基人、面带刺青的东番土著。当然这里也有一切港口城市的特产——妓院,在拐进的巷子里妓女们正在高声叫喊揽客。这更让胡可增添了几分窘迫,亚热带的太阳让他的额头上更是渗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 越过一个海岬,他能够看到四根并排的桅杆,他已经能够辨认出那是兰芳社的单桅纵帆船,显然这里已经不仅仅是一个贸易港口,还是周可成巡逻舰队的基地。这倒在胡可的意料之中,以他对周可成的了解,那个男人虽然态度温和,言辞谦恭,但在需要的时候绝不惮于使用武力。如果打一个比方的话,就好像北方边军身上穿的棉甲——棉层下是锻打后的钢片。 “胡大人,请随小人来,总管在等您!” 胡可点了点头,站起身来随着引路人而去,现在交通变得更加拥挤,因为他们已经靠近了九指的办公地点,街道上全是轿子和人,这些人多半是属于前去办事的商人的,他们的仆人更多的如蚂蚁一般,都在为了主人的差使四下奔忙! “让开,快让开!这是大总管的客人!”引路的汉子高声叫喊着,手中挥舞着带鞘的倭刀,轿夫们一边低声咒骂,一边不情愿挪开位置。而商人们的胆子就大多了,他们高声叫骂着,一个挺着肚子的中年汉子骂道:“我在这里已经等两天了,凭啥让他先插队!” “因为他的身份比你重要,快让开,不然我就用刀鞘抽你的背!”引路的汉子高声喝道,商人们摇着头,让开路来。 “请原谅,胡大人,这里什么样的人都有!”那汉子向胡可欠了欠身子,伸手做了个延请的手势,胡可点了点头,用最快的速度向那栋两层小楼走去,周围的目光让他浑身上下都不自在。 当胡可进门的时候,九指从桌子后面站起身来,笑得眼角的褶子都叠起来了,胡可不喜欢这种笑容,但他还是尽可能的温和的回应了对方,分宾主坐下,径直问道:“我想见你们大掌柜,有要紧事要与他商量!” “胡大人,您来到当真是不凑巧。”九指笑道:“我们大掌柜消灭了曾一本之后,在中左所呆了十多天就回淡水去了!” “回淡水了?”胡可皱了皱眉头,当真是不凑巧,看来只有再去一趟淡水了,反正这中左所去淡水的船应该多得很:“也罢,那我就再去一趟淡水吧,你们最近一班去淡水的船什么时候出发?” “这个,我们大掌柜也不在淡水!”九指的脸上露出尴尬的笑容。 “也不在淡水?那他去哪里了?” “这个,就不太好说了!”九指笑道。 胡可听到这里,一股怒气不由得直冲脑门,拍了一下桌子喝道:“不太好说?你这是什么意思?” “咳咳!”随着两声轻咳,徐渭从屏风后面走了出来:“胡大人,您也知道我们大掌柜的买卖做的忒大,遍布倭国、南洋、安南、朝鲜,结下的冤仇也不少,这海上本就是个没王法的地方,若是行踪泄露出去——”他说到这里便停住了,胡可也明白了过来,冷哼了一声道:“那你们大掌柜要去哪里,多久才回来,难道就没有个交待?” “胡大人说笑了,交待肯定是有的,但这交待让淡水那边几个应该知道的人知道就是了,何必让我们也知道?”徐渭说到这里稍微停顿了一下:“您若是忙,留封信给我们,转寄到淡水那边,待到大掌柜的回来,到时自然有个回复!” “不可!”胡可毫不犹豫的拒绝了徐渭的建议,他要与周可成商议的事情何等要紧,若是泄露出去便干系到几百条性命,便是半个字落在纸上都不可以,何况还写信转寄。 “那要不您就去一趟淡水,在那边等候大掌柜回来?” 面对徐渭的这个建议,胡可犹豫了一会,最后他还是摇了摇头,项高在杭州翘首以盼,自己不可能在淡水无限期的等下去。他站起身来,叹道:“算了,只能说是时运不济了!”转身便向门外走去。九指见胡可这般模样,起身便要追赶,却被徐渭伸手拉住了。 “徐先生,你为何拉我?” “总管,你看这厮的做派分明是只打算和大总管单独商量的,你把他拉回来了,难道你能替大总管做得了主不成?” 九指被徐渭这一点立刻就明白了过来,连忙笑道:“我哪里能替大总管做得了主,幸好有先生在,要不然还给自己找了一身的麻烦!” 第两百八十五章刀条 九指在屋中暗自庆幸不提,胡可出了屋子,心情沮丧到了极点,他受了项高的叮嘱,一路兴冲冲的赶来中左所,可迎来的只是当头一盆凉水。周可成不在这里,也不在淡水,是的,他和我不同,他只是个追逐铜臭的商人,正如当初他在安南做的一样,这一点从未改变。 胡可的胸中仿佛有一团火焰在燃烧,他痛恨那个周可成,更痛恨自己,当然最痛恨的却是老天——为什么让这个商人拥有如此强大的舰队,而身为朝廷世袭武官的自己却只能抛弃自尊和体面,千里迢迢的赶来向其乞讨。他低下头,就像一个被蒙上眼睛的驴子闷着头向前疾冲。 “少爷,少爷!”身后传来胡恒的声音,胡可这才停下脚步,老管家胡恒上气不接下气的追了上来,抱怨道:“少爷您这是怎么了,闷着头乱冲,倒叫我追的辛苦!” “恒叔见谅!”胡可不好意思的答道:“借船的事情不顺利,我方才出来时心情不太好,所以才这般!” “哎,少爷!”胡恒叹了口气:“不顺便不顺吧,又何必这般拿自家身撒气,自家的身体气坏了,你叫胡家满门上下指望谁呢?” 这胡恒是自小看着胡可长大的,名为主仆,实如骨肉一般,胡可被教训了两句,十分羞愧,他正好看到不远处是一家铁匠铺子,赶忙岔开话题道:“恒叔,前面有家铁匠铺子,我们去看看里面货色如何?”不待胡恒回答,他便向那铺子走去。 胡可进了那铁匠铺子,只见两厢的木架上摆放着两排刀条(还未曾装上刀柄、刀鞘等配件的半成品刀具),便随手拿起一柄把玩起来。他乃是将门出身,刚会走路便舞枪弄棒,对于军器十分熟稔,把玩了两下便立刻看出这些刀条无论是钢口、火色都是上等货,便是在军中也不多见,而且这刀身狭长略带弯曲,刀锋双刃,刀背厚重,虽然还没有装上刀柄,但以胡可老到的经验看,这应该是一种马上劈砍用的战刀。 屋内出来一个伙计,看到胡可在哪里把玩刀条,顿时着恼了上前喝道:“你是什么人?怎么随便乱动店里的东西呀!” 胡恒见那伙计无礼,正要上前呵斥,却被胡可扯住,笑道:“我是路过的商人,看到这店便进来瞧瞧货色。失礼之处,还请见谅!”说到这里,便拱手唱了个肥喏。 那伙计见胡可道了歉,脸上好看了不少:“罢了,快把刀条放回,你们出去吧!” 胡可笑道:“我看这刀条钢口不错,不知配好一把要多少银两?” “那是自然,您看到这门面的牌匾吗?白家铁铺,在中左所的铁匠铺里可是头一号!”那伙计笑了起来:“至于多少银两嘛?也不必多问了?” “不必多问?”胡可一愣:“你们店铺莫不是不做买卖吗?” “您是头一回来中左所吧?咱这白记铁铺做的都是兰芳社的买卖,日夜赶工都做不完,哪里还有空闲做别人的买卖?” “兰芳社?莫不是这刀也是替兰芳社做的?” “没错!一共一百把,三天后就要交货,刀柄、刀鞘啥的都没有装上去,您老担待些,莫要耽误我的活计!”那伙计一边说话,一边将木架上的刀条取下搬了进去。胡可忙不迭告退,除了门后他脸上的笑容立刻就消失了。 “少爷,这兰芳社好生大胆——”胡恒话刚出口就看到胡可举起右手:“走远些说话!” “是!”胡恒应了一声,随胡可走远了些,才听到胡可低声道:“他们连那等大船都造出来了,几把刀又算的了什么,只是——” “少爷,只是什么?” “那刀应该是马上骑士居高临下劈砍用的!那周可成打制这玩意作什么呢?” 日本、大阪湾,石山本愿寺。 “预备——放!”手持军配的僧官发出号令,手持铁炮的僧兵们纷纷端起铁炮,将炮口对准三十米外的目标,扣动扳机,点着的火绳落入药池之中,但是只有一半多一点的铳口喷射出火焰,剩下的铳口却多半的哑了火。 “看来还是不行呀!”站在一旁的游廊上观看试射的证如上人失望的摇了摇头。一旁站着的法眼(本愿寺的僧官之一)下间赖义赶忙伏地请罪:“我试制硝石失败,还请上人治罪!” “罢了,你起来吧,这不是你的过错!”证如上人叹了口气,口中喃喃自语道:“花费了一百两金子,才从纳屋今井宗久的口中得知明国人是从蚕粪里得到硝石的,可惜具体的工艺却不清楚,看来只凭自己摸索是不行的了!” “上人,请您再给我一点时间,我下间赖义哪怕是赌上一门的性命也一定要从今井宗久那里把从蚕粪里得到硝石的秘密挖出来!” “不必了!”证如上人摆了摆手:“赖义,我并不是不相信你的能力和忠心,但是我估计今井宗久他自己也不知道明国人具体是怎么得到硝石的,这样吧,你去一趟堺镇,替我邀请那个兰芳社的首领来石山一趟!” “邀请兰芳社的首领?” “没错。像提取硝石这样的秘密明国人绝不会轻易说出来的,唯一的办法只有让我本愿寺的证如亲自向其请求,用佛法来感动他!” “这,这怎么可以,上人您乃是我们净土真宗的法主,怎么可以亲自面见一个明国商人?”下间赖义脸色大变,原来这证如乃是本愿寺的第十代法主,本愿寺是当时日本传播最为广泛,势力最大的宗教势力,被信徒们视为阿弥陀佛的化身,而且拥有很强的经济和军事势力。而且证如本人还做过前任关白九条尚经的犹子(义子),在朝廷中亦有相当的势力,在下属僧官们的眼里,像证如上人这样身份高贵的人物是不可以轻易接见一个外国商人的。 第两百八十六章证如 “你不明白,赖义!”证如上人挥了挥手,示意一旁的僧人们走远一些,低声道:“本山,不,应该说佛法正处于危险之中,只有把提炼硝石的办法掌握在手中,佛法才能安全!” “这,这怎么可能?”下间赖义露出了惊讶的神色:“法主,您已经把本山从京都迁徙到了石山,又有谁能够威胁这里呢?”也难怪下间赖义如此惊讶,原来本愿寺第八代法主莲如乃是净土真宗的中兴之主,本愿寺原本的主寺位于东山大谷其始祖亲鸾的坟旁,所以又称大谷本愿寺。但当莲如时遭遇天台宗的延历寺僧兵的围攻,大谷本愿寺付之一炬。莲如不得已带着信众前往北陆,在越前、加贺等地传播信仰,发展了大批的信众和寺庙,使得越前、加贺一带成为本愿寺的根基。1488年,加贺国的本愿寺信徒发动暴动,杀死加贺守护富樫政亲,使得加贺国成为“佛国”。但莲如并不赞同信众的行为,所以他就离开加贺国,回到近畿地区,在京都建立了山科本愿寺,不久后又在今天大阪地区建立了石山本愿寺作为分院。由于山科本愿寺遭到六角氏和法华宗的围攻,证如不得不在1532年迁徙到了石山本愿寺,并将那里作为本山。石山本愿寺虽然是当时罕见的平城,但位于滨海的河网地带,河流纵横,很难加以包围,而且在修建时发现了古代天皇的宫殿遗址,得到了大量的石材,所以石山本愿寺的城基不但高,而且是用坚固的石块垒砌而成,是日本闻名天下的坚城。 “赖义,你还是不明白本山真正的危险在哪里呀!”证如叹了口气:“我问你,为何农民的数量比武士多得多,统治天下的却是武士,而不是农民?” “因为战争比的不是人数多少,而是勇气,农民虽然多,却没有武士勇敢,自然是由武家统治农民!” “是吗?”证如笑了起来:“我看未必,赖义,你们下间氏出自清河源氏,刚刚学会走路就修习剑术,而农夫只懂得种地;上战场时你身披具足,腰跨大刀,骑着骏马,手持藤弓;而农民手里只有竹枪。自然你可以以少胜多!” “法主说的也有道理!”下间赖义笑道:“不过那和本山的危险又有什么关系?” “本山之所以能够强大,是因为天下的农民多半信仰一向宗,祈求解脱。虽然本山的教义所说的解脱指的是死后,但还是有许多信徒发动一向一揆,诸国的守护无不仇恨本愿寺。所以我想尽一切办法调和本山与各家大名的关系,希望不要发生冲突,但我总会死去,继任的下一任法主未必会明白我的苦心,那时本山就会与大名们发生冲突。” “法主请放心,下间家一定会誓死护卫佛法。” “赖义,我相信你们下间一族的忠诚,但是仅凭你家是不够的。天下的武家都仇恨本愿寺,为了挽救本山,必须找出一样东西,可以弥补农民和武士的差距。” 下间赖义这才明白了过来,问道:“您是说铁炮?” “没错!”证如笑道:“就是铁炮,弓箭、刀和长枪都需要长时间的练习,也需要足够的勇气。但铁炮就不同了,哪怕是个女人,只要她能够扣动扳机,也能射杀最强悍的武士。石山的城下有懂得打制铁炮的匠人,如果再得到制造硝石的技术,哪怕近畿的大名们联兵来围攻,本山也用不着担心了!赖义,你明白我的意思了吗?” “是,法主,我立刻前往堺,哪怕是死,也要想办法把兰芳社的首领邀请到石山来!” 堺港,兰芳社商站。 流线形的刀刃高高举过头顶,飞快落下,带起一道刀光,包裹着草席的竹竿被一刀两断,有力的手腕翻转刀刃,撩起一刀,又将剩下的半截竹竿一刀两段,整个动作一气呵成,旁人只看到刀光一闪,作为刀靶的卷着草席的竹竿已经被分成三截。 啪啪啪! “太棒了,杜阿!”周可成用力拍打着手掌,笑道:“你这一双手当真是价值千金呀!” “周先生你过奖了!”还没有完全适应新名字的阿劳丁看了看手中的新刀,还给周可成:“是刀好,非常顺手,重心靠后,刀柄应该有灌铅,刀背厚重,好像天生就是用来劈砍的,哪里来的?” 周可成从阿劳丁手中接过新刀,只见这刀没有护手,包铜刀柄,刀背厚重,橡树叶形状刀锋,流线型的刀身闪着寒光,仿佛流水在刀刃上流动,他小心的将刀插入刀鞘,笑道:“自家工匠打的,我原先那把佩刀送人了,就让自家工匠打了几把!” “自家工匠打的?”阿劳丁皱了皱眉头:“干嘛打成这个式样?这刀适合居高临下劈砍,可你一不骑马,二不骑象,整天都是在坐船,还不如换成倭刀算了。” “呵呵!”周可成干笑了两声,他腰间挂的这把新刀便是仿造著名的哥萨克恰西克马刀的,这种原本出自高加索山民的佩刀由于其性能优越,适合马上劈砍很快就成为了俄国骑兵的标配,随着周可成在高山谷地马场的壮大,他正考虑组建自家的骑兵部队,这几把恰西克就是试着打制的。 “不过钢口着实不错,虽然比不上我的那两把剑,但也是很不错的了!”阿劳丁有些意犹未尽的看着周可成腰间的刀:“你那刀匠若是在我们亚齐,肯定是国王争夺的对象,庄园、奴隶要多少有多少。” “是吗,那看来他在我这里着实是吃亏了!”周可成笑了起来,这把恰西克是一种新冶金方式的副产品,将铁料和竹炭粉一起放入黏土制成的坩埚内,然后在外面用高温加热,由于铁料继续吸收石墨中的碳而熔化成为高碳钢水,然后将浇铸而出的钢锭打制成必要的材料,这就是著名的坩埚炼钢法,周可成搞出这玩意的主要目的是为了得到高硬度的工具钢,提高车床的加工效率,顺便就打制了一批恰西克,只是坩埚炼钢法的成本颇高,像这些恰西克一把的造价就要三两银子,足够打制寻常钢刀三四把了。当然,这就不足为外人可知了。 第两百八十七章切腹 “大掌柜!”身后传来许梓的声音,周可成转过身来,只见对方的脸上是掩不住的喜色:“四爷,有什么事情吗?” “本愿寺的人来了,是他们的刑部卿法眼,下间赖义!” “刑部卿法眼?这是什么?” “本愿寺中的僧官,掌管刑罚的官员,如果打个比方的话类似于我们大明刑部尚书吧!”许梓笑道:“这下间赖义乃是清和源氏的分支,为本愿寺效力已经有数代人了,这代本愿寺的法主证如上人十分看重他,本愿寺与堺港的交涉方面都是由他主持的!” “听起来还是个大人物了!”周可成笑道:“怎么了,他来有什么事情吗?” “可成你有所不知!”许梓笑道:“这本愿寺在近畿霸道的很,除了三好、将军几家之外,谁都怕他。像这个下间赖义,他以前来堺港,从来都是别人去求见他,像这样上门拜见的,还是头一遭呢!” “找上门,看来是要见真章了!”周可成点了点头:“四爷,待会我装扮成你的副手,一起会会这位刑部卿法眼!” 下间赖义目光扫过屋内,这间屋子是依照明国人的习惯摆设的,没有榻榻米,而是青砖铺就的地面,一张条案后面放着一张靠椅,条案旁还有一张圆凳,在两厢放着几张椅子和茶几。他还是第一次看到这种摆设,正在犹豫是否要像过去那样拖鞋进去。 “赖义殿下,请坐!”许梓微笑着指了指右手边的一张椅子:“老夫膝盖有旧伤,不耐跪坐,就这般布置了,请坐!” “多谢了!”下间赖义决定不要在礼仪方面发生争执,他在对方手指的椅子上坐下,向许梓欠了欠上半身:“许先生,赖义这次来是奉证如法主之命,与您商议关于硝石贸易的!” “硝石贸易?”许梓露出惊诧的神色:“可是几个月前我们不是刚刚把贵方的硝石配额提高了一倍了,难道贵方还要提高?请恕在下直言,本愿寺购买的硝石已经占我方在堺港出售量的三成了,如果要再提高,那恐怕就要引起其他方面的反应了,这个道理证如法主应该是明白的吧?” “不,我方不是这个意思!”下间赖义的脸上露出一丝尴尬,不过他还是硬着头皮说:“法主大人是希望贵方能够将制造硝石的方法出售给我方。” 屋内的气氛一下子冷了下来,许梓的神色从惊诧变为冷淡:“这个恐怕我方无法应允,许某手上还有些杂事,若是没有其他的事情,那许某就告退了!”说罢他站起身来,准备离开。 “且慢!”下间赖义见许梓要走,赶忙站起身来,高声道:“法主大人的意思是想要邀请您亲自前往石山一趟,亲自与您商议这件事情!” “我想这个没有什么好商量的了!”许梓停住脚步,回过头来:“兰芳社是生意人,千里迢迢来堺港为的是做生意。如果我答应了法主大人的要求,那就是绝了自家的生意。而且这样一来,三好家、将军家以及近畿的其他大名都会怎么想?贵方未免也太过一厢情愿了吧?”说罢他转过身向屋外走去。 “站住!” 许梓回头一看,只见下间赖义站起身来,拔出肋差,满脸杀气的看着自己,他也是在海上厮混多年的老江湖了,冷笑了一声:“赖义你莫不是要耍横,别忘了这里可是我的地盘,别人怕你们本愿寺发动一向一揆,我们兰芳社在日本没有领地,可不怕你们!” 下间赖义惨笑了一声,倒转刀尖,将肋差对准自己的小腹:“我受了法主大人的旨意前来邀请贵方前往石山,既然没有完成任务,自然无颜回去再见法主。今日就借用贵方一小块地切腹,失礼了!”话说到这里,他扯开衣服的前襟,露出小腹来,刀尖已经划破皮肤,鲜血立刻流了出来。 饶是许梓在海上打滚了小半辈子,也没见过像这样一言不合就要切腹自杀的,竟然给吓住了,赶忙喝道:“且慢,赖义殿下!” “武士的脸面胜过生命,既然任务失败,就应该切腹向主上谢罪!许先生,你不必多说了!”下间赖义手腕用力,刀刃已经刺入腹部,剧痛让他发出一声闷哼,脸色也一下子变得惨白。 “来人,快来人叫大夫来!”许梓一边高声叫喊,一边连连跺脚,也难怪他如此。石山本愿寺当时虽然还没有发展到后来十一代法主显如和织田信长打了十年“石山战争”那么牛逼的地步,但拥有的实力也绝对不亚于三四十万石的中等大名了,像下间赖义这等家老级别的家臣稀里糊涂的在自己这里切腹自杀,绝对是一件极为麻烦的事情。 “赖义殿下!”周可成说:“你先不要自杀,要不我们双方各让一步如何?” “双方各让一步?”下间赖义手上放松:“你这是什么意思?” “贵方要求许掌柜去一趟石山,与贵方证如法主商议硝石贸易的事情。但是许掌柜事务繁多,而且身在堺港也受到各方的注意,实在是脱不得身。要不就让在下代替许掌柜去一趟石山如何?” “你替代许掌柜?”下间赖义上下打量了下周可成:“那你又是何人?” “小人姓郑名高!刚刚来到堺港,忝为许掌柜的副手!”说到这里,周可成用右肘轻轻的捅了一下许梓,回过神来的许梓忙不迭应道:“对,对,这位郑先生就是我的副手,他完全可以代表我!” 下周赖义沉吟了片刻,放下手中的肋差:“既然如此,那也只有这样了。”他右手扶膝盖想要起身,却不想两腿一软便摔倒在地,原来是流血过多,已经四肢无力了。 第两百八十八章应允 “快,快替赖义殿下止血!”周可成一边吩咐属下,一边对下间赖义笑道:“殿下,看您这样子,恐怕要先修养一段时间才能去石山了!” “可成,你真的要去石山?”出了病房,许梓低声问道,脸上满是忧虑和担心。 “怎么?这石山去不得?”周可成笑道:“就算是龙潭虎穴,莫非能挡得住我们?” “这倒不是!”许梓叹了口气:“可成你是有所不知呀,这本愿寺虽名为禅林,可与我大明的释教大有不同,其中的僧人食肉娶妻,与俗世无异。而且蛊惑民心,言世人无需修行,只需称颂佛名即可转生净土,不堕轮回。是以其信徒悍不畏死,便是赤手空拳,亦敢于与手持利刃之徒死斗。” “哦,这么看来倒有些像我国之白莲、黄巾啦!” “不错!”许梓击掌道:“像这种依靠蛊惑愚民起家的,纵然能一时得意,也少有能长久的,所以我不愿与其沾上太大的干系。” 周可成点了点头,没有说话,许梓这番话代表了古代中国绝大部分有识之士的看法,其实说透了倒也简单,像这种靠画后世大饼来动员底层力量的,早晚会因为不能满足动员起来的底层人民革命要求而被引火焚身。从许梓的角度看,与这些神棍做买卖赚钱无妨,但如果牵连太深,将来对方灭亡的时候说不定自己就要遭池鱼之殃,还不如一开始就划清界限。 “那就等这厮伤好些就将其送走,就说你被我派去其他地方了!”许梓见周可成没有反对,连忙道:“推脱下去就是了,他也拿我们没啥办法!” “不,他伤好后我就和他去一趟石山!” 周可成的反应把许梓搞糊涂了:“可成,你刚刚不是已经同意了——” “我是同意本愿寺成不了什么气候,但这不等于我就不去石山!”周可成笑道:“四爷,我已经有了全盘的筹划了,你就放心吧!” 周可成回到自己的房间,躺下闭上眼睛,脑子里开始飞快的运转。1552年的日本就好像一条湍急的溪流,从应仁之乱算起已经过去了接近一个世纪,始终看不到一丝战乱平息的迹象。但作为来自后世的穿越者,周可成知道日本战国即将走向最后——也是最为的阶段。眼下的近畿霸主三好家即将在达到自己的鼎盛期后迅速分崩离析;正如日中天的武田信玄、上杉谦信会在接下来的十年时间里为争夺北信浓而进行了五次激烈的合战;控制了骏河、远江、三河三国的今川义元正一边经营自家的领地,一边雄心勃勃的企图上洛,取代三好成为幕府管领代;而后北条一直在关东努力经营,企图重现前北条雄霸关东的野望。但是谁也没有想到,最后能够成为天下人的却是位于偏僻的尾张的一个小大名织田信长。 毫无疑问,无论是谁统一了日本之后,都会对不受自己控制的外来势力予以限制甚至打击。兰芳社虽然不会像葡萄牙人和西班牙人那样传播基督教,但与日本进行的贸易却会造成贵金属的大量流失,这对任何一个统治者都是不利的,最少也会迫使其把佐渡控制的金山给吐出来。因此周可成所有的日本政策归根结底都是一个目的——如何才能确保兰芳社在日本的利益能够最大化,长期化,换句话说,怎样才能用最少的力量投入来尽可能大的影响干涉日本的政局。如果可能的话尽可能长时间保持日本多国林立的局面,如果无法阻止其统一,那就加大对统一者的控制和影响,使其无法伤害兰芳社在日本的既得利益,为了达到以上的目的,仅凭佐渡的本间氏康那一枚棋子显然是不够的。 那加上岛津呢?周可成否决了这个想法,与孤身一人,已经走投无路,只有依靠周可成的支持才杀回佐渡的本间氏康不同,在九州根深蒂固,势力盘根错节的岛津一族与兰芳社是一种相互利用的关系,贸易赚钱和一起消灭共同的敌人松浦藩自然好说,但也绝不会允许兰芳社在佐渡那样俨然是国中之国的做派。这些在刀尖上打滚了一辈子的战国大名们没有一个是好相与的,周可成能够在佐渡取得成功也是机缘巧合,可一不可二。 那么现任将军足利义辉呢?这个选择看上去不错,有着辉煌的过去,疯狂的想要恢复昔日的荣光,但却缺乏足够的实力,企图通过冒险的行动扭转局面。假如足利义辉成功的暗杀了三好长庆,三好家在近畿地区刚刚建立起来还不稳定的霸权必然崩溃。足利义辉首先要操心的是怎样避免被三好政权这栋大楼崩塌下来的碎石砸死,即便他能够逃出生天,接下来要面对的也是下一个填补三好家在近畿权力真空的“上洛”大名。显然这个时候的足利义辉肯定无法拒绝周可成的各种要求——否则就等于自杀,但问题是兰芳社有足够的实力支持足利义辉对抗一“上洛”的日本大名吗?或者换一个角度提问——从投资效益比来看,付出这么大的代价值得吗? 经过反复的斟酌,周可成否决了足利义辉这个选择。兰芳社作为一个商业组织,拥有的资源是无法和封建国家相比,只能作为权力天平上的关键少数,反正他也没打算去收年贡,只要能够控制大阪这个未来“日本的厨房”(大阪在德川幕府时期是大米贸易的中心)就足够了。而本愿寺的到来正好符合了诸多条件——在近畿、关东、东海道各地有大量的据点,拥有强大的人力物力,但又不像其他战国大名那样有组织严密的军队和上层组织,利于渗透和控制。如果将拥有大义名分的足利义辉、武器和海上优势的兰芳社、充足人力物力的本愿寺三者结合起来,应该就可以在三好家崩溃后,完成对近畿地区的控制了吧? 第两百八十九章重宝 砰砰! 轻微的敲门声将周可成惊醒了过来,他坐起身来问道:“谁在外面!” “是我!”门外传来柔和的女声,周可成的神经放松了下来,笑道:“莫娜呀,进来说话吧!” 房门被打开了,莫娜走进门来,神色有些慌张:“我听许四爷说你打算和那个倭人去一趟石山?” “不错,是有这个打算!”周可成笑道:“怎么了?” “那——”莫娜犹豫了一下,低声道:“你现在身边卫队长的位置还空着吗?” 周可成闻言一愣,旋即才明白了过来,笑道:“你也想去?” “嗯!”莫娜声音如蚊虫一般,若非屋内没有第三人周可成绝对听不清,他笑了起来:“好呀,我正愁身边没人,这一趟你若是要去就一起去吧!” “好!”土著少女抬起头来,脸上满是喜色:“那我立刻回去准备一下!”说罢一扭腰就出门了。 “莫娜!”周可成刚开口,少女就没影了,他只得苦笑道:“其实你也不用这么急,那个下间赖义伤势不轻,少说也要休息个十天半个月才能动身的!” 堺镇,纳屋,茶室。 “请!”今井宗久娴熟的将茶汤倒入碗中,向坐在自己对面的男人做了个请的手势。 “多谢了!”那男人接过茶碗,喝了一口,然后将茶碗转交给旁边的男人,自己闭上眼睛静静回味茶汤;而另外一个男人也是如此,就这样那茶碗在茶室中众人当中转了一圈,最后回到今井宗久手中。他小心的用沸水清洗茶壶,然后放到一旁。 “这就是松岛之壶吧?”一个声音打破了茶室内的寂静,今井宗久一愣,旋即笑道:“松永殿说的不错,正是松岛之壶!” “可以给我看看吗?”松永久秀问道,声音有点颤抖。 “可以!”今井宗久将茶壶推了过去,松永久秀小心翼翼的拿起茶壶,仔细的鉴赏起来,半响之后方才依依不舍的交还给今井宗久,叹道:“果然是松岛之壶,今日能够亲眼见到这样的重宝,此生已经无憾了!” “呵呵!”今井宗久笑了起来:“松永殿下,想不到您居然也对茶艺这么感兴趣!” “哪里!”松永久秀笑道:“我既然受代管领殿下之命,担任堺镇的代官,自然要对茶艺了解一二了,要不然连和诸位说话都没法说了!” 听到松永久秀这么说,茶室内的众人纷纷笑了起来,原来自从十三世纪茶道传入日本,到了十六世纪中叶,近畿区域的茶道已经完全本土化,日本化了,成为公卿、高级武士、尤其是商人之间的社交方式。在堺镇尤其流行。像松永久秀既然身为堺镇的代官,自然要和这些大商人打交道,这茶道自然是要懂一些了。 松永久秀等到众人的笑声平息了,咳嗽了两声道:“在下受代管领大人所托,担任堺镇的代官,第一个任务就是要筹集‘矢钱’(军费),诸位都是堺镇的栋梁,希望能够出一把力!”说到这里,他低下头向众人拜了一拜。 听了松永久秀这番话,众人的脸色都变得不太好看。虽然对他的来意大家都能猜出个七八分来,但毕竟确定下来又是一回事。今井宗久笑道:“松永殿,不知道要多少呢?” “十万贯!”松永久秀张开五指,又翻转过来,面带微笑。 “什么?” “这么多?” “每年的栋别钱和津料(都是当时日本的税收)我们都没有短少,为何又一下子要交矢钱?” 虽然早有心理准备,但听到这个巨额数字,茶室内的商人们再也按奈不住胸中的恼火,纷纷抱怨了起来。松永久秀却仿佛根本没有听见,依旧面带微笑的坐在那里。 今井宗久咳嗽了一声,苦笑道:“松永殿,你不是开玩笑吧,一下子要这么大一笔钱!” “您觉得我像是开玩笑的样子吗?”松永久秀脸上的笑容消失了:“那好,我就再重复一遍,在下身为堺镇的代官,要求列位缴纳十万贯的矢钱,现在你们听清楚了吗?” “可,可是这也未免太多了吧?这可是十万贯呀!”今井宗久急道:“我记得上一次三好家征收矢钱可是只要了三万贯的!” “是吗?”松永久秀笑道:“不瞒诸位,我这次原本也只打算要三万贯的,可是刚刚我看到了这个松岛之壶,这可是价值一城的宝物呀!能够拥有这样宝物的纳屋,又怎么会拿不出十万贯呢?” 听到这里,今井宗久如何不明白松永久秀的意思,腹中不由得暗自大骂对方的无耻,但眼下形势比人强,三好家已经成为了近畿的霸主,这个松永久秀作为三好家在堺镇的代表,自己又怎么能够违抗对方的意志呢?他咬了咬牙,将那松岛之壶轻轻的推了过去,笑道:“松永殿您方才是看错了,这不过是一件仿制的赝品罢了,是在下用两百贯买来的,您若是不信,可以先拿去鉴定一下!” “仿制的赝品?”松永久秀露出诧异的表情:“可是您方才不是说是真的吗?” “这不过是在下的一点虚荣心罢了!”今井宗久已经要气的吐血了,可脸上还是得强装笑容:“确实是一件赝品,您看,这里,还有这里,与真正的松岛之壶还是有一点差异的!”他一边伸出手在茶具上指点,一边强笑着解说,松永久秀装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抚摸着额头笑道:“果然是赝品,在下方才还真没有看出来呀!” 第两百九十章愤恨 “松永殿,其实我等虽然有些生意,但要想一下子拿出十万贯的矢钱来实在是有些为难。”今井宗久一边说话,一边偷看松永久秀的脸色,见其面带笑容,便大着胆子说道:“若是您不嫌弃的话,还请收下这件仿品吧,在矢钱方面宽限些!” “是呀,还请殿下宽限些!” “十万贯实在是太多了!” 屋内其他商人纷纷齐声应和,松永久秀却不说话,只是将那松岛之壶拿在手中把玩,却不说话。半响之后他突然笑道:“既然是我看错了,那要你们一下子拿出十万贯来实在是有些为难。那这样吧,你们先拿五万贯出来,剩下的五万贯我给你们三个月的时间,怎么样?” 众商人本以为松永久秀收了松岛之壶的贿赂便会做罢,却没想到这十万贯的数字一文也没有少,只不过其中五万贯宽限了三个月时间,众人又是吃惊,又是恼怒。尤其是今井宗久,更是怒到了极处:“松永殿,请恕我直言,五万贯也是太多了!” “太多了?”松永久秀笑了起来,他放下松岛之壶笑道:“今井兄,据在下所知,纳屋这一年多来的生意可做的不错呀,光是出售给六角、石山、加贺、尾张、美浓这几个地方的硝石就有六百多石,仅仅就这些的价值就不下十万贯了,其中石山、加贺还有六角家都是长庆公的敌人,您觉得长庆公知道这些后会有什么后果?” “这些都不过是一面之词!”今井宗久厉声道:“纳屋是有出售硝石,不过多半是出售给三好家以及近畿的武家们。” “是不是一面之词可以由长庆公亲自来辨认!”松永久秀冷笑道:“如果今井兄愿意的话,我可以先将这件事情禀告上去,由主上裁断。若是今井兄真的如你说的这样没有做出违禁的事情,那自然一切好说,否则的话——”说到这里,松永久秀停住了,干笑了两声,笑声里满是杀意。 面对对方裸的威胁,今井宗久打了个哆嗦,任凭他在后世的史书里被称颂为“无双的豪商”,但此时在武士的刀锋面前还是不值一提,尤其是当时的三好家,不但称霸近畿诸国,而且还有精悍的淡路水军,依靠濑户内海贸易吃饭的堺港是绝对不可能得罪三好家的。 看到众人这幅模样,松永久秀得意的笑了起来:“既然这样,那今天就到这里吧,一个月后请诸位准备好第一个五万贯,六个月后准备好第二个五万贯!拜托了!”说罢他向众人俯身拜了一拜,便拿起松岛之壶,施施然起身离去了。 啪! 松永久秀的身影刚刚从门口消失,其他商人们无声的站起身来,鱼贯而出茶室。今井宗久坐在那里,宛如雕塑,突然他拿起那茶碗往地上狠狠一摔,碎片四溅。旁边的一个仆人被碎片划破了脸,一声惨叫,鲜血已经从指缝间渗透了出来。但看到今井宗久那择人而噬的脸色,也无人敢开口。 “来人,准备一下,我要去许四爷哪里一趟!” 许宅。 随着兰芳社在堺港的买卖越做越大,许梓在堺港的宅邸也不断扩大。与堺镇的绝大多数房屋不同,许宅是用红砖和火山灰水泥建成,留有射孔的围墙、突出的射塔、仓库、宿舍、还有专门的码头,在围墙外还有专门的壕沟,与其说是住宅不如说是堡垒。平时看到这些今井宗久总是有些厌恶,但是今天却又几分艳羡:“如果堺港也拥有这样坚固的防御,我应该就不会受到今天这样的对待了吧?” “欢迎!”许梓站在门厅前的走廊迎接他。 他右边的池塘上有两只鸭子正在游动,这是蓄水池,遭到围攻的时候可以作为守卫者的水源!今井宗久目光扫过四周,他注意到院子里的武装人员比平时多了不少,而且气氛和平时也不一样了,难道这些明国人已经得到了什么消息? “不告而来,有些唐突了!”今井宗久笑道:“只是有点生意方面的事情要与许先生商议!” “今井兄说的哪里话,贵客上门,高兴还来不及呢!”许梓笑道:“方才我和大掌柜还说到今井兄,当真是说到曹操曹操就到了!” “哦?周大掌柜也来了?”今井宗久一愣,心中不知是忧是喜。 “嗯,前两天来的!”许梓一边伸手延请,一边低声道:“有些生意方面的事情,不过大掌柜不欲声张,所以——。”说到这里许梓停住了,脸上露出了意味深长的笑容。 “我明白!”今井宗久点了点头,明国人的戒备有理由了,他压低声音道:“我有件事情想要与贵方大掌柜一晤,不知道可不可以?” “好说,请随我来!”语罢,许梓转过身,穿过一条走廊,然后又拐了一个弯,进入一条狭窄的巷道,今井宗久注意到两侧的院子里有人影出没——什么时候堺镇有这么多明国人了?他有些懊恼的想到,但转念一想又觉得有几分安了心,对方投入越多就越难以抽身,这对堺港也是一件好事。 许梓将今井宗久引领到河畔的一座院子,距离院子不远处就是码头,可以看到停泊的船只高耸的桅杆。今井宗久看到院门口有两个卫兵,古铜色的脸颊在浓密的胡须遮掩下依稀可见刺青,身着镶嵌着铁片的皮甲,戴着斗笠状的宽边头盔,背着鸟铳,腰间挎着没有护手的弯刀。卫兵的目光冷冷的扫过今井宗久的脸,许梓用刺耳的声音向对方吼了两声,对方也用相同的声调回应,然后才让开路让他们进去。 第两百九十一章恳求 “请原谅!今井兄!”许梓笑道:“您知道我们大掌柜的生意做的太大,也得罪了不少人,他不得不想办法保护自己的生命!这是大掌柜的蛮子卫队,虽然看上去凶得很,但是却十分忠诚可靠!大掌柜就在里面,我还有些事情就不进去了!” “是呀!”今井宗久叹了口气:“要是我也有这样一支卫队该有多好?商人赚了一点钱,那些武士们就把我们当成香喷喷的饭团,谁都想咬一口!” 屋子里弥漫着醉人的香气,在周可成的身旁站着一个身材高大的男人,深褐色的皮肤,黑色长发乌黑油亮,编成一条浓密的发辫,尾部用金环束紧,一双黑色的眼睛如同玛瑙,正在大声的用一种奇怪的语言向周可成说些什么。今井宗久注意到这个男人腰间的皮带上是一长一短两把弯曲的剑,即使在说话的时候,他的双手也没有离开剑柄。当今井宗久走进门的时候,那个男人转过头,用他那双玛瑙一般的眼睛看过来,今井宗久的心底立刻感觉到一股寒意,禁不住后退了一步。 “哦,今井兄呀!”周可成笑着站起身来,轻轻扯了一下身旁那个男人:“为您介绍一下,这位是我的好朋友,杭杜阿,一位真正的剑豪!” “在下是堺港纳屋的当主今井宗久,初次见面,请多多关照!”今井宗久赶忙躬身行礼,从内心深处的某种直觉告诉他,眼前的这个男人的身份绝非是一介剑豪这么简单。 听了周可成的转译,阿劳丁向今井宗久笑了笑,用马来语问道:“这家伙是你的下一个目标?” “不,应该说下一个合作伙伴!”周可成笑道:“王子殿下,说不定您也有和他合作的机会!” 阿劳丁不置可否的笑了笑,走出屋去。 看到阿劳丁走出屋外,今井宗久本能的松了一口气:“周大掌柜,我今天来贵社是要转告一件事情,新上任的幕府代官松永久秀要堺镇缴纳十万贯的矢钱!” “呵呵,十万贯呀!”周可成饶有兴致的问道:“这位松永久秀大人还真是好大的胃口呀!如果拒绝会有什么后果?” “会有什么后果?”今井宗久苦笑了一声:“这位松永久秀在担任堺的代官之前的职务是京都奉行,深得三好长庆的信任。如果堺镇拒绝他的要求,那就意味着对抗三好长庆大人的命令。而眼下在近畿是没有人有力量对抗三好长庆大人的!” “也就是说只有死?” “是的!”今井宗久苦笑道:“也许你们明国人还无所谓,但我们,至少纳屋是不可能违抗长庆公的意愿的!” “嗯!那你来这里的目的呢?是要借钱还是别的什么?”周可成问道:“看在我们过去合作的份上,三万贯以下的借款还是没有问题的!” “多谢大掌柜了!”今井宗久俯身向周可成下拜,突然他的肩膀突然剧烈的颤抖起来,周可成以为对方发了病,赶忙伸手搀扶,却被今井宗久一把死死抓住,手上力道之大以至于让周可成吃痛不过。 “今井先生,你怎么了,快放开手!” “我好恨呀!”今井宗久不但没有松开手,手上力道反而更加大了几分:“为什么,为什么那些武士就可以随心所欲的对待我们,只要看到什么喜欢的东西,就伸手夺走,如果别人不给就拔出刀来杀掉那个人,还要呵斥对方大胆、无礼。天底下还有什么比这个更加荒唐的事情吗?难道手持刀剑的人就可以随心所欲的对待那些手无寸铁的人吗?佛陀真是瞎了眼了!” 周可成带着几分怜悯的看着已经是涕泪交加的今井宗久,在过去的接触中这位以茶艺闻名堺镇的大商人总是一副彬彬有礼的样子,不要说这样大声哭喊,就连走路都是每一步迈出去都和尺子亮出来的一样。显然这个自制力极强的男人此时已经彻底崩溃了。 “今井先生,请擦一下!”周可成伸手将对方扶起,从怀中取出一块手帕递了过去。今井宗久此时已经发泄一会儿情绪,清醒了过来,他有些不好意思的接过手帕,擦了擦脸上的涕泪,低声道:“对不起,让您见笑了!” “我并不认为这有什么可笑的,每个人都有这种时候,我们是人,不是机器。想必您刚刚受到什么特别的打击吧?” “是的!松永久秀夺走了我的松岛之壶!我最心爱的茶具!”今井宗久的脸上满是仇恨:“上一次堺缴纳的矢钱只有三万贯,而他看到我的宝贝后,就提高到了十万贯,理由是我有这么珍贵的茶具,肯定有能力缴纳更多的矢钱!” “呵呵!”周可成笑了起来:“很不错的理由,您把那个茶壶送给他了?” “是的!”今井宗久低下头,脸上满是屈辱:“我不得不说这个茶壶是个赝品,我们手头上没有那么多钱!” “哦?那个松永久秀怎么说的?” “他拿走了茶壶,说既然没有那么多钱,那就先给三万贯,三个月后再把剩下七万贯交上来!” “原来是这样!”周可成点了点头,他现在可以理解为什么对方这样失态了,从一开始今井宗久就被松永久秀玩弄于股掌之间,最后不但要缴纳更多的矢钱,就连心爱的茶具也没有保住。今井宗久平时越是聪明,越是成功,遇到这种事情的挫败感和自责就越重,就越是难以从这种打击中恢复过来。 “什么是原来是这样?”今井宗久被周可成的这句话弄糊涂了。 “哦,没有什么!”周可成笑道:“那今井先生打算怎么办?” 第两百九十二章分析 “我希望可以向您借三万贯!”今井宗久低着头说道:“这个时候堺镇大部分商人的资金都在周转之中,一个月内根本拿不出三万贯的现钱来。等到三个月后就可以还给您,利息和抵押品方面都请您只管提——” “先不提利息和抵押品的事情!”周可成打断了今井宗久的话:“我向先问您一个问题,为什么你要缴纳矢钱?” “为什么缴纳矢钱?”今井宗久被周可成这个问题给问住了,商人向武士缴纳矢钱还有什么理由吗?总不能说不交钱就会被砍头吧? “不交矢钱就会被杀?”周可成追问道。 今井宗久没有说话,沉默其实也是一种答案。 “你交矢钱给松永久秀,三好家就会变得更强,下一次如果松永久秀再提高价码,比如说二十万贯,而那个时候你就更没有能力拒绝了,这岂不是说你出钱邀请别人来勒索自己?”说到这里周可成摊开双手:“你不觉得这很荒谬吗?” “可是我没有选择!”今井宗久低声道:“如果我拒绝松永久秀,他一定会在长庆公面前说我的坏话,三好长庆就在芥川城,那儿距离堺不过几天的路程,还有淡路的安宅水军,后果可想而知。” “我不是太清楚近畿的情况,如果像你说的那样,的确你没有更好的选择。不过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松永久秀刚刚当上堺的代官,就一下子把矢钱提高到十万贯呢?还有,假如你们真的交出这么多钱来,会有什么后果?” 听到周可成这个问题,今井宗久心中咯噔一响,反问道:“周先生,你觉得呢?” “我对这边情况知道的也不是太多,随便猜上几句,权当是解闷,若是说的错了,今井兄也莫怪我!”周可成笑了笑:“我猜松永久秀这么做有两种情况,一种是受三好长庆之命将矢钱提到十万贯,一种是他自作主张。若是前者的话,说明三好长庆觉得自己已经完全是近畿的霸主了,这十万贯就是他以后每年对堺镇的税额!” 今井宗久脸色微微一白,若是如周可成说的这样,每年要十万贯的话,堺镇今后还真是没有好日子过了。他咬了咬牙,问道:“那若是松永久秀自作主张呢?” “若是他自作主张,也有两种情况。一种是他新官上任三把火,想要做出成绩来让三好长庆看看自己的本事。所以在先前的数额上加上一笔,给上司一个意外之喜!” “对,很有可能这样!”今井宗久击掌赞道:“这厮出身低微,向上爬的极重,很有可能为了一己之利擅自提高矢钱的额度!若是将其禀告长庆公,是否可以消弭这场祸事呢?” “今井兄,你且听我说完最后一种可能性,那就是松永久秀虽然是擅自提高矢钱,但目的却是想要将多出来的那一部分据为己有!” “据为己有?松永久秀有这么大的胆子?”今井宗久露出不敢相信的神色:“这么大的事情,早晚会让三好长庆知道的,那时候松永久秀怎么交代?” “话是这么说没错,不过如果在这个节骨眼上发生了什么意外呢?”周可成笑道:“这可是七万贯呀!这么大一笔钱可以做很多很多事情了!” “意外?”今井宗久下意识的打了个寒颤:“难道周先生你有什么消息?” “呵呵!”周可成的笑声高深莫测:“我一个外乡人,哪里有什么消息,上面说的不过是一些猜测罢了。不过这种可能也不能排除对不?” 今井宗久脸色凝重,周可成方才所做的分析让他意识到自己想的还是太少了些,他郑重的向周可成俯身下拜:“周先生,多亏您的这番提醒!” “今井先生,我们兰芳社与你们纳屋也是老朋友了,何必如此多礼呢?”周可成笑着受了对方一拜:“其实方才那些揣测也算不了什么,重要的是要提前做好准备呀!” “准备?什么准备?” “今井先生,假如是先前说的第一种情况,对于您来说未必是一件坏事。虽然要缴纳给三好家的钱多了,但如果三好家真的可以一统近畿,那纳屋也可以凭借缴纳矢钱的事情请求三好长庆赐予几种专卖的特权,这样也足以弥补矢钱方面的损失了吧?” “如果是这样,自然是不错!”今井宗久的脸上浮现出一丝笑容,纳屋所涉及的行业主要包括金融、火药、铁炮、皮革,这些行业虽然利润率很高,但市场总量也就那么大,能够赚大钱的民用大宗商品例如布匹、粮食、酒、盐、铁都被各国当地的商人组织“座”所控制,根本没有插手的机会。这一点今井宗久是早已觊觎很久了的,如果能够借助这个契机打通近畿诸国的民用品市场,纳屋的生意更上一层楼,可以说坏事变好事了。不过今井宗久也知道周可成一向不把话说满了,笑问道:“那若是后面两种情况呢?” “今井兄,若是后面两种情况,那就要做另外一手准备了!”周可成笑道:“松永久秀这种小人,只有除掉他才能心安!” “除掉他?”今井宗久吓了一跳:“他可是幕府在堺镇的代官呀!” “那又如何?就算是公方也都是朝不保夕的,何况一个代官?”周可成笑道:“今井兄,你有没有想过,假如有一天突然三好长庆死了,近畿会变成什么样子?” 可能是周可成屡出惊人之语的缘故,今井宗久今天的心理承受能力得到了巨大的提高,他稍一思忖便用很肯定的口气答道:“三好家会如何还不敢说,但近畿的霸主一定会换人!” 第两百九十三章评比 “嗯!”周可成点了点头,做出这个判断并不难,这个时候三好长庆才刚刚三十,他的长子三好义兴今年才10岁,虽然三个兄弟的能力都很出色,但与已经建立了严密的武家法度的北条、武田等战国大名不同的是,此时的三好家在近畿的统治还是很不稳固的,一旦三好长庆突然死了,那三好家在近畿拥有的庞大领地很快就会化为乌有,最好的下场也不过是回到四国继续当乡下大名。 “那你觉得下一个霸主会是何人?” “这个——”今井宗久脸上露出了难色,这个问题就有难度多了,而且在那个“下克上”的时代,各种各样的野心家到处都是,刚从地里爬出来的泥腿子农民想着成为有家名带刀的武士,成为了武士则想着成为一城一国之主,成为了一城一国之主就想着能够上洛号令天下。谁知道哪个犄角旮旯里跳出来一个乡下大名能够杀进京师成为天下人?三好家出头之前不也是四国阿波的一介土豪?今井宗久思忖了一会答道:“六角家、朝仓、今川家、大内家——” 周可成听今井宗久念了一连串大名的名字,却没有自己心中的答案,便笑道:“你觉得本愿寺如何?” “本愿寺?你说石山本愿寺?这怎么可能?” “为什么不可能?据我所知,本愿寺已经控制了加贺,越前,而且在列国还有许多据点,加起来只怕不下百万石了吧?你说的那些大名里好像还没有几个有百万石的!” “周先生,这个你就有所不知了,本愿寺虽然遵石山御坊为本山,但是其他本愿寺并不一定听从石山御坊的指挥。而且自从加贺国一向一揆之乱后,列国的武士都对本愿寺极为戒惧,如果石山企图称霸近畿的话,一定会遭到所有武士的围攻的!” “嗯,那么公方殿下呢?据我所知这一任的公方殿下性格刚烈豪勇,剑术过人,是一位罕见的将军!” “是呀,我也有听说过公方殿下的名声!”今井宗久笑道:“今年以来他带着家臣出外鹰狩,讨伐在路旁劫掠的盗贼和野武士,还将盗贼那里夺来的财物分给穷人,山城一带的道路也安全了不少,当真是一位豪侠的将军呀” “这么说来今井兄觉得假如三好长庆死去,公方殿下也有可能重振幕府权威,控制近畿了?” “呵呵呵!”今井宗久笑着摇了摇头:“说实话,从内心深处我还真希望这位公方殿下能够重振幕府,毕竟如果这样,近畿一带也会变得繁荣,道路安全,作为商人还有什么比这样更好的呢?但公方殿下能够重振幕府的可能性比本愿寺称霸近畿还要低!” “哦,今井先生为何这么说?毕竟那位可是源氏的栋梁,天下第一的武士呀!” “呵呵!这么说吧,假如这位公方殿下生在平安时代,他还有可能建立一番事业。在过去,身为贵种就能让人另眼相看,过去的恩义,历代的情谊就能一国郎党景从。但时代已经变了,现在是讲究实力的时代,血缘、名声、武艺都不如实力重要。公方殿下就算剑术再怎么厉害,可是他没有钱,没有钱就没法维持军队,招募家臣,一个人的剑术再怎么厉害,也不是二十支铁炮的对手。” “没有钱?他难道没有领地吗?那过去将军们都依靠什么来维持的呢?” “这个话说来就长了!”今井宗久见周可成有兴趣,便笑着解释起来,原来室町幕府与后来的德川幕府不同,其开创者足利尊是背叛后醍醐天皇之后创立幕府的,在他的有生之年都在与后醍醐天皇及其支持者(即南朝)进行斗争,而且足利家也继承了源氏的老毛病,兄弟相争,第一代的足利尊与其弟弟足利直义;二代足利义诠与异母兄弟足利直冬都兵戈相见。结果直到第三代足利义满才彻底消灭南朝的残余势力。为了赢得武士们的支持,将军家不得不给予各国守护各种利益,结果尾大不掉,将军家自己却没有获得太多的领地,大概只有两百多处庄园(即御料所)分布在日本各地。这些领地在太平时期还好,而在天下大乱的现在,这些庄园许多都被各国的守护和代官侵吞,将军能够从中得到的收入少的可怜,根本不足以维持必要的军队。 “原来是这么回事!”听完了今井宗久的话,周可成点了点头问道:“那将军那些庄园大概有多少呢?” “具体有多少石高倒也不知道,不过听说五代、六代将军身边的卫队就有两千余人,都是各国武士家的庶子,十分厉害呀!” “两千多人!那可不少呀!”周可成笑道。 “好歹也是天下第一的将军呀!”今井宗久笑道:“其实将军家大部分的御料地也都在近畿各国,只不过被各地的国人众侵吞了而已。没有军队就没有钱,没有钱就更没有军队,就这样恶性循环。而且近畿的国人们也都不希望幕府变得太强大,因为这样的话他们就要把侵吞的御料所给吐出来。所以如果我估计的不错,这位公方殿下如果这样下去,一定会发生什么意外的!” “意外?”周可成一楞,旋即明白了对方的意思,他不禁叹了口气,为这位一心想要干掉三好长庆的足利义辉未来的命运捏了一把汗。 “是呀,近畿和其他领国不同,没有太过强大的大名,主要是国人众。他们城堡坚固,郎党众多,无法无天,即便是公方殿下得罪了他们,也会很危险的!” “嗯!你刚刚说公方殿下没有钱没有实力,所以不可能重振幕府;本愿寺有实力,遭到列国的仇视所以无法控制近畿,是吗?” 第两百九十四章糅合 “嗯!” “那如果这两家联合起来,再加上堺港商人们的金钱,如何呢?” 今井宗久的目光一下子变得锋利起来:“周先生,你这是什么意思?” “呵呵,我只不过假设一下!”周可成满不在乎的摆了摆手:“您看,公方殿下有名,豪勇刚烈,又是源氏栋梁,天下武士的首领,但是他没有钱,也没有人;本愿寺有坚固的城堡,有足够的人和粮食,但是为各国的守护戒备;而堺港的商人们有金钱,却没有军队也没有人更没有名分,如果把这三方加起来一起呢?岂不是每一样都有了?公方殿下可以重振幕府,堺港的商人可以获得安全,也可以做生意,本愿寺也无需担心遭到大名们的进攻,你觉得呢?” “这不可能!本愿寺要求寺领‘不输不入’(不交税也不受大名管辖),俨然是国中之国,公方殿下怎么会和他们联合?” “可是现在公方殿下又能管的了谁呢?他连自己的御料所都管不了,他本来就什么都没有,又有什么可以失去的呢?如果他和本愿寺的联盟成功,至少可以拿回自己的御料所吧?” “这个——”今井宗久被周可成问住了,几分钟后他有些不服气的问道:“那我们为啥要和他们两家联合?” “至少本愿寺和公方都不会来勒索矢钱和你的茶壶,一向一揆也伤不到你半根毫毛!”周可成笑道:“而且本愿寺虽然‘不输不入’,但是他们做生意的时候还是很有信誉的,你说是吗?” “这倒是实话!”今井宗久笑了起来:“如果不考虑其他,本愿寺倒是好顾客!”说到这里他拍了一下大腿:“不过这些都是废话,长庆公明明活的好好的,说这些又有什么意思?” “今井兄说的不错,长庆公确实活的好好地,不过现在这世道长夜漫漫,人心险恶,未来会发生什么谁又知道呢?今井兄你说是不是呀?” 看着周可成脸上意味深长的笑容,今井宗久下意识的低下头,避开对方的目光。周可成站起身来:“今井兄,借钱的事情没有问题,抵押品和利息你和许四爷谈,不过我建议您尽可能拖延一段时间,说不定最近近畿会发生什么意外,那时候这三万贯就可以派上大用场了!”说罢便拍了拍今井宗久的肩膀,向门外走去,留下今井宗久一个人坐在屋内发呆。 周可成出了屋子,依照平日的习惯,到庭院里跟随莫娜练习了一会儿射箭和剑术,便看到周良仲快步从外进来:“大人,今井宗久走了!” “走了?这么快?”周可成放下弓:“他没有去找许四爷?” “没有,从那个屋子出来就走了,看上去心事重重的样子!” “嗯!”周可成点了点头,从箭袋里取出一支箭,搭上弓弦。周良仲见状磕了个头倒退了两步就准备离开,却听到周可成问道:“良仲,你见过公方殿下吗?” 周良仲一愣,下意识的答道:“没有!” “那有没有兴趣见见,嗯?”周可成一边慢条斯理的引弓瞄准,一边问道。 “这个——”周良仲被周可成问的有点糊涂了,他深吸了一口气大着胆子答道:“以小人的身份,恐怕无缘得见公方殿下尊颜!” “那就是说想见了?你收拾一下吧,准备去一趟京都,公方殿下会亲自见你的!”周可成一边说话,一边放开弓弦,旋即跌足骂道:“该死的,又射偏了!” 京都,阿佛客栈。 勘兵卫撩起门帘,帘布触动了门口的一串铃铛,发出清脆的声响。听到声响的下女赶忙跑到门旁,双膝跪下,送上拖鞋,笑道:“兵卫佐殿下,您回来了!” “啊,回来了!”勘兵卫坐在木地板上,开始解开脚上的草鞋,准备换上木屐,上次他将将军的要求转告给本间氏康之后,很快就又受命回到京都。这一次他已经是佐渡藩的家老之一,专门负责与公方的交涉,而在幕府中的身份则是将军身边的侧近,负责招揽近畿地区的野武士,重建直属于公方殿下的武装力量,恢复对近畿地区御料所的控制。由于这一敏感的双重身份,勘兵卫没有像其他侧近一样住在御所里,而是住在距离御所不远的一处客栈里。 “殿下,今天有几个人来找您!”下女俯下身体,装作帮助勘兵卫整理草鞋的样子,压低声音道:“说是一个什么商社派来的,不过看上去很可疑的样子。” “哦?找我的?在哪里?”勘兵卫还是那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右手却已经按住了刀柄。京都可是一个鱼龙混杂的地方,丧失警惕的人可是活不长的。 “在后院的樱花树下,就是那几个,一个武士,还有四个虚无僧。”下女向身后指了指,勘兵卫顺着下女手指的方向看去,只见樱花树下果然坐着一个武士和四个虚无僧,也难怪这下女觉得对方可疑,那四个虚无僧身形魁梧,腰间挂着长刀、葫芦和鹿皮口袋,背上是草席裹着的长条物件,勘兵卫一眼认出那草裹的长条物应该是铁炮,这下女在京都的客栈里迎来送往,眼界开阔的很,想必也早就认出来了。 勘兵卫与那下女正说话间,那武士起身朝门口走过来,下女赶忙站起身来相迎:“大人,有什么事情吗?” 那武士捋了捋颔下胡须,目光停在那下女的白皙的脖子,笑道:“哦,只是想要问一声,勘兵卫先生平时都什么时候回来?” “勘兵卫先生呀!”那下女有点慌张的低下头:“平时差不多就这个时候了,怎么了,有什么事情吗?” 第两百九十五章接头 “哦哦,也没有什么事情,只是坐在那里有些无聊,可以送点酒水过来陪我们喝一杯吗?”说话间,那武士的右手已经抓住了那下女的手腕,笑嘻嘻的问道。 “啊呀!”下女惊惶的想要把手抽回来,却那里抽的回去,那武士色眯眯的想要说些什么,突然听到旁边一声轻响,却是武士刀护手与刀鞘吞口的碰击声,那武士的身体顿时僵住了,脖子上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你找勘兵卫做什么?”听到身后传来的问话声,周良仲不由得暗自叫苦,他方才只注意那下女年轻貌美,却全然没有注意到那个坐在地板上拖鞋的陌生武士。此时自己背对着对方,手无寸铁,同来的四个人都在十几米开外,对方方才那一下分明是警告自己,如果自己答得不和对方心意,只怕就要吃一刀了。 “我是他的故友,听说他发迹了,所以来寻他!”周良仲话音刚落,便听到身后传来一声轻蔑的笑声,连忙改口道:“不,我是奉命而来找他的!” “奉命?奉谁的命?” “奉我的主人的命!”周良仲话刚出口,就发现自己答得不对,唯恐惹怒了对方,补充道:“我身上有信物,就在我的腰袋里!” 勘兵卫伸出手,将周良仲的腰袋扯了出来,伸手在里面摸了摸,找出半块铜牌来,脸色顿时大变,他从自己腰间取出半块腰牌,拼在一起却是严丝合缝,显然原先是一块铜牌分割开来的。他不由得响起当初临别时本间氏康将这半块铜牌交给自己时说的话:“我能够夺回佐渡,离不开兰芳社帮助,剩下半块铜牌就在他们手里。若是有人拿着另外半块铜牌找你,你可以信任他们。” 周良仲站在门口已经有些僵硬了,但却一丝也不敢动,唯恐惹恼了背后那人给自己一刀。突然他手上一凉,却是那半块铜牌被还回来了,除此之外还多了半块。 “我就是勘兵卫!”勘兵卫冷冷的看着周良仲:“你是兰芳社的人吧?” “你就是勘兵卫?”周良仲看了看眼前的男人,又看了看手上的铜牌,赶忙拼接了一下,果然严丝合缝,先是大喜,旋即大怒:“你方才为何不直说,吓死老子了?” “因为你形迹可疑,因为我还不想早死,还有就是我不喜欢看到女人就抓住不放的家伙!” “你——”周良仲闻言大怒,想要喝骂却又一时间不知道该骂些什么。 “完子,把酒和晚饭送到我房间去!”勘兵卫向那下女点了点头,便径直向自己的房间走去,周良仲赶忙招呼了自己同行的四人一声,便跟了上去。 周良仲跟着勘兵卫进了房间,寻了个地方坐下,气哼哼的看着对方。不一会儿那下女送了酒进来,勘兵卫给自己倒了一杯酒,问道:“你来找我有什么事情?” “作为主人,难道不应该在问话前先请客人喝一杯酒吗?”周良仲气哼哼的问道。 听到周良仲的反问,勘兵卫笑了起来,他给周良仲的酒杯倒满酒,笑道:“请吧?” 周良仲喝了一杯,脸色好看了些,他向身旁的一个虚无僧使了个眼色,那虚无僧解下背上稻草包裹的器物,推到勘兵卫面前。勘兵卫皱了皱眉头,伸手将那长条物表面的稻草剥开了些,看到里面露出的铁管,试探性的问道:“是铁炮?” “不错!”周良仲得意的笑了起来:“可以射杀两百步以外敌人的铁炮。” 勘兵卫脸色大变,赶忙起身冲到门口看了看走廊,确认无人之后方才低声问道:“有多少铁炮?” “四枝!”周良仲指了指那四个虚无僧打扮的手下:“还有特制的火药,铅子,这四个是精选出来的射手,来之前我们掌柜的已经吩咐过了,一切都听勘兵卫大人安排!” 勘兵卫坐在那里,脸色忽红忽白,他原先将足利义辉的要求向本间氏康禀告后,有两三个月未曾得到回音,已经将这件事情淡忘了,却不想突如其来这样一个人来。他深吸了一口气,将激动按奈了下去,问道:“你来之前上司可有什么叮嘱的吗?” “大掌柜让我告诉兵卫佐殿下,无论成功与否,都要做好应对的准备!” 勘兵卫无声的点了点头,他回佐渡时已经将公方索要新式铁炮最可能的目标告诉了本间氏康,显然那位“大掌柜”也很清楚这一点。凭心而论,勘兵卫并不赞同足利义辉采用暗杀三好长庆的手段夺权,在他看来既然公方已经没有实力号令天下的武家,那么让拥有实力的三好家以幕府管领代的身份来统治天下不也是很好的一种选择吗?说白了将军家之所以能拥有权力还不是因为朝廷衰弱吗?何必采用暗杀的手段呢,失败自然不必说,即使成功杀死了三好长庆,三好家退出近畿,公方就有足够的实力控制近畿吗?难道不会出现另外一个拥有实力的大名上洛控制幕府?那时说不定这个还不如三好长庆呢。 “兵卫佐!”周良仲仿佛看破了勘兵卫的心事:“身为武士,我们应该想的是如何完成主上的命令,其他的事情就不是我们应该想得了!” “多谢你的提醒!”勘兵卫抬起头来,惊讶的看了周良仲一眼。 足利义辉浑身酸疼、又累又饿的、心情十分恶劣穿过御所外的护城壕,五天前当他率领一队人马离开京都——表面上的理由是出外鹰狩。而真正的目的是前往山城国的大藏谷,那原本是将军家的一处御料所,正常情况下每年可以缴纳两千四百石的米、数百匹麻布,以及一些其他杂货。 第两百九十六章出访 但按照记录,这个庄园上一次向将军家缴纳年贡已经是近五十年前的事情了,这处肥美的庄园早已被当地的地头小山家所霸占,农民缴纳的租米物资也流入了这家国人的仓库。正当足利义辉率领军队赶到大藏谷,准备狠狠的教训一下这个胆敢截留将军家领地的贡税时,发现自己面前是一小队打着三好家旗帜的武士,还有三好家京都代官那种让人厌恶的脸。小山家的家主当即拿出了一份领地安堵的文状,上面盖着幕府管领代三好长庆的大印。按照这份文状所说的,小山家的当主已经将这些年拖欠的租税全部都向幕府补齐了,当然收钱的是幕府管领代的三好长庆,大藏谷的地头身份也得到了三好长庆的认可,可谓是皆大欢喜,唯一不爽的就是足利义辉,他辛辛苦苦跑了一趟,不但没有拿回拖欠的租税,连自家御料地也落到了三好长庆的手里。 当勘兵卫站在门口迎接时候,足利义辉人在马背上,心里只想着前往练习场,把那个头上套着松永久秀纸帽子的草人砍成两段。 “有什么事情,改成明天!”足利义辉下马的时候没有好气的说。 “您上次问的事情有回音了,大殿!”勘兵卫低声道:“就是可以射中两百步外目标的鸟铳!” “太好了!”足利义辉瞪大了眼睛,几乎跳了起来:“在哪里?” “人和东西都在我住的客栈里!”勘兵卫的声音变得越来越低,以至于足利义辉不得不低下头才听得清楚。 “马上带到御所来!” “不,不!” “不——?”足利义辉一愣,旋即脸上现出了怒色:“不是什么意思?兵卫佐你是在耍弄我吗?” “大殿,我的意思是最好不要带到这里来!”勘兵卫低声道:“有太多眼睛盯着这里了,最好不要让别人知道您的手里有这些!” “你说的对!”足利义辉立刻会过意来,自己这次在大藏谷碰的钉子恐怕就是松永久秀在自己身边安排了密探,他稍一思忖便低声道:“也好,人和东西都放在你那边,下一次出去鹰狩的时候你把人和东西带去!” “是,大殿!”勘兵卫应了一声正准备离去,却被足利义辉叫住了,只见对方从马鞍旁的皮囊里抽出一卷纸来,又拿出毛笔在纸上龙飞凤舞的写下足利家的画押,待到墨干了重新卷好交给勘兵卫。 “这个是赏赐给你的,如果这次事成,你就是我在大藏谷御料所的地头!” “哈依!”勘兵卫小心的用双手接过那卷轴,泪水已经盈眶而出。 堺,兰芳社商站。 “莫娜,你去一趟佐渡,就用逆戟鲸号,把这个交给吴诚!”周可成一边在几案上奋笔疾书,一边对土著少女说。 “是!”莫娜上前正准备接过信笺,却听到周可成问道:“你愿意在佐渡暂时代替吴诚一段时间吗?” “代替吴诚?” “没错,近畿地区不久后可能会发生一场大规模的战争,所以我打算让吴诚带着佐渡的分舰队来堺!那边需要一个人暂代他!” “这个——”莫娜犹豫了一下:“大人,恐怕我没有这个能力,您也知道,不久前前我还仅仅指挥一条船,而且我对那边的情况一点也不熟悉!” “好吧,你说的也有道理!”周可成叹了口气:“那算了,那就让你把佐渡的分舰队带过来吧!”周可成将信笺揉成一团,又重新写了一份,盖上自己的私章,交给莫娜笑道:“快去快回!” “是!”莫娜接过信笺,小心收好,她犹豫了一下问道:“大人,这里的日本人那么多,若是真的大打的话,就凭佐渡那几条船怎么够?为何不将淡水那边的船都调过来,还有阿坎和疤脸,也可以让他们派兵来。” “呵呵!”周可成笑了起来:“为了对付曾一本,我们已经耽搁太多事情了。近畿这边的事情我们作为一个旁观者就好了,能捡一点便宜就好,用不着真的掺和进去,他们打他们的,我们打我们的!” 虽然太明白周可成话里的意思,莫娜还是点了点头,转身向外走去。 看着少女的背影在门口消失,周可成叹了口气,身体后仰靠上椅背,双眼微闭。相比起即将执行的计划自己手中的资源当真是少的可怜,这次自己来堺有两条船,逆戟鲸号和马鲛号,加上佐渡的分舰队也不会超过七条船,而近畿是日本人口最为稠密,经济最为繁荣的地方,随便一个国人众都能拉出几百上千足轻来,如果将即将发生的事情比做一场宴席,那这点本钱连上桌的资格都很勉强。更加糟糕的是,自己还必须站在弱势一方,从强势的三好家兰芳社得不到想要的东西,只有本愿寺和公方才会信守承诺——他们需要兰芳社的从海外运来的资源以对抗接下来的敌人。 “一百块本钱,却要做一万块的生意!这个杠杆率可是杠杠的呀!” 在清晨的阳光下,木津川宛如一条蓝绿色的缎带,沿岸浅滩上芦苇丛生,周可成看到一头野鹿穿过芦苇丛,在河面饮水,天空中一行灰鹭盘旋,慵懒而又随意。 真是宁静呀!周可成暗自感叹,他下意识的上眼睛,让凉风吹拂在脸上,享受这难得的静谧。 “那边有一个堡垒!”阿劳丁的声音从背后传来,他有些懊恼的睁开眼睛,只见这位落难的王子指着不远处的河岸的高地上,果然在芦苇和树丛中露出一角灰白色的石垣。 “还是石头的,花了不少心思呀!”阿劳丁的声音里流露出一丝惊叹。 是的,随着马鲛号的靠近,那堡垒也越来越清楚,日本特有的“算木积”技术堆砌起来的石垣映入船上人的眼帘,灰白色的条石距离河面足有六七米高,上面马面、射孔、供守兵使用的战棚、望楼一应俱全。河水在前面不远处转折,大半个河面都位于堡垒的火力范围之内。 第两百九十七章石山 “周先生,进入石山御坊的每一条水道都有这样的石城防御!”下间赖义的声音充满了自豪:“一共有二十二座,是从八代莲如法主就开始修建的,一共花了七十多年,即便是天下的武家都前来攻打,也足以与其抗衡!” “果然不愧是本愿寺的本山呀!”周可成叹道,对方这句话倒不是吹牛皮。不知道是什么原因,战国时期的日本人虽然引入鸟铳方面十分迅速,但对于摧毁城墙为目的大炮却不那么感兴趣,引入的大筒也不过是大型火绳枪,与同时代明清战争广泛使用的红衣大炮比起来简直就是玩具。其结果就是进攻一方除了冷兵器时代的几种手段外根本无法破坏城墙,而防御一方却拥有远超冷兵器时代的火力,取得了不对称的优势。在大坂之役中,即便德川家康拥有绝对的兵力优势,但面对丰臣秀吉留下的大阪城也无可奈何,只能采取讲和的诈术,填平了城壕,拆毁城墙之后才攻下这座坚城。而眼前的石山本愿寺正是大阪城的前身,其位于木津川入海三角洲的一个高地上,不但四周被河水环绕,而且可以通过水路与外界相通,正面根本无法攻取,又无法加以围困。因此几十年后的织田信长也是专门建造了强大的舰队才得以完成了对本愿寺的封锁,迫使对方投降的。当时日本的各家大名没有一个能有后来织田信长那么强大的实力来同时从海陆两面合围石山,下间赖义自然无法想象得到数十年后会出现那样一个怪物。 说话间,马鲛号已经穿过了前面那个拐弯,由于河面变得狭窄,马鲛号无法像先前那样走“之字形”逆风航行,不得已放下了船帆,由几条本愿寺方的划船拖曳着走。周可成注意到在河流两岸有不少村落房屋,有些明显是市场和工匠铺子,显然这里已经进入了石山本愿寺的直领范围了。本间赖义看到周可成注意力被吸引到两岸,带着自豪解释道:“这些都是石山御坊周围的村落,一共有一千多个!” “果然是繁盛呀!”周可成点了点头,显然这么密集的人口肯定不可能都是依靠农业生活的,应该许多都是手工业、贸易、渔业,这石山本愿寺已经不是一座简简单单的寺院,而是一座围绕着寺院建立起来的工商业城市了,如果一定要打个比方,可以说已经有了欧洲中世纪那些以主教区、修道院发展起来的城市雏形。有这么雄厚的物资基础,难怪可以与“第六天大魔王”打十年的战争。 周可成登上码头的时候,码头上的人们敲响铜锣通告,另外一些人则是吹响海螺。从城内走出一队僧兵,他们的盔甲披着长袍,白布裹头,锋利的长枪在阳光下闪着光。周可成注意到在这些枪手后面,还有一队拿着火绳枪的铳手,几乎和枪手一样多。如果这就是本愿寺僧兵的战时编制的话,那他们火器的比例要远远超过近畿地区的其他大名。 “周先生!”下间赖义骄傲的指了指城墙:“您看,虽然本愿寺没有京都那么大,但京都也没有本愿寺这么坚固的城墙,在这样一个混乱的时代,这里才是佛法真正庇护的地方!” 周可成微笑着点了点头,表示赞同下间赖义的话。他也觉得如果不考虑了历史传统的方面,石山本愿寺远比京都更适合做都城——坚固的防御,天然的濑户内海的航运中心,难怪后来丰臣秀吉把自己的居城建在了这里。 看到周可成赞同了自己的看法,下间赖义笑着点了点头,低声道:“周先生,现在先安排您去休息,具体的事情明后天再安排!” 在下间赖义的引领下,周可成和他的卫队穿过一处集市,这集市位于一个露天的广场里,四周围绕着木栅栏,商人们用竹子和芦苇席编成棚子,里面商品琳琅满目,周可成甚至看到了不少南洋甚至印度的货物。男人和女人们在大声的叫卖,脸上泛着健康的红晕,孩子们穿梭于行人的双腿之间,发出欢快的笑声。“比起外面,这石山御坊倒是一片乐土!”周可成暗想。 下间赖义为周可成安排的是一个僻静的院子,其面积足以容纳他本人和随从。下间赖义刚刚离开,周可成就在榻榻米坐下,惬意的摊开双腿。阿劳丁跟着走进屋子,双手按在他那两把从不离身的剑柄上。 “这一切都是真主的安排!”阿劳丁兴奋的说:“是真主让我登上你部下的船,然后来到这里的!” “真主?”周可成笑了起来:“也是真主让你的同胞向葡萄牙人出卖了你的行踪,然后让你遭到伏击的?” “是的,一切都是真主的安排!”阿劳丁仿佛没有听出周可成话中的嘲讽,神色郑重的说:“真主让我向东航行,让我知道道路在东方,在这里我可以找到击败异教徒的力量!” “好吧,随你的便吧!”周可成无力的摆了摆手,他不打算把精力花费在这种徒劳的辩论之中了:“希望你的真主能够让我们这一趟不会白来!” “你放心,我有一种预感,这一次你会大获成功的!” “但愿如此吧!”周可成摆了摆手。这时外面传来脚步声,一名仆役走到门口,说洗澡水已经为他们准备好了。周可成站起身来,跟着那个仆役来到不远处的一间厢房,半人高的木桶冒出一一股股水蒸气。他解开衣衫,跨入木桶之中,微烫的水让他发出惬意的呻吟声,日本人别的习惯暂且不提,爱洗澡这个习惯着实不错。 仆役替周可成搓洗脊背,然后按摩他的肩膀,他可以感觉到自己的肌肉和关节在对方有节奏的拍打和推拿下恢复了弹性。等重新从木桶里站起身来,换上干净的新衣,周可成感觉到自己从头到脚充满了力量,仿佛换了一个人。 第两百九十八章伟大 “大人!”门外传来了一个熟悉的声音,周可成抬起头,看到下间赖义正站在门口,笑吟吟的看着自己:“法主正在黑书院等候您,请——!” “法主?”周可成一愣,一时没有反应过来这个有些陌生的词汇的具体含义。下间赖义赶忙解释道:“便是证如法主!” “哦哦!”周可成这才明白过来对方口中的法主便是石山本愿寺的首领证如,有些意外的问道:“你是说贵法主现在就要见我?” “正是!”下间赖义笑道:“不瞒周先生,在下也有点意外,法主原本下午是要见长岛本愿寺的使者,听说您到了,便将其推到了明天,先请您过去了!” “呵呵,在下倒是有些受宠若惊了!”周可成笑了起来。 跟着下间赖义,周可成穿过了几重院落,一路上下间赖义一一解释沿途的建筑物的用途、来历,在周可成看来,这里与其说是一座寺院,不如说一座城市,只不过居住的并非普通百姓,而是一向宗的僧侣与其信众,而且时代也给这里的建筑留下了许多特有的痕迹,不难看出许多建筑物稍加改装便可以变成坚固的堡垒,而且许多建筑的材料在必要时也可以转做军事用途,也不难理解为何那位证如法主对一位硝石商人如此在意了。 “周先生,请随我来!”下间赖义推开一面被漆成纯黑色的院门。想必这就是这里被称为“黑书院”的理由吧?周可成暗想着跟在下间赖义后面,穿过一座佛堂,来到一个僻静的小屋前。透过半开的窗户可以看到里面除了一副挂在墙上的菩萨像之外就再无别的装饰,一个黑衣僧人背对着门坐在佛像前,难道这就是那位全日本最有权力的僧侣? “法主,周先生来了!”下间赖义在门口低声道。 “请他进来吧!”黑衣僧人的声音低沉而又浑厚,十分悦耳:“你在外间守住,不要让别人进来!” “是,法主!”下间赖义应了一声,退到了屋外。周可成走到门口,只见屋子里除了那黑衣僧人屁股下面的蒲团外,就别无他物,不禁犹豫自己的位置在哪里? “周先生,进来吧!”黑衣僧人依旧没有转身。 周可成犹豫了一下,走到那黑衣僧人身边,盘腿与其并肩坐下,只见那僧人看上去也就三十四五,皮肤白皙,相貌俊雅,只是看上去有点怪怪的,仔细一看才发现眉毛已经被剃掉了,然后用墨笔描画出来的。 “这位便是明国的周先生吧?”证如转过身来,上下打量了下周可成,笑道:“果然是明国人物,生的一副好皮囊!你我今日在地藏王菩萨像前坐下,须得诚实相待,否则定当遭受果报,被打入无间地狱!” 周可成听了证如这番诅咒不像诅咒,发誓不像发誓的话,才注意到墙上挂的那副画中菩萨胯下却是一头仿佛狮子的神兽,依稀记得这便是地藏王菩萨,饱受无神论熏陶的他自然不会把对方的话太当回事,只是微微一笑:“证如法主请放心,周某一定以诚相待!” “好!”证如笑道:“那还请在菩萨面前发下誓言!”说罢他便转过身在画像前发下咒誓,周可成虽然心中暗自好笑,不过也照着对方的样子发下了咒誓。 两人许下咒誓言,不知是否是一种错觉,周可成感觉到证如变轻松了不少。 “周先生,贫僧邀请您来石山的目的想必您应该知道了!” “应该是关于硝石的制造方法吧?” “不错!”证如叹了口气:“我知道这有些强人所难,但这关系到石山本愿寺,不,应该说天下数百万净土真宗信徒的性命,还请您看在这么多人性命的份上,将硝石制造方法割爱,至于条件,只要是力所能及,贫僧自当应允!” 周可成忍住笑意:“天下数百万净土真宗信徒的性命?愿闻其详?”从一开始就把面前这人定义为神棍,即专业骗子,骗子并不可怕,只要能够探出对方的底牌,有时候骗子比老实人还要好对付的多。 证如没有回答周可成的问题,反而问道:“周先生,您应该来过很多次日本了吧?” 周可成不知道对方的用意,小心的答道:“也有三五次了吧?” “三五次?也不算少了!你觉得我国其他地方与这石山御坊中又有什么区别?” “这个——”周可成想起先前目睹的景色,沉声答道:“贵国处于乱世之中,兵戈四起,生灵涂炭,百姓有倒悬之苦,这石山御坊倒是粗安!” 证如一开始听到周可成只说石山御坊是粗安,眉头微挑,旋即笑道:“听说大明中土有圣天子在位,神佛护佑,百姓安康,乃是天平盛世,我这石山御坊自然是不能比了。” “呵呵!”周可成听出证如有不满之意,笑道:“大明是大明,日本是日本。在下从大明来可能觉得只是粗安,但在贵国百姓眼里,这里就是一片乐土了!能有今日这番局面,法主也是不易!” “是呀!”证如叹了口气:“我净土真宗自初祖见真大师创立以来,所求者无非是众生皆得净土,超脱轮回苦海。然而初祖也正是因为这个,先是被论死,然后被流放至越后蛮荒之地二十余年,暮年方得被返回京都!” “嗯,见真大师可谓是生的光荣,死的伟大!”周可成这句话倒是说的真心实意,证如说的见真大师便是日本净土真宗的开山祖师亲鸾,此人4岁丧父,8岁丧母,幼时就有“人世无常”的想法,9岁出家,成为为比睿山天台宗的僧侣。当时日本的佛教被上层贵族所垄断,佛教变成了苛刻的戒律和繁琐的仪式,而广大部分劳动人民和武士却因为生产生活活动被认为是触犯了戒律,污浊的下贱之人。而亲鸾创立了净土真宗,认为普通人只需念诵佛号,便可借助阿弥陀佛的本愿而被拯救。将佛教由一种繁琐、精妙的上层哲学宗教,转变成一种简单的,普罗大众式的群众宗教,建立了一种上地崇拜式样的弥陀信仰,,其说词既通俗易懂又富有诱惑性,在群众中大获成功。亲鸾本人为了宣扬自己的宗教,干脆食肉娶妻,也因此遭到了当时统治者的打击。在周可成看来这位亲鸾虽然他在主观上并没有发动革命的意图,但其创立的这种新式佛教无疑会摧毁旧式佛教,成了中下层人民反抗上层统治者的思想武器,不管他的后代如何,他本人的确是一位马丁路德式的伟大人物。 第两百九十九章中立 “生的光荣,死的伟大!”证如回味了一下周可成的话,他已经从许多人口中听到过对自己这位先祖的赞颂之词,但像这样的还是第一次。怎么说呢,这位周先生说话的口气倒像是居高临下的称赞而非对上位者的称颂,这让他颇有些不习惯。 周可成话刚出口就发现不对,赶忙笑道:“一时胡言乱语,法主莫要见怪!” “无妨,无妨!”证如看了看周可成,觉得应该对方毕竟是明国人,对日语不如母语熟悉,方才那句话是一时口误,便也没有往心里去:“我方才说到本宗之初祖的遭遇,其实本宗历代祖师为了卫护佛法,多有遭遇不幸者,寺院被焚毁,信众被杀的更是屡见不鲜。比如本宗的本山原本是在京都的山科本愿寺,后来遭遇围攻而被焚毁,所以才在这易守难攻之地修建了石山御坊,无非是想要在乱世之中求得一片净土罢了!” 周可成点了点头,证如这番话里面可谓是有真有假,虚虚实实。的确在历史上净土真宗屡次遭到当权者和其他佛教派别的镇压和攻击,但净土真宗也绝对不像证如说的那么清白无辜。中古时期的日本佛教绝对不是什么人畜无害的存在,都是有钱有粮有人有兵的军政集团。尤其是净土真宗,按照其教义即使是最低贱的“秽多”、“非人”(日本古代贱民),只要念诵“南无阿弥佗佛”,就可以转生乐土,而且大肆渲染净土的美好,将其与丑恶的现世作比较。信众也就自然而然的把寺院当成净土在现世的投影,为了保卫寺院的独立和存在,信众们又有什么不敢做呢?但不管怎么说,相比起战国大名统治下的农民,净土真宗寺院下辖村落中的农民的生活水平肯定要高许多,从这个角度上看,证如说石山御坊是当时乱世之中的一块净土倒也不是撒谎。 “这么说来,法主要硝石的制造方法是为了保卫石山御坊了?” “不光是石山御坊!还有其他寺院!”证如点头道:“其实我原本要见的长岛本愿寺使者,就是向本山求援的,寺院与当地的大名发生了冲突,需要本山的援助!僧兵无法与骑马的武士抗衡,只有据守坚固的城寨,而铁炮是守城的利器。周先生,你现在明白为何我要制造硝石的办法了吧?” “恐怕我无法答应您!”良久之后,周可成说。从证如的脸上不难看出他的失望,不过他还是没有放弃,竭力劝说道:“我知道这个要求会让贵方很为难,但是请您看在数百万信众的份上重新考虑一下,价钱您尽管开,我一定会让贵方满意的!我方并不是吝啬硝石的钱,而是担心硝石的供应无法保证,战争一旦开打,武士们就会封锁道路,或者向贵方施加压力,那时即便我们有钱也买不到硝石了!” “法主请见谅,其实我拒绝贵方要求的原因并不是因为钱!” “并不是因为钱?”证如疑惑的看着周可成的眼睛,凭借多年累积的观人之术他觉得对方并不是在撒谎:“那又是为何?” “法主,兰芳社是一家商社。我们卖硝石给本愿寺,也卖给近畿的其他大名。只要他不与我方处于敌对状态,又肯付钱,我方就会出售硝石给对方。换句话说,我们在贵国的立场是中立的,不偏向任何一方。这也是我们能在贵国把生意继续做下去的原因。但是假如我答应你的要求,将硝石的提炼方法告诉您,那假如另外一家大名要求我方提供可以摧毁石城的巨炮,您觉得我方是应该答应还是拒绝呢?” “这个——”证如被周可成这个问题给问住了,良久之后他叹了口气道:“我明白了贵方的立场了,请原谅贫僧先前的无礼!”说到这里,他向周可成合十行礼。 “法主无需如此!”周可成也还了一礼:“其实贵方想要硝石的制造方法也不是不可以,只不过——!”说到这里,他的话头便停住了。证如赶忙问道:“只不过什么?” “这么说吧,贵方向我方索要硝石制造方法,我方为了保持中立地位,那只有拒绝。但假如开口的不是您,而是当年的三代将军呢?恐怕敝社也就没有拒绝的余地了!” “三代将军?”证如脸色微变,周可成口中的三代将军便是室町幕府的第三代将军足利义满,此人结束了南北朝的对立局面,将室町幕府推到了极盛时期,独揽公家与武家的大权,是个空前绝后的人物。其身份权力自然远非此时的证如可比,显然周可成的意思是这个生意不是不可以做,但你现在还没资格和我做。 “周先生!”证如的脸色变得阴冷起来:“你的意思莫非是说在下没有资格与你谈了?” “呵呵,法主你误解在下的意思了!”周可成笑着摆了摆手:“不是您没有资格和我谈,而是这个交换对贵方和我方都没有好处。就像我方才说的,如果与贵方交战的另外一方向我方索要摧毁石头城墙的大炮呢?我方是拒绝还是答应?如果答应的话,贵方有制造硝石的技术又有什么意义?如果我方拒绝的话,贵方有能力补偿我方因此而要蒙受的损失吗?说到底,贵方想得到火药的制造办法只不过想要自保,请您为我方设身处地的想一想,换了您在我方的位置,愿意将制造硝石这样重要的技术卖给一个只想着自保的势力吗?” 听了周可成这番话,证如陷入了沉思之中,他已经听出了周可成的言下之意——出售硝石制造技术不只是生意,还意味着双方的结盟,但兰芳社不愿意和一个无力保证己方利益的势力结为盟友,本愿寺如果想要得到硝石的制造技术,就必须向兰芳社证明己方配得上这一盟约。 第三百章权衡 “我明白贵方的意思了!”良久之后,证如沉声道:“请您给我一点时间,我还要好好考虑一下!” “是,法主!”周可成站起身来,向证如鞠了一躬:“那在下就回去静待佳音了!” “不敢!”证如赶忙起身,还了周可成一礼:“今日贫僧从先生这里学到了许多东西,还要多谢先生了,请!” 下间赖义守在院门口,听到屋里传来说话声,转过身来,不由得大吃一惊。只见证如将周可成送出屋来,在他的记忆里法主上一次将人送出屋外还是前任关白九条尚经前来。这个周可成不只是那个许梓的副手吗? “赖义!”证如伸手招来下间赖义:“你送周先生回去,要好生看待,千万不可以怠慢了!” “是,是!”下间赖义应了两声,心中又惊又疑。小心的将周可成送回住处,赶忙回到黑书院。他看到证如依旧坐在那地藏王菩萨画像前,咬了咬牙,大着胆子问道:“法主,兰芳社答应交出制造硝石的办法了吗?” “没有!” “那,那您为何还将此人送出屋外?”下间赖义再也忍赖不住:“这也未免太抬举他了吧?” “呵呵!”证如笑着指了指自己面前的地板:“赖义,坐下说话!” “是,法主!”下间赖义跪坐在证如面前,挺直脊梁,等待着对方的解释。 “我送他出门是因为他替我解决了一个难题!” “难题,什么难题?” “赖义,我当时向他索要制造火药的秘法,而他却反问了我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 “他问我假如敌对一方向他购买可以摧毁石城墙的巨炮,他答应还是不答应呢?” “胡说,天下岂有这样的——”下间赖义话刚说到这里,便卡住了,他是坐马鲛号回石山的,下层甲板的那几门长炮和炮弹他可是亲眼见过的,虽然未曾看到那些大炮开火,但既然那么细小的铁炮就能射穿铁甲,那些重上千百倍的大炮摧毁石头城墙也不是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情。 “嗯,看来他并非是夸口了!”证如叹了口气:“即便他答应我的要求,可若是别的大名提出购买大炮,这石山御坊只怕也很难守住!” “我们可以要求兰芳社拒绝出售!” “呵呵,我们有什么立场提出这种要求呢?他们只是商人,并非我们的盟友,若是与我方结盟,那就意味着与要和近畿甚至其他地方的大名为敌。从生意上看完全是划不来的!” 下间赖义叹了口气,他知道证如说的不错,没有哪个大名会喜欢一向宗的,如果发生冲突,绝大多数大名都会反对本愿寺。在这种情况下,兰芳社这种商人组织完全没必要本愿寺结盟。 “那,那他替您解决了什么难题?” “本愿寺要怎么生存下去!”证如笑道:“他说除非三代将军义满公复生,否则兰芳社是没有理由改变其中立的立场的!” “这怎么可能?”下间赖义怒道:“人死不能复生,即便是神佛,也没有办法让义满公再回到世上的!他这分明是推诿嘛!” “呵呵,你没有明白他的意思呀,赖义!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他的意思是本愿寺如果想要生存下去,就要得到公方殿下的认可!”证如笑道:“不管怎么说,公方殿下也是天下武家的首领,有了他的许可,情况就大不一样了!” “可,可是公方殿下不过是三好长庆的傀儡!” “不,从公方殿下近来的举动看,他可不甘心做三好长庆的傀儡!而且从过往的经历看,幕府管领这个位置是坐不长久的,更何况幕府管领代了!”证如脸上露出了意味深长的笑容:“公方殿下的确没有什么实力,假如他实力雄厚的话,也就不需要我们本愿寺的支持了!” “我明白您的意思了!”下间赖义点了点头:“我们要向公方殿下靠拢?” “嗯!”证如点了点头:“那个周可成留他在石山多住几天,你陪他到处走走,我总觉得像这样的人不会仅仅是许梓的副手!” “是,法主!” 轿子缓缓爬上土坡,随着轿夫踏上坡道的节奏缓慢摇晃,三好长庆靠在舒适的软垫上,双眼微闭,外面传来卫队长的叫喊:“让路,清空街道,为幕府管领代殿下让路!” “六角定赖死后,六角义贤已经向南近江的浅井氏加紧调兵,应该最近就会有动作!”三好义贤低声报告:“如果在下没有预料错的话,这一次六角氏应该会取得胜利,迫使浅井氏向其顺服!” “千满丸,这也是我们当初意料之中的事情!”三好长庆用幼名称呼着自己的二弟:“当初六角定赖在公方回到京都后与我方和议,其实也就是为了全力对付同在近江的浅井氏。六角定赖死后,六角义贤自然会全力压制浅井氏,拿下近江一国了!” “那我们要不要插手?毕竟上两代将军都曾经向六角氏求援对抗幕府管理,等到六角义贤拿下浅井氏之后,公方殿下会不会也——” “没有必要!”三好长庆睁开了眼睛:“眼下最要紧的是抓紧时间平定三好家所具有的领国,建立法度,铲除怀有异心之人,而不是贸然破坏与六角家好不容易建立的和议。近畿恢复安定的局面很不容易,而且我有一种预感,这种平静的局面是维持不了多长时间了!” “可是留着六角义贤这个——” “义贤!”三好长庆坐直了身体:“你要明白一个道理,一切的根源在公方殿下,而不是六角家。自从应仁之乱之后,将军家的实力就日渐衰弱,于是只能用依靠一派打击另一派来维护自己的地位。你可以回忆一下,那些拥立过将军控制过京都的有哪一位是长久的?诸如大内义兴,细川高国都只是昙花一现。将军身边的权臣换了一批又一批,但是将军本人却一直还是将军。每一个拥立将军的人都是坐立不安,大内义兴苦于出云后方,细川晴元苦于我们,现在我们强大了,你觉得公方殿下就会什么都不做吗?” 第三百零一章大天狗 “您的意思是即便我们解决掉六角家,公方殿下依然能够找到其他的势力与我们为难?” “嗯!六角义贤不是傻子,如果我们在近江玩什么小动作,那肯定瞒不过他的。那如果他也还以颜色呢?别忘了我们三好家的领地可比六角大多了,麻烦也更多呀!反正无论如何公方肯定都能找到对付我们的人,与其先对付六角,不如抓紧时间把我们的领地经营好!” “嗯!”三好义贤点了点头,脸上满是不甘心的神色:“公方殿下还真是个‘大天狗’(日本神话传说中的一种妖怪,通常比如无事生非的人)呀!难道就没有什么办法对付他吗?” “恐怕暂时还没有什么办法!”三好长庆笑道:“毕竟在我只是幕府管领代,没有了将军,我就没有资格统治近畿。忍耐吧,至少要等到三好家把近畿和四国完全控制之前,我们只有忍耐!” “哎!”三好义贤失望的叹了口气,旋即笑了起来:“好吧,也只能让这位公方殿下在京都里玩他的小把戏了!兄长,您听说过了吗?他这段时间在近畿地区十分活跃,借着鹰狩的名义四处巡游,夺回了不少御料地!” “嗯,松永久秀已经给我写过两次信了!”三好长庆满不在意的笑道:“其实也没有什么,国人众侵吞将军家御料地已经是一两百年的事情了,公方殿下再怎么折腾又能夺回多少?三五万石领地撑死了吧?这反而会引起近畿国人众对他的厌恶。再说,与其让他整天给列国大名写信邀请他们上洛,讨伐我们,还不如让他去和国人众打打交道更好!” “这倒是!”三好义贤闻言笑了起来,笑声中满是轻蔑:“这位公方殿下不是号称是将军家百年难见的剑豪吗?到时候我就要看看他凭剑术能杀几个足轻!” “清空街道!”护卫队长的声音从轿子外面传来:“为幕府管领代殿下让路!” 轿子开始变得慢了起来,应该是前面的道路变得陡峭起来。“你过几天就回阿波吧!”三好长庆道:“那里才是我们三好家的根本,你在四国,冬康(安宅冬康)(三好长庆三弟)在淡路,十河一存(三好长庆四弟)在赞岐,你们那边稳住了,我在近畿就安如泰山!” “是!” 轿子陡然停止,三好长庆听到自己的护卫队长在高声叫喊:“你们是死人吗?快都给我滚开!” 三好义贤掀开轿帘的一角,招呼护卫队长:“什么事?” “是一向宗,义贤殿下!”护卫队长低声答道:“有一向宗的大人物经过这里,信众跪的到处都是,把路都堵住了!” “把这些臭虫赶开,该死的,哪里都能看到这些讨厌的家伙!”三好义贤喝道。 “恐怕,恐怕!”护卫队长的头上已经满是汗珠:“这比较困难,您看,跪在地上的不光有普通百姓,还有许多商人、甚至还有武士,我们的人太少了!” 三好义贤大怒,正要厉声呵斥护卫队长,但却被旁边伸过来的一只手制止住了,他回过头看到三好长庆脸色凝重:“不要紧,我们等会就是了!” 轿帘放下,刚刚遮挡住外面的目光,三好义贤就抱怨道:“兄长,您太宽宏大量了,您是幕府管领代,是三好家的家督,凭什么为几个一向宗的秃驴示弱,您应该让他们知道谁才是这里的主人——” “义贤,你刚才没有看到吗?在我的护卫里也有人在合十念佛的,不要做蠢事!” “什么?”三好义贤大吃一惊:“你是说我们的家臣里也有信仰一向宗的?” “嗯,这几年一向宗在近畿发展的很快,不光是农民,就连许多国人众也加入其中。经常整村整村的都是一向宗的,连成一片。在这个事情上,我们大意不得!”说到这里,三好义贤已经脸色凝重如水。 御所。 足利义辉有些好奇的看着跪坐在自己面前的僧人,宽阔的肩膀,小臂上发达的肌肉,手指上厚厚的老茧,除去光秃秃的头顶以外与常见的武士没有什么区别。 “在下下间赖照,受石山本愿寺法主证如之命,拜见公方殿下,带来献金两千贯,还请大殿收纳!” “献金?两千贯?”足利义辉闻言一愣,虽然室町幕府早已衰弱,但各国大名通过向幕府献金换取官职的也很常见,但幕府是武家的首领,好像与本愿寺这种宗教组织没有什么关系,毕竟按照日本的惯例,寺院有专门的僧院管理的,用今天的话说管理不对口。而且献金的数额也太大了些,一般一国守护也就两三万钱,加上一些布匹杂货,本愿寺一下子拿出两千贯来,难道要当幕府管领不成? 一旁朽木藤纲看到足利义辉呆住了,赶忙低咳了两声,接口道:“法桥殿下(下间赖照的法号),此番贵寺送来如此厚礼,不知是为何呢?” “朽木殿下,其实敝寺法主让在下前来,是为了求得公方殿下的认可!” “许可?”朽木藤纲闻言一愣,心中暗想你们本愿寺明明是寺院,啥时候需要幕府的认可了?不过人家送了这么大一笔钱上门来,总不能推出去。他强笑了一声:“这个——,不知贵方希望得到哪方面的认可呢?” “公方殿下请看!”下间赖照从袖中取出一个卷轴,朽木藤纲赶忙上前接过卷轴,转交给足利义辉。只见卷轴上用蝇头小楷密密麻麻的抄录着许多村落的名字,他皱了皱眉头,不解的问道:“这些是——?” 第三百零二章行贿 “回禀公方殿下,这些都是敝寺的领地!众所周知,幕府从朝廷拥有在列国任命地头和追捕使的权力,敝寺法主派在下这次来,便是希望您可以认可这些领地是敝寺庙的领地!” 朽木藤纲与足利义辉交换了一下眼色,下间赖照这番话却是有来历的,幕府的权力追根溯源乃是源赖朝消灭平家之后建立的守护与地头制度,该制度下朝廷向幕府让渡了地方(一开始是东国,后来扩展到全日本)的检查、司法和军事权,逐渐将权力渗入当时的公私庄园,建立了幕府的统治。而一向宗所拼死争取的“不出不入”实际上也是要在武家的天下之下建立自己的小王国。而假如足利义辉答应了证如这次的请求,就等于是把石山本愿寺所实际控制领地加以合法化了,无疑是站在了天下武家的对立面。 “这个恐怕不行!”朽木藤纲有些可惜的看了看放在一旁的礼物:“僧人是僧人,武家是武家,幕府是武家的幕府,怎么可以把武家的土地划给僧人呢?” “朽木殿下!”下间赖照笑道:“我听说将军的许多御料地被各地的武家强占了,如果公方殿下愿意认可我们本愿寺的领地。法主愿意把在本寺下辖的五处原本属于将军家的御料地奉还,除此之外,还要献上五个庄园作为公方的御料地!” 听到这里,朽木藤纲心中暗叫不好,还没等他开口,便听到一旁的足利义辉问道:“此话当真?” 下间赖照笑道“公方殿下,我等沙门撒谎是要下拔舌地狱的。您如果不信,可以先收回领地,然后再发布许可!” “法桥殿下!”朽木藤纲唯恐足利义辉直接应允了,赶忙抢答道“这件事情干系重大,公方殿下要先商议一番,过两天再给你们答复!” 下间赖照目光扫过朽木藤纲和足利义辉,脸上现出会意的笑容:“也好,公方殿下,请您相信我们法主的诚意!”说罢他又向足利义辉叩首,然后退下了。 “藤纲,你为何方才不让我答应他?”下间赖照刚刚离开,足利义辉便向朽木藤纲质问道:“只需要给一个许可,就可以得到十处御料地,这也太划算了吧!” “公方殿下,这是一个圈套!” “圈套?什么圈套?” “殿下,这些领地现在是由本愿寺控制不假,但他们还是有主人的。如果您答应本愿寺的要求,就等于剥夺了这些人的领地,这会为您增添很多敌人的!” “那又如何?他们本来就是我的敌人!”足利义辉满不在乎的笑道:“那些人占着这些领地,我什么都得不到。而如果我答应证如,我可以得到两千贯,还有十处御料地,有了钱有了领地,我才可以招募军队,成为真正的将军,而不是今天这样一个空头将军!” “殿下,你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朽木藤纲急道:“是的,如果只有石山本愿寺的话也还罢了,可是一向宗在各国都有领地,那些自己的领地上有一向宗寺院的武家们会怎么想?他们都会变成你的敌人的!” “藤纲,你想的太多了吧!”足利义辉笑道:“难道各国的武家就会因为这个派兵上洛?即便上洛该操心的也是三好长庆,与我何干?” 朽木藤纲顿时哑然,正如足利义辉说的,各国的武家也许会因为这个仇视幕府,但至多也就是不尊幕府号令,不缴纳贡金而已,问题是本来他们就已经不把幕府的号令当一回事了,再糟糕又能糟糕到哪里去?除非某个大名带着大军杀到京都来找足利义辉算账,可问题是这样的话第一个头疼的是称霸近畿的三好长庆,也不是足利义辉。 “可,可是这样一来,如果三好家对您动手的话,只怕我们就没有投靠的地方了!” “也许吧!可我不会给三好长庆机会了!”足利义辉脸上露出了一丝冷笑。 朽木藤纲心里咯噔一响,闪过了一个不祥的念头:“大殿,您是要——” “没错!”足利义辉点了点头:“藤纲,这个计划我已经准备很久了,只不过各方面准备一直还不充分,但是现在已经都准备好了,三好长庆死定了!” “大殿,大殿!”朽木藤纲被足利义辉的话吓得浑身哆嗦了起来:“您千万要慎重呀,三好长庆的三个兄弟都是人杰,他们分据各国,如果您杀了三好长庆的话,他们就一定会带兵攻打京都,幕府一定会化为糜粉的!” “藤纲,难道现在幕府又比糜粉好到哪里去吗?”足利义辉问道:“我回到京都之后,费尽心力,可是能够掌握在手里的御料地加起来只有两万石,区区两万石呀!天下的将军只有两万石的领地,不要说三好长庆,就算松永久秀这样的家臣都能将我消灭。你觉得这还是将军吗?与其这样,我宁愿将这些虚名换成二十万石领地,像历代先祖一样,挥刀引弓重建幕府!” “大殿!幕府的存亡不是在于领地的多少,兵力的强大,而在于名分,在于各方势力的均衡。大内、细川都曾经强极一时,可是现在他们在哪里?三好家早晚也会这样的。您这么做也许可以一时成功,但却会失去天下武门的心,请您以家门存续为重,不要冒险行事,拿幕府作为赌注!” “藤纲,你说三好家早晚也会失败,可是你能保证在这个过程中我不会受到伤害吗?你怎么知道三好长庆不会把我杀掉,换一个更加合乎他心意的人呢?要知道足利一门可不止我一个人呀!” 第三百零三章分歧 朽木藤纲顿时哑然,此时君臣二人的分歧终于暴露了出来。朽木藤纲毫无疑问是幕府的忠臣,但他忠诚的首先是幕府本身,而不是足利义辉这个人。而室町幕府从建立一开始就不是后来德川幕府那样强势,将军与其说是凌驾于诸大名之上的主人,还不如说是一群强势守护的盟主。足利一族更多是依靠名分、威望、权术,而非实力来统治全日本武家的。所以朽木藤纲以为现在幕府的生存之道是利用授予官职等手段借助强力大名的力量来维持中央的权威,再利用外藩大名来制衡担任管领的大名,防止其取足利家而代之。而假如应允证如的请求,虽然可以增强足利家的实力,却削弱了室町幕府的根基,这是他所不愿意见到的。但在足利义辉看来,虽然三好长庆不太可能取代足利家将军的地位(因为这会毁掉他费尽心力才取得的幕府管领代这一官职的合法性),但废掉甚至杀死自己,从自己的兄弟里另选一人做将军却是可以的。对于朽木藤纲来说,这一种情况固然他不愿意看到,但却也是可以接受的,毕竟他效忠的是室町幕府,而非足利义辉一人。 “藤纲,你现在明白了吧!也许幕府和三好长庆可以并存,但我和三好长庆却是只有一人可以活下来。按照你的办法,也许幕府和足利家可以继续苟延残喘相当长一段时间,但又能拖延多久了,实力就像火焰,而名号不过是影子,火焰熄灭了,影子还能长久吗?我永远也不会忘记父亲是怎样被赶出京师,在一家家大名之间颠沛流离,向其乞求帮助的。我不会让这样的事情再发生在自己的身上!” 朽木藤纲的脸色就好像死人一样惨白,他第一次感觉到精疲力竭,自己抛弃朽木家督的继承权,费尽心力是为了幕府的存续,而不是仅仅一个足利义辉呀!他向足利义辉拜了一拜:““大殿,藤纲明白了!”” “很好!”足利义辉也注意到了部下的异样,他缓和了一下口气:“藤纲,你是家父留给我的重臣,义辉复兴幕府的大业离不开你的帮助!” “哈依!”朽木藤纲的目光中恢复了一些神采。 “现在你去见下间赖照,告诉他要想幕府认可那些领地,仅仅两千贯不够!”足利义辉眼睛里闪烁着贪婪的光:“要他拿出一万贯,还有五万石领地。” “一万贯,五万石领地?”朽木藤纲的肩膀颤抖了一下:“这,这未免也太多了吧?恐怕本愿寺一方不会答应的!” “不要紧,既然是做生意,那就要讨价还价嘛!”足利义辉笑了起来:“其实五万石领地也没有什么,一万石才能养两百兵,五万石也才一千人,身为天下的大将军,一千兵力不算多吧?” “我明白了!”朽木藤纲点了点头,向足利义辉下拜行礼,然后退了出去。 看着朽木藤纲从门口消失,足利义辉如释重负的吐了口气,整个人都瘫软了下来。无论足利义辉的身份如何高贵,但他毕竟只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年,若是生活在现代社会还在向父母撒娇,为考试成绩而烦恼,但生于乱世将军之家的他却没有那种幸运,只能肩负起重振幕府这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如果说对待外敌时他还能表现的刚强威严,但面对朽木藤纲这位名为君臣,实为父兄的老臣,要想表现出主君的威严,那也太过勉强他了。 足利义辉还没喘两口气,便看到朽木藤纲从外面进来了,赶忙收敛精神,表现出威严的样子:“藤纲,本愿寺那边愿意出多少?” 朽木藤纲的神情却有些恍惚:“大殿,下间赖照答应了!” “答应,答应什么?”足利义辉还没反应过来,下意识的问道。 “您的条件,一万贯,加上五万石领地!” “什么?这么轻易就答应了?”足利义辉吓了一跳,也顾不得保持威严的仪态,向前挪动了两步:“会不会有诈?” “应该不会!”朽木藤纲显然也还没有从轻易成功的震撼中恢复过来:“毕竟本愿寺要先纳上献金和领地之后,幕府才需要给他们许可。”朽木藤纲稍微停顿了一下,继续道:“下间赖照还说,假如大殿能够疏通朝廷,授予证如一个僧官的职务,本愿寺还可以另有表示!” “僧官?领地的事情都答应了,僧官就更无所谓了!细节你把握就是了!” “是,大殿!那在下就先去关白那里疏通去了!” 足利义辉点了点头,正如朽木藤纲所说的,对方还没拿到货就付了钱,不管怎么看也不像是要使诈的样子。他思忖了一会,终于放弃了努力:“也好,藤纲,献金和领地的事情你要仔细检查,千万别给这帮和尚找到什么漏洞!” 石山御坊。 “好吃,好吃,这道菜美味极了,美人儿你可以给我再盛一碗吗?”阿劳丁操着不熟练的日语对一旁的侍女笑道,那侍女羞红着脸点了点头,从阿劳丁手中接过了碗,向外走去,阿劳丁死死的盯着侍女扭摆的腰肢和屁股,眼睛都不眨一下。 “拜托,你是否可以收敛一点!”一旁的周可成用筷子敲了一下阿劳丁的脑袋:“除了食物和女人,难道你的脑子里就没有别的东西了吗?你不觉得有点这样有失你的身份,王子殿下?” “这里没有什么王子殿下,只有仅凭腰间双剑就可以以一敌百的杭杜阿!”阿劳丁一边满不在乎的回答,一边从周可成面前的碗里夹了一筷子塞进嘴里:“真好吃,我原来还以为这些日本人只会吃生鱼和饭团呢,想不到他们也会做这么好吃的东西?真想知道这些是什么东西?” 第三百零四章因果 “这是炸鲷鱼卷!”周可成没好气的答道。 阿劳丁将信将疑的问道:“炸鲷鱼卷?你可别骗我,我吃过炸鱼的,不是这个味道!” “没错,就是炸鲷鱼卷!把鲷鱼片先用蒜泥、清酱和一点味增腌制,最后加一点蜂蜜和胡椒,然后裹上一层薄薄的面粉卷起来,放入滚烫的芝麻油里炸!”周可成一边回答,一边把自己面前的盘子挪开:“别总是在我的碗里拿吃的,侍女马上就拿你的来了!” “想不到你连这个都知道!”阿劳丁惊讶的看了看周可成,他不满的撇了撇嘴:“你这个人真的很奇怪,明明富有的像一个国王,却过得像一个苦行僧,身边连个漂亮的女人都没有,吃的还不如一群和尚。真主创造出男人和女人,肯定不是让你每天晚上一个人躺在床上的!” 周可成被阿劳丁这番话气的半死,一把从侍女手中抢过菜碗,放到阿劳丁面前:“这么多吃的还不能塞住你的嘴!” “当然不能,真主创造出嘴巴,除了吃之外还可以说话,亲吻!”说话间,阿劳丁突然把那个侍女搂紧怀里,猛地吻了一下,然后他笑嘻嘻的说:“就像这样!” 受惊的侍女惊呼一声,跑了出去,周可成按住自己的脑门,只觉得头大如鼓,在此之前自己怎么没发现这家伙这么讨人厌?怪不得会有人把他出卖。 “怎么了,你头疼吗?”阿劳丁看到周可成的样子,放下筷子问道。 “对,我的头的确很疼,因为和你这么讨厌的家伙在一起!”周可成终于忍耐不住:“莫娜为什么要把你从北大年救出来?她应该在看到你的第一秒钟就把你丢进海里喂鲨鱼,这样一定会好得多!” “如果那样的话,您就少了一位力敌百人的无敌勇士了!”阿劳丁笑了起来:“还有,莫娜可是一位漂亮的女人,而且她还爱着你,漂亮的女人值她身体同等重量的黄金,如果这个漂亮的女人还爱你,那就是无价之宝。你为什么不把她留在身边呢?” “因为,因为——”周可成一时说不出话来,此时的他有一种奇怪的感觉,仿佛回到了大学时代,熄灯之后大家躺在床上,讨论着班上漂亮的女同学。 “因为你不止喜欢她一个?”阿劳丁笑道:“这又有什么呢?穆圣说过,一个男人可以娶四个女人,只要你平等的对待她们,你就可以娶四个妻子。莫娜她很爱你,一定不会介意的!” 正当周可成考虑要不要把眼前这个讨厌的家伙赶回堺去时,外面传来了密集的脚步声,周可成意识到应该是有什么本愿寺的大人物来了,他赶忙对阿劳丁低声喝道:“本愿寺的人过来了,你待会不要胡言乱语了!” “放心吧,我也就会那几句日语,想胡言乱语也做不到呀!”阿劳丁笑嘻嘻的夹起一块炸鲷鱼卷塞进嘴里,大口咀嚼起来。 “周先生!”证如堆满笑容的脸出现在门口:“啊呀,这些天你在这里住的可还习惯?” “多谢法主了!”周可成站起身来:“我们这些人在这里这些天叨扰贵方了!” “哪里的话,周先生上次帮了贫僧一个大忙,还没有谢过呢,这点又算得了什么?”证如笑道。 “大忙?这个从何说起?” “呵呵!”证如笑了两声,盘膝坐下:“那天与周先生交谈后,贫僧思忖之后觉得要想本愿寺能够保持安泰,就必须首先得到公方殿下的认可。随后我便派人前往京都向公方殿下献上领地与奉金,朝廷已经授予贫僧权僧正的官职,统领天下净土真宗的所有分寺庙,并且认可了石山御坊在近畿地区的所有领地!” 周可成啊呀了一声,脸上露出惊讶的神色:“哦,有这等事,那当真要恭喜法主了!” “这也是多亏了周先生的提醒呀!”证如虽然强自压抑,但依然显露出喜色来。也难怪他如此,如果说获得幕府对其领地的承认还只具有象征性的意义的话,那么得到朝廷给予的权僧正的官职就是具有现实意义的了。与中国不同的是,佛教在日本从一开始就是国家机器的一部分,享有各种政治经济特权,其高层也基本来自贵族、甚至天皇家族。因此日本佛教如天台宗、真言宗的首领普遍都有国家授予的官职,本身也积极参与世俗政治生活,几乎与俗世无异。反观本愿寺属于的净土真宗从一开始就遭到官方实力的打击,其起家也是草根出身,在和各国的武士以及其他寺社势力的不断斗争中发展壮大,自然其首领无法得到朝廷赐予官职的。因此本愿寺是一种草根性很强的宗教势力,其优点是在民众中根基深厚,有很强的动员能力;但也有一个缺点——列国的分寺与本山之间缺乏严格的等级关系,很难像其他战国大名那样组织起强大的军队。而这次证如从朝廷获得权僧正的官职后,从理论上就已经获得了对全日本其他本愿寺分寺的统辖权,这对他下一步统合内部实力无疑是极为有利的。 “不敢!在下那时候也不过是随口说说,若是旁人听了也不过是一句闲话罢了,还是法主当机立断才成了大事!”周可成笑道。 “周先生,贫僧是释门中人,最讲究因果二字。若非那天从您这里来的因,又哪里来的后面的果呢,您说是不是呀?”说到这里,证如的话语里便有些意味深长了。 “法主佛法高深,可成是个俗人,哪里懂得那些因果的事情!”周可成笑了笑:“不过若是有什么能做得,还请法主吩咐便是!” 第三百零五章求援 证如听周可成的口风有些松动,心中暗喜:“周先生乃是与我本愿寺有大缘分的人,如何敢说吩咐二字,在硝石的事情上,还是请通融一二!” “既然法主这般说了,那周某也就实话实说了!”周可成收敛神色,肃容道:“硝石的制法乃是我兰芳社的最高机密,光是从堺每年入项便有不下二十万贯,关乎到这么大一笔入项的秘密,您叫我等如何说出来?” 证如听到周可成吐出硝石贸易的收益便下意识的点了点头,若是易地而处他也绝不会交出这么大一笔收益的机密来。 “那就没有什么通融的办法了吗?” “通融的办法也是有的!”周可成笑道:“贵寺关心的无非是硝石供应量不足,这样吧,每年本社在堺出售的硝石重量大概在七百石,其中大概有三成,也就是两百石左右是贵寺买走。法主可否告知贵寺每年需要多少硝石呢?” “需要多少硝石?”证如稍微盘算了一下:“若是再多个一百石应该就够了!” “三百石是吗?”周可成笑道:“那这样吧,贵寺就不用在堺向纳屋购买硝石了,兰芳社可以确保贵寺每年三百石硝石的供应,您看如何?” 证如心里盘算了一下,要想对方吐露硝石的制造办法恐怕不太可能了,若是继续强索只怕会把双方的关系弄僵,反不为美,不如退而求其次确保稳定充足的硝石供应。他本是个果决之人,呼吸之间已经定了决心: “也好,那就多谢周先生了”证如说罢便双手合十行礼。 “且慢,周某也有一事相求!”周可成侧过身子,却不肯受证如这一礼。 “周先生请讲!” “我社在进入堺港时,曾经与纳屋达成过一个协议:我社所有在堺出售的硝石都必须卖给纳屋,然后再由纳屋加以分销!所以我社出售给贵方的硝石不能运抵堺港,而是应该直接石山御坊,这个没有问题吧?” 证如本以为周可成会提出什么过分的要求,听到这里却松了口气笑道:“哦,这个自然是可以的!” “因为无需通过纳屋转销的缘故,我们出售给贵社的硝石价格应该只有堺港市面上的七成左右!作为弥补,我方希望可以在石山御坊提供一个专门的码头、商站、仓库,以供我方停泊船只,出售货物之用!” 听到这里,证如的眉头微微皱起,他自然明白周可成方才那几句话背后隐藏的意思,专门的码头,仓库、商站同时意味着看守这一切的武装,意味着势力的渗入。他沉吟了一下问道:“那请问要多大呢?” 仿佛看出了对方的担心,周可成笑道:“码头要可以同时停靠四条两桅大船,仓库和商站占地不会超过两亩,围墙的高度不会超过两丈,里面的武装人员不会超过五十人,您看如何? “那可以!”证如听到这里,松了口气,除了码头稍微大了一点,其余的力量微不足道,应该只是为了确保货物安全的。他索性装的大方一点:“周先生您可以随意选择,只要是空闲的地方,都可以划给贵方!” “那就多谢法主了!”说到这里,两人都已经明了于心,不由的相视而笑起来。 堺,松永久秀宅。 在夏日的灼晒下,树叶仿佛静止了,一丝微风都没有,知了有气无力的发出叫声,仿佛就连这些小虫子都被晒晕了。 松永久秀站在庭院里,正在饮马,这是一匹黑色的骏马,酷热的天气也影响了这头畜生,它将自己的头几乎埋进了水槽里,不时打一个响鼻,喷出水花来。松永久秀用刷子清理着马的鬃毛,拍打着茁壮的肌肉,不时发出满意的感叹声。 “大人!”一名武士从外间进来:“今井宗久派人送礼物来了!” “送礼物?”松永久秀一边用力刷着,一边问道:“还有说什么?”“还有就是请大人您宽限些时日,说他们正在尽力筹款,但是时间紧迫,恐怕那三万贯无法按时凑齐!” “呵呵,还在打那些小算盘!”松永久秀笑道:“你告诉来人,不要想愚弄我,我手上有一张清单,那是去年向他购买硝石的顾客清单。如果无法按时筹齐三好长庆殿下的‘矢钱‘,他知道我会做些什么!” “哈依!”武士应了一声,快步退下。松永久秀放下刷子,笑道:“五郎,真希望那只小狐狸拒绝呀,这样我就可以亲手惩罚这些耍弄小手腕的家伙了!” 兰芳社商站。 “周先生,那个松永久秀一点也不放松,今天他威胁我派去的人,说如果我不能按时交钱,他就要亲自来收取了!”今井宗久的眼角神经质的抽搐着,看来这个平日里总是优雅镇定的男人已经被吓坏了。 “别担心!”周可成笑道:“那家伙不是傻子,他应该很清楚这样是拿不到钱的,你的钱都在周转,只有还没有卖出去的货物,就算您真的有钱,那也肯定藏在某个隐秘的地方,别人绝对找不到,我猜的对吗?” “你不会明白的!”今井宗久痛苦的摇着头:“我和你不一样,你有士兵和船保护自己,就算最糟糕的情况,你依然可以离开这里,可是我呢?他会把我放在火上烤,用刀砍掉我所有亲人的头,摆在我面前;把我绑在梁柱上,然后放火焚烧我的房子,挖开地基寻找埋藏在下面的财宝。你不知道这个男人的过去,为了达到目的他就没有什么不敢做的。” “好吧!”周可成观察了一下对方,确认这个男人已经被彻底吓跨了:“你需要多少钱?” 第三百零六章暗线1 “一万五千贯,其他的我已经筹齐了!” “好吧,我让人把钱准备好,杭杜阿!”周可成叫了一声:“你带上二十个卫士,待会护送今井先生和钱过去!” “太感谢您了,我实在是不知道要说什么才好!”今井宗久感激的抓住了周可成的手:“我会尽快把钱还给您的!” “不急,不急!”周可成缓慢而又坚决的把右手抽了出来:“其实你如果能再等一段时间,可能就不用付这笔钱了!” 今井宗久怀疑的看了看周可成,可他还是无法看透那张笑脸下面隐藏了些什么,最后他摇了摇头,苦笑道:“不好意思,恐怕我是没有办法等到那个时候,我不能拿自己和家人的生命去赌博!” “我完全可以理解你的心情!”周可成笑道:“不过如果当情况发生变化,我们不是还可以合作吗?” “合作?” “没错,比如说提供可以武装五千人的武器与物资,作为堺首屈一指的商人,这个您应该没有问题吧?” “难,难道又要发生战争了?”今井宗久惊讶的问道。 “今井先生,难道在这片土地上战争不是每天都在发生吗?”周可成笑道:“作为一个商人,知道一点内幕消息应该也没有什么奇怪吧?如何?我可以信任您吗?” “当,当然!”这个时候今井宗久似乎又恢复了一个大商人的自信:“您完全可以信任我的!” “很好,那就一切都拜托了!”周可成向对方深深的一拜。 傍晚时分,阿劳丁带着士兵们回到商站,他向周可成低声道:“市面上情况有些不对,行人很少,士兵却很多!” “嗯,那个松永久秀在向商人们施加压力!”周可成一边写信,一边答道。 “太好了!”阿劳丁拍了一下自己的刀鞘:“我的双剑已经有太多天未曾饮血了,都快要生锈了!” “请记住作为我的护卫剑士,你的工作是保护雇主,也就是我的生命,而不是去杀人!”周可成没好气的将写完的信折好塞进信封:“你难道忘记了莫娜临走前是怎么说的吗?” “如果让你少了一根毫毛,就砍断我的大拇指!”阿劳丁有点沮丧的答道:“难以想象,作为一个依靠女人保护的男人,你居然这么若无其事!” “你见过有人用头保护双手吗?我是头,莫娜和你不过是手罢了!”周可成将信丢给阿劳丁:“去交给信使,让他立刻送回去!” “是!”阿劳丁接过书信,走到门口又回过头来:“真的要打起来了吗?” “是的,如果运气站在我们一边的话!” 京都,御所。 天色阴暗,一上午都在下雨,直到下午,虽然雨已经停了,但仍然乌云密布,看不到太阳。足利义辉从来都不喜欢这种天气,地面泥泞湿滑,沾湿的弓弦也会失去弹性,无法出外打猎。但此时他不喜欢这种天气却是因为另外一个原因。 “大殿,兵卫佐大人求见!”侍卫低声道。 “让兵卫佐进来!”虽然强自压制心中的激动,但足利义辉的声音还是有点颤抖:“从侧门进来,不要让其他人看到!他们进来后你就守在院门,不要让其他人进来打扰我!” “是!” 看着侍卫从门口消失,足利义辉回到自己的作为坐下,他的屁股下面仿佛生了刺,让他不安的挪动。 “大殿!”勘兵卫走进门来,就要跪拜,他的身后还跟着五个人。 足利义辉抬起右手,示意来人靠近一些,他开始仔细打量来人的容貌,从外表上看,应该是一个武士和四个僧人,但那四个僧人的头皮是刚刚剃过的,而且从指掌上的老茧和伤疤看,显然他们另有身份,僧袍不过是用来隐藏真实身份的伪装。 “不必行礼了!”足利义辉的目光停留在周良仲的身上:“你就是中村良仲?” “哈依!”周良仲俯身下拜,额头紧贴榻榻米,急促跳动的心脏几乎要从口中蹦出来:“在下淡路国浪人中村仲良拜见公方殿下!” “嗯!”足利义辉没有把时间浪费在寒暄上,径直问道:“兵卫佐说你在南蛮流浪已经有数年了,对于火器十分精通,可以用铁炮射中两百步以外的目标,不知是真是假?” “启禀大殿!”周良仲抬起头来:“如果有人和您说可以用铁炮射中两百步以外的目标,那一定是在撒谎!” “什么?”足利义辉好似脑门被人猛地敲了一下,眼前一黑:“你,你刚才说什么?” “大殿,天下就没有人能用铁炮射中两百步外的目标,不要说两百步,就算是五十步开外的目标,十次能射中七次的就是第一流的射手了!”周良仲的声音平静而又清楚:“如果兵卫佐是这么告诉您的,那他一定是在撒谎!” 足利义辉用尽全部意志力才控制住自己的情绪,他的声音变得阴沉而又沙哑:“那就只好让你和兵卫佐对质了!” “我的这几位部下的确都可以射中两百步外的目标,但不是用铁炮,至少不是用普通的铁炮!”周良仲说到这里,回头向部下点了点头,那人便将背上稻草包裹的长条物体解了下来,周良仲解开草袋,将里面的物件双手呈上。 足利义辉伸手接过细看,只见这物件约有五尺长,也是一支火铳,与上次勘兵卫献上的斑鸠腿铳长度形状差相仿佛,只是细节略有不同,制作的也要精细一些,在枪托上也有同样的南十字星标识,想必也是一家工坊所产的。他抚摸了一会那铳,问道:“我看这与上次兵卫佐献上的斑鸠腿铳并无太大区别,当真能射中两百步外的目标?” 第三百零七章暗线2 “耳听为虚,眼见为实!”周良仲笑道:“还请大殿为我指一个目标!” 作为全日本武家的首领,室町幕府将军的御所里并不缺少习射的场所,他站起身来,向堂后走去,周良仲赶忙带着部下紧随其后,穿过一条游廊后,众人的面前出现了一块空地,长度约有80间(日本古代长度单位,大概18米到19米左右),足利义辉指着空地尽头一个残破的陶像道:“便拿那个做靶子吧!” 周良仲看了看那个目标,向方才一个部下招了招手,又用手指了指那个陶像,用一种足利义辉不懂的语言向那射手吩咐了两句。那人点了点头,便走到台阶旁,用舌头舔了舔手指,然后伸到风中,片刻之后方才收回手,做起射击的准备工作来。 “他这是在干什么?”足利义辉问道。 “哦,手指沾了口水后会对风更加敏感,这是在测量风的大小和方向,这些都会影响铅弹的飞行方向的!” “原来是这么回事!”听了这番解释,足利义辉稍微恢复了一点信心了。 说话间,那名射手已经将武器解开了包裹,然后开始装填弹药。足利义辉发现这鸟铳装填起来颇为费力,那汉子几乎是硬生生将铅弹用推弹杆捅进枪管内的。足利义辉的眼力甚好,发现对方装填的铅弹与自己过去见过的有些不一样,便要过来一粒才发现那铅弹是嵌入一块软木塞之中的,大小也比自己平时见过的要大一圈,心中不禁生出一股好奇心,为何要将铅弹做成这种模样?难道装填起来不是很麻烦吗? 正思忖间,那射手已经装填好了弹药,点着了火绳,然后开始瞄准。足利义辉这时又发现对方的姿势颇为怪异,他平日里看到的铁炮手有站着射击的,也有单膝跪下射击的,但还从没有见过像这样趴在地上瞄准射击的,而且那射手还将斗笠放在地上,将枪管的前半部分放在上面。 砰! 随着一声铳响,火光从铳口喷出,随即白色的烟雾便遮挡住了众人的视线。足利义辉等不及烟雾散去,便快步向靶子跑去,他来到那陶像前,只见那陶像完好无损,脸色顿时变得阴沉下来。 “距离估计少了一点!”身后传来周良仲的声音,他指着距离陶像还有四五尺的地面上的一个小孔道:“大殿,您看,打到这里了,这是试射第一枪,下一枪把标尺调高一点肯定就能射中了!” 足利义辉拔出肋差,挖开地面的小孔,果然里面有一粒铅弹,脸上露出了一丝笑容:“当真?” “大殿,我们退到一边稍候就可以了!”周良仲笑道,他高声向那射手喊了两声,然后和足利义辉退到一旁去,果然下一枪便正中目标,将那陶像身体打了一个洞。 “好,好,果然射中了!”足利义辉见状大喜,笑道:“做得好,中村良仲!” “大殿莫急,只打中一吃说不定是碰巧,让他再打几铳才能确定!” “对,对!再打几次!” 果然如周良仲所说的,接下来的几次射击除了一次稍稍偏出,其余都击中了目标,把足利义辉喜得手舞足蹈。待到回到殿上,脸上原本的阴霾早已不翼而飞。 “兵卫佐,你这次立下了大功!”足利义辉笑着对勘兵卫道,他从一旁取出一张纸来,飞快的在上面画了押:“这是大藏谷的安堵状,从今以后你就是大藏谷的地头了!” “多谢大殿!”勘兵卫双手微微颤抖,仿佛手中的不是一张薄薄的纸,而是千钧重物。一旁的周良仲倒也理解他此时感受,由公方殿下亲笔画押的安堵状,过去得用几代人多少条性命的侍奉才能换来呀,而现在居然就轻易在手中了,这简直和做梦一样。 “中村良仲!”足利义辉叫着周良仲的名字:“接下来几天你和你的人就住在御所里,一切都听兵卫佐安排!” “是,大殿!” “如果这次的事情成功,你的恩赏不会比兵卫佐少!” “多谢大殿!” 勘兵卫给周良仲和他的人安排了三间相邻的房子,在准备离开的时候,勘兵卫说:“你们想要什么都可以和侍女说,除了酒以外都可以得到满足,不过不能离开这个院子,明白吗?” “勘兵卫大人!你不必这么严肃!”周良仲微笑着说:“我们都是在为一个主人效力,当然我不是说足利义辉!” 勘兵卫停下了脚步,警惕的看着对方:“你这是什么意思?” “提醒某人!免得他忘记了自己真正的身份!”周良仲毫无畏惧的与勘兵卫对视:“你应该很清楚是谁帮助本间氏康夺回自己领地的,而我就是为那个人效力的!” “你来这里有其他的目的?” “我和你一样,从一开始就是大人的棋子!”周良仲道:“你放心,我会成公方殿下交代的命令,杀死三好长庆。但接下来你必须按照大人的安排行事!” “大人的安排?他有什么安排?我为什么要听你的?”勘兵卫冷笑道。 “因为你的家还在佐渡!”周良仲冷笑道:“如果你不想他们死的话!” 勘兵卫的右手按住了刀柄,仿佛下一秒就会将砍掉两步外那个男人的头。但对方目光中的那一丝阴冷让勘兵卫停住了,他的右手松开刀柄,问道:“说吧,你要我做什么?” “很简单,首先要把足利义辉计划刺杀三好长庆的具体时间尽快告知大人,其次如果刺杀成功,足利义辉肯定会派人杀掉我们灭口的,你必须给我们准备一个安全的地方藏身!” 第三百零八章暗线3 “你怎么知道大殿会杀你?” “很简单,公方不希望自己被当做凶手,至少不希望留下确凿的证据,否则他就不会要用鸟铳在两百步外射杀。毒药,佩刀,伏兵,有太多比鸟铳更可靠的手段了!” 勘兵卫没有说话,他知道周良仲说的是对的,上位者就是这样,把人当成工具,谁会在乎工具的死活呢?他在心里苦笑着。 “就这些了吗?”勘兵卫问道,他想要尽快结束这场谈话,离开这个院子。 “还有,公方殿下失败后,你要尽可能劝说他逃亡到堺!” “逃亡?那岂不是承认自己就是凶手吗?” “勘兵卫大人,你也太天真了。”周良仲笑了起来:“像三好长庆这样的人,在遭到刺杀之后他难道还需要充分的证据才报复吗?自从应仁之乱以来,死于家臣之手的将军已经有好几个了吧?再说——” “再说什么? “即便公方殿下成功的杀掉了三好长庆,您觉得他有足够的力量控制京都吗?” 勘兵卫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摇了摇头,作为日本的古都,京都是一座没有城墙的都城,换句话说,控制京都的关键在于这座城市外围的隘口,而不是防御城市本身。但问题是作为日本的古都,京都也是各方势力交杂的地方,朝廷、寺院多如牛毛,一旦有强大外敌进入,立刻就会分崩离析。以足利义辉那点实力,一旦三好家的报复兵力杀到,多半就会土崩瓦解,只有逃命一条路。 “即便无法守住京都,大殿恐怕也会选择出逃到六角家、或者别的大名,而不是堺!”勘兵卫低声道:“三好家的根本在四国,还有淡路,只要三好家的水军封锁海港,堺的商人们就会立刻倒向三好家。大殿去那里岂不是自投罗网?” “这个你可以放心,大人早已有了谋划,这一次堺不会倒向三好,四国和淡路的三好家水师也只有死路一条!”周良仲看出勘兵卫的怀疑,得意的笑道:“勘兵卫大人,我可以向您透露一点消息,三好长庆在堺的代官松永久秀刚刚向堺的商人们勒索十万贯的矢钱,纳屋的今井宗久、天王寺屋津田宗达、茶屋的中岛明延都对三好家恨之入骨,如果三好长庆死了,他们绝不会让三好家在近畿有复起的机会的!” “原来一切都在那位大人的掌握之中呀!”勘兵卫叹了口气。 “那是自然!”周良仲笑道:“实话和你说吧,我知道的也不过是整个计划里很少的一部分,那位大人还不知道留有多少后手。勘兵卫,你明白了吗?” “不,我不明白!既然这位大人有那么多谋划,有那么大的力量,为什么还要隐藏在幕后,看着那么多人死于战乱之中呢?他明明可以直接压服所有人,这样许多人就用不着死了,许多悲惨的事情就——” “住口!”周良仲厉声打断了勘兵卫的话,他看了看左右无人,才压低声音道:“这些事情不是你我应该考虑的。这是个混乱的时代,服从强者,听从智者才是我们的生存之道。身为武士,需要的是服从,而不是质疑主君的对错。勘兵卫大人,你是一个好男人,我不希望你因为一点不该有的想法,白白的死在这种地方!” 勘兵卫思忖良久,最后才点了点头:“我明白了,我会尽力劝说公方殿下的!” “嗯,那一切都拜托了!” 五天后。 为三好长庆的轿子开路的护卫包裹五十名骑士,他们身上的盔甲镶嵌着金银和玳瑁,长枪的枪缨殷红似血,在骑士身后则是近畿的国人众们,这些桀骜不驯的家伙们在幕府管领代大人的威势面前,也不得不低下高傲的头,大风席卷,噼里哗啦的掀动着他们的旗帜,无数绣着各种家纹的旗帜在空中搅成一团。勘兵卫细细的数着:鳞纹、银杏纹、桐叶纹、菱纹、鹤纹、飞鸟纹、铜钱纹,他已经无法数下去了,这些家徽纹章代表着一个个家族已经拜倒在三好长庆的面前,与其结下了主从的缘分。在他们的身后是五十名弓箭手和一百名精选的足轻,他们背后的认旗在风中飞舞。然后是三好长庆所乘坐的轿子,一模一样的轿子一共有三具,以免遭到刺杀。 “长庆公的威势果然是天下第一呀!”身旁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勘兵卫回过头,看到阿佛客栈的老板正感叹道,这个中年男人注意到勘兵卫向自己看过来,笑道:“勘兵卫大人,您觉得呢?” “三好长庆很可能活不过今天下午!”勘兵卫心中暗想,他看了看前面大约三百步左右的河畔的一栋三层楼房子,刺杀者就隐藏在那里。 “长庆公只不过是幕府管领代,天下武家的首领是公方殿下!”勘兵卫最后还是慢吞吞的答道。 “呵呵呵!”客栈老板笑了起来:“我只是个生意人,公方殿下也好,长庆公也罢,只要能够太平就好了,太平了才能做生意嘛!再说了,幕府管领代不也是公方殿下的家臣吗?您说是吗?” “是呀!”勘兵卫叹了口气,苦涩的滋味在口中泛开,主君也好,家臣也罢,这些普通人是不关心的,他们只关心是否太平。只可惜就连这点可怜的希望也无法满足! “啊呀,该是去做事情的时候了!”三好长庆威武的仪仗已经到了末尾,客栈老板向勘兵卫哈了哈腰:“勘兵卫大人,我先要回去做事情了,您晚饭在店里吃吗?有新鲜的鳗鱼,还有酒。” “不,晚上我不在店里吃!” 第三百零九章刺杀上 “哦哦,您晚上要去御所当值吧?瞧我这记性!”客栈老板拍了拍自己的脑门,笑道:“大人,那我就先回去了,明天见!” “明天见!”看着客栈老板远去的背影,勘兵卫叹了口气,转身跟着三好长庆的队伍而去。 轿子里,三好长庆正埋首于一叠报告,作为三好家的家督和幕府管领代,他每日要处理的事情多如牛毛,地方豪强之间领地的纷争,资金的调配,战争的进行等等都需要他的裁断,但最为紧要的便是对将军的处理,三好家需要幕府的名分才能控制近畿地区,压制各国大名;但这并不意味着对将军的一切都听之任之,恰恰相反,必要的打击和限制是绝不可少的,山名和细川家就是前车之鉴。前段时间他并没有理会足利义辉的所作所为,那是因为他并不认为这些小动作会影响自己对幕府的控制,没有必要因为这点小事破坏自己与将军家的关系,影响三好家对近畿地区的经略。但情况现在已经变了,那个小将军已经触动了自己内心深处的那条线,他接受了石山本愿寺法主证如的请求,认可了本愿寺对诸多领地的实际控制,并且替其向朝廷求取了权僧正的官位。换取了五万石的领地和一大笔献金。如果说后者自己还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那么前者就是绝对无法容忍的。因为幕府管领代的权力就在于可以代表幕府裁断天下武家的领地,如果将军可以越过自己直接裁断,那自己这个幕府管领代又有什么意义呢?看来是要考虑换一位将军了,我本来以为还可以过两年再考虑的!三好长庆叹了口气。 轿子前进的速度慢下来了,三好长庆放下看到一半的报告,闭上了眼睛。应该是上桥了吧?他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换将军应该用什么理由呢?意外死亡?受到恶鬼诅咒精神失常?还是治罪关进寺院里?三好长庆正在脑子里仔细斟酌着不同方案的利弊,突然感觉到身下一阵剧烈的震动,轿子停住了。 “怎么回事?”三好长庆睁开双眼,厉声喝道。 “大殿!”外间传来卫队长气急败坏的声音:“桥上有几个地方被人故意破坏了,有人掉到河里去了,您请在轿子瑞安坐,很快一切就会处理好的!” “桥被人故意破坏了?”三好长庆的心头闪过一丝不祥之兆,不过他并没有在意,三好家的仇人实在是太多了:“不知死活的家伙,抓到之后严加拷问,找到幕后主使者后全部斩首!” “是,大殿!”护卫队长赶忙跪倒。 小楼的百叶窗后,周良仲双目紧盯着不远处三好长庆行列的行动,当他看到那个衣甲华丽的卫队长来到第三顶轿子旁向轿子里面大声禀告什么的时候,厉声喝道:“目标在第三顶轿子里,射击!” “是!”射手按照周良仲的指示,瞄准第三顶轿子迅速扣动了扳机,不待白烟散去,他就从后面的助手手中接过一支装填好的线膛枪,开始寻找目标。 由于双方的距离甚远的原因,无论是卫队还是三好长庆本人都没有听到枪响,子弹从轿顶掠过,击中了轿旁一个侧近,他一声不吭的倒下,一旁的同伴还不明所以,一边伸手去拉他,一边喝道:“你这是干嘛?大殿可就在旁边。失礼可是要自裁谢罪的!”翻过身来才发现他的胸口已经多了一个枪眼,鲜血正从伤口涌出来。他吓了一跳,厉声喝道:“有刺客,有刺客!” 第二枪击中了轿子,子弹穿透了布幕,射中三好长庆右手边的一叠报告,轿子里顿时纸屑乱飞,把他吓了一跳,还没等他弄明白是怎么回事,第三枪接踵而至,正中他的右臂,大口径的铅弹几乎将他的右臂撕去半边,鲜血立刻涌了出来,顿时把他半边衣服都染红了。三好长庆一声惨叫,抓住轿帘,摔出轿外。 “有刺客,有刺客用铁炮射击,快保护大人!”卫队长这个时候终于发现不对了,他飞快的将三好长庆从地上扶起,企图将其扯到人墙之中保护起来,这时第四枪飞来,擦过他的肩膀,射入了三好长庆的胸腹之间。 小楼上,周良仲居高临下看的清楚,他站起身来喝道:“够了,马上离开!”说罢他便第一个下了小楼,转进一条小巷,拐了两道弯之后已经到了河边,那边早已有一条准备好的小船,周良仲一行五人跳上小船,长篙一点河岸,很快就消失在港汊之中。 人群里,勘兵卫目瞪口呆的看着眼前的一切,嘶吼声,咒骂声,哭号声,呵斥声,充斥着他的耳膜。方才还威风凛凛的依仗已经乱成一团,那些缀满各式各样纹章的旗帜落了一地,就好像三好家在近畿的霸业。那个将细川晴元、足利义晴这样的大人物逼得走投无路,正在稳步踏上成为“天下人”大道的三好长庆就这样死了?未免也太容易了吧? 要把这一切第一时间禀告公方殿下!勘兵卫本能的转过身,向御所跑去,刚走了两步便停住了。三好长庆眼下是死是伤,伤势有多重自己都一无所知,若是回到御所公方殿下询问自己该如何回答呢?想到这里,勘兵卫赶忙转过身逆着人流向刺杀地点跑去。 当三好长庆被刺痛从昏睡中惊醒过来的时候,他感觉到自己的右臂疼的像火烧,但相比起胸腹之间的伤口,就算不得什么了。眼前一阵阵发黑,头脑眩晕,难道死神就要降临在自己身上了吗? “大夫,动作快一点,还有,搜捕刺客,一定要把刺客抓住!” 第三百一十章刺杀下 卫队长尖利的嗓音让三好长庆清醒了一点,他伸出左手,扯了一下卫队长的衣角,低声道:“不要在刺客身上浪费时间了,立刻送我回芥川城,然后通知三好长治立刻来见我!” “去芥川城?”卫队长看了一眼正在忙乱的替三好长庆包扎伤口的大夫,低声道:“您的伤势这么沉重,要不要先在京都的居所休养一段时间——” “闭嘴!”三好长庆打断了卫队长的话:“近畿想要我死的人太多了,我受伤之后这些国人众必然叛离,我必须赶回芥川城才能调配各方的军略。撑到长治赶来来才能压制近畿,快,一定要快,乘我受伤的消息还没有传播开来!” “是,是,属下明白了,不过那也得首先处理一下您身上的伤口!”身为三好家一门众的卫队长得到了三好长庆的首肯后,他站起身来,很快就收拢了卫队,护送着三好长庆向三好家在京都的宅邸退去。 勘兵卫不顾迎面而来的人流,向不远处那面标识着三好家标识的大旗跑去,三好长庆就在那面大旗之下。确定其生死,然后禀告公方殿下,勘兵卫告诉自己。 “让开,混蛋,快让开,别挡路!”粗豪的声音从前面传来,勘兵卫看到前面的人群分裂开来,露出几个正策马狂奔的武士,为首的那个面容倒是熟悉的很,却是南近江坚田町的国人众锻屋二郎三郎。这坚田町位于日本最大淡水湖琶琶湖西南岸,真野川与天神川(衣川)河口的冲积沙洲上。自古以来便是优良的内河港口,又正好是北陆、中国往来的要道。早在北条幕府晚期当地的土豪便垄断了湖西到湖东的航运和附近的渔业,甚至设置关卡收取过路费。加上周边地区信仰的神社坚田大宫便位于此地,神宫周围聚集了大量的商人和工匠。比如绀屋、锻冶屋、研屋、油屋、麹屋或做船大工等等,这些工匠商人往往便以其职业为姓氏,像这位锻屋二郎三郎的祖上便是做铁匠起家的,即使现在,他家中的锻冶屋依然是坚田町最大的铁匠屋。他本人更是坚田大宫宫座之一。勘兵卫原先在近畿流浪时曾经带着上百野武士给坚田町当过雇佣兵,打过仗,也算得上老相识了,想不到在这里碰到了。他灵机一动,赶忙上前一步,拦住对方的去路,高声喊道:“二郎三郎,是我勘兵卫呀!” 锻屋二郎三郎看到前面斜刺里冲出一人,本能的勒住缰绳,那马儿发了性子,立了起来,险些将锻屋二郎三郎摔到地上,他好不容易才控制住了坐骑,骂道:“好你个勘兵卫,你疯了吗?小心被马撞死了!” “呵呵!”勘兵卫打了个哈哈,伸手抓住了锻屋二郎三郎的缰绳,笑道:“俺又不是不知道您的马术,这个距离绝对伤不了俺一根毫毛!” 锻屋二郎三郎冷哼了一声,脸色还是难看的很:“有话就说,没话让路,别耽搁我的时间!” “哦?您这般匆忙作甚?好不容易在京都遇上,我勘兵卫还想好生招待一番,报当年的恩情呢!不瞒您说,我现在已经在公方殿下御所里当上了侧近,也当上了兵卫佐了!” “啊?有这档事?勘兵卫你真是了不起呀!”锻屋二郎三郎听到勘兵卫自称当上了将军的侧近,还有兵卫佐的官职,神色变得郑重起来,旋即又抱歉的笑道:“不过今天实在是不行,还请你见谅!” “今日不行?出什么事了吗?” “你不知道吗?三好长庆刚刚被刺杀了?我必须立刻回坚田庄去!” “什么?三好长庆被刺杀了?他死了?”勘兵卫装出一副大吃一惊的样子:“怎么会这样,他有那么多护卫,怎么会——” “是被铁炮打中了!”锻屋二郎三郎做了个开火的手势:“听说中了两枪,右臂一枪,小腹上一枪,伤势很重!” “原来只是受了伤,那你为何要逃回去?” “什么叫只是受了伤!”锻屋二郎三郎不满的皱起了眉头:“我锻屋二郎三郎到京都来是为了请求三好长庆大人安堵我们坚田的领地和对大津一带渡口和水面的关卡征税权。可三好长庆受了重伤生死未卜,近畿马上就要天下大乱,我还留在这里干什么?” 勘兵卫听到这里,已经明白了过来。当时日本战国已经百余年了,守护从将军手中夺权、国人从守护手里夺权、地侍从国人手里夺权、农民从武士手里夺权,原有的秩序早已不复存在,社会中所有成员都要组织起来用刀剑维护自己的利益。但与日本其他地区不同的是,作为日本开发历史最长,人口最稠密,经济最繁荣的地区,近畿地区的商品经济已经发展到了一个相当繁荣的地步,在神社、寺院、以及强大大名的居城周围已经形成了许多町,在这些町里聚集居住着大批的商人和手工艺者,坚田町就是个典型的例子。对于像锻屋二郎三郎这样的近畿国人众来说,一方面他们像所有的国人众一样渴望能够保持其相对的独立性,确保其领地和各种权益;但由于其经济成分中占相当比例的手工业和商业的成分又使得其渴望能够出现一个能够保持近畿地区基本秩序,以促进商业活动的统治者。 所以当三好长庆取得了近畿的霸权之后,锻屋二郎三郎就来到京都向其表示效忠,请求其承认其领地和权益;而当三好长庆受伤生死未卜,锻屋二郎三郎就认为其已经失去了在近畿建立秩序的能力,眼下短暂和平的局面即将被打破,自然要赶快回领地准备为生存而战。(后来日本战国的历史发展也证明这一点,由于近畿地区繁荣的经济,战国时期的近畿国人众相对于日本其他地区同样石高的同行拥有更强的力量,所以无论是山名、还是细川、三好家即便上洛成功,在军事上也很难长时间压制这些国人众,长时间的统治这一地区;而迎合了近畿国人众需求的织田信长在整合了近畿地区的力量之后,凭借其雄厚的经济力量,很快就组织了强大职业军团,击败了众多大名的围攻,为后来的织田——丰臣政权打下了雄厚的基础。) 第三百一十一章拉拢 “二郎三郎大人,您为何要这么急着回去呢?”勘兵卫笑道:“三好长庆虽然已经身受重伤,但是公方殿下还在呀!” “公方殿下?”锻屋二郎三郎好似听到了什么很好笑的话,笑了起来:“勘兵卫,你不是开玩笑吧?现在已经不是三代四代将军的时代了,公方殿下不过是个半大的孩子吧?又能做得了什么?” “二郎三郎大人,您难道没有听说过公方殿下率领部众清除道路两旁的恶党、盗匪,收回自己的御料地,惩罚叛臣的事情吗?当今的公方殿下虽然年纪不大,但却是一位器量非凡,刚勇无双的殿下呀!虽然他眼下麾下的兵马不多,但不管怎么说他也是清和源氏的嫡系,武家的首领。就算是三好长庆,难道不也要拜服在他的面前,才有资格以幕府管领代的身份统治近畿吗?现在既然三好长庆已经无法独自压制近畿,那至少在下一位霸主出现之前,那位殿下才是近畿的主人吧?拜见这样一位大人,对于您来说又有什么损失呢?” 听了勘兵卫这番说辞,锻屋二郎三郎不由得眼前一亮,他稍一思忖便点了点头:“勘兵卫,我也曾经听说过公方大殿的威名。不过我不过是一个身份卑微的国人众,又没有官职在身,难道殿下愿意接见我吗?” “呵呵!”勘兵卫笑道:“二郎三郎,这个你就放心吧,公方殿下幼年时在朽木谷住了很长一段时间,对于琵琶湖畔坚田党的威名是早有耳闻的,只要我替你通传,他一定会见你的!” “那太好了!”锻屋二郎三郎闻言大喜:“勘兵卫,一切都拜托了,我回去后一定会重重谢你的!” 两人分说停当了,勘兵卫便带着锻屋二郎三郎一行人来到御所前,他让锻屋二郎三郎在前院稍候,自己便快步向足利义辉所在的佛堂快步而去。进了佛堂,只见足利义辉身着一件打猎时候穿的紧身衣服,一旁放着弓矢、倭刀、盔甲和长枪,一副准备立刻厮杀的样子,朽木藤纲跪坐在一旁。足利义辉看到勘兵卫进来,赶忙站起身来问道:“兵卫佐终于回来了,情况如何?” “我没有亲眼看到,不过从其随行人员的口中得知,三好长庆中了两枪,右手上臂一次,小腹一次,伤势颇为沉重!三好长庆的行列回他的府邸去了!” “太好了!”足利义辉猛击了一下手掌,兴奋的几乎跳了起来。一旁的朽木藤纲沉声道:“殿下,还没有经过亲眼确认呢!三好长庆是一个狡猾的男人,有可能他并没有被射中,却装成受伤的样子,好把隐藏在阴影里的敌人引诱出来,再一网打尽!” 足利义辉愣住了,他有点扫兴的看了朽木藤纲一眼,对勘兵卫问道:“兵卫佐,你觉得呢?” “有这种可能性!”勘兵卫点了点头:“毕竟暗杀者距离三好长庆的距离实在是太远了,足足有一百二十步!” “一百二十步?可是中村在试验中射中了目标的!” “大殿,试验和真正刺杀是不一样的,而且三好长庆坐在轿子里,身边还有很多护卫,实验的时候可没有这样!” “好吧!”足利义辉失望的叹了口气,他毕竟还是一个血气方刚的少年,在心境的沉稳方面不但不如朽木藤纲,连勘兵卫也差得远。 “那我们现在应该怎么做,藤纲?”足利义辉问道。 “严守御所,派出使者去三好长庆那里询问,其他什么都不做!”朽木藤纲沉声道:“如果这是三好长庆假装受伤,我们轻举妄动就会落入他的圈套;假如三好长庆真的受伤了,我们也可以等到他离开京都之后再行动,毕竟在京都三好家的宅邸肯定没有他的居城坚固,受伤的他肯定不会留在京城这么危险的地方的!” “嗯!”足利义辉微微点了点头,目光转向勘兵卫:“兵卫佐,你觉得呢?” “藤纲大人说的很有道理!”勘兵卫向朽木藤纲点点头:“不过我觉得无论三好长庆有没有受伤,近畿都会乱起来,大殿可以先埋下一两个先手,为将来做好准备。我带了一个人来,他是坚田町的首领锻屋二郎三郎。他原本是到京都来请求三好长庆安堵领地的,事变之后他准备逃回领地备战。我觉得他对大殿很有用,所以把他带到这里来了,希望大殿能见他一面!” “坚田町锻屋二郎三郎?就是琵琶湖西南的坚田党?”朽木藤纲问道。 “不错,就是这个人。我原先在当浪人的时候曾经在他手下打过几次仗,这次我也是从他的口中得知三好长庆受到枪伤的消息的!” “勘兵卫,做得好!”朽木藤纲转过头对足利义辉道:“大殿,这个人应该要见。坚田党是南近江最强大的几个国人众之一,尤其是水军,在琵琶湖上是首屈一指的!如果能把他拉拢到我们这边来,将来会有很大的用处!” “很好,你马上传他们进来!”足利义辉稍微停顿了一下:“兵卫佐,待会你出去一趟,把那几个刺客处理一下,千万不要留下什么痕迹,明白吗?” “果然被那家伙给料中了!”勘兵卫心中咯噔一响,伏下身体到:“是!” 勘兵卫退下之后,先引领锻屋二郎三郎进了御所,然后带了十多个郎党就出了御所,他知道周良仲有个备用的巢穴在三条大路旁的一处废弃宅院里,便径直带了部下往那边去了。待到了那宅院门口,勘兵卫目光瞟过房门,只见铁将军高悬,便沿着院墙走了一段,突然发现有一处院墙上有新鲜的泥迹,走近一看才发现草鞋留下的,又看到旁边有攀爬的痕迹,心里已经明了。 第三百一十二章荒屋 “你们几个在这里把守,莫要让闲人靠近,我进去看看!”勘兵卫低声吩咐了部下,将袖子扎好,佩刀束紧,三下两下的翻过墙去。只见院子里杂草丛生,荆棘遍布,一副荒芜破败的样子。勘兵卫右手按住刀柄,穿过院子,向里面走去。 勘兵卫小心翼翼的穿过院子,突然他听到身后一阵响动,本能的转过身来,拔刀出鞘,却发现不过是一只穿过草丛的黄鼠狼,他不由得为自己的大惊小怪有点哑然失笑,正准备还刀入鞘,却听到屋内有人笑道:“好快的反应,大人果然不愧是身经百战的武士呀!” 勘兵卫转过身来,看到周良仲从屋内走了出来,微笑看着自己。他有些尴尬的还刀入鞘:“连黄鼠狼和人都分不清,见笑了!” “呵呵!”周良仲笑了两声:“我看不是分不清黄鼠狼和人,而是您太紧张了。大人,您来这里是干什么的?” 勘兵卫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决定实话实说,毕竟追根溯源他其实和眼前这个男人是为同一个主人效力:“我是奉公方殿下大人之命来的,目的是为了找到你们!” “然后把我们都干掉?”周良仲笑道:“看来公方殿下虽然年纪不大,但是学的还是很快呀!” 勘兵卫冷哼了一声,没有接对方的话茬:“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办?” “当然是回堺,这里马上就要变成一片战场,我可不想呆在这里等死!”说到这里,周良仲目光露出一丝怜悯:“兵卫佐,你还记得上头的命令吧?” “记得,可是我人微言轻,恐怕公方殿下未必会听我的!” “这不要紧!你可以等到他走投无路的时候再说就是了,溺水的人就算一根稻草都要死死抓住的!” “走投无路?”勘兵卫冷笑了一声:“你这么有把握?他可是朝廷任命的征夷大将军,如果三好长庆真的死了,有很多国人众会投靠到他的宇下的!” “是的,如果形势稍有不利,也会很快的离他而去。”周良仲笑道:“不是我说的,是那位大人说的,你不用担心,到现在为止他还从来没有错过!对了,你有三好长庆的切实消息吗?距离太远了,我不知道射中了他那个地方?” “我也没有亲眼看到!”勘兵卫低声道:“不过从一个担任仪仗的国人众的口中我听说,三好长庆中了两枪,一枪射中了手臂,一枪射中了小腹!” “手臂,小腹,那太好了!”周良仲笑逐颜开:“这样一来三好长庆就死定了,没有什么好担心得了!” 看到周良仲的狂喜,勘兵卫不禁感到一阵轻微的妒忌,像这样一个卑微的家伙居然就立下了如此巨大的功勋,他忍不住低声道:“即便是射中了手臂和小腹,也未必就一定会死,三好长庆身边的大夫可是很出色的!” “这您就不用操心了!”周良仲笑道:“这是兰芳社特制的铅弹,只要被射中了躯干部分,哪怕是神佛也是死路一条,没有任何医生可以救活他的!” “神佛也是死路一条?”勘兵卫禁不住打了个寒颤,如果说这句话出自别人之口他恐怕只会嗤之以鼻,但出自周良仲之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毕竟就在不久之前他还在一百多步外射中了三好长庆,在此之前谁又听说过有能射中百步之外目标的铁炮呢?谁又能担保天底下没有那种能够让神佛陨落的子弹呢? “所以你就放心的回去吧!”周良仲笑嘻嘻的拍了拍勘兵卫的肩膀:“要不然你还想带我们几个人的脑袋回去?” 周良仲的玩笑并没有起到作用,勘兵卫冷哼了一声道:“我出去后带我的人走,你等一会儿再出去,尽快离开京都,这里已经不安全了!”说罢勘兵卫便沿着原路退了出去,对手下道:“是间空屋子,人已经走了!” 说罢便带人离开了。 三好宅邸。 三好长逸跪坐在书案前,面前摆放着一叠叠的文书等待着他的处理,作为三好家的笔头家老,他永远都有处理不完的事务。这些事务中有好事,也有坏事,不过以坏事居多。不过三好长逸总是能把好事变得更好,把坏事变得不那么糟糕,正是因为这个才能,他才被三好长庆任命为笔头家老。 “又是领地争端,哎,这些寺社真是贪得无厌呀!明明是出家人,对于领地和财富却永远也不餍足,佛祖真应该惩罚这些家伙!”三好长逸揉了揉已经发麻的手指,不由得摇头叹道。由于历史的原因,近畿地区布满了属于公卿、皇室、神社、寺庙的庄园,与早已腐朽堕落到无力控制庄园的公卿和皇室不同的是,这些神社和寺庙在乱世之中建立了隶属于自身的武士团,不但保卫自身的庄园不受武士们的侵犯,当实力强大时还不断扩张。处理他们与武士们之间的领地纠纷本来就是幕府的重要职责,而掌握了幕府实权的三好长庆也就将这些事情交给老成持重的笔头家老三好长逸来处置。一想到这些拿着数百年来的文契,带着成百上千僧兵的神社、寺庙首领围着自己大声叫喊的样子,三好长逸就觉得头疼欲裂。 但是不管三好长逸有多么不情愿,他还是不得不一一这些寺社的申诉状,并且应允一部分要求。毕竟这些寺社要粮有粮、要钱有钱、要人有人、要兵有兵,上与朝廷、幕府各国大名有密切的联系,下可以发动大批民众,中间还掌握着当时的舆论,像这样又能打又能吵的狠角色,除了后来天不怕地不怕的“第六天大魔王”织田信长之外,日本当时还真没有哪位英雄好汉敢一点不买账的。 第三百一十三章长庆之死 正当三好长逸准备在诉状上画押时,敲门声突然大作:“长逸大人,长逸大人!”有人高声叫喊。 “什么事?”三好长逸站起身来,才觉得双脚发麻,看来是跪坐太久了。他跌跌撞撞的穿过房间,打开门,看到脸色惨白的护卫队长,看上去就比死人多一口气的样子:“长逸大人,请您随我来,大殿召见你,希望你马上过去!” “这么快就回来了?”三好长逸皱起了眉头,家主今天的巡游是为了向京都的百姓炫耀三好家的威势,让他们看到谁才是真正支撑幕府的人,按照计划至少要到两个多时辰后才会结束,莫非发生了什么意外? “稍等片刻,让我换件衣服!”三好长逸正准备去换件衣服,却被卫队长伸手抓住了。 “事情紧急,请您马上过去!” 三好长逸看了一眼卫队长的眼睛,没有多问,点了点头。 宅邸里充满了一种紧张的气氛,廊道的每个转角都站着手持长枪,腰跨弓袋的武士。家主一定出什么事了!三好长逸告诉自己,他强自压下惊惶的情绪,紧随卫队长其后。 三好长庆的卧室位于宅邸内部,与当时绝大部分武士的宅邸一样,那是一座设防的堡垒,由一圈厚实的围墙和插满尖刺的壕沟包围,他看到全副武装的武士们守在门口,他们的武器和盔甲看上去杀气腾腾,进门之后,他穿过一条走廊,看到三好长庆的卧室前一片混乱,端着满是血水铜盆的侍女从里面跑出来,三好长逸立刻意识到大事不妙。 卫队长撩起门帘,向里面问道:“长逸大人到了!” “让他进来!”里面传出三好长庆的声音,浑浊而又虚弱。 三好长逸走进门,卧室的四角都放着火盆烧的炽热,屋内的温度让人觉得无法忍耐,三好长逸躺在床上,大夫跪在一旁,额头上已经满是汗珠。侍女们来来往往,或者添加木炭,或者送上热酒、药物,包裹的纱布。三好长庆的双脚从被子下露出,还穿着靴子,他那件华丽的袍服扔在地上,上面有刀子割开的痕迹,以及黑褐色的污垢,房间里弥漫着血腥味,那是死亡的气息。 “长逸!”三好长庆看见他的脸,小声说,三好家主的脸苍白一如的牛奶:“近一点,靠近一点!” 三好长逸上前一步,他不得不伸手扶住床柱,以确保自己不会摔倒,他不需要揭开盖在家主身上的被子,也能知道伤势有多重。“是怎么……?”他张开嘴,喉咙却仿佛被钳子夹住了。 “是刺客,用铁炮的刺客!”卫队长的声音微弱,仿佛不是出自他本人。 “一个设计的十分巧妙的圈套!”三好长庆嘶声道:“首先在桥上做了手脚,当队伍前面经过桥梁时,破坏了桥梁。然后有人向我禀告,那家伙就知道了我在那顶轿子里,然后他向轿子里射击,打中了我两枪,一枪在胳膊,一枪在小腹!非常狡猾的家伙,我死的不冤!” “你的人都在干什么?”三好长逸将愤怒倾泻在卫队长身上:“侧近,还有卫队,难道都死了吗?” “在下一定切腹谢罪!”卫队长闭上了眼睛:“不过事先我们已经清理了行列两侧,刺客开枪的距离至少在一百步以外!” “什么?”三好长逸瞪大了眼睛,他知道卫队长是绝对不会撒谎的,因为这没有必要,主君被刺杀,身为卫队长只有以死谢罪,说什么都是于事无补了。 “现在伤势如何了?”三好长逸问道。跪在地上的大夫看了三好长庆一眼,看到对方微微点头后揭开被子。三好长逸下意识的闭上了眼睛,几秒钟后他才重新睁开,显然大夫已经竭尽全力处理过伤口,但效果依旧不明显。伤口位于腹部和胸部之间,足足有碗口大小,用来包扎的纱布已经浸透了鲜血,散发出的气味更是不敢恭维,三好长逸的胃部一阵翻滚,赶忙让大夫重新盖上被子。 “很臭是吗?”三好长庆苦笑道:“这就是死亡的味道,我已经在战场上闻过无数次了,现在轮到我自己了。我本来还想处理了伤口之后赶回芥川城,撑到二弟赶过来,现在看来是不行了!” “家督!”三好长逸几乎无法睁开眼睛,也有可能是悲痛模糊了他的视线:“您不要这么说,医生,也许医生还有办法,请您在坚持——!” “呵呵!”三好长庆笑了起来:“你撒谎的样子还是这么拙劣,我已经完了,铅弹打进我的肚子,把里面的内脏搅碎了,你可以看看那枚铅弹,这真是恶鬼制成的子弹,没有人这样还能活下来!” 三好长逸下意识的偏过头,他看到在床脚有一个铜盆,血水里有两枚黑乎乎的东西,他伸手将其拿起。沉甸甸的,应该是铅,与其他铁炮射出的铅弹不同的是这两枚铅弹已经严重变形,头部就好像一个黑色的蘑菇,不难想象像这样的玩意射入人的躯体内会有怎样的恐怖效果。三好长逸握紧拳头,沉声道:“我一定要将凶手抓住!” “这个倒不是当务之急!”三好长庆的声音变得微弱起来:“让我们单独待一会儿,其他人都退下,我有事情和长逸说!” 众人驯服的退了下去,屋内只剩下两人独处的时候,三好长逸终于开口了,悲痛让他的声音结巴了起来:“为什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住口,别像一个女人似的哭哭啼啼!”三好长庆的声音变得粗鲁起来:“我们是武士,又是生活在这样一个年代,能够死在自家的床上,在你的陪伴之下,已经很好了,至少我没有被敌人砍下脑袋!”他瞪着三好长逸:“我杀过多少人,已经数不清了,现在死在别人手中,这很公平。现在,你拿纸笔来,就在旁边的桌子上,把我说的记录下来!” 第三百一十四章遗嘱 三好长逸取来纸笔,低声道:“大人,请说!” “首先,让义贤赶来芥川城,继承本家,一存和冬康都必须呆在自己的本国,不得来近畿。你继续担任笔头家老,义贤稳定近畿之后,你回四国代替义贤的位置!” “是,大人!”三好长逸飞快的记录,突然问道:“那义兴(三好义兴,三好长庆的儿子)呢?您打算怎么安排他?” “他还太小,没有能力担任家督,三好家在近畿正在众矢之的位置,让义兴接任家督对他不好,对本家也不好!”三好长庆叹了口气,他的长子三好义兴才十一二岁,虽然已经表现出了很出色的才能,但年纪毕竟还是太小了,如果是某个乡下大名也还罢了,像三好家这样距离天下人之位只有一步之遥,而且几个叔叔都有着非常杰出能力的武门,将家督之外传给儿子可不是啥好主意。 “是”三好长逸点了点头:“那要不让义贤收义兴为养子吧!” “也好!”三好长庆点了点头,三好长逸这个主意倒是弥补了几分对儿子的抱憾,三好义贤需要这个侄儿来提高名分,而义兴也可以通过这个获得家督的继承权。碍于两个出色的弟弟,三好义贤应该也不会做出来杀掉养子的事情吧? “第二,我死后要封锁消息,待会直接在花园里挖个坑,把我埋葬,然后派卫队护送影武者前往芥川城,不要让近畿的大名们得到我死的确定消息。” “是,大人!” “第三,一定要控制住公方殿下,公方虽然年纪不大,但是个厉害角色,我活着的时候也还罢了,我死了以后他一定会生出什么乱子来!” “明白了!”三好长逸犹豫了一下问道:“要派人把他软禁起来吗?” “不,那只会授人以柄,义贤赶到之前我们要尽可能的拖延时间!”三好长庆摇了摇头:“而且如果这么做的话,等于告诉那些家伙我已经死了!只用派人暗中监视就好了!” “那如果发现公方殿下在暗地里捣乱呢?” “那就立刻换人,你马上派人去兴福寺一乘院,把觉庆控制起来!” “是,大人!”三好长逸赶忙记录下来,三好长庆方才说的觉庆便是足利义辉的弟弟,历史上室町幕府的末代将军足利义昭。为了避免出现兄弟相争的悲剧,足利幕府有未能获得继承权的将军子嗣必须全部出家的惯例,因此足利义昭幼年便在奈良兴福寺一乘院出家,法号觉庆。三好长庆下这个命令显然是为了废除足利义辉的将军之位准备好备胎。 “是,我记住了!”三好长逸将家督的叮嘱一一记录清楚,此时他心中不由得生出一种幻想——三好长庆眼下思维如此缜密,与平常都没有什么差别,莫不是伤势有转机?可当他抬头一看,才发现三好长庆双目微闭,脸色惨白,两腮却有一种病态的绯红,心下顿时凉了。身经百战的他很清楚战场上有些人在临死前一瞬间表现的特别亢奋清醒,其实那不过是人临死前最后一点力量了,三好长庆这个样子,距离死已经不远了。 “还有没有其他事情?要不要其他人都进来?”三好长逸低声问道。 “也好!”三好长庆虚弱的睁开眼睛:“见鬼,这里怎么这么冷,没有火盆吗?” 三好长逸向外面喊了两声,侍女们冲了进来,替火盆添加木炭,卫队长取来大印,盖在三好长逸那张纸上,然后三好长庆又颤抖的写上代表三好家家督的画押。刚放下毛笔,他整个人就好像散架了一样:“好了,现在拿给我解除痛苦的东西来吧!” 医生赶忙将早已调制好的毒酒,喂三好长庆喝了个干净,他丢下杯子,黑色的胡须谁能够沾满了酒液:“就这样吧,长逸,只可惜不能这一次不能请你共饮了!我先走一步,请你替我照顾好三好家和我的孩子!” 这番话有如尖刀在三好长逸的腹中翻搅,刹那间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一时间他想起当初年仅十一岁的三好长庆继任被杀害的父亲家督,力主与幕后凶手细川晴元和解,获得了摄津守护代的被官之位,还不过是一个半大孩子的三好长庆就显得那么刚毅而又稳重,而现在三好家已经成为近畿的霸主,他却即将于自己阴阳相隔,那种感觉真是无法用语言描述。 “我,我会守护好三好家和您的孩子的!”三好长逸缓缓的说。 三好长庆点点头,闭上眼睛,三好长逸看到毒酒从家督脸上洗去痛苦,三好长庆软弱无力的陷入枕头,沉沉睡去。 “长逸大人!”身后传来卫队长的声音,:“请允许我在长庆大人的屋外切腹!我——” “不行!”三好长逸摇了摇头。 “是,在下的确没有资格切腹!”卫队长的脸色一下子变得惨白,他跪下来:“无论是斩首,锯刑,还是蓑衣舞,在下都一定会接受!” “住口!”三好长逸转过身:“现在不是讨论治罪的时候,三好家眼下是最危险的时候,我们每一个人都必须拿出自己的全力来!” “最危险的时候?”卫队长一愣:“您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是你现在有比去死更重要的事情做!”三好长逸低声道:“我们必须在义贤大人赶到前隐瞒长庆大人死去的消息!” “可,可是刺杀的地点在大街上,有太多人看到那件事情了,这无法隐瞒呀?” “不,他们只是看到长庆大人被暗杀,至于是否中枪,伤势有多重没有人知道。像这么重要的事情列国的大名都会慎重的,只有得到准确无误的消息,他们才会行动!” 第三百一十五章御所 “您说得对!”卫队长眼前一亮:“那,那我们应该怎么做?” “你立刻带着卫队前往芥川城,一切都和平时一样,只不过轿子里面不是长庆大人,而是他的影武者,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明白!”卫队长这时也明白过来了:“长庆大人如果能乘坐轿子,至少他的伤势就没有到致命的地步!” “嗯!”三好长逸赞许的点了点头:“也许那些人也会怀疑这是我们的计策,但是识破计策需要时间,我们现在缺的就是时间!” “那我立刻就去准备!”能够逃脱一死,卫队长心中不由得狂喜,他向三好长逸欠了欠身体,便向外间跑去。看着他的背影,三好长逸的目光中露出杀机来:“你的确该死,但现在还不是你该死的时候!等到那个时候——” 御所。 足利义辉坐在位置上,紧张的听着密探的回报。 “三好的宅院一片混乱,在凌晨时分他的卫队离开了宅院,向芥川城的方向出发了,行列与平时都一样!” “三好长庆回芥川了?”足利义辉的目光转向勘兵卫:“他的伤势看来不重?” “不!”朽木藤纲低声答道:“还不能确定,有可能三好长庆伤势不重,但也有可能不是这样。” “藤纲,怎么说?”足利义辉问道。 “有可能轿子里的并没有三好长庆,只不过是一个影武者!”朽木藤纲低声道:“说实话,我倒是觉得这次刺杀成功的可能性很大,如果我是三好长庆,也会用这招来拖延时间,让他的弟弟前来接任家督之位!” “对,对,你说的很对!”足利义辉高兴的笑道:“你们要想办法靠近队伍,一定要得到确定的消息!” “这个——”跪在地上的密探露出了为难的神色:“三好家的戒备十分森严,稍微靠近就会被斩杀,我们已经死了好几个人了!” “我不管你死多少人,我要消息,切实的消息,明白吗?”足利义辉喝道,那密探头子赶忙跪伏在地连声称是。一直没有说话的勘兵卫咳嗽了一声道:“大殿,其实用不着靠的太近,也可以知道一些消息的。比如可以查看队伍离开后留下的垃圾,如果三好长庆受了伤,而且真的在行列里,肯定会有沾血的药膏,包扎带什么的,而且有伤员的轿子行动速度也会受到限制,换洗伤口也需要大量的热水,如果仔细观察,就可以从中间得到许多东西的!” “嗯,兵卫佐说的不错!”朽木藤纲点了点头,原本他还有些瞧不起这个野武士出身的家伙,但从现在来看,他至少是个聪明人。 “就按兵卫佐说的干,明白了吗?”足利义辉呵斥道,随着密探退下。足利义辉有些气哼哼的坐了下来,问道:“那现在我们应该怎么做?” “什么都不要做,大殿应该耐心等待!”朽木藤纲耐心的解释道:“其实眼下您非常危险,如果我是三好长庆,肯定会派人盯着您,防止您被人夺走。要知道如果您这个时候任命其他人取代他的官职,那三好家的霸业就会化为泡影了!” “是吗?呵呵呵!”足利义辉得意的笑了起来:“那他又能怎么样?我完全可以说他身受重伤,根本无力承担幕府管领代的繁重工作呀!” “那他就会废掉您的将军之位!”朽木藤纲冷笑道。 “那怎么可能?”足利义辉又是愤恨又是害怕。 “有什么不可能?您难道忘了您还有个弟弟在奈良兴福寺一乘院吗?他也有足利家的血脉,完全有资格出任将军!” “你是说觉庆?”弟弟的法号从足利义辉的口中吐出,已经有一种特别的味道。 “没错,就是他!三好家可以说您突发重病,无力继续担任将军,所以换上觉庆。至于您,等到这些事情平息了,就会被毒死在某个僻静的角落!” “被毒死!”足利义辉的仿佛是一台留声机,重复着朽木藤纲的,他打了个寒颤,目光转向勘兵卫:“兵卫佐,我们现在有多少人马,能够抵挡三好家的进攻吗?” “恐怕很难!”勘兵卫摇了摇头:“您现在一共有五百足轻,骑马武者八十余骑,三好家仅仅在京都周围可以动员的军势就不下三千人,在近畿的就更多了,这样悬殊的比例,您是没有任何胜算的!” “那,那怎么办?难道我就只有束手待毙?”足利义辉问道。 “我觉得藤纲大人说的很对!”勘兵卫答道:“三好家没有任何确定的证据是您刺杀了三好长庆。如果三好长庆真的受了重伤,三好家这个时候就越发需要公方殿下您的支持。确实三好家可以废除您,换上觉庆殿下,但问题是这样一来就会给周边大名上洛的口实。如果没有切实的证据证明您与这次刺杀有关,或者您正在策动消灭三好家的计划,三好家应该是不会对您使用武力的!” “对,对!”足利义辉满意的点了点头:“那我们现在就算么都不做,耐心等待?” “其实大殿您这个时候应该派人前去三好家探望,毕竟三好长庆是您的相伴众,幕府管领代,可以说是您的第一家臣,他遭遇刺杀,身为公方殿下派人前去探望也是理所当然!”勘兵卫笑道:“除此之外,您还可以向其解释加强御所戒备、调动兵力原因,管领代出了事,京都的治安变差,将军您身为武家首领,出来弹压也是理所当然嘛!” “对,对!还有吗?”足利义辉已经跟上了勘兵卫的思路,他先前借助鹰狩的理由出外斩杀盗匪,赢得了威望和名声,增添了实力。而在京都却不敢乱动,眼下三好长庆倒下了,自己正好跳出来照葫芦画瓢。 第三百一十六章任命 “大殿,三好家是不可能把实力长时间聚集在京都的。您还记得那个坚田的锻屋二郎三郎,他得知三好长庆受伤之后第一个反应就是逃回领地,准备应战。像他这样的国人和小大名在近畿还有很多,三好家如果不想他在近畿的统治倒台,早晚要出兵讨伐这些作乱的家伙的,到了那个时候——” “嗯!”足利义辉笑着重新打量了一番勘兵卫,自己先前提拔此人一开始是为了加强与佐渡本间一族的联系,随后则是为了刺杀三好长庆,但现在看来自己还是低估了这个男人的器量呀! “藤纲,你觉得呢?”足利义辉目光转向另外一边。 “兵卫佐大人说的很有道理!”朽木藤纲沉声道:“不过我觉得还是应该要做好最坏的打算,如果真的三好家要动手的话,我建议您应该退往朽木谷!因此我们现在就应该在半路上准备好接应。” “公方殿下!在下以为朽木谷不是一个很好的选择!”勘兵卫道。 “哦,那兵卫佐有更好的选择了?”朽木藤纲冷笑了一声。 “大殿,三好家很清楚您与朽木谷的关系,如果他们真的要对您做什么的话,又怎么会对前往朽木谷的道路没有提防呢?” “这个无需担心,朽木家对将军家的忠诚天下皆知,从京都前往朽木谷的道路有几条,而且周围的国人众与我朽木家也都有关系!”朽木藤纲反驳道,开玩笑,他安身立命的根本就是在于朽木家与将军家的特殊关系,这可是生死攸关的大事,一点含糊不得的。 “藤纲殿下,在下方才说的只是一个理由!”勘兵卫笑道:“大殿乃是天下的将军,逃出京都后的御所光是安全还不够的。我问您,假如大殿去了朽木谷,朽木一族是否有帮助大殿杀回京都的能力呢?” “这个——”朽木藤纲顿时哑然,朽木家说到底也只是近畿一个较为强大的小大名,哪里有实力帮助足利义辉杀回京都? “那兵卫佐有什么更好的选择吗?”足利义辉赶忙开口打圆场,毕竟朽木藤纲是已经追随将军家数代的忠臣,实力不足也不是什么过错,不能让他下不来台。 “堺港!” “堺港?”朽木藤纲冷笑了一声:“那群只会数铜板的商人?他们能做什么?” “大殿!”勘兵卫没有理会朽木藤纲,径直对着足利义辉说下去:“如今已经是实力的时代了,刀剑是实力,那金钱何尝不是实力?有了钱才能买铁炮、火药、盔甲、武器,才能雇佣士兵,收买奸细,雇佣密探。战争早已不是十几个身披大铠的武者对冲决定胜负的时代了。堺镇的商人们是天下最富有的人,他们有实力推举大殿您回到京都!” “哼!我承认堺的那些商人们很有钱,但这不等于他们就有足够的实力;再说即便他们有实力,为何又要帮助大殿?商人总是唯利是图的!”朽木藤纲冷笑道。 “因为三好长庆委任的堺代官松永久秀刚刚向堺的商人勒索了十万贯的‘矢金’!”勘兵卫笑道:“所以堺的商人们对三好家十分仇恨,再说,如果他们能够帮助大殿回到京都的话,难道大殿不会慷慨的报答他们吗?” “哦,还有这等事?那个松永久秀还真是帮了我一个大忙了!”足利义辉笑了起来:“十万贯,好大的胃口呀,也难怪堺那些财迷们会那么恨三好家。这样吧,兵卫佐,我提升你为我的相伴众,取代松永久秀担任堺的代官!” “是!” 堺。 “半个时辰内,就可以抵达堺了!” 莫娜回过头来:“圣迭亚哥,你的人做的很好,上岸之后每个人将得到一枚银币的奖赏!” “非常感谢您,大人!”圣迭亚哥向自己的老上司半鞠躬:“其实能为您这样大美人效力,就是最好的报酬!没有钱我们也愿意白干的!” “信你才怪!”听到自己过去大副的恭维,莫娜笑了起来,旋即笑容又从她的脸上消失了:“圣迭亚哥,我们这一趟比预计的时间要晚五天,你觉得会不会误事呀!” “晚五天,换两百五十个士兵,我觉得这个买卖划算!”圣迭亚哥笑道:“再说海上有风浪,早五天,晚五天又有什么奇怪?周大掌柜那么精明的人,在制定计划的时候肯定会留下足够的余裕的!” “嗯!”莫娜点点头,脸色好看了些,原来她赶到佐渡后,将符信交给吴诚。吴诚将分舰队和一百女真弓手交给莫娜,这个时候在吴诚手下做事的羽茂高玄站了出来,他表示如果给他一点时间,他能够招募到一批野武士。权衡了利弊之后,莫娜与其约定了八天的时间,过期不候。羽茂高玄果然没有食言,在约定前一天带着两百五十多号青壮倭人上了船,一路上莫娜紧赶慢赶,最后还是比约定的时间慢五天才回到堺。 帆船像蜻蜓一样在水面漂浮,甲板起起落落。圣迭亚哥伸手抓住一根缆绳,向岸上眺望:“说实话,我不知道您为什么这么担心。周大掌柜是我见过最为谨慎的人,如果他掷骰子,就算是三个维纳斯(即三个六,当时欧洲水手的俚语),他都不会下全注的!我绝不会和这样的人上赌桌,稳输的!” “这倒是!”莫娜笑了起来,她转过身,后背舒服的倚靠在栏杆上:“圣迭亚哥,你觉得他接下来会做什么?” “大掌柜吗?”圣迭亚哥笑道:“我不知道,不过应该是一件大事,夺取某个港口,攻占某个城市什么的。他在堺已经有一支很强大的力量了!” 第三百一十七章摊牌1 “是吗?那他的事业岂不是越来越大了?” “当然?”圣迭亚哥笑道:“这不是理所当然的吗?像他这样的男人肯定不会虚度一生的。” 头顶上的瞭望员在桅楼上大声叫喊,随着堺港映入眼帘,整个“逆戟鲸”号立刻陷入了一片忙乱之中。 从周良仲的口中莫娜知道这里数百年前还不过是一片荒芜的沙滩,只有零星的渔夫在这些沙洲上居住。但随着战乱迭起,一些商人从京都逃到这块位于摄津国、和泉国与河内国的交界处的偏僻之地,他们修筑堤坝,挖掘壕沟,在这片土地上建立了港口、仓库和商铺。 而今天莫娜目光所及都已经成为了繁荣的城区,宅邸,防波堤、谷仓、砖砌仓库、木屋旅馆和市集摊位、酒馆、墓园和妓院,一座接着一座,即使距离尚远,他依然可以听到鱼市里的喧闹、宽阔的大路、蜿蜒的曲折小街、还有狭窄的无法容纳两人并肩而行的里弄蜿蜒在建筑物之间。百来座码头罗列水滨,港口停泊着无数船只,深水渔船和渡船络绎不绝,商船源源不绝的卸下来自琉球、朝鲜、大明、南蛮以及日本各地的各种货物。在这一瞬间莫娜突然明白了先前自己那个问题的答案:周可成来这里的目的就是这座城市。 一条来自濑户内海沿岸的日本大肚子货船笨拙的驶离港口,芦席制成的船帆在风中发出噼噼啪啪的声响,逆戟鲸号率领着分舰队与其擦肩而过,稳稳的靠上了岸。 堺,纳屋商馆。 屋子并不大,坐满了十多个男人,更显得有些拥挤。周良仲站在当中,有些局促不安。 “良仲,你把事情始末原原本本的向诸位说一遍!”周可成低声道。 “是,大人!”周良仲应了一声,将自己在京都刺杀三好长庆一事从头到尾原原本本的讲述了一遍。 “这,这——,虽然有些失礼,但这一切都是真的吗?像三好长庆这样的大人物这么容易就被刺杀?听起来有些荒唐呀!”说话的是天王寺屋的津田宗达,这位实力决不下于今井宗久的大豪商说出了屋内众人的心声,立即引起了众人的共鸣。 “是呀,你说百步之外射中了轿子里的三好长庆,铁炮我们都是见过的,百步之外哪里能打的那么准?再说百步之外人就那么点,如何看得清是三好长庆本人还是别人?这也未免太荒唐了吧?” 众人的抱怨让周良仲有些慌张,尤其是他已经知道这些人的身份,都是堺港和议众的成员,无不是拥有巨大财富和实力的大人物,心下更是虚了几分,下意识的偏过头去看坐在一旁的今井宗久。看到对方向自己微微点了点头,心下便踏实了不少,清了清喉咙道:“诸位,现在市面上常用的铁炮的确无法在百步外如此准确,但这次我方使用的却是新式的铁炮。当然,具体是什么样那是我们兰芳社的机密,不能告知诸位。至于刺杀行动是否属实,是否成功,时间一长就自然见分晓了,我方不可能欺骗,也无法欺骗诸位!” 听了周良仲这番话,众人不由得暗自点头,正如他所说的,像三好长庆这样的大人物生死这样的事情,是不可能长时间隐瞒下去的,少则三五天,多则十天半月必然会见分晓,没有必要在这个问题上纠缠。周良仲见状,欠了欠身体,便退了下去,屋内剩下的除了周可成之外,便只剩下堺镇的和议众。津田宗达咳嗽了一声:“今井兄,你今日请我们来这里,总不会只是为了向我们通传这件事情吧?” “那倒不是!我今日请诸位来,是想商议一下三好家索要‘矢钱’分摊的事情的!”今井宗久笑道。 “矢钱?”在座的谁也不是傻子,立刻有人将不久前松永久秀向堺商家索要‘矢钱’和三好长庆被刺杀者两家事情联系到了一起,身子立刻颤抖起来。这些人能够混到今天的地步,自然黑心的事情做的不少,但暗杀“近畿第一人”的三好长庆这种事情,哪怕是做梦时候也是不敢想的。 “今井宗久,你该不会是为了矢钱的事情,派人暗杀三好长庆的吧,你这胆子也未免太大了吧?”津田宗达像是第一次看到对方那样上上下下重新打量了一番这个老相识,看来自己还是低估对方的胆量了。 “津田兄你不要胡说!”今井宗久脸上现出一丝苦笑:“我哪里有这个本事,就算真有这个本事,也没有这个胆量呀!当时我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也和你们现在一样,吓得说不出话来呀!”说到这里,他稍微停顿了一下:“我今天请诸位来,是为了商议一下假如三好长庆真的被刺杀,堺下一步的方向!” “第一步自然是囤积粮食以及别的战争中急需的商品啦!”一个商人笑道:“如果三好长庆真的被刺杀,近畿一定会爆发战争,现在我们囤积紧俏的商品,至少可以获得一倍的利润吧?运气好的话,两倍三倍也不是不可能!” “是呀,这里的人都必须在菩萨面前发誓,保守三天的秘密!” “嗯,这可是一个好机会呀!” 听到有钱可以赚,众商人无不笑逐颜开,方才听到三好长庆遭到刺杀时的恐惧早已被丢到九霄云外去了。而津田宗达却脸色凝重:“今井兄,事情没有这么简单吧?如果你不把这些事情告诉我们,岂不是可以一个人赚一大笔?” 津田宗达的话顿时惊醒了这些沉浸在美梦里的商人们,他们立刻用充满警惕的目光看着今井宗久。正如津田宗达所说的,易地而处的话,他们也肯定会隐瞒消息好将利润最大化的。 第三百一十八章摊牌2 “诸位!”今井宗久苦笑了一声:“若是在过去,我可能会偷偷赚上一大笔,但是这一次有些不一样了,我还有更要紧的事情!” “更要紧的事情?”众人一愣,对于商人们来说还有什么比赚钱更要紧的事情呢? “首先是三好家的矢钱!”今井宗久沉声道:“一共十万贯,我尽力拖延,眼下只交付了五千贯,其余的都还在我手里,是给还是不给,我一个人做不了主,这个要大家一起商议!” 屋内顿时哗然,这十万贯屋内各家人人有份,着实肉痛的很,此时听到今井宗久说只交出去五千贯吗,剩下九万五还留在那里,不啻于是一个意外之喜。立刻就有人喊道:“不交,干嘛要交,原先是畏惧三好长庆的威势,现在他性命难保,三好家在近畿能不能自保都成问题,干嘛还要交钱!” “对,对!” “按照原先的比例各自返还吧!” “还是持重几天,确认了消息再说吧!” 众人意见不一,但即便是最为持重的人也认为应该把这笔钱保留到事情明朗之后再做决定,说白了这可是相当大一笔钱呀,为了拿出这笔钱,他们当中的不少人都挤占了流动资金,甚至想高利贷商人借款才筹齐了,能够拿回来自然是高兴得很。 “还有别的事情吗?”津田宗达问道:“如果仅仅是这件事情,您应该不会有什么紧张的吧?” 今井宗久点了点头:“其实是一件事情,这笔钱我建议留下来,做一件事情!” “做一件事情?” “没错,修建城墙!”今井宗久沉声道:“诸位,如果三好长庆真的因此死了,近畿必定大乱,那时会有大批的野武士和盗匪横行,堺应该加强戒备以免遭到袭击!” “嗯,今井兄说的不错!” “这个倒是,虽然心痛,但这笔钱必须花!” 今井宗久的这个理由得到了众人的赞同,生活在战国时代的他们早已懂得了乱世的法则,修建城墙花费虽然多,但比起自己的身家性命来说就算不了什么了。再说战乱也是发大财的好时候,羊毛出在羊身上嘛。 “还有第二个问题,如果三好家覆灭,那么下一个霸主应该不会是近畿的,他们上洛之后必然有许多要花钱的地方,而我们肯定会成为他们勒索的对象。如果我们有一道城墙,就有一点自保之力,至少可以讨价还价一番了,不会像现在这样,随便一个什么人都可以狐假虎威,向我们随意勒索!” 众人纷纷默然点头,他们都知道今井宗久被松永久秀勒索走重宝松岛之壶的事情,设身处地一想,也难怪今井宗久这么恼火了。 “今井兄!”津田宗达突然问道:“筑城这可是件大事情,请问你打算请哪位筑城大师前来做呢?再说区区十万贯又能筑出什么城来?” “诸位稍等!”今井宗久站起身来,走到房门旁轻轻的敲了两下,便拉开纸门,露出一个身材高大的男人来,今井宗久弯下腰向众人一伸手:“这位便是周可成周先生,是这次我请来的筑城大师!” “筑城大师?”津田宗达也和周可成打过交道,知晓对方的身份,心中生出疑念来:“这位不是兰芳社的大掌柜吗?怎么又是筑城大师?” “呵呵!”周可成向众人做了个团揖,笑道:“津田先生,在下虽然平日里行的是商贾之事,但对于筑城也略知一二。比如大明的中左所、东番的淡水这两座城,以及城下町都是在下所建的,诸位若是有闲暇,大可前去一游,在下自当扫阶相迎!” “哦,还有这等事?”津田宗达瞪大了眼睛,惊叹道:“想不到周大掌柜还有这等本事,果然是能者无所不能了!”旁人也禁不住啧啧称奇。原来由于技术的落后,早期日本的城塞主要建筑在险峻高地,即将城塞修建在山上,然后将较为平坦的山坡削陡,在有限的技术和人力情况下尽可能提高防御能力。在平地的庄园一般只有简陋的围墙,像京都这样的大城市是没有城墙的裸城。但到了战国中后期,随着拥有人口的增长、技术的提高,有些实力较为强大的大名便将居城从险峻的山地迁移到交通便利的平原,尤其是河流、渡口、海边旁,以便于发展经济、管理领地、征收赋税。一门研究如何在平原通过改变地形地貌加强防御、保护在城外的商业区、手工业区、发展经济的学问筑城术也渐渐在日本兴起,在周可成看来,这应该是军事筑垒学和城市规划学的雏形,很多知识还没有破除神秘化的面纱,与阴阳学、风水混为一谈,以他对火器和建筑学的了解,为堺这个临水的商业港口设计一套城防系统应该问题不大。 “我倒是不觉得堺需要筑什么城!”一个声音从角落传来,众人的目光转了过去,发现说话的却是茶屋的中岛明延。今井宗久笑问道:“中岛兄为何这么说?” “再好的城也需要人来守,雇佣野武士砍杀盗匪不难,但是雇佣他们守城怎么可能?花钱且不说,这些野武士本身就是麻烦的来源!”中岛明延冷笑道:“依我看,今井兄失去了重宝之后,被贪嗔念头迷了心,才说出这样的注意吧?” “你——”今井宗久闻言大怒,正要出言反驳,却感觉到右手的袖子被微微扯了一下,他也是极为聪明的人,立刻知道这不是发火的时候,否则只会坏了大事,便冷笑了一声:“筑城就说筑城的事情,还说其他的作甚?” 第三百一十九章摊牌3 “与筑城相关的事情多了,钱、人、物,还有与近畿各方势力的关系!”中岛明延反驳道:“我们堺可不是乡下的那些地头国人,随便找个山头立个土寨子就是了。这里是诸国的商人往来之所,每天进出的人就有上千,筑城哪有像你说的这么简单的?” “中岛先生!”周可成突然开口:“你可去过大明?” 中岛明延闻言一愣,答道:“倒是未曾去过!” “嗯,大明的南京城皆由城墙环绕,光是城墙就有百余里长,皆用巨石为基,青砖堆砌,糯米石灰汁粘合,其缝钢刀不得入,每日出入之人便不下数万人。您说是这堺的城难建,还是大明的南京城难建?” 屋内众人也都是见过世面的,但听到周可成方才所说大明南京城的规模,纷纷失色。那中岛明延苦笑了一声:“自然是贵国的南京城难建,只是大明天子是天上人,其实我们这一群商人可以比拟的?” “也好,那我就不拿大明天子做比,我少年时家乡有位王举人,家中有上百顷好田,在外面做了十多年州县官,算起来家产也有二三十万两银子,宗族有三五百丁壮。他聚族而居,有三重院落,四角皆有望楼,大门铁叶包裹,十分牢固。墙壁有四五丈高,留有女墙射孔,粮仓中的存米可供五年食用,弓弩火器一应俱全,家中还有好几口甜水深井,您觉得这位如何呢?” “这个——”中岛明延顿时哑然,周可成话语中的意思十分明显:大明皇帝你们不敢比,这个退休的缙绅在大明这样的太平地方都知道搞出这样一个乌龟壳来,你们这些有钱人在这样的乱世居然不修城自守,岂不是傻逼吗? “那周先生有什么高见呢?”津田宗达见中岛明延说不出话来,便接过话头去问道。 “我哪里有什么高见!”周可成笑道:“兰芳社虽然是个外来户,但在堺也做了几年生意了,生意是越做越大,赚的钱也越来越多,也结交了不少好朋友。贵国并不是只有堺一个商港,比如平户,五岛、对马、博德等。但是相比起来我还是觉得堺是最好的,你们知道是为什么吗?” “为何?” “因为堺不是属于任何一家大名,而是属于商人们自己的城市。商业的活力就在于自由,只要买卖双方都同意,谁都可以买,谁也都可以卖,不受管制,这样才是最公平的,也是对双方都有好处的!” “哦,为何这么说?”津田宗达还是第一次听说过这种理论,好奇的追问道。 “就拿我兰芳社做比方吧,我们运来硝石,来换你们的铜,只要我们双方都是自愿的,那么肯定在我眼里得到的铜比拿出的硝石更值钱;而在你眼里得到的硝石比拿到的铜更值钱,这样一来岂不是对双方都有好处!” “咦!听起来好像是很有道理的样子呀!”津田宗达击掌赞道:“确实,若是双方都是自愿的,那若是有任何一方不得利,那这买卖自然不会成交,这么简单的道理我怎么从来没有想到过呢?” “津田兄,你为何这么高兴?”旁边一个商人莫名其妙的问道。 “你还不明白吗?从前僧侣和武士们都攻击我们商人们一不耕作、二不做工、三不打仗,却能依靠欺诈获得巨大的财富,幕府也以此为理由动辄发布德政令,废除债务。而有了周先生的这个道理,我们就可以反驳了那些武士和僧人了,我们虽然没有做工和耕地,但只要交易不是强逼达成的,买卖便是对双方有利的,他们又有什么理由废除我们的借款?” “对,对呀!” “不错,就是这个道理!” 屋内顿时激起了一片欢呼声。与绝大部分古代社会一样,在古代日本商人是一个颇为尴尬的人群,虽然他们积累了颇为丰厚的财富,但政治上的地位却十分卑微,不但占据统治地位的僧侣、公卿和武士们不断在舆论上攻击打压他们,而且幕府还不时发布德政令来侵剥他们的财产。以于1279年镰仓北条幕府发布的第一次德政令为例:御家人不得将领地出卖或典当给非御家人,非御家人已经取得的御家人领地必须无偿返还,幕府不再受理与御家人借贷相关的诉讼纠纷。显然幕府颁布德政令的目的是为了救济因为抵抗蒙古入侵而濒临破产的御家人,随后德政令的范围扩大到了农民等其他下层等级。显然这一法令损害的是经营高利贷业的当铺、酒屋以及其他商人的利益,德政令也就成了让商人们深恶痛绝的名词。而周可成的方才那几句话虽然听起来简单,却是后世奥地利经济学派的一个很著名的定理——dt&gt0,即交易创造财富。虽然这一理论被许多其他学派的经济学家批驳,但在这几位有心人的耳里就不啻于天音——这一理论彻底摧毁了德政令的道义基础——幕府颁布德政令不是赖账,而是为了将商人用不义手段获得的财富夺回来交还给原本的主人。 “诸位!”周可成举起右手,屋内的声音平息了下来:“正如我方才说的,堺胜过其他贵国的其他商港是因为他不属于任何一个大名,是属于商人的城市。无论是哪里的商人,都可以在这里凭自己的意愿自由的做买卖,这才是堺繁荣的真正根源。”说到这里,他稍微停顿了一下,目光扫过屋内每一个人的脸:“但是堺的自由不会永远持续下去,除非我们在座的都出自己的一份力!” “周先生,我们也希望可以让堺一直这样下去!”中岛明延低声道:“但这是不可能的,武士们有刀,现在是因为他们在互相攻打,早晚有一天会有人一统天下,到了那一天,堺就会和平户、博德一样!” 第三百二十章摊牌4 周可成笑道:“武士有刀,可你们也有钱呀?” “钱有什么用?”中岛明延苦笑道:“你也都看到了,那个松永久秀说要十万贯,我们就得拿给他!” “那是因为你们使用金钱的方式不对。”周可成笑道:“其实刀不也是一样?同样是刀,在庸碌的武士手中和在剑豪手中可是大有区别呀!” “使用金钱的方式不对?”中岛明延顿时有些不服气了,若说别的也还罢了,在金钱的使用上他可是时常以行家自诩的:“那就请周先生指点一番,看看我等有什么不对的?” “指点不敢,还是切磋一番吧!”周可成笑了笑:“我问诸位一个问题,贵国战乱已经百余年,刀剑长枪、弓矢甲胄可谓是遍地皆是,像纳屋更是以出产军器而闻名,为何您说只说武士手里有刀,却不说农民、僧人手里有刀呢?” “我方才只不过是打个比方罢了,农夫,僧侣虽然手中也有刀,但毕竟不是为战斗而生的,不像武士生下来刚学会走路便挥刀拉弓,而且武士掌握着列国守护之权,一声令下,便有数万之众云集,哪里是农夫,僧侣可以比的!” “不错,正如您所说的,武士强大之处有二:一来生下来便修习武艺,武艺高强,甲仗精利,可以以一敌十、二来身居高位,组织严密,一声令下便可以有大军,所以所有人都畏惧他。但是时代已经变了!” “克服?怎么说?” “首先第一条,刀剑长枪、弓箭骑马都是要身强力壮,花费长时间练习方能精熟的,但铁炮却不同,哪怕是个在家里织布的妇人,只要花费半个月练习,便能躲在女墙后面扣动扳机,射杀身经百战,以一当千的猛士。而铁炮需要优秀的铁匠打制,还要硝石、硫磺和铅作为弹药,这些都需要金钱。” “嗯,那其二呢?” “过去武家身为栋梁之人,只要振臂一呼,支族郎党景从,数万之众呼吸可至,是以有贵种之说。而今贵国多年战乱,近畿到处都是失去土地的有力武家和浮浪。只要有钱有粮,计日付筹,又何愁没有军队?是以上古之时竞争于名分、中古之时竞争于气力,而今天则竞争于金钱,列位既然有钱,又何须害怕武士之刀?” “这个——”中岛明延哑然,一旁的津田宗达接口道:“周先生说的虽然听起来有理,可这样招募而来的军队可战否?即便可战又是否控制得住?” “这种事情说的再多你们也信不过,这样吧。前些日子应石山御坊所求,我有一小队卫队将到,那时诸位可以亲眼看看就是了!”周可成说到这里,稍微停顿了一下:“诸位莫要以为这些钱是白花了,你们在和各国大名打交道的时候也没少吃过亏吧,若是手头有城有兵,自然很多亏就会少吃了,至少幕府下德政令的时候也会有点顾忌吧!” “这个倒是!”津田宗达笑道:“正好和议众今天都在,那就把这件事情定下来吧!同意的人有多少?” “且慢!”周可成叫住众人:“请诸位再听在下一句话,筑城要花费巨款,得益的是所有来堺的人,应该让每个人都承担这笔开支才公平。” “那您的意思是?”津田宗达被周可成有些弄糊涂了。 “发行公债!” “公债?” “对,以堺的名义借钱,用这笔钱来修建城墙,抵押就是未来若干年堺的税收,比如房屋税、土地税、通关税、水钱等等。每年计息付账,分若干年逐渐还清!这样一来,堺可以得到安全,而出钱的人也可以得到一笔收益,可谓是两全其美!”周可成笑道:“诸位若是觉得可行,兰芳社也愿意出十万贯!” “贵社愿意出十万贯?”津田宗达大吃了一惊,须知堺镇虽然号称黄金汇流之地,众人筹集这十万贯献给三好家矢钱也是花了好大一番功夫,而周可成就这么轻易的表示愿意认购十万贯,其背后隐含的财力着实可畏。 “我兰芳社在堺赚了那么多钱,也算得上堺的一份子了,眼下堺遇上了麻烦,认购点债券也是应该的!”周可成笑道:“不过在商言商,既然借钱,那么利息和抵押物方面我兰芳社自然也要有相应的保证,这个没有问题吧?” “这个没有问题!”津田宗达笑道,周可成的这个要求在他看来倒是理所当然,债主当然要有抵押品和利息,不然谁还借钱出去?而且若是采取这一策略,公债的大头估计也是落在他们这些豪商头上,大家都是债主,自然屁股坐在一边。 “周先生!”半天没开口的中岛明延终于开口了:“债券的钱我们也不是出不起,但是大家都是生意人,谁也不知道啥时候要用钱,如果一下子拿出这么多钱来,临时急用怎么办?那个利息可就到天上去了!” “这个我有一种想法!”周可成笑道:“大家都想着自己来买这公债,但其实应该允许所有人都来买,一人力短,众人力长嘛。而且你们缺钱的时候,可以把债券转让给想要的人,这样你可以得到钱,那个人也可以得到利息,岂不是两全其美?” “对,债券也可以买卖,这是个好办法!” 周可成这句话打消了不少人的顾虑,中岛明延深深的看了周可成一眼:“周先生,想不到您不光是生意做得好,还会筑城,还会这么多东西,看来这次的事情是离不开您了!” “中岛先生说笑了!”周可成笑道:“我早就说过了,兰芳社在堺赚了很多钱,也交了不少好朋友。我周可成是个讲信义的人,是不会丢下老朋友不管的!” 第三百二十一章摊牌5 会议开得十分冗长,等到一切都结束,众人纷纷告辞的时候天已经完全黑了。今井宗久站在门口,一一将每个人都送出门外。当他将最后一个客人送走,只觉得浑身上下的骨头都要散架了,他用力锤了两下腰杆,扭了两下脖子,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这时身后传来一个低沉的声音:“今井先生,看来您平时应该多花点时间在锻炼身体上呀!” “是周先生呀!”今井宗久回过头来,毫不意外的看到周可成站在走廊上,正微笑的看着自己:“有什么法子呢?事情多的做不完,哪里还有时间做别的?今天的事情实在是多谢了!”说话间他便深深鞠了一躬。 “不必谢我!”周可成笑道:“在这件事情上我们双方是互利的,只有这样才能把堺的力量集中起来,也只有这样才可以保护商人的财富不再遭到武士的掠夺。” “是呀!”今井宗久感慨的说:“与其把钱白白交给武士,不如用来修建城墙雇佣军队保护自己。你说的那个公债很好,可以把整个堺的人心汇集起来,只要是掏钱买了债券的人,肯定就会希望堺越来越好,否则谁来还他的借款和利息?” “而且这样一来堺也会永远掌握在我们的手中!购买了债券就有权控制这座城市的税收和财政,今井兄,你会发现这是你这辈子最英明的决定!” 堺,兰芳社商馆。 “你和你的人就在这里休息,等待命令!”莫娜向羽茂高玄下令。 “遵命!”羽茂高玄赶忙躬身行礼,莫娜点了点头,就向大门走去,留下羽茂高玄和与他同来的两百多名倭人青壮。他松了口气,开始上下打量眼前的这座建筑物。铁叶包裹的橡木大门,石条为底,外层包砖的厚实围墙,突出的四角上高耸的矢仓,干涸的壕沟里露出一根根尖刺。 “这就是兰芳社在堺的商馆呀,看来我这次是赌对了!” 羽茂高玄心中暗想。自从羽茂家覆灭之后,这个男人就一直在思考着自己未来,摆在他面前有两条相反的路:一条是作为羽茂家继承人的身份复兴本家,而这无疑要和兰芳社为敌;而另外一条就是放弃羽茂家次子的身份,融入兰芳社,以一名社员的身份活下去。如果说一开始羽茂高玄还有考虑过前者的话,随着时间的流逝,兰芳社的实力就好像浮出水面的鲸鱼越来越多的暴露在他面前,后者的声音也就越来越大了。与其费劲心力以求在那个原本是流放犯人的荒芜小岛上当一个小领主,为什么不为一个前途无量的组织效力换取更加光明的前程呢?所以当他得知这次莫娜的目的后,就提出前往大海对面的越后国招募野武士弥补兵力不足的建议。莫娜果然应允,而他也有一个普通武士一跃而成了两百余人的临时队长,可谓是平步青云了。 羽茂高玄在商馆门口庆幸着自己的果断时,莫娜走进了周可成的房间,她看到那个男人正坐在书桌后面,聚精会神的看着一份报告。听到脚步声他抬起头来,露出了轻松的笑容:“哦,看呀!我们的女船长回来了,来,告诉我带来了什么惊喜?” “遵命,大人!”莫娜有点不安的点了点头:“我带回了佐渡的分舰队,五条船,一条双桅,四条单桅船。另外还有一百名女真弓手,这已经是佐渡能够抽调出的最大兵力了!” “很好,正好我这次带了三十匹好马来,希望这些女真弓手里能够有些会骑马的,加上我的卫队,也凑合用了!” “大人,我有一件事情必须请求您的原谅!”莫娜深吸了一口气:“我这次还做了一件自作主张的事情!” “莫娜!”周可成皱起了眉头:“在出发之前我已经说过了,作为本次行动的最高指挥官你被授予了全权,也就是说你有权选择最有利的方式完成我交给你的任务,自作主张本来就是你应该做的,难道你还能在佐渡向我请示不成?荒唐!” “是的,大人!”莫娜抿了抿嘴唇,尽可能抑制住自己的笑容,她将羽茂高玄的事情叙述了一遍,最后道:“那两百五十多人我都看过了,虽然只有少部分人有战争经验,但大多数人都有一点使用武器的经验,而且都是青壮,我觉得这些人对您接下来的计划有用,所以就采纳了他的建议!” “两百五十多个越后来的青壮?很好!”周可成笑了起来:“都有武器吗?” “大部分都有,不过大部分都很糟糕,只有少数人有盔甲,大多数人只有竹枪和刀,弓也很差!” “这不要紧!堺有日本最好的武器商人!应该尽快把他们武装起来,然后开始训练,希望时间赶得及,能派上用场!至少能站在城墙上用长枪刺人就行!”周可成站起身来,高声喊道:“杭杜阿!杭杜阿!” “什么事?”阿劳丁从外面进来,有些不耐烦的问道。 “我的卫队长回来了!”周可成指了指莫娜:“现在我有一件另外的事情要交给你,你训练过士兵吗?” “训练过士兵吗?”阿劳丁傲慢的抬起了下巴:“这真是一个可笑的问题,我是在军营的马厩里长大的,刚会走路便和刀剑、长矛和弓箭——” “那就是会了?”周可成打断了阿劳丁愤愤不平的吹嘘:“很好,我交给你两百五十人,希望你半个月内教会他们怎样正确的使用长枪和刀!” “半个月?这未免也太短了吧?”阿劳丁吃惊的问道。 第三百二十二章摊牌6 “是有点短,不过他们都有一点基础了!剩下半个月我的人会教他们简单的行列。弓手和骑兵我们不缺,鸟铳手我可以从船上抽调,但是步队的长矛手基本没有,时间紧迫呀!如何,没有问题吧?” “还有一个问题!语言,我听不懂这里的语言,他们也听不懂我的语言,怎么教学?”阿劳丁问道。 “你已经能够听说简单的当地语言了吧?”周可成脸上露出了戏谑的笑容:“最近两周你已经好几次带着本地女伴出去逛街了,每一次人还都不一样,还和她们说说笑笑很开心的样子。你不要告诉我这些女伴们都是语言天才,学会了你那边的语言?” 阿劳丁目瞪口呆的看着周可成,脸色有黑变红,由红变紫,由紫变绿,端的是精彩纷呈,最后他从牙缝里挤出来一句:“你怎么知道的?” “王子殿下,您难道忘记了您和那些侍女在外面商铺里签下的那些账单吗?”周可成笑道:“那些商铺伙计来我们商馆要账的时候把您的容貌描述的非常形象,就是那位黑皮肤,卷头发,身材高大,皮带上总是插着两把剑的,每次都带着不同女伴外出武士老爷!” “这些该死的家伙!”阿劳丁咬着牙齿,低声咒骂道。周可成笑嘻嘻的拍了拍他的肩膀:“王子殿下,你在我这里也有些时日了,每日里和女人这般厮混也不是个事吧?何不调教些军士,权当是消遣解闷也好!” 阿劳丁心里其实连表面十分之一的恼怒也没有,即便那十分之一也是因为被周可成揭穿老底的羞恼,他冷哼了一声:“也罢,吃人饭菜,就得听人号令,我在你这里也吃了不少日子闲饭了,也只能做些事情了。不过这种临时操练的又能济得什么事?你明明在淡水有七八百很好的老兵,还有战象,调些过来就是了,岂不是远远胜过这些杂碎?” 周可成微微一笑,却不回答,阿劳丁看他这样子也知道不会告诉自己答案,挠了挠脑袋便出去了。莫娜知道周可成与人交谈的时候最不喜欢旁人插嘴,所以在周可成与阿劳丁说话的时候一直微笑着站在一旁,保持沉默。待到阿劳丁出了门,她方才咳嗽了一声,问道:“大人,您真的要拿那些倭人上阵?” “操练个把月的乌合之众,怎么能指望他们?”周可成笑了笑:“无非是让那些商贾看看而已,真正靠得住的还是女真弓手和卫队,这些才是用老了的。不过我估计一时半会也用不上,京都那边还要过段时间才会打起来!” 莫娜并没有追问周可成做出判断的理由,从过去的经验她明白眼前的男人在很多时候有一种惊人的预见能力,她将这归结为某种超自然的力量。因此她换了下了一个问题:“那我们接下来应该做什么呢?” “等待!” “等待?” “对,等待!”周可成笑道:“我此行的目的是将堺、石山御坊中的一座变成我们的城市,但不是使用武力。” “不使用武力?那怎么可能?” “怎么不可能?”周可成笑道:“你知道阿坎他们是怎么和我签订盟约的吗?” “听说过一点?”莫娜皱起修长的眉毛,思忖了一会答道:“好像是我父亲率领部落迁徙,道卡斯人和凯达格兰人十分恐惧,向您请求帮助,才和您签订了盟约。” 周可成点了点头:“差不多就是这样了。莫娜,对于这些倭人来说,我们兰芳社是外来人,在正常情况下,总是会对我们怀有戒心的。做生意好说,至多像现在这样有个设防的商馆,有个专用的码头,几十百把卫队。若是想要再进一步,只会增加他们的戒备之心,反倒适得其反——” “我明白了!”莫娜听到这里,眼睛一亮:“他们现在也遇到危险,走投无路,向您请求帮助,就和阿坎那个时候一样——” “不错,你果然聪明,懂得举一反三!”周可成笑道:“所以我只是调了佐渡的几条船来,像鲲鹏号、长须鲸号这样惹眼的大船一条都不带来,一百女真弓手也可以解释为遇到事变,加强商馆的防备,就是害怕引起堺镇这些商人的戒备,以为我想乘机用武力夺取这座城市!” “那,那我这岂不是帮了倒忙?”莫娜听到这里,脸色微变:“一下子带了两百多人来,会不会引起那些倭人的戒心?” “不会,其实你这一次做的比我想象的还要好!”周可成笑道:“今井宗久他们都不是瞎子,肯定能看出这些倭人都是临时募集的,我若是图谋使用武力夺取城市,又怎么会运这种乌合之众来?而且这些也是倭人,言语、风俗相通,倭人治倭,在这里很多事情他们比我们要方便得多!” 听到周可成的夸奖,少女的脸上露出了由衷的笑容,旋即她问道:“您觉得我们需要等多长时间呢?” “这个就不清楚了!”周可成笑道:“对于近畿的情况我知道的还太少,不过按照经验,暴雨之前,最先跳出来的是浅水区的小鱼,深水区的大家伙总是要等到后面!我们想要吃大鱼,就得有足够的耐心!” 京都,罗生门。 秋雨浇灭了白日里的最后一点热气,细密的雨滴落在地上,形成了许多大大小小的水洼。一名僧侣飞快的沿着朱雀大道跑来,泥水四溅,他衣着简陋,除了一顶斗笠,一袭僧袍,一根木杖便再无他物,眼见得雨越下越大,只得在门下避雨。他蹲在门下,一阵阵风夹杂着雨滴扫来,打在身上,下意识的打了个哆嗦。这罗生门正对着京都最繁华的朱雀大道,若是在平日里遇到雨,本该有许多带着女斗笠和乌帽子的男女行人在门下避雨,而眼下举目望去,除了旁边朱漆斑驳的大圆柱上蹲着的一只蟋蟀和他自己之外,连一个活物也没有。 第三百二十三章罗生门上 外边雨越下越大,那僧人也觉得越来越冷,下意识的缩了缩脖子,蜷成一团。原本在太平时节这里还有三好家的士兵巡逻的,但三好长庆出行被刺之后,在外巡逻的三好家士兵也被撤了回去。京都街道上变得极为荒凉,四处强盗出没,外面的柴米也无法运入,有人甚至将佛像和供具打碎,将带有朱漆和飞金的木头堆在路边当柴卖的。像罗生门这样的地方,天稍一昏暗便有强盗埋伏,砍杀行人抢掠财物,尸体便丢在附近,所以一到夕阳西下,气象阴森,就越发没人来这里了。 随着天越来越黑,天空中传来乌鸦的叫声,由于天已经全黑的缘故,僧人什么都听不到,但在石阶上可以看到灰白色的鸟粪。那僧人穿着已经破旧的僧袍,坐在石阶上,茫然的等着雨停下来。在他的心里,与外面的雨水一样茫然——京都的柴米已经贵到了常人无法忍受的地步,但出城逃走也不是什么好选择——据说在整个近畿到处都有国人众聚集兵力,准备打仗;而盗匪和野武士也纷纷跳了出来,袭击路上的行人,甚至还有拿行人来作为修习剑术活靶子的恶武士吧?自己虽然身上别无长物,但若是遇上这样的疯子,也是死路一条吧?僧人一边不断地在想雨停之后应该怎么办——也就是从无办法中求办法,一边耳朵里似听非听的听着朱雀大路上的雨声。哎,自己当初真的是疯了,为了修习秘传的真言来到京都求学,却遇上了这样的倒霉事,在这样的末法之世学习佛法,自己还真是个不折不扣的傻子吧?僧人苦笑了起来。 要想在无办法中找出办法来,就只有不择手段,否则要么为人所杀,要么饿死在路边。想到这里,僧人拿起那支木杖,大拇指按住木杖中间部分一个小小的凸起,轻轻一推,露出一截白刃来,原来那木杖里竟然藏着一柄刀。 那僧人正在求生的和平日的戒律之间挣扎时,突然看到远处闪动一团火光,他赶忙警惕的站起身来,雨天、战乱、这个时候出现在这里,肯定不是什么寻常人,此时僧人突然注意到那只蹲在圆柱上的蟋蟀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飞走了。看来就连这支小虫子都知道这里很危险呀!那僧人脸上露出一丝苦笑,右手握紧了木杖。 “你们是什么人?”双方的距离已经缩短到足以看清面容的地步了,僧人看到那火光下有两个人,一个人打着伞,另外一个人则举着火把,打伞的那个脸隐藏在黑暗里,看不清长的什么样子,那个打着火把的留着短胡子,右脸上长着红疤,看上去颇为渗人。他并没有回答僧人的问题,反而反问道:“你又是谁?” “我是在这里避雨的僧人!”那僧人小心的向左边横向挪了一步,避免被圆柱挡住退路。 “正如你看到的,两个避雨的武士!”拿着火把的汉子将火把交给拿着雨伞的同伴,在门下跺了跺脚,将草鞋上的湿泥跺下来:“啊呀,这天气可太糟糕了,出门远行的人真是可怜呀!” “武士?”僧人并没有放松警惕,他小心的将重心放在了后面那条腿上:“为何要在这样的天气出门呢?而且还这么晚了?” “有什么办法呢?持弓矢之人只有听凭主人的命令,就如同那箭矢一般唯人所射!”那脸上有疤的汉子笑着说道:“师傅,您呢?” “我——”僧人刚吐出一个字,那脸上有疤的汉子便拔刀迎面砍来,僧人早有戒备,下意识的向后一跃,这一刀便少许,僧人只觉得刀风刮在脸上,微微刺痛,可见这一刀来势之猛。那汉子一刀不中,一记袈裟斩便接踵而至,僧人来不及格挡,赶忙避让。只见这原本阴恻恻的罗生门下,顿时变成修罗屠场,一道道刀光紧追着那僧人,直索性命。 那僧人不断闪避,心中却暗自叫苦。那疤脸汉子刀势宛若疾风骤雨,一刀快上一刀,逼得他连拔刀抵抗都来不及,只能竭尽全力避让,若是那个拿伞汉子也上来夹攻,自己绝无生路。但奇怪的是那拿伞汉子只是站在一旁,举着火把而立,不要说上前助威,就连呐喊助威都不出一声,浑似站在那里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恶鬼。这时他突然想起自己出发前从旁人口中听到的一个传闻,有一个武艺高强的恶武者乘着京都大乱的机会,出来砍杀行人,用来修习自己的剑术,难道让自己遇上了。 那僧人想到这里,心中大乱,突然觉得左臂一凉,随即便火辣辣的痛了起来,显然是被对方斩中了。那疤脸汉子也感觉到了,发出一声嗜血的狂呼,手上又加了三分力道,刀势更加凶猛起来。 那僧人知道再这样下去,自己早晚会让对方砍死,只得咬了咬牙行险。他步法错落,避开对方连续一劈一撩,背后便是那持伞汉子。这僧人赌的就是这疤脸汉子不是强盗,而是拿路上行人作为自己磨练剑术活靶子的恶武者,带来的随从不会从背后捅自己一刀。果然那持伞汉子只是后退了半步,却没有上前夹攻。疤脸汉子大喝一声,扑了上来,举刀就要砍,突然眼前火光一闪,眼睛不由得微微一花,目标就不见了。随即便感觉到自己小腹一痛,已经挨了一刀。原来方才那僧人站的位置十分凑巧,正好在疤脸、持伞汉子之间,三人在一条直线上,那火把的被僧人遮住了光亮,疤脸汉子上前砍杀时,僧人突然往旁边一让,火光照在疤脸汉子眼睛里,那汉子眼前一花,手上顿时一慢,僧人乘机拔刀一下便刺穿了那疤脸汉子的小腹。 第三百二十四章罗生门下 “呃!”那疤脸汉子中刀之后,如猛兽受创,一声怒吼向后两三步,鲜血从创口涌出,落在地上形成一道血迹,看上去触目惊心。那僧人顾忌背后还有敌人,不敢追击,一手持刀,一手持木杖,舞了个花,退到那圆柱旁,脊背靠住了才觉得心虚气喘,背脊满是冷汗,双腿酸麻,显然方才体力消耗极巨,要不是行险赌了一把,只怕此时已经身首异处了。 “你,你到底是什么人?为何不分青红皂白,便要杀人?” “呵呵!”那疤脸汉子却不回答,只是冷笑,笑声阴冷,不似生人。那持伞汉子已经将其扶住,从怀中取出纱布替其包扎。那僧人眼见对方伤口血迹不断扩大,显然自己方才那一刀伤势不浅,只怕已经伤到了内脏,可敌人却依旧是那副择人而噬的样子,难道对方是恶鬼吗? 正当僧人又惊又怕的时候,远处传来一阵人声,那疤脸汉子往声音来处看了看,突然冷笑道:“兀那僧人,你叫什么名字?” “惠安,兴福寺惠安!你叫什么名字?” “兴福寺惠安?”那疤脸汉子冷笑了一声:“很好,我记住了。我的名字叫源平太,世人都称我恶武者源平太,也有叫恶源太的。你今天运气不错,但愿下一次我们再遇到的时候还有这么好的运气。”说罢,他便在那持伞汉子的扶持下离去,那惠安也不敢追赶,只能眼看着对方消失在消失在夜雨中。 惠安只觉得浑身上下如散了架一般,无一处不痛,见那恶源太走远了,哪里还站得住,一屁股坐在了地上,不停的喘息,这时人马声已经近了,惠安抬头看去,却是近百名持枪的足轻,还有几名骑马的武士,看衣甲十分鲜亮,应该不是寻常人家,赶忙挣扎的站起身来,向其合十行礼:“兴福寺惠安拜见殿下!” “你这僧人,这个天气为何躲在这罗生门下?”领头的武士厉声喝道:“莫不是打劫的强盗?” “罪过,罪过!”惠安赶忙辩解道:“贫僧本是来京都学习佛法的僧人,却不想前些日子三好长庆公被刺,京中大乱。柴米运不进来,百物腾贵,只得连夜离去。却不想遇上了雨,在这罗生门下躲雨,哪里是什么强盗?” “那你身上的伤是怎么回事?” “是让恶人砍伤的!”惠安苦笑了一声,便将自己在罗生门下遇到恶武者,持刀相斗,使计刺伤对手等一系列事情讲述了一遍。他本行就是给农民讲述佛法故事的僧人,口才着实不错,将整个事情经过讲的活灵活现,那领头的武士和足轻们也听得津津有味。 “嗯,原来是这么回事?那恶武者长什么模样?” “中等身材,留着短胡子,脸上有一道红疤,自称叫源平太!” “恶源太?竟然是他!”领头的武士倒吸了一口凉气:“你遇到了他,居然还活下来了,还能刺伤他?” “也是侥幸,若非他的随从没有上前夹攻,只怕我早已丧命了!”惠安苦笑道。 “那你也很厉害了,僧人!”武士此时看惠安的目光已经截然不同:“你在这里稍等一会儿,我要把你的事情禀告给大殿!”说罢他招呼一声足轻,便转身向队伍后面走去。一头雾水的惠安向一旁的足轻询问,才知道那恶武者的来头可不小,据说他原本是侍奉旧幕府管领细川晴元的武士,细川晴元被三好长庆击败后逃出京都,这名武士失去了主人和俸禄,沦为了浪人。此人索性就当了强盗,过上了无法无天的日子。他剑术本就十分高强,又心狠手辣,拿路旁的行人练习剑术,武艺越发精湛,世人对他又恨又怕,都称其为恶武者。他知道以后哈哈大笑,索性给自己起名为源平太。(即源义平,源义朝的庶出长子,源赖朝的庶兄,以凶狠勇猛而著称,因为斩杀了与自己争夺关东之地的叔叔源义贤而被世人成为镰仓恶源太)虽然官府严加缉拿,却始终拿不到,三好长庆被刺京都大乱后,他更是猖狂,每天都有人被他斩杀的,少则两三人,多则七八人,难怪那领头的武士听说惠安能够在那恶源太手中活下来,如此重视。 说话间,那领头武士已经回来了,笑道:“法师,我家大殿要见你,请随我来!” “大殿?”惠安一愣,问道:“敢问一句,贵家的殿下是?” “便是当今的公方殿下!”那领头武士笑道:“大殿率领我等在京都街上巡逻,缉拿盗匪恶人,他听说你的事情,想要亲眼看看刺伤恶源太的勇者!” “什么?公方殿下亲自巡街?”惠安大吃了一惊。 “没错!”领头的武士笑道:“既然三好家担不起维护京都治安的责任,那公方殿下就亲自担起来,不光是这样,过两天公方殿下还会清理官道两旁的盗匪,所有强盗、浮浪、为非作歹之人都一律斩杀!公方殿下已经颁布了法令——恶即斩!” “恶即斩!”这个简短有力的口号让惠安下意识的打了个寒颤,只觉得灵魂都炙热了起来:“这是真的?” “当然是真的,难道我还骗你不成?”那武士笑道:“好了,快过去吧,不能让公方殿下久等!” “是,是!”惠安赶忙跟着那武士穿过行列,来到队伍末尾,看到一个马背上的少年武士,其他人都站在泥地里,赶忙跪在地上:“贫僧惠安拜见公方殿下!” “是你刺伤了那个恶源太?”足利义辉饶有兴致的打量着跪在地上的僧人:“你的剑术很不错嘛!” “不敢!不过是运气好罢了!” “呵呵,战场上运气也是实力的一部分!”足利义辉笑了起来:“那个恶源太是个很可怕的家伙,上一次他遇到我的巡逻队,杀死了四个人然后逃走了,没有受一点伤。我很想亲手砍下他的头,可惜一直没有机会。”说到这里,足利义辉跳下马来:“法师你起来吧,伸出手来给我看看!” 惠安有点茫然的站起身来,伸出双手。足利义辉仔细的观察了一会他的手,笑道:“法师,你这双手天生就应该用来握刀的,留下来吧!在我身边!” 面对足利义辉炙热的眼神,惠安下意识的点了点头。 第三百二十五章各方 破屋。 源平太躺在草堆里,呼吸急促,身体剧烈颤抖。屋内弥漫着血腥、烈酒和的气味,让人窒息。 “大人,您真的要这样吗?这一刀的伤口很深,很可能伤到了内脏,如果不看医生,你很可能会死!” “别废话,该死的时候就会死!快!”源平太厉声喝道。 那汉子咬了咬牙,将烧的滚烫的炙铁按在伤口中,空气中立刻弥漫着蛋白质被炙烤的焦臭味道,源平太咬紧牙关,两眼翻白,口中尤自言自语道:“惠安,我会回来的!” 京都三好馆。 三好长逸跪坐在几案前,面前是堆放的如小山一般的文书,相比前不久前,他明显的憔悴苍老了。 “大人,这些天将军每天都带着护卫在街上巡逻,还将擒拿的恶党全部斩杀,首级悬挂在朱雀大道旁,很得到京都各方的称赞!”一名武士低声读信。 “不管他!”三好长逸闭上了眼睛。 “可,可是这分明是将军在招揽人心,图谋——” “我岂能不知道他是在干什么?”三好长逸冷笑了一声,睁开了眼睛:“但现在是什么时候?三好家现在最要紧的是确保近畿的稳定,不给四方大名上洛的机会。哪里还有余力来管他?公方他要是真的能安定京都,乃至山城一国,也算是替我们分担了一点压力,反倒也是好事!” “可这样一来公方殿下的实力会变强——” “没错,这以后会是个大麻烦,可是如果我们不把眼前这关熬过去,三好家就没有以后了!”三好长逸冷笑道:“义贤他到芥川城了吗?这才是眼下最要紧的!” 那武士的额头上渗出了一层汗珠:“还,还没有!” “该死的,这么慢!”三好长逸低声咒骂道:“还有什么其他的事情吗?” “堺代官松永久秀来信了!” “信上说了什么?” “他说那些商人拒绝缴纳矢金!” “拒绝缴纳矢金?”三好长逸苦笑了一声:“这也没有什么奇怪的,那些老鼠的嗅觉是最灵敏的,三好家现在这个样子,他们要是乖乖的把钱交了才奇怪呢!” “不,松永久秀说那些商人们拒绝缴纳钱的时间比他接到我们从京都送过去殿下遇刺消息的时间还要早,他怀疑这次殿下遇刺和那些商人们有关!” “什么?有这等事?”三好长逸的眼睛一下子瞪大了:“把信给我!” “是!”那武士将信交给三好长逸,三好长逸将来信从头到尾仔仔细细的看了两遍,脸色阴晴未定:“这是巧合,还是真的其中有隐情?不过这伙钱耗子为了这么一点矢钱派人刺杀大名,这也未免太过于骇人听闻了吧?” “殿下!”那武士低声问道:“那是否要应允松永久秀的请求,出兵堺?” “不用!”三好长逸思忖之后摇了摇头:“堺牵涉的事情太多,不少商人背后都有其他大名。派军队只会打草惊蛇,在义贤赶到芥川之前,还是尽量确保近畿稳定为上,让松永久秀暗中加紧探查,一定要找出切实的证据,把事情搞清楚!” “是,殿下!” 堺,兰芳社商馆。 透过会议室狭窄的高窗,夕阳的余晖遍洒地面,给墙壁挂上暗红色的条纹,原本这里悬挂着装饰用的绘画和屏风,而此时都已经被撤去,换上了一副近畿地图,上面用详细的笔触注明了近畿地区的每一座重要的居城,在周可成眼里,仿佛自己回到了大学时代沉浸于光荣游戏的岁月里。唯一不同的是,这一次自己手中掌握的已经不再是鼠标和键盘,而是千千万万真正的生命。 他坐在一张橡木靠椅上,这张椅子原本属于许梓,而此时椅子原本的主人站在地图旁,一边用手杖在地图上点点划划,一边讲解:“这里,三木家与波多野家因为领地争端发生了冲突;池田家也开始动员部众,显然要出兵了,松永长赖受命出兵弹压;还有这里、这里、这里,也都发生了冲突!”随着讲解的进行,木杖滑过近畿的几乎每一块区域,周可成露出了笑容,看来一切正如自己预想的那样进行。 “情况就是这样!”许梓将木杖放到一旁,神色严肃:“贤弟,近畿就好像一堆干柴,现在火已经烧起来了,你该不会真的打算要学虬髯客,在这异国称王吧?” “不!”周可成立即给出了明确的答复,这让许梓松了口气,但下一句话让他又紧张了起来:“不过我觉得有机会当上濑户内海上之王!” “濑户内海上之王?这,这恐怕不太可能吧?” “如果在正常情况下的确不太可能!”周可成示意许梓坐下:“这个海太小,对于倭人来说也太重要,仅凭兰芳社的力量难度太大。但假如倭人被别的事情牵制住了手脚呢?” “你是说现在近畿爆发的战乱?”许梓的反应也很机敏,立刻明白了过来:“但,但即便如此我们的力量也太小了吧?” “你看!”周可成走到地图盘,伸手在地图上点了几下:“这里是堺、这里是石山,这里是淡路岛,你发现没有,这三个形成了一个三角形。” “你想对淡路下手?” “是的,这个岛屿是天然控制大阪湾的海军基地,如果说堺和石山是进入近畿地区最好的商港,那么淡路岛就是进入大阪湾的门户。”周可成把玩了两下木杖:“三好长庆一死,三好家的权力体系就已经松动了,为了确保对近畿的控制,三好家就不得不将越来越多的力量从四国调入近畿,而确保海路通顺的就是淡路水军。近畿已经乱了,战事短时间内不会平息,我们总会等到机会的。” 第三百二十六章驱逐 “机会?夺取淡路岛的机会?” “不,摧毁三好家水军的机会!”周可成脸上露出了食肉动物特有的笑容:“倭人的船只根本不适宜水战,只要在海面上,即使是几万大军也不足为据,只要抓住一次机会,淡路岛就会像成熟的水果一样落入口袋里。” “那,那你打算什么时候动手?” “不用急,四爷!”周可成笑了起来:“您看主人办宴席请客,重要的客人都是最后出场的!我们现在要做的只是清理席面,耐心等待!” 堺代官宅邸。 “大人,这是京都的回信!”一名武士将信笺双手呈上,然后赶快跪下。松永久秀接过书信,飞快的将其拆开,凑到灯火旁细看,很快他便发出一声懊恼的叹息声:“三好长逸真是个蠢货,只知道扬汤止沸,却不知道釜底抽薪。这一切的后面肯定隐藏着一支黑手,近畿的混乱只是个开始,不斩断这支黑手,事情只会越来越糟,如果长庆公还活着,他一定能够看出背后的玄机的,允许给予我要的增援的!” 跪伏在地的武士不敢吭声,小心的退了出去,松永久秀坐在几案前,双眼死死的盯着摇晃的烛光,他的影子在墙壁上晃动。他很清楚没有三好家的威势,仅凭他现有的两百多士兵,根本不足以压服堺的商人们,在他看来三好长逸在信中要求的寻找证据根本毫无必要,重要的是迅速控制堺的局面,杀掉几个富有的商人,然后没收其财物,一来可以慑服人心,二来可以得到足够的金钱进行战争,一举两得。可惜权力掌握在三好长逸这样的庸才手里,而自己这样的聪明人因为不是三好家的一门众,却不得不服从他的命令。 “看来只有等三好义贤来了之后再说吧,希望这一位是个聪明人!” “大人,大人!”方才那个武士又从外面进来了,神情慌张:“有军队把我们包围而来!” “军队?包围?”松永久秀吃了一惊,难道幕后的黑手终于出现了?“看清楚打什么旗号了吗?” “那旗号很奇怪,我从来没有见过,也不知道是哪一家的!”那名武士有些尴尬的答道。 “认不出是哪一家的?”松永久秀皱了皱眉头,并没有斥责手下。他知道这名武士虽然武艺一般,但却是出身佐佐木家的分支,祖上可以追溯到两百多年前那位著名的“婆裟罗大名”佐佐木道誉,对于各家武士的谱系,家纹十分清楚。须知当时日本虽然是一个“下克上”的混乱年代,但是各家的家纹家徽也不是胡画的,许多家纹都含有背后的含义,比如家徽中有龙胆纹代表其有源氏的血脉;藤纹则是可以追溯到藤原氏;扬雨蝶则是与平家有关系诸如此类,毕竟在日本这样一个极为推崇血脉的国度,各个武士家族搞家徽的目的也就是为了显示自身渊源,如果随便涂画一个玩意作为家徽,除了惹人耻笑不会有任何好处。既然这武士认不出来,多半外面的军队并不属于任何一个近畿的家族了。 “我出去看看!”松永久秀站起身,来到门口,爬上院墙,只见外面站满了成队的足轻,在后面则是数十名骑兵,借助火光可以依稀看到打着的旗帜上是十字纹,他皱了皱眉头,难道这是信仰基督教的某个西南大名军队?问题是即便藩主信仰基督教,也没有遗弃数百年来传承下来的家徽,改打基督教的旗帜呀?” “里面的人听着!”今井宗久上前一步,高声喊道:“在下今井宗久,是受堺和议众之命,前来向尔等传达命令。为了避免遭到近畿爆发战乱的伤害,和议众已经宣布堺镇中立化,即不支持任何一方,也不允许任何一方在堺镇内部保留军队。已有的军队必须在十二个时辰内撤出,可以带走武器和随身财物。” “中立化?必须撤出?”松永久秀闻言大怒,高声喝道:“大胆的东西,你难道忘记了我是幕府在堺的代官吗?你居然敢要我撤出?看来你是想要堺被毁灭了!” “松永大人!”今井宗久高声应道:“您是被三好长庆大人委任为堺的代官的,我们刚刚已经得到了消息,十二天前三好长庆大人已经被刺身亡,而公方殿下已经委任了新的代官,也就是说,您已经不再是幕府的代官了!” “什么?”松永久秀的身体晃动了一下,虽然他早已对三好长庆被刺杀有了心理准备,但从今井宗久的口中得到切实的消息还是有些意外。他深吸了一口凉气,强自镇定的喝道:“你胡说,都是一派胡言。我的代官之位是由管领代大人任命的,也只有他才能免去我的官职。今井宗久,如果你不想你的纳屋被夷为平地的话,就立刻撤兵,否则你一定会后悔的!” “谁说只有管领代大人才能免去你的官职?”勘兵卫从今井宗久的背后走了出来,他上前几步,从怀中取出一把画着“二引两”足利家徽的卷轴,高声道:“公方殿下乃是天下武家的首领,自然有权力任命新的代官,这就是公方赐予在下的担任堺镇代官的凭据。松永久秀,如果你放下武器,开门投降还能保住自己的性命,不然的话!”说到这里,勘兵卫从怀中取出折扇,高高举过头顶,打开折扇挥舞了两下,便从那些持枪的足轻后面涌出一大排鸟铳手来,对准了墙头。 “怎么会有这么多铁炮!”宅院里顿时哗然,与战国时候绝大多数日本武士居住的住宅一样,这栋代官的宅院也有一点简单的军事防御功能。但毕竟这里是商业港口,防备的功能也很有限,外面没有壕沟,围墙上面没有女墙。因此一旦进攻一方有压倒性的火力优势和数量优势,攻破宅院也就是时间的问题了。松永久秀心里也有数,他咬了咬牙,喝道:“我要验证一下你的凭证!” 第三百二十七章毒蛇 勘兵卫点了点头,将那卷轴交给一名部下,送了过去。松永久秀将那卷轴打开后细看,果然花押、印鉴都清楚无误,果然是将军发出的代官文书。眼下形势比人强,对面无论在武力还是名分上都占据了碾压的优势,自己能够做的其实已经很少了。 “三好长逸你这个蠢货,如果不是你,将军又怎么会这么容易把堺抓在手里?” “怎么样?看清楚了吗?如果你还不开门,我就要下令进攻了!”外面传来高亢的声音。 “传令下去,开门!”松永久秀低下了头,整个人好像是一下子老了十岁。 松永久秀站在一旁,冷冷的看着那些奇怪的士兵们从门外涌入,打开库房,开始搜罗财物。这一切都在他的意料之中,在这个时代失败者不要说财物,就连自己的性命都很难保住了,既然自己方才下令开门,就有了失去一切的觉悟。 “松永殿下!”今井宗久走了过来,脸上满是得意的笑容:“我就知道像您这样一个聪明人,不会做蠢事的!” 松永久秀刚想说话,却注意到一名武士跑了过来,双手捧着一件物品,正是自己从今井宗久那里勒索来的松岛之壶,他冷笑了一声:“今井宗久,我真难以想象像你这样的聪明人居然就为了这样一个茶壶,毁掉了自己几代人才建立起来的家业!” “为了这个松岛之壶?”今井宗久突然抓起松岛之壶狠狠的往地上摔去,将其摔的粉碎,然后他看着目瞪口呆的松永久秀说:“松永久秀,你现在明白了吧?别以为只有武士才知道如何为自己珍爱的东西而死!” 松永久秀死死的盯着今井宗久,仿佛第一次认识眼前的这个男人一样,半响之后他方才叹道:“我明白了,是我一开始就错看了你,今井宗久,你虽然是商人,但也有一颗武士的心!” “明白了就好,你现在可以离开堺了!”今井宗久冷笑道:“你来堺的时候有多少东西,走的时候就带走多少,多一个铜板也不许带走!” 围墙上,周可成看着松永久秀一行人的背影渐渐远去,一个声音从旁边传来:“你为什么放他走,这是个非常危险的家伙!阴险、狡诈,而又凶狠!” 周可成没有回答,他转过身来,给自己倒了一杯蜂蜜水,又给许梓倒了一杯,递给了对方:“因为他活着对我们更有利!” “更有利?”许梓问道:“为什么这么说?他在堺受了侮辱,回到三好家以后一定会主张报复我们的!” “是的,但是没人会采纳他的意见!”周可成笑道:“三好长庆死后,其子年纪还小,无论是哪一个兄弟继位为家督,名分上都及不上三好长庆本人。为了团结一门众的力量对抗外敌,新任家督都必然会采取家族联合执政的策略,换句话说一门众的发言权都会上升。松永久秀虽然有才能,但他毕竟不是三好家的人,他的声音肯定无法进入三好家顶层。而且对于新任的三好家家督来说,首要的任务是压服近畿的敌对势力,尤其是近江的六角家。堺虽然富有,但是没有强大的军事力量,并没有力量威胁三好家在近畿的霸权,考虑的优先级肯定要放在最后面。” “我明白了,你不想因为杀死松永久秀而触怒三好家,引来报复?” “嗯,但不全是!”周可成笑道:“正如您方才说的,松永久秀是个非常危险的家伙。这种人总是被自己的和野心所驱使,他不懂得感恩,也不知道忠诚,如果野心得到满足,下一次就会滋生更大的野心;如果野心得不到满足,就会反目成仇。他现在仇恨今井宗久、仇恨我们;但如果三好家无法满足他向我们复仇的,他又会对三好家反目成仇!只要小心提防,他对我们的危害很有限,但三好家却不会提防他的,在将来也许会成为一步很好的暗棋!” 许梓沉默了一会,品味着周可成的分析,半响之后他叹了口气:“周贤弟,说实话我现在愈来愈不明白你想要什么了,你是个商人,生意做到今天这一步你还有什么可以要求的呢?仅仅是去年兰芳社从堺就已经赚了40万两白银,今年即使你什么都不做,赚的钱还可以多三成?难道还不够吗?” “当然不够!”周可成笑道:“要实现我的计划,大概需要两千万两白银,或者一百万两黄金吧!” “两千万两白银?一百万两黄金?”许梓被这个天文数字给吓呆了,半响之后他方才结结巴巴的答道:“这,这怎么可能,全天下的金银都给你恐怕也不够吧,你要这么多银子干什么?” “呵呵!”周可成笑了两声,却没有回答许梓的问题,反而问道:“四爷,你应该听说过宝钞吧?” “宝钞,自然听说过,就是朝廷发出的那桑纸嘛,洪武、永乐年间还能当钱使,后来就越来越不值钱,到了正统年间就没人理会了!这和你要那么多金银又有什么关系?” “自然有关系的!”周可成笑道:“四爷,您方才有句话说的不错,这海上的生意做到我这一步也算是差不多到头了,大明与倭国的生意,我现在差不多吃下了一小半,加上与朝鲜,与南洋的买卖,汪直他们虽然人多船多,但论生意实际上已经不如我们了。” “这也都是贤弟的功劳!”许梓叹了口气:“若不是遇上贤弟,我只怕早就在浯屿死在朱纨手里了,哪里能想到今天这番局面?” “四爷,俗话说水满则盈,月满则亏。天底下的事情里最难的就是持盈保泰,兰芳社走到今天这一步不容易,但若想保持就更难了,你有没有想过接下来我们路怎么走呢?” 第三百二十八章截击1 “贤弟说的这些我也曾经想过!”许梓点了点头:“说到底这跑海是把脑袋系在腰带上的买卖,风浪就不必说了,这海上什么样的人都有,是个没王法的地方,偏生利又大,从来不缺来抢饭吃的亡命之徒,所以老行当都说挣了钱就要买地起屋,教子弟读书,才是长久之计!不过我等在淡水已经有了偌大的基业,置办些田产当个田舍翁还是很简单的!” “四爷,我比你想的却更深一层!” “更深一层?那又怎么说?” “你有没有想过发钞?” “发钞?”许梓闻言一愣:“你这是什么意思?” “自然是官钞!” “我们发官钞?”许梓用手指点了点周可成,又点了点自己,脑袋便摇的如拨浪鼓一般:“这怎么可能?朝廷都没法拿桑皮纸当钱使,咱们哪有这个本事?不行不行!” “像朝廷那样胡来自然是不成的,我有我的办法!” “你的办法?” 正说话间,周良仲从旁边跑了过来,神色紧张的在周可成耳边低声附耳了几句,周可成脸色微变,突然笑道:“四爷,你莫要操心,这件事情再过个三五年你就明白我的打算了,咱们先把眼下事情办好了吧!” 摄津河口波涛汹涌,浊浪滔天。 三好义贤凝视着从海面下渐渐浮起的地平线,脑海中却闪现出七年前的一幕,自己与十河一存,安宅冬康在兄长三好长庆的统领下,率领大军在这里登陆,随后打败杀害父亲的仇人三好政长,迫使其自杀,掀开了三好家称霸近畿的序幕。而七年后的今天,虽然情景相似,但兄长却已经与自己阴阳相隔,一想到这里,他就禁不住胸中一阵酸楚。 “大殿,先头部队已经是上岸了,一切都准备好了!”身后传来了安宅冬康的声音,得知三好长庆的死讯之后,三好义贤第一个就通知了这位掌握着淡路水军的弟弟,让其迅速动员水军,以掩护自己从四国在近畿登陆。安宅冬康也无愧于兄长的信任,在短短的七天时间里就集结了淡路水军,将兄长统领的四国大军护送到了摄津河口。 “嗯,开始吧!”三好义贤还有点不习惯弟弟如此正式的称呼,显然安宅冬康已经有意识的用敬语称呼兄长,以树立他的权威。这原本是一件好事,但听到三好义贤心里却有点心酸,好似与这位小弟疏远了似得。 “是!”安宅冬康恭谨的应了一声,后退了几步开始大声向将领们发布命令,对于类似的行动淡路水军已经十分熟悉了。安宅冬康将淡路水军分为两队:大型的安宅船布置在内侧,而船身较小,速度更快的关船则在外侧巡航,掩护装载着士兵和辎重的大肚子货船向岸边靠拢。 为了避免遭遇海风的袭击,所有的船只的风帆早已放下,用木桨驱动,海面上众生喧嚣,充斥着吼叫,呼喊,号角,鼓声和其他稀奇古怪的乐器的声音,当然这一乐章的主旋律是数千支木桨起落拍打水面的声响。“保持队型!”安宅冬康高声喊道,海风吹拂起他的披风,露出下面华丽的盔甲,在阳光下闪闪发光。虽然桨手很多,但为了尽可能装载更多的士兵,几乎每条船的甲板上都是人或者其他的货物,这样船只的重心更高,也更不稳定。 “淡路水军进入圈套了!”远处的一块礁石上,周良仲一脸的喜悦,对当地水域了如指掌的他很清楚摄津河入海处的水流又强又急,船队想要在这里保持队形简直难如登天。如果在宽阔的海面上遇上兰芳社的船队,数量占据绝对优势的淡路水军即使无法包围靠上去打接舷战,至少当中的大多数人也可以摆脱追击,而在这个地方却毫无用武之地,在湍急的水流冲击下,用长桨驱动的船只只会相互碰撞,纠结成一团。 “放火箭,马上放火箭!”周良仲对礁石后面小船上的部下下令道,士兵立刻点燃了引信,随着一声尖利的声响,一支火箭直冲天空,然后爆炸溅射出一团火光,片刻之后,在西面大约数公里外也喷射出一支火箭,在空中爆炸。看到自己发出的信号有了回应,周良仲松了一口气,笑道:“开船,我们马上离开这里!” 远处的海湾里。 “大人,周良仲发信号了,三好家的军队开始上岸了!”莫娜指着远处天空升起的火花。 “给予回应,还有,传令所有船升帆,以纵队前进!”周可成站起身来,对一旁的勘兵卫笑道:“兵卫佐大人,到时候在公方殿下面前,还请您做个见证!” “这个好说!”勘兵卫点了点头,吐出了胸中的疑问:“不过我想问一个问题,您是怎么捕捉到三好家舰队的登陆地点的呢?” “很简单!我有个手下是淡路的渔民,他向自己的同乡提出一个许诺:假如各家开始征发船只,航行的目的地是哪里,那就将这个消息送到他那里,第一个送来的人可以得到五十贯的赏金,第二名可以得到二十贯,第三名也可以得到十贯,其余前十名也可以得到两贯。所以——” 勘兵卫点了点头,周可成的计策很简单,也很有效。三好家如果要派出大军渡海前往近畿,那么掌握着淡路水军的安宅冬康必然要对领内的各家土豪动员,征发船只,准备干粮,还有地形海况,这么大范围的动员是不可能瞒过那些船员的。至于对前十名的人都给予多少不一的赏钱一来可以确保不会所有人觉得自己不是第一个送来消息就得不到赏金,索性就不来了;二来也可以得到更加全面的消息,以免被佯动哄骗。 第三百二十九章截击2 海螺声响起,呜呜呜呜呜! 透过汹涌的海浪和升起的白帆,逆戟鲸号的锋利的船首劈开海面,冲出海湾,尾随其后的是马鲛号、青花鱼号,每条船的尾部飘荡的旗帜上都绘着代表足利家的二引两的家纹。 “满帆,装填弹药,准备战斗!”船长圣迭亚哥高声咆哮,甲板上水手们洒下吸收鲜血的砂土,炮手们将分发下来的火药按照需要量好装包,一切都井然有序,勘兵卫有些紧张的看着远处敌人的船影,这么做是不是太过冒险了呢?以区区七条船向名震濑户内海的淡路水军挑战,众寡不敌呀!但这的确是攻击三好家的最好机会,如果三好家四国的援兵成功抵达近畿,原本动摇的人心很可能又会重新稳定下来,到了那个时候,三好家是绝对不会忘记公方殿下这段时间所做的一切的。 勘兵卫在权衡着利害,但时间不等人,远处传来一阵号角声,三好家的舰队也发现了这些不速之客,前来迎战了。 “是关船!”周良仲高声喊道,作为一个前淡路人,他对淡路水军的船只了若指掌,这种船只原本是用于在水面上设置关卡,向往来船只收取过路费的,所以被称为关船,这种船没有帆,完全用桨划动,四周虽然有防御箭矢的挡板,但都很薄,速度很快,是一种近海航速很快的船只。 “不用管他们!”周可成高声道:“直接以纵队冲过去,用霰弹扫射甲板上的敌人和桨手即可,我们的目标是那些正在靠岸满载着士兵的敌船!” “升帆,加速!”圣迭亚哥的声音响彻甲板,随即负责两侧的军官也同时下令,海风将风帆吹得鼓胀,船首碾碎海浪。勘兵卫回头望去,只见整个船队就好像一条长蛇。远处看来细小的敌船,随着距离靠近也在渐渐变大,狭窄的河口也变成辽阔,仿佛无垠的大海。那些关船的船桨起落如飞,正朝自己这边冲过来,战列开始向中间迂回,显然敌人企图包围自己,这让他有点紧张,一旁周可成的冷静然他有点惭愧。勘兵卫深吸了一口气,无论如何自己也要让对方看到武士的骨气来。 一群摇曳的橘红色火鸟从三好家船队的上空飞来,那是火箭。但是双方的距离还太远,绝大多数火箭都落入海中,只有寥寥几支落在甲板上,但很快也被砂土扑灭。勘兵卫有些紧张的看了一眼周可成,却发现对方向自己笑了笑:“这个距离太远了,我们近一些再开火!” 双方的船速都很快,几个呼吸的功夫,之间的距离就已经缩短到了大约百步,三好家的前锋船队又一次射击了,这一次是点着的纵火物,主要是装满鱼油的陶罐,海水吞没了绝大多数陶罐,但也有几只落在逆戟鲸号的甲板上,陶罐炸开,散射出火花,甲板上顿时乱作一团,但很快就被军官们的呵斥和皮鞭平息了,火被砂土扑灭,伤员被运到船尾甲板下的临时医院,那儿平时是军官的餐厅,开战时会将桌子拼起来,作为给伤员清理包扎伤口的地方。勘兵卫已经从一开始的紧张中恢复了过来,他注意到敌船正在向逆戟鲸号围拢过来,显然三好家是打算包围这个突出的敌人。 轰! 右舷的接二连三的喷射出一团团火光,脚下甲板传来的震动让勘兵卫觉得自己都有点站不稳了。他看到最近的那条关船上顿时火光冲天,刚才还在向这边投射纵火物的士兵们惨叫着倒下,长炮近距离发射的霰弹撕裂了单薄的挡板,将后面的人体击穿,鲜血与点燃的鱼油四处飞溅,将碰到的一切都点燃了。而船舷下面的桨手们由于被甲板遮蔽的缘故,根本不知道这一切,依旧有节奏的划动着长桨,驱动着船只向逆戟鲸号靠拢。 “真是一个浮动的火炬呀!”周可成冷笑道,这时火绳枪手们用到船舷旁,他们的目标是桨手们,随着一排枪声响起,那条关船一侧的桨停止划动了,此时双方的距离已经近到足以让勘兵卫清楚的看到鲜血顺着长桨流入海中,顿时染红了一片。 “第一条已经完了,快装弹,准备对付第二条,目标依旧是桨手们!”勘兵卫听到火绳枪手的指挥官高声叫喊着,这些士兵们潮水般离开船舷,退到有挡板遮掩的甲板中间部分开始装填弹药,他能够感觉到甲板下面传来的响动,显然下面也有人在忙碌,他猜测应该是刚才发射的炮手们在装填弹药。 第一个牺牲者并没有吓阻住淡路水军的逼近,鱼油火罐如雨点般在船边落下,其中一罐在逆戟鲸号艉楼不远处的甲板上炸裂,身着奇怪披风的船员们冲了上去,勘兵卫已经注意到这些船员身上的衣服不会被火烧着。在左舷,一条有五十桨的关船上号角声声,长桨如蜻蜓翅膀一样飞速起落,勘兵卫几乎能想想在甲板下狭窄的空间里桨手们挥汗如雨的样子,一阵箭矢飞过,掠过甲板,撕裂空气发出的声音宛若毒蛇的嘶嘶声。但这一切被左舷下喷出的一排火光所打断,勘兵卫可以清晰的看到关船上的矢仓化为一堆碎木,士兵们惨叫着落入水中,被桨叶打碎头颅。 由于遭遇敌人的缘故,逆戟鲸号不得不放慢了速度,后面的船赶了上来,先是马鲛号,然后是青花鱼号,螃蟹号,鳗鱼号等等,他们两舷喷射出的霰弹将一条条逼近的敌船打的粉碎,虽然倭人竭力用纵火物和箭矢还击,但化学能对肌肉力量的巨大优势绝非数量和勇气可以弥补,随着海面上的尸体和船只碎片越来越多,扑上来的三好家关船的数量和势头都减弱了。 第三百三十章截击3 “很好,前面就是三好家的大船了!”周可成笑道,下令道:“让长炮都换上实心弹,目标——安宅冬康本人的座船!” 与当时绝大部分海军舰队的旗舰一样,安宅冬康的座船不难辨认,他的船帆闪着金光,船身上的橹楼上也包裹着金箔,巨大的船帆上绣着三好拔钉纹的家徽,两侧一共有三百支长桨,船首和船尾布满了供弓箭手和火绳枪使用的射孔,除此之外,在船首和船尾还各有两门“大筒”——大口径的火绳枪,以当时日本海战的烈度来看,可以说是“武装到牙齿了”。这条大船此时正在四条关船的簇拥下缓慢的向河口内撤退,但是海面下激烈的水流让其的移动速度变得非常迟缓。 “是西南风,真是老天都站在我们这一边了!”周可成的嘴角都快裂到下巴了,也难怪他如此狂喜,对面的敌船虽然也有风帆,但却只是最简单的横帆,无法和以逆戟鲸号为代表的这些纵帆船可以借助侧风走“之字形”抢风航行。所以虽然逆戟鲸号没有桨,但一个追一个逃,距离反而越来越近了。 “来人,马上准备小船,送家督上岸!”眼看着敌船越来越近,安宅冬康沉声下令道。 “你这是什么意思?”三好义贤闻言一愣,旋即大怒道:“你这是要我背对着敌人逃走吧?” “对于武士来说,前进是战斗,必要的时候后退保全自身以待再战也是战斗,这句话是您告诉我的,您应该不会忘记了吧?”安宅冬康笑道:“与海上的敌人交战是统领淡路水军的在下的责任!您的战场不在这里,现在身为三好家的家督,应该尽快赶到芥川城去,稳定近畿的局面。”说到这里,他向三好义贤深深的鞠了一躬,道:“近畿那边,就拜托了!” 听到安宅冬康这番话,三好义贤心中一算,双目不禁一阵模糊,他赶忙偏过头去,以免让众人看到自己的泪水。 “既然如此,那这里的一切就拜托摄津守了(安宅冬康的官职)!”三好义贤向弟弟鞠躬还礼,然后头也不回的向船舷走去,上了小船,向岸上划去。 看着兄长的身影越来越远,渐渐向岸边靠近。安宅冬康内心的石头终于落了地,他转过身来,高声对众人道:“诸位,身为武士所忧虑的无非是死于病榻之上,无有勇名流传后世。今日能够与这样的强敌交战,为保护家名而死,又有什么好遗憾的呢?传令下去,调转船头,与敌人决一死战!” 逆戟鲸号。 “敌人转过头来了,看来是要与我们决战了,我们靠过去吧!”阿劳丁从前甲板跑了过来,一身铁甲的他满脸百无聊赖的样子,原来他带着二十个精选出来的卫队准备打接舷战的,没想到从一开始周可成就没给对方靠船的机会。阿劳丁连钢刀出鞘的机会都没有,说起来全船上下他就是最闲的,就连负责救火的实习水手都比他的功劳大。 “你疯了吗?”周可成瞪大了眼睛:“只算旗船上的敌人至少是我们的三倍,而且肯定都是身经百战的勇士,打接舷战我们可一点胜算都没有!” “那你打算怎么办?”阿劳丁问道。 “用实心弹瞄准吃水线位置齐射,这种划桨船的那个位置不可能有橹板保护,只要打开几个口子,就完蛋了,根本没必要和他们拼刀子!” “卑劣的打法,真是武士的耻辱!”阿劳丁听到这里,低声嘟囔道。他声音虽然不大,却把周可成惹恼了:“少废话,这么想拼刀子下次就让你一个人杀过去,一个打二十个,看看你有什么下场!” 阿劳丁缩了缩脖子,向前甲板跑去。一旁的勘兵卫想了想,低声道:“周大人,如果可以取得三好义贤或者安宅冬康的首级,公方殿下一定会非常高兴的!” 周可成转过身来,目光阴冷,勘兵卫下意识的垂下眼帘,以避免与其对视。 “兵卫佐大人,我想您应该先弄清楚自己的立场!您虽然是受公方殿下之命担任堺的代官,但归根结底你是本间氏康的家臣,公方殿下之所以会重用你,也是因为你是佐渡藩的代表,而本间氏康与我兰芳社的关系你应该也知道一二吧?您难道觉得说出这种话来合适吗?” 勘兵卫本能的低下头,就在刚才那一会儿,眼前这个平日里总是面带笑容的男人突然显露出那种上位者特有的威严,让他几乎喘不过气来。勘兵卫很清楚,只有那种已经和手中巨大权力合二为一的男人才会有这种威严,不管这种男人平日里表现的多么温和可亲,但内心深处是绝不会把夺取别人生命看成多么大不了的事情的。这种威严在公方殿下的身上已经出现了一些,但与眼前这个男人比起来,还是稚嫩了些。 “在下失言了,请大人恕罪!”勘兵卫撩起罩衣的前襟,双膝跪下,向周可成谢罪。周可成并没有让其站起,而是一字一顿的说:“勘兵卫先生,你是个有才能的人。因为你在公方殿下身边卓有成效的工作,兰芳社在近畿的计划有了巨大的进展。这一点我不会忘记,社团也不会忘记,对于你的工作,社团会给予你应得的回报——财富、女人、官职甚至领地,只要是你想要的,都没有问题。但是这一切都必须有一个前提,你必须牢牢记住自己真正应该效忠的是谁,是公方殿下还是社团!如果在这个问题上犯了错误,那我只能很遗憾的告诉你,等待着你的不但不会是丰厚的赏赐,而是社团的铁拳!你明白了吗?我能够成就你,也可以毁掉你!” 第三百三十一章截击4 勘兵卫的额头上已经满是汗珠,他能够感觉到自己身后投过来那满是杀气的眼神,无数次历经生死之间的经历换来的直觉提醒勘兵卫那个总是站在周可成身后的姬武士可是个狠角色,如果自己稍有异动,只怕就是白刃临头了。 “明白了,我会记住您说的话的!” “很好!”周可成脸上重新露出了笑容:“起来吧,记住,公方殿下的喜怒对社团来说不重要,重要的是近畿真正的混乱起来,这就足够了?” “是,是!”勘兵卫站起身来,向后退了一步,小心的站在周可成的身后,此时逆戟鲸号已经逼近了三好家旗舰了,对方的船首喷射出几团火光,那是倭人的大筒在射击,但炮弹只在在相距逆戟鲸号还有二十步远的海面溅起几根水柱。圣迭亚哥高声叫喊:“左转二十度,避开相撞,进入右舷炮组射界!” 三好家的旗舰上,投石器的长臂一支支抬起,装满了鱼油的陶罐和人头大小的石弹爬上天空,当动能耗尽它们又重新落下,或者溅起浪花,或者砸在坚实的柚木甲板上,鲜血和火焰飞溅。勘兵卫并不是第一次上战场,但是像这样的战斗还是第一次,他一直引以为豪的剑术、勇气和力量都无关紧要,石弹和火罐下众生平等,生死只和运气相关,所幸到现在为止,他还没有受伤。 逆戟鲸号冲过石弹和火罐的雨点,坚硬的柚木甲板经受住了考验,无论是石弹和火罐都没有击穿甲板,虽然甲板上的水手和火绳枪手有不少人死伤,但甲板下的炮组却是毫发无损,双方的距离已经缩短到了一百二十步左右,炮声响起,火光从甲板下的炮窗次第喷射而出,十八磅重的实心铁球击穿了三好家旗舰的侧舷,发出撕裂的巨响,几乎是同时,又一声巨大的碰撞声回荡在水面,接着是第三下,在船木分离的刺耳声响中,他听见甲板下传来的叫喊声:“快,快请洗炮膛,把火药拿过来!”火焰在辉煌的旗舰上缓缓升起,船身渐渐倾斜,他可以看到甲板上人头攒动,上面的人们正在奋力挽救着座船的生命! 紧随其后的马鲛号此时也进入了射击阵地,开始向敌方的旗舰开火,由于角度的关系,勘兵卫看见敌船的船首部分突然炸开一个大洞,各种碎片四处飞溅,海水迅速涌入——炮手们选择的目标船身是吃水线附近的位置,虽然不像用霰弹扫射甲板可以杀伤更多的人员,但对以船桨为主要动力来源的日本水军来说却有更好的效果——为了让桨能够伸入水中,划桨船必须在船身靠近吃水线的部分开出一排孔洞来,而这样一来这一部分的坚固程度肯定就会受到影响,只要被实心弹击中,就会撕开一个大口子,海水大量涌入,船身就会倾斜;而且划桨船为了能够笔直前进,两侧的桨手必须是对等的,只要一侧被击中,另外一侧也要撤掉相同数量的桨手,因此即使是一两千石的大船,只要吃水线上挨上几炮,整条船就只能瘫痪在海面上当活靶子了。勘兵卫看到那条金碧辉煌的大船速度越来越慢,最后已经停在海面上了。 此时逆戟鲸号右舷的长炮已经装填完毕,开始第二次射击,目标依旧是敌人旗舰的吃水线部分,近距离发射的实心炮弹一头扎进敌船的小腹,将数米长的侧板撕碎,勘兵卫可以从破口看到里面的一排排座椅——那是给桨手们用的。海水涌入的速度陡然加快,勘兵卫甚至可以看到旗舰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倾斜,甲板上的人们滑入海中,活人挣扎求生,死人寂默浮沉,身着华丽具足和大铠的武士们最为悲惨,还来不及挣扎就沉入海底,将死者的哀嚎声,在百步之外都能听见。 “也许三好家的那几位殿下就在这些人当中吧?”勘兵卫感觉到浑身一阵颤栗,他平生第一次感觉到来到灵魂深处的恐惧——不,他不是怕死,而是怀疑身为武士存在的价值——武勇、忠诚、谋略、牺牲在大炮的轰鸣声中显得如此的脆弱。即便是像平将门、八幡太郎源义家、源九郎义经那样的武士,在这些大炮巨舰面前又能做些什么呢?难道时代已经变了,已经不再是武士的时代,就像当初的皇室和公卿一样,武士们也会被剥去荣誉和力量,沦为让人嘲讽的对象吗? “殿下,快下船吧!再犹豫就来不及了!” 安宅冬康沉痛的点了点头,看了看自己的旗舰日出丸号,这条耗费了自己整整两千贯才建成的大船如果已经化为瘫痪在海面上的死鱼,如果不出意外的话,用不了多长时间它就会沉入海底,就好像三好家在濑户内海上的威名一样。 “殿下!”随行的武士看到安宅冬康的样子,赶忙催促道:“请您决断吧!” “我知道了!”安宅冬康点了点头,向船舷的绳梯走去。不远处的海面上,一条条敌船划破海面,他们的船首桅上的风帆就好像鲨鱼的三角形背鳍,侧舷的炮门不时喷射出带来死亡的火光,不远处一条安宅船的桅杆折断落入海中,溅起的海水将安宅冬康浑身弄湿,他此时已经顾不得这么多了,飞快的爬到小船上。他刚刚坐下,随行武士便用竹竿推了一下日出丸号的侧舷,开始向岸上划去,水面上到处是碎片和哀嚎求生的人们,不过安宅冬康此时已经顾不了这么多了,他拔出刀来,将抓住船舷的手指斩断。“我没有选择,如果我不这么做只会让所有人一起死!”他告诉自己。 “有船撞过来了!”站在船首的武士嘶声尖叫,一条关船滑了过来,甲板上空无一人,只有火焰在燃烧。 第三百三十二章截击5 “向右转,躲过去!”安宅冬康大喝,他的部下拼命划水掉头,好避开那条已经失控的“鬼船”。一时之间,他的内心恐惧不已,难道这是我刚才砍断自己部下手指的报应?安宅冬康心中暗想,幸运的是,或者说不幸的是,海流帮助了那条小船,当碰撞发生时,他们已经避过了船身,双方只是轻微的摩擦刮割,桨叶折断,一块参差不齐的木板飞来,锋利如同长矛,刺穿了安宅冬康的大腿,鲜血顿时涌了出来。 “快,快来帮大人!”避过了撞击,惊魂未定的随行武士这才发现安宅冬康的伤势,赶忙过来查看,才发现那伤口很深,他们不敢乱动,只得撕下衣物简单的替其包扎了一下,就用仅剩的一根木桨,向岸上划去。 “时间差不多了!”周可成看了看天空中太阳的位置,三好家水军已经从刚开始的突袭中清醒了过来,开始缓慢的向更为狭窄,对划桨船更加有利的河口位置退去:“见好就收吧!传令下去,撤退!” “是,大人!”圣迭亚哥高声应道。周可成深深的吐了口气,对勘兵卫笑道:“好了,剩下的事情就要劳烦兵卫佐大人了,你应该清楚怎么样向公方殿下大人报告了吧?” 京都,二条御所。 “藤纲还真会挑时候!”新草席刺的足利义辉的的脚掌有些发痒,他低声向神情不安的新侍卫抱怨道,这个人是那位近江国人众锻屋二郎三郎的侄儿,为了表明对将军大人的忠诚,锻屋二郎三郎将同来的侄儿留在了御所,而足利义辉也慷慨的回应了对方的忠诚——他将那位少年武士留在身边作为侍卫,这在太平年头可是份了不起的恩宠呀!而那少年无疑以为深夜唤醒将军还会遭到一顿训斥,甚至鞭打。 “带他到侧殿,告诉他,我马上就到!” 足利义辉束紧腰带,向窗外看去,应该已经过了午夜了,朽木藤纲可不是个容易大惊小怪的人,在这个时间点叫醒我难道是出了什么要紧事?三好家的军队打过来了?足利义辉的心一下子提了起来,对于他来说,过去的一个月是一个收获的季节,在短短的不到一个月时间里,挟幕府之威,制霸近畿,正在向“天下人”的宝座高歌猛进的幕府管领代三好长庆突然被刺,已经化为穴中的一介枯骨,借助三好家突然失去首领,举止失措的时机,足利义辉一面以维持京都治安的理由,招募流浪武士,组建军队,恢复京都的治安;一面联络近畿的有力国人,收回被霸占的御料地,派出心腹勘兵卫取代原本三好长庆任命的堺代官松永久秀,壮大自身的财力,可谓是忙的不可开交。但不管足利义辉表面装的多么镇静自若,内心深处对自己未来还是惴惴不安。他很清楚幕府的积贫积弱绝非一天两天的事情,乃是百余年来多次内讧与外战所致,别看自己在京都搞出了不小的局面,但只要绣着三好拔钉纹的大旗出现在罗生门外,这一切就会土崩瓦解。说到底,自己的实力还是太单薄了,承担不起征夷大将军的这个大帽子。 “最坏的情况也无非是逃出京都!”足利义辉心里盘算:“只不过是是逃亡到近江还是堺,这倒是一个难以决定的问题,不过船到桥头自然直,有些东西现在考虑的太多也没用!”他来到走廊旁,夜间的空气让他裸露的皮肤有点凉,他捧了一把竹筒引来的山泉水,擦了擦脸,冰凉的泉水让他完全清醒了过来。 朽木藤纲跪坐在侧殿进门大约两三块榻榻米的位置,肩膀轻微的颤抖着,这对于素来以讲究礼仪而著称的他可不多见。“藤纲!”足利义辉走到自己的位置盘膝坐下:“这么晚来可是少见的很,有什么事情,该不会是找我来喝酒的吧?” “大殿!”朽木藤纲没有理会足利义辉的玩笑:“根据确定的消息,两天前三好义贤在摄津江口上岸了,军势不少于五千人!” “五千人!”足利义辉叹了口气:“难怪他花了这么长时间,这可是一支大军呀!”这个消息让他有点沮丧,以三好家在近畿的实力,加上三好义贤的这支援军,局面应该很快就会平息下来吧?到了那个时候自己就算再怎么不甘愿,也不得不承认三好义贤幕府管领代的合法性,这可真是让人憋屈呀! “大殿,我还没有说完!”朽木藤纲的眼睛闪着兴奋的光,这让足利义辉有点疑惑,三好义贤率军抵达摄津,现在这个时候恐怕已经到了芥川城,恐怕那些墙头草国人众已经又派人向其献上人质了,时机就好像射出去的箭一旦错过就再也找不回来了。他有点闷闷不乐的说:“还有什么你就只管说吧!” “三好家在摄津江口上岸的时候,遭到了一支船队的突袭!”朽木藤纲稍微停顿了一下:“护卫三好家船队的淡路水军损失惨重!” “什么?”足利义辉的腰背一下子挺得笔直:“当真?就连淡路水军也被打败了?” “不错,至少损失了四条关船,两条安宅船,安宅冬康的座船日本丸号沉没,他本人据说也受了重伤!” “啊呀,啊呀!”足利义辉再也按奈不住兴奋的心情,一跃而起快步疾行起来,平日里对足利义辉礼仪举止要求极为严格的朽木藤纲此时也忘记了劝诫的话语,而是满脸笑容的看着足利义辉,一言不发。 也难怪他们君臣二人如此兴奋。三好家虽然称霸近畿,但他的根本却是在四国岛上的阿波国,因此三好家的近畿霸权离不开大阪湾的通航权,只有这样,三好家才能确保四国与近畿地区的联系,在必要的时候将力量投放到需要的地方,三好长庆将自己的三弟成为安宅氏当主安宅治兴的养子,其后继承了安宅家,其目的也就是为了掌握以安宅家为核心的淡路水军。而一旦三好家在大阪湾的通行权遭到动摇,哪怕他的陆军完好无损,其近畿霸权的末日也指日可待了。 第三百三十三章余波 “藤纲,你确认这个消息是真的?”足利义辉停住脚步,突然问道。 “三好家水军在摄津河口遭到突袭一事我已经从三个不同的消息管道得到确认,绝对没有问题!”朽木藤纲答道:“至于损失的数量和安宅冬康本人受伤,还没有得到确定,不过真实性很大!” “嗯!”足利义辉脸上露出满意的笑容:“看来这一次三好家的完蛋已经是定局了,藤纲,有袭击方是谁的确定消息吗?” 朽木藤纲脸色微变,低声道:“还没有确定,不过根据目击者所说,袭击者的船上悬挂有二引两的家徽!” “什么?二引两的家徽?”足利义辉失声道:“这,这怎么可能,我什么时候下令过袭击三好水军了?三好家会不会因为这个向我们报复?” “殿下,这个你倒是不用担心!”朽木藤纲笑道:“据目击者说,袭击者船的模样与我国的船大有不同,而且使用铳炮射击,几乎没有接舷交战,无论是三好义贤还是安宅冬康还不至于蠢到连这个都看不出来!” “嗯!”足利义辉点了点头,他为自己方才的失态感觉到一丝羞愧,身为幕府的首领,居然会为一介家臣的报复而害怕,真是可耻呀!他收敛了一下情绪,问道:“那你觉得真正的袭击者是谁?” “不清楚!”朽木藤纲摇了摇头:“眼下知道的太少了,不过有一点可以确定,这一切都有人隐藏在幕后,很可能是西国的外藩!” “西国的外藩?为何这么说?” “殿下,按照目击者所说,袭击者使用的船只应该是属于红毛人,他们的船只和火器都很厉害,与红毛人交往最深的应该就是那些西国大名。而且从事后得利者来看,他们也有这么做的动机,毕竟三好家若是垮台,他们也有上洛的机会!” “嗯!”足利义辉点了点头:“若是这么说,那范围也就太大了呀!藤纲,你觉得接下来我们应该怎么做?” “以静制动!”朽木藤纲显然在刚才已经把利害想清楚了,毫不犹豫的答道:“失去了淡路水军,三好家在近畿霸权完蛋已经是迟早的事情了,但他们眼下还有力量。幕府没有必要急于与其决裂,而是应该借助这段时间累积力量,然后待机而动!必要时,甚至可以与三好家联合,对付上洛的大名!” “嗯!我明白了!”足利义辉点了点头,突然笑道:“不管怎么说,这也是一件好事呀!” “是啊,可喜可贺呀!”朽木藤纲笑道:“属下刚刚接到消息的时候,还想着如果是三好家打过来,是退往近江还是堺的,没想到——”说到这里,二人都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堺,兰芳社商馆。 阿劳丁站在火盆边,烘烤着满是老茧的双手,闷闷不乐的说:“我的剑还没有沾血就打赢了,真是不敢相信,周,你的舰队比葡萄牙人还要可怕,看来我有些低估你了!” “这不是好事吗?”周可成喝着甘蔗酒笑道:“我们应该是朋友关系吧?朋友越强大,对你难道不是越有利?” “那可未必!”阿劳丁咬紧牙关。 “未必?你是说我未必是你的朋友,还是说未必有利?” 阿劳丁冷哼了一声,没有回答周可成的提问,他的双手摩擦着剑柄,突然问道:“接下来你有什么打算?” “接下来?”周可成笑道:“等待。” “等待?你不是开玩笑吧?”阿劳丁瞪大了眼睛:“周,一个将军不光要懂得赢得胜利,还需要懂得利用胜利。你这样打赢了又有什么意义呢?” “原因很简单,在日本我可以用的力量还太少,尤其是陆地上!”周可成笑道:“我攻击三好家舰队的目的是为了让近畿的所有人都看到三好家要完蛋了,这样他们就会打起来,这样我们才有机可乘。对了,我让你练的那些倭人,现在怎么样了?” “还早呢,才个把月功夫!”阿劳丁叹了口气:“不过这些倭人多半是见过血的,也少了很多麻烦,估计再过半个月也就差不多能拉出来用用了!” “半个月吗?也差不多赶得上了!” “怎么?半个月之后有什么事情吗?” “哦,我和今井宗久谈妥了要出十万贯买堺的公债吗?所以就派人回淡水,让派几条船押送十万贯来!” “几条船?”阿劳丁敏感的抓住了周可成话语中的细节:“有多少条船?” “鲲鹏号,再加上四条双桅船吧?还有战象,三百名土著士兵,一百鸟铳兵!” “哦,你终于动手了!”阿劳丁搓了搓手,笑道:“我说你也是奇怪,明明有那么强的实力,却总是不拿出来。” “呵呵!”周可成皮笑肉不笑:“王子殿下,如果我像你说的一开始就带着舰队来堺,你觉得今井宗久他们会怎么想?” “会怎么想?”阿劳丁一愣,旋即就明白了过来:“他们会害怕你,提防你,会通过堺的代官向三好家求援。” “没错!”周可成满意的点了点头:“人们看到强者第一反应是提防,这并没有错。但现在就不同了,近畿已经开打,三好家已经自顾不暇,没有精力管堺,而堺的四周都是贪婪的眼睛,今井宗久他们眼下需要强有力的朋友,我们是最好的选择!” “那你打算借这个机会把堺吃下来?” “不,不!”周可成摇了摇头:“堺是一个商港,他的价值就是在于自由的贸易和流通,如果我用武力将其强占,那和杀掉一只能生金蛋的鹅没有区别。” 第三百三十四章货币1 “看来你和葡萄牙人的做法不一样!” 我比他们的办法高明多了!周可成笑道:“那是自然!”他拍了拍阿劳丁的肩膀:“王子殿下,等我解决完这里的问题,就可以考虑如何才能送您回国呢!” 阿劳丁半信半疑的看了周可成一眼:“是吗?那感情好,不过倒也不用着急,我在您这里也还过得不错,手握宝剑的人在哪里都过得不差!” “那是自然!像您这样的豪勇剑士在哪里都是受欢迎的!”周可成笑道:“不过您得想想贵国的人民、您忠实的部下、还有您那尊贵的父亲,他们都在想念着您了!” 阿劳丁终于被周可成最后那句话打动了,他的身体颤抖了一下,低下了头。 五天后,堺港,码头。 鲲鹏号停泊在距离码头还有数十米远的海面上,巨大的船身随着波浪缓慢的起伏,与其相比,紧挨着的另外一条两桅纵帆船就好像一个侏儒。 “这是一头巨兽!”中岛明延压低声音说:“我觉得有点后悔了!” “已经晚了!”津田宗达也低声道:“如果你不是瞎子,应该看到从船上下来的士兵了吧?个个身披盔甲,武器精良,除此之外还有那三头巨兽!只要那个周可成一声令下,堺就会化为一片火海!近畿所有的武士都在自相残杀,这个时间点没有人有功夫管我们!” “是呀!周可成真是个老狐狸,我们都中他的圈套了,还有今井宗久,他们两个恐怕一开始就勾结起来了!”中岛明延恨恨的说。 “这倒未必!”津田宗达瞥了不远处的今井宗久一眼:“你看那家伙的脸,和生石灰一样惨白,估计他此时和我们想的差不多吧!” “活该!”中岛明延恨恨的骂了一句:“因为他的愚蠢,我们,不,整个堺都被他祸害了,但愿他死后落入无间地狱!” “小声点!周可成过来了!”津田宗达压低了声音,随即他转过身,有带着几分夸张的声音向走过来的周可成笑道:“周先生,真高兴见到您,今天的天气真不错呀!” “是呀,是个好天气!”周可成向紧随其后的莫娜点了点头,莫娜赶忙将一只木箱抬到了中间放下,用力将木箱盖撬开,露出里面一块块银锭来,周可成指了指那木箱道:“诸位,在下前些日子说要买下堺镇十万贯的公债,我是个说话算话的人,就让人把钱运来了,这就是样品。” 铜钱迅速吸引了众人的目光,中岛明延仿第一个蹲了下去抓起了一块银锭来,只见银锭表面布满水波纹,纹理清晰、层层有感、凹处泛光。(古代铸造银锭时留下的痕迹。),抓在手里沉甸甸凉冰冰的说不出的舒服,他抬起头:“一共十万贯?” “嗯,这一箱是样品,其余的还在船上”周可成依旧笑容可掬:“运这么多钱上路,我也是头一遭,为了防止路上出事,所以多派了几条船护送,失礼之处还请诸位莫要责怪!” “不怪不怪!”中岛明延佛忘记了自己几分钟前的咒骂,笑的合不拢嘴:“这么大一笔钱运出去,肯定是要慎重啦,换了在下也是要多请几个护卫的,情理之中,情理之中!” “中岛兄这般宽宏,在下感激不尽!”周可成恭维了一下,目光转向其他人:“列位想必也不会怪罪在下吧?” “不怪,不怪!”津田宗达一边暗自咒骂中岛明延,一边强笑道。他的肚子都几乎要气破了,幸好周可成那边的事情不少,只与众人寒暄了几句,就告别离开了。周可成刚刚走远,津田宗达便一把抓住中岛明延,厉声喝道:“中岛兄,你变得也未免太快了吧?刚刚你说的什么,立刻就变了。” “这个——”中岛明延笑道:“津田兄,咱们都是商人呀,在商言商嘛,十万贯可是一大笔钱呀!” “我知道十万贯是一大笔钱,可是有你的脑袋值钱吗?”津田宗达气急反问道。 “这个——”中岛明延顿时犹豫了起来,看他这样子在自家的脑袋和十万贯之间一时间还拿不定主意。津田宗达见他这幅要钱不要命的样子,不由得又是好气又是好笑。不过他也知道周可成这一招着实打中了堺港和议众的要害,俗话说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堺港这伙商人更是把钱财看重到了骨子里,这么大一笔钱放在眼前,什么事情都抛到九霄云外去了。仅凭自己一人,就算看出了什么也只能徒呼奈何了。 话虽如此,但津田宗达看到今井宗久朝自己这边走过来的时候,一股无明火还是直冲顶门,他上前一步将其揪到一边,厉声喝道:“你看到船上下来的士兵吗?你把堺卖了多少钱?” “放开我!”今井宗久一把推开津田宗达,低声道:“你胡说什么,蠢货!” “周可成带着那么多士兵还有船来堺干嘛?你不会告诉我那些真的是用来护送银子的吧?”津田宗达苦笑道。 “当然不!”今井宗久看了看左右,压低声音道:“你应该知道三好家舰队在摄津江口遭到袭击的事情吧?” “嗯!”津田宗达有点莫名其妙的点了点头,脸色突然大变:“难道袭击者是——” “嗯!”今井宗久用严厉的目光制止住了津田宗达的话语,点了点头:“你现在明白了吧?天下已经开始转动了,那位周先生是隐藏在幕后推动天下的大人物,你津田君,时代正在发生巨大的变化。在保元之乱(1156年7月发生于日本的内战,对阵双方为后白河天皇和其支持者平清盛、源义朝等,以及崇德上皇和其支持者平忠正、源为义,胜利者为后白河天皇、平清盛、源义朝。)前,谁能想象卑贱的弓矢之士(指武士)也可以升为殿上人,掌握天下的大权?” 第三百三十五章货币2 “你的意思是?”津田宗达迟疑的问道。 “没错,武士的时代就要过去了,我们商人的时代就要来临了!”今井宗久冷笑道:“今后将是金钱,而不是刀剑弓矢统治天下了,你明白了吗?我们一定要抓住这个机会!” “周可成的确曾经说过,可我还是有点不信!”津田宗达有些迟疑的问道:“金钱,金钱怎么可能掌握天下?” “三好家舰队在摄津江口被击败难道不就是最好的例子吗?” 津田宗达顿时哑然。作为幕府的管领代,三好家无疑是当时日本最强大的大名,而最强大大名的武力却被一个商人在武力上击败,还有什么能比这个更能证明商人的时代来临了呢?。几分钟后,津田宗达有些不情愿的说:“可,可那毕竟是在海上呀,陆上呢?我们毕竟要生活在陆地上吧?” “陆地上?那你觉得周先生带这么多士兵来是干什么的呢?” “会不会是想要用武力夺取堺呢?” “这怎么可能?”今井宗久笑道:“他是个商人,每年和我们贸易就可以赚很多钱。如果他用暴力占领这里,对他有什么好处?那只会让所有的商人逃走,难道他要自己把货物运进内陆挑着扁担一点点出售?再想办法一点点买来所需要的货物?这不是自寻烦恼吗?别忘了,堺即没有金矿银矿,也没有肥沃的土地,如果没有商人聚集在这里的话,那就是一块一钱不值的盐碱地!” 津田宗达听到这里,眼前一亮:“你说的也有道理,但是,但是他毕竟是一个明国人,而我们是日本人呀!” 今井宗久闻言大笑起来,他从腰间摸出一枚铜钱,递给津田宗达问道:“津田君,你认得这上面这几个字吗?” “是永乐通宝吧?怎么了?” “没错!”今井宗久笑道:“这是明国的铜钱,你不是照样也没有嫌弃?对于我们商人来说,天底下只有两种人,肯付钱的和不肯付钱的,哪里有什么明国人和日本人?” “肯付钱的和不肯付钱的!”津田宗达笑了起来:“今井君,您这句话对我的启发很大,我明白你的意思了。” 堺,兰芳社商馆。 “什么?你真的要拿出十万贯来给这些倭人?”许梓瞪大了眼睛,一副不敢相信的样子。 “不是给,而是购买堺的公债!”周可成纠正了许梓的措辞。 “还不是一样!”许梓气哼哼的答道:“白花花的银子拿出去,换几张纸片回来,贤弟,你该不会是疯了吧?” “是公债,不是纸片!” “就是纸片,这些倭人唯利是图,不讲信义!” “这个你放心,我有的是办法让他们守信!”周可成笑了笑:“相信我,四爷,我什么时候做过蠢事,我敢打赌,这十万贯很快会变成二十万贯,三十万贯。你这辈子都不会见过比这更出色的投资!” “好吧!”许梓无奈的摇摇头:“反正这份家业都是你打下来的,你要败了我们也没啥资格好说的。说吧,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做?” “既然我们买了堺的公债,那就是这座城市的债主了!”周可成笑道:“你说债主对借债人应该怎么做什么事?” 许梓想了想,问道:“清清家底?” “四爷果然是行家!”周可成笑道:“既然我们要借钱给堺,那我自然要知道这座城市有多少资产,一年有多少收入,要不然借出去的钱怎么还我本息?” “可是那些倭人恐怕不会同意吧?” “这一期公债一共二十五万贯,十万是我买,十万是和议会里的那些豪商买,还有五万是分给那些小商人买,大家都是债主,又怎么会不愿意?” “不错,不错!”许梓此时也听出几分味道来了,当时整个日本的总人口大概有一千五百万到两千万之间,这个数字看上去一般,但如果放在整个世界的范围内,十六世纪日本是仅次于中国和印度的第三大人口国(虽然和中国与印度的差距很大),而堺又是整个日本人口最稠密,经济也是最富庶的近畿平原乃至整个濑户内海沿岸的商业贸易中心。虽然由于战争和生产力较为落后的缘故,堺的富庶程度还无法与人口密度差不多的明国城市相比,但每年的贸易额已经是一个相当惊人的数字。若是能把这个贸易中心掌握在手,其中的利益就是个天文数字,莫说是区区十万贯,就算是二十万贯,三十万贯也划得来了。 “那,那接下来呢?” “接下来自然是清算一下借什么钱呢?” “借什么钱?”许梓如坠五里雾中:“当然是借银子啦,要不然你运这么多银子来做什么?” “四爷呀四爷,您还真是个老实人呀!”周可成笑了起来:“我运银子来就借银子出去?天底下哪有这么好的事情!” “你难道要在这些银子里做手脚?”许梓也听出味道来了:“我可先警告你一句,倭人憨直不假,但人家可不傻,尤其是堺这里的商人,个个都是生意做得老了的,银子的成色火候,一眼就能看得出来,我劝你别在这方面玩花样,只会自取其辱!” “谁说我要在这方面做手脚了?我是想替倭人做件好事呀!”周可成笑道:“比如十万贯吧,这铜钱的成色怎么算?若是用银子,是松江银、库平银还是朱提银做标准?若是不定下一个标准来,那后来可就麻烦大了!” “这倒是!”许梓点了点头,当时日本还没有发行货币,与当时中国周边许多国家一样,民间主要使用中国的铜钱作为货币,如果大额交易则用金银。那么金银的成色就成了一个大问题,像许梓与堺的倭国商人就没少为这个事情争执过,这一次这么大一笔款项拿出来,稍微成色差一点就不是个小数目,更是要小心。 第三百三十六章货币3 “再说这一次堺借来的款项,是要用来招募士兵、修筑城墙的,若是给他这么多银锭,就要拆散发放下去,中间的损耗肯定不小。” “那你的打算是” “四爷,你看!”周可成说道这里,从袖中摸出几件东西来,递了过去。许梓接过周可成递过来的东西,却是几枚钱币,仔细一看却不是自己见过的任何一种,疑惑的问道:“这是哪国的钱币,我怎么从没有见过?” 周可成笑道:“什么哪国的,就是我们兰芳社的,这是我让淡水那边做的几枚样品!” “什么?自己铸的钱?”许梓给周可成说的话吓了一跳,赶忙将手中的钱币又仔细看了看,才发现在铸造的颇为精美钱币背面上有兰芳社的南十字星标志,正面却是“一元”两个大字。 “这,这个不太好吧?”许梓心惊胆战的问道。 “有什么不好的?”周可成笑道:“四爷,你不觉得咱们海商做起生意来特别麻烦,一件货物是按照铜钱还是银子算?铜钱还要看哪个年号铸造的,是南京还是北京铸的;银子也要看水色,麻烦的要死,索性都用一种钱,大家都方便!” “话是这么说,可实际又是一回事呀,毕竟咱们是商人,这铸钱的事情只有官府才可以做的吧?” “官府,你忘了朝廷搞出的宝钞了吗要是官府真的能做得好,那大明现在还在用宝钞呢!”周可成冷笑道:“我铸的这钱又不在大明用,在堺,最多也就是在日本,大明天子没法管这么远吧?再说了,咱们违法犯禁的事情干的还少了吗?也不少这一件了吧?” 听了周可成这番话,许梓的脸色好看了些。他苦笑了一声:“你说的也是,不过你做事情素来是有章法的,想必接下来还有套路吧,不如一股脑儿说给我听,也省的让我独个儿担心!” 周可成有点不好意思的笑了笑:“四爷,套路不敢说,不过这一次的确是千载难逢的机会!放过了实在可惜了!” “千载难逢?” “四爷,您想想,这铸私钱最难得是什么?” “自然是把钱用出去啦!”许梓随口答道:“铸钱有啥难的,一个炉子,几个模子就成了,问题是你做出来的钱人家未必认呀!” “不错!”周可成翘起来大拇指:“四爷这是内行话,铸钱简单,用出去难。说实话,我早就想铸钱了,淡水的库房里金、银、铜都不缺,这铸钱的水压机,模子也都有了,只是一直顾虑着万事开头难,咱们造出来的钱人家未必认。而这一次就不怕了,咱们把这些钱借给堺港,然后再发给工人、士兵做薪饷,也不怕他们不收,在市场上一转就好说了,只要这个口子一打开,至少在日本近畿这一带,咱们兰芳社的钱币算是打开口子了!” “嗯,的确是个好机会!”许梓听到这里,不由得连连点头。他自然知道这铸钱是个赚钱的买卖,若是真的能像周可成说的那样把这个生意打开口子了,一年下来几万两银子的钱息是躺在家里拿的。他伸手拿起一枚钱币,仔细看了一会,只见那钱币铸造的十分精美,沉甸甸的分量落在手上十分舒服,随口问道:“这钱值得多少?” “一圆银币,总重一两,银八一,铜一九,当值得库平银一两!”周可成笑道。 “嗯!”许梓点了点头:“不错,不错!”他也知道这铸钱的里面或多或少都会掺杂一些其他金属,一来可以赚些钱息;二来无论是纯金、纯银还是纯铜,质地都太软,若是不掺一点其他金属,其钱币都容易变形。周可成这银币里面含银量有八成有余,绝对是良心满满了!” “炉子、钱模、水压机、工人都运来了,只要与那些倭人商量成了,那就可以开始了,铸币厂我打算就放在我们商馆的后院里。”周可成伸手向侧后方指了指,脸色变得严肃起来:“四爷,发债也好,铸钱也罢,如果成了,那整个近畿,不,整个倭国都会慢慢成为我们兰芳社的势力范围了。你是老成人,以后要多操些心了!” 许梓听到周可成口气里要把这边的事情都交给自己,心中不由得一阵感动,连忙伸手在自己脖子上比划了下:“周贤弟,你把这么大的事情交给我,别的话我许梓也就不多说了。若有半点差池,你便砍我的脑袋便是!” “那倒也不必!”周可成笑道:“不过你这边的事情多了,须得立个章程来,尤其是钱来钱往的事情,更是要小心,照我看你那个王掌柜就不错,让他把铸钱、钱息、债务的事情都管起来,先弄个条程,拿来给我看看!” 许梓点了点头,突然问道:“对了,我记得你上次说要拿下淡路岛,眼下船和兵都来了,你打算什么时候动手?” “淡路岛那还早得很!”周可成笑了笑:“眼下最关键的是公方殿下,如果公方殿下最后能在近畿打下一个局面来,淡路岛就可以不战而下;如果近畿没有一个局面,我们就算现在吃下淡路,最后也得吐出来!” “你打算帮助公方殿下拿下近畿?”许梓皱起了眉头:“这恐怕不太可能吧?公方殿下也太弱了!” “弱才好,弱就只有接受我们的条件,而且再怎么弱他也是公方殿下,就算最后输了,最后总能做个傀儡将军,我们投在他身上的本钱也不至于输的血本无归!” “怎么说?” “比如这个堺!只要我们抓紧时间把内部整合好,至少铸币和贸易中心这两样是跑不了的!” “也是!那你怎么打算帮那位公方殿下?出兵,还是出钱?” 第三百三十七章离开 “摄津江口那一仗还不够?”周可成冷笑道:“若是扶不上墙的烂泥我才懒得管他呢!前些日子我不让勘兵卫把消息传过去,一来是援兵和舰队没到,事情稳一稳比较好;二来也是想看看这位剑豪将军的成色如何。” “哦?”许梓知道周可成手头上有一些自己所不知道的情报管道,倒也并不惊讶:“那这位将军的成色如何?” “是个人物!”周可成露出了赞赏的神色:“近畿乱成这个样子,可是京都山城一国却还是稳稳的,跳出来的牛鬼蛇神都让这位剑豪将军带着手下砍的稀里哗啦的,很有几分他祖上的威风呀!这还不打紧,现在他也估计听到摄津江口的风声了,只要不是瞎子都知道三好家在近畿要完了,可他还是沉得住气不表态,这可就不简单了!” “怎么说?”许梓不解的问道。 “你想想,公方殿下和三好家可是有大仇的,眼看着三好家要垮台了,只要这位公方殿下革除其幕府管领代的官职,向朝廷上书将其贬叱为朝敌,周围的大名还不冲上来痛打落水狗?这种局面就算三好长庆复生也是死路一条。可是公方到现在为止却一声不吭,这说明什么?说明他所谋甚远呀!打掉一个三好家,换一个别的大名来还不是老样子?还不如留着三好家遮风挡雨,自己抓住机会一门心思多吃点领地实惠,等到新上洛的大名来也有实力讨价还价。一个十五六岁的半大孩子,就能如此冷静,你说是不是个人物?” “嗯,不过这应该是他身边有老成的家臣,十五六岁的少年如何能想这么多?” “那也得他听的进去呀!这位公方殿下在京都可是已经有好几次亲自上阵杀敌了,像他这样的身份,家臣肯定是劝谏其不要上阵的!他为什么不听?还不是想要树立一个刚勇的形象,多拉拢一些潜在的支持者!懂得从臣下的劝谏中选择正确的,这难道不是上位者最难得的素质吗?” “这倒也是!”许梓点了点头:“若是这么说,那京都那边一时半会还是用不着我们了,那堺这边你有什么打算?” “自然是本朝皇帝的九字真言了!高筑墙、广积粮、不称王啦!” 京都。 号角声将沉睡的街道唤醒,京都的居民们纷纷走到门口来看个究竟。源平太混在人群里,一列牛车隆隆作响的驶过街道,都是从盗贼那里抢来的赃物,他一看就知道。护卫车队的马上武者冷冷的看着周围的居民,弓箭放在马鞍上,身上的盔甲和武器散发着淡淡的血腥味。源平太甚至还在当中看到了两张熟悉的面孔,他也记不起来是他们的名字,也不知道是在哪里认识的了,不过有一点可以确定,都是和自己一样失去了俸禄和主家,只能依靠刀剑活下去的男人了。想不到这两位竟然也在为公方殿下效力,看来这位将军大人还真是不挑食呀!源平太的脸上露出了狰狞的笑容,第一辆牛车里面堆满了各种各样的布料,后面的则载满了各种器皿、武器、盾牌、装满了谷物的草袋,以及鸡、鸭、猪甚至还有狗。正当源平太在盘算着自己上一次吃肉是什么时候,俘虏们走进来了。 最前面那人高傲的昂着头,从举止和衣着来看,一定是位头领,也许还是个大人物,他的手腕被绑的紧紧的,脚踝的绳子将他和后面的人连在一起,绳子相互衔接,整个行列只能以一致的步伐摇晃着慢慢挪动,许多人受了伤,但只要谁稍微停下来,马上的人就会过来抽一鞭子,驱赶他们继续前行,源平太想数数一共有多少俘虏,但数到五十就放弃了,他粗略估计了一下总数,应该不下百人。他们的衣服沾满血泥,很难从纹章家徽分辨出他们的身份,不过应该是山城国内的盗贼,或者霸占将军家御料地的国人。 那位将军看来是来真的了!源平太暗忖道,自己那天夜里被那僧人刺伤了小腹,幸好伤口不深,没有伤到内脏,在院子里躺了十几天才好了一点。但先前抢来的财物早已被随从偷走,食物也已经吃光,如果不想饿死病死,就必须出来做些什么。抱着这个念头的源平太刚出门便撞上了这队凯旋者。 又一声号角响起,俘虏们缓慢的停了下来。一名身着华丽大铠的武士在数十名随从的簇拥下来到行列的最前面,由于头盔的遮掩,源平太根本看不清这名武士的容貌。 “我是足利义辉,当今的征夷大将军!” 正当源平太正在揣测这名神秘武士的身份时,那名武士便高声喝道,由于头盔的缘故,他的声音有些浑浊不清:“这些都是在道路上抢劫正经商人和农民的盗贼,还有依仗自己的武艺和身份,抢占寺庙、村社和幕府庄园土地,以及设置关卡抢夺年贡的恶党。他们违背了幕府的律令,所以身为将军的我率领侧近和马回众们讨伐他们,将其击败和俘虏。现在,他们将被押送到三河条原,全部斩首!” 围观的人群发出一阵欢呼声,对于京都居民来说,无论是拦路抢劫的盗贼还是设置关卡勒索税款抢劫年贡的恶党都抬高了物价,伤害了他们的利益,是极其憎恶的对象。新任的将军竟然亲自率领亲军出外征讨,自然赢得了他们的爱戴。 足利义辉举起右手,欢呼声平息了下来,听到要被送去三河条原斩首的俘虏们开始挣扎和咒骂,但很快在押送者的枪杆和皮鞭下平息了下来。随后行列开始向三河条原进发,市民们开始激动的尾随,去河滩上去看斩首的热闹。很快街道就变得空荡荡的,源平太看了看四周,旋风刮起,不远处佛塔的石头缝隙发出高亢悚然的尖啸,道旁的槐树开始落叶,枯叶随风飘过空荡荡的街道,落入荒芜的院子里,擦过石头,发出轻微的声音。这些声音仿佛有自己的生命,每一次落脚都会成为幽灵的踏步;每一次远方的人声都会成为鬼魂的私语。 第三百三十八章入伍 “看来就连鬼魂也感觉到了这里的危险了呀!”源平太苦笑了一声,他拔出腰后的长刀,用来当成拐杖,艰难的向罗生门走去。看来我只有离开这里了,这座城市即将被卷入一场毁灭性的大战之中,就像百年前的“应仁之乱”一样,留在这里的一切都将被毁灭。 将近罗生门时,源平太看到一个商人正忙碌的指挥着家人将杂物搬到牛车上,不由得停下了脚步,驻足观看。那商人看到源平太,警惕的问道:“武士大人,有什么事情吗?” “你们这是在干什么?要离开京都吗?”源平太没有回答商人的问话,反问道。 “是的!”商人看源平太的样子并没有什么恶意,也放松了一点警惕:“有什么能为您效劳的吗?” “为什么要离开?您不知道三好长庆大人被刺后,近畿到处都在打仗吗?倒是京都还有公方殿下守护!还平安的很!” “呵呵呵!”商人笑了起来:“怎么说呢,我的弟弟在堺,他前两天托人带信告诉我,说那里很安全,至于京都嘛——”他笑了笑就不说了。 “看来天底下的聪明人还真不少呀!”源平太暗想,他想了想笑道:“您要去堺?那太好了,我也想去,不知道是否可以捎上我一段路?我叫河野源五郎,是下总国香取郡的乡士,麻烦了!”说到这里,源平太想商人鞠了一躬。 “这个——!”那商人犹豫了一下,露出了怀疑的神色。源平太看在眼里,也不多说,他从路旁的槐树上折断一截树枝,随手往空中一抛,反手拔刀只见白光一闪,那树枝已经变成了三节。他向那商人微微一笑:“在下只是一介武士,身上无钱支付同行所需的费用。不过在剑术上倒也有几分自信,若是途中遇上盗贼,倒也能效劳一二!” “好说,好说!”那商人看到源平太的剑术,吓了一个哆嗦,连忙点头应允。原来下总国香取郡乃是战国时著名的剑术流派香取神道流的发源地,与后世著名的柳生新阴流、北辰一刀流等剑术流派不同的是,香取神道流被后人称之为古流剑术,换而言之,这一流派的武术还没有从战场上的杀人之技演变成后世单对单的近身厮杀,乃至武士磨练身心,提高自身修养的途径。所以这一流派十分强调通过实战厮杀来提高自身的武艺,不少这一流派的好手也是双手沾满鲜血的屠夫。这商人见源平太施展了高超的剑术,又说自己是下总国香取郡人,心里先胆怯了三分,暗想自己若是拒绝,说不定立刻就成了对方练习剑术的祭品了,自然答应的十分痛快。 源平太谢了那商人,上了牛车。那商人很快就收拾完了家什,出了京都一路往堺而去。一路上源平太也不欲生事,只是躲在牛车里面养伤。那商人唯恐惹恼了源平太,无论是食物还是伤药都尽心尽力,加上他身体底子好,待到旅程将要结束的时候,腹部的刀伤已经好了六七分,已经没有大碍了。两人在路上无聊的很,源平太从那商人口中得知他叫弥次郎,是做麻绳生意的商人,这一次从京都投奔堺做同样生意的兄长。 “源五郎大人!”弥次郎的声音从帘幕外面传进来:“请您下来吧,接下去的路恐怕牛车不方便走了!” 源平太探出头,只见道路拥挤不堪,到处都是人头,母亲带着孩子,男人们则用贪婪的目光盯着牛车和上面的货物,弥次郎的额头上满是汗珠,正用祈求的目光看着自己。显然这个男人希望能依靠自己的剑,他微微一笑,盘膝坐在牛车上,拔出太刀横放在膝盖上,开始小心的擦拭起刀刃来,一边擦还一边问道:“弥次郎,路上怎么有这么多人,都是去堺的吗?” “是呀!”看到源平太没有丢下自己不管,弥次郎总算是松了口气,他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珠:“是呀,听说最近摄津的三好军与河内的畠山氏展开激战,战事焦作,许多当地百姓向堺逃亡,寻求生路!” “恐怕堺也不会接收这么多流民吧?”源平太问道:“这么多人,恐怕会成为不稳定的因素,那些商人们不会想不到吧?” “您说的也有道理!”弥次郎点了点头:“不过我兄长说这一次和过去有些不同,好像堺的和议众这一次特别的慷慨大方!” “慷慨大方?”源平太皱起了眉头:“不会吧,那些恨不得把一块铜板掰成两块使的家伙怎么会慷慨大方?” “呵呵!”弥次郎干笑了两声,不敢驳斥源平太的话。源平太没有吭声,还刀入鞘,跳下牛车,向前走去,路上拥挤的人们赶忙给他让开路。他看见在道路的尽头有一个巨大的招牌,上面画着一个怪异的纹章,莫非是自己从未见过的某个家族在招募士兵? “快说,姓名?身份?有什么特长?”招牌下书吏懒洋洋的问道:“还有,你携带有多少钱财” “我叫弥次郎,是麻绳商人!”弥次郎听到最后一个问题,颤抖了一下问道:“为什么要问我带有多少钱财?” “这是为了堺的安泰!”书吏笑道:“你不是堺本地人,在当地每一天都要花钱,如果你没有钱的话就很有可能成为盗贼,所以——” “这个请您放心,我的哥哥在是安吉屋的当主,我这次是来投奔我哥哥的!”弥次郎小心翼翼的答道。 “投奔你哥哥?”书吏点了点头:“好吧,你过去吧,不过你要记住,如果你骗我,在堺没有兄长可以投奔,流落街头被巡逻队抓到后果自负!” 第三百三十九章组建 “是,是,多谢大人了!”弥次郎千欢万喜的向书吏道了谢,然后便回头去收拾自己的家什了。周良仲抬起头向后面的源平太问道:“你呢?姓名,身份,有什么特长,身上有多少钱财?” “我叫源平太!”看到弥次郎已经走远,源平太答道:“是下总国香取郡的乡士,修习过香取神道流剑术,身无分文!” “哦?修习过香取神道流剑术?”书吏抬起头,露出饶有兴致神色:“真的?那好,既然你身无分文,有两条路可以选择,一条是参加堺港的自卫队,如果你真的有实力,这是条不错的出路;或者你也可以像其他人一样去挖土,你自己选择吧!”说到这里,他伸手指了指不远处,源平太顺着周良仲手指的方向望去,只见数百步外有许多工人正在一条土堤旁忙碌。 “我选择自卫队!”源平太毫不犹豫的答道。 “明智的选择!”书吏笑道:“我就知道你会选这个的!”他从抽屉里取出一块竹排,在上面用刀笔刻上源平太的名字:“你拿着这个,从右边走,会有人领你过去的!” 源平太点了点头,便穿过关卡向右边走去。他方才告诉弥次郎的名字虽然是胡编的,但确实是下总国香取郡人,也修习过香取神道流的剑术,还取得了免许皆传的资格。香取神道流虽然号称剑术,但实际上却囊括了剑术(太刀、小太刀、两刀)、拔刀(居合)术、棒术、薙刀术、枪术、手里剑术、柔术、忍术,风水术,筑城术等多种技艺,出身武士世家的他在剑术和枪术之外,还在筑城术上花了不少心血。那正在进行的工程立刻引起了他的注意,虽然土堤不高,但却改变了小河的流向,在河流的外侧形成了一大块沼泽地,而在土堤后的平岗上有正在建筑的堡寨,显然这是准备应对陆地一方进攻的,从整体来看,整个工程规模大得惊人。 “请问一句,是谁主持修建这些工事的?”源平太随口向带路人问道。 “自然是堺的和议众啦!” “这么大的工程,想必要花费许多人力吧?” “是呀!”带路人笑道:“不过你也看到了,三好长庆死了,近畿发生战乱,有这么多人逃难到堺来,每天都有七八百人,还怕没有人做事?” “那粮食呢?这么多人要吃要喝,堺港的粮价肯定飞涨了吧?” “没有!一个半月前和议众就下令装载粮食的商船停泊费和仓储费都减半,因此周围各国的许多粮船都到这里来停泊转卖。所以粮食比往年充足的多!” “哦,还有这等事?”源平太皱起了眉头,暗想那时候三好长庆还没有被刺杀,这是碰巧还是幕后有什么玄机呢? “自然有!你到那边等着,等人头凑齐了自然有人带你去营地!”带路人指了指不远处的一个竹栅栏,源平太点了点头,走到栅栏里找了个地方坐下,开始闭目养神。 自己本以为离开京都可以远离战乱,现在看来这不过是自己的一厢情愿罢了!他的嘴角抽动,露出一丝自嘲的笑容。 堺,兰芳社商馆。 圆桌旁围坐着十多个男人,个个眼神闪烁,神色不安,目光聚焦在背靠大门的周可成身上。 “诸位!”周可成的眼睛带着淡淡的黑眼圈,看上去有些疲倦,他举起手中的一本册子:“这是我这些天来对堺周边进行考察之后,做出的防务手册!为了保密起见,只有我手上这一份,所以请诸位先传阅一下!”说罢,他将书册交给紧挨着自己的今井宗久,今井宗久翻看了几页,注意力就被吸引了进去,仔细的看了起来,不时还停下来若有所思,一旁的津田宗达等得不耐烦,低声咳嗽了一下,被惊醒的今井宗久这才加快了速度,半盏茶功夫之后才将书册递给津田宗达。津田宗达不耐烦的接过书册,刚刚翻看了两页,便惊讶的咦了一声,结果他翻看的时间比今井宗久还多了半刻。 周可成坐在那里,眼观鼻,鼻观心,如老僧坐定,等了足足一个多时辰,书册才经过了圆桌上的所有人,回到了他的手中。他低咳了一声:“诸位,你们既然都看过了这本防务手册,有些东西我就不浪费时间重复了。堺港的防御问题主要是所需要防御的面积太大,而可用的防御兵力有限之间的矛盾。但是堺并不缺乏人口,只不过这些人口中的绝大部分都有正当的职业,不可能作为常备兵力存在。所以为了加强堺的防御,我觉得应该按照以下三个方面进行:1、进行户口统计,对有产居民进行进行定期的军事训练,并加以组织,为必要的时候组建民兵做好准备;2、组建一支数量不多,但训练有素雇佣军,他们的任务是为动员民军争取时间,并发起进攻性的作战;3修建城防工事、存储足够的武器,为防御作战打好物资基础!”说到这里,周可成稍微停顿了一下,目光扫过圆桌上的众人,确认众人没有表示反对的,才继续讲述了下去:“首先是组建民军,我建议所有年收入在二十贯以上,从十五岁到五十岁之间的所有四肢健全的男性居民都必须每个月拿出两天时间进行简单的军事训练,训练科目包括,怎么使用长枪、如何使用铁炮、如何分辨简单的旗帜和号令、简单的队列等等——” “打扰一下!”中岛明延举起了右手:“恐怕没有多少人愿意拿出自己的时间来接受训练,毕竟大多数人都要为生活奔波,而且打仗是危险的事情!如果强自下令的话,恐怕大多数人都会谎报自己的家产了!” 第三百四十章调查 “很好的问题!”周可成笑道:“如果是单纯的义务的确大多数人都不会接受,但是列位不要忘记了,能够年收入在二十贯以上的人至少也是个小店主了,他们都有家业在堺港,这是在保卫他们自己的家产!而且我建议诸位在发布这条法令之前保证,所有民军的使用范围不可超过堺——也就是说民军只能用于保卫堺,而不能用处对外进攻!” “嗯,这倒是个不错的办法!”中岛明延满意点了点头。毕竟绝大部分居民的顾虑无非是被拉到遥远的地方,莫名其妙的死掉;而如果只用于保卫堺的话,那就危险就少了不少,而且这些人基本都至少是个小有产者,也有拿起武器保护自己家人和财产的,顾虑自然就被打消了。 “这样还有一个好处!为了了解有多少可以参加民军的人,就必须对全堺港的居民进行财产统计,我们就能够知道堺港一共有多少人口,多少财富,这样一来我们下一步无论要做什么都不是无的放矢了!” “这倒是!” “不错!” “周先生这是一着妙棋呀!” 桌旁的人们此时也明白了过来,纷纷表示赞同。虽然作为和议众的一员,他们都是极其精明的商人,但对于如何管理一个城市,运行一个城市,他们还是颇为幼稚的。在人类历史上任何一个新生阶级想要成为统治阶级,首要的就是学会掌握运行国家机器,而掌握运行国家机器的第一步就是对所统治区域的居民的经济状况、财富分布有充分详细的了解,因为只有这样才可能制定正确,而有可行性的政策,并让国家机器加以执行。(在这个问题上,毛选第一卷中的《寻乌调查》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而周可成提出的建立民兵组织就是一个一举两得的行为:即将堺港中的有产者阶层(实际上主要是中小商人、作坊主,毕竟堺港的农业可以忽略不计)组织武装了起来;又对堺港居民的实际情况做了深入细致的调查,这样一来接下来和议众无论是发布什么命令,都能够切中要害了,自然大不一样。 “第二,就是组建雇佣军了!这民兵虽然有诸多好处,但有时候缓不应急,而且民兵中应该是家产在五百贯以下的中小商人子弟为主,若是列位手头没有一支临时用得上的力量,只怕睡觉都不心安吧?” “呵呵!”中岛明延笑了起来:“周先生莫不是心生七窍,要不然怎么想的这么周全?” “哪里,哪里!”周可成笑道:“周某与诸位都是在这一张桌子上,就算是为了自家,也得多考虑些吧?” “周先生!”一直不吭声的津田宗达终于开口了:“提到雇佣军,我倒是有一件事情想要询问一下!前些日子贵社有数条大船,还有数百士兵到了堺,您说是为了押送运来的巨款。如今款项已经运到,不知道那些船、兵准备呆到什么时候呢?” 屋内的空气顿时紧张了起来,众人的目光一下子聚集在了周可成身上。只见他微微一笑:“哦?津田先生的意思莫不是下逐客令了?” “周先生!”听到周可成那隐含威胁的反问,津田宗达却毫不畏惧,昂然答道:“您现在已经是和议众的一员,加上其他的事情,已经是堺的一员,没有谁能赶您走。但是在我们堺有一条不成文的规定,不管您有多强的武力,但在堺内的力量都不能威胁到其他人。您在堺的兵力已经差不多有快一千人了,已经过线了!” “好一个已经过线了!”周可成却没有着恼:“津田先生你说的也有道理,的确堺的繁荣依赖于平等自由的环境,如果有人拥有过于强大的武力,的确对于堺的繁荣是一种威胁!不过眼下是特殊时期,近畿战乱,而无论是民兵、雇佣军还有城防工事都没有完成,可否允许我的士兵的停留期限延长一段时间,等到一切恢复平静之后,我会将兵力恢复到两百人以内。津田先生觉得如何?” “这个——”津田宗达犹豫了一下,虽然对方说的听起来颇有道理,但直觉告诉他这后面一定隐藏着某些东西,他想了想问道:“那要延长到什么时候呢?总不能无限期的延长下去吧?” “津田兄!”中岛明延赶忙站起身来,向周可成欠了欠身体:“失礼了,津田兄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意思,他——” 津田宗达没有理会朋友的说情,坚持道:“中岛兄,你不必替我解释,周先生我的意思很清楚!也请您给我一个明确的解释!” “这个——”周可成脸上露出为难的神色:“津田先生,我方才已经说的很清楚,我的舰队和士兵驻留在堺是因为近畿的特殊状况,还有堺的防备薄弱。前者是我们每一个人无法控制的;而后者也无法给出一个明确的时间表来。”说到这里,他稍微停顿了一下:“不过既然津田先生向我提出了如此正式的问题,那周某也就给你一个明确的答复。现在是十月,明年的二月份前,兰芳社在堺港的驻军将减少到刚才我承诺的数字之下!” 听到周可成的承诺,圆桌上的众人都不由得松了口气,露出了释然的表情。虽然只有津田宗达一个人说出来,但其实每个人的心里对港口里停靠的那么多大船和每天在沙滩上操练的士兵都不无担心。只不过眼前有更大的麻烦,一时间顾不上了而已。既然周可成主动承诺在二月份之前撤兵撤船,无疑已经排除了一个大隐患。 “既然津田先生提出了撤兵的事情,在下也有一件事情要提出来!”周可成抬高了嗓门:“敝社在堺港的二十五万贯借款中占了十万贯,也就是说五分之二,这是一笔很大的款项。作为债主,我需要相应的保障,这个要求不过分吧?” 第三百四十一章公债委员会 津田宗达皱了皱眉头,问道:“请问周先生您要什么样的保障呢?” “首先,为了确保借款的安全和利息本金偿还的稳定,我建议成立一个五人委员会。该委员会将得到所有公债持有人的授权,对堺港所拥有的一切财产、收入、支出以及负债情况进行监控,如果该五人人委员会认为有任何危及到借款安全和利息本金正常偿还的人或者行为,那么该五人委员会将有权力采取任何必要的措施予以纠正。作为公债的最大单方面持有者,我方将有两名委员的委任权!” 听了周可成这番话,圆桌上其他人倒是也还罢了,津田宗达的脸色立刻黑了起来。如果周可成的这个提议得到通过,这个五人委员会就会成为堺的无冕之皇,而兰芳社就会成为堺的太上皇,毕竟一共才五票,兰芳社就有两票,而剩下三票背后的公债分别属于十多个豪商和无数个中小商人手中,周可成有一万种办法拉拢反对者,让自己的意见通过。 “周先生!您的这个要求有点过分了吧?”果然看出来周可成企图的也不止津田宗达一人,有人从圆桌旁站起身来:“五人委员会可以对堺港的一切财产、收入、支出以及负债情况干涉,而五人委员会里您要占据两席,这岂不是说整个堺港都要唯您马首是瞻了?” “角仓先生,我想您是误解在下的意思了!”周可成笑了笑:“我刚刚说过了,五人委员会的职权只限于相关于公债本息正常偿还的范围,在此之外的事情,五人委员会并无权力干涉。至于在下要求在五人委员会中拥有两席,那也是因为在一共二十五万贯的公债中,兰芳社购买了十万贯,正好占据五分之二的份额。诸位!”说到这里,周可成的目光转向圆桌上的其他人:“大家都是商人,想必都借钱给别人过,也向别人借过钱。这借钱有借钱的规矩,周某也不过是依照规矩行事而已。说到底,这桌子上拿钱出来的也不止周某一个吧?” 周可成这番话说的圆桌上人个个暗自点头,这些人多的出了一两万贯,少的也出了几千贯,说到底在公债这件事情上,周可成和他们是一条线上的蚂蚱,堺再怎么重要也及不上自己的腰包。即便有个把觉得有些不对的,也挡不住其他人的齐声叫好,于是周可成的第一个要求很快就通过了。 “第二个要求就是支付公债款项的方式!”周可成稍微停顿了一下:“诸位,我也知道在贵国主要使用的是大明的铜钱,但问题是谁也没有办法一下子拿出那么多铜钱来,所以我打算采取一种更好的办法!” “更好的办法?”中岛明延不解的问道:“周先生,您不是运了很多白银来吗?” “是的,我的确运来了很多白银!但是诸位有没有想过一个问题?”周可成高声道:“我们借给堺的款子不光是用来作为购买大批货物的,这些钱中的相当部分将用来支付士兵和工匠的薪金。换句话说,这些钱大部分将会被变成小额款项支出,你们觉得白银很合适吗?” 圆桌上众人纷纷点头,原来日本虽然是一个金银矿储量都十分丰富的国家,但实际上金银都只是在上层社会流通,在民间并不多见。正如周可成说的,假如用那些白银直接给士兵和工匠发薪水,就必须将银锭切成许多碎片,这样不但方便,而且还会出现大量的浪费。 “所以我打算并不直接使用银锭,而是用钱币!”周可成说到这里,从怀中取出一把钱币来,放在桌面上:“列位请看!” 桌上众人拿起钱币,细看起来,有人询问周可成这些钱币的币值,还有的放在手上掂量其重量,咬或者用其他办法估算其含银量,周可成一一作答。津田宗达突然问道:“周先生,你这铸钱上怕是赚头不少吧?” “扣掉人工,大概有个一成左右吧!”周可成笑了笑:“应该也算得上是良心了!” 津田宗达没有说话,以他的眼光自然能够看出周可成所说的不假,依照当时的行情赚个一成的钱息的确是很有良心得了,但对方那种咄咄逼人的态势还是让他的心中隐藏着一些不安。他想了想问道:“既然周先生你可以铸钱,那我们也可以了?” “当然可以!”周可成笑道:“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的道理我还是懂得,不过在下提醒列位一句,不是周某自吹自擂,这钱恐怕不是列位能够铸的出来的!咱们是一张桌子上的人,没有必要为了一点小事相互竞争,反倒伤了和气。” 津田宗达一愣,才又细心的观察起手中的银币来,只见上面条纹清晰,边沿有防止刮擦的边齿,几乎可以说是一副精美的工艺品,若是自己也铸钱的话,肯定远远不如对方,只怕很快就会被挤出市场。他也知道明国的手工匠人工艺远远超过日本,加上日本年年打仗,就算有好的匠人也把心思花在制造武器盔甲之上,又有谁有心思花在铸钱上。 周可成把话说到这里,桌上人也都明白了,也纷纷表示这第二条也允许了。周可成见自己的主要目的都已经达到,立即坐下来表示没有其他意见了。桌上其他人也纷纷起身提出自己的建议,经过一番讨价还价,到了日落天黑才起草了一份方案,这就是后世著名的《堺公债草案》。 兵营。 “起来,都给我滚起来!” 粗鲁的吼叫声将源平太从睡梦中惊醒,他下意识的抓住刀柄,然后才小心的睁开眼睛,这个好习惯至少已经三次救了他的性命。他看到一个体格结实的小个子在朝草棚里大声叫喊,同时用脚踢那些还睡眼惺忪的家伙们的屁股:“不许睡了,都起来,起来!” 第三百四十二章新兵 一个还没有完全睡醒的家伙看了看外面乌黑的天空,莫名其妙的问道:“天明明还没亮呀,为什么叫我们起来?” “这个蠢货要倒霉了!”源平太注意到了那个小个子脸上露出的凶光。果然他上前一步,一拳就打在抱怨者的腮帮子上,对被击倒在地的家伙吼道:“住口,你现在已经进了军营,不是泥腿子庄稼汉了,我让你睡你才许睡,我让你起来你就要起来,不然我就要用棍子打的你浑身都是伤,明白了吗?” 痛击和吼叫让草棚里的人都清醒了过来,他们驯服的走出草棚,看到外面已经站着两排士兵,夜风吹拂着火把,照得他们脸上忽明忽暗,宛若寺庙里的护法罗汉像,看上去分外狰狞可怖。 “这些不是日本人!”凭借天生的一对夜眼,源平太发现面前那些士兵的异常,几乎每个人的脸上都有刺青纹面,体型也比日本人要高大健壮,几乎每个人都比自己这边要高出半个头到一个头来,而且身上的甲胄形状制式也与各国大名完全不一样,这些奇怪的家伙是从哪里来的? “又是一群菜鸟,难道自己的宿命就是不断和菜鸟打交道?”羽茂高玄沮丧的看着面前乱哄哄的人群,他好不容易把那两百多人操练的稍微有点样子,昨天早上就得到了一个新的任命——操练这批新兵,而原有的那队士兵的指挥权则被移交给了周良仲。他也听说过这个人,淡路的渔民出身,因为追随周可成的时间比较早,又立下了不少功劳,已经混到了兰芳社的高层。而且传说这次在堺设立的公债五人委员会兰芳社的两席里,就有他的一个位子,着实让人眼红。 “他不过是个渔民,只不过追随大殿早一点。以我的才能,一定能够后来居上!”羽茂高玄一边给自己打气,一边看着眼前乱哄哄的人群,决定按照原先的计划,给这些菜鸟一个下马威。 “我从来没有见过像你们这样无可救药的废物!”羽茂高玄抬高了嗓门:“你们的手生来就只配去抓锄头柄,没资格拿剑和长枪,如果按照我的意思,就把你们全部踢到工地去挖土,那才是你们应该呆的地方!但是既然上头打算把你们训练成士兵,我也只好勉力一试。现在,让我看看你们的本事,看看哪些人应该去挖土,哪些人可以留下来,得到每个月两块银币的薪饷,免费的餐食、衣服和鞋子!” 也许大多数人此时还没有完全清醒,但银币、免费餐食、衣服和鞋子也立刻让他们清醒了过来。他们开始兴奋的交头接耳,谈论着那些好处。源平太心中却暗自冷笑,身为武士虽然要遵守信义,但那只是武士之间的事情,对待下位者有太多小手腕了。不过他打算先留下来看看到底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再说。 一捆木剑、钝头竹枪被丢在地上,新兵们被围成三个圆圈,分别较量相扑、剑术和枪术。而羽茂高玄则带着几个部下,冷冷的判官,选拔他认为有潜质的人。 木剑撞击的声音响彻空地。 源平太给自己套上皮革背心和鳞片铁甲,戴上头盔,熟悉的皮革制品臭味让他仿佛回到了在细川家军中的时候,他活动了一下手脚,发现腹部的伤口已经不太疼了。便举起右手的木剑,向对手做了个可以开始的手势。 对手是个大个子,足足高出源平太有一个头,已经打倒了对手的他将木剑举过头顶,大吼一声向源平太扑了上来,源平太举起木剑,用靠近剑柄的部分挡住了对手的劈砍,然后倾斜剑身,让对方的木剑无害的滑开,同时脚下使了个绊,失去重心的壮汉跌出去七八步,险些摔了个踉跄。源平太转守为攻,向前进逼,对手脚步不稳的向后退却,笨拙的举剑格挡。他刚刚举起剑,源平太就猛地挥舞木剑进攻下盘,砍中了他的膝盖,打得他脚步踉跄。大个子向下劈砍,肩膀上却又挨了一下,吃痛之下他挥剑侧劈,却被源平太拨开木剑,沉肩撞击小腹,重心不稳的他一屁股摔倒在地。源平太跟上砍中了他的手腕,这一击结束了战斗——大个子惨叫着丢下木剑,捂着手腕惨叫不止。 “够了!”羽茂高玄喝住了源平太的最后一击,他的目光冷冷的盯着胜利者。毫无疑问这是个老手,攻击有力、连贯而且有针对性,而且不把对手干掉决不罢休,这样的剑只有在战场上才能磨练出来:“你合格了,去那边休息吧!” 源平太向羽茂高玄鞠了一躬,放下木剑离开了。他听到脑后传来失败者的抱怨声:“这个混球,把我的手腕都要打断了!”嘴角浮现出一丝冷笑。 “如果这是战场,你已经被割断脚筋、砍断一只胳膊,和你的手腕了!”羽茂高玄冷笑着对地上的失败者说:“算你走运,不是在战场上遇到他。不过恭喜你,你也合格了,以后多在长枪上花点功夫!把这家伙扶下去,空开地方,下一个!” 源平太走到一旁,找了个松软的地方坐下,他的臂膀有些酸疼,腹部的旧伤也开始隐隐作痛起来。看来自己的身体因为伤和缺乏锻炼变得软弱了。他深吸了一口气,听着远处传来的厮杀声,心中不禁生出一股好奇——是谁花费了偌大的心力练兵呢? 河内高屋城。 大地已经被马蹄撕裂,饱满的稻穗被踩进泥土之中,插入泥土中的箭矢和长枪被鲜血灌溉之后,取代了她们。濒死的马匹在绝望的嘶鸣,伤员有的在呻吟,有的在向神佛祈祷。在战场的边缘,一些不祥的影子在晃动——这是战场周围的农民,等到天黑之后他们将穿梭于这片可怖的土地,搜索尸体,剥去衣裳和盔甲,拿走一切可以拿走的东西,当然战败者一方的脱逃者也是他们的目标。他们就好像非洲草原上的秃鹫,依靠腐尸生存。 第三百四十三章阴影 “河内一国总算是平定了!”三好义贤叹了口气:“只可惜还是让畠山高政逃回高屋城了!” “大殿!”松永长赖笑道:“畠山高政好不容易才把河内国人众联合起来,而这一战河内都已经大殿击败,那些国人众肯定不会继续站在畠山高政一边了,高屋城的落城也不过是时间的问题了!” “嗯!”三好义贤点了点头,目光转向自己的爱将:“长赖,这一战你击破敌军的右翼,可谓是立下了首功。等回到京都后,我会向将军要求任命你为河内守护的!” “多谢大殿恩赏!”松永长赖闻言大喜,赶忙跪下拜谢。 “不过近畿多国都有问题,我不可能继续在这高屋城下继续待下去。这里的围攻事情我就交给你了,明白了吗?” “明白!”松永长赖沉声道:“在下一定会拿下高屋城,献上畠山高政的首级的!” “好,好!”三好义贤满意的点了点头。 得到了三好义贤的允诺,松永长赖十分高兴。作为战国的武士,人生的最高理想也不过是成为一国一城之主,毕竟像织田信长那样才有两国之地就想着布武天下的实在是绝无仅有。而如今这个理想实现就在眼前,由不得松永长赖不兴奋。 “任六,取酒来!”松永长赖冲进帐篷,叫着小姓的名字:“拿最好的酒来!” “看来你今天真的很高兴呀,长赖!” “兄长,你怎么来了?”松永长赖回过头来,发现说话的不是自己的小姓,而是兄长松永久秀,不禁吃了一惊。松永久秀却不回答弟弟的问题,继续问道:“是因为将要成为河内守护的缘故吗?” “是呀!”虽然是松永久秀的弟弟,松永长赖却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勇将性格:“兄长你怎么这个样子,该不会是妒忌我了吧?” “妒忌?”松永久秀冷笑了一声:“你这个样子即将扑向蝉的螳螂又有什么区别?真是可笑极了!” “兄长的意思是有隐藏在后面的黄雀?”松永长赖问道:“这应该不是我们担心的事情吧?我们围攻高屋城,三好义贤大人不就是去对付黄雀了?” “如果三好家自身难保呢?如果公方殿下将三好义贤贬低为朝敌呢?如果四国、如果淡路遭到侵攻呢?你觉得会有什么后果?”松永久秀一连串般的问题让松永长赖一时间说不出话来,半响之后他苦笑道:“兄长您不觉得您想的太多了吗?我们不过是三好家的部将而已,如果像您这样,那我们什么都不用做了!” “你还不明白吗?从长庆大人被刺杀开始,就有一只黑手隐藏在幕后,操纵着这一切,义贤、畠山高政、我们还有近畿的所有人都是他手中的木偶罢了,按照他的意思跳跃,舞动,而到了最后,这只黑手将来到幕前,将一切——”说到这里,松永久秀右手横劈,做了个将一切扫空的动作。 “那您觉得这只黑手是谁?” “我一开始以为是公方殿下,后来又以为堺的商人或者远国的大名中的一个。但后来发现都不太像。所以我才这么害怕!” “那就是说这些人都不是你说的幕后黑手啦?”松永长赖露出了戏谑的表情:“那他什么时候会出现?” “摊牌的时候!”松永久秀冷声道:“义贤大人正在奋力平定近畿各地的局势,等到差不多了,他就会回到京都,要求公方殿下承认他的幕府管领代官职。别忘了到现在为止,幕府还一直都保持着暧昧,即没有任命另外一个人担任幕府管领代,也没有派人确认义贤大人继承长庆大人的官职。” “嗯,你的意思是那时候公方殿下会和三好家撕破脸?” “不一定会撕破脸,但是假如义贤大人得到了幕府的确认,那么三好家在近畿就安泰了,那位幕后黑手所做的一切岂不是都白费了?所以他一定会做点什么来阻止这一切的发生!” “呵呵呵!”松永长赖笑了起来:“兄长,你的想象力是不是太丰富了。你刚才说义贤大人稳定了近畿的局面之后回到京都的时候,那个幕后黑手就会做些什么。可那时候又有谁能阻挡三好家呢?那可是九国半的大军呀!” “你难道忘记长庆公是怎么死了的吗?”松永久秀冷笑道:“就在大街上,众人簇拥之下死于非命;还有安宅冬康大人,现在还在病榻上挣扎;如果有人在此之前告诉你这些,你也不会相信吧?” 松永长赖呆住了,半响之后方才点了点头:“也许你说的也有道理,那我应该怎么做?” “尽快拿下高屋城,取下畠山高政的首级,平定河内一国。而我——”松永久秀稍微停顿了一下,目光变得阴冷起来:“找到那只幕后黑手,然后将其一刀斩断!” 京都,二条御所。 “大殿!三好义贤赢得比我们想象的要快!”朽木藤纲说:“七天前三好军在河内正觉寺击败了畠山高政与国人众的联军,畠山高政败逃高屋城,三好义贤留下部将松永长赖兄弟围城,自己率军进入大和国。” “嗯!”足利义辉叹了口气:“看来河内一国距离被三好平定已经不远了,大和国那应该是筒井氏的地盘吧,能够把希望寄托在他们的身上吗?” “恐怕不行!”朽木藤纲摇了摇头:“筒井氏的家督筒井顺昭去年突然亡故,而继承他家督之位的筒井顺庆只有三岁,这个年纪恐怕无法让家臣为筒井家拼死奋战了!” 第三百四十四章兴福寺 “哎,难道就没有别的办法了吗?”足利义辉失望的叹了口气,对于他来说,三好家在近畿拖延的时间越长,他在京都周边整合实力的余裕就越多。最好是拖到来年的十一月,为了不误农时,至少要等到来年的四月份才能重新开战,那他就有接近半年时间了。 “大殿,如果一定要说的话,就只有请兴福寺出面了!” “兴福寺?” “没错!”朽木藤纲微微一笑,低声解释了起来:原来这兴福寺乃是日本法相宗的大本山,早在天智天皇八年(公元669年),藤原氏的始祖藤原中臣镰足的正妻镜王女在于山城山阶村陶原(今京都市山科区东野之地)建立山阶寺,安置了丈六释迦摩尼像,而这就是兴福寺的前身。天武天皇元年(672年)又迁徙到了大和高市郡厩乡。此寺随着藤原氏的兴盛而兴盛,平安时期兼管藤原氏家神的春日神社,威势更盛,拥有大批庄园和僧兵。而筒井氏就是从兴福寺的僧兵发家的,虽然兴福寺已经败落了,庄园也被僧兵们侵夺去了不少,但依然是筒井氏等大和国地方势力的精神支柱,如果兴福寺肯出面,整合大和国各方势力应该不是问题。 “嗯!”足利义辉听完了朽木藤纲这一番解释,点了点头,他脑海中突然闪过一个念头:“兴福寺,对了,那天夜里我在罗生门下遇到的砍伤恶源太的僧人惠安不就是兴福寺的吗?还真是巧呀!” “是呀!一切都是缘分呀!”朽木藤纲笑了起来。 “那就派他去吧!”足利义辉笑道:“就让筒井顺庆为大和守护,兴福寺统合大和国的国人众,与三好家好好周旋一番吧!” 堺,鲲鹏号。 “真的难以想象!”勘兵卫看着下层甲板上两舷那一门门大炮,露出不敢相信的神色:“这条船上居然有这么多火炮!” “是吗?”周可成笑道:“这是鲲鹏号,是同一级别船中最早建成的!” “最早建成的?”勘兵卫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您的意思是说像这样的巨舰您拥有不止一条?” “当然!”周可成笑道:“您不会以为整个兰芳社只有一条这种三层甲板战船吧?我告诉您吧,鲲鹏号是同级别里最早的,也是最小的一条,其他的同级别战舰都比鲲鹏号更大,装载的火炮也更多!” 勘兵卫顿时哑然,几分钟后他低声问道:“请问像这样的船,兰芳社一共有多少条?” 周可成笑了笑,没有说话,当勘兵卫以为对方不会给自己答案时,他听见周可成用很轻微的声音说:“有多少条我也记不清了,不过有一点我可以确定,假如明天早上一场风暴席卷而来,将我所有的船送进海底,最多半年之后我就又能造出两倍于此的船来,你明白我的意思了吗?” 勘兵卫冷哼了一声,没有说话,但脸上俨然写着“吹牛皮”三字。 “你不相信?摄津江口一战之前,你也不信淡路水军会那么容易被摧毁吧?” 勘兵卫脸色微变,周可成这次说中了他的心事,不光是摄津江口的那一战,还有京都刺杀三好长庆都是他事前觉得完全没有可能却又发生在自己眼前的,这都让他旧有的自信心变得动摇起来。 “周先生,那天在船上我已经清楚你有多么强大了!”勘兵卫低声道。 “不,你不清楚!”周可成的神情变得严肃起来:“你看到的只是表象,而没有看到背后的东西。是的,我并没有显赫的官职,没有高贵的血统,在我头顶上也没有闪耀着让人尊崇和敬畏的神圣光环。在兰芳社里、工匠、商人、武士、诗人、僧侣都不过是拿薪酬的雇员。在上级和下级之间,也不存在数百年、乃至千年来沉淀下来的上下关系,只有裸的金钱和利害关系。但是你应该发现了,在兰芳社,哪怕是卑贱到连自己的姓都没有的农民,也能够迸发出巨大的力量,取得让人惊叹的成就,这才是真正的力量所在!” “真正的力量所在?”勘兵卫疑惑的重复了一遍周可成方才说的话,从他这些天来的耳闻目睹来看,周可成方才说的话虽然不无夸张之处,但多半属实,确实兰芳社的成员无论原本出身如何,从事什么工作,都表现出一种十分惊人的积极性,而这种积极性在当时的日本农民身上是很难看得到的。自从应仁之乱以来的战乱虽然已经摧毁了日本旧有的社会秩序,下克上成为风潮,但横亘在武士与平民之间的那条鸿沟却依旧存在。对于占人口绝大多数的农民来说,这场已经持续百年的内战根本没有任何意义。在平时他们总是表现的迟钝、消极、狡猾,隐藏收获、逃避军役;而战争爆发之后他们就杀死战败一方的武士,以获得财富和武器。结果武士们不得不以极为野蛮的方式才能迫使农民们服从,(烧掉村子,大屠杀),而这种对人力资源的野蛮运用又是以极度的怠惰作为补充的,其结果就是生产效率极度的低下。 “现在你还不清楚,但总有一天你总会明白的!”周可成笑道:“大名,公方,管领,他们虽然现在还很强大,但未来不是属于他们的。未来属于那些能够更有效率的组织生产的人,你可以慢慢观察,然后自己得出结论!” 勘兵卫用他那双略带狭长的眼睛打量着周可成,虽然他听不太懂对方话语里的一些词汇,但有一点是可以确定的——周可成并没有骗自己,至少在说这些话的时候没有,他是真心实意的相信自己说的这些话的。多年的经历让他已经知道如何分辨谎言与真话。 第三百四十五章探查 “说实话吧,你希望我做什么?” “我希望你把眼光放远一点!”周可成拍了拍勘兵卫的肩膀:“公方殿下让你来做这个堺代官,肯定是对你有所期望的,但是怎么做才是对自己、对堺、对公方殿下、对近畿的百姓最有利呢?我希望你能够认认真真的考虑,考虑清楚之后再做!”说到这里,周可成抬高嗓门对不远处的莫娜喊道:“莫娜,告诉厨子,中午我要吃铁板煎龙虾,还有鳗鱼馅饼,龙虾要七成熟,撒胡椒粉和清酱油;鳗鱼馅饼外皮烤脆点!” “是,大人!” “如何?”周可成转过头对勘兵卫笑道:“待会留下来一起吃吧?我厨子的手艺还是不错的!” “多谢,大人!”勘兵卫低下头,心头百味杂陈。 大明,柘林镇(位于今天上海奉贤区)。 船划破水面,缓慢的驶向沙洲。波纹沿着水面散开,形成一圈圈同心环,小船围在当中。 “里面二位老爷,请把口鼻蒙上!”船夫低声道:“接下来味道不太好!” “唐兄!”项高从袖中取出两块布帕,递给一块,只见对面那人四十多岁,若说他是个寻常人呢?却是方巾长衫;若说他是个士子,他身上的那件长衫却是单麻的,而且体型魁梧,目光如电,腰直背挺,看上去有些不伦不类。他接过项高的布帕,蒙上口鼻,这时外面传来一阵恶臭,哪怕是布帕也遮挡不住。透过窗口向外看去,水面上到处都是肿胀的浮尸,散发出让人作呕的气味,就好像一块块木头。船夫不得不用竹篙将其一一推开,以免撞到船上。 “哎,三日前官军攻打倭寇,反被徐海大败,死伤千余人。今日一见,只怕这死伤之数还远不止千人呀!”项高看着水面上的浮尸,不由得摇头叹道。 “嗯!”那麻衣老者目光扫过水面:“张经分三路进兵,先胜后败,水面上都有这么多浮尸,只怕真正损失的应该有三千余人了!”说到这里,他稍微停顿了一下问道:“项公,张经也是久经戎行的宿将了,他手下的狼兵又素称敢战,两浙的兵将加起来也有数万人,为何会败的这么惨?” “坏就坏在两浙的兵上了!”项高叹了口气:“张大人得知徐海占据柘林镇,四出抢掠只有,就干脆率领大军前来,以狼兵为前锋,且战且进。一开始狼兵还接连取胜,颇有斩获。诸军看了觉得轻易,就不听节制,争先上前去抢功劳,反倒冲乱了狼兵的阵型给了倭贼机会。其他两路我是不清楚,张大人那一路若非瓦氏夫人率领部曲死战断后,只怕损失会更大!” “骄兵必败,古人诚不我欺!”那麻衣老者冷哼了一声:“如此看来,这徐海还识得几分兵法,倒是不可以寻常之辈视之!” “是呀!”项高叹了口气:“倭寇中就以他和汪直二人实力最强,倒是汪直在沥港之后只是与当地百姓贸易,倒是不曾做出什么犯禁之事。唯有这徐海直入大江,四出抢掠,诸寇之中,唯以此人为害最剧!”说到这里他叹了口气:“我原先请张大人以招安通商相诱,借汪直之力,以贼杀贼,剿灭徐海。可惜呀——” “这也怪不了张大人!”麻衣老者叹了口气:“招安通商的事情只有朝廷才能够定夺,不是他一个外臣能够置喙的。” “是呀!”项高叹了口气:“所以我这次请唐兄你来看看,毕竟若论射学枪法、山川地志、兵法战阵,大明能及得上你的也不多了!” “项公谬赞了!”那麻衣老者笑道:“乡梓受难,持干戈卫之,这本是顺之分内之事!”原来这麻衣老者乃是当时的一个奇人,姓唐名顺之,常州人氏。二十出头便考中了进士,还得到了当时的主考官礼部尚书兼文渊阁大学士张璁的赏识,准备提拔他去翰林院。却不想唐顺之却婉言拒绝了座师的推荐,去了兵部,于是便惹恼了张璁。因为这个原因他的仕途颇为不顺,三十出头就被削籍免官回了老家常州。他回乡之后并没有消沉,而是把精力花在射学算学、天文律历、山川地志、兵法战阵等当时人认为的杂学之上。尤其是在枪法、射术、兵法之上颇有造诣。为了磨砺自己的身心,唐顺之过着苦行僧一般的生活:冬天不生火炉;夏天不搧扇子;出门不坐轿子;床上不铺两层床垫;一年只做一件麻衣。张经遭遇此败之后,项高便想到了自己这位老友,请他来看看徐海的情况来。 “咦!”船舱外突然传出船夫的惊叫声:“这倒是奇了,怎么太阳在北边落坡了?” 唐顺之出得舱来,向北边望去,果然发现傍晚的天边有一片红光。他站起身来,飞身一跃便抓住了桅杆,三下两下就爬了上去,旋即落了下来,脸色已经变得颇为难看:“那是火,是着火了!” “哎呀,是王家集市,肯定又是倭寇干的,这些杀千刀的!”船夫骂道,旋即笑道:“小人看老爷您这打扮还以为是个读书人,想不到您这把年纪还有这么俊的身手!” “读书人又如何了?”唐顺之冷笑了一声:“莫非读书人就一定要四体不勤五谷不分?手足无力,筋骨酥软才对?” “这个——”船夫被唐顺之这一连串的问题问的哑口无言。唐顺之冷哼了一声,对才从船舱出来的项高恨声道:“贼人如此猖獗,实乃我大明之耻!” 项高没有说话,一旁的船夫舔舔手指头,伸到空中:“照现在的风头,应该会把火吹离咱们这边,不过还是要小心一点,免得风向变了!” 第三百四十六章交锋 他们没法不注意,天色渐暗,火光却越来越盛,到最后,仿佛整个北方都在燃烧。他们时不时闻到烟味,然而风向一直没有变化,火势始终没有逼近,当第二天天明,大火已经熄灭,而那天晚上没有一个人睡好了。 恰近正午时分,船抵达了王家集的废墟,周围都是一片焦土,房舍只剩下焦黑残躯,被烧焦或者遭到屠杀的尸体遍布各处,上面盖满了争食的乌鸦,仿佛游动的毛毯。人们一靠近这些鸟儿便振翅飞起,嘎嘎怒叫。浓烟依旧从远处的村落冒出,从这里看去,村子围绕着栅栏和壕沟,但事实证明根本不够。 “还要继续向前吗?”船夫低声问道。 “要!”唐顺之的声音显得空洞,项高回过头,发现自己这位老友已经握紧双拳,肩膀轻轻颤抖。 船只继续前行,但船上的人都变得一言不发。仿佛刚刚看到的一切把他们的舌头变成石头了。 第三天的下午,船停泊在一个河汊旁,可以看到在河汊的尽头,有一角房屋,唐顺之上了岸,走了不到一百步,就能看到一件木屋,屋子外面对着整齐的木柴,然后又看到河边木架上晾晒的渔网,还有一个高脚屋,却空空荡荡没有一个人。他们穿过片片菜地,阳光照耀下,田里的水稻被稻穗压弯了腰,但却无人前来收割、最后一个村落映入眼帘,一间间茅屋散落在道路两旁,还有一栋青瓦白墙的宗祠,西边的小丘下有一排瓦房,应该是村里的粮户的……但全村空无一人。 “情况不妙!”唐顺之皱紧了眉头:“项公,你和船夫先回船上吧,我要进去瞧瞧!” “一起回去吧,我们到这里已经够了!”项高也感觉到了危险的存在,这里的村民都去哪里了,为什么他们要丢下已有的一切,他们究竟是被什么吓跑的。 “连一根倭寇的毛都没有看到就给吓回去了?那我唐顺之练了二十年的武艺岂不是白练了?那些江湖上的朋友还不笑死?”唐顺之将长衫的下摆撩起,扎在腰带上,捡起一根长竹篙笑道:“项公你放心,有这根竹篙在手,便是十多名倭贼也近不得身!” 项高刚想劝说几句,突然啪得一声响,吓得那船夫转身就要跑,却被唐顺之伸手抓住,低声道:“是风吹动窗板了!” 那船夫松了口气,刚想向唐顺之拜谢,却看到唐顺之脸色微变,低声道:“有人过来了,你们两个先退!” “有人?”项高一愣,这时一阵微风吹来,他听见哇啦哇啦的说话声,脸色立刻变得惨白:“是倭寇!” “嗯!你们两个先躲起来!”唐顺之看了看左右,敏捷的躲到路旁的一个草堆后,项高与船夫也赶忙躲到了另外一边。声音越来越大,从道路的尽头走过来四个赤足短衫的倭寇,背着粮食口袋,还驱赶着几只羊,一群鸭子,看来是出来搜索补给的小股倭寇。 这四个倭寇赶着鸭子和羊,遇到房屋就进去搜索,寻找值钱的东西。唐顺之眼见的三人进了屋子,只留下一人在外面看着收获,深吸了一口气,从草堆后面窜了出来,手中竹篙一点,便已经刺穿了那倭寇的咽喉,手腕一抖,篙尖便已经从咽喉中拔了出来,鲜血立刻喷出,溅了一地。 唐顺之走到尸体旁,捡起长刀,将尸体拖到一边,然后躲在房屋门旁,捡起两块碎土向鸭群丢去。受惊的鸭子呱呱乱叫,四处乱跑。屋里的倭寇听见动静,探出头来,看到看守的人不见了,还以为是那厮丢下收获不管,去旁边的屋子发私财去了,不由得大怒。冲出门来便要与其算账,却只觉得后心一痛,却是被唐顺之一刀从背心刺入,扑地便倒。 唐顺之杀了两人,心气更壮。挺刀而入,当面碰到两个提着大包小包的倭寇,前面倭寇眼见得唐顺之刀带血,如何不知道来得是对头,丢下包裹便要与其放对,却被一刀斜劈,割断了喉咙,他伸手捂住喉咙,鲜血却从指缝间涌了出来。唐顺之一脚将尸体踢开,准备去收拾最后一个,却不想最后那个双膝一软,已经跪在地上,连连磕头喊道:“爷爷饶命,爷爷饶命!”说的却是汉语。 “你是倭人还是大明人氏?”唐顺之低声喝道。 “小人是大明人氏!”跪在地上那厮连连磕头:“爷爷饶命,爷爷饶命呀!” “你是大明人氏,为何却做这般打扮?” 跪地那人见唐顺之脸色发青,如何不知道对方杀意更盛,连忙道:“小人是歙州人,被倭贼掳了去,才做这般打扮的。而且小人在倭寇中,也未曾杀过一人呀!” “认贼作父,尤为可恨!”唐顺之怒骂道,举刀便要将其斩杀,却被项高从背后扯住了:“唐兄,这厮知晓贼中形势,对我等有用,先留他一条狗命!” 唐顺之冷哼了一声,找了根绳子将地上倭寇捆的如粽子一般,带回船上,掉头返回常州,交给官军不提。 南京。 房间很暗,但透过窗户的缝隙,一道道金黄色的阳光照射进来。香二娘慵懒的睁开双眼,伸出手拨弄了两下榻旁猫儿的下巴。猫儿叫了一声,敏捷的跳到地上,踏着花纹繁复、柔软如同新春草地的波斯地毯,跳上窗台,向外面望去。 行院中人的时钟与猫儿很相似,每天深夜才入眠,接近中午才起床,然后吃午饭,下午是处理邀月和与亲密朋友们说闲话小憩的时间,而到了日落西垂,这里的人们一天的生活才真正开始,高士、美人、金钱、美酒、佳肴等等整个南中国一切最美好的东西将汇集在这条狭长的街道两侧,酿成一杯欢乐的酒。 第三百四十七章邀请 香二娘正犹豫着是现在就起床去院子里溜一圈还是再躺一会儿,猫儿从窗台跳了下来,回到卧榻旁,轻轻的舔着她的手指头。她噗嗤一笑,正要伸手爱抚自己的宠物,门外传来了轻轻的敲门声。这个美丽的女人的眉头一下子皱起来了。 “什么事?” “妈妈让我送几张帖子来,都是今晚请姑娘去的,具体选哪一个还请姑娘自己定夺!”门外传来了丫鬟的声音。 作为南京秦淮河畔的顶级名妓,香二娘是极为繁忙的,愿意为她一掷千金以求一笑的富商大贾可以从旧院的这一头派到那一头。俗话说鸨儿爱钞,姐儿爱俏。但是肯为香二娘出银子的有钱人实在是太多了,反正谁都有钱,那成不成的了就要看香二娘乐意不乐意了。香二娘翻了个身,坐起身来将猫儿抱在怀里,冷声道:“都拿进来吧!” “是,姑娘!”丫鬟应了一声,推门进来,手里捧着一只托盘,上面放着七八张帖子,想必便是今晚邀请香二娘出场的。香二娘从床旁的小几上拿了一小块香酥鱼,掰了一半喂给猫儿,一半放进自己口中,一边细嚼一边说:“都有哪些人?你念给我听吧?” “是,姑娘!”丫鬟拿起第一份帖子念道:“第一份是刘瑜刘大人的,说是有京中的贵人前来,请姑娘您去府上一趟!” “刘瑜,是诚意伯?”香二娘皱了皱眉头,低声问道。 “正是!”丫鬟点了点头,原来这刘瑜乃是大明开国功臣刘基的九世孙,刘基开国后被朱元璋封为诚意伯,但其后代在几代后就因为各种原因失去了封爵,直到嘉靖十年刑部郎中李瑜上书天子,称刘基在开国时有建策立业之大功,在军中有子房之称。太祖亦铁券丹书,誓言世禄,当封其子孙,以彰刘基之功,朝廷之厚泽。因此嘉靖便让刘基配享太庙,准刘瑜袭诚意伯之爵位,并准其世袭。 “你替我回了吧!” “姑娘,这可是诚意伯的帖子呀!”丫鬟吃了一惊,这诚意伯虽然未曾当什么显要的官职,但不管怎么说也是开国的伯爵,大明的勋贵,身份高出香二娘何止十七八层,他的帖子岂是能随便回绝的? “小丫头片子,你懂得什么!”香二娘冷笑了一声,这丫鬟是她屋里的人,心腹里的心腹,她今日心情也不错,便索性多说了两句:“我问你,这位诚意伯眼下管的是什么差使?” “听说是管江防的事儿!” “照呀!你想想现在是什么时候?倭寇都打到长江口了,距离南京留都也就是两三日的水程。城外的巡船水寨都立起了烽火台,这个节骨眼上这位刘大人一不去巡查哨所水寨;二不去训练士卒,反倒把我叫去府上。你说要是让那些御史老爷知道了,一本奏上去,会有什么后果?” “这个——”那丫鬟脸色大变,明代御史老爷风闻奏事的特权可是从上到下都闻风丧胆,不要说刘瑜一个区区刚刚补上世爵的诚意伯,就算是当今天子遇上了都有些头疼。在倭寇大举入侵,东南板荡的节骨眼上,要是被御史捅上一刀,丢了世爵事小,被论罪入狱都不是不可能。像香二娘这种无权无势的妓女被扯进这种事情就更惨了,稍微擦点边就是伤筋动骨。 “姑娘说的也有道理,不过那我怎么回话呢?” “实话实说就是了,你就说倭寇肆虐,东南板荡,大人执掌东南兵符,妾身前往府上,只恐人言可畏。待到倭寇退后,妾身自当亲至府上歌舞以娱大人,为今日之事赔罪!” “是!”丫鬟将香二娘的话记在心里,拿起托盘上的帖子一一念了起来,这些帖子要么是东南的名绅显宦,要么是巨商大贾,无一是寻常人物,但香二娘却双手不离膝盖上的那种猫儿,只是不住的逗弄猫儿,浑似根本没有听到那些名字一般。丫鬟想起进门前老鸨的叮嘱,心中暗自叫苦,却又不敢催促。眼见得只剩下最后一份了,咬了咬牙念道:“姑娘,这是最后一份了,是新安会馆办的堂会。” “新安会馆的堂会?”香二娘打了个哈切,脸上满是鄙夷之色:“一群浑身铜臭的酸子(新安是著名的徽商发源地,当地人以儒商而闻名)!” “姑娘!”那丫鬟一听急了,正要出言恳求,香二娘却笑道:“也罢,就去这一家吧?反正都是些无趣的家伙,好歹那些商贾还有几分生人气!要不然妈妈那边又要为难你了吧?” “多谢姑娘,多谢姑娘!”丫鬟闻言大喜,赶忙连声称谢。扶着香二娘坐到镜子前,一边替其梳妆打扮,一边笑道:“姑娘你有所不知,这次那新安会馆请姑娘您去可是出了大价钱呀!” “大价钱?”香二娘被勾起了兴致,问道:“多少?” “妈妈说了,两百两雪花库平银子一文也不能少!”丫鬟看了看左右无人,压低声音道:“除此之外,还给妈妈一匹上好的湖丝水绢,听人说市面上根本买不到的,都是直接送到北京宫里面的!妈妈喜得不得了呢!” “哦?这群新安佬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大方了?”香二娘笑道:“肯定今晚有什么重要人物,你去和妈妈说一声,若是没有一副头面,我今晚就不去了。” “哎!”丫鬟应了一声,笑道:“姑娘放心,左右也是别人出钱,妈妈这次肯定答应!” 香二娘矜持的笑了笑,偏过头去,看着镜子里自己的影子——一个多么俏丽的人儿呀! 新安会馆。 “吴少爷,请随小人从这边走!” 第三百四十八章赴宴 “不敢!”吴伯仁向前面这位中年人拱了拱手,眼前的建筑物青砖勾缝,涂了几层黑漆的大门亮可鉴人,鎏金牌匾挂在大门上,依稀可以看到门后层层叠叠不知道有多少重院落。两个青衣奴仆站在门口,向自己躬身行礼,透着一股子富贵熏人的气度。 “久闻这新安乃是徽商的发源之地,富可敌国,今日一看,果然名不虚传!”吴伯仁心中暗想,跟着那引路人往里走去。他几个月离开家乡来到江南,沿着绍兴、杭州、苏州、南京一路前来,每到一地便向当地士林先辈登门求教,切磋学问,顺便将自己刚刚印出来的《海上荡寇志》赠予。正好当时江南深受倭寇之苦,上至官府、下至草民都想着如何才能平贼御倭。而吴伯仁这《海上荡寇志》正好卡到这个关节上了,顿时在士林中声名鹊起。等到他到了南京,留都士林早已得知南京来了一位文武双全,胆大如斗,智谋过人,借蛮兵夷船荡平巨寇曾一本的吴伯仁吴公子。他再也用不着投了名刺之后,在寓所苦苦等候回音了。哪怕是第一等的名士,听到吴伯仁这三个字,要么是立刻出门相迎,要么是登门拜访,绝无将其视为晚辈后生的。吴伯仁也知道自己这份名声从何而来,这些日子里每日早起便在后院里跟着那倭人武士苦练剑术,倒也小有所成,出门在外也将那日向国光挂在腰间,让那武士紧随其后,看到的江南士人无不称羡不已,有好事的已经编出许多话来,倒是让吴伯仁心中暗自窃喜。 “吴公子,请楼上坐!”引路的汉子伸手延请。吴伯仁微微一笑,对那随行的武士道:“平佐,你就在这里等候!” “哈依!”那武士应了一声,便屈膝跪下,腰间双刀放在一旁,双目微闭。引路汉子见状十分惊讶,吴伯仁微微一笑:“无妨,我这随从乃是个倭人,那边的习俗就是如此,主人进屋,仆人便在门口侍奉你只当他是个石像,无需管他,待会送些饭菜过来就是了!” 显然那引路汉子已经听闻过吴伯仁的事情,笑道:“这个好说,我待会吩咐一声就是了!” “有劳了!”吴伯仁点了点头,上得楼来,只见圆桌旁着十多张凳子,已经有六七张上坐了人,正说着闲话。看到自己上楼来,目光一下子聚集了过来。吴伯仁微微一笑,双手抱拳做了个团揖,笑道:“在下泉州吴伯仁,见过诸位了!” “吴公子到了呀!”一个身着绯色罗袍的老者站起身来,笑道:“老朽姓刘,便是这会馆的会首,公子请先坐,稍待片刻!” “多谢!”吴伯仁唱了个肥喏,随便找了个圆凳坐下,他感觉到自己正在被某个人注视,下意识的转过头去看到方才说话的绯袍老者旁边的一人正看着自己,那人约莫四十,双目有神,须发乌黑,皮肤白皙,颔下微须,是个少见的美男子,看到吴伯仁目光转过来,便向其微微一笑,偏过头去,与那老者说起话来。 “此人应该与这会首关系匪浅!”吴伯仁心中暗想,这时楼下又上来几个人,衣着打扮各不相同,不过都气度不凡,显然非富即贵,那会首招呼其分别坐下。 又过了约莫半盏茶功夫,已经不再有人上来。那会首站起身来道:“诸位,今日是朔望日,老朽请诸位来,吃一杯水酒,叙叙乡情,听听曲儿。诸位卖老朽一个薄面,拔冗前来,这里先谢过了。” “不敢!”众人纷纷起身还礼,那会首笑了笑:“今日高朋满座,老朽就不多说了,来人,请香二娘上来!” “是,老爷!”楼下应了一声,片刻后吴伯仁便看到一个柔美的女子抱着琵琶上得楼来,向众人屈膝行礼,便在窗旁坐下,咿咿呀呀的弹唱起来。婢女们也送上酒肴,众人一边吃酒,一边听那香二娘的弹唱,说着闲话,很快屋内的气氛便热络起来。 可能是桌上人都是新安人的缘故,他们之间交谈用的多半是当地的土话,吴伯仁听不太懂,插不进口去,只能低头喝酒吃菜,不免有些无聊。这时旁边有人问道:“在下姓胡,字汝贞,斗胆问一句,您便是写出《海上荡寇记》的吴伯仁吴公子吗?” 吴伯仁转过头来,看到说话的却是先前坐在会首旁的俊美中年男子,赶忙还礼道:“公子不敢当,小生正是吴伯仁,那《海上荡寇记》正是小生所书!” “哦!”那俊美男子笑道:“我听人说公子练得一身好剑术,在平曾一本时曾经手刃十余倭寇,这腰间宝刀便是由此而来,不知是真是假?” “汝贞先生说笑了!”吴伯仁也耳闻过一些关于自己的流言,知道里面荒谬离奇之处几乎不下于小时候看过的《唐传奇》,不禁有点脸红:“平曾一本之事在下确是亲身经历,但并无与贼寇交手过,更不要说手刃贼人了。!” “原来如此!那吴公子这腰间宝刀、还有楼下那倭人护卫从何而来呢?” “都是周先生所赠!”吴伯仁答道:“当时两军相交,贼人登船而攻,矢如雨下,白刃相交,凶险万分,周先生便解下腰间宝刀与我护身。击破贼人之后,周先生便将此刀相赠,以为留念,从手下倭人武士中挑选精于剑术之人,让其跟随我,一来护卫,而来我也能向其学习一二!” “原来如此!”胡姓男子点了点头:“那可否借在下一观?” 吴伯仁与这胡姓男子交谈几句,感觉到对方言语虽然谦和有礼,但其中却包含着一种不容抗拒的力量,心知其平日里定然是发号施令惯了的,才会这般,很可能今晚这次堂会幕后的主人便是他。 ” 第三百四十九章切落 吴伯仁赶忙解下那日向国光,双手奉上。那胡姓男子接过刀来,掂量了两下,拔出刀来,烛光照在刀刃上,折射之光夺人双眼,不由得赞道:“果然是千金不易的宝刀,吴公子,那位周先生好生慷慨,当世孟尝也不过如此了!” “呵呵!”吴伯仁笑道:“周先生当时说这刀便是我的润笔,千载之后,他也能因为此书而不朽矣!” “好气魄,好见识!”胡姓男子闻言双目一亮:“这位周先生是何等人,能有这般见识?” “其实这刀也有一个来历!”吴伯仁便将周可成帮助倭人酋邦王子复国,获得宝刀相赠之事从头到尾讲述了一遍,那胡姓男子听得津津有味,最后笑道:“这么说来,那位周先生当真是天下少有的奇男子,吴公子能够遇上他,也是上世的缘分。”说到这里,他脸色一整:“吴公子,我有一个不情之请,还请应允!” “胡先生请讲!” “你方才说楼下那名倭人善使长剑。我久闻倭人剑术凶狠,当者披靡,我大明王师屡败于此,却未曾亲眼目睹,可否请贵仆演练一二,让我等开开眼界?” “任凭胡先生差遣!”吴伯仁已经猜出了几分此人的身份,不敢怠慢,立刻让人叫倭人随从上来,对其吩咐道:“平佐,这几位大人想要看你的剑术,你挑精要的演练几式给他们看看!” “哈依!”那武士应了一声,站到一旁,奴仆们赶忙将楼上座椅挪开,空出一块三四丈见方的空地来。那武士双足前后展开,拔刀举过头顶,固然大喝一声,一个跳步上前一刀斩落,然后收刀入鞘,向吴伯仁鞠了一躬,站到一旁去了。围观众人本以为会看出不少花样来,不想这么两下就结束了,不禁有些失望。 “吴公子!”那会首皱着眉头问道:“难道这就是倭人剑术中的精要?” “不错,这是一刀流的切落,算得上是倭国剑术中的精髓了!”吴伯仁笑道。 “可,可是我看就是一刀当头砍下,也看不出什么躲闪花样来呀,这,这倭国的剑术好像也没有什么厉害吧?”会首问道,这个问题倒是说出了众人的心声,不少人纷纷点头应和,就连那胡姓男子也微微点头。 “依老夫看,所谓的切落应该是说同时拨开敌人的兵刃和斩杀对手吧?”这时有人插口道,吴伯仁转过头去,看到一个麻衣老者坐在对面,正目光炯炯的看着自己,赶忙笑道:“这位老丈,在下泉州吴伯仁,不知上下如何称呼?” “苏州唐顺之!” “原来是唐先生!”虽然不知道是什么人,但明明不是新安人,能够坐在这里必然有其原因,而且方才满桌的人恐怕只有他一个看出门道来了:“唐先生说的不错,以在下所见,这倭人的剑术精髓简而言之,就是以攻代守!” “如何说?”那胡姓男子问道。 “请替我取两支竹棍来!”吴伯仁吩咐了一声:“请让我与手下为诸位演示一番!” “快,替吴公子取两支竹棍来,快!”会首赶忙吩咐,不一会儿家仆便送了两根竹棍上来,吴伯仁拔刀修整的如倭刀一般长短,拿了一根给平佐,吩咐了两句。两人相对而立,各自举刀过头顶,吴伯仁一边演示一边解说道:“诸位,这倭刀乃是双手刀,好处就是力大势猛,快如闪电,坏处就是没有办法持盾牌保护自己。而战阵之上,相对而立,全力出手,谁先斩杀对手,谁就能取胜。而人身体之要害,便是从顶门到下阴的中轴线上,而且两人对立,中轴线之间的距离最短,对方无论如何攻来,只需当面一刀斩落,就能先斩杀对手。” 胡姓男子问道:“那若是对方也是这般当面一刀斩来呢?” 吴伯仁微微一笑:“胡先生请看!”说罢他向对面的平佐喝了一声,双方皆是当面一刀斩落,但是这次速度却是慢了很多,桌上众人看的清楚,两根竹棍在空中相碰,那平佐的竹棍被碰开中线,擦着吴伯仁的右肩膀滑落,而吴伯仁的竹棍却依旧沿着中线落下,正好斩在对方脖子上,若是他手中的是钢刀而非竹棍,已经是一刀毙命。 “好一个一刀流,好一个切落!”唐顺之最先看出门道来,不由得摇头叹道:“无论是什么过来,都是一刀斩下。” 那胡姓男子问道:“可,可是我看吴公子方才也是颇为凶险,贵仆那一刀若是偏过来少许,就是两败俱伤了,为何不闪避?” “不能避,避了就是死!”不等吴伯仁开口回答,唐顺之接口道:“这倭人剑术的精髓就是抢中线,强者生,弱者死,当者立判,绝对没有含糊的。你若是有了避让的心思,手上肯定会慢上一点,只要中线被夺了去,只会死的更快。人躲得再快,难道有手腕快不成?投之亡地然后存,陷之死地然后生,创出这剑术的倭人也是大智大慧之人,其剑术与兵法暗合呀!” “原来如此!”那胡姓男子也明白了过来:“难怪兵将都说倭人剑术招数不多,但却十分凛冽,当者必死,难以抵挡。” “杀人的招数又何须多呢?”唐顺之冷笑了一声:“天下武功,唯快不破,就这么几个招数,那些倭人肯定是日夜习练,出手时早已练得精熟无比,战场上迎头一刀斩下,等你反应过来,早就身首异处了!” 胡姓男子听到这里,上下打量起唐顺之来,笑道:“唐先生,若是按你这般说,这倭人剑术如此凛冽,莫非当世无敌了?” 第三百五十章试剑 “那倒也未必!”唐顺之摇了摇头:“世间万物,有生有克,岂有无敌的?只不过看着倭人剑术如此精炼,想必也是不知道多少聪明才智之士苦心思索而成,即便有破绽,也不是我等能够空想出来的!”说到这里,他转过身向吴伯仁道:“吴公子,在下有个不情之请,想要与贵仆较量几番,亲身体会这倭人剑术的精妙之处,寻其破绽,不知可否应允?” “这个好说!”吴伯仁笑道,转过身向平佐吩咐了几句。会首赶忙吩咐手下将楼下的院子清空了,众人一同下得楼来,吴伯仁拿了方才的一根竹棍递给平佐,正要吩咐几句,却听到唐顺之在背后说:“吴公子,贵仆便用真刀吧!” “真刀?”吴伯仁闻言吓了一跳:“唐先生,您方才也看到了,倭人的剑术一出手就是非死即伤,若是用真刀,只怕会有损伤!” “无妨!”唐顺之笑道:“我与他交手的目的是为了寻找倭人剑术中的破绽,若是不用真刀,这剑术的威力便少了三四成,那交手又有何益?” “这,只怕刀剑无眼呀!” “吴公子你放心,我自有分寸!”唐顺之笑道。 吴伯仁没奈何,只得与平佐吩咐了几句。平佐点了点头,向对手望去。只见唐顺之提了一根近四米长的酒杯口粗细枣木棍,提在手里摆了个架势,平佐顿时大怒,用日语怒喝了几句。唐顺之听了,不解的问道:“吴公子,他这是说什么?” “唐先生,平佐他说你用木棍来和自己拿刀打,是在侮辱自己。” “呵呵!这厮倒是矫情的很!”唐顺之笑道:“你告诉他,这枣木棍便是我的武器,他若是胜了我,生死都是由我自己负责,在座的都是见证!” 吴伯仁将唐顺之的话翻成日语,平佐听了,脸色一下子变得铁青,长长的吸了一口气,拔刀出鞘,举过头顶,立了个门户,冷冷的盯着唐顺之。 唐顺之虽然也有向江湖上的奇人异事学艺。但毕竟他不是在江湖上厮混的,而是下野的士人官宦,修习武艺也是希望能够将其传授给士兵和乡里百姓,抵御外敌和盗贼。所以他虽然涉猎甚广,但最精通的还是长枪和弓箭,而不是刀剑这些护身武器。因此他选择了与军中长枪长度重量相仿的枣木棍,目的就是在和对手的较量中找到克制的法子,然后教授军中士卒。唐顺之暗想对手剑术如此凶猛,自己就须得先发制人,不给对方出手的余裕。因此他向平佐喝了一声,趟步上前,当胸一记中平枪便向对方胸口扎去。 这枪法中有拦、拿、扎三种技巧,其中拦、拿都是拨挡防御之技法,唯有扎是进攻之技法,而扎枪又有上平、中平、下平三种,其中中平为要法,武谚有“中平枪,枪中王,高低远近都不防,高不拦,低不拿,当中一点难遮架”的说法。唐顺之得名师传授,博采众家之长,自己又下了苦功,这一枪扎的平正迅速,直进直出,力达枪尖,浑似一条直线,直取对手的胸腹之间,端的是快如闪电。 平佐见对方来的势头太猛,赶忙向右斜跨一步,避开枪头,顺便绕到对方的左侧,企图发起攻击,却不想唐顺之手腕一压,将枣木棍头在地上一点,借着这个势头便横扫过来,取得便是正是他膝盖。这一记横扫来的极快,又正好打的是人难以防守的位置,平佐不假思索大喝一声平地跃起避开横扫,凌空一刀便向唐顺之当头斩来,竟然转守为攻。唐顺之此时长棍已经到了外圈,来不及收回,只得就地一滚,逃出平佐刀势的范围。他不待转身,便一记回马枪从腋下刺出,只听到一声轻响,手上一轻,回头一看那枣木棍前端数尺已经没了,却是被对手一刀切断,想必是方才对手追击,迎头撞上自己的回马枪,闪避不及,只得一刀将其斩断。 平佐斩断了唐顺之手中的武器,却没有继续进攻,反而后退了一步,还刀入鞘。吴伯仁正要上前说两句场面话,结束这场比试,却听到唐顺之高声道:“这一场是我输了,再替我取一根长棍来,再比一场!” “唐先生,这是何必呢!”那会首看的也有些胆寒,赶忙劝解道:“大伙也都看到了,那倭人也不过占了兵刃上的便宜,若是论武艺却是不及您的,又何必一定要分出个胜负来呢?刀枪无眼呀!” “在下哪里是为了那点意气虚名!”唐顺之肃容道:“只是这倭刀之利,倭人剑术之凌冽您也都看到了,这些年来也不知道有多少我大明将士死于这倭刀之下。我唐顺之今日若是能借交手的机会破解其中的奥妙,将其传授给大明将士百姓,也不知能救多少人,比起这个,我一人的生死安危又算得了什么?” “这个——”那会首听了不由得肃然起敬,但又不忍心让唐顺之冒着生命的危险与那倭人放对。这时身后有人沉声道:“刘公,让人取棍来!” “胡大人——”那会首回过头,看到说话的是那胡姓男子,犹豫了一下。那胡姓男子用不容抗拒的口气命令道:“唐先生这是为人圣贤的道理,你不明白,快去取棍来!” “是,大人!”那会首不再犹豫,赶忙让手下再取一根棍来。片刻后木棍送来,唐顺之提在手里,走到吴伯仁面前,沉声道:“吴公子,请告诉贵仆,待会请全力出手,有什么绝招妙招尽数拿出来,千万莫要手下留情。唐某若是死在他的手上,您也千万莫要怪罪他!”说到这里,唐顺之抬高嗓门,对众人道:“诸位也请在这里做个见证,唐某今日所为皆是心甘情愿,若是有个闪失,也与吴公子和他的仆人无关,千万不要为难他们!” 第三百五十一章较量 “唐先生!这个——”吴伯仁听了这番话,又是敬佩又是犹豫。方才的较量他也都看到了,唐顺之实际上已经凶险之极,而且他也知道平佐习练的这一刀流讲的就是先发制人,抢占中线迎头一刀斩下,动起手来要么斩杀对手,要么被对方斩杀,要留手可谓是千难万难。这平佐跟随他也有好几个月了,传授自己剑术倾囊相授,绝无半点保留;而平日里沉默寡言,尽忠职守,人心都是肉长的,自然不希望他受伤。这掌心掌背都是肉,交起手来无论那边输了,他都难过的很。 “吴公子,你只管照着唐先生说的吩咐就是了!”那胡姓男子又开口了:“今日有我在这里作见证,无论出了什么事情都有我!” 吴伯仁闻言一愣,从这胡姓男子的口气他也能听出对方的身份不简单,只得叹了口气道,对平佐用日语说了几句。平佐听了,神色微变,双目微闭,然后重新睁开,摆了个大上段的架势,对唐顺之用生硬的汉语说:“请!” 唐顺之点了点头,右手握住木棍的末端,左手握住相距数尺之处,木棍的前端直指对手的胸口。他已经感觉到眼前的对手仿佛换了一个人,如果说方才是一头狼,那现在就是一头小憩刚刚醒来的老虎,那杀气几乎要择人而噬。 围观的众人也感觉到了气氛,纷纷屏住了呼吸。唐顺之回想了一下方才交手的经历,只觉得这倭人剑术表面上看虽然刚猛凛冽,但骨子里走的却是“后发制人”的路子,而且对手正当盛年,善于纵跃下斩,这倭刀本就比寻常的单手刀要长上一尺多,加上跳跃的距离,几不下于一般的长兵器,若是自己用寻常长兵克短兵的办法,只怕要着了对方的道儿,自己若是想赢,只怕要在下盘下手。 想到这里,唐顺之已经拿定了主义,他深吸了一口气,木棍前端下垂,已然对准了对手的下盘。那平佐见状,后撤了半步,长刀下垂,已经护住了自己的下盘。唐顺之的长棍继续下垂,棍的前端已经挨到地上。平佐从未见过这等招数,不由得一愣。 “何公,那唐先生为何这般,莫不是这枣木棍太重,端久了累的慌,放下来歇息会?” 旁边传来私语声,吴伯仁也皱起了眉头,他此时的心态颇为矛盾,即希望唐顺之取胜,又不希望平佐因此受伤。他也看不出唐顺之这是为何,正思忖对方的用意,听到唐顺之轻喝了一声,手上用力一压,接着从地上弹起来的势头,一枪向对手的腿上扎去。 平佐赶忙挥刀隔开,正要上前进击,唐顺之却已经借着对方拨开的这股劲向右边迈开一步,又是一枪扎来,他赶忙挥刀再挡。这般几个回合下来,旁人也看出其中的奥妙来,唐顺之以对手为圆心绕着圈儿,十枪倒有八枪是奔对方下盘去的,那倭人待要上前劈砍,唐顺之已经绕到侧面去了,唐顺之又主要进攻的是自己的下盘,只有遮挡的份,那倭刀虽利,毕竟没有木棍长,根本没有进攻的机会。 “唐先生好枪术!” “唐先生扬我大明声威!” “快赢下这个倭人!” 众人纷纷齐声喝彩,吴伯仁看在眼里,正想上前让平佐认输,免得白白受伤。突然听到平佐一声大喝,故技重施,平地跃起当头一刀劈下来。却不想唐顺之早已提防他这招,长棍往地上一撑,身体就势向右边一跳避开这一刀,合身一转长棍直扫到平佐的小腿迎面骨上,顿时扑地就倒!平佐还要起身,却吃不住那一棍的分量,起不得身,只得让两个仆人扶到一旁去。 “唐先生果然枪法如神,非那倭人一刀流可及!”吴伯仁看了平佐的伤势,发现只是受了点皮肉伤,筋骨却是无碍,不由得松了口气,赶忙过来向唐顺之道贺。唐顺之却摆了摆手:“话也不能这么说,吴公子,你可否在南京多呆上几日,我还想向贵仆好生请教一番!” 吴伯仁闻言一愣,他方才看的清楚,与第一次交手不同,第二次交手唐顺之从头到尾都占据着主动,平佐根本没有丝毫翻盘的机会。既然已经找到了克制对方剑术的办法,为何还要学呢?看唐顺之的打扮,也不像是那等嗜武的武夫吧?还没等他把心思说出来,旁边便有人插口道:“唐先生,这倭人的什么一刀流我看也没有什么了不起的,您只需将方才办法传授给我大明将士们,自然就能克敌制胜了,又何必去请教一个败军之将?” 唐顺之叹了口气,道:“你们有所不知,其实我方才也不能说是赢了,或者说赢了也没什么用处!” 那会首赶忙笑道:“唐先生你这是过谦了,方才明明是你赢了呀?大伙儿都亲眼看到的!” “呵呵!”唐顺之笑了两声:“我方才是怎么赢的你们也都看到了,若是一对一在校场里较量,我这样的确算是赢了。可若是在战场上,两军相遇,白刃相对,你死我活,又哪里有地方容我这样绕圈子?我与他交手是想找出克制着倭人剑术的办法来,又不是为了一己的私名,这般的赢对我来说一点用处也没有的!” 众人听到这里,才明白了过来,正如唐顺之所说的,他方才虽然赢了,但用的却是一人敌的武艺,却是对于战场上厮杀没有什么意义,所以他方才虽然赢了,却也全然没有喜色来。 “莫非这倭人一刀流剑术便是没有破解之法不成?”那胡姓男子吐出了众人的心声。 “天下岂有不破的武艺!”唐顺之笑道:“其实大明的枪法倒也不会弱于这一刀流,若是在平旷之地,以重甲长枪为叠阵,两翼以弓弩火器射住阵脚,如墙而进,倭刀虽利,又如何挡得住?只是两浙多湖泊稻田,山区丘陵,摆不开长枪大阵,南方士卒又不惯披重甲,才让这些倭人逞一时之威罢了!” 第三百五十二章拉拢 “那依先生所见,如何在南方也能克制着倭人呢?” “这个——”唐顺之沉吟了一下答道:“以在下所见,倭刀锋利无伦,倭人剑术又走的是刚猛剽悍的路子,若是以长、重兵刃,使其无法走中路而入,自能破之,只是——” 胡姓男子见唐顺之欲言又止,赶忙追问道:“只是如何呢?” “若是长、重兵刃之人,必然行动不够轻捷,且易遭倭人的弓矢、投枪所害。为了保护其人,就须得有牌手相随,而仅有牌手、进攻力量又少了些,须有长枪手、弓手、三眼铳手,这般看来,须得以花队列阵。诸般兵刃之配合,阵型,牵涉甚多,在下一时间倒也想不出来!” “好,好!”胡姓男子听到这里,连声称好,他也知道编练阵型的事情一时间急不得,笑道:“唐先生高才,今日胡某得见,实在是佩服不已,他日必来拜访,还请唐先生不吝赐教。”说到这里,他从身后仆人手中接过两份名刺,递给唐顺之一份,又递给了吴伯仁一份。 吴伯仁接过名刺一看,上面的名字却是胡宗宪,立刻便想了起来,刚刚卸任的湖广巡按岂不就是这个名字?此人乃是嘉靖十七年的进士,是朝中有名的干吏,而且深得严嵩的喜爱,是那种自己有本事,又朝中有人的红人。他赶忙敛衽下拜道:“学生不知是大人来了,失礼之处还请见谅!” “罢了!”胡宗宪伸手将吴伯仁扶起,笑道:“胡某今日来这里是为了叙一叙乡谊,想不到竟然遇到吴公子这等人才,好,好,好!” “学生庸碌之人,当不得大人如此夸奖!” “诶,弱冠之年便亲身平寇,又写下这等雄文,这要是庸碌之人,那何人还敢称俊才?”胡宗宪表明了自己的身份,官威自然而然的显露出来了,旁人纷纷赔笑应和。他越看吴伯仁越是喜欢,笑道:“吴公子,你现在可有功名?” “回大人的话,去年学生在乡试里侥幸中了!” “哦!那你为何不在家好生准备来年的春闱,却来江南游历?莫不是贪恋荣华?”听说吴伯仁已经考中了举人,胡宗宪的声音变得有些严厉起来。 “并非如此!”吴伯仁听出胡宗宪的口气,赶忙答道:“大人,学生去年侥幸中了举人,本欲在家用功读书,来年更进一步。却不想曾一本作乱,八闽之地,竟无一处平安。幸好明府招募乡勇,严加设防,又得海外义商相助,方击破曾一本,保得八闽安康。当时学生也在其中效力,自觉虽然读了十多年圣贤书,但兵谷射御之术一无所知,上不能卫社稷,下不能守乡里,实在是惭愧之极。所以此事之后,学生决定暂且不参加春闱,在这三年功夫里行万里路,多在经世济用的学问上花些功夫,三年之后再求取功名不迟!” “嗯!”听了吴伯仁这番话,胡宗宪不禁微微点头,脸上原本严峻的神色也渐渐消去了,他虽然是考中了进士,但出身却是世代锦衣卫,为官时也是从县令、巡按一级级做上来,为官的地点也多为边疆、苗疆等战乱以及发生灾害的地区,累积了极为丰富的军政经验。以他的见识自然知道科举考的四书五经与实际行政的巨大差异,但他更知道在大明的实际政治生活中,一个进士出身的重要性,而科举考试,尤其是考进士是一个不确定性极大的事情。俗话说场中莫论文,胡宗宪见过太多满腹才学,却一辈子也没考中进士的人了。像吴伯仁这样的人才若是因为错过了科考而蹉跎半生,那也未免太可惜了。 “吴公子,经世济用自然要紧,不过考中了进士之后再去历练也不迟嘛!”胡宗宪笑了笑:“若是要行万里路,考中了之后再行也不迟,考进士的事情,松懈不得,须得一鼓作气。明年春天这一科你一定要去考,成不成不要紧,见识一下气氛也是好的。刘公!” “小人在!”那会首赶忙应道。 “你这会馆可有空闲清净的房间?”胡宗宪问道。 “有,有!”那会首也猜出了几分意思,笑道:“在会馆后面有几个偏院,都是用来安置临时住宿的同乡士子的,眼下都空着,与外面隔着四五重院落,最是清净的不过了。” “好!”胡宗宪指了指吴伯仁:“那这位吴公子这几个月便住在这里,衣食什么的都由你安排了,可有问题?” “哎呀,吴公子肯落脚在这里,那真是蓬荜生辉呀!”那会首拊掌笑道:“还请公子卖老朽一个薄面,千万要留下来,日后公子入阁拜相,也算是留下一段佳话呀!” 吴伯仁没想到自己参加一次聚会,竟然遇到这么多事情。但显然胡宗宪对自己是一番好意,这幅做派已经是当做自家子侄看待了,自己也只能接受了,反正这新安会馆就在南京城内秦淮河畔,也不妨碍自己拜师访友,早些见识一次春闱也没有什么坏处。想到这里,他赶忙敛衽向胡宗宪下拜道:“既然胡大人如此安排,那伯仁也只有却之不恭了!” “罢了,起来吧!”胡宗宪受了吴伯仁这一拜,脸上多了几分笑意:“也不是在公事上,也就不必什么大人长大人短得了,我也久闻尔父的名声,也算得上是神交了。今后私下里你称我一声伯父也就是了。” “是,伯父!”吴伯仁应了一声,赶忙站在胡宗宪一旁做子侄状,他自然知道自家父亲在官场上名声地位距离胡宗宪甚远,又不是什么同乡同年,父亲在书信里也从未提过这位“神交”,对方多半是看在自己的份上才肯当这个伯父,心中也不禁暗自得意。旁人看到这里,赶忙纷纷凑过来道喜。 第三百五十三章暗流 众人回到楼上,胡宗宪自然坐了首座,吴伯仁以子侄自居,不敢坐下。那会首推让了半天,胡宗宪才开了口,让吴伯仁在下首坐下,众人也依照功名、年岁、贫富坐下。刘会首吩咐送上酒肴,又让香二娘过来唱了两首凑兴的小曲,屋内的气氛顿时轻松活络了不少。那刘会首见胡宗宪心情不错,小心翼翼的说:“大人,您此番从湖北巡按任上立下大功,想必回到京师后朝廷定然另有重用吧?” “呵呵!”胡宗宪笑了两声:“刘公说笑了,侥幸而已,无功无过已是万幸,哪里还敢期望其他!” “胡大人!”那会首咬了咬牙,压低声音道:“我前几日听到京师传来的风声,听说朝廷对张大人御倭不利一事颇为不满,宫里有传闻说圣上想要换人。” “嗯?”胡宗宪的眉头皱了起来:“此事当真?” “是南京留守太监何公公那边传来的,他有位义子眼下是麦公公面前的红人,这个消息花了我五百两银子,应该是真的。” “麦公公?”胡宗宪放下酒杯,他自然知道说的是当今天子麦福,这位公公可是在当今天子身边几十年了,始终深得圣上的信任,若论天子的心思,天底下恐怕也没有人比他更清楚了。不过当今这位圣上整日躲在深宫之中,却操持两端,玩弄权术,心里想的什么,做的什么,谁也不清楚,那位麦公公恐怕也未必真的明白。 “张大人上任多久了?” “已经一年多了!” “嗯!”胡宗宪点了点头,喝了一口酒:“刘老,这酒有些薄了!” “酒薄了?”那会首一愣,没想到胡宗宪怎么一下子把话题跳到了酒味的厚薄上,赶忙喝了一口,舔了舔舌头,这酒味明明没啥问题呀?难道是自己老到舌头都迟钝了? “还请大人见谅,小人立刻让人换酒来!”他赶忙向胡宗宪赔罪,正要叫人来换酒,却被胡宗宪拦住了:“刘老,这酒虽然薄,但也爽口,多放些时日也就是了,倒也不必急着换,你明白吗?” 那会首这才明白了过来,赶忙点头:“小人明白了,这御倭的事情小人再也不会碰了。” “不!”胡宗宪笑了笑:“该做的事情还是要做的。刘老,当今圣上不是个没耐心的人,这平倭的事情,就算要换人,至少也会让张大人干满两年,别忘了当初朱纨朱大人搞得闽浙两省人人皆欲其死,圣上也是等他把事情都干完了才治他的罪的呀!” “是,是!”会首听到胡宗宪的话语里有几分对当今天子的不敬之处,额头上不由得渗出一层薄薄的汗珠来。 “我知道你想要我来平定倭患,立下大功,然后入阁拜相。”胡宗宪笑了笑:“但是这件事情可不是那么简单呀,张大人是什么人?他在两广的时候,可是攻无不克战无不胜,大藤峡百年之寇被他一鼓荡平,手下的土司狼兵也是使老了的精兵。他都这个样子,我来一定就能成?你也未免太看得起我胡宗宪了吧?” “是,是!”会首此时除了连声称是也不知道该回答些什么,胡宗宪笑了笑:“你明天把那位吴公子的那本《海上荡寇志》弄一本来,送到我那里!” “是!”会首赶忙应道。 香二娘唱完了三首小曲,依照行院里的规矩,便放下琵琶,到主桌的胡宗宪面前谢赏。她向胡宗宪屈膝行礼,目光却落在一旁的吴伯仁身上。只见这公子生的容貌俊美,衣饰雅致,风度潇洒,正是一位俊俏人物,心下不由得留下了几分柔情——对于像她这样的行院中人来说,最好的归宿就是嫁给富贵人家做妾了,若是能给像这位吴公子这么俊俏的人物作妾就好了!香二娘禁不住暗自遐想道。 “嗯,不错,打赏!”胡宗宪摆了摆手,随口答道,他的注意力并没有落在面前的美人身上,收下吴伯仁这个弟子也是意外之喜,不过他今天的主要目的却是在唐顺之身上。刘会首方才说的并非空穴来风,朝中确实对张经在闽浙劳师糜饷,却久战无功颇有怨言。环顾朝中的封疆大吏,知兵、又能抽调的出来的也就那么两三人罢了,而自己无疑是其中的佼佼者。若是能够把这差使办好了,回到中枢为兵部尚书、乃至入阁拜相也不过是十年以内的事情了;可若是办得不好,朱纨就是自己的前车之鉴。 在胡宗宪看来,之所以倭乱会弄到今天这步田地,倒不是因为倭人的战力如何强悍,而是由于其朝廷对于禁海御倭一事态度的反复无常,其焦点就在于朱纨的命运之上,其受任出京时身兼二省之巡抚,身后有首辅夏言撑腰,到任之后立即雷厉风行的采取行动,先后在双屿、浯屿、鸟仔溪等地给予海商势力极为沉重的打击,在军事上可以说是极为成功的。但随后形势急转直下,利益受到极大损害的闽浙缙绅官员抓住机会,严加弹劾朱纨诸般大罪,加上夏言败于严嵩,被处死。朱纨也随之一败涂地,他一死,原先颁布的诸项行之有效的律令自然也随之废除,立功将吏也入狱的入狱,处死的处死。其后张经再来平定倭乱时,形势自然也大不如前了。 但即便如此,胡宗宪也并不认为在军事上击败倭寇有什么太大的问题。虽然倭寇中不乏丰富军事经验的武士作为骨干,加上大量富有海上经验的闽浙渔民,汪直、徐海等从个人看也有不错的军事和组织才能。但其归根结底不过是武装商人集团,是无法和帝队这样的专业暴力机器相抗衡的。 第三百五十四章祝酒 张经之所以受到几次挫败,也不过是因为前任朱纨获罪之后,费尽心力才建立的海防系统又崩坏了。他要重建海防,选拔得力的将官需要时间,而且他刚刚从其他地方调任,对两浙的明军系统不了解,随他而来的狼兵与当地明军配合也不够默契,急于求成之下吃了两次亏。只要给张经足够的时间熟悉情况,选拔人才,整练军队,军事上取得成果不过是时间的问题,张经的问题是朝廷是否有足够的耐心。 因此胡宗宪考虑假如自己易地而处,恐怕九分心力要花在应付闽浙两地的缙绅和朝廷上,只有一分才用来对付这些倭寇。所以他希望能够在自己的幕府里多招募几个熟悉军事,了解倭寇情况的人才,操持军务,自己好把主要精力用来应付和朝廷和当地缙绅,这唐顺之就很不错的人选。想到这里,他捋了一下胡须,举起酒杯对唐顺之道:“唐兄,学生方才看您以长枪使得精彩,不知这枪法从何处习来?” “不敢!”唐顺之赶忙举起酒杯:“在下自从十余年前免官回乡之后,便游历四方,在枪法上学过沙家杆子、马家枪等诸路枪法,后来又遇异人杨松,向其学的杨家枪,博采诸家之长,得其妙。” “哦?那这各路枪法又有什么不同?”胡宗宪问道。 “沙家杆子乃是长一丈八尺(按明造尺,约576米),竿为竹制;杨家枪,长一丈四尺(约448米),马家枪,长九尺七寸(约31米),杆皆用木制。竿子最长,枪腰软,枪头重,动作扩展大开,行枪粗疏缓慢,强调步法的运用,以跳、闪、进、退、步法迅如奔鹿、身法快如闪电为极致。马家枪,枪身短重,枪腰刚劲有力,枪头轻巧,动作紧密迅速,强调手法的运用,以杆子吞吐变化、身似轻云随风、手臂如同活蛇凫水为最极。而杨家枪兼有步法,手法之妙,须得将马家枪、沙家杆子都练熟了,也就自然而然就会了!” “嗯,想不到枪法虽然是小道,也有这么多奥妙!”胡宗宪露出了惊异的神色:“唐兄,你既然深得枪法中的奥妙,为何不将其编印成书,广为流传呢?” “学生在拙作《六编》中的《武编》中就有记录,只是这枪术若是让歹人学了,不免为害一方,所以——”说到这里,唐顺之停住了,众人也都明白了他的意思,不由得纷纷点头。胡宗宪笑道:“唐兄考虑周全,果然不愧为前辈。不过我在湖北时,发现军中少有武艺精熟的,唐兄可否愿意屈身学生幕中,教习武事呢?” “这个——”唐顺之犹豫了一下:“胡大人相召,本来学生应当从命。只是如今倭寇横行,唐某略有薄技,希望可以为乡里出力一二,只得多谢了!” “唐兄说的也是正理!”被唐顺之拒绝,胡宗宪也不着恼:“不过若是如方才刘公所言,胡某他日来两浙御倭,还要请唐兄于幕下出力呀!” 唐顺之慨然道:“若是如此,自然义不容辞!” “好,好!”胡宗宪笑道:“今日来见诸位乡里,想不到竟然遇上二位贤才,实在是不胜之喜。”说到这里,他的目光扫到一旁的香二娘,便笑道:“这位小娘子,你今日来这里,却还未曾祝酒一杯,这却不能少了!” 香二娘笑道:“诸位大人老爷们方才说的都是大事,奴家一个小女子如何敢打扰了,既然您开了口,奴家自然少不得!”说话间,她便从一旁的婢子手中接过一只白玉酒盏儿,倒满了来到胡宗宪面前,婷婷嫋嫋的屈膝福了一福,便要敬酒。却被胡宗宪拦住了:“且慢,我等桌上这么多人,你岂能只与我一人对饮,若是让你尽数对饮,只怕又不胜酒力。这样吧,你便在我桌上选一人便是,不过这酒也不能白白喝了,须得有个说辞!” “说辞?” “不错,须得让旁人皆满意的说辞!”胡宗宪诸事皆了了,心情也不错,见眼前女子媚态天成,着实是少见的好女子,便想要出个难题,与其戏耍一番。香二娘稍一沉吟,走到吴伯仁面前,曼声唱道: 春日宴,绿酒一杯歌一遍,再拜陈三愿。 一愿郎君千岁,二愿妾身常健,三愿如同梁上燕,岁岁长相见。 她歌喉本就极好,有冠绝江南之说,此时用了心,到了最后一句“岁岁常相见!”更是有开金裂石,绕梁三日之感,唱罢了,将手中那酒吃了半盏,将剩下半盏残酒送到吴伯仁面前,竟然是要与对方共饮这一杯酒。 “这个——”吴伯仁看到香二娘那只手,与所捧的那白玉盏儿一起,竟然分不出哪里是玉,哪里是手,如水的目光里更满是情义,推辞的话到了嘴边便说不出来。 “伯仁,美人恩重呀!”一旁的胡宗宪见状,拊掌笑道:“若我是你,便是这杯中是穿肠毒药,也一口吃进去了!” 吴伯仁听了,身上一哆嗦,鬼使神差的接过玉盏儿,将杯中残酒一饮而尽,他只觉得香气扑鼻,也不知道是美人手上香还是酒香,至于那酒是什么滋味,更是全然不晓了。 “好一个如梁上燕,岁岁长相见!”胡宗宪见吴伯仁饮香二娘的残酒,击掌赞道:“佳时、佳事、佳人,凑在一起,甚是难得,刘公!” “在!”那会首赶忙应道。 “我这世侄在你处读书,却少了一个服侍场合的人!你可愿意做个黄衫客、古押衙的好事?” 那会首听了心中不由得暗自叫苦,原来这黄衫客与古押衙乃是《霍小玉传》和《无双传》中的侠客,成全了书中男女主角的好事。胡宗宪这么说明显是要让他出钱替香二娘赎身,做吴伯仁的妾室。 第三百五十五章赠人 他虽然是休宁有名的富商,但像香二娘这等艳名冠绝江南的名妓,渡夜之资就不下百金,赎身之费更是惊人。但胡宗宪乃时自己千方百计才抱上的大腿,他既然开了口自己又怎么能推迟,只能强笑道:“吴公子与香二娘这等名士美人,定然能名垂千古,在下能攀上个美名,着实是占上大便宜了!” 众人纷纷起身道贺,倒把吴伯仁弄了个大红脸。香二娘站在一旁,心中却是欢喜之极,她虽然年方二九,但在这秦淮河上已经有了四年了,在这个行当里已经算是暮年了。虽然也攒下了一笔丰厚的体己,但当时一个女儿家根本无法在社会上立足,更不要说像自己做过这个行当的,所以像自己这样艳名高帜的,早早的就必须找个好的退路。而这位吴公子不但生的好看,而且年纪轻轻就有了举人的功名,足以庇护自己。更要紧的是,听他们说要在这里住上几个月,准备明年的春闱。自己若是能在这几个月里曲意奉承,生个男孩,将来在家中的日子也好过不少。 众人饮罢,那刘会首就一边吩咐手下给吴伯仁安排住的地方,自己去香二娘那边商量赎身的事情。吴伯仁已经有了三四分酒意,回到住处便将行李搬到了休宁会馆,早早的就安歇了。第二天清晨,他依照过去的习惯,起身在园中练习一刀流的剑术。刚练得微微见汗,便看到书童急匆匆的从外间进来,低声道:“公子,有为唐老爷在外边求见!” “唐老爷?唐顺之?他这么一大早来该不会是学习剑术的吧?”吴伯仁放下手中的木刀,擦了擦汗水就去门口相迎,只见唐顺之一身麻衣正站在满口,赶忙长揖道:“伯仁来迟,让唐老爷久候了!” “哪里,是顺之莽撞了!”唐顺之躬身还礼:“时间紧迫,还请见谅!” 吴伯仁知道对方说的时间紧迫是指御倭之事,赶忙笑道:“唐老爷拳拳之心,在下钦佩的很,请进!” “请!”唐顺之拉下了半步,随吴伯仁来到院里,平佐因为昨天的脚伤还没有全好,只能坐在台阶上看着吴伯仁练习。唐顺之解开外面的麻袍,露出里面的短打扮来,与吴伯仁一同练习起来,他一开始还有些顾虑,觉得那倭人昨天吃了自己的亏,就藏私不教。但很快他就发现那倭人好似把昨天的事情全忘记了,教的十分认真,许多细节都起身一点点比划,绝无半点懈怠的地方,暗想这倭人虽为人仆役,但气度慷慨,有国士之风,先前倒是小看他了。 就这般,唐顺之每天一大早就来吴伯仁住处向平佐学习一刀流的剑术,然后便与吴伯仁切磋学问,直到傍晚方才离开。有天下午吴伯仁读倦了书,两人在院子里闲聊,当聊到武艺时,吴伯仁问道:“唐老先生,若论刀枪剑戟,百兵之中,以何为首呢?” “自然是以弓箭为首!”唐顺之答道:“君子六艺,当中便有射、御二艺,后世用骑而不用车,张弓布矢,左右驰射,持三杖而行,自然是武技第一!” “嗯,完治,你过来一下!”吴伯仁点了点头,转身对站在一旁的倭人随从吩咐了两句,那倭人随从回到屋中,不一会儿便取了一支鸟铳出来,吴伯仁取过鸟铳对唐顺之道:“唐公,此物名叫鸟铳,填以药子,临战击发,可及百步之外,势大力猛,虽重甲亦可破之,过于弓矢,您以为如何?” “哦?原来此物便是鸟铳,我听说倭人善于使用此物,官军多有死伤,唐某早就想找一两支来看看是何等模样,想不到竟然在你这里看到了!”唐顺之好奇的接过鸟铳摆弄了起来。吴伯仁笑道:“唐公你有所不知,这鸟铳本是泰西人所首创,本名为隼铳,取其强劲迅捷之意,其后倭人学了去,多有仿造。双屿之战中,官军便从弗朗基人手中夺来不少,只是不知为何没有大加仿造!以在下所见,百兵之中,当以此物为先!” 唐顺之在吴伯仁的指点下摆弄了几番,摇头叹道:“若是当真如你说的那样,妇孺老弱皆可以此物而摧强敌,百兵之首确实是他了。对了,你这鸟铳打制的颇为精细,是从弗朗基人手中得来的?” “是周先生赠予我的!” “周先生,就是那位平定曾一本的周先生?”唐顺之皱起了眉头:“他可是我大明人氏?” “这个——”吴伯仁犹豫了一下答道:“应该算是吧,他虽然身形高大魁梧,但看容貌却是我华夏人氏,而且他自称祖上乃是浙江台州人,数代出海行商,他自小便随父母在外游历,结识了不少泰西海商,前几年才回到故乡,创下了这番事业!” “嗯!”唐顺之的脸色越发阴沉起来:“数代出海行商,他当真是这么说?” “是呀,怎么了?”吴伯仁不解的问道:“这有什么不对的吗?” “呵呵!”唐顺之强笑了两声:“吴公子你有所不知,你是闽地人,自古便有往来南洋之人,自然不会觉得稀奇。但我两浙之地却是有几分忌讳的!”他见吴伯仁不解,便解释了起来。原来元末明初时群雄争霸,两浙苏杭乃是张士诚与方国珍的地盘,这两人虽然为太祖皇帝所击败,但其余党却多有盘踞海上的,尤其是方国珍,其家世代以海上行船贩运私盐为业,其部下中也多有海上营生的,在开国时更是为祸甚烈。为了对付其余部,朱元璋才下令禁海,撤出两浙沿海诸岛的居民。唐顺之听吴伯仁描述周可成的形迹,就联想到了这件事情上了。 “你方才说那位周先生身形魁梧过人,按照史书记载,那方国珍也是长身黑面,体白如瓠,力逐奔马,两人莫不是有什么关系?” 第三百五十六章枪法 “呵呵呵!”吴伯仁听到这里,不由得大笑起来,一边笑一边说:“唐公,您未必想的也太多了吧?大明开国已经差不多两百年了,即便周先生与那方国珍有什么关系,这么长时间下来还能留下什么?而且我看他所作所为,都是一门心思为大明效力,怎么看也不像是别有用心的样子。” “是吗?”唐顺之将信将疑的放下鸟铳:“若是如此,那就最好了!” “对了,你方才说百兵以弓箭为先,那若是将弓箭,铁炮都去掉,剩余诸兵之中,以何者为第一呢?” “自然是枪矛!”唐顺之不假思索的答道:“战阵之上,要的是取人性命,有进无退,百兵之中无有能及得上枪矛的,什么剑,叉,铲,双刀,短刀,鞭锏,大刀,戟。遇上会使枪的都不过儿戏,徒然送命而已!” “唐公此言过了吧!”吴伯仁笑道:“若是如此,为何我大明军士多败于倭刀之下?” “那是他们不会使!”唐顺之冷笑道:“刀剑不过是护身自卫的兵器,若是遇上使长枪之人,只有拼死迎着枪尖上前,迫使枪手发力刺杀,才有机会取胜,只有胆力绝伦之人,才有死中求活的机会!然而枪手若是使得好的,你又岂能挡得住他那一戳?那天我若手上是杆长枪,不是木棍,那平佐十条命也去了!” 吴伯仁一想,唐顺之说的也有道理,他那天手中拿的是根枣木棍,长度、轻重都与平时的长枪有所不同,不说别的,当时军中使用的长枪制作都十分讲究,除了材料要求外,还有式样,枪把末端要比枪尖粗上不少,这样一来长枪的重心就比较靠近枪把处,这样使用起来就灵便不少,而来粗重的枪把也可以当锤棍使,而且枪杆前端都包裹有铁皮,以免被对手用刀斧砍断。若那天唐顺之手上拿的是长枪,出手的速度会快上不少,若是贸然冲击,很可能当面就给一枪扎死了。他想了想问道:“那若是刀牌手呢?” “呵呵!”唐顺之笑道:“可用左右插花式破之。”他一边讲述,一边用手做出比划来,原来这左右插花式说的是连续用枪尖戳刺盾牌的左右边缘,边缘受到重击的盾牌就会翻开,枪法便可顺势刺入杀人! “那若是蹲下以盾牌遮挡身体,就地滚入,抢入枪中段呢?” “可用倒根打(用粗大的枪把击打)!”唐顺之笑道。 “那若是叉铲呢?” “那就更简单了,用力左右抽打即可,叉铲头重,对打起来速度跟不上长枪,几下就能一枪扎死!” “那鞭锏呢?” “可用勾扑法破之!鞭锏硬但短而身重,上下两路便是鞭锏的弱项,先枪头勾划他的双腿,再用扑打的方法打头顶即可破之!” “那大刀,长戟呢?” “可用虚串法!大刀与长戟头重而脚轻,枪手可用虚假的枪圈迷惑他,他若是不跟你,便由虚转实,一枪戳死他,若是跟你,便可径直而入,他速度不及你,只有束手待死!” 就这般,吴伯仁一连举出七八种兵器来,都被唐顺之随口破之。最后吴伯仁只得作罢,问道:“那若是如你这般说,那为何还有这么多兵器,大伙儿都去使长枪便是了!” “一来枪法易学难精,且良师难寻,寻常乡下把式,自家连棍和枪都分不清,便来误人子弟;二来若是劫营巷战,地形狭窄之地,或者查禁森严,无法贴身携带长枪,也可用刀鞭棍棒;三来长枪须得双手使,使枪就无法使用弓弩短标,刀牌手亦有破枪之法,比如带三根短标,身隐于牌下,陡然出手投掷,然后便近身扑击,亦十分厉害。但若是枪法使得好的,三步之内便是天涯,取人性命如等闲事尔!” 听了唐顺之这番解释,吴伯仁不由得心潮澎湃,起身向对方敛衽下拜:“学生对于武事素来喜爱,还请唐公传授枪法!” “吴公子请起!”唐顺之赶忙伸手扶起吴伯仁:“你方才也听到了,这枪法易学难精,没有个一两年功夫看不出成果的,你明年就要春闱,还是先把心思放在学业上吧!” “唐公,这进士的事情再过三年也不着急!”吴伯仁笑道:“倒是这枪法,学生倒是一刻也放不下了!” “不着急?”唐顺之不由得笑了起来:“吴公子,在我大明士子眼里这科举是比天还大的事情,你居然说再过三年也不急?胡汝贞(胡宗宪字汝贞)那一番苦心花在你身上着实是白费了呀!” 被唐顺之这么一说,吴伯仁也有些不好意思,苦笑道:“唐公教训的是,我这般想确实挺对不起胡大人的。若是一年前我也不敢这么想,可惜这一年我见识的一些事情,想法自然就变了!” “哦?见识了许多事情?想法变了?”唐顺之不由得好奇的问道:“这当怎么讲?” “唐公,这科举之事说到底也无非是遂平生之志,虽有高下之分,但说到底不过是人心而已,无非有的人是为了安世济民开太平,有的人是为了黄金屋颜如玉罢了。但经历了一些事情后,学生突然觉得即便不得这条路,也未必不能遂我平生之志,黄金屋颜如玉不消说了,就算是安世济民,留名青史也不是太难了!自然对这科途热衷之心便淡了!” “还有这等事?”唐顺之不由得暗自吃惊。在科举上他是过来人,即风光过,也蹉跎过,最后被贬官还乡把心思花在文学、兵事、武艺等事情上,说到底对利禄虽然淡了,但一颗男儿建功立业留名青史的心还在。正因为他是过来人才更加明白像吴伯仁这样二十出头的年轻人会有这种想法的难得——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凭借一己之能,改变整个家族乃至帝国的命运,有几个读书人能够抗拒这种诱惑呢? 第三百五十七章送女 “那你经历了何等事,让你有这般想法?” “这就要从那位周先生说起了!”吴伯仁笑嘻嘻的将周可成的诸般事情讲述了一遍,最后说:“眼下东南倭患,各省哪个不是兵荒马乱的?唯有我八闽之地百姓安堵,中左所、泉港更是商旅汇聚,大小舟船连绵不绝,好一副繁荣的景象,这都要拜周先生所赐。我听说他在海外还有大片庄园封土,金山银山,虽无官爵功名,但却可与蛮君亚匹。” 唐顺之听完了吴伯仁这番话,默然不语,对方的言下之意很明白——那位周先生何尝有什么功名,所做的那些事情又有几个读书人及得上?半响之后他叹了口气问道:“吴公子,你想学我这枪法,想必也是因为这位周先生吧?” “是,也不全是!”吴伯仁笑道:“唐公,您知道徐渭徐文长吗?” “山阴徐文长?” “不错,就是他!” “他怎么了?”唐顺之皱起了眉头,他是苏州人,距离绍兴坐船也就几天的路程,勉强也能算同乡,也听说过这位早慧才子的一些轶事,此时从吴伯仁这个福建人口中听到这位小同乡的名字,不禁有几分诧异。 “这位徐先生此时正在周先生手下做事,深得周先生信任!”吴伯仁笑道:“唐公,我向您学枪法却是为了向周先生举荐您,以您的才具,在周先生那边定然能大展宏图,遂平生之志!” “不必了!”唐顺之的脸色一下子板起来了:“唐某平生所学,为的是大明,为的是天下百姓,而不是一个商贾!”说罢,他便站起身来。 “唐先生,唐先生!”吴伯仁被唐顺之突兀的变化弄得有些错愕,赶忙起身想要道歉,唐顺之却摆了摆手,道:“吴公子,既然我已经向你的家奴学习一刀流的剑术,若是我拒绝传授枪术给你,倒显得我小气了。这样吧,从明天开始上午我向平佐学习剑术,下午你便向我学习枪法。你放心,我绝不会藏私,不过也就这一个月时间,能学多少,那就要看公子你自己了!告辞了!”说罢,他向吴伯仁拱了拱手,便转身离去。 唐顺之出了院子,便叹了口气,脸上的怒气消失了。其实他心里并不像方才表面上那么生气,甚至还松了口气。他是正德二年(1507年)生人,此时已经年近半百,虽然身子骨也还硬朗,但以古代的医疗条件,已经是一个老年人了。自从贬官以来十多年,他学习各路枪法,将其融会贯通,并从中发出不少前人未曾有过的东西,心中还是颇以此为傲的。但出身书香门第的他却面临后继无人的尴尬,子侄中皆以读书举业为重,没有哪个愿意把心事花在这武事上。若是想另选佳弟子,却发现能吃苦的脑子不好使,脑子好使的不能吃苦,能吃苦又脑子好使的不愿意学枪法,选来选去,始终找不到一个能传衣钵的弟子。眼见得自己年齿渐长,头上白发越来越多,而这次倭患之事,唐顺之打算亲上战场拼死以护卫乡里,自己这个年纪入土也不能说早了,但总不能把自己这些年修习整理的枪法带到土里去吧?这几日看下来这位吴公子脑子肯定好使,又喜好武事,练习剑术时能吃苦,若是能够将自己这一生所学传授给他,也可以放心与倭贼厮杀了吧!想到这里,唐顺之的嘴角上翘,浮现出一丝笑容。 就这般,唐顺之果然像他说的那样,从第二天早上开始,便来到这院子里,上午向平佐学习一刀流剑术,下午传授吴伯仁枪术。俗话说“真传一句话,假传万卷书!”唐顺之这十多年褪芜存真,将许多传统枪法中不适宜阵上厮杀的部分都剔除了,只留下其中的精华,将其一一传授给吴伯仁。吴伯仁知道时间有限,也丝毫不敢分心,一时间这原本用来读书的精舍却变成了刀光枪影的习武场了,倒是胡宗宪始料未及的。 这天下午,吴伯仁在院子里如平日里一般向唐顺之学习枪法,突然听到外面有人敲门,赶忙收起长枪,去开门。却只见那刘会首满脸堆笑的站在门外,赶忙拱手道:“原来是刘会首,开门迟了,还请见谅!” “公子说的哪里话!”刘会首笑道:“老朽打扰公子清净,还要向公子赔罪呢。哎呀,唐先生也在,正好一同做个见证,吃杯喜酒!” “喜酒?谁的喜酒?”吴伯仁一愣。 “自然是公子的喜酒啦!”刘会首笑着侧过身子,指着身后一台小轿子:“您忘了那天晚上的事情了?胡大人开口发了话的,老朽废了好大一番心力,总算是没有误了好事。香二娘现在就在轿子里,脱籍赎身之事都已经办妥了,老朽讨公子一杯喜酒吃不过分吧?” “香二娘?”吴伯仁这才想起来那天以五代冯延已的《长命女》祝酒,并与自己共饮一盏酒的女子,心中不由得一热,赶忙向刘会首行礼道:“这么说劳烦会首了,不知花费了多少银两,在下一定奉上!” “公子说笑了!”刘会首一愣,旋即笑道:“胡大人那天晚上亲口说了的,让老朽做那黄衫客、古押衙,岂有还让公子破费的道理?若是让胡大人知道了,还不知道怎么怪罪老朽了!” “会首!”吴伯仁笑道:“学生这些天住在贵馆,连一文的房钱都没有出,已经十分过意不去了,哪里还能受这般厚礼?再说胡大人让您做黄衫客、古押衙,又没有说一定要您出钱,这脱籍赎身那么多事情都是您跑前跑后的,这些事情可不光是有银子就成的,便是胡大人知道了,也没法怪罪你的!” 第三百五十八章相邀 那刘会首原先还为这笔赎身钱肉痛的很,但眼见得吴伯仁的样子不像是作伪,心下反倒是活络起来了,他暗想以胡宗宪那么高的眼光,却对吴伯仁一个初次认识的士子如此相厚,便如同相交数十年的世交子弟一般,必然是这吴公子有特别过人之处,只不过自己看不出来罢了。以这吴公子的人才,加上胡宗宪这样的疆臣大佬作为奥援,将来的前途定然不可限量。自己现在用一笔赎身钱卖个人情给他岂不是赚了?想到这里,他拒绝的态度越来越坚决,到了最后顿足道:“小老儿虽然是个生意人,也是有几分脸面的。这件事情固然是胡大人的吩咐,可也是小老儿觉得公子人才出众,想要与公子交个朋友。天下间岂有办了朋友办事还要拿钱的道理?公子这般推脱,莫不是瞧不起小老儿,不想与老朽有什么关联?” 这刘会首把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吴伯仁只得作罢。那刘会首笑道:“这院子给公子静心读书,准备应考是不错的。但若是让香二娘也住进来,那就有些狭窄了,不如让老朽将隔壁院子清理干净了,让香二娘住在隔壁院子,把那边的院门锁了,再在两边的院墙上开一个门。公子看可好?” 吴伯仁看了看,只见那顶小轿子后面还跟着两三个婢女,还有几个挑夫,显然这位香二娘的家什体己肯定不少,自己这个院子里舞枪弄棒的,确实不太合适,只得向刘会首拱手谢道:“那就有劳会首了!” “一切在我,一切在我!”刘会首笑着拍了拍胸口,就回头去吩咐属下收拾准备。吴伯仁正想着要不要去和轿子里的香二娘说几句话,却看到一个管家模样的男人走了过来,向自己长揖为礼:“这位便是吴公子吧?小人是胡老爷的管家,老爷让我请公子来住处一趟!” “什么时候?” “事情急得很,最好是马上去!” “明白了!”吴伯仁也不多问,回去换了一身衣服,便出来随那管家一同出门,那刘会首看在眼里,觉得自己下对了注,心中更是欢喜。 胡宗宪在南京没有住处,便寄寓在鸡鸣寺的客舍中,距离休宁会馆也不过隔着两条街。不过半顿饭的功夫吴伯仁便到了,他随管家进了书房,只见胡宗宪正坐在书案旁,赶忙敛衽下拜道:“伯父见召,不知为了何事?” “无须多礼,坐下说话!”胡宗宪点了点旁边的椅子,对管家说:“你去外面守着,若是有人来,就说我有事出去了,让他明日再来!” “是,老爷!”管家应了一声,出门去了,顺手把门带上,吴伯仁不知道胡宗宪有什么要紧事要与自己说,心下不禁有几分惴惴。 “伯仁!”胡宗宪也不绕弯子,从案上拿起一本书来:“这书上写的可都是真的?” 吴伯仁定睛一看,胡宗宪手中的正是自己写的那本《海上荡寇志》,赶忙应道:“不错,句句是实!” “当真?”胡宗宪皱了皱眉头,他翻到一页念道:“有旗舰乃是主帅所居,名曰‘长须鲸’,船长二十余丈,有巨炮百余座。贼船位于数里之外,船长发出号令,众炮齐发,炮声震天,贼船无不化为糜粉。伯仁,我也是见过铳炮的,即便是最大的弗朗基,能打个一里多一点就很不容易了,怎么可能打到数里之外?而且那炮子最多也就能将船打个窟窿,厚一点的船板都未必能打穿,如何能将化为糜粉?还有,你书上说那主帅座船长二十余丈,宽不过三五丈,如何能摆下百余门巨炮?更不要说那铳炮威力越大,释放时震动越大,大的铳炮,就算是薄一点的城墙都不能放上去,何况船上,更不要说百余门了,若是施放起来,恐怕敌船没打沉,自家的船就先震沉了!” 胡宗宪问了这一连珠炮问题,口气却并不严厉,毕竟这本书还是将整个剿灭曾一本的过程描写的十分详细,从中可以得到许多有用的信息,而当时文人在自己的文章夸大是很习以为常的事情,胡宗宪自己也干过,时人也不认为这是撒谎,他将管家派到外面去,也有避免让吴伯仁难看的打算。不过出乎胡宗宪意料的是,吴伯仁并没有向自己道歉,而是笑道:“伯父,可否借伯仁纸笔以用!” 胡宗宪看了吴伯仁一眼,从书案上取来纸笔给他。吴伯仁扯过一张,在上面画了一门长炮的简略图:“这是船上所用的大炮,与您说的弗朗基并不相同,周可成称其为长炮,用青铜铸造,发射的炮弹乃是圆形的铁球,重约十七斤。其炮管狭长,前细而后粗,发弹可有四五里远,莫说是木船,便是铁石也挡不住其一击!” 胡宗宪看着吴伯仁一边画图一边解说,脸色渐渐变得凝重起来。吴伯仁解说完了大炮,又开始画起长须鲸号的简略图来:“这长须鲸号与我大明船舶颇有不同,其船分三层,其大炮放在下层甲板之中,在两边船舷留有炮窗,炮口朝外。交战时各船首尾相连排成一列,皆以侧舷对敌,连环施放,便是个铁金刚,也要被轰的粉碎!” 胡宗宪看了那图样半响,突然叹道:“果然是耳闻不如目睹,若不是伯仁你亲自替我解释,我如何得知其中的奥妙,当真是多亏伯仁了!” “不敢!”吴伯仁笑道:“小侄本来打算将在书中附有图样,但又觉得此乃军国之事,若是泄露出去让不逞之徒看到了,加以仿效,为祸不浅,于是才在书中语焉不详。不想让伯父您误解了,都是小侄之过!” 第三百五十九章捕鲸 “诶,你这是老成之言,我怎么会怪你!”胡宗宪笑道,他将书本翻开,将自己疑惑不解的事情一一求问,吴伯仁也竭尽所能,一一回答,待到胡宗宪问完了,已经是快要到晚饭时分了。 “听你这么说来,那个周先生当真是天下奇才呀!”胡宗宪将手上的《海上荡寇志》往书案上一拍,叹道:“若是能为我大明效力,倭寇何足平也?伯仁,我想要见他一面,不知你可否为我安排一下!” “这个倒也不难,只是伯父恐怕要等到明年了!” “明年?这是为何?” “伯父有所不知!”吴伯仁笑道:“周先生的产业颇多,遍布东番、南洋、倭国乃至极北之地,他平定了曾一本之后,留下船队讨伐余党,自己回东番处理自家的事情了。我听他说接下来他还要去一趟倭国,回中左所只怕要明年的春夏之间了。” “明年春夏之间?”胡宗宪皱了皱眉头,旋即笑道:“这倒也无妨,我接下来就要去京师,若是要出京,下一任只怕就是江南了,你替我带个口信,就说胡某欲见他一面,他若是有意,便来江南见我!” “是,伯父!” 北方列岛。 “鲸鱼,鲸鱼!” 董大是被瞭望手的叫喊声惊醒的,他飞快的跳起身来,跑到船舷。它果然就在不远处,很大很大,这头巨兽硕大的钝方形状头颅和船首齐头并进,而黑色的身体一直延伸到船尾后面十多步远,足足有三十步到三十五步长。它给人以宁静有力的感觉,在他的旁边,橡树号捕鲸船都显得脆弱。它仰着身体,头的上半部分和整个不平整的脊背都浸在海水里,而且它在喷水,粗大的白色水柱喷向上方,船上就好像下了一场雨,冰冷的海水落到头上,董大不禁打了个寒颤。他从一数到三,那头鲸鱼才停止了喷水,稍微停顿了一下,然后将头沉入海水之中,然后再一次呼吸,再一次喷水,这一次的时间有上一次两倍那么长,在这个过程中它一直和船并行,巨大宽阔的尾鳍轻轻的拨动海水。它距离船是如此的近,以至于董大甚至可以把石头丢到鲸鱼背上,那双利眼甚至可以透过海水看到它的水下部分。 “各就各位,各就各位!”船长沙哑的嗓门在甲板上回荡:“干掉这个大家伙,每个人至少可以分到一块银币,都滚到自己的位置上去,否则我就踢烂他的屁股!” 董大绝对相信大副绝不是在撒谎,他早就明白在大海上船长就是绝对的独裁者。他飞快的跑到船舷边,把小艇抬过船舷,他能够听到船首弩炮正在发出咯吱咯吱的上发条声,那玩意可以把用一米半长、带有倒钩的捕鲸枪发射到四百米外,在这个距离足以贯穿鲸鱼厚实的肌肉和油脂,刺入薄弱的内脏。 “董大,你们几个快上船!” 随着大副的吼叫声,董大敏捷的跳上了小艇,然后随着晃动,小艇被放了下去。看着下面摇晃的海水,董大的脸上浮现出一丝苦笑——绕了一大圈,自己还是得回到船上来了。 两个月前,在吃完了早饭,来到工地准备开始一天的工作时,董大突然听到尖利的哨子声。他赶忙放下工具,往工地入口的空地跑去——那时集合的信号,哨音响起三遍后还没有赶到的,按照逃跑论处,要受到鞭刑的处罚。集合之后,一名书记官宣读了命令:船队需要人手,任何自愿去船上工作三年的,免除苦役的处罚,工作期间可以领到半饷。董大被同伴撺弄着上了贼船,绝大多数前海贼都宁可去船上漂泊,也不愿意继续挖土。董大很轻松的通过了当水手的测试,然后就上了橡树号捕鲸船。 他是离开佐渡岛之后才明白这条船是干什么的,接下来的工作繁重而又辛苦,但船长也没有撒谎,薪饷,待遇都不错。董大很快就适应了这种生活,并博得了船上所有人的尊重。 砰,砰! 大船上传来强劲的震动声,董大看到几根捕鲸枪带着绳索向鲸鱼飞去,随后那头巨大的畜生身上便露出几片红色,然后迅速的向水下潜去。汹涌的海浪冲来,董大赶紧俯下身体,死死抓住船舷,他立刻感觉到整个人几乎要飞出去,幸好他抓住了。 “快,用力划桨。大家伙在前面!”艇长高声喊道:“追上去,它已经被射中了,跑不了多远了!” 董大用力划动桨来,这种两头尖的小艇的速度很快,鲸鱼虽然奋力向下潜水,想要逃脱追击,但是捕鲸枪尾部绳索上的红色浮标在海面上很显眼。很快小艇就追了上去,水手们拿起尖锐的标枪,等待着鲸鱼浮上水面呼吸。大约过了约莫一刻钟的时间,鲸鱼终于浮了上来,用不着艇长下令,水手们就狠狠的向鲸鱼投掷捕鲸枪,锋利的枪尖刺穿了肌肉。吃痛的鲸鱼举起尾巴,用力向海面拍去。溅起的海浪扑面而来,将每个人淋得浑身湿透。董大顾不得那么多,又拿起一根标枪,瞄准鲸鱼眼睛附近的位置,狠狠的投去,他可以看到标枪刺穿了眼睛,深深的插入鲸鱼体内。 噗! 吃痛的鲸鱼又一次沉入海中,小艇们寻找着浮标,准备发起下一轮攻击,这样的过程一遍遍重复,随着身上的伤势越来越多,鲸鱼的力气也越来越衰弱。终于这头巨大的畜生停止了挣扎,漂浮在海面上,就好像一条已经瘫痪的大船。 “好小子,干的漂亮!”艇长拍了拍董大的肩膀:“从头到尾你就没有投空过,是吃这碗饭的料。回去后我放你的大假,去佐渡岛上找个娘们快活快活!” 第三百六十章外快 “怎么,要回去了,这么快?”董大有点诧异的问道。 “嗯!”艇长笑嘻嘻的说:“算上今天这条,船上已经快装满了,肉就运到佐渡卖掉,鲸骨和鲸脂转运回淡水,没想到这里收获这么丰富,从上到下都可以发一笔小财了!” “肉运到佐渡,那岂不是都烂掉了?”旁边有人插嘴问道。 “这个就不用你操心了,上面有法子。好了,时间差不多了,快靠过去干活了!”艇长呵斥道。 水手们划动小艇,逐渐靠近垂死的鲸鱼,董大看到大量的鲜血从伤口涌出,将周围的海面染成了红色,翻开的伤口露出的肌肉在轻微的抽搐,显然,这头庞然大物距离死亡已经没有多久了,董大的心里突然感觉到一阵悲哀。 小艇将绳索套在标枪尾部,然后开始用力划桨,将鲸鱼拖到捕鲸船旁,头朝着船尾方向,然后先在鲸鱼的鳍前面割开一个口子,拉出鲸油,用绳索穿过去,系在桅杆上,然后水手们爬上鲸鱼的身体,在锋利的长刀在鲸鱼上割下约莫三尺宽螺旋形的一条,然后摇动轱辘,绳索便把鲸油提了上来,一尺多厚的鲸油便和鲸鱼分离开来,鲸鱼不断翻滚,鲸油条也不断被提上甲板。甲板上的水手们将提上来的鲸油皮劈碎,扔进铁锅里。在大火的煎熬下,很快鲸油便融化了,熬剩的油脂可以作为燃料,水手们将融化的油脂倒入事先准备好的木桶里,待其凝固之后,便搬到底舱中。 这一切直到傍晚才完成,精疲力竭的董大一屁股坐在甲板上,整个人几乎要散架了。位于甲板尾部厨房传来一阵阵香气——晚餐极为丰盛,这是捕鲸船上的特色菜——煎鲸肉排。用最好的鲸肉切成片,然后撒上香料和盐,在灼热的铁板上煎烤——配上甘蔗酒,想吃多少就吃多少,即使是最吝啬的船长在这个时候也不会在乎的。他发了大财了,鲸鱼全身上下都值钱:鲸脂是用于制作蜡烛的上好原料、鲸鱼肉可以吃、鲸骨和鲸须可以替代牛角制作弓箭、或者工艺品。像这样一头巨大的鲸鱼,这个船长自己就赚两三百两银子,这个价钱再加点差不多够再造一条新船了。 吃完了晚餐,下一步的工作继续开始了——时间很紧迫,这么多血液流入海中,很可能会引来鲨鱼或者别的什么。鲸油灯把海面照得通明,董大跳上鲸头,用斧头劈开一个大口子,里面鲸脑油,用勺子将其舀出来,倒入木桶中很快就凝固了,成为一种美丽的白色,这是整条鲸鱼的精华,掺加香料之后可以制成最上等的蜡烛,只有真正的豪富和贵人才用的起,几乎与等重的白银同价。然后他们开始完成工作的最后一部分了,先是将鲸鱼肉切割成大块,然后用绳索吊上去甲板,然后是鲸骨。中途董大休息过两次,随便吃了点东西,就躺下睡了个把时辰,然后起来继续干。等到第二天傍晚,他们才将这条鲸鱼处理完毕,满载而归。 刚刚上岸,董大就得到了自己那份薪饷,捕鲸船水手收入的大头是分红,不过那只有等到把收获都卖掉才能到手。掂量了一下沉甸甸的钱袋,董大不禁考虑起来要不要像艇长说的那样,在佐渡找个日本娘们乐呵乐呵,自从自己被俘虏之后,已经有好几个月连个女人手指头都没碰过了,现在看头母猪都是双眼皮得了。 “喂,喂,就是你,过来一下!” 董大回过头,看到一个书吏正朝着自己大声叫喊,他下意识的一愣,旋即慢腾腾的走过去:“您找我有事?” “会划桨不?会升帆不?”那书吏劈头盖脑的问道,将董大问的一愣一愣的,下意识的答道:“都会!” “那就好,想挣点外快不?双倍薪水,按照正常船员算!”书吏注意到了董大的烙印:“上船就发,绝不拖欠!” “老爷,可以问问是去哪里吗?” “去堺!那可是个繁荣的地方!” “堺,可我是橡树号的水手,如果——” “不要紧!”书吏一把抓住董大的胳膊,另一只手摸出一份文书来:“看到上面的印章了吗?南十字星,兰芳社的印章。周大掌柜的临时调配令,要求送一千石鲸鱼肉去堺,越快越好。船准备好了,就是人手不够。只要是零散人员,一律招募。你想想,周大掌柜的调令,谁敢说个不字?” 南十字星的印章和周大掌柜的名号起到了作用,董大稀里糊涂的上了新船,他看到水手们将大块大块的鲸鱼肉和冰块运到底舱,不禁好奇的问道:“你们这是干什么?” “上头要这么做的,说冰镇着肉很多天也不会坏!” “这有啥用,堺比这边热多了,等到了堺冰只怕早就化了,肉肯定也臭了!” “这个就不明白了!不过听说这船舱很特别,冰放在里面十天半月都化不了,稀奇的很!” “真的?那我也下去看看!”董大好奇的抬起一筐冰块往船舱下走去,他仔细观察了一下周围,发现有一层芦席也没有什么区别,伸手捅了一下,发现芦席后面是刨花和木屑,董大心中不由得暗想:莫不是因为这些刨花木屑作怪? “甲板下面的人快上来,开船前要清点人数了!”甲板上传来大副的吼叫声,董大颤抖了一下,赶忙放下货物,飞快的跑上甲板。大副记录名册之后,满意的点了点头:“你们都听好了,这次可是周大掌柜钦点的买卖,做的好了,大掌柜一高兴随便一句话,咱们都是终身受用不尽!可要卖力气呀!” 第三百六十一章总奉行 “是!”众人齐声应道。大副满意的点了点头,一挥手:“都去检查一下,一个时辰后开船!” 京都,鹿谷。 谷地的森林已经多年未曾采伐,树木与树木之间靠的很近,遮蔽了阳光。地表的薄雪在马蹄下碎裂,声音清脆宛如断骨。冬日的风吹拂着森林,树木沙沙作响,仿佛在轻声窃语,旧日别墅庄园的废墟已经被远远抛离在身后,前面只看到一片荒芜。 “周先生,前面就是鹿谷的深处了!”足利义辉一边提着缰绳,一边向一旁的周可成解释道:“在平安时期,这里就是法皇的庄园,历代天皇出家入道之后,便会来这里隐居。建武年间,”说到这里,足利义辉稍微停顿了一下,方才接着说了下去:“后来三代将军重建这里,作为将军家的猎场,其后应仁之乱时,东西军在这里混战长达十一年,才变成了今天的样子!” “哦,原来如此!”周可成莞尔一笑,他倒是知道为何足利义辉方才说话时跳过了一段,原来足利义辉口中的建武指的不是建立东汉的光武帝刘秀的年号,而是日本历史上一位有“天下第一大天狗”外号的后醍醐天皇的年号。这位后醍醐天皇生于镰仓幕府的末期,是一位极有抱负和能力的天皇,因为不满镰仓幕府干涉皇统的继承,他暗中密谋推翻强大的镰仓幕府。当时镰仓幕府的实权掌握在被称为得宗的北条嫡流家督手中,实力极为强大,后醍醐天皇的倒幕过程多次反复波折,甚至被流放到隐岐岛,但在护良亲王、楠木正成、足利高氏(即足利尊)、新田义贞的奋战下,最终推翻了镰仓幕府。后醍醐天皇在还京之后,改年号为建武,废除了幕府和摄关制度,宣布王政复古,由天皇亲政,大权独揽。但由于其新政同时触犯了公卿、寺社、武士的利益,很快就引起了四方的变乱。而身为源氏嫡流的足利尊氏乘机起兵,推翻了后醍醐天皇的统治,拥立光严上皇,建立了室町幕府。而后醍醐天皇则在大和国的吉野另立朝廷,日本就进入了南北朝时期,直到三代将军足利义满方才重新统一。在这一段历史中足利尊氏先叛镰仓北条幕府(足利尊氏是镰仓幕府除北条氏之外实力最为雄厚的御家人),后叛后醍醐天皇,弑杀兄弟(观应扰乱足利直义),反复无常,扮演了一个非常不光彩的角色。作为其后世子孙,足利义辉自然不愿意在周可成这个外人面前说出来。 说话间,前面的路旁出现一件破败的神社,由于年代久远,早已被磨灭的只能依稀看到一个木架子来,具体是什么神灵已经无法辨认,足利义辉突然跳下马来,走到神社旁,双手合十跪下闭目祈祷。周可成也只得随之下马。几分钟后,足利义辉站起身来,笑道:“周先生,此乃八幡大菩萨,乃是弓矢之神,也是我源氏的祖神,狩猎出战之前祈祷必收奇效!” “哦,那我也要拜一拜!”周可成笑嘻嘻的走到神社旁拜一拜。足利义辉看了看周可成身后的随从,颇有深意的说:“看周先生的郎党,应该个个都是善射之士,要不要也来祭拜一番!” “也好,公方殿下既然这么说了,那就入乡随俗吧!”周可成微微一笑,回头喝道:“杜阿、阿克敦,莫娜,你们几个也来拜祭一番吧!”,原来他此行来京都随行的除了二十余骑女真骑士,还有五十土著步卒,分别由阿克敦和莫娜统领,无论是女真骑士胯下的高头大马,还有他们腰间都挂着下了弓弦的角弓和皮革鞣制的箭袋,落在以弓矢之士自许的足利义辉眼里,自然别有一番滋味。 对神社祭拜完毕,一行人沿着谷地而行,约莫走了小半个时辰,一路上众人始终笼罩在森林的阴影之下,这让周可成觉得很不舒服,他总是感觉到有什么东西隐藏在森林之中,正窥探着自己。这些日本人,打内战打到京都旁边都有这种看上去毫无人迹的老林子,简直是见鬼了!周可成在腹中暗自咒骂。当他看到谷地的尽头终于出现时,周可成感觉到自己终于松了口气。 足利义辉没有撒谎,谷地的尽头的确是一片好猎场,山坡上的几个温泉眼流出的泉水汇成了一条小溪,蜿蜒的穿过那片平原,消失在一片半沼泽地中,对于周围的动物来说,这里几乎是唯一的水源地。由于地热的缘故,即使是在冬天这里的许多植物也没有落叶,这更吸引了许多野鹿在这里过冬,鹿谷的名字也正是来源于此。两人的部下在温泉眼旁搭起了棚子,供两人坐下,而其他人开始狩猎前的准备。 “公方殿下!”周可成看了看正兴致勃勃的替胳膊上的猎鹰整理羽毛的足利义辉,决定先试探一下对方的心思,便走到足利义辉身旁,笑道:“公方殿下,在下先前在京都御所中说过的事情——” “周先生是说濑户内海总奉行的事情吧?”足利义辉拨弄着猎鹰,唇角微微上翘。 “不错!”周可成点了点头:“公方殿下,眼下三好家正在全力平定近畿,即无力管京都,也无余裕管海上,正是您入手其间的大好时机!” “呵呵!”足利义辉笑了起来:“是周先生您入手其间的好时机吧?我可没有半条船呀!” “公方殿下,您难道忘了吗?是谁在摄津河口打着‘二引两’的大旗击败三好家的水军的呢?”周可成笑道:“如果不是在下船队的苦战,只怕眼下近畿都已经向三好家降服了吧?” 足利义辉看了周可成一眼,没有说话,这个几天前带着勘兵卫书信来到京都的不速之客从一开始就给他一种高深莫测的感觉。本间氏康曾经效力过得南蛮大海商、堺的和议众成员、安南国的金吾将军、射杀三好长庆的神秘武器的神秘提供者、拥有摄津江口打败三好家水军的强大舰队,这一系列身份汇集到眼前这个人身上,让他由不得不生出戒惧之心——对方做这一切的真正目的到底是什么呢? 第三百六十二章讨价还价 “濑户内海总奉行!”足利义辉一字一顿的说:“这个官职在幕府并没有先例,而且所管辖的地域太过广阔——” “公方殿下!”周可成打断了足利义辉的话:“确实幕府之前并没有这个官职,不过这也有一个好处,那就是如果授予我这个官职,并不会引起别人的反对,毕竟六十六国里可没有濑户内海呀!” “呵呵!”足利义辉并没有被周可成大胆的举动激怒,他笑了起来:“是吗?事情没有你说的这么简单吧?据我所知,几乎所有临海的大名都有设置关卡,收取税款。而你这个濑户内海总奉行可是要废除所有海上的关卡,自由通行的,你这可是一下子几乎得罪了数十国的武家呀!” “那又如何?”周可成笑道:“比起在海上航行,废除关卡的我们,邻国的武士才是更可怕的敌人吧?毕竟我们不会夺取领地,二来这样也会减少运费,这对于这些大名也是有好处的!只要他们不联合起来,就拿我没有什么办法的!” “也许你说的有道理,可是我为什么要答应你呢?”足利义辉狡黠的眨了眨眼睛:“不管怎么说你的官职也是幕府任命的,受到损害的武士会把仇恨转移到幕府,也就是我的头上来的!” “最大的好处就是您不用花一文钱,就给予了我恩赏!” 足利义辉有些尴尬的偏过头去,没有说话。与中国的大一统王朝不同,日本的武士与其效忠的对象之间存在的是一种类似于利益交换的关系,武士对于其效忠者要奉公,而被效忠者要给予效忠的武士恩赏(通常是安堵领地),任何敢于触犯这一铁律的人都要付出惨痛的代价。最典型的例子就是第八代北条执权北条时宗,当时征服了南宋的元帝国要求日本臣服,遭到拒绝之后,便悍然入侵。为了抵御蒙古大军的入侵,北条时宗下令动员西国的御家人,并在博多海岸修建石垒,以防止蒙古大军登陆。虽然击退了入侵的蒙古大军,但由于这是一场防御战,北条幕府没有获得一寸土地,也无法没收领地,因此无法给予在与元军中立下战功的御家人恩赏,因此引发了诸多武士的不满,这也为后来后醍醐天皇发动的倒幕行动埋下了伏笔。身为靠推翻镰仓幕府起家的足利尊氏的后代,足利义辉自然对这一段历史了然于心,周可成替他立下这么多大功,而自己却没有给予一文钱的恩赏,这个在武家社会里是无论如何也说不过去的。 “公方殿下,其实任命在下做濑户内海奉行对您也是十分有利的!” “哦,为何这么说?” “大殿,我问您一个问题,北条幕府是为何灭亡的?” “这个——”足利义辉脸色一冷,心中暗怒,你这厮难道不知道我祖宗是怎么起家的吗?怎么问这个问题? “在下贵国之史书,说北条幕府灭亡的原因乃是因为其处事不够公允,引起了武士的怨恨,而后醍醐天皇利用了这种怨恨,覆灭了北条幕府,不知大殿以为对否?” “想不到周先生对我国之历史如此留意!”足利义辉的脸色好看了一些,点头笑道:“先生说的与我父平日里教训的一般,都说为将军之人,须得公允处事,北条家将天下庄园置于北条一门之中,这正是他灭亡的原因!” “大殿,在下却以为不然!”周可成笑道:“幕府处置的事情最多的便是土地的纠纷,无论幕府如何处置,必然有一方满意,另外一方不满意,甚至双方都不满意,绝对没有双方都满意的,您说是不是?” “周先生所言甚是!”足利义辉点了点头:“只是北条家还将天下的庄园多半置于一门之手——” “若非如此,只怕北条幕府完蛋的更早吧?”周可成冷笑道:“北条幕府与朝廷不同,即没有大义名分,也没有贵种的血脉,是凭借实力来号令各国的武家的,如果没有实力的话,就算再怎么公允,恐怕也无法让列国的武家俯首听命吧?” 足利义辉无声的点了点头,周可成的最后一句话戳中了他的痛处,建立了室町幕府的足利一族由于一开始就因为南北朝之争,兄弟之争,还有关东管领,从一开始对列国守护就没有镰仓幕府那么强大的权威,不得不更多的依仗名分和威仪来统治地方,应仁之乱后更是被戳破了画皮,就连近畿地区都无法控制,多位将军被赶出京都,流浪四方,其中的悲苦,不足为外人道之。 “周先生,可是这与授予您为濑户内海总奉行又有什么关系呢?” “大殿,身为将军,如果您不掌握足够多的土地,就无力豢养军队,那么列国的武家将不会把您的命令放在眼里;而如果您想要控制更多的领地,那么又会引来天下武家的仇视。这就是您的两难境地,但武士们需要的是能够生产稻米的土地,濑户内海无法生产稻米,您将其分给我不会引起列国武家的愤怒;而您却可以从中获得控制天下武家的力量,岂不是一举两得!” “哦,控制天下武家的力量?这个从何说起?” “大殿,假如您是一位名主,家中有五十町(日本古代土地单位,大概15亩)田,秋后收下的大米除去口粮,还剩下五百石,您会怎么处置?” “我会留下一百石作为预备荒年或者战乱,剩下的四百石就送到附近的集市卖掉,换盐、自己无法制造的器皿,工具以及别的一些需要的东西!” “附近的?那为什么您不运到更远的地方出售呢?据我所知一般来说这些集市的粮价很低,而且卖出的商品无论是质量还是价格都无法与像堺这样的地方比拟的!” 第三百六十三章赌注 “哈哈!”足利义辉笑了起来:“周先生,道路上有关卡和强盗,而且路上也要各种耗费,名主一般都会只会在附近的集市出售粮食的,哪怕价格被压得很低也没有办法,那些可恶的土仓商人就是这样压榨武士和农民的,秋收的时候把粮价压的低低的,而到了春荒的时候却又把粮价抬的高高的,从中获取暴利!” “您说的很有道理,不过假如关卡与强盗一下子消失了,路上的耗费也一下子变得只有十分之一,那又会如何呢?” “如果是这样的话,那这位名主就会去更大、也更远一些的集镇出售粮食,因为这样可以卖更高的价格,也可以买到更便宜更好的商品!”足利义辉笑道:“不过这这么可能呢?谁也没有办法废除列国的关卡的,路上的耗费也无法减少!” “大殿,假如让在下成为濑户内海总奉行,那么我将会废除所有的濑户内海上的关卡和消灭海盗。相比起陆路,水运要便宜的多,整个濑户内海沿岸的商人和名主都会在堺进行交易的,因为这里有最多的货物,粮价也是最公道的!”周可成笑道:“您想想到了那个时候将会发生什么?” “你将会发大财!”足利义辉答道。 “不,不仅是这样!”周可成笑道:“大殿,幕府之所以无法控制列国的武家,无非是因为道路遥远,财货粮食都被各国的守护、国人所占有,而幕府却因为贫困却无法豢养军队,自然无法奈何控制列国的守护、国人众。而如果天下的财富粮食汇集在堺,您只需占据堺一地,就能扼住天下武家的咽喉了。” “周先生,你说的听起来很有道理!”足利义辉狡黠的一笑:“可是我想问你一个问题,为什么我要让你做这个濑户内海总奉行,而不是别人呢?一个我更加亲近,也更加信任的人,比如说我身边的某个相伴众?” “因为我有船,而他没有船!仅凭一张有您画押的纸是不足以撤销关卡,消灭海贼的。敝人舰队的威力,大殿您应该很清楚了!至于信任与否,我是个明国商人,所求之物无非是金银而已,对于他物并无所求!” 足利义辉看着周可成的眼睛,那对略带一点栗色的眸子平静如水,半响之后他低声问道 :“如果我任命你为濑户内海总奉行,你将会支持我?” “是的,金钱、武器、甚至战舰和士兵!” 足利义辉走到鹰笼旁,取出一支猎鹰开始整理翎毛,感觉到主人熟悉气味的猛禽低下头,发出尖利的叫声。气氛有些怪异,不过周可成一言不发,耐心的等待。几分钟后足利义辉放下猎鹰,对周可成说:“前些天这里的农民禀告说这里有一头白尾巴的雄鹿出没!” “哦哦!”周可成不明白足利义辉的意思,茫然的应了一声。 “你的随从看上去都是第一流的勇士,如果待会你的人能够射杀到那头雄鹿,那么我就应允你的请求!若是我的人射中了,那就不好意思了!”足利义辉狡猾的眨了眨眼睛:“既然你要当这个濑户内海总奉行,那就先在我的面前显示一下自己的能力吧!” “拿下那头白尾巴的雄鹿!”阿克敦重复了一遍周可成的命令,他看上去有些紧张,满是汗水的右手在腰带上擦了又擦。 “死的也好,活的也行,我只要那头白尾巴的雄鹿!”周可成的目光转向莫娜,这次出行她负责指挥土著步兵:“你的人也一样,无论是谁,只要射杀那头雄鹿的,都将得到二十块银币的赏金!其他的每个人也可以得到两块。”接着他用女真话又重复了一遍。 无论是女真人还是台湾的土著,都认为一个成年男子应该时刻保持缄默和镇定,大呼小叫和感情外露是软弱和不成熟的表现。但听到周可成的悬赏,人群中也传来一阵耸动。女真骑士们纷纷勒紧马肚带,给角弓上弦;而土著步兵们则将取出箭囊中的箭矢,一支支挑选。 号角声响起。几个向导来到湿地旁,他们取下草鞋和下衣裳,光着下半身走进湿地里,用长矛拍打着芦苇丛,将猎物驱赶到平地里,然后由其他人纵马射杀。周可成与足利义辉站在山坡上,向下面眺望,他们看见夹杂着残雪的浅草覆盖着大地缓慢的向南面倾斜,伸入远处的湿地芦苇荡中。芦苇中隐隐约约、大大小小的水洼闪耀着金色的阳光。水洼点点缀缀,在芦苇的遮蔽下,成群结队的野鹿在其中乍出乍没。他们看到一个土著猎手由下风区进到芦苇里,在芦苇中时隐时现。当饮水的野鹿突然抬起头竖起耳朵,焦躁地向四周注视的时候,两人就停下脚步,屏息静气,一动不动。如此者再三。突然间,似乎有风拂过,公鹿首领警觉地抬起头,不安地向芦苇荡里张望,紧张地嗅着鼻子。鼓动喉咙,发出低沉的叫声。 岸边的猎手们,一直都在等待着芦苇中的信号,突然湿地里传出一声尖利的鸣镝骨哨声随即便看到无数惊鸟腾空而起,随即便听到芦苇丛中传来哗啦哗啦的水花声,一头雄壮之极的公鹿冲出芦苇丛,紧随其后的便是百余头野鹿紧随其后。它们跃上岸来,径直冲了过去。猎手们翻身上马,一边策马追赶,一边从胡禄中取出箭矢,准备射杀野鹿。 “白尾巴,白尾巴,就是最前面那头!” 阿克敦听到身后传来女真话的叫喊,他微微眯起眼睛,果然领头的那头公鹿的尾巴是白色的,显然那就是大掌柜方才提到的目标。他一手从胡禄取出三支羽箭,衔在口里,将角弓套在右臂,策马疾驰追了上去。 第三百六十四章赌赢 跑在最前面的是几个足利义辉的马回众,相比起周可成的部下,他们有一个巨大的优势,作为将军的随从,他们已经来过很多次这个猎场了,对这里的地形颇为熟悉,他们知道在湿地中有一条一人多宽的小路可以通行。于是他们通过这条小路,抄近路截住了鹿群的前路,只见箭矢横飞,鲜血四溅,数头野鹿顿时中箭倒地,欢呼声、箭矢破空声、中箭的鹿的哀鸣声混成一团。 “该死的,这些倭狗竟然抄了近路!”阿克敦看到前面一团混乱,赶忙侧过马头,绕过前面的混乱,寻找那头特别雄壮的白尾巴公鹿。他已经打定主意,就算那些倭人射中了,自己也一定要补上一箭,强夺过来,决不能误了大事。 正当他思量间,突然看到一头公鹿从自己的侧面飞奔,白色的尾巴在尘土中显得格外显眼,正是那头公鹿,这公鹿四蹄翻飞几乎是要腾空而起,张开的四蹄几乎和躯干拉成了一条直线。阿克敦赶忙取下箭矢,搭箭上弦引满弓,屁股微微抬起,身体前倾,瞄准公鹿黄白色的腹部松开弓弦。箭矢划破满是尘土的空气,正中公鹿的腹部,射了个对穿,鲜血溅射而出。公鹿顿时栽倒在地,巨大的惯性在地上一连滚了几圈。 “射中了!射中了!”阿克敦顾不住勒住战马,就顺势从马背上跳了下来,打了两个滚冲到鹿旁,抱住那头强壮的公鹿,在野草和岩石间翻滚了几下,接着像树枝一样的粗壮鹿角剧烈地甩动了几下,接着就无力地一头垂了下去。阿克敦拔出短刀将白色的鹿尾割了下来,高高举过头顶:“是兰芳社的阿克敦射中了!” “大殿,在下侥幸赢了!” 山坡上,周可成矜持的向足利义辉微微一笑,足利义辉没有回应,只是出神的看着山坡下发生的一切,叹了口气道:“好一个矫健的勇士呀!” “此人名叫阿克敦,乃是兰芳社的骑队首领,已经是中级职员了,一年的薪俸大概相当于贵国一百贯吧!” “一百贯?”足利义辉惊讶的瞪大了眼睛。 “没错,这是发给他本人的薪水,战马、盔甲都是由我方提供的,饲养战马的费用也是另算!” 如果说一开始足利义辉还有点挖墙脚的心思,现在早已荡然无存了。古代养骑兵的花费最大的一块不是人,而是在马匹、装备。尤其是战马,一匹战马耗用的资源养四五个步兵是司空见惯的事情。如果周可成没有夸大的话,像阿克敦这样的骑马武者来上二三十个,足利义辉这个征夷大将军就啥都不用干了。 “这些商人果然善于聚敛!”足利义辉一边在腹中暗骂,一边强笑道:“既然如此,那就依照事先的约定吧!希望周先生也会遵守原先的承诺!” “大殿请放心!”周可成笑道:“在这个问题上,我与您的利益是一致的,毕竟只有幕府稳如泰山,在下这个濑户内海总奉行才不是一张废纸!” 堺。 当哨音响起时,源平太正在向手下新兵示范应该如何劈砍。“把两腿站开一些,这样你才会站得稳!”他一边示范一边说:“对,就是这样,劈砍的时候身体要旋转,把重心压在剑伤,这样就不止是你双臂的力量,还有整个身体的力量。” “今天就到这里了!”源平太收刀入鞘,凭借他的剑术,他在新兵队里已经是个五十人的小队长了。训练很严酷,每天都是从天刚亮一直到天黑,但伙食也很好,掺杂有大麦的饭团,煎鱼排和咸鱼、掺杂豆子和海带的汤管够,对于绝大多数当兵前是农民们来说,不啻于是极乐世界了。 “士兵解散回屋,小队长以上的人到羽茂殿下的住处集合!”传令兵带来了命令,源平太点了点头,他挥了挥手示意手下帮自己解开盔甲。突然不远处传来一阵嘶鸣声,他转过头看见一个奇异的景象,几个骑士正在将自己的马向一头巨兽拖过去,而那些马明显是十分恐惧,一边嘶鸣,一边竭力想要逃走。 “队头,他们这时在干嘛呀?明明那些马已经怕得要死了,还有那头巨兽是什么呀,长着那么长的鼻子,比牛还要大!” “不知道!”源平太茫然的摇了摇头,几天前他就注意到了,那些骑士们先是让自己的马闻那些巨兽的粪便,然后又竭力靠拢巨兽,好像是为了让马请进那些巨兽一样,可是这又有什么好处呢? “管他呢?只要薪饷和伙食不缺就好了!”士兵笑道,他替源平太解开皮索:“除了累的要死,其实这日子还是挺好过的,起码吃的好!” “嗯!”源平太点了点头:“把我的东西都带回住处,不许到处乱跑,不然小心吃鞭子!” “是,是!” 源平太向羽茂高玄的住处走去,脑子里却在想着那些骑士的事情,突然他的脑海里灵光一现:马闻到这些巨兽的气味就吓成这个样子,如果用在战场上,无论什么样的骑兵都无法和这些巨兽抗衡了吧?而如果能够让己方的战马适应这些巨兽的气味,就可以让己方的骑兵和这些巨兽一起冲击,又有什么样的军队可以抵挡这样的进攻呢? 想到这里,源平太不由得暗自心惊,当时日本军队虽然主要是以步兵为主,但骑马武者无疑是武士中的精华,如果连这种巨兽的气味都无法抵挡,战争中的优劣自然不言而喻了。自己到底是加入了哪一家势力,竟然拥有这样的杀手锏? 第三百六十五章出击 “诸位!”羽茂高玄强自压下胸中的兴奋,用平静的语气说道:“公方殿下已经颁下御令,以周大掌柜为濑户内海之总奉行,从今往后,濑户内海上航行之船只,以及海边三十里之内之事务,皆由周大掌柜管辖!”说到这里,他稍微停顿了一下,拿起一份文书:“而周大掌柜也已经将这一任务托付给堺之新军和船队处置,若有违抗之人,则为朝敌,没收领地,一律处死!” “什么?”源平太被这个消息弄得目瞪口呆,濑户内海以及临海三十里,这几乎把全日本的精华地带都囊括进去了,这样的权力过去就算是公方殿下的兄弟也没有有被授予过吧?他也有听说过那个周大掌柜,一个没有任何家名都没有的男人,却一下子被授予这么大的权力,真不知道这是吉祥还是灾难呀! “诸位,控制濑户内海的第一步就是清理堺湾上的海贼众,大掌柜已经发布了命令,十五天内必须废除所有已经设置关卡,禁止劫掠商旅,违令者一律处死。而三天前,有三条从纪伊前往堺的运粮船在和泉附近海面时遭到了袭击,据查应该是当地的土豪田山氏所为。因此勘兵卫殿下已经发布了讨伐令,下令要讨伐田山氏!” “哈依!”众军官发出响亮的欢呼声,在他们看来这一仗的胜算很大。像这种土豪一般全面动员也就六七百壮丁,临时打起来能拉出来一两百人撑死了。而光是他们这里的丁壮就有快三百人了,长枪、钢刀、盔甲弓箭齐全,船队更是绝对优势,最坏的情况也不过是无功而返而已,像这样的好事为啥不做? “好啦,都回去准备吧!天黑之后上船,具体目标上船之后才能告诉士兵!”说到这里,羽茂高玄挥动了一下胳膊:“只是我军的初阵,一定要旗开得胜,诸位,努力吧!” “哈依!” 源平太随着人流走出屋子,茫然的向自己的帐篷走去,心中却是犹如乱麻。自从旧主细川晴元灭亡,自己失去主家沦为浪人之后。他也曾经考虑过寻求出仕的机会。但却处处碰壁,毕竟当时近畿的国人众、大名手下都已经有了成型的武士团,像源平太武艺出众,也有指挥百人级别战斗的能力,但孤身一人没有自己班底的外来户是颇为尴尬的,接受的话没有现成的位置,用来当杂兵又浪费了。毕竟像织田信长那样可以破开旧日的规矩,大胆的从浪人中选拔任用家臣的人物在当时的全日本也是绝无仅有的。几次失败后,身上剩余的财物用尽,只能拿着腰间的双刀,流浪在京都街头,面对周围人鄙夷的眼神,这个男人的心终于落入地狱,沦为了依靠杀人为生的恶鬼。他本以为自己这一生的结局就是某一天倒在街头,沦为饿狗的食物。但没想到竟然在堺找到了新的主家,虽然这个主家有些奇怪,但至少不用担心食物和衣服,薪饷说实话也不少。想到这里,源平太下意识的伸手按住腰间,抚摸了两下那条伤疤。 “人生的祸福还真是很难讲呀!若是那天夜里在罗生门下我没挨那僧人的一刀,只怕现在还在京都,像杀人鬼一样活着吧?” “殿下!”一个声音把源平太惊醒了过来,他抬起头才发现自己不知不觉间已经距离自己帐篷只有十几步了,一个属下看到自己跑了过来,看了看左右,压低声音问道:“是不是要打仗了?” 源平太皱了皱眉头,脸色一下子变得十分吓人:“哪个家伙胡说的?” 那个士兵被吓得后退了一步,紧张的回答:“没有人到处乱说,是我猜的!” “猜的?你是在耍弄我吧,嗯?”源平太的右手已经按在了刀柄上,那个士兵吓得赶忙跪了下去:“我说的都是真话,刚刚送来的晚饭特别的好,有肉、米饭、还有腌制的海菜,大伙都觉得马上要打仗了,才有这么好的饭菜!” “有肉?还有腌制的海菜?”源平太给吓了一跳,拜中古时代传入日本的佛教所赐,古代日本在相当长一段时间内认为肉食是一种污秽,会引来业力,导致死后受到果报。所以其公卿和皇室是不吃肉的,这种看法也影响了中下阶层,其结果就是在民间根本就没有多少饲养肉食家畜的习惯。这样一来,民间肉食的机会就更少,除了猎户、从事皮革、屠宰行业的秽多(日本的贱民)、以及武士之外,许多古代人一生也没有吃过一次肉也不稀奇。源平太自然是吃过肉的,但一下子给几百人弄到肉吃,在当时可不是件容易的事情。 回到自己的帐篷,源平太看到了让部下惊讶的晚餐:一块巴掌大小的肉排,涂上了豆酱、两面煎成淡黄色,散发出诱人的香气,还有腌制好的海菜、还有搀着豆子和大麦的米饭。他咬了一块肉排,不是鸡肉、也不是猪肉,有点像牛肉,这位新主人也太有钱了吧,居然能让这么多人吃上牛肉?源平太一边咀嚼着肉排,一边心中暗想。 和着满腹的怀疑,源平太将晚饭送进肚子,然后他集合了所有的士兵,装束完毕后来到码头旁。他可以清晰的看到那条三根桅杆的巨舰,传说就是威震濑户内海的三好家水军就是被这条巨舰摧毁的。源平太能够听到背后传来的一阵阵的吸气声,他能够理解部下们此时的感觉,他第一次看到这条船时,也被眼前的造物而震撼。那高耸的桅杆,流线型的船身,侧舷整齐的炮窗、如云一般的船帆、密集的缆绳都有一种奇异的美感,仿佛这不是一条无生命的物体,而是一个有生命力的巨物,这种感受是他从来没有从其他船只上感受过的。 第三百六十六章扫荡1 “源平太队,上船!” 羽茂高玄那略带着尖利的声音把遐想从源平太的脑海中驱赶了出来,他立刻高声回应,然后指挥着部下通过跳板登上一条大肚子的货船,看着部下小心翼翼的走过跳板,他下意识的转过头去,将目光投向不远处的鲲鹏号。 如果我可以登上那条船该多好呀! 和泉国,栗支城。 铿锵的三味线声透过门扉传来,混合着笛子的颤音。虽然琵琶法师的嗓门透过厚厚的门板已经听不太真切了,但是歌唱的内容却是田山高国再也熟悉不过得了:源九郎义经与源赖朝在黄濑川初次会面,赖朝公见到平治之乱失散以来即未曾谋面的亲弟弟已由襁褓婴孩蜕变成威风凛凛的大将,心里非常欣慰与感动,兄弟两人皆流下真情的泪水。源赖朝以河内源氏先祖源义家得亲弟弟源义光襄助而成大业为例,誓言与源义经一起消灭平家、共报父雠,再振源氏家门。 今晚在家督门外把守的是他的小姓若丸,田山高国的出现让他有些惊讶。田山高国低声道:“在下有要紧的事情要立刻见大殿!”若丸有些不情愿的敲了两下房门,歌声戛然而止。 房门打开,田山高国看到兄长的头枕在一个女笛师的膝盖上,女子衣服的前襟已经被扯开,袒露出洁白的胸口,而兄长的左手正在那女子的大腿根部摸索。不远处盲眼的琵琶法师握紧三弦,有点紧张的将脸转向自己的方向。 “大殿!”田山高国双膝跪下,仿佛根本什么都没有看到:“我有要事,要向您单独禀告!” “这个时候?”田山高玄满不在乎的拍了拍女人的屁股,坐起身来:“先出去一会吧,待会我们继续!” 女笛师慌乱的掩住自己胸口,站起身来,扶着琵琶法师走出门外。田山高玄笑了笑:“高国,你总是来得不是时候,再晚来一会儿我就把那个女笛师弄到手了!” “兄长,您现在有比这个更重要的事情!”田山高国面无表情的答道:“堺那边有回音了!” “这么快?”田山高玄笑了起来:“我还以为他们还要花半个月时间才愿意付赎金呢!” “不!”田山高国摇了摇头:“堺的回复是要我们立即释放俘获船、货物和人员,还要照价赔偿损坏的货物、船只,以及耽搁时间对商人造成的直接和间接损失。袭击中死去的人员必须支付抚恤金,伤员必须支付医疗费和误工费。” “呵呵!”田山高玄听到这里,突然大笑起来,他拍打着自己的大腿,笑的上气不接下气:“抚恤金?医疗费和误工费?这些堺的商人什么时候学会说笑话了?” “不,我还没有说完?” “没有说完?” “对,还有其他的条件!”田山高国从袖子里取出一张纸继续念道:“除此之外,还必须交出袭击者,凶手将被斩首,其余的人则要被除以流放或者苦役。田山氏家主必须交出袭击的船只——” “够了!”田山高玄一把从弟弟手中抢过那张白纸,三下两下撕碎,狠狠的丢在地上,踩了两脚:“这些莫名其妙的东西你念什么念?那些数铜板的家伙居然敢——” “兄长!”田山高国从榻榻米上将碎纸捡了起来,一边拼接,一边问道:“您难道不想知道是谁写这封信的吗?” “谁?” “幕府刚刚任命的濑户内海总奉行周可成!” “濑户内海总奉行?”田山高玄突然大笑起来:“这是个什么官职?估计公方殿下缺钱花,随便弄了个什么官儿去骗堺众的钱来花吧?濑户内海总奉行?这要得罪多少国的守护呀,堺那些商人们真的是疯了,连这种官帽都敢往自己头上戴!” “兄长,我觉得不能掉以轻心!”田山高国沉声道,此时他已经将撕碎的信笺拼了个大概,指着末尾道:“您看,信的最后,限本月七日午夜之前给予答复,否则将视为朝敌,予以讨伐!” “本月七日午夜?”田山高玄一愣:“那不就是今天吗?” “确切的说,就是马上!”田山高国站起身来,推开窗户,只见窗外一轮明月当空,月光如水从窗口流入,照得通明。 “这,这个——”田山高玄也意识到里面的异常,除非是送信人路上耽搁了,否则只能解释为这就是一份最后通牒,而这通常是实力占据绝对优势的一方才会这么做的。 “信使呢?快带上来。我要见他!” “没有信使!”田山高国叹了口气:“这是一封箭书,几刻钟前哨兵在城头上看到的!” “传令下去,城内加强戒备,派出信使,让各村之寄子(镰仓时代,在总领制基础上所建构的领主制里,总领将非血缘关系的武士也编入自己的旗下,从虚拟的亲子关系中确立上下之间的主从关系,以有力之武士为寄亲,在乡之土豪为寄子,)迅速动员,准备出兵!”田山高玄立刻发出了命令。 “是,大殿!”田山高国磕了个头,起身向后退了几步,然后转身迅速离去,屋内只剩下田山高玄一人,他懊恼的挥舞了一下手臂,却发现碰到一件东西,却是一支短笛,想必是方才女笛师慌乱间丢下的。田山高玄正在气头上,用力将其折断,从窗户外丢了出去。 “按照计划,前队将交给你指挥,攻击靠近海边的两个村子,诱使田山氏的军队出城!”周可成的目光转向羽茂高玄:“你有什么要说的吗?” 第三百六十七章扫荡2 “大人,以在下所见,这么做的话田山氏的军队恐怕不会出城!”羽茂高玄小心的答道:“现在是夜里,如果我是田山的家督,肯定会等到天明之后,一切都搞清楚之后再做出决定。” “嗯,说得好!”周可成赞许的点了点头:“那你觉得应该怎么办呢?” “大人!”得到首领的赞许,羽茂高玄大着胆子说:“贵国的《孙子兵法》里面有句话,兵贵神速,据在下所知,像田山氏这种国人众,其本家的兵力其实并不多,把守居城都很勉强。其大部分实力是由居住在各个村落的寄子组成,如果我们动作足够快的话,在村落里的寄子率军入城前直逼栗支城下,那些寄子很可能会因为恐惧而不会出兵!” “很可能会不出兵?”周可成沉吟了一下:“但也有可能会有几个勇敢的忠义之士会出兵是吗?毕竟他们对这里的地形更加熟悉,谁知道会不会有一条我们不知道的小路通往栗支城呢?居高临下,以一敌十呀!”说到这里,他停顿了一下:“公方殿下任命在下为濑户内海总奉行,但实话实说,这个官儿现在不过是一顶空帽子,要让其他人认,就必须立威。所以这一仗不但要赢,而且还要赢的漂亮。所以我不打算冒一点风险,田山氏不是要让各村的寄子进城吗?很好,那就让他们都进去,然后一网打尽,让其他人看看违抗御令的下场!” “可是据在下所知,栗支城的地势十分险要,如果有足够的人员防守,就会——” “呵呵!”周可成笑了起来:“羽茂君,你难道忘记了佐渡的故事了吗?就算栗支城再坚固,在大炮面前又算的了什么?” 羽茂高玄的身体颤抖了一下,赶忙低下头去:“请大人恕罪——” “羽茂君,你无须向我谢罪!”周可成笑道:“身为部下向我提出谏言,这是忠诚的表现,我很高兴你这么做。”说到这里,他稍微停顿了一下,抬高了嗓门:“诸位,你们的来历不同,但既然加入了社团,就应该记住你们的祸福、未来以及你们子孙后代都取决于社团的兴衰。你们当中许多人加入社团的时候一文不名、身份卑微,但这些都是过去,社团不会忘记为他战斗、牺牲过的人,也绝不会忘记那些背叛和损害他的人!在这里忠诚、勇敢、有能力的人绝不会被遗忘!” 直到地平线上露出第一缕阳光,田山高玄悬在喉咙里的心方才落了地。他很清楚这个夜晚是栗支城最危险的时候——周长三百间的栗支城内一共才有不到三十五名武士,加上老弱妇女也就四百人,这么点人只勉,强够在城墙上站一圈。如果敌人这个时候杀到城下,很可能一夜栗支城就会易手。虽然夜里行军是危险的事情,但战争之中什么都可能发生。 “大殿,您先吃点东西,休息一会吧!”田山高国低声道:“这里有我看着就好了!” “不用了,给各寄子的信都发出去了?”田山高玄拿起一个饭团塞进嘴里,就这茶水嚼了两下吞了下去:“对了,最早的河下村的应该中午之前就会赶到,给他们的饭团和杂菜汤准备了吗?” “厨房里已经在准备了,中午之前会有五百人份的!”田山高国笑道:“请您放心!” “很好!还有,挡箭的竹排、伤员需要的梅干——” “请大殿放心,这些都已经吩咐下去了,高国已经不是第一次参加合战了,知道应该准备什么!” 羽茂高玄松了口气,他这才发现自己手里拿着吃剩下一半的饭团,不由得哑然失笑:“高国,还没有看到敌人的影子就这么紧张,我是不是太胆小了?” “不,大殿!”田山高国答道:“我听别人说,没有看到敌人的时候胆小,而看到敌人之后又胆大,这才是优秀的武士。” “没有看到敌人的时候胆小,看到敌人的时候胆大,说得好!”田山高玄回味了一下弟弟的回答,点了点头:“希望这是我的虚惊一场吧!” 正如田山高国所预料的那样,从中午开始,从周围村落赶来的寄子带领着援兵就三三两两的赶到栗支城,这让城中原本紧张的气氛得到了舒缓。而且田山兄弟还从援兵的口中得知昨天下午就有一支强大的船队在距离栗支城大约三十里路的重津湾附近登陆,有八百到一千士兵上了岸,并且从今天天亮开始向栗支城进发。 “大殿!”河下平七郎大声道:“敌人赶到这里还要至少一天时间,我们可以把城下的壕沟插上尖木桩。” “很好的想法,不愧为是以智谋而闻名的平七郎呀!”田山高国用有些夸张的语气笑道,他转过头对坐在上首的田山高玄问道:“大殿,就这么做吧!” “很好,一切都拜托你了平七郎!”田山高玄向河下平七郎点了点头,他很清楚在这个时候自己必须尽可能让来援的部下高兴,何况插上尖木桩也是个不错的主意。 “哈依!”河下平七郎高兴的应了一声,就带着几个侍从下去了。田山高玄有些疲惫的摸了摸自己的额头,看来等待比打仗更加难受。 “兄长,你还是先去休息一会吧!等到敌人到了,恐怕就再也没有休息的机会了!” “也好!”田山高玄这一次没有坚持,他打了个哈切叮嘱道:“有任何事情你都要立刻叫醒我!” “看到这些倭人没有想到我们来的这么快!”阿克敦低声自言自语,他站在一丛灌木后面,在他的身后战马套着马料袋,正低头大嚼。在大约三百多步外,他能够看到一群倭人正在砍伐树木。这些倭人砍断树枝,然后将上面的枝叶削断,然后成捆的丢在地上,应该是用来制作栅栏或者尖木桩的。他们一边工作,一边大声的说笑,全然没有临战的戒备。 第三百六十八章扫荡3 “阿克敦,给他们一点颜色看看!”乌骨达凑了上来,做了个握拳的手势:“杀死他们就和猎鹿一样容易!” “不,乌骨达,这样是不够的!”阿克敦考虑了一会:“杀几个砍木头的农民没意义不大,我们可以做更多的事情。” “你打算引诱更多的敌人出来?”乌骨达立刻就明白了阿克敦的意思:“很有趣的想法,让我来吧!” “很好!”阿克敦笑道:“你带五骑去,剩下的人和我躲在这里,你把人引到我们这边来!”他伸手指了指大约四十步外的一片已经干涸的稻田。 乌骨达点了点头,他回过头点了五个人,用稻草包裹住马蹄,又用木枚塞进马嘴,然后牵着马穿过灌木丛缓慢的向那片树林行去。斑驳的树影投在马和人的身上,形成了许多斑驳的黑影,稍微远一点就看不清楚。鸟鸣和笑声将轻微的脚步声遮盖住了。伐木的农民们丝毫没有察觉正在靠近的危险。 “小心,都让开了,树倒了!”甚八收起斧头,用斧背用力敲击了两下树干,被砍断了三分之二的树发出牙酸的断裂声,轰然倒下,溅起的灰土和枝叶让他本能的闭上眼睛。 啊! 凄厉的惨叫声让甚八赶忙睁开眼睛,自己方才不是已经提醒过了吗?难道还有人被倒下的树木砸到了。当烟雾散去,现出一个马背上的影子,身着兽皮,浑身毛发,手中柳叶形状的弯刀上沾满鲜血,面孔宽阔、双眼细长、颧骨隆起,残缺的鼻子,狞笑着看着自己。就好像噩梦的厉鬼来到了现世之中,他想要叫喊,却发现自己的喉咙好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扼住了,叫不出声来。 啊! 啊! 恶鬼呀! 接二连三的惨叫声从旁边传来,不是一个恶鬼,是一群恶鬼,甚八打了个哆嗦,丢下斧头转身就逃,身后传来急促的马蹄声。虽然他竭力狂奔,但马蹄声还是越来越近,终于他感觉到脖子上一凉。随即扑倒在地不省人事。 “这种新式马刀太棒了!”乌骨达看了看地上身首异处的尸体,他方才将马刀举过头顶,转动手腕下劈,流线型的刀刃轻松的将那个倒霉蛋的脖子劈成两段。然后马刀在掌心转了个圈,重新回到原先的位置,除了刀刃上的血迹之外,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 栗支城下。 “大人,平七郎大人!死光了,都死光了!”一个仓皇农民狂奔而来,浑身血污,脸上刻满了恐惧。河上平七郎一把抓住那农民的衣襟,给了他一个耳光,喝道:“到底是怎么回事,说清楚!” 河上平七郎的耳光和呵斥起到了作用,那农民喘息了几下,话语有条理一点了:“我们正在树林边砍伐做尖木桩的材料,突然从林子里冲出几个恶鬼,他们骑着马,见人就砍,甚八、平太、还有许多人被砍死了!” “骑着马?见人就砍?”河上平七郎皱起了眉头,逃生者的回答里隐藏着许多有用的信息,在奔驰的马背上挥刀砍人可不像看上去那么容易,没有大量的刻苦练习和一定的天分是做不到的。 “是的,太可怕了,那些恶鬼手上的大刀在转着圈,一刀下去就把人砍成两段,就好像砍木头……”他的声音越来越弱,仿佛忘记了原本想要说什么,最后哭了起来。 “有多少骑?他们的装束是什么样子?” “人数不多,不会超过七八骑,身上披着皮毛,为首的一个头上有辫子!” “辫子?这些人应该是堺雇佣兵的前锋,最好是抓一个活口回来问问口供!” 河上平七郎转眼间就下定了决心,他召集了自己的人,一共有五十人,五倍的数量优势和对地形的熟悉给了他足够的底气:“敌人数量不多,争取抓一个活口回来!” 等到河上平七郎赶到树林边的时候,只能看到一地的尸体了:“该死的,那些家伙跑的倒是很快!” “大人,敌人应该还有带着俘虏!”一个郎党指着地上的痕迹道:“您看,在马蹄痕迹后面还有人的脚印,这应该是农民的草鞋!” “嗯!”河上平七郎仔细看了看脚印,满意的点了点头:“快,追上去,带着俘虏他们跑不快!” 复仇的在每个人的胸口里燃烧着,为了抄近路,河上平七郎穿过树林,终于追上了那伙神秘的敌人,正如那个郎党推测的那样,百余步外,那伙神秘的袭击者的马后拴着一串被捆绑的村民,正在费力的渡过一条小河。 “快,大伙一起冲上去,一定要把被抓走的村民们救回来!”河上平七郎高声叫喊着,郎党们跟随着首领们一拥而上,他们一边奔跑,一边用尽最大的嗓门呼喊,为自己壮胆也威吓敌人。他们冲过稻田,卷起一片尘土飞扬。俘虏们看到救兵赶到,也竭力挣扎,河中顿时水花四溅乱成一团。那伙神秘的敌人见状,匆忙向后射出几支箭,就四散逃窜。 “这群没种的家伙!只会放冷箭,我们一冲上来就开溜!”一个郎党气哼哼的骂道。 “都给我停住!”河上平七郎喝止住还想追击的郎党。 “为什么?大人,正好给这些家伙一点颜色看看!” “因为马有四条腿,而你只有两条腿!”河上平七郎用枪杆拍了拍部下的大腿,又用枪尖指了指正在树林子边缘消失的敌人背影:“我带出来五十个人,希望能够带回去五十个人!” 那个郎党不满的嘟囔了两句,河上平七郎拔出短刀,割断俘虏手腕上的绳索:“都小心点,我们马上回去,我有一种预感,这些家伙不简单!” “ 第三百六十九章扫荡4 事实很快印证了他的预感,马蹄声再次响起,同时响起的还有弓弦声和惨叫声。“快蹲下,有盾牌的上前,把我的弓给我!”河上平七郎大吼,一边蹲了下来,说时迟那时快,箭矢没入身前那人的肩膀,那人按住伤口,发出惨叫声,刚刚把弓递过来的郎党喉咙立刻中了一箭,一声不吭的栽倒在地,白色的箭羽在他的指间颤抖,仿佛一朵盛开的芦花。 “不要乱跑,都蹲下来,矛尖朝外,用盾牌挡住,他们的箭很快就会用完,不可能一直射下去的!”河上平七郎高声叫喊着,生于乱世的他并不缺乏和马上敌人交战的经验,他很清楚虽然骑马武者看上去威风凛凛,但只要足轻们抱成团,用枪尖指着外面,那些威风凛凛的武士就拿足轻没有什么太好的办法了。 “这些家伙反应倒是挺快的嘛!”阿克敦眯起了眼睛,无疑这伙敌人有个相当不错的首领,面对四面八方冲过来的骑兵,居然能够冷静命令部下摆了个圆阵,四米多长的长枪指着四面,一时间谁也冲不上去。有个冲的太近的部下还被那个首领射中了肩膀,狼狈的逃了回来。 “让我把这些矬子冲散吧!”一个部下气哼哼的请战。阿克敦摇了摇头:“没有必要,大伙儿下马步射就是了,他们的弓太少,也不如我们的好,也没有几张藤牌遮挡,撑不了多久的!” 按照阿克敦的号令,女真弓手们跳下马来,换上步弓,在藤牌的遮掩下与河上平七郎的部下对射起来,相比起骑弓,步弓要强劲的多,在五十步的距离就足以射穿包围中的日本人简陋的盔甲。随着一声声惨叫,包围圈中越来越多的人被射穿了大腿、手臂和躯干,这个小小的圆阵也渐渐松动起来。 河上平七郎抚摸了一下自己的大腿,黏糊糊的全是血,可能是因为几分钟前自己射伤了一个对手的缘故,敌人的箭矢明显是以自己作为主要目标,令他惊讶的是,对方的弓看上去比自己的弓要短小的多,充其量只有三分之二长,但射过来的箭矢却威力却有过之而无不及,自己身上穿着祖传的大铠,但对方射来的箭矢却能穿透盔甲,伤到自己。 “大人,这样下去不行呀,我们赶快穿过树林逃走吧!”一名郎党高声道。河上平七郎犹豫了一下,点了点头。 看到首领同意了,郎党们赶忙丢下伤员,扶着河上平七郎向数十米外的树林逃去,他们都知道沿着原路返回只有死路一条,唯一的生路就是逃入树林里,然后借助树林的掩护逃回城中。他感觉到受伤的那条腿越来越重,仿佛灌了铅,耳边不时传来箭矢掠过的声音,中箭者的惨叫声不断传入耳中。在他此时的心中,很难说恐惧和羞愧哪一种感情占据上风,只觉得口中又是苦涩,又是辛辣。 树林就在眼前,生命就在眼前,河上平七郎能够感觉到自己的心在呐喊,在欢呼雀跃,不管多么优秀的骑马武士进入树林里就会变得连一个农民都不如。如果这些家伙蠢到追进林子里,就轮到他们倒霉了,不过恐怕自己不会有这么好的运气。 林子里传来一声马嘶声。 几乎是同时,扶着河上平七郎的郎党扑倒在地,箭矢从右眼贯入,直穿后脑。倒下的死者将河上平七郎也带倒了,压到了大腿上的伤口,痛得他头昏眼花,等他重新清醒过来的时候,只觉得有人抓住自己的发髻,迫使自己脑袋后仰,喉咙的皮肤感觉到一丝冰凉。 “别杀这个家伙!”阿克敦对正准备割断伤者喉咙的乌骨达喊道。 “留下他?”乌骨达诧异的瞪大了眼睛,在残酷的部落战争中,可没有留活口的习惯,贫瘠苦寒的盖马高原上可没有多余的口粮给俘虏吃。 “没错,这家伙是个首领,应该知道不少有用的东西!”阿克敦做了个手势:“把他带回去!” 当河上平七郎重新醒过来的时候,他只觉得自己的后脑勺疼的要命,整个人在上下起伏,这些该死的家伙,竟然就这么把像头牲口一样绑在马背上,头上脚下。他扭动了一下自己被反绑在背后的胳膊,绳子捆的很紧,自己无法动弹。他放弃了挣脱绳索的打算,开始观察起四周来。 马停住了,接着他感觉到手腕上绳索被割断了,河上平七郎从马上滚下,沉重的摔在地上。他发出痛苦的呻吟,由于手脚被捆绑的太久,他根本无力站起,随即他看到一双穿着草鞋的脚出现在自己面前,一个带着浓重北陆口音的声音向自己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河上平七郎抬起头,警惕的打量了来人,是一个日本人,看打扮明显是一个武士,他怎么会和这些乱七八糟的蛮夷混在一起? “你是什么人?这些蛮夷是你的手下?” 肋部沉重的一击让河上平七郎痛苦的卷曲起来,就好像一只虾子,耳边传来那个冷酷的声音:“这是给你的一个教训,下一次就是用刀而不是脚了,回答我的问题!” “河上平七郎!” “很好,田山兄弟都在栗支城里吗?他们有多少人?” 河上平七郎抬起头,他决定把人数夸大一倍:“你们来的太晚了,城里已经有七百人,还有一年的粮食,五天之内,和泉其他的国人众就会来援助我们的!” “哈哈哈哈哈!”那名武士笑了起来,然后蹲了下来,看着河上平七郎的眼睛,一个字一个字的说:“无所谓,反正草越密,割起来就越方便!” 第三百七十章攻城1 周可成是在第四天的中午抵达栗支城下的,与他一同到达的还有两门十八磅长炮。为了搬运这两个重达一吨半的庞然大物,不得不征集了四十头牛和三百名民夫。在此之前,羽茂高玄的前队已经和城里的守军打过三次接触战了,都轻而易举的赢得了胜利——相比起刚刚放下锄头的足轻,至少羽茂高玄的那些新兵已经集中训练过一个多月了,武器上也有碾压的优势。只是有一件事情让新兵兵们士气不太高涨——收集补给的任务被分配给女真骑兵们了,按照当时的惯例,这是士兵为数不多捞外快的机会。 “大人,炮台在下已经修好了!”羽茂高玄恭谨的指着不远处的一个土堆说,作为前队的指挥官,他很清楚自己的任务是什么。栗支城虽然颇为险要,但那是以冷兵器时代的标准来衡量的。在那可怕的大炮面前,这种土木结构的山城完蛋不过是时间的问题而已。 “嗯!”周可成点了点头,从后世的眼光看,羽茂高玄这炮台修建的不咋地,没有胸墙,没有存放炮弹和火药的壕沟、位置也太突前了。唯一的优点就是位置够高,射界足够好,可以直接轰击城门。不过考虑到这栗支城也不太可能有太好的火器,这些缺点也不是什么太大的问题了,不过有些东西还是要提醒他一下。 “羽茂君,你那里有竹筐麻袋什么的吗?藤筐也行?” “有,有,大人要吗?” “羽茂君!你的炮台修的不错,只是没有什么遮拦,城上若是没有火器也还罢了,若是也有火器一炮打来了,便是死伤一片!”周可成说到这里,指了指炮台:“你让人将竹筐麻袋里装上泥土,堆成厚墙,齐胸高即可,以后修建炮台时都要这样!” “是,大人!”羽茂高玄赶忙应道,他犹豫了一下问道:“大人,属下方才已经从俘虏口中打听清楚了,那田山兄弟都在城内,只是家督田山高玄的次子却是在善德寺中修行,距离这里有大约七十里的路程,是不是要派人前去一起拿下了!” “一起拿下了?”周可成一楞,旋即笑道:“你以为我想要把田山一族一网打尽?” 难道我猜错了?羽茂高玄犹豫了一下,他还指望着能够在这一战中立下功勋,能够像本间氏康那样成为一城一国之主呢。 “大人,田山兄弟是朝敌!”羽茂高玄加重了一下语气:“公方殿下已经任命您为濑户内海总奉行,抗拒您就是抗拒幕府,是抗拒朝廷,只有死路一条!” “这个——”周可成有点尴尬的挠了挠自己的脑门:“好像情况也没有你说的这么严重吧!” “那您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是只要予以相应的处罚就行了,退还并赔偿损失,除以罚金,对当事人员处于流放或者斩首。处罚的程度必须与犯罪的程度相适应,滥施刑罚不但对受罚者有害,对于施罚者一样有害。” “如您所愿!”羽茂高玄驯服的低下头,但不难看出他并不赞同周可成的做法。周可成看出了这一点,问道:“你并不赞同我的做法?” “不,不!”羽茂高玄赶忙否认,周可成摆了摆手:“对一件事情看法不一致没有什么,你可以保留自己的意见,我只需要你执行我的命令就行了。说出你的理由,这是命令!” “是!”羽茂高玄大着胆子说:“田山用武力抗拒您,如果您不给予应该有的处罚,其他人会视您为软弱的!” “也许吧!但我不希望其他人认为我是因为贪图领地而滥施武力!去执行命令吧!” “是,大人!” “头儿,那牛车上装的什么,分量可不轻呀?” 源平太将目光转向部下手指的方向,他看到一辆由六头牛拖曳的大车正艰难的登上一个土坡,由于距离的缘故,他看不清牛车上装的什么,不过从绷紧的拖绳和那几头牛费力的样子看,车上的重量确实不轻。 “不知道!”源平太转过头来:“如果我是你的话,就会把关心牛车装什么的时间花在编竹排上,因为很快这玩意就会派上用场了?” “要攻城呢?”那士兵吓了一跳:“这么快?” “这么快?我们已经抵达栗支城两天了,每天两顿饭,有汤、饭团、还有煎肉排和腌梅干,要填饱至少六百个大饭桶,如果我是指挥官的话,早就把你们赶去填壕沟了,至少还能减少几张吃饭的嘴!” “可,可是没有梯子怎么登城,挡牌也不够,怎么攻城?”士兵这一次倒是说中了要点。源平太看了看四周,果然如部下说的那样,各种攻城所必须的装备少的可怜,只凭长枪和武士刀可是攻不下城堡的。 “谁知道呢?”源平太有些不赖烦的挥了挥手:“你没看到吗?刚刚那分明是大将的旗帜。大将到了,肯定要做些什么的!” 事实证明源平太的猜测是正确的,大约半刻钟之后,传令兵带来了命令:源平太队将作为先锋发起进攻,突破点是城门,问题是只给了他们十把长斧作为破城的工具。 “他们该不会想让我们就这样劈开城门冲进去吧?”士兵惊愕的问道,同样的问题也浮现在源平太的心头,虽然说眼前的山城算不上多么坚固,但那厚实的栗木大门也绝不是几把斧头一时半会能劈开的。 “都给我闭嘴!”源平太压低声音骂道:“嗓门这么大你们希望每个人都听到吗?如果攻城失败了,那些人还可以乘船逃回去,你们怎么回堺?游泳回去还是走陆路?” 第三百七十一章攻城2 士兵们驯服的低下了头,源平太捡起一把斧头,喝道:“好了,战场上有进无退,向前者生,后退者死!先念声佛,免得待会来不及,堕入地狱可就不好了!” 士兵们纷纷双手合十念佛,为即将开始的战斗向神佛祈祷。源平太也拿起头盔,准备戴上。突然他听到一声巨响,就好像是不远处突然打了雷,他下意识的抬起头看了看天空,却发现一片晴朗,只有天边有几片鱼鳞状的云朵。 “怎么了,难道是耳朵出问题了?”源平太皱了皱眉头,正准备戴上头盔,突然听到第二下雷声响起,这次他可以确定自己绝对没有听错,那种胸腔随之震动的感觉是绝对错不了的。 “天呀!” 源平太转过头来,只见几乎每个人都长大了嘴巴,像一个傻瓜一样呆呆的看着自己的背后,他赶忙转过头,只见栗支城上那座最高的望楼正在缓慢的向城外倾斜,上面的瞭望手发出凄厉的惨叫,手舞足蹈的从半空中掉了下来,他这辈子也不会忘记这番情景。 “这,这是怎么回事?” “我,我也不知道!”士兵结结巴巴的答道:“我只听到两声响,那个望楼就倒下来了!” “头儿,有烟,您看那边有烟!”另外一个眼尖的士兵喊道:“会不会是大筒呀!” “对,对,我听说大友家最大的大筒叫国崩,可以一下就把城门轰开!”一个见识多一些的士兵喊道。 “太好了,我们用不着用斧头劈开城门了!”士兵们欢呼起来。 “都给我闭嘴,想吃皮鞭了吗?”源平太呵斥道,他也见识过一些火器,但威力与眼前看到的相差甚远,如果这么远就能轰开城门,那修筑城池又有什么用呢? 正当源平太思忖的时候,第三声响起,几乎是同时他看到栗支城右侧边角的一处小天守突然垮了半边,这一次他可以确认是某种巨大的火器了。那个小天守正好扼守着城门口不远处的护城壕,所有企图越过城壕的进攻者都会遭到那个小天守从侧后方发射的箭矢和铅弹的射杀,是攻城方极大的威胁。 “打的漂亮!”炮台上,周可成满意的击打了一下手掌:“没想到能打的这么准!” “呵呵!”圣迭亚哥得意的笑道:“大人,还不到三百码,脚下又不是摇晃不定的甲板,简直就和把炮口顶到敌人肚皮上一样!” “很好,继续!”周可成看了看天色:“争取在天黑前进城!” 栗支城,天守阁 托架后的铜镜反射着走廊外的摇曳不定的火把,在山田高玄面前的草席上投下摇晃的影子。奇妙丸躲在屏风后面,在那个位置他可以偷听到叔叔向父亲报告的消息。透过屏风缝隙,他看见叔叔全身盔甲,跪在父亲的面前,浑身血腥和硝烟的臭味,脸上有两条血痕,头发披散,遮挡住了眼睛。尽管他的声音很轻,但奇妙丸还是能够听的很清楚,他从小就比别的孩子耳力要好很多。“敌人用大筒轰击我们了,已经吧三之丸的小天守给轰垮了,士兵们伤亡不多,但是士气很低落!” “城门呢?” “城门还好,但是坚持不了多久了,既然砖石砌成的天守阁都能摧毁,城门就更不在话下了。” 父亲向一旁的小姓做了个手势,小姓赶忙给他倒了一杯酒,他已经喝了很多杯了,脸颊绯红,眼睛里有一种明亮而又光热的神色,就好像一团正在燃烧的火!奇妙丸心中暗想。 “兄长,我们必须做些什么!” 奇妙丸能够看到叔叔偏过头来,向自己这边看了看,他赶忙缩回脖子,蜷缩起来。隔着屏风,他依旧能够听到父亲的呼吸声,越来越急促,突然,父亲高声喝道:“琵琶法师,唱坛之浦(源平合战中最后一战,平家灭亡),就唱那一段!” 外面传来琵琶法师的琴声和说唱声,奇妙丸好奇的转过身,透过缝隙看到叔叔正死死的盯着父亲,而父亲则在大口喝酒,角落里那个盲眼的琵琶法师正在弹唱,一旁的女笛师神情紧张,仿佛随时都可能哭出来。奇妙丸不知道为什么会这个样子,但他心里有点莫名的害怕。 “兄长!”这一次山田高国的嗓门提高了:“这个时候不要再喝酒了,山田一族的命运要求你马上做出决断!” “决断?”山田高玄的目光有点迷离:“怎么决断?开城投降?身为武士,把一族的性命交在别人手里?” “只有这样了!敌人已经在护城壕边架起了木栅栏,只要露头的人就会被铁炮击中,现在士兵们都不愿意站在城上白白挨打。天黑之前,不,只要敌人发起进攻,栗支城就会落入敌人之手!” “给一族带来毁灭的兄长不是家督!”山田高国面对白刃却怡然不惧,他咳嗽了一声,奇妙丸听到纸门被拉开的声音,随即便听到父亲吃惊的声音:“你们这是干什么?” “那,那你说要怎么办?” “派人请降,交出人质,答应他们的一切条件,只要能够活下来!”山田高国答道。 “人质?”山田高玄的目光变得清醒起来:“你是说奇妙丸?” 听到父亲叫到自己的名字,奇妙丸吓了一跳,赶忙缩回了脖子。他听到屏风后面传出叔叔的声音:“那也只有接受,毕竟是您派人抢劫了堺的商船,也是您拒绝了总奉行的条件,身为武士,您必须担起应有的责任来!” “高国!”山田高玄猛的一下站起身来,右手已经拔刀出鞘,恶狠狠的看着跪在面前的弟弟:“指责身为家督的我,你已经有了必死的觉悟了吗?” 第三百七十二章赔款 “给一族带来毁灭的兄长不是家督!”山田高国面对白刃却怡然不惧,他咳嗽了一声,奇妙丸听到纸门被拉开的声音,随即便听到父亲吃惊的声音:“你们这是干什么?” “挽救山田一族的命运!快,把刀放下!”话音刚落,奇妙丸便听到一阵扭打的声音,随即便听到父亲愤怒的咒骂声:“来人,来人呀,这是反叛,这是反叛!” 屏风外山田高国看着兄长被拖了出去,叹了口气道:“想不到竟然会弄到这般田地,兄长一定非常仇恨我!” “高国大人!”一名老者说道:“高玄大人为了一己的私利,不顾一族的存亡,已经不配承当家督的职责了!” “算了,不提这个了!”山田高国摇了摇头:“快派人出城与敌人接洽,请求他们立刻停火!” “是,只是不知道派谁前往比较好呢?毕竟从来没有和这伙人打交道。” “那就先让这个琵琶法师和女笛师去吧,反正只是带个话!”山田高国想了想说:“就说抢劫商船是山田高玄一人的决定,我们已经将他抓起来了。我们愿意交出人质,答应他的一切条件,只要能够保住这座城!还有,派人把奇妙丸找到,千万别出了差池!” 话音刚落,山田高国就听到屏风后面传来一声轻响,他顿时脸色大变,一把把屏风推到,只见奇妙丸,也就是他的侄儿正坐在地上,惊恐的看着自己。 城外,炮台。 周可成看了看跪在地上的琵琶法师和女笛师,脸上露出一丝柔和之色:“给他们倒杯热茶,再拿两个饭团过来!” “羽茂君,你也看看吧?”周可成将来信递给一旁的羽茂高玄。 “大人,这是缓兵之计,他们想要欺骗您,拖延时间!”羽茂高玄扫了一眼书信,便毫不犹豫的答道:“应该继续炮击,天黑之前就能拿下栗支城了!” “天黑之前就能拿下栗支城?”周可成点了点头:“这一点我表示赞同,不过我决定接受请求,与他们和谈。” “大人!”羽茂高玄大吃一惊:“既然可以破城,那何必和谈?” “我问你,攻下栗支城之后,怎么办?”周可成笑了笑:“要不要给你,让你做这一城一国之主?” “大人恕罪!”羽茂高玄吓了一跳,赶忙跪了下去:“属下没有这个意思!” “我没有责怪你!真的,如果你真的想要当这个栗支城的城主,没有问题,不过我事先声明,我没有一兵一卒给你,一切都要靠你自己!” 羽茂高玄脸色一下子变得惨白,像和泉国这种遍地国人众的地方,如果把他一个人丢在栗支城,只怕周可成前脚走了,后脚他就会被四周的土豪砍成肉酱,只得伏地道:“不敢!” “羽茂君,你起来吧!”周可成笑道:“不是我故意为难你,像山田家这种土豪的石高不会超过一万石,即使按照四公六民征收,一年下来也就六千石粮食,还要养武士、修城墙、造武器,和周围的国人众打仗,还能有剩?光我这次拉过来的人马吃掉的用掉的就足够花掉山田家一年的收成有余了,如果我要留兵戍守,就完全是亏本买卖嘛!” “那您的意思是?”羽茂高玄有些茫然的问道。 “很简单!”周可成站起身来,用马鞭敲打了几下羽茂高玄的肩膀:“我们来这里的目的不是为了消灭田山家,更不是为了占领土地,而是为了惩罚他们的恶行,要求其赔偿商人的损失,并以儆效尤,警告其他人以后不能做出类似的事情。社团没有意愿,更没有能力控制这片土地,你明白了吗?” “您的意思是要保留山田家?” “当然,要把山田家灭了我找谁要钱去?难道我自己去一个个村子自己收税?”周可成叫来同行的文书:“你替我起草一份文书告诉他们:兰芳社无意夺取土地,只是为了惩罚他们抢夺堺的商船的恶行:如果他们放回商船、货物和船员,赔偿商人的损失以及此次耗费的军费,并交出人质保证从今往后不再抢劫插有堺旗帜的商船的话,我们可以退兵!如果拒绝,那么栗支城里的人们将无法看到明天早上的太阳!” 栗支城,天守阁。 “放回商船、货物和船员,赔偿商人的损失以及此次耗费的军费,并交出人质保证从今往后不再抢劫插有堺旗帜的商船。”山田高国念完了书信,抬起头来向众人问道:“你们觉得如何?” “其实已经没有什么好选择了的吧?”一名白发老者答道:“要么族灭,要么答应条件,正如他说的,如果继续打下去,明天天明前城内的人都会杀死,和泉田山氏的家名也会断绝。” 一个中年武士皱眉答道:“可是这上面没有说赔偿损失和军费具体要多少呀?放回商船、货物和船员这个好说,如果赔偿的费用超出了我们的能力,那——” “无论多少钱总比家名断绝好吧?”白发老者应道:“刀架在我们脖子上,还有什么好说的呢?” “赔偿的事情暂且不提,那人质怎么办呢?什么人质才会让那位大人满意呢?” 众人的目光一下子聚集到了山田高国的身上,这可是一个极为敏感的问题。这位大人借助这个机会把自己的兄长软禁起来,夺取了山田家的最高权力。但不管怎么说山田高玄才是兄长,才是山田一族的家督,眼下家族处于危机之中大伙儿顾不上,可过了这个坎,肯定会有人重新跳出来为山田高玄说话的。他会不会乘着这个机会,把兄长和他的子嗣一举消灭呢? 第三百七十三章保全 “诸位!”山田高国的声音有些嘶哑:“作为弟弟和次子,将兄长囚禁起来是大恶的行为,所以,这个人质就由我来做吧!” “什么?”天守阁内顿时混乱起来,众人面面相觑,被这个完全出乎意料的回答给惊呆了。几分钟后,那个白发老者才期期艾艾的问道:“高国大人,这个不太合适吧?您身为山田一族眼下实际的家督——” “我已经想清楚了,无论对我还是对山田家这都是最好的选择!”山田高国答道:“如果我让别人作为人质,自己留下来,那么就会留下一个恶劣的先例,身为弟弟和家臣,可以用武力威胁兄长和家督却不受惩罚,这对山田家是极为有害的。好了,写回信给那位大人,就说让我,山田高国愿意做人质,具体要多少赔款,也请他说明!只要在山田家的能力范围之内,我们都会尽力筹措!” 城外营地。 “四千贯银!”周可成的脸上堆满了笑容:“或者等价的粮食、其他商品也都可以!” “四千贯银?”山田家使者的额头上已经堆满了汗珠,虽然他出行之前已经有了心理准备,但这个数字还是把他吓了一跳:“这,这也未免太过分了吧?” “并不过分,您看,这是军费开支的清单!货物赔偿的费用还要过一段时间才能统计清楚!”周可成笑嘻嘻的丢了一张纸过去:“您看,我们没有欺骗您,每一项开支上面都列的十分清楚。” 那使者目光飞快的了掠过那张纸,只见上面用密密麻麻的小字注明了各项开支,林林总总的有四五十项门类:有士兵薪饷、船只修补、火药硝石等等直到士兵脚上的草鞋,可谓是事无巨细,一时间也看不出真假来。他咬了咬牙答道:“大人,不瞒您说,山田一族一年的收入也不会超过一千五百贯银,这个我们实在是无力承担!” “这个我们已经替你们考虑过了!”周可成笑道:“我方可以派人,查看贵家族领地上的出产,如果有我们需要的,可以以货抵偿欠款;其次,天王寺屋可以借一笔款项给贵方,然后贵方在若干年来归还即可。” “这个——”使者听得有点错愕,他还是第一次听到周可成的这些说辞,什么借钱还钱,抵扣欠款,他都有些糊涂了。周可成看到他这幅样子,脸色变得难看起来:“您这是什么意思?为什么不说话?难道贵方还没有感觉到我方的好意?如果实在是不愿意赔偿款项的话,那也可以。我方就先攻破栗支城,然后把这块领地以4500贯银的价钱卖给相邻的国人众吧?想必肯定是有人愿意买的!” “不,不,不!”使者这才反应了过来,赶忙连连摆手。开玩笑,这么来的话这些黑心商人能不能拿到钱是不知道,山田一族家名断绝是肯定了。 “大人,在下已经感觉到您的好意!不过因为这笔款项太过巨大,实在是一时间想不出如何才能筹措。这样吧,我立刻回去把您的意思禀告给高国大人和家老们,相信他们也会体会到您的好意的!” 就这样,在两天的商议后,山田家接受了兰芳社的要求:归还船只、货物以及幸存的船员,并支付一千贯给商人赔偿损失,以及四千五百贯给周可成支付军费。这五千五百贯中山田家自己支付了一千七百贯,剩余不足部分由天王寺屋的津田宗达替其支付,欠款将分二十年付清,年息百分之十五。这个惊人的消息很快传遍了濑户内海沿岸,每个临海的商人和领国都在传颂着幕府刚刚任命的这位濑户内海大奉行的名字。 堺,兰芳社商馆。 “这个月进入堺港的商船数量又增长了五成,收取的费用更是多了五成五!按照这个速度下去,很快就能归还我们的公债了!”许梓一边翻阅着账本,一边向周可成兴奋的禀告。 “这不过是意料之中的事情罢了!”周可成满不在乎的喝了口茶:“近畿到处在打仗,陆上商路几乎完全断绝,大家就只有走海路了,我又清理了海贼和敢于抢劫的国人众,自然堺就成了唯一安全的交易市场了,上百万人交易地点,怎么会还不起那几个公债!” “这都是您的远见!”许梓心悦诚服的笑道:“铸币、借款、公债、攻打山田家,您这几步棋一步连着一步,我却连一步都想不到,实在是不得不服了你呀!” “其实也没有什么!”周可成从桌子上拿起一封信递给许梓道:“四爷,您看看,我原本还打算过了年就回中左所一趟的,现在看来,是走不了了!” “有事?”许梓赶忙打开书信看了起来:“足利义辉要买大炮?” “嗯,他听到我们不到一天就轰开了栗支城的城门,就打起了这个主意。这个公方殿下还真是不安分呀!” “这个应该还好吧?”许梓有些疑惑的问道:“他不是一直都是这么野心勃勃,想着恢复幕府荣光吗?” “可是我没想到他心这么狠,这么绝!”周可成冷笑了一声:“你想想,他眼下就千把兵,在山城国周边打打土匪野武士,用得着这么夸张的玩意吗?” 许梓也不是傻子,明白了过来:“你的意思是他要对三好家动手?可是他手头的兵力也不够呀?大炮攻城可以,野战恐怕用处不大吧?” “没有那么简单!”周可成说:“两天前,石山那边传来消息,十多天前,东海道的三大巨头,武田信玄、北条氏康、今川义元在善德寺会盟,今川义元将自己的女儿嫁给武田信玄的长子,武田信玄将自己的女儿嫁给北条氏康的长子,北条氏康将自己的女儿嫁给今川义元的长子,三方互不侵犯!”看到许梓一副茫然的样子,周可成叹了口气,继续解释道“三家同盟之后,皆无后顾之忧,武田家就能蚕食北信浓,北条家一心平定关东,今川家沿着东海道扩张,距离近畿已经是只有一步之遥了,你现在明白了吗?” 第三百七十四章先下手 “足利义辉想要借今川义元之力对付三好家?” “我不清楚,但是这一切很巧,太巧了,今川家与足利家关系匪浅。即便这一切与足利义辉无关,但这也会刺激他加快自己的步伐!”周可成搓了搓手:“近畿这盘棋越来越乱了!” “那,那我们该怎么办?”许梓低声问道。 “他们干他们的,我们干我们的,尽快把濑户内海这盘棋下好!”周可成冷笑道:“其实这也是好事,近畿越乱,堺就越离不开我们;仗打的越激烈,陆地上的交通就越不方便,对海上交通就越依赖,我们专心把海路控制住了,好处只会更多!” “可若是这样打下去,最终总会出现一个最强者,到了那个时候——”许梓说到这里,稍微停顿了一下。周可成点了点头:“你说的也有道理,那个时候就要看双方实力的对比了,别忘了,堺不过是社团的一个点罢了,在东番、在佐渡岛、在中左所、在安南、在朝鲜,都有我们的力量所在,在不久的将来,社团的势力范围会越过马刺甲、直到印度、阿刺伯,以及更远的地方,到了那个时候,即便是有人能够一统近畿,也只有在社团的威力面前低头!” 听到周可成这番自信满满的话,原本还惴惴不安的许梓也渐渐平静下来,笑道:“也罢,当初在浯屿若非遇上贤弟你的船,我许梓只怕已经死在乱军之中了,哪里还能看到今天这番局面。人活在世上早晚都是要死的,若是真的能像你说的那样纵横四海,至少是没白活!” 周可成微微一笑,没有说话,许梓与其说了几句闲话,便起身告辞了。周可成送其出门后,回到屋中坐下,沉吟不语。良久之后沉声道:“来人,把羽茂高玄叫来!” 当羽茂高玄登上楼梯时,他告诉自己大人要见他应该是为了嘉奖自己不久前立下的功劳。 一进门,他便看到周可成坐在靠椅上,正低着头想着什么,而那个南蛮剑士正坐在一旁,用磨石和油布保养着那两把锋利无伦的宝剑。羽茂高玄下意识的看了看那锋利的剑刃,躬身行礼道:“羽茂高玄参见大人!” “羽茂君来了呀!”周可成拿起桌子上的酒壶:“来,来,坐下说话,你喜欢甘蔗酒吗?也来上一杯?” “肯定有什么麻烦!”看到周可成亲自替自己倒酒,羽茂高玄告诉自己,他赶忙上前一步,恭谨的接过酒杯:“多谢大人!” “在私下里不必这么拘礼!”周可成示意羽茂高玄坐下:“过去在泰西的时候,忙乎了一天我很喜欢和同事朋友们坐下来喝上两杯,只可惜来这边之后,这种乐趣就少多了!” 羽茂高玄并不清楚周可成的真实目的是什么,不过他还是坐下,喝了一口酒,一股热流立刻涌进他的喉管,这让他咳嗽了两声。 “太烈了吗?”周可成赶忙又递过一支铜壶来:“那就加点蜂蜜水,这是我们第一批蒸馏过的新酒,刚刚运到堺来,看来不是太符合你们日本人的口味!” “不,这酒很好,只不过我第一次喝,有点不适应!”羽茂高玄赶忙答道,为了表示他所言不假,他立刻将杯子里剩下的酒都喝光了。 “你喜欢?那可太好了!”周可成笑了起来:“再来上一杯!等会你回去的时候带上一瓶,就权当是我送给你的礼物。” “多谢大人!”羽茂高玄赶忙伸出手,好让周可成给自己倒满酒杯,方才喝下去的那杯酒已经起到了作用,他感觉到自己的脸上开始发热,太阳穴开始剧烈的跳动。他知道如果自己再喝下去恐怕就要昏头了,小心的将酒杯放到桌子上。 周可成放下酒杯,叹了口气道:“羽茂君,世间险恶,所以我们必须万事都做好准备,以防万一!” 羽茂高玄根本不知道周可成要说什么,不过他还是站起身来答道:“您说的是,大人!” “我不是让你坐下吗?”周可成指了指凳子:“坐下,放轻松一点,我们只是在闲聊,来,再喝一杯!” 羽茂高玄将杯中酒一饮而尽,他立刻感觉到脚下有点发软,比起平时喝的米酒,这酒简直就是一团火。 “很好!”周可成笑道,语锋突然一转:“你觉得当今的公方殿下是个怎么样的人?” “公方殿下?”羽茂高玄完全不明白为何周可成把话题转到这里,他想了想答道:“我听说公方殿下是一位秉性刚烈的大将军!” “不错,你说的很有道理!”周可成点了点头:“我们明国有一句俗话‘刚极必折’,公方殿下虽然勇武,但若是武运不济,恐怕就有遭遇不幸的可能,身为臣下,我们是否应该有留下后手呢?” “后手?”羽茂高玄被周可成这番话给绕糊涂了,虽然他不是非常清楚兰芳社与足利义辉的复杂关系,但也知道绝非简单的上下级关系,他犹豫了一下,答道:“若是如此,的确应该留下后手!” “嗯,那我问你,假如公方殿下遭遇不幸,那继任将军之位的当是何人?” 羽茂高玄听到周可成这个问题,方才喝进肚子里的酒立刻便变成冷汗冒了出来,整个人顿时清醒了,低声答道:“应该是公方殿下的嫡子!” “若是公方殿下没有嫡子呢?” “那就应当是兄弟!” “那当今的公方殿下可有兄弟?现在何处?” 羽茂高玄努力回忆了一会,低声答道:“应该是有一位兄弟,依照将军家的规矩,这位殿下应该年幼时便会寺院中出家,以免成为内乱的诱因。具体在哪一家寺院在下就不清楚了,需要细心察访,方能确定!” 第三百七十五章密谈1 “你不用查了,这位殿下眼下在大和国奈良兴福寺一乘院中修行,法号觉庆,乃是门迹(原指一门之法迹(祖迹),意谓统领门徒一迹,即寺院之主僧,转指皇家或贵族出家后所住之特定寺院。)觉誉之弟子!”周可成说到这里,沉声问道:“羽茂君,你手下可有值得信赖,而且对大和国的情况熟悉的人” 羽茂高玄低下头去,脑海中闪过几个熟悉的面孔,几分钟后他下定了决心:“有!” “很好!”周可成点了点头:“大和国并不临海,而且三好大军正在那边打仗,无法派出大军前往。所以我打算派一批精选的勇士去把这位觉庆殿下请到堺来。你可以随意挑选你需要的人,钱、武器都不是问题,我只需要一个月内能够看到这位觉庆殿下完好无损的来到堺,你能够做到吗?” “哈依!”羽茂高玄跪伏在地,双眼闪动着激动的光。 日本九州平户岛。 王翠翘坐在船舱里,膝盖上搁着一件尚没有完全缝补好的针线活,她的右手捻着一根拖着长线的针,一手在发髻上慢慢的攒摩着,一边扯起耳朵倾听着甲板上的动静,仔细辨认着是否是丈夫的脚步声。当她辨认出并非是丈夫的脚步时,她有些失望的低下头,继续摆弄起手中的活计来。 船身轻轻的晃动着,大约因为云彩飘过的缘故,从窗口投入的阳光一会儿一片通明,一会儿又暗淡了起来,隔着帘子,她能够听到倭人拨弄三弦子和提着调子怪异的歌声。她知道这些是丈夫的贴身护卫,徐海从江南带回的丰厚战利品,在日本赢得了巨大的名声,每一个随徐海前往大明的日本浪人都对他赞不绝口,认为他是一个兼具幸运和智谋的首领。已经持续了近两百年的战乱的九州,愿意用自己的性命来去遥远的大明博取富贵的浪人武士要多少有多少。因此当徐海回到平户不到半个月,就从投靠他的倭人中挑选了两百名出色的作为自己的卫队,平时有一半跟随他出入,而另外一半则在他的座船上。 徐海在江南的成功就好像一面镜子,衬托出了其他明国海盗首领的失败、至少是不那么成功。虽然以汪直为首的“和平派”海商也运回了一部分生丝以及其他明国货物,但无论从数量还是价格方面都无法与徐海相提并论。由于这个原因,在徐海与汪直二人之间产生了矛盾,后者认为前者的莽撞行为会断绝大明开放贸易,海贸合法化的希望;而前者却认为这不过是老朽无能的后者对自己的妒忌罢了。这一矛盾在双方在沥港的会面时因为一个偶然的事件被公开化,徐海的船队抢劫了台州湾附近的一个乡镇,并将战利品在沥港出售,而这些战利品被前往沥港向汪直出售生丝和补给品的当地人发现,并立即向汪直提出控诉,要求汪直处罚这些强盗。汪直迅速逮捕了这批船员,并将其处死。得知这一切的徐海与汪直发生了激烈的争执,两边几乎兵戈相见,只是在其他海商首领的劝说下方才罢休。虽然双方并没有爆发武力冲突,但是每一个人都清楚双方的关系已经再也不可能回到从前了。 回到平户的徐海几乎每天都在与其他海商和倭人首领会面,每一天都很晚才回到船上,很多时候还喝的醉醺醺的。凭借女人的直觉,王翠翘能够感觉到丈夫正在做一件极为危险的事情,但她又偏偏无法说些什么。毕竟她也知道在这些海上汉子之间刀兵相见是司空见惯的事情,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的道理她也知道。徐海即便有再多的不是,可也是她的男人,她的依靠,她的天,她唯一能做的只有在船上安心等待。 只是不知道是什么缘故,徐海昨天夜里一整夜都没有回来,只是在一清早派来随身的卫士回到船上,用徐海的符信取了四百两银子走,说是老爷要用,就取了一直都没有回来。王翠翘的一颗心,就不由得悬了起来。“橐、橐、橐”,一阵熟悉的脚步声从甲板上传来——轻捷而沉着,董小宛心中微微一动,赶紧抬起头。 “相公,你回来了?”她放下手中的针线,赶忙站起身来。 徐海的脸上满是酒气,他点了点头:“嗯,娘子,你快去烧水沏茶,我和几个朋友要一起商量要紧的事情!” 王翠翘一愣,旋即明白过来,忙不迭起身去准备。其实以徐海眼下的身份财富,又何须王翠翘亲自动手烧茶?他这么叮嘱只有一个原因——接下来要商量的事情是机密,所以才让王翠翘而非仆役婢女来做。 王翠翘小心翼翼的端来炭炉茶壶,在一旁小心的烧起水来,而徐海便和几个汉子盘腿坐下,门口都有倭人护卫把守着。徐海低咳了一声:“我今日请诸位来不是为了别的,却是为了我与那汪老儿的一桩公案,你们都是明眼人,我徐海也就不说那些虚头巴脑的了,船上把舵的只能有一个人,要么是我,要么是他,是要我掌舵还是他掌舵?你们挑边站吧?” 这几人都是海上的首领,平时都是与徐海走的比较近的,不过听到他一下子和横行海上十多年的“徽王”汪直要撕破脸,脸色一下子都变了。他们交换了一下眼色,一个年级最大的笑道:“徐兄弟想必是方才喝多了吧?此时竟说这等气话来。你与那汪直在沥港的事情我也听说了,的确他做的过分了些,不过好歹他也是前辈,你让他几分也就是了,何必撕破了脸,伤了和气呢?” “是呀!”另外一个黑脸汉子也接口笑道:“徐兄弟,我也知道那汪直有事做事情霸道了些,不过谁叫他人多船多辈分高呢?咱们兄弟和他斗起来只怕也占不了便宜,说到底大伙儿出海是求财不是求气,让他三分也就是了,这海上那么大,总不能他一家都吃干净了吧?咱们兄弟几个照样也能找得到饭吃,他若是做的太过分了,公道自在人心,大伙儿也不会与他干休的!” 第三百七十六章密谈2 “是呀!要不我去和那汪直说和说和,凭我这张老脸,那汪直总会卖三分薄面,向兄弟你配些烧买银子,兄弟赔给那几个被杀的家人也就是了,何必闹的那么大呢?” 那几人都是海上打滚了十几年的老江湖,滑的和沾了油的泥鳅一样,都不愿意为了徐海与汪直翻脸,都在没口子的说好话。徐海却一声不吭只是把弄手中的茶杯,一言不发。那个年纪最大的以为他已经回心转意,笑道:“这样吧,既然是许兄弟的事情,老哥哥就受个累,马上去一趟沥港,把这件事情与他说一番,大伙儿喝一杯合心酒,把那件事情抹去了,如何?” 啪! 那汉子本以为这番话自己说的漂亮,徐海肯定就坡下驴,这件事情也就了了。突然徐海把手上的茶杯往船板上用力一拍,将那价值千金的钧瓷茶杯拍碎,喝道:“糊涂呀!你们真是一群糊涂蛋呀!” “糊涂?我们怎么糊涂了?”那黑脸汉子错愕的问道。 “哼,你们以为我这是为了我徐海一人?我这是为了大伙的身家性命呀!” 那几人被徐海这番话弄得有些糊涂了,那黑脸汉子性子最急问道:“徐兄弟你别胡说,是你和汪直闹,又不是我们,凭啥这么说?” “我问你,汪直为何要杀我的人?” “因为你的人抢了台州一个乡镇,被人家告到汪直那里了?” “那上岸抢东西的是不是只有我徐海一家?你们也都有抢吧?” 那黑脸汉子听了笑了起来:“徐兄弟你这话说的也就差了,汪直要找你麻烦是因为那乡镇是和他做老了生意的,你的人把人家乡镇抢了,还把东西放到汪直的地盘去卖,换了我是汪直也要给人家一个交代。我们又不会去那边抢,汪直干嘛找我们麻烦?” 徐海冷笑道:“你们觉得不去汪直的地盘抢,他就不会找你们麻烦?” “那是自然,大家都是海上讨碗饭吃,他汪直吃东边,我们就吃西边,他还能把东南西北都吃干净了?” “糊涂,所以我说你们都是糊涂蛋!”徐海冷笑道:“我问你们,汪直这辈子最想做而又做不成的事情是什么?” “这个谁不知道?”那黑脸汉子笑道:“自然是开港通市啦,汪直他这辈子最想的事情就是能够得到朝廷允许,能光明正大的和倭人、西夷做生意,不过话说回来,只要是跑海上的,又有哪个不想朝廷开港通市?只不过大伙儿都对这事不太指望了,也就汪直这个老天真还一门心思想着这个!” “那我问你,假如朝廷有一天告诉汪直,假如要他出力自效,出兵讨伐我们,拿我们的脑袋来换开港通市的许可,你们觉得他会怎么做?” “这个——”那黑脸汉子脸色顿时变得难看起来,他扪心自问,假如自己处于汪直的位置,听到如此厚利相诱,恐怕十有都会吃下朝廷的香饵,来攻杀自己。 “徐兄弟,你这不过是个假设而已,做不得真的呀!”那个老成点的接口道:“再说了,朝廷怎么会和我们这些人讲条件?” “朝廷现在是不会,但是将来呢?”徐海问道:“别忘了,今年我们在东南抢掠了多少个州县?朝廷用张经总督各省兵马,还从西南专门调了狼兵过来,可是结果呢?还不是被我们打的一塌糊涂?明年我们的人、船只会更多,你们觉得张经就能应付的了我们?如果他也不成了,可就是第三个总督了,谁知道这个新总督会不会来个‘以贼攻贼’?” 听徐海说的这一番话,这几个人都说不出话来。他们都是老江湖了,都知道最危险的不是那些武备废弛、欠饷多年的卫所水寨;而是一门心思想着被招安的前海贼。这些前海贼为了能被招安,什么事情都做的出来,又熟悉内情,往往能够一击中的。如果朝廷真的采用“以贼攻贼”的计策,恐怕他们这几个都讨不了好的。 徐海看到这几人脸色凝重,也不催问,转身对王翠翘道:“娘子,水开了吧,给几位当家的倒杯茶!” “是,老爷!”王翠翘应了一声,小心翼翼的将滚烫的沸水倒入茶壶中,将第一泡残水倒掉,又给几人面前的茶杯倒满了。徐海喝了一口,笑道:“来,都来品一品,这茶不错!” 那几人道了谢,拿起茶杯喝了口,纷纷点头。一巡茶喝罢了,那黑脸汉子笑道:“徐兄弟你方才说的虽然有道理,可毕竟汪直财雄势大,而且他和平户的倭人首领松浦氏的关系匪浅。说到底我们都是寄人篱下,若是和汪直撕破了脸,只怕在这平户都待不下去了!” “你们觉得松浦氏就一定站在汪直那边?”徐海冷笑了一声。 “那是自然,汪直和松浦氏可是几十年的交情了,松浦氏不帮他帮谁?” “那可未必!说到底,松浦氏是因为汪直带来了许多的违禁之物,他然后贩卖到日本各地,从中谋取暴利,所以才站在汪直那边,可是眼下情况已经变了!” “变了?这又从何说起?” “首先,汪直今年运回的货物少了许多,价格也贵了不少,已经不及我们了!”徐海停顿了一席,环视了众人一眼才继续说了下去:“其次,倭国的情况也发生了变化,我昨天得到一个紧要的消息,松浦藩许多货物都卖不出去了,最近藩内的情况非常不妙,那藩主因此对汪直很不满!” 这几人听到这里,不由得面面相觑。徐海说的第一件事情他们都知道,他们在两浙南直隶杀得一塌糊涂,生丝、瓷器、茶叶这些出口商品生产都受到了严重的破坏,物以稀为贵,自然价格更贵,能买到的也更少。而徐海第二件事情就完全一无所知了,毕竟他们对于倭人的内情并不知情。 第三百七十七章阴谋 “东西卖不出去那藩主怎么会怪汪直呢?” “一个是迁怒;还有一个原因是那藩主得知有另外一个明国商人从堺出售硝石、还有许多违禁的明国货物,价格都比汪直卖出价格要低出不少,你们明白了吧?” 众人听到这里,无不恍然大悟。之所以平户的松浦藩主会对汪直如此厚待,说透了也就是个利字。通过汪直,平户藩可以获得大量日本无法生产而又急需的货物,比如硝石、铅、棉布等,而松浦氏通过转口贸易,可以获得巨大的经济利益,这才是汪直在平户稳固地位的根本。而如果像徐海说的那样,出现了第二家海商能够提供更加廉价的货源,那汪直对松浦藩的重要性就急剧降低了——除非他能够把价格降得比那个货源还要低。 “还不光是这样!”徐海看到众人如此,得意的丢下了第二颗炸弹:“那位明国海商还搭上了幕府大将军的这条线,被授予了濑户内海总奉行的官职,也就是说,只要是濑户内海上的事情,都在他的管辖之下!” “什么?”众人无不脸色大变,如果说天底下还有什么是这些海商最想要的,那就是当官了。这些人没有当海商之前,无不是“不容于乡里”,没少受官府缙绅的欺压,即便是出海当了海商,也没少受缙绅官府的气。如果不了解这个人群的这种心态,就很难理解后来历史上胡宗宪一次又一次耍弄“招安——杀头”,却能屡试不爽了。不是这些海商们蠢到看不出招安后面隐藏的危险,而是这个诱惑对他们太大了,以至于情愿拿自己的身家性命去赌一把。虽然这不是大明的官,可好歹也是倭国幕府名正言顺的官儿,有了这顶帽子,身份就大不一样了。 “这,这——”那黑脸汉子咽了口唾沫,期期艾艾的问道:“敢问一句,这,这是哪家好汉,不,是哪家老爷有这么好的福气?” “是哪家老爷不要紧,要紧的是你们觉得汪直斗得过他吗?” 那几人交换了一下眼色,纷纷摇头,他们都是老江湖了,很清楚海上的斗争谁赢谁输其实就两条:谁钱多,谁能获得岸上官府豪强的支持,毕竟海上行船靠的是风向,胜负的偶然性太大,即便胜了也很难乘胜追击,斩草除根,归根结底还是要岸上定胜负。他们都知道堺乃是日本数一数二的贸易中心,濑户内海沿岸更是心腹所在,那位老爷能够在堺站稳脚跟,又得到幕府将军开出的官帽子,在第二条上肯定是占先了;至于谁钱多虽然一时还不能确定,但是人家在堺的出货价格都比汪直卖给松浦藩的价钱便宜,就算暂时没汪直钱多,时间一长也肯定能赢的。这两样都输,汪直能翻盘的机会可以说是微乎其微了。 “徐兄弟,若是按你这么说,那汪直的胜算当真不大!”那黑脸汉子问道:“问题是假如我们对汪直动手,会不会反而为他人做了嫁衣?” “是呀,若是按你说的,还是与汪直联手的好!” 徐海皱了皱眉头,他没想到自己弄巧成拙,拉出兰芳社做虎皮,却把这几位给吓住了。他冷笑了一声:“既然你们这么想,那我也没有什么话说了,大路朝天,各走一边,明年开春我打算邀请列位往王江泾走一趟,既然列位这般态度,那就当我没说过吧!” 徐海这番话说出来,本来打的是以退为进的主意,逼着这几人和自己合伙来对付汪直,却不想这几个都是老江湖了,油滑得很,嘻嘻哈哈的把话头给撇过去了,喝了几杯茶后便纷纷起身告辞了。外人在的时候徐海还能强忍住胸中的怒气,这几人一走,他就再也按奈不住胸中的怒气,狠狠一拳打在门框上,震得砰砰响。 “相公息怒!”王翠翘赶忙身上抓住徐海的胳膊:“你这又是何苦,千万莫要气坏了身体!” “这几个鼠辈!”徐海余怒未消,低声骂了一句:“稍微有点风险便躲到一边,当真是枉生为男儿!” 王翠翘将徐海拖到椅子旁坐下,一边替其按摩肩膀,一边问道:“奴家方才听相公说是要对付汪直汪老爷,难道就没有别的法子?” “嗯?”王翠翘的话触动了徐海敏感的神经,他冷笑了一声问道:“不错,莫非连你也劝我莫要动手?难道是还念着汪直的旧主之情?” 王翠翘看到徐海太阳穴上两根青筋暴露,知晓对方就要发作,赶忙嗔道:“相公吃昧心酒吃多了吗?奴家在汪直那里不过是个玩物,来了这里却得相公百般宠爱,奴家便是个傻子,也知道哪边是冷,哪边是暖。方才问相公却是不想多生事端,要不然有个闪失,叫奴家下半辈子依靠谁?”说到这里,王翠翘抱住徐海的胳膊,低声抽泣起来。 徐海被王翠翘这番温柔功夫弄得骨头都酥了,只得柔声安慰道“娘子,娘子,莫哭了,方才是我的不是!” “那汪直的事情呢?”王翠翘抬起头来。 “你方才也听到了,不只是我想动他,他也想动我,先下手为王,后下手遭殃呀!” “真的到了这种地步吗?”王翠翘垂下头来,目光中满是忧虑。 “嗯!”徐海点了点头:“你说那汪直最盼望的是什么?” “你方才不是说了吗?招安,开港通市!” “不错!那你说朝廷如果真的要招安的话,你说招安几家呢?” “这个——”王翠翘是何等机灵的,立即明白了过来,一张俏脸变得惨白:“难道是只有一家?” 第三百七十八章兄弟 “那是自然,你以为朝廷的官老爷们是做善事的吗?”徐海冷笑了一声:“说透了,哪个不想被招安,哪个不想做官想做贼?汪直他小心翼翼的,唯恐落下什么把柄,还不就是做着那个开港通市的美梦?那我就反其道而行之,把东海海面上的海商们都合成一股了,看看朝廷还能招安谁?” 王翠翘跪在地上,惊讶的看着徐海一脸的桀骜不驯,仿佛第一次认识这个男人。 京都,公方御所。 “大殿,堺回信了!”天刚刚亮,朽木藤纲就出现在足利义辉的庭院:“周可成应允了您购买大炮的要求,不过他要现款!” 足利义辉拉伸着自己的腰背,他刚刚完成自己早上的剑术练习:“现款?多少钱?” “一门四千贯,包括一百发炮弹,火药,以及训练炮手的费用!”朽木藤纲将回信递给足利义辉。足利义辉没有接,而是一剑斩断旁边的竹剑靶:“你回信给他,说我要两门大炮,一个月内就必须送到京都!” 朽木藤纲面不改色:“大殿,我们没有钱,就算立刻把所有的军队解散,您也付不起账单的。” “我是幕府的首领,而那个周可成是我的代官罢了!”足利义辉冷笑道:“仆人不可以拒绝主人的要求——” “他不会答应的!”朽木藤纲僵硬的答道:“信上写的非常清楚,在军火方面,除非特殊情况,只有支付现款兰芳社才会交付货物。” “可是他明明知道如果我完了,他的那个什么濑户内海总奉行也会一文不值!” “他知道您完不了?”朽木藤纲将信递了过去:“我建议您看一遍,信上写的很清楚。他知道您要大炮是为了什么,他建议您不要拿自己的生命和幕府的存亡去冒险,近畿已经禁不住继续玩火了” 足利义辉瞪大了眼睛:“什么?难道他知道我要干什么?” “这不难猜到!”朽木藤纲叹了口气:“他是个聪明人,而且他肯定有许多其他的消息渠道。说实话,我和他的意见一样,假如您这么做的话,很有可能三好家会拿出最后的那招的,别忘了,三好的大军正在大和,兴福寺一乘院就在奈良!” “你是说觉庆(足利义辉的同胞兄弟足利义昭的僧名)?”足利义辉的脸色一下子变得惨白,依照将军家的规矩,将军所有没有得到继承权都必须出家,以避免出现手足相残的悲剧。 “嗯!”朽木藤纲点了点头,三好家的实力虽然不足以推翻幕府重新再来,但拥立一个足利家的庶子当新将军对抗足利义辉还是绰绰有余的。 “那,那!”足利义辉变得手足无措起来,将军的大义名分是他手中最有力的武器,假如朽木藤纲说的真的成为现实,他手中的大义名分至少要减少一半的威力,这不啻是给了他当头一棒。 “那我应该怎么做?” “停止一切原先的冒险!”朽木藤纲答道:“殿下,今川义元坐拥骏河、三河、远江三国之地,石高有七十万石,又与武田、北条签订了盟约,可以沿着东海道一路上洛,他的老师乃是足智多谋的太原雪斋,从实力上看,即便是三好长庆生前的三好家,也未必比他强上太多。而且今川家乃是足利家的同族,您如果将他引入京都,恐怕要比三好家对您的威胁要大得多!” “可,可是——”足利义辉支吾了两声,便不说话了。朽木藤纲赶忙追问道:“可是什么?” “我已经给今川义元回信了!”足利义辉低声道:“他在信中说明年春天之后就要出兵上洛!” “什么?”朽木藤纲大吃了一惊:“明年春天?” “嗯,今川义元说明年春天希望可以与我一同在祇園欣赏樱花!” “这个今川义元!”这句话朽木藤纲几乎是从牙缝里一个字一个字的挤出来的,那祇園乃是京都的艺伎区,今川义元虽然是武士,但却素来以风雅著称,说出这种轻佻的话来,却是对足利义辉极为的不尊重。 “藤纲!”足利义辉问道:“如果今川义元真的上洛,我应该怎么办?” “只有见机行事了!”朽木藤纲叹了口气:“毕竟从骏河上洛,要经过尾张,当地大名国人未必允许其通过。再说既然今川义元已经与武田信玄、北条氏康结盟,那么上洛就是迟早的事情了,殿下也不必因此太过忧心了。不过眼下最为要紧的却是在大和。” “大和?你是说三好家还是觉庆?” “两个都是!”朽木藤纲沉声道:“以在下所见,奈良太危险了,至少不能让其落到三好家的手中,否则将会对您非常不利!应该把觉庆殿下安排到一个更加安全的地方!” “嗯!”足利义辉点了点头:“藤纲,那这件事情就交给你了!” “哈依!” 大和。 “这便是金刚山,翻过这里,就进入奈良盆地了!”源平太指着前方连绵的山峦对羽茂高玄说。 “金刚山?”羽茂高玄眯起眼睛,仔细的观察起远处的山峦,一条狭窄的石头路曲折蜿蜒,四周只见到陡峭险恶的丘陵地势,以及远方地平线上呈锯齿状的覆雪峰峦。这条隆起的山脉与东北方的笠置山地、南方的吉野山地、纪伊山地、以及东面的高见山地包围形成的奈良盆地是日本古代大和文明的发祥地,在大和文明还没有强大的足以进入平坦的近畿平原前,便是在这里建都,著名的飞鸟京和平城京都是在这里,也留下了无数的神社、寺庙和遗迹,对于绝大多数日本人来说,这是一个神圣的所在。 第三百七十九章翻越 “千早城在哪个方向?”羽茂高玄突然问道。 “千早城?”源平太听了一愣,有些不确定的看了看四周,向东北方向指了指:“应该是在那边吧?” 羽茂高玄撩起袍服的前襟,向源平太手指的方向跪下了下去,虔诚的祈祷道:“在下羽茂高玄,奉主上之命前往奈良兴福寺擒拿足利之末裔觉庆,望正成公一灵不昧,保佑在下一路顺利,成功而返。若是能成,自当饭僧诵经以为报答!” 源平太在一旁听了,不由得有些好笑。原来羽茂高玄方才问的千早城乃是镰仓时代末期名将楠木正成修建的城堡,此人曾经凭借千早城抵御镰仓北条幕府数十倍于己的大军,为推翻北条幕府立下大功。北条幕府灭亡之后,足利尊氏从关东起兵,进攻后醍醐天皇,而楠木正成效忠于后醍醐天皇,死于足利尊氏之手,显然羽茂高玄觉得若是楠木正成真的在天有灵,定然会保佑自己去找足利家后裔的晦气。 羽茂高玄祝祷完毕,站起身来,回到一条小溪旁。几匹矮脚马正在溪水旁饮食,啃食着岩缝里长出来的褐色杂草。十多个汉子三三两两的坐在地上,有的人在吃着干粮,有的人在保养武器。 “大人,我真的不建议您走这条路!”向导看到羽茂高玄走过来,赶忙站起身来:“山路危险,而且这里从来就没有缺少过恶党,如果您走这条路,我不能保证您的安全——” “你是向导,我只需要你带路,而不是保证我们的安全!”羽茂高玄拍了拍腰间的剑柄:“你看,我们能保护自己!” “大人!”向导向前迈了一步:“请恕我直言,你们的人数太少了——” “正是因为人数少,我们才方便翻山而过!”羽茂高玄打断了向导的话:“如果我们走你的说的那条路,那要应付的就不是恶党而是三好家的军队了!” 向导的嘴巴张合了几下,最后懊恼的说:“你既然是商人,为什么还害怕三好家的军队?如果我知道你们是这样的人,我当初就不会答应了!” “不,你一开始就知道我们不是普通商人!”源平太笑道:“普通的商人不会出五十贯雇一个过金刚山的向导的。现在后悔了?可以呀,你把那五十贯吐出来就让你回去?” “这个——”向导的额头上渗出一层汗珠,他在安全和赏钱之间左右为难,源平太站在一旁,也不催促,只是笑吟吟的看着他。几分钟后那向导终于叹了口气:“也罢,若是我们走的快些,也未必会遇上恶党的!” “这就对了!”源平太笑着拍了拍向导的肩膀:“这个世界上何处没有危险?金刚山上有拦路抢劫的恶党,京都城里也有拦路杀人的恶武者呢,您说是不是呀?” “是,是!”那向导下意识的哆嗦了一下。 山路陡峭而又艰辛,杂草和灌木早已将当年修路人的辛苦淹没,队伍前面的人不得不挥刀砍开挡路的荆棘灌木,嗡嗡的虫鸣声从四周传来,让人心烦。羽茂高玄眯着眼睛,竭力想要辨认出前面的两个道卡斯人尖兵的身影,但都以失败而告终。在平定大小佐渡山脉的家族叛乱时,这些土著尖兵不止一次的证明了自己的价值,几根断裂的树枝、一点气味、几里外的一缕闪光或者影子,都绘引起他们的注意,有很多次袭击者反倒沦为被袭击的对象。羽茂高玄这一次前往奈良,就特地挑选了不少土著人,想不到这么快就派上用场了。 “有人过来了!”源平太停住了脚步,右手已经按在了刀柄上,众人看到右侧山坡上的灌木在摇晃,显然是有人在穿过其中。所有人都行动起来,有的抽出武器,有的向后面的马匹跑去,想要取下马背上的藤牌。 “是自己人!”羽茂高玄按住源平太,他看到一个担任尖兵的道卡斯人飞快的跳下山坡,碎石如雨点般撒落而下,他上气不接下气的跳到羽茂高玄面前,乱发和布满刺青的脸颊上都是汗水。 “我看到三十个,也许更多!”他气喘吁吁的说:“应该是冲着我们来的,都有武器,他们在高处一定有放哨的斥候……躲起来观察山路,……他们应该早就发现我们了!” “把我的弓箭拿给我!”羽茂高玄喝道,为了避免引起旁人的注意,这一行人乔装成藤器商人,只在衣服下面隐藏有皮甲,藤牌都放在马背上。羽茂高玄一边将箭袋系在腰带上,一边高声道:“所有人围成一个圆圈,弓手在里面,刀手在外面!” 随着羽茂高玄的号令声,人们围成一个圆圈,将马匹围在当中,每个人都半蹲身体,用藤牌遮挡住自己。相比起木盾和铁盾,用油浸过的老藤编成的圆牌的重量更轻,即使被用重兵器劈砍,也不会崩裂出碎片伤人,不但足以抵挡箭矢和长枪,甚至连较远距离的火器也可以抵挡,很快就赢得了倭人和土著士兵们的喜爱。他们刚刚完成准备,敌人就冲过来了。 没有号角,没有战鼓,更没有旗帜,只听到一片嚎叫声。羽茂高玄便看到恶党们冲出灌木丛,轰然而至。他们个个皮肤黝黑,身形精瘦,穿着各种各样不合身的衣服,偶尔还有两个身着不知道从哪里弄来的护甲,手里拿着形形色色的武器,有竹枪、生锈的长刀、断了半截的长卷(日本刀的一种)、磨锋利的镰刀、狼牙棒。羽茂高玄将弓弦拉倒耳后,然后放开弓弦,箭矢没入最前面一人的胸口,那人捂住伤口,无力倒地。 第三百八十章渍物 羽茂高玄挑选来的都是身经百战的老兵,他们并没有像刚上战场的菜鸟那样高声呐喊来给自己壮胆,而是沉默不语,小心的用藤牌保护自己的身体,以免被敌人的投掷物伤害,当敌人冲近了才突然沉肩用藤牌撞击对手,当敌人失去平衡之后,方才用武器砍杀。尤其是那些土著步兵,他们半蹲着身体,藤牌几乎把他们整个人都遮挡住了,直到敌人冲到不到十步左右时,他们才猛地投出短梭镖,这种武器在这个距离要比弓箭可怕的多。灌了铅的沉重枪头甚至足以贯穿铁甲。羽茂高玄至少看到六个袭击者被标枪击倒。他吸了口气,抽出第二支箭矢,寻找新目标。 突然,羽茂高玄听到马叫的声音,他下意识的回过头,眼前的景象让他忍不住破口大骂。只见源平太已经丢下藤牌,双手挥舞着两柄太刀,像一阵龙卷风般冲进敌阵,将他背后的马匹和辎重弃之不顾。只见他左劈右砍,切菜似的掀翻对手。在他的身后乱成一团,空气中弥漫着血腥味,世界一片混沌。利箭飞过他的耳际,在石头上弹开,羽茂高玄下意识的找到了对手,一个拿着藤弓的野武士,他立即还以颜色,一箭射穿了对方的锁骨。那个野武士惨叫着丢下藤弓,向后退去。其他的袭击者看到首领受创,也纷纷向后退去。 恶党们就好像潮水,来的快去的更快。羽茂高玄环顾四周,敌人不是被杀就已经逃走,总之战斗在他还没完全注意到的时候就已经结束,到处是伤员,发出惨叫和呻吟声。他放开弓弦,松了口气。 “大人,您的弓术也真不赖呀!”源平太将羽茂高玄刚刚射出去两支箭递了回来。 “我的命令是守住自己的位置!”羽茂高玄冷笑道:“如果下一次你再这样,下一箭就射穿你的喉咙!” “一群恶党而已,我会记住的,大人!”源平太满不在乎的点了点头。他走到一具尸体旁,开始搜索战利品,最后发现这是一场徒劳。这些恶党穷的可怜,仅有的几把刀剑都锈的厉害,怪不得他们倒下了十二个,而羽茂高玄这边只死了一个,还有两个轻伤。 “把尸体都丢到路边去,我们必须尽快离开这里,敌人随时可能回来!”羽茂高玄厉声下令道。众人收拾了一会,便迅速的离开了战场,没有走多远,身后就传来了野兽的吼叫声,显然最早的一批客人已经到了。那向导的脸色愈加惨白,源平太凑到他身边低声道:“那么点肯定不够吃,如果我们不能在天黑前走完这段山路的话,那些家伙们说不定还能吃上第二顿!” 两天后。 “你说你们是堺天王寺屋的商人?”越智宗武用怀疑的目光打量着眼前的一行人,只见他们个个衣衫褴褛,不少人的身上都有伤,显然是吃了不少苦头的。 “你们不应该这个时候来的,眼下大和国到处在打仗,这条山路的安全也不比从前,到处都是恶党和强盗,更何况你才这么几个人!” “越智大人,我们的确是尝到了惨痛的教训!”羽茂高玄叹了口气:“恶党日夜都骚扰我们,我们第一次损失了一个人,后来又死了两个,还有两个受了伤,当你们接近的时候,我还以为已经完蛋了!您看,这是我们的凭证!”说到这里,他从怀里取出一份文书递了过去。 “没有法子,为了抵御三好家的进攻,大和所有国人众都把青壮都送到东北面去了,这里已经没有多少年轻人了!”越智宗武是个年过五十的老人,体格健壮,长了一个蒜头鼻,粗壮的下巴上长满了胡须,但花白的头发还是暴露了他的年纪。在确认文书无误后之后他的神色也好看了不少:“如果是过去,我会带两百人深入山中,把这些家伙从窝里赶出来,狠狠的教训一顿。可是现在所有的年轻人都去抵御三好家的大军了,留在这里的只有老年人和半大的孩子。” “我受东家的命令,要前往兴福寺,每年这个时候我们天王寺都会去兴福寺商量收购渍物(日本人对腌制咸菜的统称)的事情!哎,出门的时候也没想到会遇上这么多恶党,险些因为那种东西而把性命丢掉了!”羽茂高玄依照事先准备好的措辞说道,他倒也不怕被对方揭穿,确实天王寺屋每年这个时候都会派人来大和国的寺社商议来年收购药材、渍物的事情,凭证也是真的,绝不会被人揭穿。 “收购渍物呀!”与绝大部分对家乡特产自豪的大和国人一样,越智宗武变得严肃了起来:“奈良的水土培育出来的黄瓜、萝卜、茄子,再由母亲的妙手腌制,这可是用性命也换不来的美味呀!能够在上战场前吃上一口腌茄子,就算是战死也足以瞑目了!可不能用‘那种东西’来代指渍物呀!” “是,是!”被越智宗武教训了几句,羽茂高玄赶忙连声称是:“小人失言了,只是在山上遭到恶党袭击,所以才胡乱抱怨了几句,请您原谅!” 越智宗武点了点头:“生在这样的世道,遇到这样或者那样的不幸是很正常的,但是可不能把自己的不幸归结到错误的地方,袭击你的是山里的恶党,而不是渍物,不是吗?” “是,是,越智殿下您说的是!” “好了,继续赶路去吧!”越智宗武摆了摆手:“打仗归打仗,但是生活还是要继续,若是因为战争而让人们吃不到奈良的渍物,那可是一件让人遗憾的事情呀!” 奈良、兴福寺、一乘院。 泉水落在泷石组(即庭院里的叠落式的溪流),发出清脆的声响,岸边的岩石布满青苔,一群萤火虫在水面上飞舞,微弱的光照在岩石上,反射出碧绿色的光,一条鲤鱼无声的浮出水面,吐出几个气泡。 第三百八十一章觉庆 “真静呀!”觉庆看着庭院里的园林,叹了口气,相比起仅仅比他大一岁的兄长,这位历史上足利幕府的末代将军从外表上看要小至少四五岁,白皙文秀的脸,纤细的四肢,完全看不出和那位刚强的剑豪将军是一奶同胞的兄弟。 “觉庆,你又在思念京都了吗?” 觉庆赶忙转过身来,只见一个身着紫色僧袍的老僧正看着自己,赶忙否认道:“,不,不是的!我只是突然感觉到这里太静了,才发出这样的感叹。” “觉庆,你不用向我隐瞒!”那老僧笑道:“我觉誉已经出家修行了四十年了,怎么会连自己弟子的那一点心事都看不出来?觉庆,你虽然也是将军之子,但一旦出家,就不再是武家中人,而是我兴福寺一乘院的未来之主,你明白吗?” “徒儿明白!”觉庆垂下头,低声答道。 “不,你不明白!”觉誉上前两步,与觉庆并肩而立,一起面对着庭院里的园林:“公方殿下既然先你出生,那他就命中注定是武家的首领,而你就只能出家为僧,此乃预定的缘分,无常之事即便是神佛也是无可奈何,何况我等凡人?” “是,老师!”觉庆抬起头来,眼睛里却含有泪光。觉誉看的清楚,心中不由得一软,他没有子嗣,早就将这位足利家的贵公子当成自己的衣钵传人、亲生血肉。看他这幅模样如何不知道对方心伤,便低声劝慰道:“觉庆,中国有一位大贤名叫范缜,他说人生如同树上的花同时开放,随风飘落,有的花瓣由于风拂帘帷而飘落在厅屋内,留在茵席上;有的花瓣则因篱笆的遮挡而掉进粪坑中。这樱花从树上飘落,未曾落地之前,又有谁知道谁在粪坑,谁在茵席之上呢?你们足利家先出家为僧后还俗出任将军的,也不是没有的!” 觉庆听到这里,眼睛不由得一亮,觉誉方才说的却是并非虚言,室町幕府的第六代将军足利义教便是先出家,还当过天台宗的大僧正,却因为侄儿第五代将军足利义量早死,没有留下子嗣,足利义教便还俗出任将军。 觉誉看到徒儿这幅样子,心中也有几分后悔,毕竟有先例是一回事,但成为现实又是一回事,拥有希望然后希望又破灭更加痛苦的道理他还是明白的。 “觉庆,其实身为武家也没有什么好的。身处这样的末世,即便贵为将军,也是依靠弓矢而活,生死不由得自己的男人。一乘院虽然已经不及后白河法皇时掌握百余处庄园的盛况,但治下的领地也有两万多石,这些将来都是留给你的,说来你兄长的日子恐怕还及不上你呢!” 觉庆应了一声,不过觉誉也能看出他应该是没把自己最后那段话给听进去,只得作罢,又叮嘱了几句,便离开了。觉庆回到自己的屋子里,躺在卧榻之上,却无法像平时那样入睡,脑海中不断闪现出自己身着紫色狩衣、高乌帽子的样子,直到深夜方才迷迷糊糊的睡了过去。 正当觉庆进入梦乡的时候,他的师傅,兴福寺的一乘院门迹觉誉却在进行着一场真正的战斗。即使在兴福寺中,这座一乘院也是有着特殊地位的,其首领通常是由五摄家的子弟出家担任,并与大乘院轮流担任兴福寺别当一职。为了争夺高下,一乘院与大乘院没少在幕府发生诉讼,时日一久,便形成了一乘院向左,大乘院必定向右,一乘院向西,大乘院必然向东的说法。这次三好家出兵大和国,支持国人众与其交战的便是大乘院为首的寺领,不难想象身为一乘院门迹的觉誉对这场战争的态度是怎么样了。 “觉誉禅师!”一名黑衣僧人向觉誉恭谨的下拜行礼:“贫僧大乘院惠安,奉别当之命前来拜见禅师!” “嗯!”觉誉冷哼了一声,冷冷的上下打量了一下眼前的僧人,这位惠安的名声他也听说过一些,是个孤儿出身,但天资聪慧,无论是佛法还是文书、武艺都出类拔萃。但佛门也没有净土,像兴福寺这样历史悠久,与传统势力有着千丝万缕联系的寺院里,才能和虔诚还远远不够。惠安在大乘院里碰了几次钉子后,便离开寺院前往京都学习佛法。每个人都以为他会在某个地方像野狗一样死去,但奇迹发生了,惠安不但没有死,还获得了公方殿下的赏识,成为了将军的侧近,并且当三好家进攻大和时,带着将军的敕书来到大和国,任命筒井顺庆为大和守护,并让兴福寺联络国人众抵抗三好家的入侵。当然,惠安越是干的出色,在觉誉眼里就越是不顺眼。 “觉誉禅师!”惠安仿佛根本没有感觉到对方的冷淡,他恭谨的行完礼,脸上是无可挑剔的微笑:“有一个好消息要告诉您,就在两天前,我筒井军在平群郡击败了三好家的一次进攻,讨取了有名武士的首级二十五枚!” “哦,可喜可贺呀!”觉誉的语气可没有半点喜庆的感觉,他冷冷的瞟了对方一眼:“怎么了,你今天来我这里,就是为了告诉我这件事情的吗?” “觉誉门迹!”这一次惠安改换了头衔:“贫僧今日打扰,是希望您能够把贵院的僧兵调配一下!三好家的军队——” “这个恐怕爱莫能助了!”觉誉打断了对方的话头:“寺领的恶党出没,僧兵必须保护寺庙,抽不出人手来!” “可,可这是公方殿下的敕令呀!”惠安急道:“门迹,您的徒弟觉庆不正是公方殿下的亲弟弟吧?难道不是一家人吗?” “不对!”觉誉冷笑道:“觉庆确实是公方殿下的一奶同胞,但一旦剃度出家,他就与俗世无缘了。现在的他是一乘院的未来门迹,一切都要从一乘院,而不是将军家的立场考虑。” 第三百八十二章重逢 惠安被觉誉一席话堵得说不出话来,几分钟后他才说:“即便是如此,一乘院总该要听从兴福寺别当的命令吧?我这里是兴福寺别当的旨意,希望您——”说到这里,惠安停住了,即使是个笨蛋也能看到觉誉眼睛里喷出的怒火,他明白假如自己不想让谈话立刻结束,就应该立刻闭嘴。 “别跟我提什么兴福寺别当,这是用钱从幕府那里买来的!”觉誉几乎是一个字一个字从牙缝里面崩出来的:“还有,要打仗就去打,别指望我们一乘院!”说罢,他霍的一声站起,拂袖而去,将惠安一个人落在屋子里,尴尬无比。 “果然人和树一样,都是越老越硬呀!”惠安摸了摸自己的鼻子,叹道:“看来别当的命令是无法完成了,不过总不能白来一趟,只能试试公方殿下交代的事情了!”他施施然站起身来,走出院子,早有担任侍奉的僧人迎了上来,带着他去休息的客房。惠安小心的与那僧人攀谈了几句,又拿出一点好处,便弄清楚了觉庆的住处。 惠安进了屋子,解衣躺下。约莫到了二更时分,他就从床上爬了起来,换了一身黑色的紧身衣服,在腰间藏了一柄短刀,便小心的出门了,向记忆中目标居住的院落行去。 路上像沥青一般黑,路旁的树木伸出的枝叶仿佛一棚瑟瑟作响的青绿屋顶,连月光都被遮掩,就好像是在暗道中行走。但惠安的步伐沉稳而又毫无声息,他穿过狭窄的石板道路,来到一座小山前,按照那个僧人所说,觉庆的住所就在这座小山的后面。 当惠安翻过小山,来到那处院子前,他小心的停住脚步,观察四周。过往的经历早已教会了他要小心,距离成功越近就越是要小心。周围万籁俱静,除了北风吹过树梢的声响之外便什么都没有,他深吸了口气,正准备站起身来,突然听到身后的灌木丛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他赶忙又蹲了下去。 “这里就是那个觉庆,就是将军弟弟的住所?” 即使声音被压低了,惠安也能感觉得到里面隐含的凶狠,显然,除了声音的主人之外,还有一个人在一旁,不过奇怪的是,惠安怎么感觉到这个声音分外耳熟,好像自己以前曾经在哪里听过。他小心的转过头来,在黑暗中寻找声音的主人,但他只能看到不远处一丛轻轻摇晃的灌木丛。 源平太将手臂略微松了一些,好让被自己勒住脖子的更夫透一口气,左手的肋差却直逼眼珠:“觉庆殿下就是住在这个院子里吗?是就点头,不是就摇头,不然我就把你的眼珠子挖出来!” 那更夫原本被勒的半死不活,突然被松开了赶忙深深吸了两口气,他这才感觉到眼前的寒锋,赶忙连连点头。得到了满意的答案,源平太露出了满意的笑容,反手就在那被俘更夫的太阳穴敲了一下,将其击昏过去,看了看左右无人,小心的站起身来,便向山坳处跑去。 “咦,是那个恶源太?”此时正好一阵夜风吹过,天上的乌云露出一条缝来,月光落在那黑衣人的脸上,惠安看的清楚,正是那天夜里自己在京都罗生门下遇到的那个恶武者,自己当时还刺伤了对方,想不到竟然在这里遇上了,当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他看到源平太走远了些,赶忙跑到那灌木丛旁,只见地上躺着一个昏迷不醒的僧人,看服色应该是这兴福寺中的杂役僧。 “难道这厮也是冲着觉庆殿下来的?”惠安心中暗忖:“难道除了公方殿下之外,还有另外的势力在打觉庆殿下的主意?” 惠安心中猜想隐藏在这恶源太背后的幕后黑手是谁,却全无要领。这时他听到夜空中传来多人细微的脚步声,心知那恶源太回来了,赶忙就地一滚,躲到一旁的草丛里,只露出一双眼睛,查看四周的动静。 惠安刚刚躲进草丛,就看到有十多条黑影正朝这边过来,最前面的正是那恶源太,他赶忙屏住呼吸,侧耳细听。 “大人!”源平太指着不远处的院落,压低声音道:“属下已经打听清楚了,那觉庆殿下便是住在这院落中!” “好!”羽茂高玄满意的看了看四周的情况,也许是为了避免被人打扰,觉庆居住的这座院子位于一乘院的西北角,相距最近的建筑物也有两三百步远,这就成为了他们今晚行动的一个有利条件。 “都记住了,我们的目标是觉庆殿下,不许伤到他一根毫毛,为了避免走漏风声,其他遇到的人一律杀掉,都明白了吗?” “糟糕!”惠安心中咯噔一响,羽茂高玄虽然有意压低了嗓门,但距离惠安隐藏的地方只有六七步远,听得一清二楚。惠安强自压制住自己冲出去的冲动,对方有七八人,看样子没有一个庸手,自己若是冲出去,立刻就是乱刀分尸;若是去向一乘院报警,一来这个地方位置偏远,自己一来一回耗费的时间指不定觉庆殿下已经落入贼人之手;二来事后也无法解释自己是怎么三更半夜发现这伙贼人的,到头来只怕没落得个好,反倒引起一乘院的怀疑,与这些家伙一同做阶下囚。 惠安正左右为难,眼见得那伙贼人飞快的跑到了觉庆居住的那所别院,取出搭钩三下两下便翻过墙去,他跑到那那片灌木丛旁,果然那杂役僧已经躺在地上,喉咙上多了个大口子,鲜血正从里面汩汩的流出来,显然这伙贼人问清了内情后,便结果了他的性命。 “这,这可如何是好!”惠安正左右为难,脚上突然踢到一个硬物,弯腰摸索了两下,拿了起来却是火石火刀,看样子应该是地上这死者,方才不小心遗落在地上了。 第三百八十三章冤家 “对了!”惠安灵机一动,他看了看左右无人,飞快的将左右的枯草荆棘割断了不少,堆在一起,三下两下把火打着了,将这对柴草点着了。当时已经是接近年尾,山间的草木早已干枯,一点着便飞快的烧起了一片,惠安看到火已经烧的旺了,赶忙捡起那杂役僧的梆子用力敲打起来,一边敲打还一边高声叫喊:“着火了,着大火了,快来救火呀!” 俗话说月黑风高夜,杀人放火天。当时正是三更半夜,众人睡得最香的时候,惠安这梆子和叫喊声显得尤为刺耳,加上这野火被夜风一卷,更是直冲天空,便是在数里之外也看的清楚。不过片刻功夫,附近的庙宇村社便有动静起来。惠安眼见得自己的目的已经达到,赶忙丢下梆子,便往回时路上跑去。他跑了一段,突然发现有点不对,仔细辨认了一下方向,才发现自己方才慌张之下竟然走反了方向,待要回头又害怕被来救火的僧徒撞到了,被当做罪魁祸首处置,只得凭着印象换了个方向,希望抄近路回到自己的住处。 惠安走了一段路,突然耳边传来一阵怪风,他下意识的往前一扑,便觉得背后一凉,旋即感觉到一阵火辣辣的疼痛,他心知是遭遇偷袭,刚一落地便就地一滚,顺势拔出腰间的短刀来,摆了个架势,向身后看去。 “原来是你,当真是神佛保佑呀!”源平太抖了一下手腕,将刀刃上的血珠震落,眼睛里满是狂喜:“想不到竟然在这里遇见了你,惠安禅师!你还记得我吗?” “恶源太?”惠安从牙缝里挤出三个字来:“真想不到那一刀竟然没有结果了你?” “是呀,那一刀刺的可真深呀!若是再深个一两分,就伤到内脏了!如果是那样,我就死定了!”源平太拍了拍自己的小腹:“可惜呀,你上次没有杀掉我,这一次就轮到我了!” “且慢!”惠安眼见得对方就要上前砍杀自己,凭借过往的经验,他能够感觉到背后那一刀其实伤的并不重,但时间拖久了流血也能流死人的,何况对方手中是杀人的太刀,而自己手里只有护身的小太刀,动起手来自己肯定必死无疑。 “怎么呢?”源平太的脸上露出了戏谑的笑容:“要念菩萨吗?我给你十个呼吸的时间,怎么样,去见了菩萨也不要抱怨了!” “不,我只是想问你,你们有没有伤害到觉庆殿下?” “觉庆殿下?等等,你怎么知道我们的目的的?”源平太脸色大变,他脑子转的也不慢,旋即就明白了过来:“我知道了,方才那把火就是你放的!我倒是奇怪,怎的会这么凑巧,我们刚刚进了院子,外边就又是着火又是有人敲梆子的,原来是你在作怪!”说到这里,他又重新上下打量了下惠安:“奇怪了,三更半夜的你干嘛跑到这里来?还有你这打扮,莫非——”说到这里,源平太的脸上露出了笑容:“原来你也是打这位觉庆殿下的主意呀,把刀子丢下,我现在不杀你!” 惠安脸色大变,他也想不到源平太的反应这么快,竟然在能够这么快从那一点点蛛丝马迹中猜测出自己的目的。正如源平太说的,这里周边没有其他建筑物,;而且从他身上的衣着,明显可以看出是夜间隐秘出行的打扮,唯一的解释就是和他们一样,都是冲着这位觉庆殿下来的。 “你想要怎么对付我?” “自然是要搞清楚你背后的人是谁啦!”源平太笑道:“经由你这一闹,一乘院肯定会加强对这位觉庆殿下的保护,我们这一趟就算是白来了,总得有点东西回去向上司交差吧?” 惠安一咬牙,反手便将刀尖向自己咽喉刺去,想要自杀。源平太眼明手快,反手一记刀背便敲在对方的手腕上,将其的小太刀击落在地,冷笑道:“我警告你,别做蠢事。否则的话我就把你的手筋脚筋砍断了,然后丢在路边,落到这一乘院僧人手里,他们自然有办法让你说出实情来!” “你!”惠安紧紧捂住已经发肿的手腕,方才那一下虽然用的是刀背,力道可不轻,没有个三五天,右手肯定是没法用了。自己若是落在一乘院手里,不但关于觉庆的事情告吹了,而且一乘院与大乘院脆弱的关系会遭到毁灭性的破坏,大和国的战局也会受到影响。他权衡了一下利害,咬牙道:“好,我跟你去!” “好,在前面带路吧!”源平太捡起那柄小太刀,插在腰带上,冷笑道。原来方才慌乱间他和大队失散了,夜里又不认识路,幸好逮到了这个老相识。有了惠安的带路,一行两人很快就到了约定的地点——一片小树林。 “你是奉公方殿下之命来奈良的?”羽茂高玄看了看从惠安身上搜出来的符信和短刀上的铭文。 “不错!”惠安点了点头,自己的身份、由来很容易得到印证,在这个问题上抵赖没有任何意义。 “那是谁派你来的呢?还有,你找觉庆殿下有什么目的?” 惠安犹豫了一下,要不要随便编造一个人呢?羽茂高玄仿佛看穿了他的心思,冷笑了一声:“如果我觉得你说的不可信,就会把你交到觉誉手上,他肯定有办法让你说实话!” 惠安的身体抽搐了一下,答道:“我是接到了朽木藤纲殿下的命令,他命令我秘密接触觉庆殿下,让他更换一个更加安全,更加隐秘的居所!” “朽木藤纲?”羽茂高玄也知道这个名字代表着什么:“也就是说是公方殿下的命令?嗯,你见到觉庆殿下了吗?” 第三百八十四章津岛 “还没有,方才我就是想要寻找机会与觉庆殿下私下见面,但是遇到了你们,所以 ——” “那位朽木藤纲殿下有没有说假如你觉庆殿下拒绝离开这里,你必须怎么做?” “这个——”惠安目光闪动了一下:“倒是没有说!” “嗯!这位觉庆殿下还真是为有福气的大人呀!”羽茂高玄转过头向源平太叹道:“你觉得呢?源平太?” “大人,属下以为有运气的不仅是觉庆殿下,还有我们!”源平太答道。 “为何这么说?”羽茂高玄问道。 “我们这一趟虽然没有抓住觉庆殿下,但却抓住了这个僧人!”源平太笑道:“这对于上面也算是有个交代了!” “嗯,也是!”羽茂高玄点了点头。 堺,兰芳社商馆。 白煮蛋、煎鲸鱼肉、海菜豆腐汤、腌蕨菜散发着扑鼻的香气,周可成吃着早饭,一旁的莫娜正在读着刚刚送来的报告。 “因为遭遇到公方殿下派来暗中与觉庆接洽的使者,捕捉觉庆的行动失败。按照审讯的结果,这位使者受命劝说觉庆前往另一个秘密地方隐居,必要时,这位使者甚至还可以使用必要的手段达到自己的目的!” “停!”周可成放下筷子:“必要的手段?包括使用暴力的手段吗?” “报告里面没有详细说明,不过按照后文里描述的,这个使者在被俘的时候携带的小太刀上涂有毒液!” “涂有毒液?”周可成笑了起来:“看来即使在寺院里,这位将军的弟弟也不是那么安全呀!” “要派出增援吗?羽茂高玄在报告里说他们在翻越金刚山的时候遭遇了恶党的袭击,损失了一半的人手,如果想要完成任务,必须给他们增援!” “不必了,让他们撤回好了!”周可成摆了摆手:“既然公方殿下已经做到了这一步,我相信那位觉庆殿下在奈良也呆不了多久了。” “您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是保持关注就好了!稚鸟既然要出窝了,那我们就没必要花力气爬树掏鸟巢了,眼下有更要紧的事情!” “更为要紧的事情?” “嗯!”周可成重新拿起筷子:“你去安排一下,早饭后我要与本愿寺的使者进行重要会谈,今天上午我不要见任何人!” “周先生!”下间赖义的目光扫过屋内,他看到屋里的陈设乃是明国式样的,下意识的犹豫了一下。 “下间殿下,不必多礼,坐,坐下说话!”周可成笑呵呵的指了指一旁的圆凳,经过这段时间的交往他也知道像下间赖义这样的武士,礼仪是极为严格的,起坐跪拜都有规矩的。但这间屋子并没有日本当时的榻榻米,下间赖义自然不知道应该如何举止。 “多谢周先生赐座!”下间赖义有些别扭的做了个长揖,小心翼翼的坐下:“在下今日来,却是受法座大殿之命,来与周先生商议一件事情的!” “请用茶!”周可成微笑着问道:“不知是什么事情呢?” “是关于津岛众的一件事情!”下间赖义沉声道。原来他口中的津岛乃是位于伊势湾沿岸,属于尾张国。因为当地人信仰一种叫做牛头天王的神,而津岛正是牛头天王的神宫所在,大量朝拜的人流和便利的航运条件使得这里成为了环伊势湾的著名的商业城市。早在大永年间之前,作为织田大和守的有力庶家,织田信定(织田信长的祖父)就在尾张的海西郡修建了胜幡城,并以此城为基础将附近的长福寺纳入自己的支配之下。而长福寺掌握着津岛神社的实权,通过这一关系,织田家对津岛拥有很大的影响力,并从中获得丰厚的经济利益(比如以修建神宫、寺庙为借口向津岛众征税,将其编入家臣名册,战争中抽调人员等等)。 但是去年(1551年)三月,织田家督织田信秀染病突然去世,继承其位的是他的嫡长子织田信长。刚刚继位的织田信长的位置并不稳固,虽然织田信秀在生前为他与邻国美浓的斋藤道三之女联姻,达成了两国的和睦。在但天文17年(1548年)的第二次小豆坂合战中,织田军败给了强大的今川松平联军,随后不久,织田军又在安祥城败给今川军。这两次败仗的结果是织田氏两代人经略三河的努力化为泡影,松平氏沦为今川家的附庸,西三河原本跟随织田家的势力纷纷动摇,在织田信秀死后纷纷倒戈。而在织田家内部,诸多家老都对织田信长放荡不羁的个性暗怀不满,他们认为织田信长根本没有能力成为织田一族的家督,蓄谋扶立有聪慧仁厚之名的织田信长同母弟织田信行为家督。 织田家内外交织的矛盾无疑影响到了津岛众的立场,作为伊势湾的商业中心,津岛众的利益无疑是和织田家有着存在着一种特殊的主从关系,织田家给予津岛众保护和优惠政策,而津岛众则还以金钱支持。而织田家的现状无疑给了津岛众一个疑问:织田家是否有足够的能力继续保护自己呢?这一关系继续维持下去对于津岛众是否有利呢? 而濑户内海的最近的变故无疑触动了津岛众,作为商人,津岛众的信息是极为灵通的。随着兰芳社海上力量对大阪湾周边地区海贼势力的扫荡,当地海上航运迅速变得安全起来,相应的成本和风险也降低了许多。其结果就是堺和石山这两座商业都市的经济辐射范围扩大了,许多周边地区的商人也带着自己的货物通过海路前往堺或者石山,随之而来的滚滚金河更是让堺与石山的商人和僧人们高兴的合不拢嘴。 第三百八十五章长岛 而这一切津岛商人们也看在眼里,他们又是向往,又是害怕,向往的是也想津岛能够像堺和石山那样发展,自己也能赢得厚利;而害怕的是石山和堺的范围扩大到伊势湾,自己沦为对方的从属。这种矛盾的心理也体现在他们的行动上,通过本愿寺的关系,他们派出使者前往堺,想要与这支强大海上力量的拥有者洽谈。 “想要与我商谈?”周可成露出笑容:“下间殿下,他们有没有说要与我商量什么?” “是一些海上航运的事情吧!”下间赖义笑道:“织田家内部出了问题,没有多余的力量来保护津岛众的船队,伊势湾周边地区海贼也变得猖獗起来,所以他们希望能够借助您的力量!” “呵呵!”周可成笑了起来:“借助我的力量?这些津岛众想的还真远呀!” “呵呵!”下间赖义笑了起来:“乱世之中就是这样的,名分、血缘、忠诚都不足以作为倚靠,每个人都必须为自己的家族该考虑。既然织田信秀已经死了,原先依附在织田家的那些人就会像成熟的栗子从树上落下一样离开那个大傻瓜,这就是乱世中的生存之道!” “乱世之中的生存之道?”周可成的嘴角抽搐了两下,如果自己告诉他这个被他称为“大傻瓜”的青年将结束已经持续百余年的战国,下间赖义将会是何种表情呢?不过话说回来,既然有了自己,恐怕这位“战国风云儿”的未来也会随之改变吧? “既然是这样,那我就见他们一面吧!”周可成笑道:“不管怎么说,贵方也是我们兰芳社不可或缺的伙伴,下间殿下的面子在下是一定要卖的!” “那就多谢周先生了!”下间赖义闻言大喜,赶忙躬身行礼,他从中自然也有拿到好处,看到周可成这么爽快的应允自然十分高兴。 “下间殿下不必多礼!”周可成笑道:“对了,这段时间以来,近畿战事频繁,贵方没有什么麻烦吧?” “说到这里,麻烦肯定是有的,不过不是在近畿,而是在伊势那边!”下间赖义叹了口气:“伊势长岛那边又发生一向一揆了!” “哦?莫非是愿证寺那边?”经过这段时间的了解,周可成对日本战国的情况已经了解了不少,下间赖义说的伊势长岛是位于尾张南部、美浓南部直到伊势北部的一块三不管地区,这块地区正好位于木曽川、揖斐川、長良川这几条河流的入海口,有许多小岛,这些小岛周围都是浅滩和芦苇荡,地势泥泞复杂,易守难攻,自古就是逃亡农民、渔民和盗贼的聚集地。早在1501年的本愿寺莲如法主的六子莲淳在这里兴建寺院,传播一向宗的信仰,经过几十年的苦心经营,当地周边地区形成了一个强大的宗教自治割据势力——愿证寺。据说有信众十余万,领地石高十余万石,俨然已经是一方大名了。 “不错!”下间赖义苦笑了一声:“其实也是老问题了,还是为了不输不入的事情,与斋藤与织田家都起了冲突,愿证寺的证惠法主写信前来,希望大殿派出援兵!” “嗯!贵方与愿证寺同气连枝,说来本是一家,出兵援助也是应有之义!”周可成笑道:“鄙国有句老话,兄弟同心,其利断金,这不正是贵方与愿证寺吗?” 周可成这话本是恭维的,可听到下间赖义耳朵里却是另外一番滋味。原来这一向宗虽然走的是由下至上的下层路线,但第八代法主莲如多子多孙,一共有十三个儿子,这十三个儿子都被他派往全国各地传教建寺,其结果就是到了第十代法主证如的时候,虽然一向宗势力遍布全日本,但是本山的石山本愿寺对于其他分寺的控制力却越来越弱。因此第十代法主证如不得不在一定程度上改变了策略,竭力搞好与幕府、朝廷以及各方大名的关系,把主要精力用在强化内部集权之上。像愿证寺这种分寺,有钱有粮有兵,与石山又不接壤,本来平时对证如就不是那么恭顺,现在事情闹大了又要让自己来帮忙,确实让证如不是太爽。 “周先生,其实事情也不是这么简单的!”下间赖义斟酌了一下语气,低声道:“其实大殿内心深处是不太想管这件事情的,毕竟眼下近畿这边兵荒马乱的,也抽调不出多少人手来,而且出兵的话,又很容易搞坏和其他的大名的关系;但不管怎么说,两边都是出自一枝,不能不管,所以大殿希望可以由您出面,出售给愿证寺一批火器。” “火器?” “不错,大概两百支铁炮即可!”下间赖义答道:“长岛那边河汊纵横,步骑皆行动不便,对于铁炮却十分有利!至于价格方面,一定会让贵方满意的!” “这不光是价钱的问题!”周可成答道:“铁炮不是棉布,如果我向愿证寺出售铁炮,那就意味着与其发生冲突的大名将会把我视为仇敌,这个怎么办呢?” “您完全可以暗中行事。”下间赖义赶忙辩解道。 “这不是暗中行事的问题!”周可成摆了摆手:“下间大人,作为商人,我们可以向所有人出售生丝、瓷器、棉布。这是我们的工作,在这一点上没有人可以指责我们。但是武器就不一样了,武器是用来杀人的,我们只会把武器卖给朋友,您明白吗?” “是,是!”下间赖义有些尴尬的低下头:“这件事情的确是在下有些冒失了,还请周先生见谅!” “不,下间大人,您误解我的意思了,我并不是拒绝出售铁炮!”周可成笑道。 第三百八十六章紧急任务 “那您的意思是——”下间赖义被彻底搞糊涂了,张着嘴,莫名其妙的看着周可成。 “我方才说的很清楚了,兰芳社只会把武器卖给朋友!”周可成笑道:“您明白我的意思了吗?” “那,那要如何才能成为贵方的朋友呢?” “很简单,就和石山一样,给予我方自由贸易权,确保我方财产不受侵犯,给予修建商站、仓库、码头的土地,进口的货物税率不可以超过一成,我方船员和商人与当地人的纠纷由商馆领事与当地官员一同处理。满足这五个条件,就是我兰芳社的朋友!” 下间赖义原本以为周可成会狮子大开口,却不想对方提出的这几个条件并不过分,不由得暗自松了口气:“如果是这些的话,应该没有什么问题,不过这件事情在下做不了主,须得先回去禀告大殿,与愿证寺的证惠法主商议之后,才能给您确切的答复!” “无妨!”周可成笑着端起茶碗:“那我就静候佳音了!” 下间赖义知道这是送客的表示,赶忙起身告辞。 与当时的绝大部分港口城市一样,堺也有一片偏僻、狭窄而且污秽的街道——烂泥街,烂泥街的两旁是一间间矮小破烂的酒铺。这些的酒铺白天黑夜都会开门做生意,夜里更是它们主要的营业时间。栗子屋便是其中一家,他得到这个名字的缘由是因为酒铺的后面有一小片栗子林。与其他酒铺一样,栗子屋的主要的顾客是往来于码头的水手,向这些粗鲁汉子提供掺水的劣酒、不知道原料来源的食物以及妓女。 “头好疼呀!”董大捂住自己的头,只觉得里面好像有几十个拿着铁凿子的小人在太阳穴用力凿,宿醉的感觉真难受呀!他伸出右手乱摸,想要找点喝的,可是触手的地方却是一片光滑的皮肤,随即传来一声女人的呢喃声。他睁开双眼,发现一个的女人躺在一旁,光滑的大腿正压在自己的胸口上,难怪自己觉得喘不过气来。 董大挪开那女子的大腿,坐起身来,屋子里除了一张矮几之外就别无他物,他拿起酒壶,却发现里面是空的。他恼火的将酒壶丢到一旁,喊道:“渴死了,拿酒来!” 门外进来一个瘦小的倭人,他将一只陶碗放在矮几上,董大拿起碗将里面的液体一饮而尽,顿时大怒:“我要的是酒,你给我的是水!” :“有酒,不过你有钱吗?” “钱?”董大下意识的伸到腰间,原本装满铜钱和银币的口袋已经空空如也,两个多月在海上的辛苦已经被女人和酒精耗光,他沮丧的摇了摇头:“先给我一杯润润喉,渴死了!” “喝水更解渴,本店概不赊欠!”那倭人冷笑道:“还有,时间已经不早了,您快点收拾一下出来,外面的客人还等着呢?” 当董大被丢出栗子屋门外时,他已经彻底清醒过来了。他费力的从地上爬了起来,拍了拍屁股上的尘土,阳光照在他的脸上,他下意识的眯起了眼睛,身处异国自己却身无分文,这种感觉可真不好。他辨认了一下方向,向码头方向慢慢走去。 和任何时候一样,堺的码头永远挤满了人,董大费力的穿过密集的人群,寻找着南十字星的标志——作为兰芳社的雇员,他至少可以在那里混到一顿免费的鱼粥。该死的,人怎么越来越多了,董大捂住被挤得生疼的肋骨,如果不是错觉,他怎么觉得码头上的人群比七八天前要多多了。 “让开,让开,给尊贵的大人让路!”叫喊和皮鞭声让人们移向两边,董大也随之移动,透过摇曳的帘幕,他看到轿子里面坐的是一个僧人。体格矮壮的倭人武士挥舞着皮鞭,他们的盔甲上镶嵌着银箔——在这个国家和尚还真神气呀!董大心中暗想。 经过十几分钟的奋斗,董大终于找到了目标——一条打着南十字星旗帜的两桅纵帆船,他飞快的跑到船边,直到被哨兵挡住。 “不许靠近,这是兰芳社的船只!”哨兵放平长枪,用枪尖对准董大的胸口,眼睛和枪尖一样寒冷。 “请原谅!”董大赶忙后退了一步,脸上挤出笑容:“我也是为兰芳社工作的水手!” “我不记得你是这条船上的水手!”哨兵的枪尖依旧对准董大,不过眼睛里的寒光少了些:“有什么事吗?” “我在是从北方岛上运送鲸肉和鲸脂来这里的,但是——”董大说到这里哑巴了,他开始犹豫要不要把自己在酒铺妓院里厮混了七八天,错过了自己船的实情说出来。幸好哨兵对他的解释没有兴趣,冷冷的说:“这不是什么运鲸鱼肉的货船,你要找你的船要去那里,就是那栋三层楼的石头房子!” 董大顺着哨兵手指的方向看去,果然看到一里多外有一栋淡黄色的石头房子。他向哨兵道了谢,一路走了过去。到了门口,还没等他敲门,就听到里面有人高声叫喊:“我不想听什么理由,今天午饭前我需要一条完全装备好的帆船,这是大掌柜发布的最高级别的命令!” 董大好奇的通过门缝向里面窥看,只见一个身着棕色衣服的中年男子正在艰难的解释:“可,可是现在距离午饭只有不到一个时辰了呀,船倒是有现成的,福丙号就是刚到的,可是人手不够,水手们都已经领了工钱离开船了,这些家伙领了钱肯定就跑去烂泥街了,要么喝的烂醉,要么去找女人,要想把他们找回来太难了!” 门外的董大已经认出那个中年男子是商站的一名掌柜,在印象中这是一位颇有威严的中年男人,像这样被人训斥的满头大汗的还是第一次,董大禁不住好奇的转动视线,想要看看是谁这样大声的训斥他。 第三百八十七章桑名 “那就派士兵去烂泥街!我不管你用什么手段,哪怕是从妓女的床上拖下来,我也要把这条船上的水手给我凑足了!” 董大终于透过门缝找到了那个训斥者,他惊讶的发现这是一个女人,以至于脑袋碰了一下虚掩的房门,发出声响。 “外面是什么人?”莫娜喝道。 董大咬了咬牙推开房门,摘下帽子向莫娜鞠了一躬:“我在外面听到说您需要水手,我是个不错的水手,懂得操纵帆、桨还有舵!” “你会说日语吗?”莫娜上下打量了下来人,沉声问道。 “会一点!”董大答道:“我以前是在北方捕鲸船上的,船上就有不少佐渡人!” “很好!”莫娜脸上露出一丝笑容:“现在我们有一个人了,接下来你将执行一个特殊任务,薪水翻翻!” “多谢大人!”董大赶忙躬身拜谢:“请原谅,我方才在外面听到您还需要一些人手,如果您给二十个士兵,我可以在半个时辰里从烂泥街给你找到两打水手来!” “哦,你是个机灵的家伙!”莫娜笑了起来:“很好,如果你能够把人给我找齐,你就是我的水手长!” 在冷水、士兵和双倍薪水的帮助下,董大从烂泥街的酒桌和妓女床上抓了二十个水手来到一条福船前。半个时辰后,船离开码头,驶入大阪湾。董大也从向导的口中得到了此行的目的地——伊势长岛。 桑名城城门紧闭,石头城墙在黎明前的黑暗中微微透着白光,城墙上,一丝丝雾气仿佛幽灵哨兵。十几辆牛车已经聚集在城门外,等待着日出。山内十郎在一堆萝卜后面下马,他的小腿有些酸疼,伸展活动一下很舒服。不一会儿,又一辆拖车隆隆的从后面过来。等到天色开始放量,在城门口等候的队伍已经有差不多四分之一里长了。 农民们不时警惕的瞥他几眼,山内十郎知道这是为什么。一向宗的领地里也不乏武士,但多半不过是国人众,像自己这样侍奉大名的武士却很少见。若非受到主君的命令,自己也不会来这块不敬神佛主君的无法无天之地。 很快天就亮了,卫兵出现在城墙上,农民们驱赶着牛车,缓慢的向前移动。山内十郎也翻身上马,回头望去,绝大部分农民的车上都是蔬菜和粮食,经由一番比较,他不得不承认这些农民看上去要比自己领地里的农民要强壮健康的多了。 城门口的哨兵不断挥手示意车辆进去,几乎不做检查。但他们拦住山内十郎。“你,站住!”哨兵喊道,枪尖威胁性的对准了马背上的山内十郎:“你是什么人,来这里干什么?” “我是织田伊势守,岩仓城主织田信安的使者!受命来转交信笺!”山内十郎从怀中取出信笺。 “岩仓城主?”哨兵头目往地上吐了口唾沫,他揉了揉胡子拉渣的下巴:“好吧,你先到那边等一会,等上头有了答复我会叫你的!” 答案在山内十郎的意料之中,他点了点头,走到城门后面的空地。不远处就是集市,先他进来的人正在卸货,叫卖鱼干、萝卜、青菜还有别的一些杂货。他甚至看到一个商人正在出卖武器,从价格看应该是最次的货色——打扫战场而来。山内十郎小心的挪动脚步靠了过去,他看到褐色血迹未干的盔甲、凹陷的头盔、缺口的刀剑、半截长枪、断了弦的弓、沾满污迹的外套上有可疑的洞,他甚至还看到了。他看到农民们围着这个商人,热心的与其讨价还价,显然,这些农民买这些玩意可不是用来种地的。 “看来这一仗不好打呀!”山内十郎忧心忡忡的想着。冲突爆发的诱因很简单,织田信秀死后,本为同族的织田伊势守的织田信安企图消灭织田信长,为了增强军力,他加重了对农民的盘剥,结果靠近长岛的几个村庄的农民一起抛弃村落,逃亡到长岛来了。在当时这种逃亡是农民反抗武士的一种很普遍的手段。而织田信安就要求允许其派兵进入长岛一向宗的控制范围搜捕逃亡的农民,而这就触犯了一向宗的逆鳞,双方都秣马厉兵,冲突一触即发。 正当山内十郎想着心事,一个哨兵过来叫他,将他带到集市不远处的一间屋子。他看到一个身材矮胖结实,留着灰色胡须的武士。 “请原谅我无法起身相迎!十年前织田信秀家的武士把我的右腿砍断了!”那武士指了指自己的右腿,山内十郎这才发现对方的右腿下半截是一条木腿。他赶忙躬身行礼,报上自己的姓名。 “山内家的!”那武士冷哼了一声:“你可以回去告诉你们主上,长岛乃是佛领,任何人进入了这里就是自由的,唯一需要侍奉的只有阿弥陀佛!我们绝不会允许武士进入这里!” 山内十郎赶忙辩解道:“大人,可是有好几个村子的农民已经逃亡到这里了,身为尾张的守护代,主上有权力——” 那武士听到“权力”这两个字就恼怒的皱起了眉头:“这些话我已经听了多少遍了?什么守护、守护代的,都不过是强盗头子,农民是世界上最可怜的家伙,哪怕是能有一口糠吃,他们都会老老实实的呆在村子里面,如果连农民都从村子逃走了,那只能说明他们连一口糠都吃不上了。你回去告诉什么织田伊势守的,如果他敢于踏入长岛一步,那所有的一向宗信徒都会和他拼到底,为了这个我宗一郎已经失去了半条腿,也不在乎把剩下的一条腿和两只胳膊都丢掉!” 第三百八十八章瘟疫 话音刚落,那武士就伸出右手指向门口,山内十郎张了张嘴,发现自己已经没有什么好说的了,他向那武士欠了欠身体,转身向门口走去,到了门口他听到身后有人说:“你是山内盛丰的儿子吗?” “不错,那正是家父!”山内十郎停住脚步,转身答道。 “哦!”那武士的脸上露出了一丝冷笑:“你回去告诉他,黑田宗一郎向他问好呀!” 山内十郎虽然不太清楚对方的意思,但还是恭敬的还了礼,向外走去。他牵着马出了城门,然后上马沿着回路往回走,半道上他看到一群农民正站在路旁,将刚刚砍下来的竹枪用炭火烤硬,他们当中为首的那个看到山内十郎,便举起竹枪喊道:“武士老爷,这里你别想在其他地方那样,否则的话,我们就要用这玩意把你们刺穿!” 农民们齐声呐喊,有的人甚至冲上道路,想要将山内十郎揪下马来。幸好山内十郎的马术很不错,他用力一夹马腹,那匹黑色的母马敏捷冲过阻截,将骂声丢在身后。 道路沿着海岸延伸夹在波涛汹涌的灰绿色大海和一排低矮的土丘之间。路上山内十郎并非唯一的行人,沿着海岸线有许多渔村,他看到每一个渔村的村口都有着一座颇为体面的屋子,他知道这是一向宗的庵堂。路上有许多渔民挑着扁担将鱼运到桑名城的集市出售,山内十郎能够感觉到他们当中的许多人都对自己抱有敌意。 这一切无疑影响了这个年轻武士的情绪,当他向主君禀告了回信之后,回到家中,禁不住向父亲讲述了白天里所见所闻之后,问道:“父亲,您觉得主家这次能够迫使愿证寺就范吗?” “不!”山内盛丰是个结实的中年人,整个人就像是被铁敲打出来的一样敦实:“这些一向宗的和尚在‘不输不入’的问题上是绝对不会退让的!” 山内十郎好奇的问道:“那,那主家为何要让我前往桑名城呢?” 山内盛丰答道:“你应该看到了长岛当地的地形了,那个地方到处是芦苇荡、沼泽地、河流和岛屿,一旦打起来,那些一向宗就会像老鼠一样躲进芦苇荡里,我们拿他们一点办法都没有,所以主家打算把他们引出来!” “引出来?” “没错!”山内盛丰喝了口茶:“你看,假如在灌了水的稻田里,身穿盔甲,骑在马上的武士和拿着竹枪的农民没有区别;但如果在坚硬的平地里,一个骑马的武士可以对付二十个拿着竹枪的农民。农民逃亡只不过是借口,主家的真实目的是将那些一向宗的僧兵引出来,然后加以痛击!” “可,可是这样的话,愿证寺就会发动农民一向一揆的,这样一来岂不是会削弱主家的力量,这样一来主家与织田信长的战争形势会非常不利的!” “嗯!”山内盛丰满意的点了点头:“十郎,能够想到织田信长这说明你长进了,不过你要知道一个道理,主家与织田信长虽然是敌人,但在面对一向宗的事情上却是有默契的!” “默契?什么默契?”山内十郎瞪大了眼睛。 “一向宗是瘟疫,只有血和火才能治好的瘟疫!”山内盛丰的声音低沉而又阴冷:“在治疗瘟疫这件事情上,武士决不能以邻为壑,相互牵制,这一点主家知道,织田信长知道、所有人都知道!” “您看到前面那个海岬吗?”向导恭敬的对莫娜说:“绕过那个海岬,然后沿着河流逆流而上,就是长岛了!” 莫娜顺着向导手指的方向看过去:褐色的岩石从海平面上缓缓升起,随着船只渐渐靠近,她能够看到不远处的水面出现了两种不同的颜色,莫娜知道这是附近有大的江河流入海中,淡水和海水混合在一起的缘故。 “大人,我建议您先不要急着驶入河中!”向导劝说道:“入海口有许多沙洲,而且这些沙洲就好像长了腿一样,会不停移动,像这样的大船很容易搁浅的。还是等到明天,有寺里派来的小船领航再走下一段的好!” “恐怕我们是不能等到明天了!”莫娜向船尾方向看了看:“您往背风方向看看?”顺着晚风,在背风距离他们很远的地方,黑云正在地平线上聚集,尽管头顶上阳光普照,但仍然可以看到远处云层下闪烁的雷电,就连船上的空气都充满了静电,一只猫在船首楼索具周围跳来跳去,不时发出激动的叫声,浑身的毛都竖着,看上去比平时几乎大出一半。 “水手长!”莫娜叫来董大:“你说这个时候我们该怎么办?” 董大看了看身后的黑云和雷电,摇了摇头:“大人,应该往河里去,不管怎么说河上的风浪总会比海面上小得多!” “可是向导说河流的入海口有许多沙洲!” 董大答道:“沙洲可以绕过去,可是如果我们被风暴追上了,唯一能做的就是求菩萨保佑了!” “你说得对!”莫娜笑道:“所有人各就各位,降下顶桅的帆,进入入海口!” “遵命,大人!” 福丙号调转船头,绕过海峡,向入海口行驶而去。海面上的风越来越大,远处海平线上的乌云飞快的靠近,雷电开始出现在众人的头顶上,在几乎不超过桅杆顶部的高度,蓝色和橘黄色的雷电几乎持续不停的闪烁着,迷信的水手们惊恐的叫喊着,董大不得不用吼叫和皮鞭迫使他们留在自己的岗位上。 “老天爷,这么亮的光球!”一个水手指着桅杆,在第二横桅和桅缆之间,一个蓝色的光球在缓慢的移动,在乌云的掩盖下显得格外显眼。 第三百八十九章风浪 “蠢货,别用手指着这玩意!”董大吼道:“会给你自己和船上带来霉运的!别像一个傻瓜一样,张着嘴傻站着,抓紧缆绳,不然下一个浪头机会把你打进海里去!” 狂风摇动着福丙号,与之同来的还有瓢泼大雨,董大冒着掉入海里的危险,在甲板上艰难的行走着,大声吼叫着,激励着水手们与风浪抗争。终于,在天黑之后,福丙号终于驶入了河中。 “现在我们还并不安全,大人!”浑身湿透的董大向莫娜禀告道:“海上的风浪还是很大,后半夜的退潮潮水很可能会把我们重新带到海面上的。只有躲到河口的沙洲后面,我们才安全!” “很好,就按你说的做吧!” 在神情严肃的向导的引领下,福丙号小心翼翼的穿过涨潮时入海口的浅滩和泥岸,和世界上绝大多数河流的入海口一样,木曽川、揖斐川、長良川这几条河流裹挟的大量泥沙在入海口沉积下来,形成了许多沙洲和暗沙,因此航道不是直线的。向导乘坐着划艇,在前面用木杆标记着水道的转折点,然后福丙号则痛苦的逆着水流做着之字形的航行。在每一小段直线航程的终点,都必须用几条划艇把福丙号拉转过来。虽然如此,福丙号还是在初更前在沙洲旁找到了一个合适的停泊点。 “大人,我建议在这里等到天明后再做行动。这个地方的水深有四十尺,哪怕是落潮的时候也不用担心会搁浅!” “嗯,就按你说的做!”莫娜满意的点了点头,这趟航程开始不久,他就发现这个临时抓来的家伙是一把好手,无论是操船、观看海象、天气都有相当不错,如果用一句俗话,那就是捡到宝了。 船退到一个安全的位置后,董大就跳进小船,开始测量起水深来,寻找其可以下锚的地方来,他大声吆喝着水手们,用铅锤浮标寻找着合适的水深。退潮的潮水拉扯着小船,每个水手都用力划着桨,和自然的力量对抗。他们都清楚眼下没有一分钟可以浪费了,这里的潮水可以落下十五尺,仅仅在刚才短暂的一会儿工夫,他们就能看到潮水落下去了一尺多,方才过来时可以安全航行的地方现在很可能已经不安全了。假如福丙号搁浅的话,不但船只无法移动,而且船只的龙骨还有可能被自身的重量给压断,那可就完蛋了。 “就是这里,快下锚!”董大大声吼叫道,水手们飞快的转着轱辘,船首和船尾各放下了一支铁锚,轱辘咯咯咯的作响,拉力大到把锚链几乎绷断的地步。莫娜向船尾看去,只见锚链几乎笔直。 “快,再放一只锚下去!”董大厉声喝道,随着第三支铁锚沉入水面,那根被绷的笔直的锚链终于出现了一点弯曲,众人松了口气。 “干的好!”船艉楼上莫娜高声喊道:“靠岸后每个水手都能得到一枚银币,今天的补给品加倍!” 甲板上稍微沉寂了一下,旋即发出一片欢呼声。待到欢呼声平息下来,莫娜道:“轮值的人在岗,其余的人可以去领补给品了!还有,轮值的人不许饮酒!” 所谓的补给品无非是用甘蔗榨糖后副产品酿制的烧酒,这种廉价的刺激性饮料很快就在水手中打败了原有的蜜酒、米酒、果酒,无论他们原本是台湾土著、汉人还是佐渡的渔民,都将这种刺激性很强、口味独特的液体视为无上的妙药,忘忧的神水。当值的水手们艳羡的看着同伴们冲到艉楼的仓库旁,拿着自己的杯子领取自己的一份烧酒。 为了避免喝醉,发放的不是浓烈的甘蔗烧酒,而是用两倍的水冲淡了的酒液。水手们将发下来的淡酒喝完,便纷纷回到甲板下面去休息了。董大也领到了自己的一份,却没有什么胃口,他随手将杯子递给旁边一个水手:“你要喝吗?” “你不喝?”那个水手惊讶的瞪大了眼睛。 “嗯,突然没啥胃口!你要吗?” “当然!”仿佛是害怕董大反悔,那水手赶忙将杯子里的酒一饮而尽,然后将杯子还给董大,笑道:“多谢了,你身体没问题吧?连酒都不想喝?” 董大摆了摆手,走到船舷旁,不知道为什么,他的身体虽然疲乏,却毫无困意。夜色里,岸边传来一阵阵虫鸣,他突然觉得一阵惘然。 “你为什么不去甲板下面睡一会?” 身后传来莫娜的声音,董大赶忙转身行礼:“大人,我不是很累,想在这里吹会风!” “不用叫我大人,叫我莫娜好了!”莫娜摆了摆手。 “不敢!”董大有些惶恐的低下头,在船上这几天他已经听说过这位美丽的女船长的一些传闻,在这些各不相同,甚至自相矛盾的传闻中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这位美人儿与那位周大掌柜之间存在着一种特殊的亲密关系。董大可不希望因为自己哪个地方不小心触动到那个大人物的逆鳞,而把自己努力了这么久才得到的一点成果给糟蹋了。 “有什么敢不敢的?”莫娜笑了起来:“你们这些汉人还真奇怪,名字起了不就是给人叫的?对了,这趟跑完了,你想不想到我手下做水手长?” “水手长?”董大吓了一跳,他在兰芳社已经做了一段时间了,也知道这里的船上等级最是森严,从见习水手到船长少说也有七八级,各级之间不要说权力薪饷,就算是船上每天吃的饭食酒水都不一样,简直就是一支军队。而自己眼下撑死也就是个水手,距离水手长至少还有四五级,按照自己在捕鲸船上的经验,少说也得爬个十来年。 第三百九十章误会 “小人身份卑微,只怕没有这个福分!” “哈哈!”莫娜笑道:“做水手长要啥福气,你有这个本事就行了。我看你各项都不差,船队那边也是缺人手,你要是想去,这趟回去我写个推荐信,让你在学习里培训三个月,然后再去船上从主桅帆官做起,有个一两年应该就可以当上水手长了!” 这时水面上传来一阵水花声,还没等董大明白是什么回事,就看到莫娜一脚蹬到自己胸口,把自己踹倒在地。董大吃痛,惨叫了一声,便看到两支箭矢扎在甲板上,半截惨叫声便卡在喉咙里了。 “敌袭!”莫娜厉声喝道,一个翻滚便已经靠到了船舷边,一手拔出了腰刀,厉声喝道:“有贼船靠过来,你快去敲警钟,打开武器库发放武器!” 正说话间,董大听到头顶上传来嗖嗖的箭矢破空的声音,四面八方都传来一阵阵凄厉的叫喊声,显然己方已经被包围了。他知道此事不是犹豫的时候,咬了咬牙,一跃而起便向船尾跑去,抓住警钟的绳索用力拉扯起来,甲板上顿时响起响亮的警钟声。 莫娜听到钟声响起,松了口气,她爬到船舷旁的一个射孔,向外望去,只见水面上星星点点的十多只小船木筏正朝福丙号靠了过来,上面站满了挥舞着竹枪倭刀的盗贼,最近的已经距离福丙号只有二三十步远了。 “大人,警钟敲过了,下面正在分发武器!”董大叫醒了甲板下面的水手,拿了一柄刀跑到莫娜身旁。莫娜看了看左右,指着旁边的一个火药桶:“你把这个滚到船尾来,我们用回旋炮击贼!” 董大应了一声,将那火药桶放倒了,滚到船尾,用斧子劈开药桶,倒出一角火药来。莫娜抢过药角,倒入炮口里,装了一把霰弹,插入药引,瞄着最近的那条划艇,便点着了引信。 只听得一声巨响,董大便看到炮口喷射出一团火光,随即便被浓烟给遮住了,待到海风将烟雾吹散,便看到最前面那条划艇横过来了,上面的人死的死,伤的伤,哀嚎声传的好远。 “打中了,打中了!”董大也没想到第一炮就打中了,不由得用力拍着船舷叫喊起来,随即他屁股上便挨了一脚,回头却看到莫娜一脸的不屑:“不到二十步远,用霰弹还有打不中的,还不快请洗炮膛,重新装弹!” 董大赶忙如莫娜说的那样用毛刷清洗起炮膛来,这时甲板下面的水手和士兵们也拿着各种武器上来了,一时间船舷上枪炮声声,那些围上来的小船上虽然也竭力射箭还击,但福丙号的船舷足足高出水面三四米,又有侧板遮掩,而袭击者却在水面上没有一点遮掩,水手们从射孔里居高临下,不一会儿便打的袭击者抬不起头来,可是奇怪的是这些袭击者虽然死伤惨重,却一边高声呐喊,一边拼死向前,丝毫没有后退之意。 这时愿证寺的向导终于也跑上甲板来了,原来听好船后他也松了口气,便多喝了几杯甘蔗烧酒,睡得香甜。外边枪炮声响了好一会儿才醒了过来,赶忙跑上甲板来,一把扯住莫娜的手,喊道:“大人,不要打了!不要打了!” “不要打了?”莫娜一愣:“为啥不要打?这些可是要强盗了!” “哪里是什么强盗,这些都是一向宗的信众呀!”那向导向莫娜解释起来,原来按照一向宗的教义,信徒只需念诵“南无阿弥佗佛”便可以往生极乐,是以战场上一向宗信徒往往念诵佛号,拼死战斗。而福丙号上从上到下要么是汉人、要么是东番土著,如何听得出这些来?而那向导一上甲板立刻就发现不对,赶忙拉住莫娜要其停火。 “他们夜里摸上来,不分青红皂白,便向船上射箭,分明是不怀好意,我们自然要用铳炮打他们!”莫娜冷笑道:“你让他先退回去,我们才会停止开火!” 那向导见莫娜态度坚定,只得向水面上叫喊了几声,片刻之后,水面上也回应了几声,双方交谈了一会儿之后,那向导对莫娜说:“大人,他们看到你这船样式陌生的很,还以为是织田伊势守花钱请来的海贼,便乘着晚上偷袭,乃是一场误会。” “误会也好,不是误会也罢,都请他们离得远些!天一亮我就起锚回堺去!”莫娜冷笑了一声:“我们兰芳社是看在石山方面的面子,才与你们长岛做这个生意的,想不到却遇到这等事,回去之后,我一定会把这件事情禀告大掌柜的!” 听了莫娜这番话,那向导顿时吓得脸青唇白,原来这福丙号上装的是四百支鸟铳、两门轻型弗朗基炮、三十石硝石、一百石铅、各种金创药以及一些其他战争中急需的物资,船上火器的威力他刚刚也都看到了,若是福丙号就这么回去了,不知道长岛这边要为这场误会多流多少鲜血,追究起责任来,自己肯定是要切腹谢罪的,他赶忙跪下:“大人,这都是误会,请给我一次机会,我一定会给一个让您满意的答复的!” 莫娜看了看跪在地上的向导,犹豫了一下:“好,看在石山的面子上,我就再给你一次机会。我的船不会在长岛靠岸了,不过会在这里停泊到后天中午,交易地点改在船上,让你的人把货款送来,我们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那向导咬了咬牙:“船上交易可以,不过可以把时间再延长一点吗?我需要时间说服他们!” “不行!”莫娜的态度十分坚决:“你也看到了,这里到处都是沙洲和浅滩,我的船留在这里每一分钟都是在拿一船的人和货物冒风险,明天中午就是最后的期限!附带说一句,货款也要比原先约定的多出一成!” 第三百九十一章赏钱 向导长大了嘴,被莫娜的狮子大开口惊呆了,几分钟后他才确定对方不是在开玩笑,结结巴巴的答道:“多出一成?可,可是——” “没有什么可是的!”莫娜斩钉截铁的答道:“这是船只修理费、受伤水手的医疗费、以及我们继续呆在这里冒的额外风险的补偿!这些都是因为贵方造成的,当然应该由贵方给予补偿!如果你拒绝的话,明天早上涨潮的时候我就会下令起锚,返回堺!” 莫娜的威胁又一次生效了,向导只得跑到船舷边,高声唤来一条小船,将莫娜开出的条件记录在一张纸上,然后让其以最快的速度送到长岛的愿证寺。至于他本人,还是继续留在福丙号上,以免这条满载着军火的船只起锚离开。 “水手长!”莫娜叫来董大:“让一半人会船舱休息,我去艉楼里休息一会儿,天亮时候叫醒我!” “是的,大人!”董大被方才让人眼花缭乱的一切弄得有点晕头了,小心的问道:“您觉得这真的是一场误会吗?” “这不重要!”莫娜笑道:“你会把吃到嘴的肉再吐出来吗?这个世界上是有一种做法叫将错就错!” 董大打了个寒颤,连连点头。莫娜打了个哈切:“眼睛瞪大点,别让那些家伙摸上甲板,抹了你的脖子!” 用不着莫娜叮嘱,在当晚剩下的时间里董大的眼睛几乎没有合上,他的耳里始终回荡着箭矢划破空气的嗖嗖声、铳炮声、惨叫声和落水的声音。“我还以为已经永远摆脱那种生活了!”他苦笑道,看来那不过是一种错觉,一日做贼,终身是贼! 当清晨的第一缕阳光撕破雾气,投射到福丙号的主桅上飘扬的南十字星旗,钟声响彻甲板。睡眼惺忪的水手们打着哈切从爬上甲板,开始吃早餐——掺了豆子、鱼干、菜干的热粥和干饼,甲板上还有昨天晚上夜袭时留下的痕迹,但这并没有影响到他们的胃口,每个人都在兴致勃勃的谈论着那一枚额外的银币,董大甚至听到有人拿这枚还没到手的银币打赌——赌注是当天的甘蔗烧酒。 董大可没有这个兴致,一夜没合眼的他疲惫的很,他走到餐桌旁准备吃点东西然后去甲板下面补觉,但旁人可不打算放过他。 “你觉得那个女人会兑现吗?”一个只有一只眼睛的水手问道。 “如果你指望人家发给你赏钱,至少要尊重对方一点!”董大答道:“你可以称她为阁下、大人或者别的什么,而不是那个女人!” “哦,难道你喜欢上她呢?”那个独眼水手笑了起来:“要不然干嘛要替她说话?” 董大放下手中的木勺,突然用右手扼住了对方的喉咙,那独眼水手抓住董大的右手,试图挣脱对方,但董大的右手仿佛铁铸的一般,不断收紧,他的喉咙里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脸色也由红变白,由白变青、由青变紫、由紫变黑。旁边人赶忙过来拉扯劝说,董大冷哼了一声,松开了手,那独眼水手摔倒在地,整个人弯曲的像一只虾子,痛苦的咳嗽着,甲板上满是他的呕吐物。 “蠢货,如果你还想吃饭的话,就管住这张嘴,别惹麻烦,明白吗?”董大冷笑了一声,回到自己的座位上,继续吃自己的早饭,水手们小心的远离他,条凳上只有他一个。 吃完了早饭,董大准备去甲板下面的吊床睡觉,却听到有人喊自己的名字,他回过头看到莫娜正向自己招手,赶忙跑了过去:“大人,有什么事?” “待会你去账房那里,领五个银币!”莫娜笑道:“这是给你的奖赏!” “可,可不是只有一个吗?”董大惊讶的问道。 “普通水手一个,你是水手长!”莫娜笑的很开心:“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愿证寺那边已经答应我的要求了,多付一成!” “他们答应了?”董大瞪大了眼睛,他也曾听说过这一船货的价钱,即便以他过去当海盗头子的眼界看也是一笔巨款,即便是成来一成也是一笔不菲的款项了。难怪这个女人不会在乎给水手们每人一枚银币的赏钱了——连九牛一毛都算不上。此时他不禁为方才那些下注莫娜不会兑现承诺的水手默哀了。 “没错!”莫娜的心情显然很不错,她笑嘻嘻的做了个攥紧拳头的手势:“这些一向宗刚刚和尾张国的武士们打了败仗,死了很多人,如果他们想挽回败局,就离不开这些武器,比起钱来,命总是更贵一点,尤其是自己的命!” 莫娜的话在中午就得到了印证,一条关船靠了上来,在清点查验完了所有的货物后,送上了几只沉重的木箱子,在莫娜清点的时候,董大曾经瞥了一眼,贵金属特有的光泽让他的心跳速度也不由得快了几分。 “等到涨潮就立刻起锚,回堺!”莫娜笑的很开心:“大家动作都利索一点,一回到堺,就发赏钱!” 欢呼声响彻甲板,即便是那些赌输了的人也笑逐颜开——比起一枚银币,半杯甘蔗烧酒又算得了什么? 雨整整下了一天,脚下的狭窄小路很快就变成了泥浆水潭,树光秃秃的,持续的降雨把落叶变成浸透水的棕色地毯。尽管山内十郎的外衣里有牛皮衬里,但他还是湿透了。一旁的佣兵头目就更不用说了,山内十郎能够看出他在发抖,不由得感觉到片刻的同情,显然,他不是能一直吃饱的,否则也不会为了一天两个饭团的价钱来当兵。 第三百九十二章伏击 两天前,岩仓城的军队赢得了一次干净利落的胜利,六十名武士和一千名足轻击败了总数超过两千四百人的长岛军。胜利要归功于织田信安的巧妙调度,他派出小股部队袭击了边境地区的几个属于一向宗的村子,当地的国人众出兵报复,却被准备已久的岩仓军设伏击败。织田信安下令将俘虏的大拇指斩断,作为惩罚。被激怒的长岛派出大军反击,却被引诱到平旷的地带,受过良好训练的岩仓军很快就取得了胜利,被击败的长岛军被杀超过五百人,俘虏的也有三百人。当岩仓军胜利的消息传开,无数野武士、浮浪就好像嗅到鲜血的苍蝇蜂拥而至,织田信安便将这些垃圾随便编练了一下,让他们前往长岛的领地——清除瘟疫。 雨水冲刷声仿佛是天地间唯一的声响,天色已经不早了,山内十郎寻找着可以避雨的地方,但附近没有村落,也没有可以提供遮蔽的树林,他们不得不在一些岩石堆中露宿,至少石头还可以挡风。 “我们必须留下守夜人!”佣兵头目说:“这地方据说有土蜘蛛!” “土蜘蛛?”山内十郎怀疑的看了他一眼。 “嗯,一群躲在山里的怪物!”佣兵头目解释道:“又叫土之佐伯,看上去像是人,不过只有人腰部上面一点那么高,挖洞住在洞里面。有人说平安飞鸟时代的武士们就已经把他们杀光了。可这不是真的,他们还是会在夜里出现,偷走所有可以偷走的东西,还有失散的孩子。他们把女孩留下繁衍后代,男孩吃掉!”说到这里,那个佣兵头目咧嘴一笑:“对于这些怪物来说,人肉可是无上的美味!” “我们应该防备的是一向宗的家伙,而不是什么土蜘蛛!”山内十郎冷笑了一声:“我提醒你,只有立下战功,才会得到恩赏,如果你想成为信安殿下的武士,安堵领地,就请努力杀敌!” “嗯嗯,我当然知道,请放心,我们会尽心奉公的!”佣兵头目笑了起来:“等到遇到敌人,您就会看到我们的勇武和忠诚了!” 山内十郎冷哼了一声,即便他还年轻也能看出对方的言不由衷,这些浮浪和野武士的唯一目的就是抢劫,至于安堵领地——他们也知道在织田信安眼里自己不过是用来消耗的鲜肉,假如真有领地,织田信安自家人还不够分呢,哪里轮得到他们? 入夜之后,雨渐渐停了。不过依然看不到星星和月亮,山内十郎背靠着岩石,耳边传来一阵阵鼾声,他万分疲倦,眼皮也越来越沉,却无法入睡——对于这些佣兵他一点都不放心。整个晚上他一共才打了两次盹,第二次是突然醒来的,他以为有人正凝视着自己。山内十郎睁开双眼,四肢僵硬,赶忙站起身来,才发现所有人都在酣睡之中,原来这不过是一个梦。 次日,雨没有再来,但路已经缩减为一条只能供两人并肩而行的田埂,道路两旁是荒芜的荆棘或者湿软的沼泽地。疲惫让每一个人都没有了说话的兴致,他们在中午找到了一个村落,但却空无一人,粮仓空空如也,连水井都被堵住了。他们不得不继续前进,寻找下一个目标。 “也许我们应该撤退!”山内十郎低声道:“显然敌人已经知道了我们要来了,继续前进很危险。” “撤退?”佣兵头目转过头来,眼睛闪着绿光:“就这么空着手回去?不,不行,我熊谷直藏总要决不跑空,女人、米、麦子、酒、什么都可以!空手回去,不行!” 佣兵头目的回答把山内十郎激怒了:“什么女人、米、麦子、酒,我们是武士,不是强盗!” “错了,你是武士,我们不是!”佣兵头目用手指点了点山内十郎,又点了点自己:“我们没有领地,没有居城,没有俸禄,除了一双手和一把刀,什么都没有!危险?肚子饿更危险!” 两人的争论被一阵铳响打断了,佣兵头目敏捷的从马背上滚了下来,他拔出刀,高声的叫喊着,但没人知道他在喊些什么。而山内十郎辨认了一下方向,看到左前方的灌木丛升起一股白烟,他拔出腰刀,策马高呼:“跟我来,把这些家伙砍翻了!” 山内十郎的勇敢行动并没有赢得几个跟随者——他身旁的不是自己的郎党和族亲,而是一群为了抢劫而聚集起来的佣兵,不过他的骑术不错,驱使着战马越过布满鹅卵石的空地,向隐藏在灌木丛后面的铁炮手冲去,在半道灌木丛又喷射出一排火光,他下意识的俯下身体,紧贴着马脖子,但还是感觉到右肩仿佛被什么东西重重的撞了一下,随即变得麻木起来。山内十郎咬了咬牙,将刀交到左手,策马冲进灌木丛。他举刀劈下,那个铁炮手目瞪口呆,钢刀劈开他的耳朵和半边脸,一直嵌入肩膀之中,他借助马力一拖,刀方才没有脱手。接着他驱使坐骑撞倒一个,用马蹄踏碎大腿。年轻武士就好像疯子一样劈砍冲突,直到一支竹枪刺穿他坐骑的侧腹,战马吃痛人立而起,将其山内十郎掀落马背。 “混蛋!”山内十郎,晃了晃发晕脑袋,想要寻找脱手的佩刀,才发现被一只穿着草鞋的脚踩住了,他抬起头,看到一双冷冷的眼睛正凝视着自己。他笑了起来:“这么说,这一次我是打败了,其他人呢?” “没有其他人,冲过来的就你一个人!” “就我一个人?”山内十郎一愣,旋即惨笑了起来:“我是岩仓城家老山内盛丰之子山内十郎,随你怎么处置吧!” “岩仓城家老的儿子?把他的头砍下来,到时候和他的父亲摆在一起,这就是这些家伙应有的下场!” 第三百九十三章海贼 岩仓城。 “你说长岛的一向宗有了许多铁炮,甚至还有大筒?”织田信安的个子不高,皮肤白皙,说话轻声细气的,从外表上看完全看不出是一名大名,但因此而小看他的人几乎都早已入土,而他却还掌握着半个尾张,笑看织田信秀死后清州城内的内斗。 “正是,山内十郎大人、毛利兴五郎等几位大人都是被铁炮击中而战死的,犬勿寨也被大筒轰击而陷落,按照估计,长岛方面至少有两百支铁炮,还有两门大筒!”报信人的声音因为疲惫而呆滞,在他破碎的罩袍前胸,干涸的血迹遮挡住了织田氏的木瓜纹家徽。 “这怎么可能?”稻田大炊助呻吟道:“怎么可能,两百支铁炮,这么多铁炮,还有大筒,这些和尚是从哪里弄到的?” “事情已经摆在眼前了!”刚刚失去自己的长子,山内盛丰表现的冷静的出奇:“追究来路已经没有意义了,既然长岛方有了这么多铁炮和大筒,显然原先的方略必须做出改变了,必须从已经占领的城寨撤退!” “撤退?”稻田大炊助仿佛是一部留声机,总是重复山内盛丰的发言。 “没错,既然长岛军已经有了大量的铁炮和大筒,那些小城寨根本就守不住,分兵防守根本就是浪费兵力!” “可,可是我们好不容易才占领这些寨子,还打算把领地分给立功的武士!” “依照原先的计划,大殿将把长岛附近的村落分给立功的武士,然后逐渐逼近包围长岛。但既然敌军拥有这么多火器,在那种地形下坚持旧的战术已经没有意义了!”山内盛丰说到这里,稍微停顿了一下,目光转向一直保持沉默的织田信安:“大殿,这些铁炮和大筒一定是从海上运来的,如果想要消灭长岛,就不能没有志摩海贼的支持!” 织田信安十指交叉,盯着下巴,倾听家臣们发言时只有眼睛在动,那张苍白脸颊两侧的胡须纹丝不动,仿佛一张面具。 “志摩海贼?”稻田大炊助哀嚎了起来:“那群没有道义的家伙!” 也难怪他如此失态,志摩国包括位于伊势国以南志摩半岛和附近小岛,土地贫瘠,海岸线曲折,那里没有守护,只有许多大大小小的海贼众,早在镰仓时期这里的海贼们就抢掠途经当地的船只和周围的居民,是一个无法无天的国度,在屋内的许多武士眼里,这些家伙与长岛的一向宗信徒比起来,还真不知道哪一个更可恶。 “盛丰!”织田信安终于开口了:“说说看你打算怎么做?那些海贼可不会白做事!” “大殿!”山内盛丰的声音保持着冷静:“让他们抢劫所有进入长岛的船只,如果消灭了一向宗,就把长岛一半的领地封给他们!” “什么?”稻田大炊助几乎跳了起来:“把一半的领地封给他们?你疯了吗?死了这么多人结果只能拿到一半的领地,还多了一群海贼做邻居?” “没有更好的选择了!”山内盛丰冷笑道:“你应该清楚‘不输不入’是一向宗的逆鳞,在这件事情上撕破了脸,那就只有将其彻底消灭,否则的话,如果在领内发生一向一揆,你说会有什么后果?” 屋内的每个人都哑口无言,对于日本战国时代的武士们来说,海贼、互为世仇的强敌,都及不上一向宗可怕,毕竟武士与武士之间的战争是为了领地、财富、权力,失败一方只要愿意屈膝,一般来说胜利者也不会斩尽杀绝,无非是吐出大部分领地罢了,即便双方仇恨极深,杀得也不过是主宗,对于旁枝也不会灭绝。但一向宗就大不相同了,按照其教义,信徒往往否定神佛、轻蔑守护、地头的武家权力、拒绝缴纳年贡,拒服劳役,这就彻底否定了武士这一群体存在的物资基础。在长亨二年(1488年)的加贺一向宗暴乱中,多达十万以上的一向宗信徒不但攻陷了加贺守护富坚泰高所在的居城,迫使其自杀,而且还堵住了邻国越前、越中通往加贺的道路,击败了幕府和邻国守护的援军。这说明一向宗不但有愿望,而且有能力摧毁武家社会。如果一定要在两者之间选一个的话,自然是选择志摩海贼,而非长岛的一向宗。 “既然如此,那也只有选择志摩海贼了!”织田信安终于开口了,他摊开地图,额头上挤出一条条深缝:“眼下把所有的军队撤回岩仓城,等到春耕结束以后再说吧,毕竟马上就要到一年之终了!” 堺,兰芳社会馆。 岁暮纷多思,天涯渺未归。 老添新甲子,病减旧容辉。 乡国仍留念,功名已息机。 明朝四十九,应转悟前非。 “好诗,好诗!”周可成有些呆滞的看着眼前的津田宗达起来颇为怪声怪气的语调念诵完了一首贺岁诗,平时他对这些日本人搞的茶道嗤之以鼻鼻,背地里没少以装模作样评价。但这次除夕,津田宗达在以聚会中当众念诵这首颇有唐风的古诗,他可没法视而不见了。 “周先生!”津田宗达念罢了诗,对周可成笑道:“这首乃是白乐天的《除夜》,讲的便是游士羁旅在外,怀念故国之心。周先生您此时此刻,想必也有几分感念吧?” 周可成不置可否的笑了笑,这些日本人在除夕念诵这种怀念故国,熄却功名的诗歌,分明是暗中提醒自己过年了,早点依照承诺滚蛋。不过自己听说日本人在中国诗人中最喜欢的便是白居易,到了如痴如狂的地步,现在看到恐怕并非虚假。 第三百九十四章保险 津田宗达见周可成一副死皮赖脸的样子,心中不禁暗自气苦,他咬了咬牙,向一旁的中岛明延使了个眼色,中岛明延咬了咬牙,强笑道:“周先生,您固然不想,家中亲人想必对您也是十分想念的!” “家中亲人?”周可成笑道:“中岛兄忘记了吗?在下父母双亡,又未曾娶妻,哪来的家中亲人?又何谈想念?” “这个——”中岛明延顿时目瞪口呆,他刚刚随口找个由头,却忘记了眼前这位周先生浑似花果山的美猴王,天生地养从石头缝里面蹦出来的,反倒落了个话柄在他手中了,只得强笑着装傻。周可成却仿佛全然未觉,径直问道:“中岛兄,今日是除夕,想必今年的账已经盘完了吧?不知生意如何?” 听周可成问道自家茶屋的生意,中岛明延一下子兴奋了起来:“托周先生的福气,扫平了近畿一带的海贼,我们茶屋的服装、针线这几样生意都增加了一倍,原本以为近畿的形势,今年的生意不是很好做,想不到会有这么大的成长!” “嗯,我听说中岛兄乃是清河源氏的末裔,在山城中岛郡还有领地,与近江、丹后等国都有店铺买卖,不知道是真是假?” 虽然不知周可成的用意,不过听对方问道自己家族的源流,中岛明延变得严肃起来:“中岛一族本为小笠原源氏一门,百年前在山城中岛郡获得了领地,才改姓为中岛,确实在近江、丹后等国都有分家,不过眼下时局动荡,维持下去并不容易!” “嗯!”周可成点了点头:“原来如此,中岛兄,在下想要与贵方做一笔交易,不知道可否?” “交易?”中岛明延脸色微变,心中一下子警惕了起来,问道:“不知道周先生要与敝店做什么交易!” “中岛兄应该也知道在下的买卖做的不小,从瓷器、布匹、药材、生铁到草席、器具,可以说无所不包,无所不容!”周可成说到这里,稍微停顿了一下,看了看屋内众人的脸色方才继续说了下去:“不过堺虽然是贵国最大的商港,但相对于兰芳社的出货量来说,还是太小了些,所以我希望可以借助茶屋的渠道,可以把兰芳社的各种货物销售到近江、丹后,以及更多的地方去!” “周先生!”中岛明延有些疑惑的问道:“我不是太懂您的意思,据我所知,兰芳社运到堺的货物,只有一小部分是在堺本地销售的,其余的大多数都是转运到其他地方的,这个好像用不着再做什么交易吧?” “哦,这个是在下说的不清楚,引起中岛先生的误解,还请见谅!”周可成笑道:“我的意思是允许兰芳社在当地开设分店!” “这个——”不光是中岛明延,屋内的其他商人脸色也变得难看起来,虽然原先这些堺的商人对周可成不无戒备之心,但只是防备其变身为强盗,在商业方面反倒是没有芥蒂的。其原因很简单,在中日远洋贸易之中,双方扮演的角色各不相同,兰芳社是批发商和远洋贸易商,而这些堺的日本商人则是扮演分销商的角色,虽然也不无冲突,但双方都很清楚自己无法取代对方,自然都会有意识的克制己方的行动。但如果兰芳社也可以在内地开设分店,这种关系的基础就被破坏了! “周先生,开设分店的事情,我觉得没有这个必要吧?”中岛明延冷声道:“您应该知道,在我们日本各地都有本地商人组成的座,外地的商人想要进入,就会惹来各种各样的麻烦。贵方虽然实力强大,但毕竟是海上,深入内地恐怕就难了!” “所以我才需要中岛先生的帮助!”周可成笑了笑:“我打算先在堺开第一家店,试一试水,如果要在茶屋的地方,我们可以合股经营,而且我也不是单方面占便宜,会在其他方面对茶屋给出回报!” “回报?什么回报?” “安南贸易如何?”周可成笑道:“如果中岛先生有兴趣的话,可以搭乘兰芳社前往安南的商船,与安南直接贸易!” “您,您是说愿意向茶屋开放前往安南的商路?”中岛明延的声音一下子颤抖起来。也难怪他会如此,这些商人都极为眼红远洋贸易带来的巨额利润,只是这种行当不是一般商人可以插手的。首先远洋贸易需要牢固的海船和先进的航海技术;其次需要雄厚的资本来抵御远洋航行的各种风险;最后,其实也是最困难的一点——必须背后有一个强大的势力撑腰,给予其政治担保。与民间贸易为主的近现代世界所不同的是,古代世界中官方贸易才是主流,远洋贸易在带来丰厚的利润的同时,也输入了大量不稳定因素,稍微有点实力的国家无不把对外贸易权垄断在政府或者官商手中。偏偏眼下日本正处于战国时期,没有一个强大的中央政府,今井、中岛、津田他们想抱大腿都不知道从哪里抱起。 “海上又没有修墙,何谈什么开放不开放?”周可成笑道:“诸位,贵国多金银、刀、折扇,我大明多生丝、棉布、瓷器、生铁、糖;南蛮多香木、锡、犀角、;朝鲜多铜、纸;此皆天下人所喜好,谣俗被服饮食奉生送死之具也。故农而食之,虞而出之,工而成之,商而通之。此宁有政教发征期会哉?人各任其能,竭其力,以得所欲。故物贱之征贵,贵之征贱,各劝其业,乐其事,若水之趋下,日夜无休时,不召而自来,不求而民出之。岂非道之所符,而自然之验邪?” “说得好!” 第三百九十五章货殖 “周先生此言极妙!” 屋内这些都是堺首屈一指的大豪商,都是从小在寺院中受过教育的,自然知道周可成这段话出自司马迁的《史记货殖列传》,其大意就是说各国都有各自的特产,却都是人民生活所需要的,自然有农民、矿工、工匠、商人将其挖掘加工流转,难道还需要政府来专门发布命令让百姓定期流转交易吗?人们能各凭其能,各竭其力,各满其欲。所以,贱货能贵卖,贵物能贱买。人们各经其业,各从其事,就像水往低处流那样,日夜无休,不招自来买卖,不求自出交易。这符合大道,也是自然调节的证明。太史公这段话可谓是中国古代鼓吹自由贸易的先声,听在这些商人的耳里,自然是舒爽之极。 “中岛兄,去安南路途遥远,风浪甚大,贵国的船只不够坚固,你的人可以搭乘我兰芳社的船只,前往安南贸易,你觉得如何?” “多谢周先生了,只是不知道所需费用多少!”中岛明延也不是傻子,自然知道这不会是免费的。 “费用的话主要有两种!一个就是搭船的费用,另外一个就是保险费!” “保险费?”中岛明延一愣,问道:“这个是什么?” “是这么回事,前往安南路途遥远,路上风浪甚多,即便是坚固的好船,也有可能倾覆沉没,那商人岂不是血本无归了?所以我打算搞一个保险,打个比方,大伙平时每次出海航行都要缴纳船货价值保险费五分之一的保险费,如果船货损失了,就可以得到赔偿,有个东山再起的机会!” “嗯,这倒是个好办法!”中岛明延立刻就明白过来了,在当时远洋贸易是个高风险高收益同在的行业,一条船出去,赚五六条船回来是司空见惯的事情,但几条船出去,一条也回不来也不奇怪。虽然说平均下来赚头比损失要大得多,可问题是假如你运气衰连续撞上几次,再大的本钱也禁不起往海里丢。而如果交了这个保险费,虽然赚的少了点,但至少不用担心遇上海难破产了。 “周先生!”津田宗达看到众人都是跃跃欲试的样子,赶忙问道:“我想问你一个问题!” “津田先生请讲!”周可成笑道。 “据在下所知,您在安南那边颇有势力,不知道是真是假?” “不错,在下曾经为安南谦王殿下效力,受封金吾将军,在安南亦有领地!” “周先生,如果你所说的都是事实,你完全可以独占堺与安南之间的贸易,那又何必让茶屋插手其中?我不是怀疑您的信誉,但我们都是商人,怎么会做这种损己利人的事情呢?” 津田宗达的声音不大,但众人投向周可成的目光却多了几分戒惧之心,正如他所说的,在座的都是商人,若是能有像堺与安南之间的贸易航线这种能下金蛋的鹅肯定是小心翼翼的保护起来,旁人莫说是染指,哪怕是多看一眼都要将其挖出来,岂有像周可成这样公然邀请他人参加的,若说其中没有诡计,傻子也不信呀! “呵呵,津田先生这个问题问得好!”周可成笑道:“我也不瞒诸位,方才我的话没有说完,中岛兄的茶屋如果要上我兰芳社前往安南的船,须得先答应我一个条件!” “条件?” “没错,那就是不得经营与我兰芳社有冲突的行业!”周可成笑道:“比如我兰芳社有做胡椒生意,那茶屋就不得做胡椒生意,以免双方相互压价,反倒把生意做坏了。当然,中岛兄如果开拓了某个新生意,我兰芳社也不得插手,在下将其称为禁止竞争性条款!” “那这样一来,岂不是最赚钱的生意都让你们兰芳社都独占了?”一个商人有些愤愤不平的问道。 “这位兄台!”周可成看了看那商人,觉得有点面生,应该是初次见面:“不管怎么说,兰芳社先到些时日,也能算个先辈,先到者先得,这个不算过分吧?再说生意都是人做出来的,安南在万里之外,两国物产、喜好大不相同,可以做的生意肯定多得是,岂是我兰芳社一家就能尽数占完的?若是用心经营,何尝不能后来居上,走出一条新路来呢?” 听了周可成这番话,众人不由得暗自点头,那津田宗达眼见得旁人都心动了,赶忙问道:“周先生,你还是没有回答我方才的问题。不错,的确兰芳社现在没法把所有的生意都做完,可即便如此你也大可留下来慢慢自己做,何必要把茶屋拉进来呢?毕竟现在你们做不了的生意,将来未必做不了呀?” “呵呵呵!”周可成突然大笑起来:“津田先生,在下本来以为你是个聪明人,现在看来还是高看你了呀!” 津田宗达脸上现出一股青气,旋即又恢复如常,冷笑道:“在下自然不及周先生聪明,不过还请您莫要继续推脱,快点回答在下方才的问题的好!” “也罢,周某今日便把这生意的门道说的明白,也免得津田先生整日里疑神疑鬼的,以为周某在茶水里下了毒药,要来害他的!”周可成冷笑了一声:“我问你,这大海上可有关隘?我兰芳社可有办法不让他人同行?” “大海上虽无关隘,但却有针路,若是严加把守,他人也不得通行!” “津田先生这话可就说的差了!海上航行虽说要有针路,但这针路也是人闯出来的,这条不通,可以闯出另外一条路来,无非是要损失些人船而已,否则第一条针路是哪里来的?周某若是像你说的,死死的占住堺通往安南的海路,不让其他人插手,短时间内的确能赚不少钱。但这样一来,早晚会有人去想着找出第二条路来,或者干脆有人来和我抢夺,我兰芳社就算再有本事,毕竟双拳难敌四手。与其如此,不如大家一起做这个买卖,一来跑这条海路的多了,我除了自家买卖还能赚运费、保险费、造船,把生意做大;二来有了现成的路可以走,愿意拿着性命和船去冒险开辟新商路的人就少了;三来如果茶屋和我指着这条商路吃饭,若是有人前来抢夺,中岛先生自然会伸手帮我一把,至少不会帮我的敌人。津田先生,你觉得我说的有没有道理!” 第三百九十六章巫女 周可成这番话说完,屋内静谧的连一根针落在地上的声音都听得见,津田宗达好像脸上挨了一拳,嘴巴忽张忽合,却说不出话来。周可成看也不看他一眼,目光转向剩余的其他人,伸出自己的右手:“诸位,大海是辽阔的,容得下在下,也容得下在座的每一个人,要想握住别人的手,首先就要张开自己的手。周某来堺,是来交朋友的,不知道诸位愿不愿意交周某这个朋友!” 中岛明延上前握住周可成的右手:“周先生的器量,在下中岛明延佩服万分!” “可否加上在下角仓宗桂?” “我小西隆佐应该来的还不算吧?” “可否给我纳屋才助留下一个位置?” 看到屋内一个个同行都向周可成伸出了手,津田宗达咬了咬牙,上前一步,躬身道:“周先生,我方才说的那些话并非出于恶意,还请您莫要放在心上——” “津田君!”周可成打断了津田宗达的道歉:“你不必向我道歉,作为一个商人,小心谨慎是一种美德,如果是我在你的位置上,也会这么做的。欢迎你,像这么大的事情,又怎么离得开天王寺屋的加入呢?”说到这里,周可成向津田宗达伸出了自己的左手。 对方的慷慨大度让津田宗达感觉到一阵错愕,旋即他感动的低下了头,紧紧握住周可成的左手:“多谢,多谢您了!” “您不必感谢我!”周可成笑道:“请不要把这当成单方面的施恩,相对于我的目标,我的力量实在是太渺小了,要想建立一个由我们商人主宰的世道,我需要你们每一个人的力量,请把你们的力量都暂时借给我吧!拜托了!”说到这里,周可成向众人深深鞠了一躬。 “许四爷,您觉得能成功吗?”今井宗久看着不远处传来欢呼声的屋子,神情复杂。 “怎么了,今井先生,你难道对我们周大掌柜还没信心?”许梓的神情却笃定的很,他给坐在对面的今井宗久倒了一杯酒。 “不!”今井宗久摇了摇头,他拿起酒杯,看着杯中自己的倒影:“我从没见过像他那么能言善辩的人。” “那不就得了!”许梓笑道:“不过你有句话说错了,他不是能言善辩,而是能够体察人心。只要和你打几次交道,他就知道你心里到底想的什么?只有能开出让你动心的价码,他才会开口的,所以才无往不利!” “那若是他开不出价呢?” “呵呵!”许梓笑了起来,他将杯中酒一饮而尽:“那就只有送那个人上西天啦,要不然他养那么多士兵炮船是干嘛的?” 今井宗久打了个寒颤,低下头,闷闷不乐的将杯中酒喝干。 “今井兄,别不高兴了!”许梓笑道:“只要站在我们周大掌柜一边,你就会觉得他这个人实在是再好都不过了,什么事情都想的周到的很,绝不会让你吃亏!” “只有站在他一边吗?” “当然!站哪一边不都是我们自己选的吗?”许梓笑道:“这甘蔗烧酒够劲,要不要再来一杯?今井兄?” 日出丸号是一条属于热田神宫的货船,供奉着日本武尊所使用的天云丛剑的热田神宫不光是日本三大神宫之一,在列国都有很多信徒,还是拥有富庶庄园、工商业作坊的名主,乃是织田信长麾下的重要势力之一。船上不但有几名神宫里的武士,还有许多前往神宫参拜的香客。 空气潮湿温和,出奇的平静,日出丸号漂浮在远离陆地的深蓝海面上,由于没有什么风的缘故,船帆没有升起,长桨拍打着水面,推动着船缓慢的前进。这段航程并不平静,正如他们上船前听到的警告,为了防止长岛的一向宗获得外界的援助,织田信安勾引了原本盘踞在志摩半岛的海贼众,这些凶虐的海贼眼下遍布伊势湾周边的海域,他们洗劫了属于长岛的加路户,并占领了五明、鸭嘴岛将其据为己有,作为打劫过路船只的巢穴。 在来时的路上,日出丸号的瞭望手已经三次看到志摩海贼的小早船了,有两次是远远的跟在后面,日出丸好不容易才摆脱了他们,而第三次则是出现在日落时分,企图挡住他们的去路。神宫武士爬上船首楼,一箭射中了海贼船的甲板,海贼船掉转船头,寻找更驯服的猎物。在此之后,日出丸不得不驶入距离陆地更远的深海,以避免遇上新的海贼。 当日出丸进入伊势湾的时候,深蓝色的黄昏已经降临,由衣坐在艉楼的窗户旁,凝视着远处海面上的一点渔火,海风吹拂着她乌黑的头发露出带着美丽弧度的白皙后脖,刘海下明亮的双眼,稍微有点薄的双唇,白里透红的两腮,形成了一副美丽的图画。 外间传来急促的脚步声,由衣转过身来,看到随行的武士神情严肃,眉目间隐含着忧虑:“怎么了,出什么事情了吗?” “由衣命(古代日本对神社中巫女的尊称)!”武士单膝跪下,低声道:“情况有点不对!” “有遇上海贼了?”由衣问道。 “嗯!”那武士点了点头,他走到窗口,向船尾方向指了指:“您看,那边!” 由衣顺着武士手指的方向望去,只见三四点灯火在海面上轻轻的浮动,从灯火的大小看,应该距离日出丸号有两三里远。 “会不会是渔船,或者路过的其他船只?”由衣问道。 “可能性不大!”那武士摇了摇头:“我已经注意他们好久了,一直吊在我们后面,一开始只有一条船,现在已经有三四条了。渔船不可能一直跟着我们,货船的话速度没有这么快,日出丸是香客船,要比货船轻得多!” 第三百九十七章死战 “嗯!”由衣知道这武士对于伊势湾海上的情况十分了解,做出的判断十有不假:“既然如此,那一切都拜托你了!” “哈依!”那武士赶忙跪伏下去:“由衣命请放心,在下哪怕是舍弃了自己的性命,也要保护您周全!” “义康殿下,生命乃是神灵赐予的,岂可轻言舍弃?无论什么时候,都要心怀希望!”由衣微微一笑:“若当真是海贼,由衣亦会持弓与您一共杀贼的!” “哈依!” 待到那武士退下,由衣回到自己的房间,在侍女的帮助下脱下巫女穿着的白衣绯袴,换上较为紧身的灰色狩衣,外面束好胴丸,拿起涂了黑漆的四方竹弓,箭袋,回到甲板上。那武士首领赶忙迎了上来:“由衣命,确实是海贼,已经追上来了!” 由衣向船尾望去,此时双方的距离已经缩短到只有一里多一点了,虽然海面上只剩下一缕微光,但依旧可以看到尾随海贼船上的火光和金属的反光,已经可以确认是海贼无疑了。 “诸位!”由衣跳上船艉楼,向甲板上慌乱的香客高声道:“在下乃是热田神宫的中臣由衣命,你们应该都是前往热田神宫进香之人吧?热田神宫供奉的乃是武尊殿下,武尊一生遇上无数危险,皆凭借勇武和智谋将其克服。俗话说以香火供奉神灵不算什么,用生命供奉神灵才是真正的虔诚,今日我等遇上海贼,正是武尊殿下给予我等的考验,以刀剑和弓矢将其消灭,必能获得神灵的喜悦!” 日出丸上的乘客十有是前往热田神宫的香客,本就对当中供奉的神灵极为虔诚。此时听到有海贼来袭正惊惶失措,慌乱间听到自己崇信的神社巫女出来说话,无不以为这是神灵借助巫女之身警示自己,纷纷感激涕零。由衣赶忙把香客中的老弱妇孺安置到甲板下面,然后将剩余的青壮男子用船上的武器起来,编成四队交给同行的武士指挥,自己退到艉楼这个制高点,准备迎战。 不管日出丸上的准备多么仓促,他们总算是在海贼船追上来之前完成了备战工作。由衣在艉楼上看到一共有三条海贼船,甲板上站满了手持武器的男人们、肮脏、粗鲁、贪婪、面目狰狞,她开始数敌人的数量,当数到一百五十的时候她放弃了,她的心开始往下沉——虽然身为女人,但生活在乱世之中的她很清楚,以众击寡,少有不胜! “放下武器,交出值钱的东西和女人,我们可以考虑把你卖给一个好人家!”海贼首领高声叫喊道:“否则,就把你们都卖到甲州或者佐渡的金山去,我担保你们活不过半年!” 不能让这些家伙吓倒了,由衣警告自己,她从箭袋里抽出一支箭,黑色的箭杆,灰色的羽毛,他举起弓,将弓箭扯到耳后,瞄准了海贼首领头,当她的持弓手的指尖感觉到铁矢的冰凉,她才放松弓弦。 羽箭嘶的一声轻响离弦而出,片刻之后,一声闷哼,方才还高声叫喊的海贼首领已经一头栽入海中,海贼船顿时一片混乱。由衣并没有理会,她抽出第二支箭矢,这一次她射的太急了,没有命中目标。等到她再次搭箭上弦,海贼船已经靠上了日出丸的船舷,火把的光照在长矛和倭刀上,映出盾牌上可怕的图案:毒蛇、熊抓、恶鬼扭曲的脸。这些是志摩海贼,她知道,从平安时代这里的人们就靠抢掠送往京都的贡粮为生,他们的盾牌用轻便的柳木制成,边缘有铁边,中间凸起。 由衣将箭羽拉至耳边,瞄准、射出,然后再次搭箭、拉弓、放,第一箭将目标的脚掌钉在甲板,第二箭则射入咽喉,将惨叫声掐断。她顾不得查看自己的战绩,只顾拉弓射箭,虽然带有护指,但由于射的太快,她感觉到手指僵硬,大拇指开始流血,鲜血染红了箭羽,但此时她已经顾不了这么多了,人们正在死去,时间就是生命。 甲板上传来片惨叫声,由衣低头看去,一团火光升起,那是底舱的出口,所有的女人和孩子都在底舱里,她感觉到自己的小腹仿佛挨了一拳,她咬紧牙关,向弓袋伸手摸去,却摸了个空,她回过头,发现已经空了。 “该死的!”这是由衣这辈子第一次口出秽言,下一次自己外出一定多带几袋箭矢。她丢下漆弓,拔出佩刀“乌丸”,飞快的向楼下跑去。刚刚出了艉楼,便看到一名拿着长矛的香客正遭到两名海贼的围攻,就着火光,海贼们手中短枪树叶状的枪尖闪烁着红光,他们一面用志摩当地的土话尖声呼叫,一边凶猛的攻击,用枪尖狠狠的刺戳,虽然那名香客拼死抵抗,但不难看出他已经坚持不了多久了。 “杀!” 没有比从侧面攻击更容易的了,由衣双手握紧刀柄,一记袈裟斩便将靠近自己那名海贼的脖子砍断了半边,鲜血从颈动脉里喷射而出。由衣能够感觉到脸颊上热乎乎的,但生洁的她没有管这些,手腕一震太刀便从斜下方向上撩起,刀刃从第二名海贼没有盔甲保护的肋下切入,拉出一条狭长的伤口,海贼发出绝望的惨叫,扑倒在地,身体垂死的抽搐着。 “由衣命!”死里逃生的香客认出了眼前脸上满是海贼鲜血的剑士竟然是那平日里敬若神明的巫女,赶忙下跪拜谢。 “快起来!”由衣姬厉声喝道:“也不看看什么时候,杀贼,救人!” 由衣从艉楼上下来这一会儿功夫,甲板上的形势已经完全变了,已经有两条海贼船靠上了日出丸号,防御者们被逼到了艉楼四周,但周围已经站满了海贼。她的目光扫过人群,但只看到两名武士,而且还身处包围之中,命不久矣! 第三百九十八章获救 “完了!”那个刚刚逃生的香客绝望的喊道:“一切都完了!” “不,只要还有一口气,就没有完!”由衣厉声喝道:“靠拢我,退进艉楼!” 由衣的叫喊声引起了海贼的注意,海贼冲了上来,由衣下蹲避开了第一个敌人猛烈的突刺,挥刀割断了对方膝盖内侧的韧带,受伤者惨叫着倒地,由衣上前一步,猛地用力突刺,剑刃刺入敌人的咽喉,她看到海贼的眼睛凸出,露出绝望的神情,心头不禁感觉到一阵快意。突然由衣听到身后惨叫声戛然而止,回头正好看到那名刚刚被救的香客将枪尖从膝盖受伤的海贼咽喉里拔出来。他看到由衣看自己,有些不好意思的说:“由衣命大人,我小一郎总算是还有点用处吧!” 由衣正想激励对方两句,突然脚下感觉到一阵剧烈的晃动,顿时脸色大变,原来第三条、也是最后一条海贼船也靠上日出丸号了。胜负已定,由衣看到这次护卫自己的武士首领被一支长矛刺穿小腹,力量是如此之大,甚至把他挑到空中,剩下的最后那名武士疯狂的挥舞着太刀,一边像疯子一样哈哈大笑,直到膝盖被投掷的短矛击中,笑声化为凄厉的惨叫。 一切都完了,由衣的脑子里闪现过这个念头,几乎是同时,一个香客逃走,然后是另外一个,接着所有的人都丢下武器,向艉楼逃去。海贼们用短矛刺穿最后面那人的肩胛骨,一个胖子动作缓慢,气喘吁吁,被扯住衣服拉倒在地,然后乱刀齐下……。 一切都结束了,我决不能落在这些家伙手里。由衣飞快的退入艉楼之中,跪在窗口旁,将发辫衔在口中,扯开衣服,露出脖子,拔出短刀对准自己颈动脉,闭上眼睛,准备自裁。 砰砰砰! 伴随着一阵巨响,甲板上传来一阵凄厉的惨叫声!怎么回事?由衣惊讶的睁开了眼睛,自己方才进艉楼的时候甲板上已经没有几个活人了,难道有援兵来了?她飞快的爬到窗边,只见一条狭长如剑鱼的单桅船正敏捷的从距离日出丸不到三十步远的地方划过,从艉楼的位置可以看到其侧舷上有许多水手正在向海贼开火。她的双手剧烈的颤抖着,突然短刀落地,扶着窗台痛哭起来。 “源平太!”羽茂高玄厉声道:“待会用霰弹清洗甲板后,你就带着你的人杀上去,所有还敢负隅顽抗的海贼一律处死!” “是,殿下!”源平太应了一声,他束紧皮带,身后是二十名跃跃欲试的士兵,海贼们也发现了“螃蟹”号这个不速之客,开始还击,但弓箭和投枪无法和鸟铳与大炮抗衡,在双份霰弹的扫射下,很快甲板上只剩下一片片尸体和呻吟的伤员了。等到源平太跳上日出丸的甲板时,剩下的工作只有给予伤员“慈悲”了。 “羽茂殿下,源平太大人让我告诉您船上有个女人!” “嗯,你告诉那个家伙别把那女人弄死了,很值钱的,明天晚上我们就回堺了,那里有很多妓院,什么样的女人都有!”羽茂高玄头也不抬的答道,他现在可没有时间和那家伙废话,作为兰芳社的专员,他的任务可不只是清缴海贼,还有清点俘虏、战利品,填写报告等一大堆杂七杂八的事情,不过这也是个非常有油水的活计,按照兰芳社的规定,专员可以活动行动中获得相当于战利品五分之一价值的奖金。在堺什么都可以卖出去,海贼船修补之后可以卖给船行或者渔民,武器翻新之后可以卖给近畿那些国人众,俘虏就更不用说了,兰芳社有大把的矿山、窑场、伐木场、种植园、工地需要劳动力。羽茂高玄暗地里算了一笔账,自己带着这条单桅纵帆船不到两个月时间挣到的钱已经相当于当初在佐渡时羽茂家领地小半年的收入了,有时候静下来一个人回想起自己当初在佐渡时还一门心思想要恢复家门,羽茂高玄只觉得真是井底之蛙。 “大人,那个女人自称是热田神宫的巫女,那条船上也是热田神宫的船,船上也都是前去神宫进香的香客!” “什么?”羽茂高玄抬起头来,即便出身佐渡,他也听说过热田神宫的大名。像这种既有强大的军事实力,又有广泛影响力的地头蛇,即便是大名也不会随便撕破脸,也就是志摩海贼这种穷凶极恶的海贼才会下手。 “快请过来!”羽茂高玄赶忙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着,当他看到由衣的样子的时候不由得一愣,眼前的女子虽然满身血污,但却丝毫看不出狼狈的样子,富有韵律感的举止宛若仿佛脚下不是满是弹痕血迹的甲板,而是在庄严的神体之前。羽茂高玄立刻意识到站在自己眼前的绝非寻常的巫女,而是被称为“みこ”,即“神子”的女子。在远古时候,日本是一个神权统治的国家,侍奉鬼神,能与鬼神沟通的巫女是天然的统治者。虽然后来神权逐渐破灭,天皇变成了男子担任,但皇族、公卿依然会从族中挑选出出色的女子到神社之中,侍奉神灵。像这样的巫女,已经进入了神宫的核心层,切不可小视。想到这里,羽茂高玄恭敬的向其行礼道:“在下羽茂高玄,受津岛众的委托,清理伊势湾附近的海贼。部下多是粗鲁之士,方才若有失礼之处,还请见谅!” “在下中臣由衣,乃是热田神宫的巫女,乘船返回神宫,想不到遇上了海贼,多亏遇上了羽茂殿下!”说到这里,由衣也向羽茂高玄还礼,接着问道:“不知船舱里的老弱妇孺,可有死伤?” 第三百九十九章梦魇 羽茂高玄听到对方报出的姓名里有中臣二字,心中不由得咯噔一响。原来这中臣并非姓,而是氏名。现代人姓氏不分,但古时姓氏却是指的两件事情,姓是用来代指血缘的,而氏是代表身份,贵族才有氏。而日本飞鸟时代,权力掌握在若干个强大的氏族手中,而中臣氏便是其中之一,其始祖天儿屋根命,世代出任大和朝廷祭祀的神官,藤原氏便是中臣氏的后裔。按照日本神道的传统,那些神灵只会接受特定氏族的供奉(通常是其子孙后裔),因此出任神官巫女的也只能是这些氏族的后裔,所以朝廷一些特定的官职(与神灵有关)只会从中臣、斋部、猿女、镜作、玉作、盾作、神服、倭文、麻绩等氏族挑选,后来随着权力斗争,留下来的只有中臣、斋部等两三个氏。眼前这巫女的名字带有中臣二字,就印证了羽茂高玄的猜想,他赶忙躬身答道:“回禀由衣命大人,由于大量浓烟涌入,船舱里的妇孺老弱多半都被呛死,活下来的很少,我已经派人将他们搬到甲板上,看能不能救回来几个。来人——”羽茂高玄提高嗓门喊道:“快拿件干净衣服和水来,让大人清洗更衣!” 听到舱底的老弱妇孺有许多被烟呛死,由衣心中一痛,不过她也知道怪不得眼前这个男人,毕竟当时情况危急,也顾不得这么多了。她撩衣跪下拜谢:“多谢殿下救命之恩,还请您将在下和活下来的人护送到津岛,神宫一定会重谢您的!” 羽茂高玄听到由衣的恳求,心中咯噔一响,在他的眼里眼前这名巫女乃是这一趟最重要的收获,兰芳社可以通过她与热田神宫搭上关系,周可成不会看不到这一点,如果自己就这么把她放回去,岂不是把到锅里的鸭子放跑了?想到这里,他装出一副为难的样子:“由衣命大人,并非在下故意为难。在下的船已经出海快一个月了,船上的食物、火药、淡水都快用光了,船员也很想回母港,如果硬要前往津岛的话,有很大的风险。” “那您的意思是?”由衣问道。 “如果可以的话,您可以先搭乘在下的船前往堺,到了那里无论是走陆路,还是走海路,返回神宫都比较安全!” “这个——”由衣看了看一片狼藉的日出丸号,又看了看黑暗的海面,只得无奈的点了点头:“既然如此,那也就只有打扰羽茂殿下了!” 他不断下坠,仿佛经过了好多好多年。 快飞吧,一个声音在耳边低语,然后周可成不知道应该怎么飞,所以只好不断坠落。 虽然四周一片黑暗,看不到地面有多远,但他能够感觉到自己坠落的速度有多快,也知道下面等待着自己的是什么,即便在梦中,你也不可能永无止境的这样坠落下去,他知道,自己会在落地的一瞬间进行过来,梦就是这样。 地面变得更近了,但依然遥遥无期,半空中又暗又冷,只有一缕微光,他能够依稀看地面的轮廓,黑色的是大海,灰黑色的是陆地,更白一点的是山峦,上面是皑皑的白雪,还有如珍珠串一般的列岛,环绕着辽阔的大陆,在列岛的东侧,是浩瀚无垠的大海,只有在地平线的边缘,才能看到一点陆地的边缘。这就是我脚下的这片土地吗? 飞呀!那个奇怪的声音再次响起! “我不会飞,我没有翅膀!” “不,在梦里,心想事成!” 周可成向地面看去,他只觉得自己的五脏六腑都在融化,地面正向他迎面袭来,整个世界就好像一张巨大的饼,每一件事情都清晰无比,他甚至暂时忘记了恐惧,将一切都尽收眼底。 淡水的两岸满是工厂和码头,原本高耸的烟囱竟然显得矮胖,而水坝则成为了泥地上的线条,黑色的浓烟从烟囱里冒出,直冲云霄。船坞上一条快要完工的三层甲板大船上,无数的工人好像蚂蚁忙碌,杨彻站在船台旁,正皱着眉头听着一个工头的禀告,不时大声的叮嘱些什么;在密林深处,一颗颗高大的巨木缓慢的倒下,它们将被土著人运到河边,编成木排,顺流而下;土著们追逐着野鹿,开垦土地,在砍伐之后的土地上,出现了一片片稻田、甘蔗地。他看到一列船队正在缓慢的航行,穿越台湾海峡,船舱里装满了咸鱼、鹿皮、硫磺、以及各种其他货物。天空中,一大片乌云正在形成,九指正在甲板上大声发号施令,指挥着水手们降下船帆。 他向北望去,官军们正在与倭寇厮杀,到处是尸体和破损的船只,一名身着绯袍玉带的文官满脸忧愁的看着眼前的舆图,而数百里外的海岛上,汪直的脸上同样也是愁云密布。而开城府的密室之中,王充父子正在低声商议事情,神色诡秘;荒凉的盖马高原上,身着皮裘的野蛮人正在艰难的迁徙。在遥远的北方,捕鲸船正在追逐着海上的巨兽,奴隶们在坑道里挖掘着矿石,熔炉里金属液体反射出白炽夺目的光,最后凝结为一块块金锭银锭。 在南方,绵延十余里的大军离开了升龙城,沿着官道向顺化前进。长矛宛若移动的密林;运送粮秣的船只遮盖了江面,坐在白象背上的莫敬典头戴金冠,眼里满是自信的光,而在另外一个方向,同样也有一支大军举旗南下,一场大仗一触即发。 在西面,隔着马来半岛,他看到一根根桅杆从地平线上升起,一条条巨舰缓慢的向东而来。十字架和圣迭亚哥旗、圣乔治旗、圣奥兰治旗在一片片土地上升起。这时,他不禁感觉到一阵恐惧,泪水在眼睛里酝酿。 第四百章慧眼 现在你知道了吧?现在你知道要做些什么吧?那个声音低声道:“该来的总是要来的!” 周可成再度下望,如今下方已经空无一物,唯有黑土、荒芜和死亡,他看到一片片废弃的村落、金字塔和城市,到处是骷髅和骨骸,一阵绝望的恐惧笼罩了他。 “我能够做些什么?”他听见自己细小微弱的声音说。 “你必须做些什么!”那个声音回答道。 周可成下意识的伸出双臂,他感觉到狂风扑面,看不见的翅膀拍打着空气,将他带往高处,下方可怕的景象渐渐消失,天顶苍穹豁然开朗。他第一次感觉到飞翔是如此的舒爽,胜过任何事情,随着他的升高,下面的世界变得越来越小。 “我会飞了!”他开心的喊道。 “是的,但是你要做的事情还很多,回到地上去,回到你应该在的地方去,记住刚才你看到的一切!”那个声音答道。 周可成突然感觉到那对无形的羽翼消失了,整个世界在他周围旋转,他疯狂的挥舞手臂,但依然无法阻止自己的坠落。看到向自己飞速逼近的地面,他下意识的发出凄厉的惨叫声。 “大人,大人,您怎么了?” 周可成睁开双眼,看到莫娜那双满怀关切的眼睛,他看了看四周,确认自己正躺在床上,不由得松了口气。他觉得自己虚弱而又眩晕,想要下床,却又动弹不得。 “大人,您怎么了?没有事吧?”莫娜握住周可成的右手,惊惶的看着他。周可成苦笑了下:“没什么,刚刚做了个噩梦,给我倒杯水吧,我有点渴!” 莫娜点了点头,片刻之后便端着水回来了,周可成喝了一口,觉得好了点,问道:“我睡着的时候有发生什么事情吗?” “没什么事情!”莫娜答道:“对了,羽茂高玄救了一条热田神宫的船,上面有个巫女,据说是侍奉热田神宫供奉的神体的!” “热田神宫?尾张的热田神宫?”周可成霍的一下从床上跳了下来,他动作太急,险些摔倒,幸好被莫娜扶住了:“小心些,具体是哪里的倒也不清楚,我让人去问问便是!” “不必了,我要见见那个巫女!”周可成笑道:“若真是热田神宫的,那就肯定没错了,瞌睡遇上了个软枕头,当真是想什么就来什么,快帮我换衣服!” “请您稍待片刻,我们大掌柜马上就到!”羽茂高玄笑道。 由衣点了点头,她能够感觉到眼前这个男人的笑容后面隐藏着某些东西,从幼年时她就发现自己拥有猜透大人们心思的才能,不管对方如何伪装,在她面前都仿佛写在白纸上一般清楚。神官们将这称为神灵的赐福,但由衣并不喜欢这种赐福,因为无论她走到哪里,人们都会小心的让开,用一种戒惧的目光看着她,仿佛在看一个异类、一个非人的怪物。 羽茂高玄鞠躬行礼,然后小心的退下,一名侍女捧了一个托盘上来,上面是三个小碟子:蜜饯、柿饼还有肉脯。由衣拿了一块放进口中,一种美妙的滋味在她的口腔中化开,她禁不住又向碟子伸出了手,正好此时门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她赶忙收回手,脸上不禁泛起一丝红晕。 “敝社的招待您还满意吧?” 被拉开的纸门外的男人足足有九尺高,他身着曳撒,头戴网巾,腰间束着的皮带上挂着一柄形状怪异的弯刀,正笑吟吟的看着自己。站在他身后的羽茂高玄向由衣介绍道:“这位便是在下的主君,也是兰芳社的大掌柜周可成周先生!” “兰芳社?”由衣皱了皱眉头,她还是第一次听说过这个名字,不过看对方的打扮应该是个明国人,怎么样的称呼也没有什么奇怪的。想到这里,她下跪行礼:“我是热田神宫的中臣由衣,十分感谢您的款待!” “我是个海商,没有那么多规矩,就都坐下说话吧!”周可成在一个锦墩上坐下,这个房间的摆设是日本式的,专门用来接待日本方面的贵客,只是他自己实在没法像那些日本人那样一跪就是几个小时,便专门弄了几个锦墩给自己。 “多谢周先生!”由衣收拢袍服,小心跪下:“这一次能够从海贼手中脱险,都是多亏了贵方的救援。只是请问什么时候可以让由衣返回神宫?” “呵呵!”周可成笑了起来,但由衣能够感觉到这个男人的笑脸之下隐藏着某种很可怕的东西,她俯身拜了一拜,用十分庄重的口气问道:“周先生,由衣十分感谢您的救命之恩,但假如您想要借此来达到什么目的的话,那由衣只有请您罢手了!” “哦?”周可成皱了皱眉头,他能够感觉到对方美丽的外表下隐藏的刚硬。 “您是从哪里认为我是想要借此达到什么目的的呢?” “我能够感觉得到?”由衣答道。 “感觉得到?”周可成有些讶异的看了看那巫女:“你不是通过思考得出这个结论的?” “是的!”由衣答道:“由衣不需要思考,只要闭上眼睛,就能感觉到许多其他人看不到的东西!” “哦?”周可成饶有兴致的问道:“你从我身上看到了什么?” “火,一团巨大的火!不断的向外蔓延,吞噬一切!”由衣闭上眼睛,声音与身体都在微微颤抖。 “呵呵呵呵!”周可成大笑起来,这个巫女还什么时候都不忘记向自己传播封建迷信呀,还真是挺敬业的。由衣的心理素质倒是不错,周可成笑的这么大声,她却丝毫没有变色,依旧是那副模样。 第四百零一章毒蛇 周可成笑了好一会儿,方才听了下来:“好久没有这么笑的这么开心了,你还真是个有趣的女人。对了,你说可以从我身上看到一团这么大的火,那我问你,除了我之外,还有别人身上也有火的吗?” “也有,但都没有向您这么大,这样吞噬一切的!” “哦?那还有谁?除了我以外谁的火最大,最猛烈?” “除了您之外,身上的火焰最大,最为猛烈的就是织田上总介大人了,虽然他身上的火焰还不及您,但是由衣在其他人的身上从没有看过像他那样猛烈的火焰,哪怕一半也都没有!” 如果说周可成方才还可以把眼前的女子当成一个敬业的神棍,那么现在他就再也无法保持着那种无视的态度了。因为由衣口中的织田上总介代指的不是别人,正是日后为结束战国时代打下基础,有“战国风云儿”之称的织田信长了。若说全日本大名中,野心、器量、才具,织田信长都是不做第二人想,别人可能不知道,身为穿越者的自己可是最清楚的。 “你说在织田信长的身上的火焰最大,最为猛烈?” “不错!在由衣见过的所有大名、城主之中,织田上总介身上的最甚,几乎有吞食天地之势,然而在您身上的火虽然看上去不是很猛烈,但是却在不断向外扩展,不知不觉间就已经将其吞噬!” “那你能够感觉到我现在心里在想什么吗?”周可成的声音有些僵硬。 “您有些害怕由衣,想要杀了我!” “哦?”被猜中了心事的周可成一愣,和所有被猜中不足为外人所知的心事的人一样,又是惊讶又是愤怒:“那你为何还要把这些都说出来?你应该知道这样会引来危险的?” “因为由衣侍奉的是武尊!须得勇敢的面对一切,哪怕是死,也不可以用谎言逃避!再说——”说到这里,由衣挺直了脊梁,脸上露出一丝笑容:“神灵会保佑那些勇敢的人!” “好一个神灵会保佑那些勇敢的人!”周可成制止住上前准备拿下由衣的羽茂高玄:“既然是这样,那就请由衣命在敝人这里先住上些时日吧!来人,准备一间僻静点的院子,请由衣命住下!” 大和国,筒井城。 “此菩萨信一切法空,信一切法无相,信一切法无愿,信一切法无作,信一切法无分别,信一切法无所依,信一切法不可量,信一切法无有上,信一切法难超越,信一切法无生……” 一群白布蒙头,身披盔甲的武士跪坐在堂前,齐声念诵着《华严经》,城外不时传来一阵阵喊杀、火器、撞击声,与庄严的佛经声混杂在一起,反而产生了一种奇特的魅力。 “诸位!”一名四十出头的武士沉声道:“由于越智家倒戈,三好家的大军要已经兵临城下,你们觉得应该怎么应对?” “应该把少主送到奈良去!”一名年轻一些的武士大声答道:“我们筒井一族世代都是兴福寺的众徒(即僧兵),少主现在只有四岁,兴福寺一定会保护少主,抚养他长大的!” “对,应该先把少主送到兴福寺!” 众人纷纷点头,原来这些人都是筒井一族的心腹家臣、笔头、以及忠心盟友。大和国世代都是兴福寺的领地,当地的武士和国人也早已成为兴福寺的众徒,兴福寺的徒众里20人每四年一任期,由官符任命别当,权别当,三纲等被官,故而称为官符徒众,其中最上位被称为栋梁,也是兴福寺武装的中心。为了抵御三好家的进攻,兴福寺任命了当时年仅四岁的筒井顺庆为别当,统领大和国的众徒。却不想同为大和国众徒的越智家却倒戈相向,结果被三好家击败,残军逃回筒井家的居城之后,开始商议应对之策。 “嗯,依我看,不光是少主,我们也应该不要死守,离开这里!” “你害怕了吗?居然要把城交给三好家?我要杀了你!”一个青年武士大怒,拔刀怒喝道。 “住口,坐下!”笔头喝止住了那个青年武士,对说话那人问道:“又兵卫,说说你这么想的原因?” “三好家的兵力是我们的十倍以上,筒井城是守不住的,如果坚守只会白白死掉。但假如我们离开这里,三好家最多也不过得到一座空城,他的大军不可能长时间留在大和,等到他们离开的时候,我们就可以夺回筒井城了!” “这是逃走!”那个年轻武士喝道。 “这是转进!”又兵卫答道:“难道你忘了楠木公吗?他也不是一直守在千早城里的,现在离开是为了将来能够回来这里,前进是战斗,后退也是战斗!” “嗯,就按又兵卫说的办!” 三好家大营。 “什么,筒井家的人逃走了?”三好义贤惊讶的抬起头:“这是真的?” “不错!”部将紧张的低下头:“他们将稻草人穿上盔甲放在城头,又把所有的旗帜都打起来,快到中午士兵们才发现不对,他们应该是昨天夜里就逃走了,请允许属下追击吧!” “不必了!”三好义贤叹了口气:“他们都是当地人,对这里的地形非常熟悉,不可能追上他们,反而有可能遭到伏击!让士兵们进城吧,要小心检查,免得中了埋伏!” “是!” 看着摇摆的帐篷门帘,三好义贤皱起了眉头,轻易而来的胜利并没有给他带来喜悦。他很清楚大和国是一个什么样的地方,当地人根本不会承认自己委任的守护,数百年来的历史让当地人的心里有了一个根深蒂固的念头——只有兴福寺才有权力支配大和。 第四百零二章为难 “义贤殿下!”小姓从外间进来禀告道:“松永久秀大人从河内押运军粮来了!” “嗯!请他进来!” 松永久秀走进帐篷的时候,小心的观察着三好义贤的脸色,这个狡猾、细心的男人从上司的脸上看到了忧虑,心中已经猜到了几分。 “属下松永久秀拜见大殿!” “起来吧,一路上辛苦了吧?”三好义贤指了指一旁的马扎,示意对方坐下说话。松永久秀小心的坐下,笑道:“属下方才过来的时候,听说筒井城已经被攻下了,这实在是可喜可贺呀!” “哪里!”三好义贤摆了摆手:“这筒井城并不是被攻下的,而是守军主动放弃的,筒井家的少主,还有很多重要人物都逃走了!” “都逃走了?”松永久秀皱起了眉头:“这可就有些麻烦了,只怕大和国的战事要拖延下去了!” “是呀!”三好义贤愁眉不展:“只要筒井家的人一天不死,他就一天还是兴福寺的别当,大和国的众徒就是他的部属,也不知道要拖延多少时日!” “如果大殿可以授予我全权的话,我愿意在短时间内平定大和一国!” “平定大和一国?”三好义贤瞪大了眼睛:“你有什么办法能够短时间内平定大和一国?” “大殿,您觉得筒井家的少主最大的可能是逃到哪里?” “应该是奈良,那里是兴福寺的本院,筒井家世代都是侍奉兴福寺的众徒,与兴福寺有千丝万缕的联系。筒井顺昭的那个儿子才四岁,失去筒井城之后,只有在兴福寺里才能被培养为筒井家的当主!” “属下也是这么认为的,所以如果大人让我来平定大和一国的话,我打算强令兴福寺把人交出来?” “交人出来?”三好义贤仿佛听到了什么很好笑的话,笑了起来:“这怎么可能,兴福寺根本就不会理会你的!” “这样的话,那属下就率领大军攻进寺内,放火烧寺!” “你说什么?” “如果兴福寺不交人的话,那属下就率领大军攻进寺内,放火烧寺,将兴福寺烧成一片白地!” “你疯了吗?”当三好义贤终于确认松永久秀不是在开玩笑时,跳了起来:“兴福寺乃是藤原北家的家庙,七大寺之一。如果你这么做的话,朝廷、幕府、天下人都会将我们视为朝敌的,到了那个时候,三好家就只有死路一条!” “不,是我只有死路一条!”松永久秀笑道:“到了那个时候,您可以推说这是我一人所为,将我赶出三好家就是了!” “松永殿下!”三好义贤看着松永久秀,感动莫名:“为,为什么——” “大殿!”松永久秀打断了三好义贤的话头:“三好家要想从长庆公被害的窘境恢复过来,唯一的办法就是迅速平定近畿,然后率领大军回到京都,压制住那个胡来的将军。如果在大和国这样拖延下去,只有死路一条。大多数人都认为要平定大和国,就必须得到兴福寺的认可,但这个问题也可以反过来想,既然我们无法得到兴福寺的认可,那干脆将其一把火烧个干净,到了那个时候谁都无法得到他的认可,只凭实力来决定,这样岂不是对您、对三好家更有利?” 三好义贤那张黝黑的脸一下子扭曲了起来,太阳穴上的青筋暴露,方才松永久秀的话就好像一个魔鬼在诱惑着他。像兴福寺这样历史已经几达千年,几乎可以说日本古代佛教文化结晶的古刹,一把火烧掉,这种罪恶感和一下子解决大和国问题的诱惑在他的脑海里拉锯,让他痛苦不堪。半响之后他低声道:“松永殿,这件事情太重要,我要认真考虑下再给你答复,你先退下,不许让第三者知道,明白吗?” “是,大殿!”松永久秀俯首,贴近地面的面孔露出一丝笑容。 兴福寺,一乘院。 觉庆穿着宽松的僧袍,哼着不成调的小曲走过房门,浑身散发出刚刚泡过温泉后散发出的好闻气温,他看见师傅觉誉坐在房间里,吃了一惊,停住了脚步:“师傅,您怎么在这里?” “我如果不在这里,怎么能看到这些?真让人意想不到!”觉誉的脸色很难看,在他的右手便是一长一短两柄倭刀,还有几张大和绘,依稀可以看到是描绘《平家物语》中源平两家合战场景的。 “师,师傅!”觉庆惭愧的低下了头,可能是为了让自己尽快的遗忘掉出身武家,尽快的进入僧人这一角色,好尽早继承一乘院门迹的衣钵。觉誉平日里最忌讳的就是徒弟碰那些与武家相关的东西。可也许是因为身体里流淌着河内源氏嫡流的武士之血,觉庆最喜欢的便是这些与武家相关的东西,背地里也收藏了不少藏在自己的住处,私下里揣摩,却想不到让师傅给发现了。 “难道这就是血脉的力量吗?”出人意料的是,觉誉却没有像平日里那样大声斥责自己的徒弟,而是叹了口气:“觉庆,你是真的想要当武士吗?” “这个——”觉庆偷偷的抬起头看了看师傅的脸,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小心的答道:“师傅,徒儿也知道身为将军家的人,如果不能继承大位,就只有出家一条路可走,这也是为了天下的安泰。这几样东西不过是徒儿私底下把玩的,便觉得内心舒服点,师傅若是觉得不对,徒儿以后便不再碰这些就是了!” “罢了!”觉誉叹了口气:“也许到头来你才是对的!” 第四百零三章改行 “什么?什么对的错的?”觉庆有点糊涂了。 “没有什么?”觉誉苦笑了一声:“觉庆,你应该没有学过剑术吧?” “没有,当然没有!”觉庆赶忙连连摆手:“师傅,徒儿刚刚出生便被送到兴福寺出家,平日里都在侍奉佛法,哪里有机会学这些?” “嗯!”觉誉点了点头:“既然如此,明天我就派人来教授你剑术、弓术、马术!” “什么?”觉庆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剑术,弓术、马术?那佛经呢?” “佛经先不急,这段时间你把功夫都花在这几样上吧!”觉誉说到这里,微微一笑:“觉庆,你在佛法上是有宿慧的,乃是我兴福寺数百年难得一见的逸才,不知你在这几样上如何?不过我听说当今的公方殿下乃是天下少有的就剑术奇才,你是他一奶同胞的兄弟,想必也不会差到哪里去!” “多谢师傅,多谢师傅,徒儿一定全心全意学习!”觉庆闻言大喜,他做梦都想张弓舞刀,不愧于河内源氏嫡流的名声。可过去只有读不完的经卷,修不完的学问,十指连刀柄弓弦都碰不到,却不想师傅今日怎么转了性了。 “师傅,今日为何您允许我放下佛经,修习剑术?”觉庆小心的问道。 “为何放下佛经,修习这杀人之术?”觉誉叹了口气,脸上的表情似哭似笑,怪异的很:“觉庆,如今乃是乱世,食人的修罗横行世间,佛法虽好,却护不得自己。上次的事情你也看到了,即便在这这兴福寺中,也不安全。先学些杀人之术,保护自己,想必佛祖也是体谅的!” 听到觉誉提到上次的事情,觉庆禁不住哆嗦了一下第二天检查那别院之中二十余人,除了他以外全部被杀,那天夜里若非自己见机的快,跳进池塘里躲藏了起来,只怕已经着了毒手。 “师傅,徒儿明白了,我一定认真修习剑术,护卫兴福寺!”觉庆沉声道。 “不!”觉誉慈爱的抚摸了一下徒儿的额头:“若是来敌真的对兴福寺下手,定然是丧心病狂之凶徒,像这样的恶鬼尤其是你可以抵挡的?我让你修习剑术不是要你保卫兴福寺,而是假如大难临头,让你多一分逃生的机会!” “师傅!”觉庆一愣,他被师傅第一次在行动中流露出的慈爱之情给惊呆了,觉誉微微一笑:“觉庆,不过这也许不过是我的胡思乱想,如果形势转好,那就得回到老样子,放下大刀和弓箭,专心佛法!” “是,师傅!” 京都,二条御所。 “大殿,这是周先生托在下带给您的礼物!”今井宗久挥了挥手,一名手下牵来了一匹马。 这是一匹年轻的小母马,精神抖擞,红棕色的鬃毛宛若缎子一般闪亮,虽然还没有完全成年,但马肩已经高出足利义辉的肩膀足足半尺,相比起来,日本本国的马简直就是驴子。足利义辉欣喜的伸出手抚摸着马的脖子,让手指滑过红棕色的马鬃。今井宗久低声道:“周先生让我告诉您,这是他马场里第一批产品里最出色的一匹,希望大殿您能够喜欢!” “真的太棒了,这马已经训好了吗?”足利义辉兴奋的问道。 “当然!”今井宗久笑道:“不过第一次您不要骑得太远了,毕竟马和骑士都需要时间磨合习惯。” 足利义辉点了点头,他翻身上马,将脚伸进马镫里,抓住缰绳,轻轻的一夹马腹,出乎他意料的是,胯下的坐骑步伐平稳,他几乎感觉不到起伏,显然这马受过很好的训练。他轻轻抖了一下缰绳,马儿开步小跑,他只需做一个微小的动作,马儿就有回应,马的速度越来越快,很快就超过了他记忆中最快的速度。正当他准备返回的时候,突然看到前面有一堵矮墙。此时足利义辉的心中突然有种冲动,把一切都交给这匹骏马吧! 红棕色的马载着他越过矮墙,鬃毛在风中飞舞,仿佛一团烈火。 他在今井宗久面前跳下马,笑道:“请替我转告周先生,我要是早知道他有这么好的马,当初在鹿谷我就不拿射中雄鹿和他打赌了!” 今井宗久脸上露出茫然的笑容,显然他并不知道足利义辉到底说的是什么,不过公方殿下显然并没有在意,他爱惜的擦了擦骏马颈的汗水,喊道:“来人,牵到马厩里去,先把汗擦干了,然后准备精料,千万马虎不得!” 看到足利义辉的心情很不错,今井宗久才松了口气,他这一趟来京都还另有任务,送马不过是作为开口的契机,他正准备说话,却看到朽木藤纲飞快的跑了过来,面色紧张,显然是有事情。 “大殿,大殿!”朽木藤纲一边快走一边喊道。 “是藤纲呀!”足利义辉笑嘻嘻的指着今井宗久说:“他替周先生带了一匹好马过来,真的是太棒了,比起来我国的马简直就是一群驴子,明天你也骑骑就知道了,我说的句句是实!” “大殿!马的事情先放一边吧,我有更重要的事情!”朽木藤纲低声道,他目光瞟了一下一旁的今井宗久,足利义辉立刻明白了过来,笑道:“也好,今井先生,我现在有要紧事要和朽木殿下商量,你明天再来吧!” “遵命!”今井宗久只得俯身行礼,然后小心的退下。足利义辉笑着问道:“怎么了?” “三好家拿下筒井城了!”朽木藤纲低声道。 “这么快?”足利义辉吓了一跳:“筒井家的幼主不是已经得到了兴福寺的认可了吗?大和国的国人众怎么会这么容易被三好家打败?” 第四百零四章较射 “越智家叛变了,已经依附了三好义贤!”朽木藤纲低声道:“说到底,筒井家的幼主年龄还太小,没有足够的威望能够统领一国国人,像越智家这样的土豪又怎么肯屈身于一个幼儿之下?” “这么说形势就很糟糕了!”足利义辉眉头紧锁:“摄津、大和、和泉、河内这几国都已经被三好义贤平定了,接下来他就会回师京都了,这可怎么办呀?” “没有那么快!”朽木藤纲倒是冷静得很:“虽然筒井城已经易手,但并非三好家攻陷的,而是筒井家主动放弃的,无论是筒井家的少主还是重要家臣都已经在陷落前从城中逃出!只要三好家得不到兴福寺的认可,大和的国人众是绝不会承认他的!” “嗯,这个倒是!”足利义辉点了点头:“即便当初三代将军义满公时,也没有能在大和国设置守护,而是有兴福寺执掌,三好义贤也没有这个本事直接来,估计是迫使兴福寺委任那个投靠他的越智家当上别当,不过这也是时间的问题了!” “嗯,是呀,最多也不过两个月时间了!”朽木藤纲点了点头,君臣二人已经在一起多年,早已心意相通,足利义辉吸了一口气:“也就是说,两个月后就要宣布三好义贤是朝敌了!” 堺,兰芳社商馆。 “这真是一张好弓!”由衣的手指拂过光滑的漆面,由于被松开弓弦的缘故,整张弓仿佛像一只螃蟹。 “当然!”莫娜得意的笑道:“这是弓平用最好的牛角和材料为我特别做的,有十个力,便是披甲之敌,在三十步内也可以射穿!” “嗯,你说的那位弓平应该是三韩人吧?我看这弓的形制与那边颇为相似!”由衣笑道。 “不错!他本是那边专门制弓的官奴,被送给我家大人之后被释放了,开了一家制弓的工坊!”说到这里,莫娜眼珠一转:“由衣,我听羽茂高玄说你在船上射杀了许多海贼,弓术了得,不如我们较射一轮可好?” “这个——”由衣有些犹豫,却拗不过莫娜的坚持,只得应允了。两女取了弓矢,来到后院的射圃,便较量了起来。她们两人本就容貌出色,射艺又着实了得,不一会儿便有不少人在一旁围观,有的人干脆下注打起赌来! 周可成正好和阿劳丁路过,那阿劳丁是个唯恐天下不乱的性子,无事还要生出几分事端了,何况有事。他立刻扯住周可成不让走,也要一起下一注。 “你这人好生无聊,两个女人在这里较射,你却要打赌!你没事,我可有事,快放开!”周可成甩开衣袖,便要走。却被阿劳丁扯住死死不放:“你能有什么事?还不就是去数铜板?你有那么多钱,地窖里面的金子银子数也数不清,少数一会又有什么打紧的?来,来,一起坐下看看,解解闷也好” “数铜板?”周可成闻言哭笑不得,敢情自己整日里忙来忙去在这厮眼里居然只是数铜板? “不是数铜板是干嘛?”阿劳丁笑道:“周,你聪明而又勇敢,明明可以当一个国王的,却整日里和算盘和钱财打交道。在我们那儿,这些事情都是交给商人去做的,国王只需要做两件事情——战争和享乐!” “果然是还没有进化完全的蛮子!”看着阿劳丁理所当然的样子,周可成也是哭笑不得。旁人看到他驻足不动,赶忙送了两张马扎过来,阿劳丁拉着他坐下,其他人聚拢在两边,凑成一团,周可成反而走不了了。 莫娜射完了自己那一轮,听到一旁嘈杂的很,她正想过去叱呵几句,将其赶开,却看到周可成坐在那边,正在朝自己这边看过来,心中不由得一暖,原来他也在那边看我,脚步却停住了。 莫娜掉过头来,看对手射箭。俗话说行家一伸手,就知道有没有。由衣手中的和弓与莫娜所用的角弓虽然形制有些不同,但道理却是相通的,看其气息自然平静,动作沉稳而节奏清晰,挽弓引箭宛若流水,便知道是一个劲敌。 由衣站直了身体,面向目标,吸了一口气,便心平气静,进入了那种“道”的状态,然后从箭囊中取出一支箭来,搭箭挽弓,松开弓弦;只听到“嗖”的一声响,羽箭便已经离弦而去。 “射中了吗?”周可成看的不太清楚,向一旁的阿劳丁问道。 “中了!想不到这位美人儿还有这般本事,看来莫娜这次遇上劲敌了!”阿劳丁一副唯恐天下不乱的样子,笑嘻嘻的答道。但随着由衣射中的次数越来越多,他脸上的嬉笑渐渐消失了,到了最后已经是一脸严肃:“好精妙的射艺,难怪能够在海贼围攻中活下来!” 不一会儿,由衣已经把自己的一轮射完,看靶的将两边的成绩报了上来,莫娜以一箭之差负于对手,她有些不服气的看了看面前的对手,低声道:“我方才手有些生,再来一局!” “求胜之心太甚,会忘掉作为弓箭的本分的,而且周围的人也太多了!”由衣笑道:“下一次吧!” 莫娜看了看正在围观的人,点了点头:“也好,下一次我找个没人的地方,免得有这么多叽叽喳喳的,烦人的很!” 由衣微微一笑,收好了弓矢,却向周可成这边走来,莫娜有些莫名其妙的跟在后面。她来到周可成面前,微微欠了欠身体:“周先生,今日正好遇上,由衣有一件事情想要请教?” “哦,由衣命请讲!” “由衣已经在贵处住了一月有余,打扰之处甚多,不知何时才允许我回清州呢?” 第四百零五章扣留 “这个——”周可成一愣,他没想到这女子竟然当面询问自己这个问题,若是过去,自己自当将其送回,顺便与热田神宫搭上一根线以备不时之需。但那次见面时这巫女的那番颇有神秘主义的对话让他又不愿意将其这么简单的放回去——在掌握了超越时代数百年科学知识的穿越者眼里的英雄豪杰其实都算不得什么,但假如这女子不是装神弄鬼的话,拥有的这种可以直透人心,看穿人命运的能力就是另外一回事了,即便是不能掌握在自己手里,也应该立刻干掉,以免落到敌人手中成为最可怕的武器。 “呵呵!”周可成打了个哈哈:“由衣命为何这么急着回去?莫不是敝社哪里招待不周?” “由衣在这里并没有什么不如意的地方!”由衣笑道:“只是代马依风,狐死首丘,由衣自小便在神宫之中,侍奉神体,早已习惯了清州的水土,他处便是再好,也比不过家乡的!” “由衣命,并非在下强留。只是眼下河内、摄津、大和等国皆在打仗,东海道已经断绝。海上更是海贼横行,十分危险,尾张一带因为长岛一向宗起事,三河、骏河一带今川义元听说要起兵上洛,也是遍地战火,没有一处安宁之地。我是想请由衣命在这里暂时住上些时日,待到时局平靖了再回乡不迟!” “周先生这话可就说的差了!”由衣嘴角微微上翘,笑容中露出一丝讥诮来:“陆路倒也罢了,海上又有哪家海贼能与贵社的舟船抗衡?请您将我送到津岛,剩下的路程我自己走便是,由衣自小便侍奉武尊,弓矢之上有神灵护佑,无有不中的,自然能安全抵达!” “这个——”周可成被由衣这番话说的哑口无言,这下只要不是瞎子都能看出他是不愿意放人了。众人无不投来诧异的目光,几个胆大的更是窃窃私语起来,在他们看来周大掌柜扣住这位貌美绝伦的巫女不放人,唯一合理的解释便是垂涎对方的美色了。 “咳咳,一个个站在这里干嘛?都闲着没事干是吗?还不快去干活?”阿劳丁咳嗽了两声,将围观的众人驱散,对由衣笑道:“你这女子也真是的,一定要把话给捅破了,我这大掌柜眼光可是高的很的,便是寻常公主也未必看得入眼,好不容易看到个入眼的,却又要走——” “阿劳丁你这个笨蛋,闭嘴,少说两句话没人把你当哑巴!”眼看的一旁的莫娜目光越来越怪异,周可成赶忙打断了阿劳丁的话头,转过身对由衣道:“由衣命,你应该清楚我留你在这里并非是为了你的美色,只是因为你身上怀有的特殊的才能,这种才能是不应该出现在一个凡人的身上的。” “特殊的才能?不应该出现在凡人的身上?”由衣有些疑惑的问道。 “没有错!”周可成的神色变得极为严肃:“我不是一个好杀的人,但是您的才能如果落到我的敌人手中,将会成为危险的武器。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如果我一定要离开的话,您会杀了由衣?” 周可成没有说话,但沉默本身也是一种答案。由衣的脸色变得苍白起来,几分钟后她低声问道:“您为什么这么想,就凭由衣说的那几句话?” 周可成犹豫了一下,低声答道:“因为我和织田上总介属于一类人!” 由衣的眼睛一下子突然睁大了,她惊讶的盯着眼前的男人,几分钟后她的神色渐渐平静了下来,低声道:“由衣明白了,我会听从您的安排的!” “那就好,请您相信我,如果没有必要的话,我连一只蚂蚁都不想伤害!”看到对方这么轻易的就服从了自己,周可成也十分欣慰,他示意莫娜将由衣送回住处。二女刚刚离去,早已忍耐不住的阿劳丁便问道:“你们在打什么哑谜?什么特殊的才能?织田上总介是谁?我怎么一个字都听不懂?” “你用不着懂!”周可成没好气的答道:“一个男人,却比女人的好奇心还要强,舌头还要长,真是受不了你了!” “有什么法子呢?”阿劳丁也不着恼,笑道:“我在你这里呆了这么长时间,却没有上过几次战场,杀过几个人。你要知道在亚丁时,如果那一天我没有和一个漂亮女人同床共枕,双剑没有痛饮一个敌人的鲜血,那这一天就是白活了!” “这么想打仗?好,过几天就有的是让你打!”周可成冷笑一声:“跟我来!” 阿劳丁听说有仗打,也不抱怨了,赶忙紧跟着周可成。两人进了会议室,周可成从柜子里取出一张地图来,小心的展开,只见上面用不同颜色标记着近畿各方势力,代表着三好家的黄色势力已经控制了摄津、和泉、河内等近畿诸国的主要据点,只有在大和国、近江国还与当地国人众犬牙交错。 “你觉得接下来占据会怎么发展?”周可成问道。 “如果没有什么意外发生的话,黄色这一方会赢得最后的胜利!”阿劳丁看了一会,低声答道:“只要在这里打开一个缺口,其他地方都会望风而降的!” “嗯!”周可成露出了满意的表情,虽然这家伙看上去很多时候是个不靠谱的家伙,但对于局势的眼光还是很敏锐的。 “黄颜色的就是三好家的!”周可成低声道:“前戏已经唱完了,现在主角就要上场了,就要开始了!” “你是说我们要上场了?”阿劳丁问道。 “不,我们是幕后人员,不上舞台的!”周可成笑道:“如果放任下去,三好家就要赢了,这一点我们能看到,别人也能看到,所以那些等待机会的人也要上场了!” 第四百零六章迂回 “那我们该干嘛?挑一个要赢的下注?” “不,是多边下注,确保无论谁赢最后都是我们赢!”周可成笑道:“首先,公方殿下是最无法容忍三好义贤赢的,所以他应该就会宣布三好家是朝敌了。” “嗯!就凭那个将军?你打算出兵支援他?”阿劳丁脸上露出了不屑的神情:“本钱会亏掉的!” “这位将军还有很多帮手,比如六角家,近江的国人众、还有他拉拢过来的远国大名,比如今川义元。” “这样的话就超出你的控制范围了吧?”阿劳丁笑了起来:“我可不记得你和那个今川义元有什么关系。” “不错,如果是今川赢了的话,的确会超出我的控制范围。所以我们要预备下一枚棋。” “预备?” “没有错,公方殿下有一位弟弟,就在大和国的兴福寺一乘院,假如公方殿下突然死去的话,他就是第一继承人!” “你想把他抓在手里!” “不错!”周可成笑道:“有了这枚棋子,无论是谁赢了,最后我们都有筹码和他们合作!” “那还等什么?”阿劳丁拍了拍自己的刀柄:“交给我吧!” “你不要急,上一次我们行动,但是失败了。”周可成伸出手点了点大和国与纪伊国之间的金刚山地:“从这里进入大和国太麻烦,也太危险,无法派出大股的军队。所以这一次我打算从另外一条路。” “从哪里?” “从这里!”周可成伸手在地图上伊势的位置上点了一下。 伊势长岛。 海风吹拂,螃蟹号绕过陆岬,驶入木曾川湾,青鱼号紧随其后,在后面的是马鲛号和墨鱼号。这些船只占很少一部分,其余的大部分是从从石山运送军用物资去长岛的货船。这四条船在纵队的最前面,锋利的船首劈开波浪,它标志性的长艏斜桅一把利剑直刺前方,上面悬挂的三角帆远看去就像鲨鱼在水面游弋时露出的背鳍。 此时正是晚潮的时候,蓝绿色的海水在引力的牵引下向河口涌去,船队顺着潮水航行,排成参差不齐的一条纵队,绵延出去好几里远。但没有人担心海贼。伊势湾的海贼们已经能够分辨兰芳社特有的快速纵帆船了,远远的看到便避开,以免遭到这些火力猛烈,航速飞快的敌人的攻击。 看到船队的出现,岸边和岛屿上的一向宗信徒发出欢呼声,他们都知道这是给自己运送军用物资的船。长岛与织田伊势守的战争已经持续了两个多月,由于得到了石山方面大量火器和物资的支援,长岛一方不但挡住了织田伊势守的进攻,而且还发动了反攻,在尾张许多地方已经发动了一向一揆,面对遍地起火的领地,武士们疲于奔命,有些小领主和国人干脆倒向了长岛方面,伊势、尾张几乎有步加贺后尘,成为“百姓之国”的倾向。 “你和那些和尚说清楚,让他们准备好向导和路线!”阿劳丁对羽茂高玄低声道:“时间紧迫,我们要尽快上路!” “是,大人!”羽茂高玄有些妒忌的看着对方,在他看来抓捕觉庆的任务是属于自己的,而这个总是跟在大掌柜身旁的南蛮子是一个进入自己领地的入侵者,不过他还没有蠢到让对方发现自己的不满。 阿劳丁回到船舱里,开始对着地图重新思考起来。按照过往的惯例,他也被授予了全权——暴力、贿赂、暗杀,只要能够把目标控制住,带回堺。看着挂在墙上的地图,阿劳丁有一种久违的兴奋感——说到底,自己还是个离不开血与火的男人。 “欢迎您,这次都是多亏了您!”码头上的石头台阶上站满了欢迎的人群,为首的便是长岛本愿寺的坊官下间赖照,作为长岛战争的实际指挥者,他恐怕是最清楚眼前船队对战争胜负影响力的人了。 “哪里的话,都是应该的,毕竟石山是我们的老朋友了,清缴海贼也对贸易有利!”羽茂高玄脸上堆满了笑容,在跟随周可成的这段时间里,他学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时刻都要面带笑容,手握刀柄。 “一路上辛苦了吧?”下间赖照做了个请的手势:“酒席已经准备好了,请随在下来,放松一下!” “不忙!”羽茂高玄将下间赖照拉到一旁:“还有件事情想要拜托贵方!” “什么事?” “我方有一批人要通过伊势前往大和国,希望贵方能够派几个好向导,一路上不要生出什么事端!” “要去大和国是吗?”下间赖照皱起了眉头:“据我所知,那边可正在打仗呀,三好家的大军正在和当地的国人众打的一塌糊涂。” “这个我方也知道,但是没有办法,确实有不可推脱的理由,大约有一百人,装备的十分齐全,因为不希望在路上发生不必要的冲突,所以——” “我明白了!”下间赖照也知道对方肯定不会说出内情,不过大和国是兴福寺的势力范围,与本愿寺至少是竞争对手,自己也没有必要冒着得罪盟友的危险拒绝。 “这个问题不大,只是不知道什么时候上路?” “越快越好,夜长梦多!” “那这样吧!”下间赖照稍一沉吟便低声道:“在伊势国也有一些村落是信仰我一向宗的,长岛或者其他一向宗寺院的僧徒经过当地的时候,就经常在这些村落中落脚,食宿、安全都有保证,只是有两个麻烦。” “什么麻烦?”羽茂高玄问道。 “首先住宿的必须是我一向宗的信众,贵方的人必须乔装,不可露出破绽来!” 羽茂高玄笑道:“这个好说,我们改装便是!” 第四百零七章劫难 “第二个便是以往这种留宿的人员多不过十来人,少不过两三人,没有这么多的,怕这些村落负担不起!” “这个倒是!”羽茂高玄点了点头,士兵虽然也有携带干粮,但携带量有限,那是给在大和国境内用的,毕竟那里在打仗,谁也不知道在哪里能得到补给,伊势国这边能省下就省下。 “如果付钱的话就可以了吧?”羽茂高玄想了想问道:“可以让信使预先通知,每到一个村落,就请贵方先预备好所需要的柴草、粮食和菜蔬,离开前我方会支付所需的钱款,如何?” “哦,哦!”下间赖照惊讶的长大了嘴,他还是第一次听说:“那肯定没有问题了!” 木曾川以西的丘陵枝繁叶茂,各种乔木从四面八方围拢,仿佛沉默的灰绿色士兵组成的军团。 向导说沿着海边的道路虽然远点,但却最好走。他说的不假,虽然道路算不上平整,但一路上都有村落和田地,当夜幕降临时,也有地方投宿,有准备好的饭菜和烫脚的热水,甚至还有一间茅草屋可供休息,对于野外行军的士兵来说这已经是天堂了。阿劳丁盘算着路程,应该很快就要进入大和国了——也就是说这种舒服日子就要结束了。 作为一个老练的战士,阿劳丁并不害怕战斗,但他知道如果不经战斗便达到目的才是上上之善。在最后一个村落,他下令装满干粮袋,喂饱牲口,付清款项,然后离开村落。 大和,奈良。 “你告诉里面的人,交出窝藏的每一个人,打开城门,否则的话——”松永久秀做了个手势:“你就让他们看看,到底在他们身上会发生什么!” 带话人在马背上浑身颤抖,很难区分这是因为恐惧还是疼痛,被砍断的手指传来无以名状的剧痛,而最痛苦的不是的疼痛,而是精神的痛楚,自己再也不是那个能够挥刀拉弓的武士,而是一个没有双手的废物,一个披着人皮的蛆虫。 “你记住我说的话了吧?”松永久秀问道:“当然,你也可以加入那些僧兵之中,再次和我战斗,当然,如果你还能战斗的话!”说到这里,他的脸上露出一丝嘲讽的笑容:“反正你还有十根脚趾,不是吗?”说到这里,他在马屁股上抽了一鞭,战马嘶鸣了一声向前冲去。带话人赶忙伏在马背上,双臂死死抱住马脖子,牙齿咬紧缰绳,凭借多年的苦练,总算没从马背上落下来。天色昏暗,雾气蒙蒙,风犹如冰冷的吻,从背后传来,透过缕缕飘动的晨雾,他能够看清前面的壁垒,那是兴福寺外面的木寨,他的马缓慢的向木寨跑去,马蹄踏在湿软的泥地上,发出啪啪的声响。 有人在盯着我!他能够感觉到这一点,在栅栏后面有人脸在晃动,显然他们是在窥视自己。 “站住!”有人喊道:“什么人,你想干什么?” “松永殿下让我带话来!”他催马上前,举起双手:“你看,我没有武器!” 栅栏后面没有回答,他很清楚守卫者正在商量是允许他过去,还是一箭射死自己。无所谓了,反正也不过一死,现在这样子比死人也强不到哪里。 寨门被打开了,没有箭矢飞来。他下意识的松了口气,至少这条命短时间又保住了,他提了一下马腹,马儿向门口走去,到了门口,他刚下马,门里就伸出一只手把他扯了进去,然后他听到大门在身后轰然关闭。接着他被推到墙上,一柄短刀直逼咽喉。 “说,松永那个混球有什么要说的?” “别这样,我也是兴福寺的众徒!”他低声道:“他让我告诉你们,交出窝藏的人,打开城门,否则——”说到这里,他举起自己的两只胳膊,双手已经没有指头,就好像两根怪异的萝卜。 松永久秀的威胁引起了一番争论,大多数人嗤之以鼻,而少数人则觉得应该考虑一番,最后首领的话一锤定音:“我不相信这些三好家的家伙,武士应该依靠手中的弓矢,而不是屈膝求饶保住性命!” 木寨传出几声号角,松永久秀笑了起来:“果然是被拒绝了呀,幸好我已经做好了准备,现在该轮到它出场了!”说到这里,他突然走到帐后,猛地掀开帘幕,露出一门黑黢黢的半蛇炮来,如果眼尖的话还能看到在炮尾处还有明显的锉痕。 蜡烛在一汪烛泪中奄奄一息,晨光透过窗户的缝隙,照进屋内。觉誉放下手中的经卷,打了个哈切,站起身来伸了个懒腰。又是个不眠之夜,而桌子上的书卷堆积如山,有太多需要整理的东西了。前几天他有一种预感,即将有一场大难降临,所以他打算要将诸多珍贵的经卷书册整理好,隐藏在吉野山中一个隐秘的别院。但是需要整理的书卷太多,而懂得分辨这些古老书卷来历的人又太少,他不得不亲自连夜加班。 希望时间来得及,对于眼前的局势,觉誉很担心。战争并不是什么稀奇的神情,但能够威胁到兴福寺本身安危的却不多。武士们争夺的只是领地和权力,而不是兴福寺里面堆积的经书文藏,而且无论是谁上位了,都会酌情拨出一批钱粮给兴福寺,毕竟这座千年古刹里面保存的是整个日本的文化宝藏。但是这一次不一样了,就好像风湿病人对即将来到的坏天气,觉誉对于战乱有一种奇特的预感,会更加残酷,甚至就连兴福寺也难以逃过一劫。 觉誉洗脸更衣,走出房间,在院子里活动了一下手脚,向觉庆的院子走去。他正在考虑是否要让他和那些经卷一同离开——在两百多年前的南北朝混战中,为了避免遭遇兵灾,兴福寺在大和国南部的吉野深山中修建了一座分寺,用来逃避乱兵,这一次应该可以派上用场了。他突然觉得这是个好主意,即便是虚惊一场也不会有什么损失。想到这里,他加快脚步往觉庆的院落走去。 第四百零八章逃亡 在院外觉誉就听到里面传出刀剑劈砍冲撞声,若是在平时,他一定皱紧眉头,而现在他的脸上却露出一丝微笑——自己这个徒弟果然不是做和尚的料呀!他走进院门,看到觉庆正在大声点的挥刀劈砍竹枝,这是一种磨练剑术基本功的练习,缠着白布的头上已经热气腾腾了。觉誉挥手制止住徒弟的下拜行礼:“觉庆,恐怕你必须停止练习了!” “师傅,我——”觉庆结结巴巴的想要说些什么,却被觉誉伸手制止住了:“你马上收拾一下,吃了早饭后就和第一批藏书离开这里!” “离开这里?那要去哪里?”觉庆有些茫然的问道。 “吉野山!在那里有一座别院,会很安全的!” 觉庆脸色大变,赶忙问道:“那,那您呢?” “傻孩子,师傅是一乘院的门迹,自然是要留在这里!”觉誉慈祥的抚摸了一下徒儿的额头。 “那,那我也不走,我要留下来,保护师傅,保护寺院!”觉庆挺着脖子答道,他张开已经布满血泡的右手:“您看师傅,我这些天都在刻苦的修炼,觉庆的兄长是剑术天才,觉庆也不会差的!” “住口!”觉誉喝止住觉庆的话,目光却变得柔软:“那是不一样的,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任务,我身为一乘院的门迹,我的任务就是守护寺院,而你作为我的衣钵传人,那你的任务就是刻苦学习经书,并将其传承下去,你明白吗?” 正说话间,一名僧人气喘吁吁的从外面跑进来,顾不得向觉誉行礼,便附耳低声说了些什么。觉庆在一旁只听到纵火、焚烧、佛敌等一些零星字眼。不过他看到师傅的脸色突然大变,仿佛听到了什么极为可怖的事情。 “简直,简直是魔王的作为!”觉誉咬牙切齿的说,他看了看觉庆,用从未有过的严厉语气道:“你马上去准备行装,早饭前出发去吉野!” 觉庆从师傅的口气中知道事态严重,点了点头便转身向屋内跑去,刚走了两步却被叫住了,回头却看到师傅走到自己面前,蹲下将自己拥入怀中,然后取下脖子上的念珠给觉庆套上,柔声道:“觉庆,今后你就是兴福寺一乘院的门迹了!” “大人,那里就是吉野町了,后醍醐天皇从京都逃出之后,便是在这里建立南朝,与京都的室町幕府对峙五十余年的!” 阿劳丁顺着向导手指的方向望去,看到一片平坦的高地上满是残垣断壁,房顶和大部分墙壁早已不复存在,只留下一片基石。他满不在乎的摸了摸自己的头,转身对士兵下令道:“今晚就在那里宿营!” 士兵们依照命令行事,他们在遗迹里发现了许多陶片、铜箭头、还有烧灼的痕迹,显然这座宫殿的下场不咋地。最有价值的发现是一口水井,清除掉上面的浮萍和泥土之后,打出的水清凉而又洁净,士兵们发出满意的欢呼声。 “留下岗哨,赶快进食休息,明天还要赶路呢!”阿劳丁发出命令,他回到火堆旁,一边等待着晚餐,一边思考着之后的计划。这里水源充沛,地势也很好,是否应该留下一部分人手和补给,这样无论是成功还是失败,都有一条退路。 正当阿劳丁考虑的时候,远处传来一声尖利的哨音,他立刻跳了起来,这是哨兵发出的警告,说明有陌生人来了。 “扑灭篝火,准备战斗!” 跟随阿劳丁的都是身经百战的老兵,用不着他下令,士兵们就用泥土扑灭了火堆,拿起武器,排列成战斗队形。很快,一名气喘吁吁的道卡斯人跑了过来,他低声向阿劳丁报告:山路上有一个奇怪的队伍正在向这边靠拢。 “你说应该不是敌人?” “是的,大人!”道卡斯尖兵低声道:“虽然队伍里有不少护卫,但是这支队伍更多的是驮畜和照顾它们的奴仆,驮畜背上都是箱笼,应该是逃难的贵人!” “逃难的贵人?”阿劳丁心里咯噔一响,按照情报这个地区是由一个叫做兴福寺的佛教势力控制的,而自己的目标正是在那座寺院之中,这伙逃难者与自己的目标是否有什么联系呢? “控制道路两旁的高处,没有我的命令不许攻击!” 觉庆推开轿窗,探出头如饥似渴的看着窗外的山林,这还是他第一次到距离奈良这么远的地方来。 “殿下!”一乘院别当(僧兵头目)觉恒是个坏脾气的老人,一把灰色的胡须,顶着个光头,除了觉誉师徒之外全一乘院的人都怕他。他对从驮轿里探出头左顾右盼的觉庆低声道:“请您把不要把头伸出来,这很危险!” “是!”觉庆应了一声,却没有缩回去,而是饶有兴致的观看者山路两边的景色:“可是哪有什么危险?我只看到树、树、还是树!” “如果等您看到,那就来不及了!”觉恒没好气的答道:“从平安时代末期,这里就是恶党和山贼的巢穴,这些家伙抢劫运往奈良和京都的年贡,袭击庄园,无恶不作。请您把头缩回去,不然如果有一支箭射进了你的眼睛,那就糟糕了!” “嗯!”觉庆应了一声,恋恋不舍的缩回头。这时,仿佛是为了印证觉恒的话,一支响箭划破空气,发出凄厉的哨音,一头扎在队伍最前面的路上,最前面的人赶忙停住脚步,后面却停不住,顿时挤成一团。 “怎么回事?”觉恒对其他人可没有对觉庆那么好的脾气,他大吼一声:“为什么前面不走了,发生什么事情了?” 第四百零九章僧徒 “有山贼!遇上山贼了!”一名僧兵递了一支响箭过来:“您看,刚刚射下来的,距离最前面那个人只有几尺远!” “一支箭矢就让你们驻足不前?”觉恒将那响箭一折两段:“冲过去,将射箭贼人的头砍下来,放在我的面前!” “殿下,前面道路已经被放倒的树木堵住了,而且看不出有多少敌人!” 即便觉恒的脾气再怎么暴躁,也明白自己必须忍耐住性子了,战争中还有什么比贸然向隐藏在树林中不明的敌人发动进攻更危险的行为呢?他一声不吭的来到队伍的最前面,几棵大腿粗细的松树横在地上,这虽然不足以阻挡徒步的士兵,但已经足以阻挡骑士和驮畜了。他看了看树木的断口,是用斧头劈断的,而且时间并不久。 “别当殿下,发生什么事情?”身后传来了觉庆的声音。觉恒回过头,看见觉庆已经从驮轿里面下来了,正用好奇的目光看着前面倒下的松树。 “我想是遇上山贼了!”觉恒犹豫了一下,最后决定还是实话实话。 “这些松树是山贼砍倒的?他们想要挡住我们的路?”觉庆的反应也很快,立刻明白了真相:“那为什么不派人把松树搬开?” “没有用,搬得肯定没有砍的快!”觉恒低声道,他提高嗓门:“来人,去看看来时的路!” 事实证明觉恒的判断很准确,只是慢了点,话音刚落,身后便传来一阵树木倒下的声响,众人回头一看,来时的路上树影摇动,显然那伙山贼又砍倒树木将来时的路给堵住了。 “快把牲口赶到里面来,剩下的人在外面防备山贼!”觉恒厉声喝道:“莫要慌张,贼人不过是虚张声势,否则用不着玩这么多花样!”他声音虽然不小,但光头上那些晶莹的汗珠却出卖了他内心的紧张。身为一乘院的别当,觉恒他自然知道自己肩膀上的胆子有多重——无论是马背上的经卷还是觉庆,都是出不得一点闪失的。 “山贼出来了!”一名僧兵看到树林里闪动着影影绰绰的人影,他刚刚拉满弓却被觉恒按住了:“先别急着射箭,能够不动武最好别动武!” “明智的决定!”树林里传出一个低沉而又坚定的声音:“请放心,我们不是山贼,对你们也没有恶意,只是想问几个问题!” “几个问题?”觉恒冷哼了一声:“那为什么要把我们堵在这里?” “因为这样就不太容易受骗!”一个人走出树丛,这个是体格魁梧的汉子,他只有中等身高,但胸膛宽厚,黝黑的手臂宛若树干一般结实粗壮,带着铁盔,鱼尾状帽缨下是一张异国人的脸,身上鳞片铁甲的阳光下闪着光,双手按在腰带上的剑柄上。在他的身后,一个个人影冒了出来,铁甲裹身,手持利刃,道路两旁的高处有人影晃动。觉恒只觉得喉咙有些苦涩,幸好自己刚才阻止手下贸然放箭了。他压下心中的恐惧,沉声问道:“你是什么人?” “看来我必须提醒你,我才是提问题的人,而你必须回答!”阿劳丁举起右臂,指了指四周高处:“那里都是我的弓箭手、还有铁炮,老实回答问题,这对你有好处!” 觉恒冷哼了一声,强压下胸中的怒气:“什么问题?” “你们是谁?从哪里来?” “我们从奈良来!是兴福寺一乘院的僧人!”觉恒犹豫了一下,说出了实情,所有的牲口屁股上都烙有兴福寺一乘院的标记,从服装打扮也不难辨认出来自己的身份,撒谎除了带来无谓的麻烦之外并无任何意义。 “兴福寺一乘院?”阿劳丁握紧了拳头,看来安拉没有抛弃自己,他强压下心里的激动,问道:“你们这是要去哪里?那些箱笼里都是些什么?” “箱笼里都是兴福寺历代传承下来的经卷,三好家侵入了奈良,为了避免这些宝贵的经卷毁于战火,我受门迹之命,将这些经卷送到吉野山中的别院保存起来!”这一次觉恒回答的很爽快,这些经卷对于兴福寺来说是无价之宝,但旁人抢去却一文不值,不如说实话,免得勾起的贪欲,引来无妄之灾。为了证实自己所言不虚,他甚至还让阿劳丁随意挑了两头驮畜,取下箱笼,打开露出里面存储的一卷卷经卷让来人看。 “果然都是佛经?”阿劳丁有些失望的叹了口气,虽然他此行的主要目的是将军的弟弟,但若能顺手发一笔财那也不无小补。他在亚丁时也曾经看到过不少从邻国僧人得来的梵文佛经,认得上面抄写的果然是佛经。手中的经卷虽然样式古老,装饰精美,应该是难得古老珍本,但只有拿去变卖才能折现,可若是拿出去卖便坐实了自家做强盗的事情,恐怕得不偿失。想到这里,他随手将那卷佛经往箱笼里面一丢,准备再旁敲侧击几句,看看是否能从对方口中打听到一些将军弟弟的消息。却听到一个清脆的声音:“无礼之徒!”他抬头一看,却看到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年僧人从后面的驮轿里跳了出来,脸上胀的通红,显然已经怒到了极处。 “这乃是道长公(藤原道长)亲笔抄写的《佛说无量寿经》,你居然这般随手丢弃!”觉庆三步并做两步,走到那箱笼旁,将被阿劳丁随手乱丢的经卷重新叠放好。他自小便在一乘院由觉誉抚养长大,名为师徒,实为父子,感情深厚之极。此番离别,也不知道能否再次相见,在他眼中这些经由师傅亲手整理的经卷无形之中便已经成为了觉誉的替代品,却被这粗黑汉子随便乱翻乱扔,如何还忍耐的住? 第四百一十章劫持 阿劳丁看了看正在整理佛经的觉庆,又看了看后面的驮轿,心中不由得一动,这少年僧人与目标的年龄相仿,方才又是躲在一行人中唯一的驮轿之中,显然身份高贵,即便不是目标本人,也应该知道不少东西,毕竟从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年口中打听情报肯定比从这个老头子口中打听要容易多了。 “我不知道这些佛经如此珍贵,行为莽撞了,得罪之处还请这位小师傅见谅!”阿劳丁笑嘻嘻的向觉庆欠了欠身体:“只是不知这位小师傅如何称呼?” 一旁的觉恒如何敢让觉庆自报家门,赶忙一把将觉庆扯到身后护住,笑道:“这是贫僧的徒弟,法号觉闻!” “原来是觉闻师傅!”阿劳丁微微一笑,双手已经按在腰间的剑柄上:“原来你们两人是师徒呀,不过天下岂有师傅步行,徒儿却坐在轿子里面的道理?” “我这徒儿前两天染了风寒,身子有些不舒服,所以才在轿子里!” “原来小师傅染了风寒,那为何不早说,我这里有从明国带来的良药,泡上一剂给小师傅喝了,明日便好了!来人,快去为小师傅煎药!”他嘴里说的好听,右腿却向前迈出去了半步,腰腿肌肉已经绷紧,整个人一触即发。 觉恒的额头上已经满是汗滴,他如何看不出对方已经是剑拔弩张,如果自己出言拒绝,只怕对方立刻就猝起发难,可若是应允了,那岂不是违背了门迹的命令。正左右为难间,却听到觉庆在自己身后说:“你方才问了我们这么多问题,那我也问问你,你们是什么人?这是要往哪里去?” “呵呵!”阿劳丁饶有兴致的看了看那发问的少年僧人,笑道:“我们是什么人这个现在不能告诉你,此行的目的便是你们的来处!” “我们的来处?奈良兴福寺一乘院?” “你们去那里干什么?”觉庆下意识的抓紧了觉恒的衣角,目光中露出了警惕的神色。 “奉上司之命,去接一位贵人,将其送到一个安全的地方!” “你说的那位贵人是谁?” “当今将军的亲弟弟,也就是您!”话音未落,阿劳丁右手已经拔出腰间长剑,向觉恒的腰间斩去。觉恒早有防备,顾不得拔刀出鞘,连着刀鞘向上一提,便挡住了对方这一击。刀剑相交,觉恒突然觉得对方手上的力道轻的惊人,心知不过是个虚招,本能的向后一跳,却被身后的觉庆挡住了,接着就觉得腰间一阵剧痛,已经吃了一刀。原来阿劳丁方才右手的长剑不过是虚招,左手短剑那一刺才是实招! 觉恒一把推开身后的觉庆,退后了两步便双膝一软,险些跪了下去,他赶忙用刀拄住身体,恶狠狠的看着阿劳丁:“你——” “我方才已经说过了,只要你老实回答我几个问题,我们就会放你们过去,可惜你还是想要骗我们!真可惜——”阿劳丁抖了一下手腕,将左手上短剑沾染的一点残血抖落:“我这柄剑上淬有剧毒,你的性命已经没多久了,你还有什么话要说的吗?” 觉恒听到对方说剑上有毒,心中大震,他赶忙甩掉刀鞘,当头一刀就劈了下来。他此时恨绝了眼前的敌人,这一刀力道唯恐用的不足,恨不得一刀便将阿劳丁砍成两段。却不想对方的动作快的竟然,横刀一托便将这一刀隔到了外门,反手一剑便割断了他的颈动脉。 “快包围殿下!”四周的僧兵见状赶忙扑了上来,阿劳丁仿佛背后长了眼睛一般。反手一抓便将觉庆拖到了自己面前,短刀便已经勒住了目标的喉咙:“你们若是想他死,就一起上来吧!” 这些僧兵也都知道觉庆的身份,见其落到了对方手里,只得停了下来。阿劳丁拖着觉庆后退了两步,退入了己方人群之中,将觉庆推开,笑道:“全部杀光,不要留一个活口!” “不——!”觉庆发出绝望的叫喊声,但很快就被铁炮声和喊杀声淹没,他看到这些不速之客一拥而上,好似甲胄与刀剑的横流,他的耳朵里一片响声,内心充满恐惧。有人拔刀在手,但却在四个对手的围攻下倒下;有人转身逃走,背脊却被一支白羽射穿;有人冲上前来,想要夺回自己,却被这个手持一长一短双剑的家伙以令人目眩的速度割开喉咙。“不要把佛经弄坏了,这些东西很值钱的!”阿劳丁声若洪钟:“其余的人都杀掉,不要走漏了风声!” 觉庆在昏死前看到的最后一件事物是他乘坐的驮轿,翻倒在地,自己的两柄佩刀落在地上,他平生第一次恨自己是如此的软弱,不能像个武士那样保护自己。 堺港,兰芳社会馆。 “你就是觉庆,公方殿下的亲弟弟?”周可成看了看跪在地上的小和尚,与记忆里强壮刚烈的足利义辉比较了下,摇了摇头:“不像呀,杜阿,你是不是搞错了?” “肯定没错!”阿劳丁拿出一个包裹来:“您看,这是佩刀、契卷、还有一乘院门迹的念珠、印章,如果不是他,怎么会是都在他身上?” 周可成拿起那念珠,只见那串念珠上是用“佛家七宝”(金、银、琉璃、珊瑚、砗磲、赤珠、玛瑙)串成,圆润透泽,也不知道经过多少代高僧的抚摩,还有佩刀、印章也都不是寻常僧人所能拥有的,心下信了几分。只是这小和尚和那位公方殿下差的也太大了呀。 “一只母猫生下来的小锚都长得未必一样,何况人,再说一个是堂堂的将军,一个养在寺院里的和尚,一个舞刀弄枪,一个念经打坐,十几年下来自然差别大得很!”阿劳丁看出周可成的心思,笑道:“你将来看看我弟弟就知道了,哪里看得出是一个爹生出来的!” 第四百一十一章客人 “这倒也是!”周可成点了点头,目光转向那小和尚,柔声道:“请起来吧,你便是公方殿下的亲生弟弟觉庆禅师吧?” 觉庆并抬起头来,警惕的打量着眼前这个身材高大的男人:“是兄长派你来的?” “不!”周可成摇了摇头,他不准备在这个问题上撒谎,虽然听起来很不可思议,但他确实想要在自己和眼前这个小和尚之间建立一种相互信任的关系,毕竟即便是木偶,要想活灵活现的操纵,柔软的丝线也比坚硬的铁棍更适宜。 “那你是什么人?想要利用我来与兄长争夺将军之位?”觉庆露出了警惕的神色。 “不,至少现在我还不打算这么做!”周可成答道:“你应该知道,幕府本身的实力已经衰弱到了极点的,假如再来一次兄弟之争,最后恐怕引起幕府的毁灭,这是谁也不希望看到的!” “那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有两个原因!”周可成伸出两根手指,慢吞吞的答道:“第一、我希望能够确保你的安全,并且不要落在其他人手中,成为攻击幕府的武器;第二、你应该知道这几个月来公方殿下在近畿做了什么,他可能成功,也可能失败,假如失败的话,他本人很可能会死,这个时候就需要另外一个人来替代他成为新的公方殿下,所以——,你现在应该知道我为何要这么做了吧?” “哦!”觉庆脸上露出了一丝嘲讽:“这么说来您这都是出自一片好心呢?” “不敢说是好心,不过我的确对您并无恶意!”说到这里,周可成的躯干微微向前倾斜,站起身来走到觉庆面前,微微鞠了一躬:“忘了向您自我介绍,在下姓周名可成,乃是公方殿下刚刚任命的濑户内海总奉行,先前的失礼之处还请见谅!” “濑户内海总奉行?我怎么从来没有听说过这个官职?” “我是第一个出任这个官职的人,几个月前令兄刚刚任命的,您没有听说过也不稀奇!”周可成回到自己的椅子上,给自己倒了一杯蜜水:“也许您不太相信,不过您在我这里可能是最好的选择了!” “最好的选择?被人用刀剑逼着塞进轿子,然后来到这个陌生的地方?”觉庆冷笑了一声:“您可真会说笑话。” “我并没有开玩笑!我承认您的师傅已经尽了最大的能力来保护您,但他还是低估了形势的险恶!”周可成停顿了一下:“殿下,您知道在您离开奈良之后,发生了什么吗?” “发生了什么?” “松永久秀列阵于兴福寺前,用大筒轰击城门,守军被迫出城迎战,双方从早上厮杀到下午,谁也无法取得胜利,当天天黑之后,松永久秀纵火焚烧,将贵国七大寺中的东大寺、兴福寺、法隆寺三大寺院尽数焚毁,所遇到的僧侣上至老僧、下至幼童、无论男女老弱一律斩杀。如今古都奈良已经化为一片火海!” “什么?”觉庆挺直的脊梁一下子弯曲了下来,整个人立刻变得呆滞起来,他的双唇微微颤抖,几分钟后才从地上跳了起来,用他最大的嗓门喊道:“你在撒谎,这不可能,松永久秀不敢这么做,东大寺、兴福寺、法隆寺乃是千年的古刹,天下佛徒的景仰之地,如果他这么做,就是把自己置于万劫不复的处境——” “我撒过谎,但不会撒这么容易被揭穿的谎言!”周可成的声音就好像一把钢刀,干净利落的截断了觉庆的反驳:“像这样的事情您很容易从第三者的口中得到证实的!” “第三者,难道你不会把我关起来?” “当然不会!”周可成笑道:“您是我尊贵的客人,我怎么会囚禁您?我所做的一切只是想要保护您的安全!” “我可以随意出入?” “当然可以,我刚刚说过了,您是客人不是囚犯!” “你不怕我逃走?” “不,不,不!”周可成晃动了两下右手的食指:“是离开,我刚才已经说过了,您是我的客人,如果您想要去哪个地方,我会派卫队将您安全德护送到目的地!” 觉庆怀疑的看了看周可成的脸,最后决定尝试一下:“我想要回京都。” “京都?您是去二条御所还是内大臣府上?” “这个——”觉庆犹豫了一下,周可成说的内大臣乃是近卫前久,觉庆与足利义辉的母亲都是当时的太政大臣近卫尚通之女广寿院,当时近卫尚通与其母都已死,近卫家与其血缘最亲近就是近卫前久,周可成这句话便是问他是投奔兄长还是母亲那边的亲戚。 “请恕在下直言,这两样都不是什么好的选择!”周可成笑道:“按照将军家的规矩,将军的儿子除了继承大位的之外,其余都必须出家为僧,以免发生兄弟相残的悲剧。眼下令兄已经继位,未经幕府的允许,你离开奈良,来到京都。我想公方殿下会有不好的联想。即便是内大臣,在这件事情上也会立刻禀告公方殿下的!” “你是说兄长会杀我?” “那倒是未必,不过至少会把您送到另外一座寺院,您觉得我说的对不对?” “另外一座寺院?”觉庆脸色微变,他对周可成并不信任,但理智告诉他眼前这个男人很可能是真的,从过往上看,室町幕府的历史就是将军家兄弟们自相残杀历史,在幕府里是没有自己的位置的。自己最好的下场也不过是被送到一间寺院继续出家为僧,只不过这一次恐怕不会再遇到觉誉那样将自己视为己出的人了。 第四百一十二章新生 “既然如此,我想问你一个问题!” 看到对方没有坚持让自己派人送他去京都,周可成暗自松了口气,只要是肯交流是一个好的开始。 “殿下请讲,在下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为什么你的人当时会把护送我的人都杀光了!”觉庆问的声色俱厉。 “殿下,在下派去的都是些武夫,行事莽撞之处还请见谅!”周可成躬身行礼:“不过他们的所作所为,都是为了殿下的安危呀!” “为了我的安危?” “不错!若想确保殿下的安危,最好的办法就是不让第三者知道殿下的去向。当时在吉野荒山之中,若是我的人将护送您的人都放走,后果会如何?” 觉庆陷入了沉默之中,周可成叹了口气:“那些人肯定会想方设法把您就我的人手中救回来,而他们很有可能会落入松永久秀手中,您觉得松永久秀会怎么做?肯定会派人追杀的,而我的人必须回到伊势长岛才能上船,中间还有很长一段路程,这中间什么都可能发生!” “那,那就没有别的办法了吗?” “也许有,但当时已经没有多余的时间了,毕竟您身边的人太多了。公方殿下现在做的事情树敌极多,而他的敌人眼里,您就是对付公方殿下最有力的武器。” 听到这里,觉庆才终于明白了对方先前那些话的真正含义:作为将军的弟弟,在足利义辉活着的时候哦,自己是他的最大威胁和武器,所以保护足利义辉的最好办法就是不让自己落在其他人手中;而足利义辉如果已经死了,自己又是将军之位的第一继承人。所以周可成这么做可谓是一举两得。觉庆抬起头来,低声道:“是兄长让你这么做的?” “不,这些都是我的自作主张!”周可成答道:“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公方殿下是希望您在这个世界上消失的!” “什么?”觉庆大惊失色:“让我从这个世界上消失?” “没有错!您应该记得,两个多月前您住的地方来了一群不速之客,同时还发生了一场火灾吧?” “你怎么知道的?”觉庆的身体颤抖了起来,这是隐藏在他内心最深处的梦魇:漆黑的夜、刀剑劈砍在和骨头的沉闷声响、被捂住嘴后发出的惨叫声、自己躲在地板下面的空间里,紧紧捂住嘴,屏住呼吸,以免发出一点声响引来那些可怕的家伙。直到大火引来了师傅和僧兵才将自己救了出来,可是他怎么知道这些的。 “因为火是我的人放的!”周可成面不改色的说:“我派人想要将您暗中请到堺来,但是等我的人赶到的时候,发现有一伙黑衣人已经抢先到了,为了避免您受到伤害,所以我的人在附近点着了火,引来守卫惊走了那伙人,而我的人抓到了一个活口,他供认说是受了令兄的命令而来的!” “你怎么知道他说的是真的?” “我确实不能肯定他说的是真的,但是请您想想,除了您的兄长,您的存在会对谁造成威胁呢?” 觉庆低下头,说不出话来,口中满是胆汁的苦涩,正如周可成所说的,除了兄长,还有谁会派人来杀自己呢?自己不过是一个自小就在寺庙中的方外之人呀。 周可成看到觉庆的表现,心知对方对自己的话已经信了不少,便笑道:“当然,这不过是在下的揣测,也许那伙人是某个我不知道的势力派来的,不过既然殿下的安危已经受到威胁,所以我很快就派了第二批人手,前往奈良将您护送到这里来!” “有喝的吗?给我也来一杯!”觉庆的声音有点沙哑,周可成微微一笑,做了个手势,很快仆役便送了一杯蜜水过来,觉庆将其一饮而尽,低声问道:“周先生,您方才说您的濑户内海总奉行这个官职是不久前才设立的,想必这是从兄长那里来的?” “不错!”看到对方这么快就恢复了镇定,周可成露出了欣赏的笑容:“正是令兄给在下的!” “既然如此,你就是兄长的家臣,那你为何又不依照兄长的意思,派人杀了我,反而把我护送到这里来?” “殿下,您应该已经看出来我是大明人氏了吧?” “嗯!”觉庆看了看周可成:“确实我国少有长得像您这么高大魁梧的!” “其实方才你那句话说错了,我并非令兄的家臣,应该说我是公方殿下的客卿或者盟友,确实在很多事情上我是和令兄站在一边,但并不是所有的事情我都会听命行事的!您明白我的意思吗?” “可,可是你不是已经做了濑户内海总奉行吗?这明明是我兄长的家臣呀?” “殿下,我确实做了濑户内海总奉行,但假如幕府不复存在,我这个总奉行又有什么用?令兄活着的时候我在大多数事情上确实是会支持他,但是人总是会死的,但生活总要过下去,我总要留一条退路吧?” “我就是你的退路?” “不错,同时我也是您的退路!”周可成笑道:“在别人手里,你只能身不由己的称谓攻击令兄的武器,幕府残余的那点力量和威望是经不起再一次兄弟之争了。而我不会这么做,如果令兄没有留下后裔就死去,那我也会全力支持您成为第十四代将军。而且我是个明国人,无法走上台面,肯定不会像贵国的武士那样把持幕政,排挤架空您的!” 觉庆没有说话,他反复的咀嚼着眼前这个男人的话,他惊讶的发现对方说的都是事实,这让他越发的不安,因为他发现自己除了就范竟然没有其他的选择。 第四百一十三章佐吉 “那假如我的兄长长命百岁,或者生下了男孩呢?” “那就只好请殿下委屈委屈,留在在下这里了!毕竟兴福寺已经被烧成了一片白地,大和国也在松永久秀手里,您短时间内也没办法去当一乘院的门迹了吧?”周可成笑道:“不过请您放心,在我这里您想做什么都可以,当僧侣、当武士、甚至当商人,随您的便。” “随我的便?”觉庆惊讶的长大了嘴。 “没错,在一乘院您是公方殿下的弟弟,未来的门迹,自然必须刻苦学习佛经,为将来继承令师的衣钵做准备。可是在我这里您只是一个因为幼年身体衰弱,被父亲送到寺庙中出家的近畿国人众的庶子佐吉,自然可以选择自己的生活方式!” 觉庆一愣,旋即便明白了对方的意思。自己的身份虽然尊贵,但在兄长还活着的时候只会成为巨大的麻烦,从自己人身安全的角度来看,还是用一个不那么引人注目的身份比较好。 “也好,那我就用佐吉这个名字吧!”觉庆眼珠一转:“你刚才说我是这里的客人,可以随意行动?” “不错,不过为了殿下的人身安全考虑,您要出去的时候还是和我的人报备一声,我派几个随从跟随,免得惹来不必要的麻烦!”周可成微笑道。 觉庆原本以为周可成说的未必尽数属实,但是他很快就发现自己错了。正如周可成说许诺的那样,他在商馆中的人身自由并没有受到任何的限制,他曾经尝试着提出想要到堺镇的街上看看,很快就得到了应允,随行的只有两个护卫。当他提出想要学习剑术之后,周可成便把源平太派来当他的剑术师范。随着时间的流逝,觉庆发现自己渐渐喜欢上这里的新生活了,自己不再承担着继承师傅衣钵的巨大压力,而可以按照自己的意愿选择。 被石灰粉刷成白色的房间里,一张枫木圆桌放在窗户旁。 整个房间呈圆形,刷白的石墙上悬挂着一张张地图。这是新建的兰芳社堺分舰队司令部的第四楼。整个建筑有四层,紧紧挨着海边的悬崖,正好俯瞰海湾。楼底有一个地下室,里面是军火库、粮仓和酒窖,二层和三层是四十名军官和士兵的小房间。 周可成坐在圆桌后翻阅着信笺。在信中吴伯仁将自己在南京的所见所闻仔细描述了一番,尤其是胡宗宪、唐顺之二人身上花了不少笔力,并表明自己打算在南京准备来年的考试,争取能够考上进士。凭借与生俱来的政治敏感性,吴伯仁在信笺的末尾做出了“吾观张公虽戮力王事,然内无强援于庙堂之上,外有劲敌,且牵连甚多,仓促间难以济事,迁延时日只恐祸及己身!”的字句。 “毕竟是出身官宦世家,有些东西还是看的比一般人更透一些,更远一些!”周可成露出一丝笑容,他虽然不记得胡宗宪最后是怎么平定倭乱的,但却记得嘉靖年间的东南倭乱持续了十多年时间,屡仆屡起,中途有好几个名臣大宦都在这件事情上栽了跟斗,而现在来看倭乱还只是刚刚开始,其力量还没有完全显露出来,朝廷也没有清醒的认识到这一点,只想着用简单的军事手段解决问题,而不是经济军事双管齐下。自己不但是穿越者,而且还很清楚这场东南倭乱背后隐藏的深远社会和经济原因,做出这种判断不稀奇,吴伯仁还真是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有这种眼光就很了不起了。自己原先只想花点钱弄个笔杆子顺便和闽南当地的缙绅搞好关系,现在看来这位吴公子的才具器量恐怕不止一个笔杆子了,自己要多下一点本钱了。 “来人,替我回信给小七,让他准备一千两银子送到吴公子府上,就说周某在外奔波,无暇拜谢,这点银子是供吴公子在南京买些笔墨之用!待到周某回来后,再到府上问候!” “是,大人!” 脚步声传来,周可成放下信笺,抬起头来。他看到勘兵卫神色紧张的走了进来,他先向周可成勉强的一笑:“大人,三好义贤回京都了!” “哦?他的动作比我想象的快!”周可成笑了起来:“公方殿下怎么应对的?” “六角义贤领军进入京都了,他与将军在三井寺列阵,宣布三好义贤因为纵火焚烧东大寺、兴福寺、法隆寺等寺院,追讨其官职,贬为朝敌,并以六角义贤为幕府管领代,彻底取代当初三好长庆的官位!” “终于撕破脸了!”周可成站起身来,走到挂在墙上的地图旁,三井寺位于琵琶湖的南端,水陆交通方便,扼守京都的咽喉,加上其寺院院墙乃是用石块砌成,从源平合战时候开始,每次围绕着京都的战役都少不了这里(后来关原合战时当地的大津城也被烧毁)。足利义辉与六角义贤联军在这里列阵,摆明了就是要和三好义贤开打了。 “嗯,不光是六角义贤,当地的许多国人众也出兵到了三井寺,站在了公方殿下一边,联军的军势达到了一万人!”说到这里,勘兵卫犹豫了一下,低声道:“大殿写信过来,要求堺拿出五万贯的矢金!” “五万贯?好大的胃口呀!”周可成笑了起来,足利义辉能拉出一万大军他倒是不稀奇,毕竟近畿是当时日本人口最为稠密的地区,如果能整合动员当地的国人众,不要说一万人,就算十万人也拉的出来,几十年后织田信长和丰臣秀吉就是活生生的例子。但人是一回事,军队又是一回事。要把这些一盘散沙的国人众变成军队,就要有大量的资源,换句话说就是钱,偏偏足利义辉是个空头将军,最缺的就是钱,而全日本当时最有钱的就是堺的商人,所以他向勘兵卫开口倒也没有什么稀奇的了。 第四百一十四章易帜 “大人!”勘兵卫看了看周可成的脸色,鼓足勇气道:“我认为应该认真考虑一下大殿的要求,哪怕没有五万贯,立刻送去一万贯也好。毕竟假如三好义贤胜利了,您是不可能继续当濑户内海总奉行的,也不可能控制堺的!” “你觉得三好义贤会赢?” “是的,假如您不给钱的话!”勘兵卫见周可成并没有立即拒绝,心中暗喜,赶忙说道:“您要知道,大殿的军队中隶属于他本人的很少,大部分是六角家和当地国人众的。六角家不可能长期在三井寺这边,因为北近江的豪强浅井氏不会放过这个大好机会,而当地的国人众如果没有金钱支持的话,经济上也不可能支持下去的!” “你是说假如战事长期化,公方殿下就会输?” “正是,三好义贤也知道这一点,所以他肯定会选择长期战!” “假如长期战的话,三好家能支持的住?” “三好家已经平定了和泉、摄津、河内、大和诸国,即便长期战,经济上也没有什么问题的!” “嗯,你说的很有道理!”周可成点了点头,不过他接下来的那句话让勘兵卫大惊失色。 “不过我不打算付钱!” “您,您不是说我说的有道理吗?” “没错,确实我认为假如我不给钱,公方殿下会输,但我不认为三好家就能赢,更不要说对我造成威胁了!”看到勘兵卫一副疑惑不解的样子,周可成笑嘻嘻的解释起来:“这么说吧,你觉得对于三好义贤来说,什么叫做胜利?击败六角与将军的联军控制京都就是胜利吗?恐怕不是吧?凭借三好家的实力,还并不足以取代足利家,建立新的幕府,只有重新当上幕府管领代,才算是胜利。也就是说,摆在三好义贤面前只有两条路:第一条,另外扶立一人当上新将军,取代公方殿下,然后让新将军任命自己做幕府管领代;或者像三好长庆一样,先击败公方殿下,然后与其达成协议,以承认自己幕府管领代为条件,迎立公方殿下回到京都!” 勘兵卫这个时候终于明白了周可成方才说的“公方殿下会输,但三好义贤未必会赢”的意思,正如他所说的,打赢仗是一回事,把胜仗变成政治成果又是一回事。说到底除非三好义贤能够像后来的织田信长那样掀翻了室町幕府这个架构另起炉灶,否则他对足利义辉的胜利就只能是有限的——除非他能找到一个替代足利义辉的新将军! “您的意思是即便三好义贤能够打赢这一仗,他也无法当上幕府管领代?可是您怎么会这么有把握?” 周可成微微一笑,没有说话,他自然没有必要将足利义辉的底牌在这里亮出来。勘兵卫有些疑惑的看着周可成自信的笑容,低声道:“我不知道您为什么这么有把握,不过为什么您不愿意答应公方殿下的要求呢?这样他一定会铭记在心的!” “呵呵!”周可成笑了起来:“勘兵卫,大人物的记性可不是那么靠得住的,身为兰芳社的首领,我总不能把社团的命运寄托在公方殿下的记忆力之上吧?” “那您打算怎么回复?” “这个就不用你担心了!”周可成笑道:“勘兵卫,我会让人应付大殿的。你是个很有才能的人,假如有机会的话,你有没有兴趣出任一国守护呢?” “一国守护?”勘兵卫被周可成的话吓了一大跳:“这,这怎么可能,我不过是一介浪人出身,担任堺的代官就已经超出自己的本分了,一国之守护——” “勘兵卫,时代已经不一样了!”周可成打断了对方的话语:“现在是按照能力和功绩,而非姓氏血脉给予官职的时代了,据我所知,三好家也不是什么名门出身吧?” “这个——”勘兵卫顿时哑然,他自然知道虽然三好家阿波国三好郡的一介豪族,和名门没有什么关系,但和自己这种连个像样的姓氏都拿不出来的浪人比起来简直是天上地下了。想到这里,他才突然猛醒过来,自己为何会觉得一个明国人可以做出这样的许诺? “周先生,以在下所见,您应该是没有能力委任一国守护吧?” “你忘记本间氏康是怎么恢复旧领的吗?”周可成笑道:“虽说佐渡国小了点,但好歹也是一国之地吧?你放心,既然当初我能让本间氏康夺回佐渡,现在我自然能让你成为一国之守护!当然,你立下足够的功绩!” “功绩?”勘兵卫笑了起来:“周先生,我虽然是堺的代官,但是堺的实权在和议众手中,你现在不但是和议众中的重要成员,而且还在公债委员会里掌握着两席,还有舰队、军队,我这个代官对于你完全是可有可无的,又能立下什么功绩?” “嗯,你很有自知之明,我喜欢你这样的人!”周可成笑了起来:“确实作为代官,你对于我已经没有太大的用处了。不过我听说你在此之前,在近畿是野武士的头领,与各地的许多国人众、土豪、寺社都很熟悉,这是事实吧?” “不错!”勘兵卫点了点头:“我本事失去父母的孤儿,是信康殿下把我抚养大的。后来信康殿下死了,大多数人都离开了,我就带着留下来的人在近畿流浪,为了活下来什么都做。不过像我这样的人近畿有很多,何须一国之主,只要拿出一千石的赏赐,就要多少有多少。” “也许吧!不过谁叫我就认识你,熟悉你呢?而且也只有你曾经在将军身边待过,这件事情除了你,还真没有别人更适合了!” 第四百一十五章许诺 “你到底是什么意思,说清楚一点!” 勘兵卫站起身来,他本能的从周可成的话语里感觉到一丝阴谋的气息,他很清楚这个总是在微笑着的男人恐怕是这个世界上最危险的生物,近畿正在进行的如火如荼的战乱正是他一手策动的,上至公方殿下、下至一介足轻,都在他的丝线的操纵下身不由己的死战。而自己不过是其中之一罢了。 “我需要一个人联络近畿的那些国人众,这个对于你来说应该不难吧?” 勘兵卫的脸上露出了一丝得意的笑容:“周先生,您对于近畿的情况恐怕还是有些不了解!不错,在下的确与这些国人众、土豪们打过交道,也有一些情谊,但也仅此而已。乱世之中,每个人都是为了家人、为了家族而奋战的,相比起这些来,个人的情谊实在是太轻薄了!” “这个我当然知道!”周可成沉声道:“只有永远的利益,没有永远的友谊,乱世之中是容不得那么多无谓的感情的。假如我让他们做的事情有利而无害呢?” “只有永远的利益,没有永远的友谊?”勘兵卫重复了一遍周可成的话,犹豫了一下说:“如果是有利无害的话,那问题不大!” “很好,那就足够了!”周可成笑道:“勘兵卫,如果你能够完成这个任务,那时你就可以在近畿诸国中选择一个作为自己的领地!” “我可以知道是什么事情吗?” “耐心一点,该知道的时候你就会知道了!”周可成轻轻的拍了拍对方的肩膀,笑道:“期待惊喜难道不也是一种难得的快乐吗?” 三井寺。 天已经亮了吗?足利义辉睁开双眼,向窗缝里透入的那一缕微光看去。 这已经是他今天夜里第三次惊醒过来了,每当他闭上眼睛,就梦见战斗,即便在房间里,他依然能听到远处传来的嘈杂声,那是三好军正在修建营寨。敌军的数量是如此之多,以至于整夜都没有安静下来。战争的胜负并不取决于人数多少,而在于为将者的勇怯与智谋,足利义辉背诵着三代将军足利义满留下的家训,但依然感觉到身体在不住颤抖,他知道自己这是在害怕。 门外传来了熟悉的脚步声,门被敲了两下,停顿了一会儿,又敲了两下,他知道这是朽木藤纲在外面。足利义辉克制住自己的勇气,从床上爬了起来,高声道:“是藤纲吗?进来吧!” “是的,殿下!”朽木藤纲推门进来,他一边跪下行礼,一边说:“六角殿下已经在外间等候您一同巡视各军!” 足利义辉没有说话,只是点了点头,他在小姓的帮助下穿上衣服和靴子,扣好腰带,挂好佩刀,突然他发问道:“堺那边有回音了吗?” 朽木藤纲脸色微变,旋即便笑着说:“殿下您也太心急了,五万贯可是一大笔钱,即便是堺,也不是一下子就能拿出来的!” “我又没有要他们一下子都拿出来,他们完全可以先拿出一部分,比如说一两万贯先送到我这里来,剩下的慢慢在调配也是可以的!”说到这里,足利义辉的声音突然变得低沉了:“藤纲,他们会不会拒绝呢?” “殿下您多虑了!”朽木藤纲强迫自己微笑:“您难道忘了,正是因为您罢免了松永久秀堺代官的官职,那些商人们才免除了三好家索要的十万贯的矢金,而您只要了一半。还有,周先生也是因为您才当上了濑户内海总奉行的官职,如果您在这里打败了,他的官职也就完了,即便是为了自己,他也会尽力筹措到足够的钱的!” “是呀,是呀,还有周先生呢!”足利义辉的音调又高了起来,他刻意忽略阵阵困意,披好佐渡献上的海豹皮斗篷,向外间走去。 一阵风将丝丝冷空气吹入他的鼻腔,东北面约三里外,三好军的营地忙碌不勘,无数篝火升起根根烟柱,如手指般抓向苍白色天空。他们沿着湖泊搭起了无数的帐篷,挖掘了壕沟,堆砌土垒,在土垒上修建了栅栏。到处都是士兵,有的人在操练、有的人在打磨武器、有的人在准备早饭。足利义辉知道,这只是三好军的一部分,十河一存统领的赞岐、纪伊大军还在赶往这里的路上。 一群足轻们正举着竹把向联军的营地靠拢,这是用来遮挡箭矢和铁炮的,在他们身后是一群弓箭手,这样的骚扰从未停歇。足利义辉看到己方的弓箭手爬上石墙,向敌人射击,有人中箭倒下,但更多的人张弓还击,箭矢在空中交换。战斗持续到联军的骑兵冲出,三好军的足轻们迅速靠拢,排成密集的雁形阵向己方营地撤退,骑兵并没有追击——决战还没有开始,没有必要把宝贵的骑兵浪费在这些足轻身上。 “三好义贤在寻找我方阵地的薄弱环节!”身后传来朽木藤纲低沉的声音。 “让他试探去吧!”足利义辉冷笑道:“三井寺的石墙坚不可摧!”这倒不是他的夸大其词,作为延历寺(即比叡山)的死对头,又离得这么近,打了数百年的交道,这石墙若是不坚固,早就让延历寺给灭掉了。 “再坚固的石墙也要人防守!”朽木藤纲低声道:“三好军的人多,拖延下去对我们有利!” 足利义辉没有说话,他明白朽木藤纲没有说完的意思,加上十河一存的援兵,三好军的总数超过了己方的一倍,换句话说,补给的难度也要至少难上一倍。如果足利义辉能够得到堺的支持,在这场消耗战中就能撑到对己方有利的时候。 “ 第四百一十六章忘恩 “藤纲,你替我写一封信给周可成!”足利义辉的声音微不可闻,只有站在一旁的朽木藤纲可以听清:“就说假如他在金钱的事情上支持我,击败三好家后,他就是我的幕府管领代!” “可,可是您不是已经答应六角义贤大人担当幕府管领代吗?”朽木藤纲闻言大吃一惊。 “不要紧,可以设立两个幕府管领代嘛!”足利义辉笑道:“一个是单日的,一个是双日的,再说了,有两个幕府管领代正好让他们相互牵制,对于我岂不是更有利?” “不错!”朽木藤纲眼睛一亮,将军大人的想法粗粗听来虽然荒谬,但仔细一想却颇有合理的地方——且不说可以解缺钱的燃眉之急,更重要的是即便将来六角义贤和周可成知道自己只不过是两个幕府管领代之一,也不敢不效忠将军——否则将军大可剥夺那人的官职,让剩下那人成为唯一的幕府管领代。 “我立刻去做!”朽木藤纲低声道,他正准备转身离去,却被足利义辉叫住了:“信笺就用你的名义写,最后拿来让我画押就是了,无需盖上印章,明白吗?” “是,是!”朽木藤纲此时已经是心服口服,显然将军殿下已经为将来的反悔留下了伏笔,看来将军已经长大了,他满怀着欣慰离开石墙,向自己的住处走去,看来自己的辛苦没有白费,殿下不愧为河内源氏的嫡流,血管里流着一个真正将军的血。 “朽木殿下!”一个声音将朽木藤纲从遐想中惊醒了过来,他抬起头看到一张熟悉的脸,正是被派往堺索取矢金的使者。 “右卫门!”朽木藤纲惊喜的问道:“这么快就回来了,一路上顺利吗?” “路上倒也还顺利!”使者露出一丝苦笑,摇了摇头:“只是——” “只是什么?”朽木藤纲赶忙追问道:“你带回了多少钱?” “一个铜板也没有!”使者叹了口气:“堺的那些商人们不肯给钱!” “什么,不肯给钱?”朽木藤纲大惊失色:“怎么会这样?那些商人们原本不是支持殿下的吗?” “是的,不过那是过去的事情了!”使者的脸上仿佛像结了一层寒霜:“刚到的时候他们对我很恭敬,但很快他们的态度就变了,开始寻找理由推诿,说他们的钱都在周转之中,一时间拿不出那么多钱来,反正各种各样的理由。可是我亲眼看到他们的货仓堆得慢慢的,码头停满了船,金子、银子和铜钱像流水一样流进他们的口袋。这些家伙一个个笑的合不拢嘴,可连一个铜板都不肯拿出来!” “这些忘恩负义的东西!”朽木藤纲怒斥道:“勘兵卫、还有周先生呢,你有没有去找这两人?” “朽木殿下,依我看这两人也都不是什么好东西,勘兵卫当面拒绝!”使者冷哼了一声,从怀中取出一封书信递给朽木藤纲:“这是周先生让我带来的信!” 朽木藤纲接过书信,犹豫了一下还是没有拆开,他先让使者回去休息,自己带着信回到足利义辉身旁,低声道:“殿下,这是周先生的信!” “信?去堺的人回来了?这么快?”足利义辉又惊又喜的拆开信,只见上面只写着寥寥一行字:公方殿下,介于对您偿还能力的担忧,本人只能遗憾的拒绝您的要求。周可成。 “这是什么意思?”足利义辉又惊又怒:“偿还能力?我是将军,缴纳矢金是他们的义务,什么时候还需要偿还了?” “殿下!”朽木藤纲的脑子要清醒得多,他倒是明白周可成这句简单的话背后隐藏的意思:“我想在这些商人们看来,他们缴纳矢金不是无条件的,而是为了将来在商业上得到您的照顾,而他的意思是您没有能力在将来在其他方面回报他了,所以——” “这些忘恩负义的混蛋!”足利义辉打断了朽木藤纲的话,他现在也明白周可成这句话的意思了,他来回转了几圈,突然停住脚步,问道:“藤纲,我们现在应该怎么办?没有这笔钱,这些国人众很快就会离开这里的!” “殿下,有两个办法!”朽木藤纲在来时的路上已经考虑过了,他低声道:“没有钱,那就只有在其他方面予以补偿了。” “你说的其他方面是?” 武士们身上的具足布满了战斗时留下的坑洼和凹痕,在夕阳下闪闪发光,树林后面,反复漂洗缝补后的褪色旗帜和士兵的罩甲外衣交织成五颜六色的溪流,红色、绿色、黑色、黄色与褐色的树干、墨绿色的松叶、一块块残雪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武士们各有郎党随从,随后的是马夫、工匠,然后是成队成队的长矛手和弓箭手,其中有身经百战的老兵,也有第一次上战场的新丁。最前面的是纪伊的国人众,在不久之前他们还举旗反抗三好家的统治,但在十河一存的猛烈攻击下,他们很快被击溃,降服了三好家,成为大军的前驱。 主力的后方是辎重:马、牛,一长串各种各样的车辆,上面装载着各种补给,最后面是十河一存的本阵——这是大军的精华,成群的骑马武士呈扇形展开,以防止可能出现的敌人偷袭。 十河一存坐在乘舆里,这名以勇悍而闻名的武将在先前的战斗中大腿中箭受伤,虽然伤势并不算重,但也不适宜骑行。他倚在软垫上,双目微闭,耳边传来阵阵号角声。那是用来指引队伍前行的,如林般的长矛在夕阳的照射下闪闪发亮。这里距离三井寺只有五天的路程。 第四百一十七章请客 “如果是长庆公的话,恐怕根本用不着我们了!”十河一存听到富田存纲的吹嘘,这位赞岐的豪族乃是三好长庆的忠实崇拜者:“只凭长庆公的威名,那个小孩子将军就会吓得尿裤子,跪在地上向长庆公求饶,哪里需要我们渡海来帮忙!” “到了那边后你最好闭住嘴!”旁边有人接口道:“假如让义贤殿下听到的话,他一定会让你好看!” “我是一存殿下的家臣,虽然义贤殿下是三好家的家督,也轮不到他来制裁我!”富田存纲高声答道:“现在世上能让我富田存纲以性命相托的唯有一存殿下一人,至于其他人,在我眼里什么都不是!” 富田存纲的话引起了一片赞同声,而乘舆里的十河一存脸上露出苦笑。果然兄长您虽然已经死去,我们几个弟弟还是生活在您的阴影之下呀!他抚摸了一下自己的伤口,一阵阵刺痛传来,伤口还没有消肿,不知道什么时候可以上马。 由于幼年时就受兄长之命过继到赞岐豪族十河家,继承十河家家主之位。十河一存很清楚自己并没有资格继承三好家家督。但部下的交谈至少说明了一个问题,三好长庆死后三好家的权力结构发生了微妙的变化,三好义贤无法像兄长那样让家臣们且敬且畏。自己并无夺取大位的想法,但他早就明白了一个道理——一个无视家臣愿望的家督,距离灭亡已经不远了。 暮色降临之时,车夫将大车拉倒一棵大槐树下,搭起帐篷,十河一存蹒跚的下了车,他呼吸了一会新鲜空气。篝火被升了起来,十河一存站在帐篷外,凝视着火堆,兄长如果在我的位置上会怎么做呢? 三井寺。 壕沟被尸体和草袋填平,栅栏被推倒,无数只脚践踏过潮湿的黏土和褴褛的草地,涌入三好军的营地。他们冲出栅栏旁篝火的光亮,再度涌入黑暗之中。足利义辉可以看到三好军的营地深处里有火把在移动,火光在黑暗中飞舞,在营地的后半部分有更多的火光,那应该是正在调动的军队。 “说实话,进攻比我想象的要顺利得多!”六角义贤的声音有些沙哑:“真的没有想到,会这么容易就——” “三好义贤没有预料到我们会主动进攻!”朽木藤纲笑道:“他知道自己在兵力上占据优势,而我方又占据了有利地形,他以为我方会采取守势的!” “是呀,如果不是大殿的话!”六角义贤向一旁的足利义辉欠了欠身体:“现在三好义贤恐怕已经吓的尿裤子了吧!哈哈哈!” “义贤殿下!”足利义辉举起右手:“左翼已经打开了缺口,那我就率领马回众前去督战,右翼的事情就拜托您了!” “这,这怎么可以!”六角义贤瞪大了眼睛:“身为一军之主帅,您在这里就好了,剩下的事情交给在下与朽木殿下便可以了!”说到这里,他向足利义辉欠了欠身体:“大殿,请您在这里观看六角家将士杀敌的英姿吧!”说罢,他便向足利义辉躬身行礼,然后向己方的军队行去。 随着号角声响起,六角家军队向三好家营地的左翼涌去,仿佛一条钢铁和火焰的洪流,呐喊声和马蹄声几乎被鼓号声淹没,越来越多的军队从寺门涌出,没有尽头,倒塌的帐篷冒出火焰,一阵火箭划破夜空,拉出道道光痕,第二座帐篷应声火起,接着是第三座,惨叫声是如此的凄厉,以至于足利义辉可以透过号角声听到。黑影向火焰移动,武器闪烁着橙光,死神驱赶着自己的仆从,在战场上横行,肆意收割。这时,足利义辉的脑海中突然闪现出周可成在信里写下的那一行字:公方殿下,介于对您偿还能力的担忧,本人只能遗憾的拒绝您的要求。 “蠢货,现在你还怀疑我的偿还能力吗?”足利义辉年轻的脸上露出一丝狰狞的笑。 堺。 与平常不一样,周可成的餐桌上多了几个客人 “这是用南洋香料鳗鱼炖甜薯、还有豆腐文蛤汤、烤猪颈肉、虾仁煎蛋、肚子里塞了茄子的烤鸭子!”周可成微笑着向由衣和觉庆介绍桌上的菜肴,就好像一个殷勤的主人:“主食有米饭、鱼粥、还有薄饼,我建议你们选择薄饼,夹上片好的鸭子皮,沾点酱,那可是无上的美味!” “嗯,确实很好吃!”第一个采纳周可成建议的不是觉庆和由衣,而是阿劳丁,只见他老实不客气的一屁股在桌子便坐下,依照周可成说的用薄饼夹起切成薄片的烤鸭,沾了沾碟子里的酱料,塞进口里大口咀嚼了起来:“嗯,这个烤猪颈肉也很好吃,炖鳗鱼也很美味,虾仁煎蛋很美味,周,你真是一个会享受的人,我在亚丁当王子的时候也没有你吃的这么好!” 周可成尴尬的看着正据案大嚼的阿劳丁,自己特地整治了这么一座菜肴可不是为了款待这个该死的家伙的,他恨恨的瞪了这家伙一眼:“杜阿,我记得你可是个穆斯林,你刚才吃的可是猪肉!” “真主是宽宏的,是至大的!”阿劳丁咽下满口的食物,满不在乎的笑道:“像我这样杰出的战士,只需要在阿訇面前忏悔一下,真主就会赦免我的罪行!对了,怎么没有酒?快拿酒来,我要最好的甘蔗烧酒!” “给他拿酒!”周可成厌烦的摆了摆手,这个家伙除了在战场上简直就是个饭桶,他转过脸来对由衣和觉庆微笑着说:“请不要在意这个家伙,不要客气,请用吧!” 由衣与觉庆看了看桌上的菜肴,又看了看据案大嚼的阿劳丁,颇有默契的选择了距离他最远的对角坐下,由衣选择了米饭,而觉庆则尝试了薄饼和烤鸭,两人一开始还有些戒备,但吃了几口之后就发现这些从未见过的菜肴惊人的美味。筷子越下越快,待到吃完了,由衣比平时多盛了三次饭,而觉庆更是撑得双手捧腹,坐在椅子上动弹不得。 第四百一十八章冲突 “失礼了!”由衣脸色微红的向周可成致歉:“请您见谅!” “无妨!您是敝人的贵客,这都是我们应该做的,由于不知道您的喜好,所以厨子做的未必合您的口味,如果您有什么特别想吃的,请告诉一声,只要厨子会做的,一定会满足您的要求的!” “不敢,这样就已经非常好了!”由衣话刚出口,就发现不对,赶忙解释道:“我的意思是其实用不着这么丰盛,有一个煮物,一条鱼、一个渍物,一份酱汤和米饭就非常好了。” “那可不行!”听到由衣的回答,觉庆赶忙出言反对:“吃了这样的饭菜,让我再回去吃一饭,一渍物,一汁(汤),一鱼的餐食,还不如让我死了的好。周先生,我可事先说好了,以后天天我都要吃这样的饭菜,至少不能少这个、还有这个!”他一边说话,一边点着炖鳗鱼和烤鸭这两道菜。 觉庆此时已经蓄了一段时间的头发,不过还是能看出原先是个僧人。由衣见其这幅样子,又不知道觉庆真正的身份,不由得皱起了眉头,便教训道:“您身为出家之人,怎么可以贪图口腹之欲,说出这等不合身份的话来?实在是太不像话了!” “你不也是侍奉神灵的巫女吗?”觉庆反唇相讥道:“可是我看你方才吃的也不比我少呀?一共盛了五次饭,把面前的菜吃的干干净净一点不剩,又有什么资格教训我?” “尖牙利齿的小和尚!” “假正经的巫女!” 两人恨恨的相互盯着,目光接触之处几乎要喷出火花来。周可成见状不由得哭笑不得,他原本想把这两个身份特殊的客人请来吃顿好的,用糖衣炮弹腐蚀一下,却没想到惹出这等后果来。只得起身劝解道:“二位,二位莫要为了一点小事争吵,都是在下的不是,都是在下的不是!” 由衣见周可成出言劝解,赶忙起身道:“不敢,承蒙您如此厚待,实在是惶恐的很!” 觉庆见由衣道歉,只得也有些不情愿的起身:“周先生,这件事情也不能怪你,下次吃饭的时候莫要叫这个假正经的巫女便是了!” “你——”由衣闻言大怒,扭过头狠狠的盯着觉庆,旋即发现自己失态了,赶忙扭回头来:“周先生,我劝你也莫要让这厮吃的太好,身为释徒,口腹之欲太盛可是有碍修行的!” 正当两人闹得不可开交,周可成头疼之极的时候,外间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随即便看到勘兵卫面带忧色的从外间进来,向周可成欠了欠身体:“周先生,三井寺那边有急信到了!” 周可成正为被吵的头疼,看到勘兵卫如蒙大赦,赶忙迎了上去问道:“哦,那边出了什么事?” 勘兵卫看了由衣与觉庆一眼,却没有说话,周可成明白是机密,勘兵卫不欲让这些闲人听到,便微微一笑站起身来对由衣与觉庆道:“二位且用些茶水,在下有点琐事,先出去一下!”说罢便向门外走去,勘兵卫紧随其后。两人走到一个僻静的角落,周可成低声问道:“出什么事情了?” “三天前足利义辉乘三好义贤立足未稳之际,于拂晓夜袭三好军营地。三好军原来疲惫,立足未稳,大败于足利义辉和六角义贤之手!”勘兵卫的脸色很不好看,显然这场胜利完全出乎他的意料之外,他依照周可成所说的拒绝了足利义辉说向堺征发矢金的命令,足利义辉肯定对他恨之入骨,这次足利义辉大胜了三好义贤,将来回过头来肯定没有自己的好果子吃。 “想不到足利义辉还有这个本事?”周可成也颇为惊讶:“还是六角家的本事?三好义贤呢?他有没有被杀?” “三好义贤安然无恙!”勘兵卫答道:“足利义辉和六角义贤的联军是由各家国人众组成的,所以击败三好军之后,都各自抢掠战利品去了,没有穷追。三好军向东撤退,与指挥后退的十河一存合兵,退往和泉国的栗支城去了” “栗支城?这不是老相识吗?倒是距离我们不远呀!”周可成笑了起来,堺位于和泉与摄津两国的交界,而栗支城则位于和泉国的南郡,几个月前那里的土豪田山氏因为抢劫过路的商船还被周可成派兵征讨,被迫缴纳了一大笔钱和人质,倒是巧的很。 “周先生!”勘兵卫神色惶急:“三好军被击败后,公方肯定会率军追击,这样一来两军就会在堺附近交锋,很有可能会把我们卷进去的。我们必须拿出一个对策来!” “嗯,你有什么想法呢?” “应该向公方殿下请罪!献上矢金!”勘兵卫咬了咬牙,大声道:“公方殿下他急需金钱来维持军队,肯定会接受堺的请罪的!” “呵呵!”周可成笑了起来:“不错,足利义辉确实是会接受我们的谢罪,但也肯定不会遗忘已经发生过的事情,你觉得这样好吗?” “公方殿下的确不会遗忘已经发生的事情,但他并不会因为这个而对我们报复,毕竟上位者若是不对屈膝归顺之人宽容,那就再也无人愿意归顺,这么简单的道理公方殿下一定会明白的!” “嗯,即便他不明白,他身边的人也会提醒他是吗?”周可成拍了拍一旁的石凳,笑道:“坐下说话吧,勘兵卫,我想问你一个问题,为什么你的膝盖就那么容易弯曲呢?” 勘兵卫的脸一下子胀的通红,几分钟后站起身来:“周先生,你这是什么意思?公方殿下乃是源氏之栋梁,征夷大将军,你——” 第四百一十九章天魔 “那又如何?我一不是武士,二不是你们倭国人!”周可成冷笑道:“什么源氏栋梁,什么征夷大将军,在我眼里与草鸡又有什么区别?你可别忘了,若是没有我做的一切,这位剑豪将军眼下恐怕还在京都练习木刀呢!” 勘兵卫咬了咬嘴唇,别人还好,亲身参与其中的他对于眼前这个男人幕后做了多少事情可是再清楚不过了,他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低声道:“可是现在已经不一样了,公方殿下已经击败了三好家,他已经不再是过去那个空头将军了,如果您不向他屈膝,——” “不,他只是打赢了一仗,三好义贤虽然被击败,但还有十河一存统领的后军,百足之蛇,死而未僵,三好家没有那么容易完的。” “您的意思是,要改为支持三好家?可是在不久前您不是刚刚摧毁了淡路的水军吗?” “没错!三好义贤已经见识过了我们的实力,这样不是更容易让三好家接受我们的条件吗?”周可成笑着眨了眨眼睛。 “可,可是——” “没有什么可是的!”周可成拍了拍对方的肩膀:“勘兵卫,你要记住我们是商人,对于商人来说,坐视自己的交易对手变得过于强大都是危险的。因为这样的话,他们就会想着用武力掠夺,而不是与你公平的交易了。所以当三好家强大而时候,我们就支持三好家,而公方殿下有独占近畿苗头的时候,我们就应该转而支持另外一方。只有让他们的力量相互抵消,我们才是安全的。” 勘兵卫张了张嘴,最后还是将“我是武士,不是商人”这句话咽了下去,最后他低声问道:“周先生,你打算派我去栗支城吗?” “你?不不不!我有更好的人选!”周可成笑了起来:“未来的一国守护岂能当一个使者,大材小用,大材小用了!” 栗支城。 僧人的右手伸进袖子里,将一把粉末撒入火盆里,木炭发出刺耳的声响,苍白的火焰在上面翻腾。他端起一只碗走到三好义贤面前,揭开碗上面的盖子。三好义贤看见里面是一柄银柄小刀,他拿起小刀,在自己的手腕上割开一条口子,鲜血从伤口涌出,流到碗里。直到碗被装满。那僧人才做了个停下来的手势,三好义贤这才用布条勒紧手臂,止住流血。 僧人拿着回到火盆旁,开始念诵不知名的咒语,然后将碗里的血倒入火盆之中,火盆里丝丝作响,冒起一阵烟雾,屋内顿时弥漫着一种怪异的臭味。跪在下方的十河一存下意识的捂住鼻子。 祈祷仪式无聊而又冗长,那僧人在高台的火盆旁手舞足蹈,念诵着繁冗的咒语。终于在十河一存最后一点耐心耗完之前结束。十河一存在小姓的帮助下艰难的站起身来,不耐烦的推开屏风,向外间走去,身后传来三好义贤恭敬的声音。 “座主,这样一来,神佛应该不会继续责怪三好家了吧?” “恐怕未必!东大寺、兴福寺、法隆寺这样的宝地遭到焚毁,莫说是亲眼目睹,即便是耳闻也是魂惊胆落。法相、三论之阀门圣教,竟然无一卷留存,莫说是本国,即便是天竺、震旦亦不曾发生过这等事情。圣武天皇曾经在御笔中写过‘我寺兴福,天下兴福,我寺衰微,天下衰微’,兴福寺被烧成一片白地,这样的罪过,只怕是神佛的慈悲,也是宽恕不得的了!” 十河一存在外间听到那僧人语气倨傲,不由得大怒,猛地顿足却不想触动了腿上的伤口,不由得失声叫痛起来。那僧人听到外间的声响,知道情况不对,赶忙告辞离去。三好义贤躬身将其送出门外,直到出了院门方才直起腰来。 “兄长!”十河一存早已看的不耐烦了,问道:“胜负乃兵家常事,三井寺打败了,再寻机赢回来就是了,为何请比睿山上几个僧人来念经,若是念经就能打赢,那要我们武士作甚?” “四弟,不可胡言!”三好义贤神色却是凝重的很:“公方殿下不过是个十五六岁的半大孩子,却在三井寺一战打败我,你不觉得很蹊跷吗?一定是松永久秀在大和纵火焚烧了奈良的寺庙,引得神佛怪罪,所以我才在三井寺被公方殿下打败。若想反败为胜,首先就要行秘法求得神佛宽恕。” “兄长,武家的男儿十五六岁上阵杀敌又有什么奇怪的?公方殿下在京都时就以剑术过人、勇猛刚烈著称,兄长死后他领兵弹压山城国的土豪,打了不少仗,身边又有六角义贤、朽木藤纲这样的老将,抓住空隙在三井寺打赢一仗也算不了什么,哪里有什么神佛怪罪?” “住口!”三好义贤听到这里,脸色大变:“我在三井寺时布阵哪里有什么空隙,若不是松永久秀在大和放火烧寺,惹怒了神佛,我又怎么会败给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你再这么胡言乱语,哪怕是我的弟弟,也绝不宽容!”说到这里,他猛地一挥袖子,转身往屋里去了。 十河一存听到这里,才明白过来。原来三好义贤在三井寺一战被击败之后,便变得虔信起来,请来比睿山上的高僧做法事,祈求神佛宽恕松永久秀在奈良焚烧寺院的罪行。原本十河一存还以为这是因为兄长真的以为是神佛怪罪三好家所以导致战败,现在看来多半是用这个做托辞,以避免旁人耻笑他败给一个十五六岁的半大孩子。 “兄长这幅样子,当真是被天魔迷了心窍吧!”十河一存叹了口气,他也知道这个时候怎么劝说只会起反作用,只有等下一仗打赢了,兄长才能过这个坎。他摇头叹了口气,回到自己的房间。 第四百二十章兄弟 “拿一杯酒来!”十河一存高声喊道,大腿上的伤口更加剧了他心情的烦躁,小姓呈上杯子,他接过喝了一口,却发现是水。还没等他发火,小姓便低声道:“殿下,医生说过,您伤口好之前,不许喝酒!” 十河一存举起酒杯,小姓闭上眼睛准备忍受殴打,但预料中的重击却没有落下。十河一存把空杯子递了过去:“不能喝酒,至少可以多喝一杯水吧!” 小姓赶忙又倒满一杯水,一边低声说:“殿下,田山高国殿下想要见您?” “田山高国?是谁?这个名字有点耳熟?” “是栗支城城主田山高玄的弟弟,他原先在堺,前两天才刚刚回来!” “城主的弟弟”十河一存皱起了眉头,他见过那位城主,印象中是一个十分平庸的人,像这样一个人的弟弟应该也不是什么杰出的人才吧?否则就应该是那位弟弟当上城主了,乱世中有能力的弟弟夺取平庸兄长的权力不是很正常的事情吗?想到这里,他心中咯噔一响,自己怎么想到这个方面了。 小姓看到十河一存沉吟不语,赶忙说:“殿下,高国殿下说他是奉堺的一位大人物之命来的,带来关乎到三好家存亡的消息!” “关乎三好家存亡?”十河一存并不喜欢这种危言耸听的话语,不过他还是决定见见那位田山高国,谁叫他也是一个有平庸哥哥的弟弟呢! “在下田山高国,拜见十河赞岐守!” 十河一存目光扫过眼前的男人,矮小结实的身材,颔下留着短须,神色镇定,他满意的点了点头:“高国殿下,你说你是奉堺的一位大人物之命前来的,带来关于三好家存亡的消息,那为何不直接交给我的兄长,而是我呢?毕竟他才是三好家的家督吧!” “十河殿下,我回到栗支城之前原本也是打算拜见义贤公的,但回到栗支城之后,在下感觉应该拜见十河殿下才是最好的选择!” 十河一存上下打量着他,浓密的眉毛下,那双黑色的眸子仿佛深不见底的水池,凹陷的颧骨和棱角分明的下巴覆盖着一圈浓密的胡须,看上去却有些憔悴,整个人就好像一块坚硬的铁,又黑又硬又坚强。这让田山高国想起有些相关于此人的传闻:此人在初阵时便被敌人用长枪刺伤左手腕,他却拔刀将那个敌人斩杀,受伤的他只将伤口简单的包裹一下就继续战斗,直到胜利之后方才让医生治疗。看来传闻之中有相当部分是真的。 “起来吧!”十河一存的声音低沉而又有力:“高国殿下,你这么自作主张是否会有违你主君的本意呢?” “不!”山田高国站起身来:“在我出发之前,我家大人就曾经叮嘱过,让我在您和您兄长之间做比较,选择一个更强,更适合统领三好家的人作为收信人。来到栗支城后的所见所闻让在下觉得应该把您作为收信人,这样才更符合大人的本意!” “你知道吗?仅凭你说的这句话,我就可以砍掉你的头,你在挑拨我们兄弟之间的关系!” “我知道,但身为武士应该忠于所托,实话实话!” “很好,但只有少数武士能真的做到,所以我没有杀你,因为这样的话就更少了!”十河一存笑了笑:“说吧,你的主君是谁,他让你带的信上写了什么?” “他叫周可成!”山田高国从怀中取出一封书信,双手奉上。十河一存从小姓手中接过书信,却没有拆开看,惊讶的问道:“将军的那个濑户内海总奉行?” “正是,他还是堺的和议众之一,兰芳社的首领,拥有一支极为强大的舰队,在海上没有人能与他抗衡!” “在海上无人能与他抗衡?”十河一存冷哼了一声:“幸好我们已经领教过了他的本事了,怎么了,他现在又想干什么了?”他一边说话一边拆开书信,刚看了两行,突然冷哼了一声:“不忠之徒!” “十河殿下!”山田高国沉声道:“我想提醒您一点,我的大人并非武士,他只是一个商人。商人本就无所谓忠诚,这些对于他来说那不过是一场交易。他给予公方殿下足够的好处,也从公方殿下那里换取了濑户内海总奉行的官职,现在交易已经结束了,仅此而已!” “商人?交易?”十河一存冷笑了一声:“也罢,他不是武士,那你总是武士吧,你愿意效忠于一个商人?” “我只是为他办事,谈不上效忠!”山田高国答道:“大人他给予了我足够的报酬,再说我与公方殿下并无主从的情分,而且栗支城就在海边——”说到这里,山田高国没有说下去。十河一存也明白了对方的意思,沉吟了起来,几分钟后他沉声问道:“那我问你,那个周可成为何要从公方那边倒戈到三好家这边来?公方殿下不是刚刚在三井寺打了胜仗,形势对他更有利吗?” “公方殿下在战前向堺索要五万贯的矢金,被我家大人拒绝了,他害怕公方怀恨在心,在消灭三好家之后报复,所以——” “五万贯矢金?就为了这个?”十河一存的脸上露出了鄙夷的笑容:“果然是唯利是图的商贾之徒呀!” “请恕在下直言,商人与武士不同,最在乎的就是钱财,意气面子什么的都可以忍耐,但若在这方面却是分毫必争的,当初我家大人之所以支持公方殿下,一个很大原因也是因为松永久秀在堺征收矢金。” “真是无耻的小人呀!”十河一存咬着牙齿吐出这几个字来,几分钟后他问道:“可是为什么我答应他呢?确实他的舰队在海上无人能敌,可是这一次我和公方殿下是在陆上交战,船是没法上岸的,他又能做什么?他还想要淡路岛?这未免也太可笑了吧?” 第四百二十一章谈判 “十河殿下,您觉得这栗支城如何?如果让您来,要多少天时间才能攻下?” “让我攻打?”十河一存皱了皱眉头,他选择这里作为与足利义辉交战时的大本营,自然是经过了一番精心选择,城防的坚固便是其中考量的一个重要条件,像这种居于高处的山城,想要攻下要么用金山众挖掘坑道,要么就必须打制各种器械,否则硬攻的话肯定会带来相当大的伤亡,说白了就是用时间换人命。他犹豫了一下,答道:“如果兵力充足的话,至少也要两个月时间!” “嗯,在下也是这么想的!可是周大人当初一共只用了三天时间!” “四天,这怎么可能?” “可是这是事实!”山田高国的脸上露出一丝苦笑:“实际上他只用了半天,一天是一场前哨战,两天在城下修筑炮台挖掘壕沟,炮击了半天,我们兄弟就开城投降,接受一切条件,任凭他宰割!您可能想问我为何不再坚持几天,争取一个比较好的条件。因为这没有任何意义,拖延时间只会让山田一族遭到灭亡的命运。您可以去城门口那边看看,石墙上应该还有被炮击留下的痕迹,然后您就明白为何当时我们会做出那样的选择了!” 十河一存盯着山田高国的眼睛,确认对方没有撒谎,几分钟后他点了点头:“我明白了,如果是这样的话,周先生的确有与三好家联盟的资格,不过在信上只说了他想要得到淡路岛,却没有说他的义务:出动多少军队、粮食、钱财,这样不太合适吧?” “我家大人在临走是说了具体的细节要等待确认了谈判的对象再说!而且他强调了,联盟的对象不是三好家,而是具体的人!” “你的意思是要与我联盟?” “没错,大人让我在您和义贤殿下之间选择一个,我觉得您才是那个正确的人!”山田高国答道:“大人说过,家族变化无常,还是具体的某个人比较牢靠!” 十河一存陷入了沉默,屋内除了三个人的呼吸,便再无声息。几分钟后,他艰难的摇了摇头:“恐怕我无法接受你家大人的建议了。” “为何?” “弟弟必须服从兄长,家臣必须服从家督!”十河一存的声音就好像一块铁,冰冷而又坚硬:“如果在这件事情上我自作主张,也许可以得一时之利,但三好一族的命运也就决定了!”说到这里,他稍微停顿了一下:“不过如果贵方愿意把结盟的对象改为兄长,我将十分乐意为您引荐!” 山田高国钦佩的看着十河一存,同样作为弟弟,他比旁人更加清楚十河一存说出方才那番话的不易。他躬身行礼:“既然如此,那就多谢十河殿下了!” 斥候已经汇报过情况,但足利义辉想亲自看看,于是他便在马回众的簇拥下穿过一片树林,来到一道砂岩斜坡上。 “殿下,您距离敌人太近了!”朽木藤纲好不容易才追上来,他的马和足利义辉的坐骑比起来简直就是一头驴子。 “不用担心!”足利义辉笑嘻嘻的答道:“比起我的坐骑,其他马简直就是跛子。即使让敌人追到三十步我再掉头撤离也来得及!” “问题就在您的马上,它太高大,也太显眼了!”朽木藤纲抱怨道:“就算是个瞎子,也能看出上面是个大人物!” “无所谓,反正他们也追不上我!” “人的确追不上,可是箭矢和铁炮追的上!”朽木藤纲劝说道:“您最好退到一个比较安全的地方!” 足利义辉勒住缰绳,望向河对岸的三好军营地,依照过去朽木藤纲教过他估算敌军人数的办法估算:“一共有七千人,对不?藤纲,你教我很多东西,但只有经过练习我才能知道是不是真的懂了。我是源氏嫡流,统领天下武家的大将军,岂能整天躲在阵后?” “好吧!”朽木藤纲无奈的摇了摇头,他被对方说服了:“我也是这么认为,您看到右翼的那些旗帜了吗?” 足利义辉向朽木藤纲右手的方向望去,只见那些旗帜上的图案是一面展开的扇子放在一个木台上,与三好家的菱纹颇有不同,他用不解的目光向朽木藤纲望去。 “那是十河家的家纹!”朽木藤纲低声道:“那是十河一存的军队!” “只有这么点?” “肯定不止!十河军的主力应该在后方的栗支城,这里只有很少一部分!” “为什么会这样?” “我不清楚,不过应该是三好军的上层出了什么问题!”朽木藤纲疑惑的观察对岸的敌军营地,战场上什么都可能发生,他不得不慎重行事。 “哎!”足利义辉叹了口气:“如果六角义贤在三井寺时不拖延,全力追击的话,现在就不用这么麻烦了!” “殿下,您要明白六角义贤出兵的目的是为了扩大领地、获得战利品,不是复兴幕府!”朽木藤纲答道:“六角义贤能够做到那样,已经是出乎我的意料了!” “是呀!”足利义辉叹了口气:“有些事情,还是只能依靠我们自己!” “殿下,其实我觉得与三好家的战争应该告一段落了!”朽木藤纲突然说道。 “你的意思是要谈判?” “没错!” “可是我不是刚刚宣布三好义贤是朝敌吗?” “三好义贤肯定是无法赦免的,至少也要入道出家才能了事,不过三好家又是一回事了!”朽木藤纲低声道:“三井寺一战,三好本家的实力大损,但是十河一存的胜利却完好无损,如果勒令三好义贤出家入道,免去他的官职,那么三好家的实权就会落到十河一存的手中。” 第四百二十二章条件 “你的意思是与十河一存谈判?” “嗯,让其将摄津、和泉、河内、大和四国吐出来,其余的便留给三好家,应该十河一存会接受条件!” “嗯,如果我是十河一存,肯定会接受!”足利义辉心领神会的点了点头,朽木藤纲方才提到的四国要么是已经被足利六角联军夺走的,要么是属于三好义贤或者效忠于三好义贤本人部下的势力范围,十河一存打下来的地盘却是完好无损。也就是说不但没有损害十河一存一丝一毫,反而帮十河一存把阻挡他走上三好家家督的挡路者都削弱了,如果十河一存真的有夺取家督之位的想法,肯定会接受足利义辉这个条件。 “保留三好家有三个好处:首先,可以迅速的结束战争,不用打仗,自然就不用拿出领地来分给立下战功的国人众,殿下可以在获得的新领地里增加自己的御料地,增强幕府的实力;其次,保留三好家可以制衡六角义贤,以免其成为管领代之后变得过于强大,成为下一个三好长庆;第三:以免在近畿出现真空,引来其他外地大名的上洛!” “你说的很有道理!”足利义辉思考了片刻之后,点了点头:“那这件事情就交给你了,不过在此之前,我打算先给对岸的敌人一点颜色看看,这样对接下来的谈判也更有利一些!” 灰发匍匐在一块岩石上,他的身上披着一块斑驳的布,远远看去和他身体下面那块岩石连成了一片。他聚精会神的观察着远处的两军阵型,不时用炭笔在纸上描画涂抹。突然,他听到身后有一丝不寻常的动静,敏捷的从腰间拔出匕首,从岩石上滚落下来。 “灰发大人!” 听到身后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灰发这才松了口气,他回过头看到两个土著斥候,他们将一个瘦小的黑衣蒙面倭人丢在地上。 “我们在那边树丛里发现的!”一个斥候指了指大约七八十步外的一片树丛:“这家伙隐藏在里面,身上还批了一张草席,上面缀满了许多杂草,看样子应该也是观察战局的!” “应该是我们的同行了,只是不知道是为谁工作的!”灰发笑了起来:“现在没有时间管他,把他绑好了,待会离开的时候再带走!” “是,大人!” 看到部下在树丛中消失,灰发重新回到岩石上,很快他就发现局势已经发生了变化。在河西岸足利一方的军队已经开始频繁调动,这显然是即将发起进攻的先兆。他从岩石上跳了下来,向树丛那边做了个手势:“足利方动了,快点烽火,发信号!” “是,大人!”两个斥候飞快的跑到山顶上,那里早就准备好了一堆木柴,他们娴熟的点着火堆,一股浓烟直冲云霄,片刻之后,数里之外某个丘顶也升起了一股烟柱,一根根烟柱就好像一个巨人的手指,不断向西北方向蔓延,指向堺。 和泉国、大鸟郡、美多弥神社。 天色灰蒙蒙的,从海面上吹来的大风卷起灰土,笼罩着天空。围绕着营地的壕沟已经差不多快挖完了。士兵们正在树林边缘砍断枝杈,将其一端削尖,作为简单的鹿角。依照兰芳社的军事条例,在未经设防的营地里过夜是不允许的,至少周可成坚持加入这一条。此时的他正站在一旁,监督着工程的进度,阿劳丁站在一旁,与其交谈:“天黑前应该可以完工吧?” “问题不大!”周可成抬起头,看了看天色:“这种天气必须加强戒备,防止敌人火攻!” “嗯,的确要加强防备,如果后营那几个大玩意如果受惊了,那可就糟糕了!”阿劳丁的脸上露出了耐人寻味的笑容:“不过我真想亲眼目睹那个将军亲眼看到那几个大玩意时的表情,难怪你这么有把握,有了这个,你的确有左右战局的把握了!” “左右战局?”周可成不置可否的笑了笑:“不,对我来说打胜仗并不难,难的是如何收取胜利的果实。阿劳丁,我的朋友,如果你在我的位置上,你会怎么做?” “我在你的位置上?”阿劳丁挠了挠自己的头发:“确实对你来说打胜仗不难,难的是打赢了也无利可图。你手头可以用的人手太少,而要顾及的地方太多,说实话,我很惊讶你这么快就和那位将军殿下翻脸的,你和他一个人有实力,一个人有名义,可以各取所需呀!” “嗯!”周可成点了点头:“确实,应该说一直以来我们的合作很成功,但是——” “因为那五万贯的矢金?”阿劳丁问道:“这对你来说应该不是什么大数字吧?” “可也不是一笔小数!要知道我在堺的公债上一共也就拿出了十万贯,你应该看到了这笔钱带来了多么丰厚的回报?而他一封信就要整个堺拿出五万贯来,简直是可笑!” “您的意思是——”阿劳丁从周可成的话语里听出了一丝真正的怒气来,他不由得暗自惊讶,自从他认识眼前这个男人以来,就从未见过他真正的发过火,而是永远在思考、权衡、分析,有时候阿劳丁甚至怀疑他的血管里流的不是温热的血,而是冰冷的水银。而这一次,这个永远冰冷的青铜像终于露出了一点人味了! “我的朋友,你应该记得当初堺的商人们是为何向我们出言恳求的吧?还不是为了反抗松永久秀的勒索?商人最痛恨的是什么?还不是武士动辄凭借暴力勒索矢金、发布德政令,废除债务?如果我答应将军的要求,让堺交出矢金,那有我和没我对于这些商人们又有什么区别?” 第四百二十三章预案 “也就是说你在堺的商人们和将军之间选择了商人们?” “没错!我也是商人,当然要站在商人一边!” “可,可是商人不都是相互仇视,相互视为对手的吗?”阿劳丁问道:“你完全可以把这五万贯矢金都加到其他商人的头上,然后借机把他们打倒,一个人独占所有的生意,岂不是更好?那位将军只要有五万贯到手,才懒得管你是怎么样把钱弄到手的呢!” “假如只以当将军的钱袋子、包税人为目标的话,这的确是一个很好的选择,可惜我不是的。”周可成笑道:“我周可成想要做的可远远不止这一点。” “那,那你想要——”阿劳丁露出了惊讶的表情,对于一个十六世纪的商人来说,他最大胆的目标也不过是成为某个君主的御用商人,即献出大笔金钱给君主(通常是供其挥霍或者进行战争),换取某个特许经营权或者垄断权,从而牟取暴利。显然,这种商业形态是畸形的,因为御用商人的暴利是建立在利用其垄断地位对其他商人或者社会的其他群体侵害的基础上的,他们的商业行为并没有给社会带来效益,从某种意义上讲,他们不过是君主的用来压榨臣民的工具。因此也就不难理解当时商人们在所在国的恶劣名声了(比如欧洲的犹太人、中国的皇商)。而且这样的商人虽然拥有巨额的财富,其经营活动是没有效率的,在社会也缺乏潜在的支持者,其存亡祸福完全系于君主的一念之间,寄生于腐朽的封建国家,自然无法承担推翻旧的生产方式建立新的生产方式乃至新的社会结构的历史责任。 而周可成却完全是一种新的商人,他虽然也不无讨好上层统治者来获取自身利益的行为(献良木给嘉靖皇帝修建皇宫换取中左所的停泊权),但他并没有利用这一特殊关系来垄断某个领域的商业,谋取暴利,恰恰相反,周可成无论是在中左所、淡水,还是在堺、升龙城,都是在竭力扩大海上贸易的深度和广度,尽可能的吸引各地越来越多的人加入其中,分享贸易带来的利润。用今天的话说,周可成一直在尽力把“蛋糕做大”,而不是一个人“独吞蛋糕”。他的力量来源于正在形成的全球化海上贸易,而不是某个君主的恩宠,这也是他能够断然拒绝足利义辉索要矢金时的真正原因。而阿劳丁作为曾经的亚丁苏丹国的第一王子,自然能够感觉到周可成与那些千方百计讨好自己,企图获得垄断地位的旧式商人的不同。 “大人,前方有消息传来了!”羽茂高玄的声音打断了两人的交谈。 “什么事情?” “公方殿下调动兵力,应该是要对三好军进攻了!” “嗯,还真是一个勇武刚烈的将军呀!”周可成笑了起来:“那么现在就要看三好家的选择了!” “周先生,如果三好家的拒绝了呢?” “那我就要拿出第二个预备方案了!”周可成笑道:“如果第二个不成,那就拿出第三个,在这个四分五裂的国家,我们是不难找到一个合作对象的!” 栗支城。 当山田高国听到召唤的时候,夜幕已经完全降临了,今晚可能是个阴沉的夜,没有星星也没有月亮,寒冷潮湿的风从西北方向传来,带来一阵阵凄惨的叫声。在城下到处燃烧着火堆,犹如小小的橙色星辰,遍布城下的丘陵和原野,他已经从哨兵的口中得知将军与六角家的联军又一次击败了三好军。真是个不祥的黑夜!山田高国心想。 “你在这里稍等一会!”十河一存低声道:“我先进去!” “是,十河殿下!”山田高国恭谨的低下了头。 十河一存点了点头,走进屋内。山田高国对本丸的这个偏殿很熟悉,山田家可没有奢侈到能够像北条、武田、三好、细川这样的大大名那样修建宏伟的天守阁,所以这间偏殿其实只有大约三十个榻榻米大小,其结果就是山田高国虽然跪在外面,但也能听得到一些里面的动静。 山田高国跪坐在地上,小心的侧耳倾听里面的动静,一开始是正常的通传声,但很快就传来了激烈的争吵声,甚至还有器皿摔在地上的声响,最后是急促沉重的脚步声向外走来。他赶忙低下头去,好不让来人发现自己正在偷听里面的动静。 “高国殿下!”十河一存的声音有点颤抖,他还没有从方才的愤怒中平静下来:“请随我进去,义贤殿下要见你!” “是,十河殿下!” 山田高国跟在十河一存的背后,走进熟悉的偏殿,进门之后他就闻到了脂粉和酒的气味,作为三好家的家督,在这个节骨眼上沉浸在酒和女人里,这可不是什么好事情,他不禁暗自庆幸先前自己找对了人。 “大殿!”十河一存艰难的跪下,向坐在上首的三好义贤行礼:“这位就是兰芳社周大人派来的使者山田高国殿下!” “在下山田高国,奉周大人之命前来拜见,今日得见丰前守(岛津贵久的官职)殿下尊颜,其不胜惶恐也欤!” “嗯,起来吧!”三好义贤目光有些迷离,他上下打量了一下山田高国,问道:“赞岐守说你受周大人之命,前来要与我三好家联盟,对抗公方,这是真的?” “不错,是有此事!” “呵呵!”三好义贤露出了嘲讽的笑容:“当初将军实力薄弱,你家大人拥有强大的船队,却帮助他在摄津河口打败了淡路水军,我的三弟当时受伤现在还卧床不起。现在将军实力强盛,你家大人却要与我三好家联合,这是为何?” 第四百二十四章转向 “因为将军向堺征收矢金!”山田高国答道:“其实当初周大人站在将军一边,也是因为当时的堺代官松永久秀在堺征收矢金!” “就因为这个?”三好义贤笑了起来:“即便腰缠万贯,也不肯拿出一文来,还真是贪婪的商人,你说是不是呀,赞岐守?” 十河一存皱了皱眉头,沉声道:“大殿,以在下所见,当初松永久秀在堺征收矢金的确有不妥的地方。而且过去的事情都已经过去了,我们应该往前看!” “往前看?”三好义贤冷笑了一声:“好吧,高国殿下,的确你们的水军十分强大,可是眼下三好家与将军是在陆地上交战,即便与你们联盟,又能得到什么帮助呢?” “大殿请放心!我家大人在信里说了,虽然敝社在岸上不如海上那么强大,但在关键时候亦能发起致命一击!” “致命一击?那你的主人希望得到什么呢?” “淡路岛,这就是他希望得到的!” “这不可能,那是属于我三弟冬康的!”三好义贤的声音变得高亢起来:“只要我还活着一天,你们就休想染指!” 屋内的气氛一下子变得凝滞起来,十河一存低咳了一声,沉声道:“高国殿下,淡路岛乃是安宅一族世代的领地,恐怕难以应允,还请贵方换一个条件吧!” “若是这样的话,那可否改为一个港口呢?”山田高国答道。 “一个港口?” “不错,我家大人需要淡路岛主要是为了停泊舰队之用的,如果可以给予一个港口以及附近的一些土地,那也可以!” 十河一存看了看三好义贤的脸色,犹豫了一下,他自然知道淡路岛位于天然控制大阪湾入口的核心位置,如果让兰芳社强大的舰队获得立足点,后患无穷。山田高国看出对方的心思,说道:“我家大人让在下转告二位殿下,兰芳社想要的只是大海,对于陆地并无兴趣。作为敌人,我方是可怕的,但若是作为朋友,那也是可贵的!” 十河一存与三好义贤交换了一下眼色,对方的意思很清楚:兰芳社与三好家并没有直接的利益冲突,所求也并不多,却拥有强大的舰队,拒绝握住对方伸出来的手也未免太不明智了。 “那贵方需要港口在淡路岛哪个位置呢?”十河一存问道。 “还没有确定,毕竟我方对当地的地形海况还不了解!”山田高国答道:“不过请您放心,这一切都可以等到击败公方殿下之后再说!” 听到这样的回答,十河一存松了口气,先付钱后收货,这样就不用担心对方坑自己一把了,再说只要击败了公方殿下,即便自己反悔,对方也拿自己没有什么办法吧?想到这里,十河一存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一丝笑容,他向三好义贤点了点头:“大殿,在下以为周先生还是很有诚意的,不知道您觉得如何呢?” “嗯!”三好义贤显然与十河一存有着一样的看法,他故作威严的点了点头:“既然如此,那双方就写下誓书吧!对了,贵方准备怎样给予公方致命一击呢?” “这个请二位殿下放心,我家大人得到誓书后,就会履行义务的!”山田高国露出了神秘的笑容。 和泉国、大鸟郡、美多弥神社。 “很好!”周可成看完了誓书末尾三好义贤与十河一存的画押之后,满意的点了点头:“高国殿下,你做得很好,按照我们事先的约定,山田家原先的欠款就一笔勾销了!” “多谢大人!”山田高国俯首跪拜,喜悦充塞了他的整个胸腔,自从上次被兰芳社的大军攻陷之后,沉重的负债就好像巨石压在山田一族的背上,让人喘不过气来。堺的商人们很清楚领地的收支情况,每年的还债是按照“即不让你活又不让你死”的标准制定的,而现在终于可以摆脱这一负担了。 “不用道谢,这都是你自己挣来的!”周可成笑道:“对了,这次见过十河一存和三好义贤了,你对这兄弟两人都有什么看法?” “十河殿下勇猛刚毅,不愧‘鬼十河’的绰号,至于三好义贤嘛——”山田高国犹豫了一下,沉声道:“据在下听到的风声,他在被公方殿下击败后,好像受到了很大的打击,过于沉浸在酒色之中!” “嗯,被一个半大的孩子打败,的确很难让人接受!”周可成笑了笑:“那你觉得对于和我方的联盟他们有多少诚意?” “恐怕是没有多少!毕竟是要在仗打完了之后他们才需要履行条件的。” “呵呵呵,还真是不可信任的家伙,和这样的家伙结盟还真是一件让人伤脑筋的事情呀!”周可成口中抱怨,脸上却满是得意的笑容:“不过无所谓了,我们可是遵守信诺的商人呀!” “大人,您真的打算进攻公方殿下?” “当然!”周可成笑道:“想要找个愿意承担杀害公方殿下罪名的冤大头可没有那么不容易呀!” 仿佛是为了证明自己的信誉,在接到三好家誓书的当天中午,周可成就率领自己的军队拔营出发,从人数上看这是一支很小的军队——一百女真骑兵、两百土著步兵、两百汉人铳手、四百名日本兵,队伍里最引人注意的是三头战象,这三头庞然大物在军队的尾部,即便如此,倭人士兵们也不断回头看这几头巨兽,直到武士们用皮鞭抽打他们的背脊,免得破坏行军的秩序。 第四百二十五章行军 为了达到最快的行军速度,周可成的这支军队沿着海岸线行军,这样就可以从海面上的舰队获得补给了。每当夜幕降临,军队宿营时,海面上舰队就用小船划到岸边,将大米、鱼干、干菜、甚至准备好的薪柴送到岸边。士兵们只需将其丢入锅中,煮成粥即可进食。还是第一次参加兰芳社长途行军的日本士兵和武士们不由得啧啧称奇,这年头出征可是一个苦差事,每一粒粮食、每一根干柴都是极为可贵,要用性命来换取;即便是将领,也未必能每天吃上热饭热菜,茶泡饭配咸菜是日常配置。对于普通足轻和下级武士来说,有口热水配又冷又硬的饭团就是祖上积德。像这样每天行军完毕用不着四出劫掠打柴就有热乎乎的鱼粥下肚,如果不是身披盔甲手持刀枪,简直就是公卿们出外郊游吧! 但身为指挥官的周可成却并不像他手下的士兵过得那么轻松,靠近海岸线的道路的确平坦易行,但撞上足利义辉和六角义贤联军的概率也最大。周可成可不希望就凭自己这区区一千人去迎战对方的上万大军。对于这一点,他只能把希望寄托在担任前卫的骑兵和斥候之上,没有办法,战争与数学题不一样,总有一些东西是无法控制的。 牛车沿着泥泞的道路艰难前行,在距离日根神社还有大约一个时辰路程的地方,有几个哨兵迎了上来。 “低头,都闭上嘴巴,让我应付这几个家伙!”源平太低声对牛车后面的几个人说,对方有三个人,一个武士和两个足轻,武士骑着一匹矮脚马,跨刀背弓,两个足轻赤着脚,手持长枪。源平太用力抽了一下老牛,那牛年岁有些大了,拉的牛车咯吱咯吱,巨大的轮子缓慢的转动,挤压着路面上的烂泥,留下两条深深的车辙,两三个汉子跟在牛车后面。 源平太低着头,身着一件污秽的麻布罩袍,低垂着头,看上去就像个随处可见的邋遢农夫,但罩袍之下便是镶嵌着钢片的鹿皮甲,大车的麻袋下面藏着锋利的钢刀。 武士迎了上来,足轻从两边包围,枪尖对准源平太。 “你们这是去哪里?” “去神社,这是去年欠下的租子!”源平太用当地的土话答道。 “租子?还真是个勤快的农民呀!”武士笑了起来,他看了看牛车后面的几人,他摆了摆手,示意他们上路:“走吧,走吧!” 源平太躬身行礼:“是,大人!”牛车便继续前行,直到那支小小的巡逻队从视线内消失,源平太方才将牛车推到路沟里,对身后的人说:“好啦,演戏时间结束了,该干我们的事情了!” 他们爬上附近的土丘顶部,道路在绕过土丘后折向西北方向,登上山坡之后,河流、营寨全部出现,成百上千的人和马匹聚集在木栅栏和壕沟后面,在营地的中央一面“二引两”大旗随风飘荡,营地位于河边的高地,即利于取水,又保证了自身的安全。 “那个孩子将军看来还有两下子!”源平太不屑的冷笑了一声,他还没有忘记自己是为何被迫逃出京都的。他吐了口唾沫,吩咐部下在土丘上搭好架子,他的任务很简单,那就是监视足利六角联军的大营,周可成将率领自己那支小部队连夜急行军穿过那段危险的道路,而他就站在这小丘上,假如发现足利六角联军有大的举动,就点燃火箭,发出警告。 这是个危险的任务!源平太很清楚,不过也回报丰厚。自己的新东家是个慷慨的人,最重要的是,他不在乎部下在加入之前是干什么的。在加入军队后源平太很快就发现了这一点,军队里什么人都有,不甘于种地的农民、盗贼、渔民、流亡武士、甚至还有从事不洁行业的贱民,只要你体格健壮,能够使用武器,服从命令,就可以得到衣服、鞋子、食物和按时发放的薪饷,假如勇敢、勤勉而又聪明,加上一点好运气,还能获得升迁。如果在几年前,自己还在细川家的时候,肯定会对这种“渣滓军队”露出鄙夷不屑的笑容,但成为浪人后的生活让他对这些人有了新的看法。他们并不是怯懦的渣滓,也不乏勇气,只不过他们的勇气和武士的勇气有些不一样而已。 一声号角将源平太从思绪中惊醒了过来,他跑到土丘边缘,向联军的营地望去,只见号角声声,营门大开,军队从营门鱼贯而出,他赶忙对手下喊道:“快,足利军出动了,赶快释放火箭!” 地上到处是松针和被风吹落的叶子,仿佛一层厚实的地毯,昨天夜里的雨水将其浸透,脚踩上去咯吱作响。士兵们穿过土丘,成片的树林耸立在路旁,一座废墟位于山岗上,残垣断壁上爬满了藤蔓,几乎看不出来内里到底是什么。 “还有多久就能到达目的地?”周可成问道。 “还有三个时辰,如果以这个速度继续行军的话!” “三个时辰,加上中途休息的半个时辰,也就是说还有三个半个时辰!”周可成盘算起来,为了避免遭遇足利六角联军的阻截,周可成让自己的军队以急行军的速度穿越最危险的一段路程,但为了避免出现士兵的体力枯竭时途中遭遇强敌,他在中间留下了半个时辰的休息进食时间。他看了看天空,到了那个时候太阳已经下山,夜里行军可是个危险的差使,无论是足利义辉还是六角义贤应该都不会冒险为之。 翻越土丘之后,树木变得稀少,地形变成了缓缓起伏的平原,路旁的田地还没有放水,看上去荒芜而又枯槁,阳光从云朵缝隙照射下来,让士兵们觉得温暖明亮,而向导却不这么想,他告诉周可成午后风向就会从海面上吹来,往往会带来厚实的乌云和雨水。 第四百二十六章半路 “最好中途不要休息了,这样就可以避开这场雨水!” 周可成立刻否决了对方的建议:“不,淋点雨总比让士兵在敌人面前跑的精疲力竭的好!” “大人,您看!”莫娜突然扯了扯周可成的衣袖,伸手向右前方指去。周可成顺着少女的手指看去,只见一团火焰在空中炸开,仿佛一团绽开的花,显得格外显眼。 “是斥候发出的信号,我们被发现了!”周可成的脑海中闪过了一个念头,虽然他早有准备,但事到临头心头还是有一些慌乱,不知敌人的数量,更不知道山田高国与三好家谈的结果如何,就必须在这里对抗强敌,我是不是在这里插足太深了呢? 周可成控制住自己的情绪,策马登上高岗,开始查看周围的地形。灰褐色、布满车辙的道路在前面拐了个弯,向北延伸,穿过山岗和平原消失在地平线下。由于行人和车辆的碾压,这条道路实际上比两旁要陷下去两三尺深,有的地方甚至有四五尺深,形成了一条沟渠,道路的左侧是一片缓缓升起的坡地,长满松树的坡地一直延伸到海边才陡然降低下去,最后和沙滩连成一片。 “命令全军停止前进,以道路为壕沟,在道路左侧树立栅栏,阿劳丁,战象由你指挥,和骑队都躲到到树林里去,等待烟火信号。”周可成一边说话,一边下着命令。从前队回到的阿劳丁正好听到周可成的命令,笑道:“你想给那些家伙设一个圈套?” “没错!”周可成指了指不远处那个道路的拐弯:“我在依着道路列阵,敌军发现过不来肯定会从那个拐弯处绕过来想要迂回,而你的象队就发动逆袭,把他们赶紧沟里去!” “明白!”阿劳丁笑了起来:“难怪前些日子你总是让那些马和大象混在一起,原来是为了这个!” “所有人的生死存亡都取决于你的行动!”周可成的脸色凝重:“敌人的数量还不确定,但估计占据优势,不过其成分复杂,只要打垮最勇敢的一部分,剩下的不足为惧!” 阿劳丁笑了起来:“把一切都交给杭杜阿大爷身上吧!” 敌军的前锋是在大约一个半时辰后出现的,一开始是少数几个骑兵,但很快就有越来越多的旗帜出现。正如向导所说的那样,从海面上刮来的风带来了厚实的云朵,温暖的阳光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细密的小雨,铳手们则用带蜂蜡的塞子堵住枪口,以免待会无法击发。随着雨势越来越大,越来越多的水流入凹陷的道路之中,沟底形成了一层稀泥。 透过漫天的雨水,羽茂高玄竭力辨认对面敌军,想要判断属于哪个大名。无论是东西方,按照旗帜区分都是一个百试不爽的好办法。但浸透了雨水的旗帜搭在杆子上,好似许多溺水的猫,根本看不清上面的颜色和图案,一切都变成了灰色。他沮丧的摇了摇头:“大人,所有的旗帜湿透了,看过去都是一个样,我无法辨认是哪些家族。” “无妨,都是一个鼻子两个眼睛!”周可成开了个玩笑:“无论是谁,对准拉弓放铳就是了!” 这个拙劣的玩笑只是引来了几声稀稀拉拉的笑声,周可成有些尴尬的摸了摸自己的鼻子,做了个手势,示意军官们回到自己的岗位去,而他自己戴上头盔,走到一块岩石上——那儿的视野很好,足以俯瞰整个战场。 号角声响起,道路对面的敌军开始缓慢的前进,透过雨幕,周可成只能看到一层层模模糊糊的影子,武器被雨水浸透,也失去了金属原有的光泽。这片灰色的影子就好像潮水,淹没了地面,向己方阵营涌来。 “还真是急不可耐呀!”周可成嘟哝了一句,下令道:“传令下去,各部自由射击!” 得到命令,弓手们小心的取出油纸包裹好的弓弦,给角弓上弦;而铳手们则戴上斗笠,小心的用打火石点着火绳,在风雨中装填铳药和铅子,与许多人想象中的不一样的是,其实雨天对弓弩的影响并不小于火器,即便是火绳枪这样的早期火器,只要士兵平时对武器小心的保养和采用正确的发射方式,在雨天里也能有一半左右的击发率;而打湿的弓弦会失去应有的弹性,打湿后的弓体更会因为鱼胶融化腐烂而解体,因而威力大减。所以兰芳社的弓手都有发给蜂蜡,用于涂抹弓弦,而角弓本身都有包裹桦树皮,然后涂抹数层清漆,以避免雨水潮气的侵入。 很快,兰芳社平时在保养武器上投入的心血就显露了成效,随着军官们响亮的号令声,一排排火光和箭矢从栅栏后喷射出来,道路对面汹涌而来的人浪顿时一滞,被箭矢和铅弹集中的人像木桩一样扑倒,反而挡住了后面人前进的道路,加上雨天路滑,原本平直的人浪一下子变得扭曲起来。 “装弹——上前——击发——!”军官们拖长声调的号令声在鸟铳射击的间隙显得格外的刺耳,而弓手们的动静虽然小,但造成的杀伤却更多。在兰芳社的雇佣军中,弓手的薪水足足是普通长矛兵的两倍——一个月三块半银币,这笔薪水不但足以让他吃饱喝足,甚至可以让他娶到老婆,生两个孩子,还能让老婆孩子每周吃上一次猪肉。所以弓手在兰芳社的军队里有个绰号——猪肉佬。当然这猪肉佬也不是这么好当的,要拿到这份薪水必须能够用十二个力的强弓在二十个呼吸内连发四箭,至少射中三次五十步外的靶子。用弓手们自己的话说就是最后那支箭离开弓弦时,第一支箭还没有落地。此时他们又一次证明了自己没有白拿丰厚的军饷——有对面传来的一阵阵哀嚎为证。 第四百二十七章逆袭 号角声再度响起,嘟嘟嘟嘟嘟,节奏更加急促,仿佛是在催促向前。周可成看到对面的人浪淹没了地上的尸体,向自己这边涌来。哀嚎声被凄厉的呐喊声取代,由于距离已经靠近了不少,周可成透过雨幕已经可以看到敌军的队形已经有些混乱了。 随着两声尖利的骨哨,周可成看到弓手们和铳手们后退了两步取而代之的是拿着藤牌的长矛手们,他们半蹲下身体,将藤牌举过头顶,形成了一道矮墙,在他们前面是两排斜插着的尖木桩,而他们则隐藏在木桩后面,枪尖向前,严阵以待。 第一批冲过横亘在两军之间的低洼道路的敌人出现的比周可成想象的要慢了几分钟——可能是雨水让低洼的沟底泥土变得松软湿滑。迎接他们的一排闪亮的枪尖,大多数都被长枪刺杀,只有少数人能够格挡开长枪的刺杀,顺势爬上来。 激烈的白刃战终于开始了,进攻一方拼命的拨开向自己刺来的长枪,或者翻越尖木桩,或者将木桩拔出来,清除出一条道路来。而防守一方则小心的把自己隐藏在藤牌后面,用长枪、弓箭、鸟铳杀死爬过深沟的敌人。双方正相持不下,一个意外的状况发生了,可能是因为攀爬的人太多了,也可能是因为雨水泡软了泥土,某段沟壁的泥土突然崩塌了下去,上面正在厮杀十几名和正在攀爬的进攻方士兵也随之跌倒,被垮下来的泥土埋在了下来。这个意外让进攻一方的士气顿时衰弱了下来,每个人都害怕自己脚下的泥土会崩塌,纷纷后退,即便是武士的呵斥和大刀也无法阻止他们的后退。 欢呼声从尖桩后响起,一开始几个人,接着越来越多的人也举起双臂应和了起来,但欢呼声没有持续多久,在路沟对面,更多的旗帜从雨幕中涌现出来,显然刚才发起进攻的不过是敌人的前锋部队,这才是主力。 “传令下去,让各队把尖桩前面的泥土挖松一点!”周可成灵机一动,对一旁的莫娜下令道。莫娜一愣,眼睛一亮,点了点头,连忙向前线跑去。片刻之后周可成的命令就被严格的执行了——尖桩前面那一小块空地都被挖松了,只要攀爬上来的人一多,就会像刚才那样崩塌下去。 也许是因为看出了这边的诡计,进攻方这一次没有贸然正面进攻,而是分出一部分兵力绕到了路沟上段一里多远的地方,越过路沟迂回了过来——目的很明显,利用己方数量上的优势,迫使周可成这边做出一个两难的选择——是坐视遭遇夹击还是分兵离开坚固的阵地迎击。 但战况的发展却没有像进攻方想象的那样发展,迂回的别部在越过路沟后就遭到了猛烈地侧击——三头战象从隐藏的树林中冲出,发出响亮的嚎叫声,横冲过来,紧随其后的是一百骑兵。周可成看到阿劳丁坐在最大的那头象背上,挥舞着兰芳社的南十字星旗,身边环绕着其他两头战象和骑兵们。迂回的敌军在突如其来的冲击下彻底溃散,就好像铁锤敲打的玻璃。绝大部分士兵甚至忘记了逃走,他们瘫软在地,丢下武器,目瞪口呆的看着雨雾中的“长鼻子恶魔”! 欢呼声又一次在尖桩后面响起,这一次要响亮得多。即使是普通士兵也明白胜利已经唾手可得,确实在路沟对面的敌军还有很多士兵,但在一个下雨的傍晚面对着一支完全不知底细的敌军驱使已经输了两次士气低沉的士兵不顾一切的猛攻,可不是什么明智的举动。 果然,半响之后路沟对面号角声再一次响起,雨雾中旗帜开始缓慢的向后退却,一开始很慢,但后来却越来越快,只过了大约半个小时,最后一面旗帜便消失在地平线下,大地重新恢复了平静,只是多了许多尸体。 赢得了这一场不具备决定性意义的遭遇战之后,周可成并没有当地停留多久——这可不是什么安全的所在,在第二天黎明,他的军队就出发了,沿着海岸边的道路继续前进,在第二天中午时分抵达了目的地。在那里他从山田高国口中得到了好消息——三好义贤同意了结盟的条件。 “只可惜三好义贤拒绝交出淡路岛,只答应给予我方一个港口!”山田高国俯身跪拜:“高国无能之处,还请大人责罚!” “起来吧,高国殿下!”周可成笑了起来:“你做的已经非常好了,再说这些细节已经无所谓了!” “无所谓?” “嗯,淡路岛也好,一个港口也罢,这位三好义贤殿下最后都是不会给我的,这个结盟一开始就是建立在相互欺骗之上的,用我们明国人的话说就是同床异梦!” “那,那您为什么还要提出这个要求?” “因为我希望三好义贤相信我有求于他,这样就比较容易让他就范!”刚刚打了一个胜仗,周可成的心情不错,便笑嘻嘻的解释了起来:“其实我和三好家结盟只有一个目的,那就是找到一个人替我除掉眼下公方殿下!” “可,可是您的官职不正是公方殿下委任的吗?” “没错,但这位公方殿下太过强势,才能也太出色了。说实话,我原本拒绝给他矢金,就是希望他在三井寺一战吃个败仗,这样一来他羽翼尽失,也就只有选择依靠我,我有实力而他有名分,各取所需,这样大家都能够相安。可是没想到他在三井寺竟然真的打赢了,如果让他这么赢下去,控制近畿,下一步就是把堺纳入手中,变成他的钱袋子,到了那个时候岂不是我这番辛苦都是为他做了嫁衣?”周可成笑道:“说道理牌坊就只能是牌坊,若是不安心做牌坊的,也只有请他早些去见地下足利家的列祖列宗了,换个人来坐这个位置了!” 第四百二十八章交锋 “换个人来坐这个位置?”山田高国心中咯噔一响,周可成这句话说的轻松,但背后隐藏的血腥味却让人闻之欲呕。他赶忙低下头,心中又是惶恐又是喜悦,话说回来,像这样的枭雄难道不是自己这种中下层武士最好的追随对象吗? “按照你们日本人的习惯,立下功勋的武士要被授予领地!”周可成笑道:“不过兰芳社眼下在贵国没有多余的领地,所以暂时我没有办法给予你这方面的赏赐。不过我可以给予你另外一个官职作为替代,你可以作为兰芳社在津岛的领事,代理兰芳社在当地的所有事宜,年俸一百贯,你觉得如何?” “多谢大人恩典!”山田高国闻言大喜,赶忙连连磕头,和泉国与尾张国相隔不远,他自然听说过津岛这个伊势湾的商业中心,作为兰芳社清缴伊势湾内海贼的条件,津岛允许兰芳社在当地设置商站。兰芳社的眼下几乎垄断了明国和南蛮货物的输入,自己作为商站的领事,光是收取津岛商人的好处就可以赚的盆满钵满了,那一百贯的年俸虽然也不少,倒是算不得什么了。 “不必,请起!”周可成笑道:“论功行赏,这个是应该的,接下来与足利六角联军的战斗,都要依仗你了!” “哈依!” 号角响起,在营盘的上空萦绕。 朽木藤纲整理了一下足利义辉腰间的束甲皮带,好让盔甲的重量不要集中在双肩。他听到帐篷外传来长枪的碰撞和甲叶滑动发出的微弱声响,这些声音混杂在一起,有些朦胧模糊了。 “嗯,再放开一点,现在有些难受了!”足利义辉说,朽木藤纲赶忙应了一声,小心的替自己的主人松开了一点。 “藤纲,你不必这么紧张,这已经不是我第一次上战场了!”足利义辉看出了心腹的紧张,柔声道:“胜负自有神佛决定,身为武士只需奋力厮杀,虔心祈祷,这不是你告诉我的吗?” “是的,大殿!”朽木藤纲赶忙应道,不错,这些话正是一遍遍从自己口中吐出,流进将军殿下的耳中。每一个武士都知道,战争就意味着死亡,不是这个人死,就是那个人死,即便你身居高位,武艺高强,也不例外。战争之中无人安全,任何人的生命都有危险,因此武士应当坦然面对自己的命运。他是这么说的,也是这么想的,只不过,只不过什么时候将军已经从一个走路还摇摇晃晃的孩子长成了一个英武的少年了? “大殿无需担心,三好家焚烧寺院,十恶不赦,神佛一定不会庇佑他们!这一次您一定能击败三好义贤和十河一存,复兴幕府的!”朽木藤纲的声音有些高亢,仿佛是想说服自己。可是在他的心里还有一个声音在反驳:三好家焚烧寺院确实十恶不赦,但高师直兄弟、佐佐木道誉(室町幕府开创时北朝名将)也不是没有这么做过,可是照样能够赢得胜利。而且几天前雨中的那次遭遇战,更是给他的心头蒙上了一层不祥之兆——在雨中也能保持威力的弓矢和火器、还有那恐怖的长鼻子怪兽、体型高大的战马,这一切都指向某个神秘的男人。 “藤纲,藤纲?” “臣下在!”朽木藤纲听到足利义辉喊自己的名字,下意识的回应,看到对方用一种怪异的目光看着自己。 “藤纲,你刚才在想什么,我叫你好几声了你都没反应!” “哦哦,没有什么!”朽木藤纲赶忙应道,他犹豫了一下说:“您还记得那些败兵说的话吗?那些长鼻子巨兽应该说的是大象,而周先生在南蛮那边颇有势力,而且这群敌军的战马特别高大,而周可成送您的那匹马也——” “你的意思是那支军队与周可成有关?”足利义辉皱起了眉头:“这不太可能吧,虽然因为矢金的事情他和我闹得不太愉快,但不管怎么说他濑户内海总奉行的官职是因我而来的,若是我这个公方不在了,他岂不是前功尽弃。而且三好长庆的死与他有关,他和谁都不可能和三好家站在一边的!” “这倒也是!”朽木藤纲点了点头:“也许这不过是碰巧!” “一定是碰巧!”足利义辉拿起头盔,戴在头上,护颊遮挡住了那张熟悉的面孔,熟悉的少年变为威严的将军。他转过头,对朽木藤纲道:“时间差不多了,我必须巡营了,你曾经说过,身为将军,必须要让所有人看到将军与他们在一起!” “您说得对!”朽木藤纲欣慰的点了点头,殿下终于长大了,成为真正的将军了。 号角声从帐篷外面传来,呜呜呜呜延长而又浑厚,那是敌军逼近的信号。朽木藤纲与足利义辉都从对方的眼睛看到了不可思议的神色——三好军主动进攻了。 联军与三好家隔着一条河谷对峙,河谷两侧的山脊上密林遍布,丘陵缓缓下降,直至河床,地势越是低,矮树丛就日间稀疏,河谷的中央是一条干涸的小河,河滩上布满了碎石,碎石中杂草丛生,偶尔有些许小水泡。而双方的营地都部属在坡地上,居高临下。显然,在这种地形里主动进攻的一方要冒很大的风险,已经吃了几次败仗的三好军选择了这种地形也是为了防备联军的突袭,而这次贸然进攻有些出乎两人的意料。 “大殿,您去和义贤殿下会面,我去看看到底怎么回事!”朽木藤纲当机立断。 “不,我去看看到底怎么回事,你去见六角义贤!”足利义辉否决了朽木藤纲的回答:“我可不想见那张面孔,每次见面都在唠叨着家里的田地需要耕种,是否可以先让一半的士兵回近江耕种,我宁愿去和三好家的士兵厮杀!就这样定了!”说到这里,他转身向外走去。 第四百二十九章伏击 三个时辰前,三好军本阵。 “胜负的关键在于公方殿下!”十河一存道:“六角军的真正目的是扩张领地,其实他的目的已经达到,真正一门心思要与我军交战的是公方殿下!” “嗯!”三好义贤点了点头,脸上露出了羞恼的神情:“每当那面二引两大旗出现,的确我军的士气要下降不少,所以——” “这个倒是不用您担心,我的士兵并不在意那些旗上画些!也就是说你的计划是将公方殿下引下山坡,然后在河谷加以消灭?”周可成打断了三好义贤的发言:“可是公方他会那么老实的引兵下来吗?他会不会就呆在营垒里,那样你的计划岂不是就泡汤了?” “这个请你放心!”十河一存答道:“他绝不会乖乖的呆在营帐里,坐等着战事结束。迄今为止的几次战斗,公方殿下都曾经率领骑兵出阵,那匹红棕色骏马非常显眼,绝不会认错的!” “那匹红棕色骏马?”周可成的脸上现出了一丝神秘的笑容,他点了点头:“那就应该没有错了,如果是这样的话,只要能够将他引下河谷,就没有问题了。不用派出太多士兵,有个千把人就够了,打着你们三好家的旗帜就好了,当他追下来的时候,我的人会在——”他的手指在地图上移动了一寸:“这里埋伏,你的人必须把公方殿下赶到这里来,而我会打在他的背上!” “这里”,远处的杀声传来,而这里却是一片寂静,阳光透过树荫,暗影重重,地面上铺满厚厚的落叶,山坡在这里凹陷了下去,形成了一处天然的山坳,一直延伸到河床。士兵们或蹲或卧,他们的武器和盔甲上都用藤蔓和枝叶缠绕着,以避免有反光惊动敌人。三头大象斜躺在地上,惬意的享受着象夫送到嘴边的食物,不时扇动蒲扇般的耳朵,驱赶蚊蝇。 号角声和喇叭声从远处传来,与号角和喇叭声一同传来的是人马的嘶鸣和武器的碰撞声。河谷里回音震荡,有长枪折断的噼啪声、刀剑撞击的响动,以及武士们的各种各样的呐喊声。视线被枝叶遮挡,周可成闭上双眼,凝神倾听,企图用声音在脑海中描绘出一幅战斗的画卷,马蹄践踏着河滩的碎石,马蹄铁溅射出无数火花,草鞋和赤足溅起浅水,倭刀劈砍竹把盾的沉闷声响,钢铁撞击的刺耳摩擦、弓弦划破空气的震动,箭矢穿透肌肉带来的惨呼,战马同时发出惊叫。人们或者高声咒骂,或者乞求饶命,有人免得一死,但更多的人命丧于此。也许是谷地回音的干扰,在相当长一段时间他无法确定三好军是否能像约定的那样将足利义辉所在的马回众压迫到埋伏地点附近。但随着时间的持续,他终于能够确定战场正在向自己所在的地方靠近。 “该轮到我们上场了!”周可成站起身来,对身旁的军官们说:“记住目标,骑着红棕色战马的公方殿下,谁能拿下他的首级,就能成为一国之守护!” 隐藏在树丛之间的弓手和铳手们向逐渐向己方靠近的敌军射出箭矢和铅弹,矛手们举起长枪,抖落上面用来遮掩反光的枝叶和藤蔓,露出锐利的剑刃。战象在象夫的驱使下站起身来,踩倒荆棘和树木,发出震人心魄的吼叫声,骑兵们紧随其后。当第二排箭矢离开弓弦,周可成看到阿劳丁坐在最大一头战象背上,高举着南十字星的大旗,从自己的身边疾驰向前,当先率领着士兵们用处山坳。 “不要慌张,只要再坚持一会儿,六角殿下的大军就会来救援我们,反败为胜!”足利义辉接近自己最大的声音喊道,他现在终于理解年幼时父亲曾经说过的那句玩笑话了:自己有一副好嗓门,这可是当将军的材料。在战场上,没有什么比将领的喊声更能让士兵们镇定下来的呢,尤其是在眼下这种不利的状态下。 早上的战斗一开始很顺利,居高临下的守军很容易就击退了三好家的进攻,转而进入追击,直到河谷当中。但出乎足利义辉意料的是,三好军并没有如此做罢,不断的投入援兵,迫使足利义辉也不得不派出援兵以避免在河谷里的己方军队被占据人数优势的敌军消灭。三好军奇怪的举动引起了足利义辉的诧异,因为即便三好军能够赢得在河谷里正在进行的战斗,也不可能威胁到位于山坡上的联军阵地,无非是多杀几个人而已,但三好军的行动也不是一点用处都没有,至少将越来越多的足利军士兵拖下了河谷。河谷就好像一个一旦置身其中就再也无法脱身的烂泥潭,将两边越来越多的士兵拖入其中,进行着一场残酷而又无益的消耗战。最后就连足利义辉本人都为了将己方的士兵救回营地,不得不亲自率领马回众参战了。 “长鼻子怪物,长鼻子怪物!”惊叫声从身后传来,足利义辉回过头,三头从未有过的怪物正朝自己这边冲过来,后面是骑兵和部队,战马高大的出奇,难道这就是那支神秘的敌军?足利义辉下意识的向最大那头怪物背上望去——南十字星,这个熟悉的图案就好像火一样灼烧着他的眼睛,让他下意识的闭了一下眼睛。 “周可成?为什么?为什么他会和三好家勾结了起来,难道他不清楚假如三好家知道他所做的一切后果是什么吗?”足利义辉的心中有一个声音在大声吼叫。但时间已经不允许他考虑这些,足利义辉拔出佩刀,高声喊道:“弓箭手,对准那几头怪兽,放箭!” 第四百三十章战象 不管形势有多么混乱,马回众还是尽可能迅速的执行了将军的命令。一阵稀稀拉拉的箭矢落下,但对于包裹着皮革和钢铁的战象来说无异于隔靴挠痒,这三头高度超过三米,体重超过4吨的庞然大物以惊人的速度冲破箭雨,直薄马回众的阵线,而象背上的射手则不断射箭和投掷短矛。虽然马回众竭力抵抗,但他们手中的长矛和钢刀根本无法穿透它们身上的鳞片甲,而长鼻和包裹着青铜套刃的象牙是最可怕的武器,前者可以将武士如草鸡一般甩出十几步开外,而后者则如两把钢刀,保护着大象的要害。几乎是转眼之间,马回众的阵线就在它们面前崩溃了。 几乎是在战象撕开马回众阵线的同时,一群骑兵从缺口鱼贯而入,然后这些彪悍的女真骑士们便散成两列横队,前面一排披甲持矛,而后面一排则是张弓布矢,打着唿哨席卷而来,少数聚拢成团的,则被持矛骑士冲击,那些骑士人高马大,所使用的长矛更是有四五米长,策马直冲过来,经常能将两三人一起刺穿,甚至钉在地上;而转身逃走的则被马弓手从背后射杀,或者被马刀劈倒。 “大殿,大殿,快撤退,快撤退!”一名马回众死死的抓住足利义辉的胳膊,想要将其拖到后面去。 “退,退到哪里去?”足利义辉冷笑了一声:“当那些蛮子弓手的活靶子吗?”如果说战象刚刚出现的时候足利义辉还对其身份有些疑问,当他看到尾随在战象后面的骑兵时,心中便再无任何疑问了。那次在鹿谷之中以猎鹿做赌注时他就见识过这些蛮子骑兵的驰射之术,心知若是逃走,只会沦为对方猎杀的饵食。唯一的生路便是回头拼死反击,冲破敌人阵线,倒是有几分生还的希望。 “随我杀过去!”足利义辉一声怒喝,策马便迎着对面的敌骑冲了过去,他身边的数十名侧近赶忙赶上,一时间弓矢对射,长枪交错,钢刀砍杀,盔甲碰撞,死人倒下,而活人则奋力向前。凭借多年的苦练,加上一点幸运,足利义辉冲破了敌方骑队单薄的横队,唯一付出的代价就是身上具足上的几支流矢,而本人安然无恙。身上的甲胄虽然沾满血污,却非来自他本人。 他的侧近们却没有这么幸运,冲破敌方的横队之后,剩下的最多还有一半,个个浑身脏污,盔甲凹陷,气喘吁吁。 “大殿!”一名侧近问道,他的脸颊上有一条伤口,从下巴几乎延伸到右眼,流出的血染红了半张脸,看上去宛若恶鬼一般:“现在我们该往哪里去?” 足利义辉竭力让自己看上去镇定一点,他辨认了一下方向,向右前方举起了胳膊:“往那边,我们可以绕过敌人步队的侧翼,只要到了山脚就能进入林地,无论是长鼻子怪兽还是骑兵,就都不用害怕了!” 马蹄践踏着碎石,溅射出一串串火星,正如足利义辉所预料的那样,在敌方骑队的后面大约五十步左右便是排成十多个小方阵的足轻,如同密林一般的长枪,隐藏在枪手两侧和背后的则是铳手和弓手,这些步行的敌人前进的速度并不快,但给足利义辉一种与当时日本常见的足轻截然不同的感觉。每当遭遇到已经被前面的战象和骑队冲散的零散武士时,便或者乱枪齐下,或者弓矢铁炮乱射,便将其击倒。即便杀死的是身着华丽大铠的著名武士,也无人冲出行列割取首级,高呼“某某讨取敌方武士”的话语,而是继续迈着整齐的步伐不紧不慢的前进,仿佛他们不是在进行战斗,而是进行一场轻松的郊游。看到这一幕,足利义辉禁不住打了个寒颤,那个周可成难道是会傀儡术的魔鬼吗?要不然他怎么能把活生生的人变成这种类似木偶的鬼物? 一声尖利的哨音将足利义辉从遐想中惊醒了过来,只见在前面不远的一片小树林后面涌出一个小队足轻,他们以匪夷所思的速度从四列方阵变为二列横队,然后向足利义辉这边冲了过来,长度超过四米的长枪在阳光下闪着寒光。足利义辉甚至能听到军官的用日语发出的命令:“杀死或者活捉那个骑红马的武士的人可以立即升迁,并获得一百个银币的赏赐!” “这些无礼的贱民!”将军的侧近们被激怒了,策马迎面冲了上去。在几乎所有古代民族的军队中,骑马与否都带有身份高低的意味。在日本尤甚,在相当长时间里,武士高居马上,族中郎党徒步跟随便是军队的常态,大规模足轻方阵的出现是在室町幕府中后期的事情了。即便是如此,武士们也很不情愿放弃坐骑,下马指挥足轻。这些侧近虽然多是没有继承权的庶子,但还是无法接受对面那些徒步的农民居然敢向自己发出挑战的现实。 这场遭遇战进行的残酷而又短促,不知道是什么原因,足轻们的两侧的速度要比中央慢不少,于是整个阵型就变成了一个中间凸出的弯月阵。密集的长枪仿佛向前伸出,仿佛一只巨大的钢铁刺猬,面对锋利的枪尖,至少有三分之二的骑手们在最后一刻停止冲刺,向两侧闪避过去,只有不到十骑继续冲过去,结果枪尖贯胸口而入,当场死去。足利义辉看到一名侧近的坐骑被长枪刮过马颈,这头受伤的畜生吃痛,人立起来,前蹄向外乱踢。发狂的战马冲入敌阵,虽然随即被四面八方伸过来的长枪刺倒,但枪阵也随之瓦解,后面的骑士们一拥而入,挥刀劈砍,步卒们脚步踉跄的向两侧避开,企图用长枪格挡敌人的劈砍,但骑士们却紧追不放。这时一阵鸟铳声响起,铅弹横扫而来,一视同仁的将马上和马下的人打倒。足利义辉下意识的伏在马颈,以缩小被射中的可能。 第四百三十一章辞世 在骑兵们的冲击下,方阵渐渐瓦解,足轻们纷纷后退,跑的更快的是刚刚射击完毕的鸟铳手,他们狼狈的向两侧的荆棘丛跑去,顾不得被锋利的枝杈划破手脚和脸,只要能够避开身后那些骑马的敌人就好。而矛手们则要老练的多,在训练中他们已经被棍棒和皮鞭教育过无数次了:面对骑兵最愚蠢的行为就是转身逃走——两条腿绝对跑不过四条腿,逃跑只会被敌人从背后轻而易举的干掉。正确的选择是向最近的军官、老兵或者队头靠拢,然后背靠背,把长枪对外,最好是对准敌人的脸——无论是多么勇敢的人,当发现有一根足足有四米多长的长枪对准自己脸的时候,总是会有几分犹豫的,然后向最近的高地靠拢,这才是唯一的活路。 随着时间的流逝,足利义辉的侧近们也渐渐发现这些足轻们并不好对付,他们原本发热的头脑也渐渐冷静了下来,也开始收拢队形,准备按照原先的计划向山坡撤退。突然对面的敌人发出一阵欢呼声——“战象,战象来了!” “快,让这家伙跑的快些!”阿劳丁坐在象背上,用最大的嗓门催促着坐在大象脖子上的象夫。 “可,可是已经是最快的速度了,大人!”象夫小心的答道。 “别哄我,我可知道这些大家伙能跑多快!”阿劳丁喝道:“别告诉我不知道你手杖上铁尖是干啥用的,快用那玩意刺象脖子,这头大家伙就会跑的比老虎还快!” 被逼无奈的象夫不得不用手杖末端的铁尖刺大象的脖子,那儿是一头大象身上皮肤最薄的地方之一,如果战象在战场上受惊发狂威胁到己方军队的安全时,象夫就要用手杖的铁尖从那儿刺入战象的后脑,迅速杀死这头巨兽。吃痛的大象长鸣了一声,以飞快的速度奔跑了起来,阿劳丁险些被从象背上摔下来。他不但不着恼,反而大笑起来:“好,做得好,追上去,那个将军的首级一定是我的!” “天啦!”足利义辉瞠目结舌的看到那头长鼻子怪物以匪夷所思的速度冲了过来,速度甚至超过自己胯下那匹骏马。所有敢于抵挡,或者来不及从前进路线上让开的人和马都被撞开,一个侧近被象鼻抓住,甩向天空。这个倒霉的家伙刚刚落地,便被大象的前脚掌踩中,惨叫声立刻戛然而止,唯一留下的只有地面上那摊肉泥。 这个恐怖的场景摧毁了侧近们的抵抗决心,这并不是说他们不勇敢——恰恰相反,能够被选进将军的侧近之中,勇气、武艺、忠诚都是在水准之上的,哪怕是面对着数量占优势的敌人也会拼死战斗,确保将军的安全。但战斗是一回事,和被这种超乎自己想象的怪兽单方面屠杀就又是一回事了。 坐在象背上的阿劳丁居高临下,他迅速的找到了那匹红棕色的骏马背上的足利义辉,他拿起一根短矛,瞄也不瞄,便熟练的向其投去。足利义辉措手不及之下,只能本能的一提缰绳,坐骑人立而起,短矛从贯马胸而入,足利义辉飞快的将右脚扯出马镫,便向远处跳去,刚一落地,便感觉到左脚一阵钻心的疼痛,回头一看,原来自己左脚来不及脱出马镫,被中矛倒地的战马压在下面了。 阿劳丁跳下象背,这里的战斗已经差不多结束了,他所在的位置除了大片的尸体,已经没有还能凭借自己双腿直立的敌人了。乌鸦在上空盘旋,等待着这些人离开,好把尸体留给自己大快朵颐。他走到足利义辉面前,只见对方躺在地上,一条腿被马尸困住,一只手撑在地上,另外一只手紧握肋差,正警惕的看着自己。 “丢下这玩意吧!”阿劳丁拔出腰间的马利克士长剑,挽了一个剑花,叶状的剑刃上复杂的花纹反射出炫丽的光:“您的时候到了,别做无谓的反抗了。相信我,您不会感到任何痛苦的!” “是周可成让你杀我的?为什么他要这么做?”足利义辉没有放下肋差,冷冷的看着阿劳丁。 “问这么多有什么意义呢?反正死后您自然会知晓一切!”阿劳丁叹道:“当都最后的时刻来临的时候,勇士应该勇敢的面对一切!” 足利义辉看了看四周,终于叹了口气,放下手中的肋差。竭力让自己坐的端正一点,双手合十闭上双眼,念道:“梅雨如露亦如泪杜鹃载吾名至云!”阿劳丁上前一步,双手握剑举过头顶,喝道:“得罪了!”随即便一剑斩下。 三好家本阵。 “这就是公方殿下的首级呀!”三好义贤有些感慨的看着放在自己面前的首级,脸色平静,双目微闭,除了面色有些惨白,与生时无异。 “不错,公方殿下的马回众遭到我家大人领兵夹击,大殿不得不向山坡转进,不想战马中箭摔倒,将大殿的左腿压在下面,动弹不得。大殿眼见武运将绝,便拔刀自刃了!”山田高国小心的答道。 “好一位刚强的将军,果然不愧是清和源氏的嫡流!哎,我辈持弓矢之人,无论是何等的勇武刚强,但在战场之上,性命旦夕不保,只是还是如花一般的年纪,便已经命丧黄泉,我本以为自己早已是铁石心肠,但今日心中还是生出哀悯之情来!”三好义贤说道这里,忍不住掩面哭泣起来。 三好义贤这番表白,看上去虽然有些突兀,但却着实是真情流露。在日本人的精神生活中,深深浸透着一种叫做“物哀”的美学思想:即人心接触外部世界时,触景生情,感物生情,心为之所动,有所感触,这时候自然涌出的情感,或喜悦,或愤怒,或恐惧,或悲伤,或低徊婉转,或思恋憧憬。固然足利义辉是三好义贤的仇敌,但既然已死,仇敌的关系自然也就不复存在,三好义贤看到对方身份尊贵,又是十六七岁的好年华,便因为时运不济而宁死不辱,自然触动了内心深处的同情、怜悯、钦佩、哀伤之情,为之哭泣也就没有什么奇怪的了。 第四百三十二章今川 “丰前守殿下!”山田高国从袖中取出一张折好的白纸,双手呈上:“这便是公方殿下临死前吟唱的辞世歌,已经抄录在这里,还请您收纳!” “哦!快拿给我看!”三好义贤接过白纸,拆开读道:“梅雨如露亦如泪杜鹃载吾名至云!哎,早上还是英武少年,晚上便已经阴阳相隔,人世间最可怕的便是无常呀!” 一旁的十河一存却没有那么多感伤,他看了看山田高国,笑道:“高国殿下,这等大事为何周先生不亲自前来?” “周大人?”山田高国露出讶异的神色:“他已经回去了,如果算时间的话,现在应该已经在上船了!” “为什么这么快?”十河一存吃了一惊,赶忙问道。 “哦,开战之前他就得到一封急信,说堺那边有要紧事,所以他就把这边的事情交代了一番,就直接去海边坐船了!”山田高国笑道:“周大人的生意做得很大,事情也多得很,打仗的事情他平时也多半交给手下处置,自己也很少插手的!” 十河一存与三好义贤兄弟俩交换了一下眼色:从对方的目光中都看出了失望和惊骇。当初他们应允周可成一同对付足利义辉,原本就有利用之意,有杀死足利义辉之后便将其扣留或者杀掉的打算。但没想到对方竟然仗还没打就先走了,由兰芳社的坚船利炮来看,只要其上了船就是龙归大海,谁也拿他没有什么法子了。兰芳社的真正实力是在舰队上,若是攻击这里的兵马,既不能予其伤害反而会激怒对方,实在是徒劳无益。 “周先生如此人物,我本想借着这次机会见上一面,却想不到如此不凑巧!”十河一存笑道:“高国殿下,你回去后替我转告一句,有机会的话还请来芥川城一趟,义贤必定出门相迎!” “在下一定把大殿的话带到!”山田高国恭敬的俯身跪拜:“周先生也托在下转告二位殿下,有时间的话请前往堺一游,他一定扫阶相迎!” 足利义辉的死就好像一阵狂风,掠过整个日本的上空。上至天皇、下至大名都处于一种愕然的呆滞状态。在历史上,将军被杀并不是什么稀奇事,比如镰仓幕府的二代、三代,室町幕府的六代都是死于家臣的刀剑之下,但是像这样在两军阵前,刀兵相见,将其首级斩下还是第一次。许多人禁不住想到,莫不是幕府的末日终于来到了? 骏河府。 当今川义元走进偏殿的时候,发觉母亲和师傅的脸上都带着神秘的笑容时,立刻明白有什么重要的事情发生了。 “发生什么事情了?”他问道。 太原雪斋(今川义元的老师,当时著名的学问僧、武僧、外交僧,骏河临济寺和兴津清见寺的住持,也是骏河临济宗的始祖)从怀中取出一卷纸,递给今川义元,上面只有短短两行字:“四月十五日,足利义辉被三好军临阵讨取!” “公方殿下他——”今川义元的声音有点颤抖:“消息可以确定吗?” “已经从两个渠道得到了印证!”开口的是寿桂尼(今川义元的母亲,为人精明强干,有女大名的绰号),她的脸上露出了一丝轻快的笑容:“实在是想不到,三好长庆死后,三好家居然就没有一个长脑子的继任者!” “大方殿!”太原雪斋用寿桂尼出家前的称谓说:“在此之前公方殿下连战连胜,三好军的形势已经十分窘迫了,狗被逼进了角落也要咬人,何况三好义贤?” 对于太原雪斋的不同意见,寿桂尼倒是不以为忤,捂着嘴笑道:“嗯,雪斋殿说的是,作为女人,对于战场上出生入死的武者毕竟还是不够了解呀!” “啊呀,贫僧失言了!”太原雪斋摸了摸自己光秃秃的脑门,笑道:“大方殿虽然是女人,但对于武家的事情却比我们男人知道的多多了!” 看着师傅和母亲大声说笑,今川义元却是一直保持着沉默,他很清楚面前的了两个人在军政两道之上有多么出色的才能。但自己才是战国名门今川一门的家督,所以他们都在等待着自己的决断,而自己也不能让他们失望。 “时机已经到了!”今川义元突然说:“取得天下的时机已经到了!” 太原雪斋和寿桂尼的笑声停止了,他们的目光集中到了今川义元的身上。今川义元却仿佛没有感觉到,站起身来继续自言自语道:“世人都说公方无嗣吉良继,吉良无嗣今川继。如今公方一门凋零,拥有实力重振幕府的唯有我今川一族,应该到我今川氏上洛,铲除逆贼,夺取天下的时候了!” “大殿有这样的雄心壮志,老身十分欣慰!”寿桂尼点了点头:“不过现在还是春耕的时候,出兵至少要到七月之后,在此之前,应该先要巩固与武田、北条两家的联盟,方能放心上洛!雪斋殿下,您觉得呢?” “嗯!”太原雪斋点了点头:“确实只有巩固了与武田、北条两家的联盟,大殿才能放心上洛。不过照贫僧看,做到这一点其实并不难,武田信玄从去年开始修筑前往信浓的道路,显然要是全力经略信浓;而北条家则一心控制关东,如果打个比方的话,我们三家面前都有一块肉,在自家的肉没有吃完之前,都不会有余暇去打别人面前肉的主意,所以北条也好,武田也罢,对我今川家上洛,都会乐见其成的!” 第四百三十三章来客 听了太原雪斋这番分析,今川义元和寿桂尼纷纷点头,太原雪斋话里的那番比方打的十分恰当,今川、武田、北条这三家都算得上日本当时首屈一指的大名,对于他们来说最有利的策略是先尽快的吞噬相邻的弱者壮大自己,而不是与力量与自己相近的强者进行冒险的战争。因此只要三方身边还有可供吞噬的弱者,这三方之间的盟约就是稳固的。所以如果今川家上洛的话,北条和武田不但不会拖后腿,反而会很高兴自己可以专心扩张,不用担心今川家背盟了。 “那您的意思是——”今川义元知道自己这位师傅足智多谋,但却有一个坏习惯,很多时候喜欢打禅机,话只肯说出一半来,所以还是问清楚的好。 “贫僧以为上洛之前必须要做好两件事情!”太原雪斋笑道:“首先,既然将军被害,那么最好就要在出师前准备好继任的人选,与其联络,获得其允许,这样一来名正而言顺;其次,调略尾张、近江当地的大名,为大军路线扫平障碍。” “雪斋师傅所言甚是!”今川义元点了点头:“确实如此,近江到也还罢了,六角家正在与三好家交战,可以说与我有共同的敌人,而尾张国定然不会这么轻易的让我经过的,必须花上不少心力,雪斋师傅,那这件事情就交由你了!” “遵命!”太原雪斋赶忙俯身跪拜。这时一名小姓在门口单膝跪下,道:“大殿,京都有客求见!” 今川义元看了一眼母亲,露出了探询的神色,原来其母寿桂尼出身显赫的藤原北家,劝修寺流,父亲是权大纳言?中御门宣胤,受她的影响,今川家对于京都公家的歌人、文人都十分优厚,是以骏河也有小京都的称号。所以小姓敢在这个时候前来打扰,今川义元还以为是母亲那边的亲眷朋友。 “是哪一家的公卿?”寿桂尼笑道:“你将其请到偏殿歇息等候,晚上再去看望!” “回寿桂尼的话,来人并非公卿,他自称是将军的侧近,堺之代官,说是为了关乎天下的大事前来的!” “将军的侧近,堺之代官?”三人交换了一下眼色,都从对方的眼睛里看到了惊诧。堺代官这个官职虽然并不高,但是却掌握着重要的财源,如果不是深得足利义辉信任的人,是不可能坐上这个位置的。在足利义辉刚刚被杀的节骨眼上,这个人就跑到骏河这里来,背后隐藏的东西就很耐人寻味了。 “大殿!”寿桂尼对今川义元道:“这个人来的有些蹊跷,不如我和您都先退到屏风后面,由雪斋师傅见他?” “也好!”今川义元向太原雪斋微微一笑:“那就劳烦师傅了!” “分内之事!”太原雪斋:“何谈劳烦!” “殿下,请进!” “多谢了!”勘兵卫竭力让自己不去盯着对方的脸瞧,带路的小姓虽然做武士打扮,但却如京都的公家那样脸上敷粉,牙齿涂黑,看在勘兵卫眼里觉得怪异的很,他害怕让对方感觉到自己的厌恶,赶忙低下头撩起袍服的前绔,迈过高高的门槛,向殿内走去。 偏殿内只有一人,却是个身着黑袍的僧人,正襟危坐,正朝自己看过来。勘兵卫与其视线一交接,便觉得对方的目光凛冽之极,下意识的低下头去,心中暗想:“此人到底是谁,眼神好生厉害!” “勘兵卫殿下,这位便是太原雪斋座主,大殿的老师。大殿今日有事,不在骏河,便由雪斋座主来见您!” 听到身后小姓的介绍,勘兵卫心中不由得一凛,他自然听说过太原雪斋的大名,赶忙俯身跪拜道:“在下勘兵卫,今日得见尊颜,其不胜惶恐也欤!” “殿下请免礼!”太原雪斋的眼力何等出色,立刻从勘兵卫的礼节、手足中看出其出身应该不高,心中不禁生出一份疑念来,不过他城府极深,脸上却没有什么表现,吩咐手下送上茶水来,寒暄了几句便问道:“你自称担任过堺之代官,还说有关乎天下的大事,不知有何凭证?” “友野二郎兵卫在堺与在下有过一面之缘,在下这次来便是住在友野二郎兵卫家中的!”勘兵卫笑道。 勘兵卫口中的友野二郎兵卫乃是骏河特权商人“友也座”的首领,曾经前往堺与勘兵卫有一面之缘,此人与今川家有极为密切的联系,决计不会在勘兵卫身份的事情上撒谎。太原雪斋闻言脸色微和,笑道:“事情关系重大,方才得罪之处,还请殿下见谅!” “无妨,这也是应有之义!”勘兵卫笑道:“在下这次来骏河,乃是受新将军之命,带一封书信给今川殿的!今日虽然没有遇上今川殿,但遇上座主也是一般,还请收纳!”说到这里,勘兵卫便从怀中取出一封书信,双手呈上。 “新将军?”太原雪斋大吃一惊,他从小姓手中接过书信,却没有看,问道:“敢问一句,您口中的新将军是何人?” “先将军未有子嗣,继任将军的自然是曾在兴福寺一乘院出家的弟弟法庆殿下,在下出发前,殿下已经在堺还俗元服,改名为足利义昭,成为幕府第十五代将军!” 太原雪斋听了这番话,沉吟不语,半响之后方才问道:“继位之事,可曾得到朝廷认可?”他这句话问的颇有深意,须知当时朝廷虽然早已没有实权,但说到底征夷大将军还是朝廷的臣子,官位的授予还是需要朝廷的认可的,若是正常年景,继任将军之人必须在京都举行繁琐的仪式,得到朝廷的授官方才可以正式就任。如果已经得到朝廷认可,那今川家的扶立之功就要小多了。 第四百三十四章雪斋 “时间紧迫,还未曾得到朝廷的认可!”勘兵卫笑道:“座主可以看看信封的落款便明白了!” 太原雪斋拿起那封来信,只见上面书写的是“将军家的当主”,不由得松了口气。显然那位足利义辉眼下还只是自称足利家族的当主,还没有真正成为征夷大将军,今川家若是插手其中,还是可以在新幕府中得到最大的一块蛋糕的。他小心的将信放回原处,笑道:“勘兵卫殿下,贵主君虽然是前公方的亲生弟弟,但将军家子嗣甚多,比如将军家连枝,比如鞍谷公方、阿波公方等,他们理论上也有继承大位的可能,历史上也有先例,以贫僧所见,令主自称将军还早了些吧?” “你去了今川家后,对方若是愿意出手,恐怕一开始反而要质疑将军继任的合法性,那时你不用惊慌,先后退一步,表明相求之意!”勘兵卫想起临别前周可成对自己说的那番话,不由得暗自钦佩,这位周先生不说别的,在洞彻人心这一道上果然是有过人之处,幸好自己是与他在一边的,不然当真是头疼的很。 “座主所言甚是,确实这几家公方也有继承大位的可能,不过我家祖上若是论血缘,却是最亲近的。” “话是说的不错,不过仅凭血缘却是不够的!” “座主!今川家乃是将军家的同纹众(足利一族中允许使用将军家家纹的分枝),拥有三国之地,义元殿下更是有东海岛第一弓取的美名,所以公方殿下派在下前来,请求义元殿下出兵护送其上洛!”说到这里,勘兵卫俯身下拜。 屏风后,今川义元听得清楚,他双手紧握折扇,原本白皙的手掌上青筋暴露,那柄铁骨折扇已经有些弯曲,显然已经是激动到了极点,下意识的手上发力了。一旁的寿桂尼见状,轻轻的在儿子的手臂上轻拍了两下,今川义元这才反应了过来,放下折扇。 屏风外太原雪斋压下心中的激动,笑道:“这件事情干系重大,老僧做不得主,这样吧,勘兵卫殿下请先休息两日,待我禀告大殿,有了决断后再予以回复!” “多谢!”勘兵卫知道这也是应有之义,又俯身拜了一下,起身后退了几步到了门口方才转身离去。今川义元从屏风后面出来,笑道:“师傅,您刚刚说了两个条件,立刻就有一个将军送上门来了,看来今川家的时运到了!” “是呀,不过还是先看看书信吧!”太原雪斋将书信呈上,今川义元接过书信看了几行,露出了一丝疑惑来:“咦,这倒是有些奇怪了!” “奇怪?” “嗯!”今川义元点了点头:“您看,这信末尾的落款却是一个姓周的明国商人!” “姓周的明国商人?”太原雪斋从今川义元手中接过书信,将其从头到尾看了一遍,眉头也皱了起来:“若是按照这信上所说,三好家的部将松永久秀在大和国焚烧兴福寺时,公方殿下在僧兵护送下逃到吉野山中,途中遭遇追兵,正在危急时刻,这明国商人的护卫经过当地,将其救出,带到了堺,这也未免太过凑巧了吧?” “是呀,明国商人往来于堺很正常,但他去吉野山里干嘛?其中必有隐情。”寿桂尼也看过了书信:“不过有无隐情并不重要,也不要紧,像历代将军家继承里哪次又没有隐情的?要紧的只有两件事情:其一、这位公方殿下的身份到底是真是假?其二、在他身后的主事人是谁,是否能与我今川家合作!” “母亲说的是!”今川义元笑道:“确实要先把这两件事情弄清楚。”说到这里,他的目光转向太原雪斋:“既然如此,那也只有劳烦师傅去一趟堺了,探一探这个明国商人的底细!” “老僧遵命!” 堺,兰芳社商馆。 “用力,用力,不要放松,每一刀都要把最后一丝力量用尽了!”源平太皱着眉头,厉声呵斥着正在用木刀做着练习的觉庆,不应该说是新出炉的足利家当主足利义昭。 “看到没有,男人真命苦!”正懒洋洋的看着足利义昭练习剑术的周可成对一旁的由衣说。 “周先生这话可说的错了!”由衣笑了起来:“由衣小时候修习剑道的时候,只会比佐吉辛苦十倍!” “辛苦十倍?”周可成咋舌道,在他看来足利义昭现在的训练分量已经很吓人了,眼前这个巫女居然说自己还要辛苦十倍,若不是知晓她当时在船上杀海贼如切菜劈瓜,恐怕还以为对方是在吹牛。 “是呀,其实武家子弟都是这样的,会走路没多久就开始练习挥刀了,第一步就是正刀筋,一刀斩下,手腕、小臂、肩头等等保持和身体一线贯通,这样才能将全身的力道集中于一刀之中,练得熟练了,行走坐卧,随意一刀斩下,也能发劲如常,那时便是一个十二三岁的孩子,也能一刀斩断小腿粗细的老竹了!” “什么?”周可成不由得暗自咋舌,他穿越以后虽然没有在武艺上花太多时间,也有和随身的护卫讨教过,也知道无论东西中外,在刀剑这些短兵器武艺中,劈砍竹子都是一种常见的测试技艺的办法。须知竹子,尤其是老竹生的十分坚韧,而且表面光滑,若非眼力、手力、技巧都到了一定的境界,是绝对没法随手一刀便能将小腿粗细的老竹一刀砍断的。他自己曾经试过,以他的力气往往四五刀下去,刀口都缺了,还没把竹子砍断。 正说话间,足利义昭的这一组练习已经结束了,他向自己的剑术师范源平太道了声歉,便朝周可成这边跑过来,问道:“周先生,有一件事情我想请教您一下!” 第四百三十五章访客 “殿下请说!” “我什么时候可以去京都呢?我在兴福寺时听人说过,要成为将军,必须在京都得到朝廷的同意!” “这个——”周可成看了看一旁的由衣,笑道:“这个恐怕要问这位由衣姬了!” “问我?”由衣被周可成这句话弄得有点糊涂了:“这和我有什么关系?” “没错呀,只有今川治部大辅出兵上洛,您才能回到京师登上将军之位。而这位由衣女士所在的热田神宫所在的尾张国乃是今川大军上洛的必经之路呀!” 周可成这番话一下子把足利义昭的目光吸引到了由衣身上,还没等由衣说话,足利义昭便深深的躬身一拜:“中臣由衣命,若是您能够说服热田神宫帮助今川家,义昭登上将军之位后,定然会让热田神宫成为像伊势神宫那样的圣地!” 由衣哪里敢受足利义昭的礼,赶忙让开,向周可成抱怨道:“周先生,都怪你胡说八道,我不过是神宫里的一介普通巫女,哪里能有这个本事左右神宫的向背?” “普通巫女?”周可成笑道:“若是热田神宫里一个普通巫女都有由衣命您这样的本事,那我可就要对贵神宫刮目相看呢!” 面对着周可成似笑非笑的目光,由衣整理了一下自己的情绪:“周先生,相比起热田神宫的安危,家名的传续,个人的安危好恶其实都不重要,您明白我的意思吗?” “由衣,我并没有想要利用你来要挟神宫的意思!”周可成脸上的笑容消失了:“不过贵神宫虽然有神灵护佑,但毕竟还是生活在人间。过去织田上总介乃是尾张最强之人,热田神宫效忠于上总介是对的。但是现在今川治部大辅出兵上洛,辅佐新将军入京,热田神宫难道不应该顺应天命吗?” 听了周可成这番话,由衣沉默了下来。对于生活在已经持续了近两百年战国时代的日本人来说,弱者为了生存改换门庭追随强者乃是不言而喻的真理,所以像藤堂高虎这种一辈子换了八个主君的武士却没有被当时人觉得有什么不对,直到后世江户时期儒家思想占据了统治地位之后,才有了“裹切者”、“寝业师”的绰号。而在此时由衣的脑海里,是没有这些道德束缚的。她沉吟了一会,回答道:“周先生,你说的虽然也有道理,但毕竟还都只是虚言,热田神宫不可能把存亡这样的大事寄托在你这几句虚言之上吧?” “那是自然,我是个商人,一分钱一分货的道理自然是明白的。由衣命请放心,我自然会拿出足够分量的价钱来让贵宫改变立场的!” 仿佛是为了印证周可成的话,羽茂高玄从外间进来,脸色通红,脚步飞快,他来到周可成身旁附耳低语,听完了部下的禀告,周可成轻击手掌:“呵呵,看来上天站在我这边,由衣,太原雪斋禅师到了,您愿意和我一起去见他一面吗?” 这是个阴冷的早晨,太原雪斋看了看天空,和海面一样呈现出一种没有生命的灰黑色。他把僧袍裹得更紧一点,但寒风还是吹来,让他打了个寒颤。 “请随我往这边走!”勘兵卫谦恭的做了个“请”的手势:“前面就到了,周先生和将军都已经在那里等候了!” 太原雪斋已经注意到对方将那位周先生放在了将军前面,说者无心,听者有意,他不动声色的点了点头,跟在勘兵卫的身后,看来自己得多花点心思在这位周先生身上。 当太原雪斋走进屋子的时候,立刻意识到自己方才的判断没有错,坐在当中那个那个少年武士右侧的汉子是他曾经见过的男人中个子最高的一个。不待对方开口说话,太原雪斋便走到周可成面前,沉声问道:“如果贫僧没有猜错,您便是周先生吧?” “不错,正是在下!”周可成有些惊讶的看着眼前的僧人,按照礼仪他应该先对坐在当中的足利义昭行礼的。 “久闻其名,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呀!”太原雪斋爽朗的笑了起来。 “呵呵!”周可成有点尴尬的干笑了两声:“彼此彼此,坐在上首的便是公方殿下,禅师为何不先行拜见呢?” “呵呵!”太原雪斋笑了笑:“因为治部大辅派遣贫僧来堺的第一个任务就是确定身份真伪!”话音刚落,他的眼睛便死死盯着周可成的双目,一瞬不瞬。 “这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周可成微微一笑,转过身对一旁的足利义昭道:“大殿,这位便是今川治部大辅的老师太原雪斋,您若想得到今川殿下的援手,就必须首先通过雪斋师傅的考验!” “义昭明白!”足利义昭挪动了一下身体,正面面对太原雪斋道:“请禅师询问!” 见对方如此洒脱,太原雪斋反倒有一丝慌张,毕竟对方若是没有撒谎,面前坐着的便是这一代将军家当主、河内源氏栋梁、天下武家的首领。他深吸了口气,道了声得罪了,便开口询问起来,他最先问的几个关于足利家内部源流的问题,随后便转到了《瑜伽师地论》之上。众所周知兴福寺乃是日本法相宗的本山,而《瑜伽师地论》又是法相宗的根本经卷,一乘院之门迹觉誉素来以学养深厚而闻名,眼前这少年若当真是那个幼年便在兴福寺出家的将军幼弟,作为觉誉的衣钵传人,肯定对这《瑜伽师地论》懂得不少。 就这般太原雪斋问了十多个关于《瑜伽师地论》的问题,足利义昭都对答如流,见对方如此,太原雪斋脸上也禁不住露出一丝笑容,毕竟在他内心深处也希望眼前这个少年是真的将军家子嗣,这样对今川义元的上洛也有好处。 第四百三十六章身份 “殿下果然学养深厚,老僧钦佩!”太原雪斋向足利义昭躬身一拜,转过头对周可成道:“周先生,还有没有真凭实据?” “有的!”周可成向身后的侍卫点了点头:“都拿上来吧!” “是,大人!”侍卫应了一声,不一会儿便都拿了百余件物品上来,摆放了半间屋子,有带有足利家标识的家徽、佩刀、书卷、以及兴福寺珍藏的各式经卷。都是那次阿劳丁从逃亡僧兵中夺过来的,太原雪斋看了大约一半,心下就再无疑念,像这些真品有个一件两件也还罢了,像这样可以一下子拿出数十件来的,必是真的。他赶忙向足利义昭俯身下拜:“贫僧拜见公方殿下,方才失礼之处还请恕罪!” “无妨!”足利义昭笑道:“今后幕府的事情就要多多仰仗今川殿下了!” “哈依!”太原雪斋赶忙应道:“贫僧一定会把大殿的心意转告给治部大辅的!” 两人又寒暄了几句,足利义昭便起身退下了,周可成与太原雪斋赶忙起身相送,待到他离开了,两人方才重新坐下,笑脸相对,在两个人心里都明白,真正的谈判现在才开始。 “周先生!”太原雪斋喝了一口茶水,突然问道:“请问您希望得到什么?” “我?” “对,您是个商人,商人做事情总是希望得到回报的!”太原雪斋面带笑容,眼睛里却毫无笑意:“请您无需担心,今川殿下绝非吝啬之人!” 周可成沉吟了一下,最后答道:“其实在下并无他求,在先将军麾下在下曾经担任濑户内海总奉行一职——” “若是这个的话,那老僧可以担保没有问题!”太原雪斋笑道:“待老僧回到骏河之后,治部大辅便可写下誓书送来!” “那就多谢禅师美言了,除此之外,在下麾下有几名武士在救出公方殿下的过程中立下微功,他们希望可以安堵淡路一国!” “淡路一国嘛?”太原雪斋皱起了眉头:“这个要等贫僧回去之后与今川殿商议一番才能给您答复,不过应该问题不是太大,淡路国石高不过五六万石,以救出公方殿下的功绩来看,并不过分!” “好,到现在为止,在下只有这两个要求!” 听到周可成表示只有这两个要求,太原雪斋松了口气,脸上的表情也变得轻松了起来:“既然如此,那还请周先生准备一条船,将贫僧和公方殿下送到骏河去!” “送到骏河?”周可成突然笑道:“雪斋禅师,公方殿下的御所在进入京都之前,将会留在堺!” “留在堺?你这是什么意思?”太原雪斋脸上的笑容一下子全部消失了,他那双略带着一点褐色的眸子映射着从窗户里照进来的阳光。 “正如我话里说的那样,雪斋禅师!”周可成脸上笑容依旧,但声音却丝毫不让:“公方殿下将留在堺,直到今川殿的大军进入近畿,护送他进入京都为止!” 太原雪斋盯着周可成,目光阴冷,几分钟后他冷声道:“周先生,如果您以为将公方殿下控制在手中,就可以迫使今川殿就范,那就太可笑了!” “在下并无此意!”周可成笑道:“只不过相比起骏河,堺距离京都的距离更近一点,这一点您应该没有异议吧?” “距离的远近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兵力的多寡,否则你又何必派人联络今川殿呢?”太原雪斋冷笑道:“周先生,你是商人,应该清楚有多大本钱做多大买卖的道理,一国之守护,加上濑户内海总奉行,应该知足了!” “雪斋禅师,恐怕是您低估了在下的本钱!” “哦?除去救出公方殿下,贵方还有什么本钱?” “敢问一句,今川家上洛路上最大的障碍是否是尾张的织田上总介?” 太原雪斋皱了皱眉头:“织田上总介若是不肯降服,确实是本家上洛路上的一大障碍,不过这也算不上最大的障碍,美浓、伊势都不是那么容易经过的!” “那若是在下能够在今川军上洛经过尾张时,让长岛一向宗在尾张发动一向一揆,并让热田神宫、津岛众坐视中立呢?” 太原雪斋脸色微变,周可成口中提到的一向一揆自然不必提了,热田神宫与津岛众一个是尾张最大的宗教领主势力,一个是伊势湾的商业贸易中心,都是尾张国内重要的实力派,是织田信长家数代苦心经营才降服的势力,如果这三家在今川家上洛时改旗易帜,等于将织田信长断去一臂,无疑对今川家的上洛行为先声夺人。不过他也知道周可成绝不会白干,沉声问道:“你要什么条件” “热田神宫、津岛、长岛三方将来作为将军的御料地,不再受尾张守护的管辖!” 听到周可成的条件,太原雪斋松了口气,与淡路国不一样,尾张的石高超过五十万石,又位于东海道路上,今川义元绝不可能将这样一个大国的守护交出去,而周可成提出的条件实际上是要求将热田神宫、津岛、长岛三方势力完全独立(将军距离太远,直属将军也就是事实上独立了),而这不过是承认既成事实罢了。他点了点头:“这件事情须得先禀告治部大辅,不过应该问题不大!” “还有,今川殿的大军抵达尾张之后,无需继续沿着东海道进入美浓,或者走伊势进入近畿,而可以走海路来到堺,然后从堺前往京都上洛!” “这,这个还是不必了吧!”太原雪斋听到这里,脸色大变,赶忙连连摆手。周可成笑道:“您莫不是害怕海上风浪,这个您可以放心,我兰芳社的船队不畏风浪,从津岛到堺这段海路早已跑的熟了,决计不会出什么差池的!” 第四百三十七章谋划 “这个——”太原雪斋沉吟了一下,他来的时候是乘坐兰芳社的船来的,相对于日本船只的优越性他也是有亲身体会的,因此犹豫了起来。 “禅师,其实走海路也是有好处的!”周可成笑道:“请问假如今川殿下上洛的话,最大的敌人是谁?” “最大的敌人?”太原雪斋看了一眼周可成:“现在还无法确定,不过应该是三好义贤殿下!” “不错,三好家乃是杀死先将军的元凶,也是眼下控制近畿的大名,无论是从哪一方面来看,今川殿下若想上洛,三好家都是最大的对手!如果我是三好义贤的话,会在哪儿阻止今川殿下上洛呢?而假如在这个时候,贵方有一支偏师——” “周先生的意思我明白了!”太原雪斋没有让周可成继续说下去,在杀死足利义辉之后,三好义贤虽然扭转了败局,成为了近畿的霸主,但烧毁奈良诸多古寺院和杀死将军也让三好家的名声已经臭大街了,近畿的那些野心勃勃的国人众们也许没有几个怀有对将军的忠义之心,但借着讨伐朝敌的机会干掉三好家壮大自家的念头还是有的。所以他假如坐视今川义元率领大军进入近畿,以今川家与朝廷的良好关系,恐怕转眼之间自己就会沦为朝敌,然后陷入四面楚歌的窘境。所以如果三好义贤得知今川义元要上洛,那么最有利的策略就是尽可能将其堵在半路上,距离近畿越远越好。但假如在这个时候今川家能够拿出一支偏师走海路,从堺进入近畿,对于战局的影响也就不言而喻了。 能够教出今川义元、德川家康这样的学生,太原雪斋自然知道天下没有白吃的午餐的道理,今川义元挥师上洛,为的是挟将军以令大名,成为实际上的天下人。但眼前这个明国商人在这件事情上出的力实在是太大了,那要给予多少回报才能满足对方的胃口呢?这个价今川家出不出得起呢? “周先生,看来雪斋先前是低估您了!”太原雪斋抿近嘴巴,两片薄唇仿佛成了一条线:“说吧,你到底希望得到什么?” “加上和泉半国,如何?” 太原雪斋的内心深处松了口气,对方的胃口小的让他有点不敢相信,莫不是还有什么阴谋。他深吸了一口气:“周先生,若是事成的话,和泉一国问题也不是太大!” “呵呵!雪斋禅师果然慷慨大度!”周可成笑道:“不过我是个商人,领地对我没有什么用,先前要淡路也是为了供船队停泊之用,这和泉半国也是为了手下一些浪人讨个安身立命的地方。既然您说一国,那就一国吧!” “既然如此,那就说定了!”太原雪斋点了点头,俯身下拜来:“尾张,还有船队的事情就拜托周先生了!” 周可成还礼道:“请都交给在下吧!” 看着太原雪斋有点佝偻的背影从门口消失,周可成突然一笑,沉声道:“由衣小姐,方才那些您都听到了吧?” 一旁的纸门被拉开,由衣走了进来,眼神复杂。半响之后她叹了口气:“您明明什么都没有,却敢向太原雪斋许下那么多承诺,热田神社、津岛效忠织田大和守一族已经有数十年了,你却说能够调略使其倒向今川家,你有没有想过,假如你说的一切都没有实现,后果会如何?” “今川家也许会吃几个败仗,可是这与我何干?即便是日本,也只不过是我生意很小的一部分而已!”周可成笑道:“何况我有把握!” “把握?什么把握?”由衣在周可成面前跪坐下:“津岛我不敢说,热田神宫你无非是手里有一个我而已,这能代表什么?神宫根本不会因为一个巫女而做出任何改变的!” “由衣小姐,我从没有想过用你来要挟神宫的!”周可成神色变得严肃起来:“在我眼里,你比区区一个热田神宫要重要多了!” “胡说!”由衣只觉得自己脸颊微热,话语禁不住有点结巴:“像,像由衣这样的女子在神宫里要多少,有多少!” “我怎么不觉得?依我看像由衣小姐这样的佳人,莫说热田神宫,便是整个日本也是绝无仅有的!” “周先生又在说胡话了!”由衣扭过头去,好不让周可成看到自己脸色发红。周可成微微一笑:“由衣,其实事情没有你想的那么困难,说到底今川殿下有三国之地,石高近百万,而织田上总介不过半国,石高不过二十万左右,实力悬殊。而且方才你也听到我向太原雪斋提出的条件了,如果热田神宫愿意降服的话,不但本领安堵,而且还能成为将军的御料地,从今往后再也不受尾张守护的管辖,比现状要好得多!” “那,那您希望我做些什么?” “很简单,在需要的时候替我带一封信给热田神宫,仅此而已!” 台湾淡水。 米兰达脚步沉重,踏在甲板上,发出沉闷的声响。看到眼前熟悉的景象,他感觉到一阵亲切。上一次回到淡水已经是半年多前的事情了,在这段时间里他指挥着舰队扫平了整个福建沿海的每个荒岛和海湾,那些海贼、或者说海商们要么被迫离开,要么屈膝投降,现在从南澳岛到平潭岛的漫长海岸线已经十分安全,任何一条小船只要打着南十字星的旗帜,都可以正常的航行,而这一切全都是自己的功劳。 “如果是在故乡,我现在至少应该是带着侯爵头衔的总督大人了!”米兰达略带着一点不满的想着,但这点瑕疵很快就被他抛在脑后,周可成对自己十分慷慨,虽然还没有头衔,但丰厚的薪金、富庶的庄园、漂亮的土著情妇、强大的舰队、光明的前途。唯一美中不足的是他并不是一个基督徒,不过这又有什么了不起的呢?最强大的天主教国王(代指法国国王)也有不少贵族军官在为奥斯曼人效力,基督徒也好,异教徒也罢,黄金就是黄金。 第四百三十八章准备 “何贵,现在旗舰就交给你了!”米兰达对一旁的副手道:“我要先去陈总管那里!” “是,大人!”何贵恭敬的向米兰达行礼,,这也是周可成最早的那二十多个追随者之一,他熟练的向部下们发出命令。而米兰达便娴熟的通过绳梯上了小船,向岸上划去。 随着离岸边越来越近,米兰达发现与自己上一次离开时相比,这里发生了巨大的变化:河面上到处都是小船,上面的土著人正用撇脚的汉语向船上的水手大声叫卖,岸边那片树林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片瓦房,在上游可以看到又多了几处船坞,几条烟柱正随风向东北方向倾斜,即便以欧洲的标准,这也是一处非常繁荣的殖民地了。 岸边传来一阵号角声,将米兰达从思绪中惊醒,他抬起头岸边望去,只见二十个装束整齐的士兵正在码头旁站的笔直,南十字星的旗帜在他们头顶上飘扬,陈四五站在旗帜下,脸上堆满了笑容。米兰达立刻意识到这都是为自己准备的,赶忙拉了拉衣服的下摆,好让皱巴巴的上衣更笔挺一点。 “欢迎您,爵爷!”陈四五笑道:“欢迎回来,您干的太棒了,最近半年我们在中左所和浯屿的收入增长了三倍,所有的福建商人都知道出海贸易兰芳社是最好的选择!” “多谢您的欢迎!”米兰达笑着跳上栈桥:“对了,大人在吗?” “还在日本!”陈四五压低声音道:“前两天从日本回来的船带了信,要求尽快把舰队派去,越多越好!” “也就是说终于要到摊牌的时候了?”米兰达吹了一声口哨:“非常好,如果成功的话,那从明国到日本的商路就完全打通了!等船只完成修补,就立刻出发!” “要多长时间?” “至少二十天!”米兰达指着正在缓慢的向泊地航行的舰队道:“所有的船都已经航行了快半年了,虽然在中左所也有小修,但是那里的大船坞太少,水面下的修补必须回到这里才能修补!” “我明白了,我会让造船厂那边加班加点的!”陈四五说到这里,脸上露出一丝苦笑:“估计待会又要听杨彻一番抱怨了!” “人手还是不够吗?”米兰达好奇的问道:“我已经把捕捉到的海贼都运到淡水来了,至少有一万人!” “哪里够!”陈四五苦笑了一声:“你应该看过可成他画的那张规划图,水坝、新船坞、炼铁高炉、仓库、堆放场、灌溉水渠、甘蔗糖庄、瓦窑、桑园、矿山,一万人不过是杯水车薪!” “这倒也是,那当地的土著呢?” “还是算了吧!”陈四五摇了摇头:“如果是当兵,他们踊跃参加,种地打鱼当水手也还行,但去工厂和工地,那还是算了吧,绝大部分番子都没兴趣,除非当兵和水手,他们都不愿意受人管辖。” “那就没办法了!”米兰达笑了笑:“不过这不用担心,我在中左所看到了,有太多汉人为了一点可怜的薪水和一日两餐饭卖力气,只要你在那边招人,以这里的富庶,要多少人都能招来,你们不都是从海峡那边过来的吗?” “是呀!”陈四五叹了口气:“可惜大掌柜他禁止这么做,说若是如此会授柄于当地缙绅,闹到朝廷那边就坏事了,不如缓缓图之!” “这倒也是,若是破坏了与大明的贸易就划不来了!”米兰达笑道:“对了,眼下有多少人手?” “中左所和浯屿直接为社团工作的有大概一万五千人,算上其他的应该有三万人,淡水这里在工厂、船厂等大概有四万人,土著不算;另外佐渡、北方诸岛捕鲸挖矿的有四千人左右!” “有这么多?”米兰达咋舌道。 “嗯,没算还不知道,一算起来吓一跳!”陈四五叹了口气:“偏偏人手还总是不够用。” “那这么多人,薪酬够吗?” “嗯!”陈四五点了点头,他看了看左右,压低声音道:“这半年的收入增长的比人手增长的还快,最大一块就是和堺的贸易,布匹、鲸鱼肉、腌鱼、还有硝石、铁器、生丝、蔗糖、药物,这几样都是翻着倍的往上涨,你把福建那边的海商都扫平了,只剩下我们一家,两浙江南又在打仗,汪直那边能运到平岛的也不够,这几样的价格都涨了好几成,利润高的吓人,大掌柜说了,今年年底的分红肯定比去年要多!” “那就好,那就好!”米兰达听说分红比去年还多,笑得合不拢嘴:“我去船坞那边盯着,停人不停工,半个月内一定出海去堺!” 津岛。 她来到前甲板,鹿头岛在身后渐渐缩成一个点,而褐石岛则从前方的海平面升起,一股浓烟从岛上的山顶升起,海平面上平静无人。看来那个周可成没有撒谎,伊势湾的海贼的确已经被他荡平了,难怪津岛众对他这么恭敬。 “日出丸”号绕过志摩群岛,顺着海风向伊势湾行驶而去,途中她一直想着在堺的所见所闻,停泊在码头旁的狭长船首桅,两舷一排排黑洞洞的炮口,以及那个脸上总是带着笑容的男人。 他正在堺等待着回音,拥有着所有的力量。舰队、金钱、盟友还有大义名分都站在他一边,而自己却一无所有。迄今为止,周可成提出的每一个建议都是对盟友有利的,但谁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他会突然调转枪头,就好像他对足利义辉做的一样。我应该怎么办?由衣下意识的抚摸了一下怀中的匕首。 第四百三十九章返乡 随着船舶行驶,褐石岛越变越大,由衣已经可以看清其褐色岩崖的轮廓了,这就是这个岛屿得名的原因。日出丸的船首劈开波浪,溅起的海水宛若张开的翅膀。她将自己的上半身压在栏杆上,船帆的飘荡和长桨的吱嘎声传进耳中。这让她禁不住想起了遇到海贼的那次——也是这样的平静,志摩海贼就是这样突然从海边的海湾冲出来袭击日出丸的。 一切都恍若隔世,一切都发生在遇上那个男人之前。那时自己正乘坐着日出丸,前往津岛,返回热田神社;这次自己同样乘坐着日出丸,前往津岛,返回热田神社,唯一不同的是船上的香客们已经化为枯骨,海贼也不复存在,自己也不再仅仅是那个无忧无虑的巫女,知道的更多,烦恼也更多。 岸边的山越来越高,船帆在飘荡,长桨在划动,过了一阵,津岛的港口就出现眼前。船长下令降帆,仅凭长桨划动,当船舷靠岸,船长走到由衣身旁:“由衣命大人,这些是周大人命在下交给您的!” 由衣转过身,一名水手抬了一只藤箱放到自己面前。她犹豫了一下,打开藤箱,只见里面放着一柄马刀,一张漆弓,一袋箭矢和一只鹿皮口袋,她伸手拿起那鹿皮口袋掂量了下,里面发出金属薄片碰撞的声音,应该装的是钱币。 “由衣命大人,弓箭是莫娜大人所赠;刀和钱是周大人送的,周大人还让小人带话,您在堺这些日子,招待不周之处,还请包涵!” 由衣张了张嘴,出口的却是:“请带我向周大人和莫娜道谢!” 由衣将刀挂在腰间,一名挑夫帮她拿着行李上了岸。相比起上一次来这里,街道上热闹了不少,她顺着人流向街道的尽头走去,她记得在那里有一间神宫的分社。 当由衣来到分社的门口时,看到神宫的负责人平滋子正带着两个小厮在门口清点货物。一个小厮拿着纸笔,一个拿着一块石灰,每当平滋子清点过一样货物,他就用石灰在那种货物的箱子上画上一个叉。 当由衣走近时,平滋子正数的聚精会神,她拿起一匹棉布,仔细看了看后说:“嗯,是松江布,最好的斜纹布,我的眼睛不会骗人,一共三十五匹,都记好了!”她一边说话,一边回过头,声音骤然停住了:“天呀,天呀!难道我的眼睛昏花了吗?站在我眼前的是由衣?不,这不可能,她不是已经被该死的志摩海贼杀害在日出丸上了吗?每个人都是这么说的,难道是她的鬼魂来见我了?” “我不是鬼魂,平滋子阿姨!”泪水禁不住从由衣的双眼里流了出来:“有人救了我,还有日出丸号!” “太好了,定然是武尊护佑!”平滋子从人和货物中间挤了过来,将由衣搂在怀里,脸颊贴住额头:“温热,是热乎乎的,心脏也还在跳动,我的小由衣又活过来了,这是真的!武尊保佑,武尊保佑呀!” 由衣想起了同行的武士和香客们,他们现在已经化为枯骨了吧。她捂住自己的嘴,轻声抽泣:“当时的情况十分危急,箭已经射完了,我只有一柄刀,幸好遇上了兰芳社的巡逻船,他们打败了海贼,要不然我已经死在那儿了!” “干得好,干的漂亮!”平滋子笑道:“我听说过那些巡逻船,船身修长,打着三角形的船帆,船首剖开海面,就好像钢刀,海贼遇上他们就只有死路一条,而正经人就可以放心了。日吉丸,日吉丸!”她喊了两声小厮的名字:“你让人把这些货物先搬到后面的仓库去,等会我再来清点。你再去市场买些最好的鲷鱼回来,我要煮鱼粥,好好款待一下由衣!” 汤勺在粥碗里摇动,热气升起,扑在脸上,让人觉得有点发痒,由衣舀了一勺粥,放进口中,一股暖意在胸膛扩散,令人欣慰。 “好吃吗?”平滋子盯着由衣的眼睛:“你可得包涵点,日吉丸那个笨蛋,居然说市场里没有鲷鱼,只买了鳗鱼回来。哎,鳗鱼怎么能和鲷鱼比呢?” “别这么说?平滋子阿姨,鳗鱼粥也很好吃了!”由衣笑道:“比鲷鱼粥还要好吃!” “是吗?那就多吃一点!”平滋子欣慰的笑了起来:“我煮了很多,哎,在堺吃了不少苦头吧,肯定没有什么吃的,你看,都瘦了!”她一边说话,一边伸手去抚摸由衣光洁的脸颊。 “哪有!”由衣笑了起来:“我在堺吃的住的都很好,真的,不骗你,平滋子阿姨,我离开的时候数了的,腰围比到堺的时候足足粗了一寸多呢!” “真的?”平滋子惊讶的瞪大了眼睛,她仔细的观察了由衣鼓起的脸颊,最后不得不承认对方没有撒谎:“你在堺都吃了些什么?” “很多呀,每天都不一样,而且许多我以前都没有见过!”由衣一边吃粥一边笑道:“比如肚子里塞了芋泥的烤鸭子,牛尾萝卜汤、扇贝蒸粉丝、鲸鱼肉排……” 平滋子目瞪口呆的听着由衣一口气报了个菜名,都是自己听都没有听说过的,最后抓住由衣喘气的功夫问道:“由衣,兰芳社对所有获救者都这么好?” “怎么会,其实平日里我都是和他们的大掌柜一起吃饭的!” “什么?”平滋子大吃了一惊:“大掌柜?” 由衣话一出口,便知道说错了话,赶忙解释道:“也不是只和大掌柜,还有一个小和尚!” “还有一个小和尚?”平滋子冷哼了一声:“说,到底是怎么回事?” 第四百四十章市场 “没有什么呀!”由衣有些心虚的答道:“那个大掌柜听说我是热田神宫的巫女,便待我很好,还有那位小和尚——” “别转移话题,我可不关心什么大和尚小和尚的!”平滋子突然笑了起来:“说吧,那位大掌柜的是不是喜欢上你了?” “阿姨你胡说什么呀!”由衣赶忙辩解,却被对方打断:“我没有胡说呀,那个兰芳社救下的人多了去了,难道个个都这样每天好酒好菜的款待?再说了那个大掌柜是何等的人物,为何和你一起吃饭,还不是我们家的由衣生的如天女一般?”说到这里,平滋子突然凑近了由衣,压低声音问道:“对了,那大掌柜多大年纪,长得什么样子?” “也就不到三十吧,身材十分高大!”由衣下意识的答道这里,才反应过来,又羞又窘的摇头道:“阿姨你胡说什么呀,他生的如何又与我何干?” “自然是相干啦!”平滋子笑道:“未过三十便有这般基业本事,与我家由衣相配也算得上是有资格了!” “阿姨你若是再怎么胡说八道,我就着恼了!” “好,好,我不说了便是!”平滋子笑道:“还要再来碗粥吗?” 由衣看了看粥碗,点了点头。 滚热的鱼粥散发着迷人的香气,鳗鱼原本的腥气被姜丝化解,反而产生了一种特有的鲜甜,由衣品味着鱼粥的味道,而平滋子则坐在一旁,面带微笑,看着对方在吃粥。由衣放下碗,有点不好意思的笑道:“我吃饱了,平滋子阿姨!” “嗯,我让人拿杯姜茶来,去去海上的湿气!”平滋子笑着便要起身,却被由衣拉住了:“阿姨,我有件要紧事想要和您一个人说!” “一个人?”平滋子的神色也变得凝重起来,她点了点头,走到窗边推开窗户探出头看了看四下无人,方才重新关上窗户,在由衣身旁坐下:“有什么事情说吧!” “嗯!”由衣点了点头,便将周可成托付自己的事情讲述了一遍,最后问道:“平滋子阿姨,您是母亲的好姐妹,她去世后也是您最照顾我,在禀告父亲之前我想先听听您的意见!” “哎!”平滋子长长的叹了口气,神色凝重,半响之后方才低声答道:“由衣,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真的,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不过,你那位大掌柜可真是个了不得的大人物呀!” 堺。 茶屋会馆。 房间里装饰华丽,屏风上的阿育山图乃是雪舟(日本室町幕府时期著名绘画家)所绘,一旁的茶具更是无一不是珍品,粗粗一算,加起来已经不下数万贯。 “周先生,您终于来了,请上坐,请上坐!”中岛明延笑容满脸起身相迎,眼角上都起了厚厚的褶子,也难怪他如此,自从上次发行公债之后,他就彻底的倒向了周可成一边,成为堺的和议众中仅次于今井宗久的“亲兰派”,作为投桃报李,他也得到了明国棉布的进口权,当时日本虽然也有种植棉花,纺纱织布,但在轧棉、纺纱、织布、染色等方面的技术上还远远落后于大明,更不要说有“衣被半天下”之称的松江布了。东南倭乱切断了原有从宁波通往日本的商路,却让中左所——淡水——堺这条商路日进斗金。仅仅在天文22年(1553年)已经过去的四个月里,从堺输入的明国棉布就有七千四百余匹,足足超过往年同时段的三倍。从中赚的盆满钵满的中岛明延自然也笑的合不拢嘴了。 “诸位,有些琐事来的晚了,见谅见谅!”周可成向在座的众人做了个团揖,众人赶忙纷纷起身还礼。屋内顿时乱作一团,几分钟后方才重新平静下来。众人品过了两圈茶汤,中岛明延突然笑道:“诸位,在下今日做个东道不是为了别的,乃是受周先生所托,有一件要紧事要与诸位商议,便借了在下这间屋子。周先生事务繁忙,所以像这等跑腿请人的杂事就由我中岛明延做了,若是有不周到的地方,还请诸位多多见谅!” 在座的都是堺的豪商,这段时间以来或多或少的都得了周可成的好处,听到中岛明延这番话,纷纷笑着应和。待到屋内重新平静下来,周可成站起身来,笑道:“我这些日子四处奔走,也没有时间与诸位亲近,这半年兰芳社在堺的生意长进不小,免不了诸位的帮助,这里,周某先谢过了!”说罢他便拱手向众人做了一个团揖。众人赶忙起身还礼,纷纷道当不起。 待到道谢声结束,周可成笑着继续说道:“周某这些年生意做下来,明白了一个道理:那就是越是大的生意,就越是要众人一起来做,一个人是做不了什么大生意的,所以明国有一句俗话叫做和气生财。当初我来堺的时候,若非与大伙儿和和气气的,哪有今天这番局面?今天我请诸位来,是想把局面做的更大一些,做一桩更大的生意!”说到这里,他稍微停顿了一下:“把生意做到全日本!” 屋内顿时哗然,人们交头接耳,交换着自己的意见。而周可成却保持着沉默,笑吟吟的等待着屋内重新安静下来。 “周先生,可否把你说的更大的生意说的更明白一点!”津田宗达站起身来,高声问道。 “那是自然,请津田先生稍等!”周可成向门外做了个手势,两个随从扛着一块木板进来,在周可成身后的一个架子上摆好。周可成揭开木板上的帘幕,下面是一张日本地图。 第四百四十一章同盟 “请看,这里就是堺。”周可成的手指在上面比划着:“这里是津岛、这里是博多、这里是大津、这里是秋田港——”他用手指在地图上一连点了十多个港口,最后转过身来:“诸位应该已经看到了,贵国经济最为富庶的地区基本都在海边,也就是说,通过海路连接贵国的诸多地区远比陆路要便宜,而且方便。因此周某有一个设想,假如能够把所有这些沿海的港口都连接起来,建立一个联盟,共同划定税费,会有怎样一个后果呢?” “这,这不太可能吧?”津田宗达问道:“这些港口分别属于数十家大名,任凭是谁都无法做到这一点!” “我不是问是否可能,而是问会有什么后果,对于这些港口的商人们来说是有利还是有害?” “如果能够成功的话,自然是有利的!”津田宗达有些不情愿的答道:“毕竟海运没有关卡,运费也便宜许多,利润的空间也要高出不少,不过这是不可能的!” “不可能的吗?”周可成笑道:“那津岛呢?眼下津岛和堺的贸易实际上难道不是已经这样了吗?” “这个——”津田宗达顿时哑然,正如周可成所说的,由于清缴了志摩海贼的缘故,津岛与堺的联系大为紧密了,双方的商人首领在共同商议之后,也各自削减了对对方的税费。 “但,但这只是暂时的情况吧!”津田宗达答道:“因为志摩海贼的肆虐,所以津岛众才做出了让步,等到志摩海贼被消灭,或者发生了别的事情,又会回到老样子的!” “嗯,所以我希望可以把这种状况长期维持下去!比如说,签订一个为期五年或者十年的双方条约,并建立一个专门的法庭,处理双方商人的争端!” “呵呵呵!”津田宗达笑了起来:“周先生您是明国人,对津岛的情况不了解。那里和我们堺不一样,津岛是隶属于尾张织田大和守的领地,像这样的事情不是津岛众可以自己做主的!” “是吗?那假如情况发生变化了呢?” “情况发生变化?什么变化?”津田宗达有些莫名其妙的问道。 “比如天上掉一块陨石下来,砸在清州城里,或者发生一次地震,把织田大和守一家都灭门了,津岛岂不是就有权力签订条约了?” “这,这怎么可能呢?”津田宗达看着周可成的脸,声音有几分颤抖:“您不是当真的吧?谁又知道陨石和地震在哪里发生?您这是开玩笑吧?” “哈哈哈哈!”周可成突然大笑起来:“我当然是开玩笑啦,津田先生你不会真的当真了吧?哈哈哈哈哈!” “开玩笑就好,呵呵!”津田宗达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刚刚长出了一口气,却听到周可成道:“不过长夜漫漫,世间险恶,很多事情谁也说不定呀!” 津田宗达一屁股坐回自己的位子,他只觉得空气中弥漫着危险的气息,让人不寒而栗。他不知道周可成方才那番话是真是假,真话固然恐怖,但假话也未必安全。混乱的脑海让他根本没有听清楚周可成接下来在说些什么,直到旁边的人用手捅他的胳膊,津田宗达才反应过来:“怎么了?” “仔细听,这可是关系到咱们的事情!” 津田宗达抬起头,看到周可成站在那块木板旁,上面已经换了一张图,正大声解说:“作为公债委员会的成员和和议众的一员,我建议发行一笔特别公债,款项用于修建一条新的防波堤,从这里到这里,这条防波堤修建成功之后,堺港的泊地将扩大至现在的两倍以上,足以供一百条以上满载吃水超过40尺的三层甲板大船停泊,这样一来,堺不但足以整个濑户内海的小型船只,还足以停泊从大明、东番、安南、马刺甲、印度、甚至弗朗基来的远洋大船,堺将成为整个东亚地区最重要的贸易和航运中心,这对于在座的每一位都是有利的!” “我反对!”津田宗达下意识的跳了起来,随即他才发现自己已经成为了众目睽睽之中,禁不住有一丝窘迫。 “我可以问一问您反对的原因吗?” “周先生,你这个计划完全是为了您自己量身定做的!”津田宗达答道:“堺的现有港区已经足够停泊所有的船只了,只有您有吃水在40尺以上的大船!” “津田先生,您说的没错,确实在堺眼下只有兰芳社拥有吃水在40尺左右的三层甲板大船!”周可成面带笑容,仿佛全然在意对方的态度:“但现在没有不等于将来没有,要知道贵国的这些平底船只在近海还行,去外海远洋就不成了,吃水深的船只才能抗击更大的风浪,装载更多的货物和人,难道诸位不想用自己的船只前往安南、马刺甲、印度吗?在船还没建造好之前,先准备好泊位,难道不是一种明智的行为吗?” “可,可是——”津田宗达禁不住哑然,他有一个无法出口的理由,那就是堺在深水港口方面的设施越是完善,那么兰芳社的舰队就越方便将这里作为桥头堡投放力量干涉自己的祖国。毕竟眼下堺的港区可供深水大船停靠的泊位有限,像鲲鹏号、长须鲸号这样的三层甲板盖伦帆船为了确保最下面一层火炮甲板可以正常射击,必须保证在满载的时候最下一层甲板也必须距离吃水线超过1216米,而为了确保船只的稳定性何足够的浮力,通常来说水下的底舱深度为最底层火炮甲板宽度的一半左右,因此像这种三层甲板盖伦船的吃水深度通常为要超过三十尺以上。周可成眼下在堺只有一条长须鲸号还好,假如将来有二十、三十、甚至上百条这样的巨舰来到堺,就必须将其停泊到没有保护的外海,这无疑是非常不安全的。 第四百四十二章信长 “当然,如果津田先生觉得我不应该用公债获得的收入来建设为兰芳社舰队准备的深水泊位,那也没有什么。我可以用兰芳社的款项来建设这条防波堤,不过这样的话那这条防波堤的泊位以后就只能由兰芳社的船只停靠,其他人的船只停靠就必须征得同意,并且另外支付费用,您觉得如何呢?” 中岛明延见津田宗达被周可成问的哑口无言,只得起身开口来帮好友下台:“周先生,修建防波堤是为了整个堺好,怎么能让兰芳社一家出钱呢?津田君应该是不知道所需款项多少,所以才提出疑义的!” “如果是这样的话,我已经有了一个计划!”周可成笑道:“像如此巨大的工程,一年肯定是完不成的,所以我将整个工程分为三期,每一期在两年内完成,每一期一万贯即可;每一期完成后,就可以从停泊费中来归还公债的利息和本金。而且眼下近畿正在打仗,有许多难民逃到堺来,正好可以雇佣他们进行这项工程,一可以让他们得到工作养活自己,二来也可以为将来堺的发展做好准备。” 听到周可成这番设想,众人都连连点头。随着贸易的飞速发展,堺现有港区的泊位不足的问题也渐渐暴露出来了,商人们在能够带来更多利润的项目上投资是毫不吝啬的,很快,和议众就通过了在未来的六年里发行三期一共三万贯公债的议案,唯有一人投票反对,众人的目光一下子聚集在了津田宗达身上。 周可成不置可否的看了看那个孤独的反对者,不屑的笑了笑。兴许他已经看出了自己的谋划,不过那又如何呢?在这样一个因为战争而被分隔为若干个割据政权,还没有建立一个统一国内市场的中古国家,对于商人们来说最为有利可图的生意便是从事海外贸易了。自己的方案无论会有什么样的后果,但确实可以给他们带来丰厚的利润,又有几个商人能够抗拒这样的诱惑呢?只要吃了甜美的果实,难道他们还能不跟上自己的战车吗? 清州城。 “犬千代,快一点,别慢吞吞的!”一名身着红袍的武士沿着石阶冲上城墙,身后一名小姓打扮的少年武士肩上扛着长枪,气喘吁吁地紧随其后。待到那武士跑到城墙上,迎面吹来一阵劲风,吹得他的衣服噼啪作响,可那武士不但不避开初春的寒风,反而敞开胸口,大声喊道:“畅快,好畅快!” 这时后面那个扛着长枪的少年武士才跟了上来,胸口剧烈起伏,就好像风箱一般,他看到那红袍武士这般举动,连忙劝说道:“主公,您这样子太不成样子了,而且也容易生风寒!” “呵呵!”那红衣武士却不理会,径直将上衣脱下,着上半身对着寒风:“犬千代,你怕了吗?快过来,我们就在这里相扑,身为武士就要经历磨砺,战场上就算是箭如雨下也得坦然面对,寒风也好,旁人的闲言碎语也罢又算得了什么?” 那少年武士被对方言语一激,便将长枪放到一旁,脱下上衣放到一旁,上前一步道:“既然如此,那就失礼了!”两人便在城墙上相扑起来,年轻结实的肌肉相互碰撞,发出沉闷的声响,夹杂着急促的呼吸声,在城墙上回荡。红衣武士的年纪要大一点,身材也要更高大一些,可是那叫犬千代的少年武士却丝毫不让,两边扭打成一团,相持半响之后那红衣武士才依仗自己身高力大将对手掀翻倒地,压在身下喝道:“犬千代,你服不服?” “不服,不服!”少年武士被压在地上动弹不得,口中却是丝毫不肯示弱:“就是不服!” 那红衣武士没奈何,只得将其放开,问道:“犬千代,你明明输给我了,要是战场上早就被割掉脑袋了,为何不服?” 少年武士站起身来,拍了拍身上的尘土,答道:“我是输了不假,可即便是主公,也休想让我服气!” 红衣武士听到少年武士的回答,不由得一愣,旋即大笑起来:“好,好,真有你的,不愧是我织田信长的侧近,犬千代你要记住方才说的话,哪怕是输了,也决不服气,我织田家的武士就是要有这种气概!”说到这里,他拍了拍自己的肚皮,喊道:“肚子饿了,犬千代,拿两个饭团过来!” “是,殿下!”少年武士应了一声,飞快的跑到一旁,从背囊里拿出几个饭团来,织田信长拿起一个饭团便大口吃了起来,他吃了两口看了看手下,问道:“犬千代,你不饿吗?” “饿,不过殿下正在——” “饿就吃吧,殿下也好,足轻也罢,肚子饿了都是要吃东西的!”织田信长笑道:“在这里反正也没有什么旁人,犬千代你随意些也无妨!” 那少年武士犹豫了一下,沉声道:“那就请殿下恕在下的失礼之罪了!” 熟悉日本战国史的读者看到这里应该就知道这与织田信长在城墙上相扑的少年武士便是后来获得加贺百万石的“枪之右左”前田利家,幼名犬千代,他在十四岁以小姓的身份侍奉织田信长。主仆二人在城头上一边啃着饭团,一边看着清州城外的景色。突然织田信长站起身来,指着西北方向向前田利家问道:“犬千代,你看那边是什么?” 前田利家站起身来,顺着织田信长手指的方向望去,除了一片片田地之外便是隆起的丘陵,他犹豫了一下答道:“是田地?” “不是,田地我有什么好问的?”织田信长有些不耐烦的问道:“我说的是这些田地和丘陵后面的?” “田地和丘陵后面?” 第四百四十三章雄心 “没错!”织田信长满怀着希望问道。 “那就是织田伊势守的岩仓城了!”前田利家想了一会答道。 “嗯!”织田信长满意的点了点头:“不愧是犬千代,虽然没有答对,但总算答对了方向,那么在岩仓城后面呢?” “那就是木曾川,过了木曾川就是美浓国了!” “没错,过了木曾川就是美浓国,如果经过美浓国,走不破关就到了近江,再穿过琵琶湖就是京都了!”说到这里,织田信长转过头来:“犬千代,公方殿下就在那个方向呀!” “可,可是信长殿下,不是将军一个多月前刚刚被三好义贤杀了吗?” “诶!还会有新将军嘛!”织田信长有些不耐烦的摆了摆手:“足利一门又没有灭绝!” “殿下说的是!”前田利家应了一声:“不过话说回来,三好家居然敢杀死将军,实在是大胆之极呀!” “嗯!”织田信长跳下女墙,又拿起一个饭团啃了一口,叹道:“想起来还真是可惜呀!” “可惜?有什么可惜的?” “你忘了吗?父亲再世的时候曾经让我与美浓国的斋藤道三的女儿联姻?如果这次的事情再晚上十年,不只要五六年。我就可以平定尾张、美浓两国,乘机领兵上洛,讨伐谋逆的朝敌三好家,将我织田家的战旗插到京都!” 听到织田信长这番野心勃勃的宣言,前田利家也禁不住热血澎湃,他单膝跪下高声道:“殿下,若是有上洛的机会,请允许让在下成为您的前锋,冲杀在最前面!” “犬千代说得好!”织田信长拍了拍对方的肩膀:“不过嘛万事开头难,眼下最要紧的就是先拿下岩仓城,将整个尾张掌握在手里!” “嗯,是殿下!”前田利家应了一声:“不过织田伊势守不是正在和长岛交战吗?若是现在进攻他们,会不会让一向宗蔓延开来?” “嗯,犬千代,你很有长进嘛!”织田信长笑了起来:“居然考虑到了一向宗的问题!” “嗯,在荒子城的时候父亲大人曾经说过,若是让一向宗传入,那农民就不像农民,武士也没法像武士了!” “嗯,犬千代,你父亲说的也有道理!”织田信长点了点头:“不过若想在乱世之中生存,就必须灵活变通,你明白吗?” “是,殿下!”犬千代有些懵懂的点了点头。 岩仓城。 “你是奉今川治部大辅之命前来?”织田信安脸上露出怀疑的眼神,看着这个身材矮小,做农民打扮的男子。 “在下山本成行,乃是牧野氏的家臣,今日奉今川殿下之命,送一份信与伊势守!”说到这里,他便从怀中出去一份书信,双手奉上。 “来人,给山本先生取一杯茶水来!”织田信安从侍从手中接过书信,神色变得凝重了起来。相比起只有区区半个尾张不到的他,控制则骏河、远江、三河三国七十余万石领地的今川义元无疑是一个庞然大物。即便不考虑今川家足利家一门的身份,只考虑实力,像这样一个大人物派出的使者都不是可以怠慢的。 “多谢伊势守大人!”山本成行喝了一口茶水,静静的等待着织田信安的回应。果然织田信安看罢了书信,眉头微微一挑,冷声道:“治部大辅在信上说织田上总介已经和长岛方联合起来对付在下,恐怕是想挑动我们尾张内斗,从中取利吧?” “殿下,今川家确实与织田上总介在尾张与三河的边界屡次发生冲突,自然不希望他能够消灭您,夺取整个尾张。”山本成行答道:“不过这并不一定意味着今川殿下在信里说的就是谎话!” 织田信安陷入了沉默之中,几分钟后他又问道:“只凭这一封信,恐怕无法让在下做出决断来,长岛乃是一向宗的领地,若是与其联合后患无穷,织田信长应该很清楚!” “后患是将来的事情,伊势守大人!您难道忘了吗?当初您为了切断长岛方从海上获得火器的道路,让志摩海贼袭击木曾川口的船只,但是很快津岛众就请来堺的船只扫平了海贼,这样一来长岛一方就可以从海上源源不断的获得粮食和武器了,战事也拖延了下来。您应该知道津岛是隶属于哪一方的吧?” “这件事情应该不能算作织田信长与长岛方联合的证据吧,毕竟志摩海贼在抢劫的时候也伤害了津岛一方的利益,他们这么做也没有什么奇怪的!毕竟他除此之外并没有做出其他的事情来。” “织田上总介和长岛方联合的目的是想并吞您,所以他一开始只是想借用长岛来消耗您的力量,直到最近才开始准备向您进攻,这件事情大人只需派遣手下仔细察访,便可知道真假了。” 织田信安又一次陷入了沉默之中,在这个残酷的战国乱世,什么都可能发生,什么都不足以倚靠,最后他点了点头:“我明白了,请您回去后向今川殿下致谢!” “是,大人!” 长岛。 “又见到您真高兴,羽茂殿下!”下间赖照微笑着向羽茂高玄躬身行礼,不过他身后的气氛却和他的口气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数百名僧兵荷枪实弹,如临大敌。其实也难怪他如此,在不远处的河面上有六条打着南十字星的船——两条双桅纵帆船、三条单桅纵帆船、还有一条大肚子货船,以兰芳社的标准衡量,这可是一支颇为强大的分舰队了。 “别这么紧张,下间殿下!”羽茂高玄轻松的笑了笑:“我们并无恶意,河面上的是护卫舰队,我们家的大殿就在船上!” 第四百四十四章耀武 “大殿?”下间赖照吓了一跳,问道:“您是说——” “兰芳社的周大掌柜!”羽茂高玄答道:“堺的和议众之一,在大明、东番、安南都有知行领地,还有上百条巨舰的大人物,就在那条船上,与他同来的还有今川家的太原雪斋禅师,他们有极为重要的事情要与证惠法主商议!” “是,是,我立刻禀告法主,请您在这里稍候!”太原雪斋就不用提了,下间赖照也曾从其他渠道听说过这位周大掌柜的轶事,知道绝不是一个轻慢的人物,否则不说别的,只需对方用船队封锁海路,就能让正在与织田伊势守进行苦战的长岛方陷入绝境,像这样两位大人物前来,必然是有大事。 长岛方并没有让周可成在船上等多久,只过了大约半个小时,他就看到岸上发来了信号。他乘坐的那条双桅纵帆船开始向码头驶去。他有些无聊的看了看岸上的景致,对一旁的僧人道:“雪斋禅师,长岛方面的事情就劳烦你了!” “哦?”太原雪斋笑了起来,他指了指紧随其后的战舰:“有这些的帮助,您应该不难说服长岛方吧?” “鲸鱼虽然在海中是无敌的巨兽,但却上不了岸!”周可成笑道:“安堵领地的承诺,可以代表今川殿下的您说的话比我更能让人相信!” “贫僧只是有些惊讶为何您要对长岛如此优待,坚持要安堵其领地!”太原雪斋笑道:“即便没有长岛方,以今川家三国之力,若是要上洛的话,只有半个尾张的织田上总介根本不堪一击!” “我完全是为了今川殿下的利益着想的!”周可成笑道:“长岛方有多少领地?一共不会超过十万石头,在尾张的不会超过五万石。假如安堵其领地,就能确保今川殿下上洛的计划不受影响。否则的话,您打算花费多少兵力和时间在长岛?别忘了我们共同的敌人是三好家!” “您说的也有道理,只是一向宗始终是麻烦的根源呀?” “但不是最大的麻烦根源,不是吗?”周可成反驳道:“请恕在下直言,今川殿下想要上洛,手头的麻烦事还多着呢,怎么操心也操不到一向宗头上呀?” “呵呵呵呵!”太原雪斋突然笑了起来:“周先生,虽然贫僧也知道您说的这些话别有用心,但不知道为何却不想拆穿您!” “是吗?我也有同感呀!”船头上两人对视半响,突然一起仰天大笑起来。 海风掠过码头,周可成与太原雪斋并肩走下扶梯。码头上站满了人,从他们的服装打扮看应该是长岛愿证寺的高层,看上去他们每个人脸色都很不好看。这倒不能怪他们,换了谁看到正在缓慢靠岸的五条纵帆船侧舷那一个个黑洞洞的炮口都不会脸色好看,更不要说甲板上那密密麻麻准备上岸的士兵——一共四百精兵。面带笑容,紧握大棒是自己整天在部下耳边唠叨的座右铭,不过看今天的样子,自己大棒的分量好像是多了点,恐怕只有尽量多笑一点,看看能不能抵消一部分了。 “在下周可成,拜见证惠法主!”周可成向当中那个僧人长揖为礼:“久闻其名,今日得见幸甚幸甚!”一旁的太原雪斋也合十行礼道:“贫僧临济寺太原雪斋,拜见证惠法主!” “不敢,不敢!”证惠已经年过五十,以当时的标准来看早已进入了老年,不过与精神矍铄,还能四处为今川家的上洛大业奔走的太原雪斋比起来,无论是还是精神方面都显得苍老了许多,他有张慈蔼的脸,两鬓早已斑白的胡须将下巴遮挡的严实,一直垂到胸口,双手轻轻按在自己的小腹:“今日得见二位大驾光临,敝寺也是蓬荜生辉!” “法主!”相比起周可成,太原雪斋经历类似活动的经验要丰富的多,他上前一步,压低声音道:“法主,贫僧这次与周先生同来,是奉治部大辅殿下之命,不知可否与您私下商谈?” “治部大辅?”证惠惊讶的看了看太原雪斋,又看了看周可成,点了点头:“也好,那就请二位随贫僧来!” 一行人离开码头,穿过街道来到愿证寺,一路上随处可见战争留下的痕迹,虽然织田伊势守的军队并没有能够踏上长岛的土地,但道路两旁随处可见正在训练的僧兵,打制修补武器的作坊里也多见半大的孩子和妇女,显然绝大部分青壮年都已经被征发到前线去了。 “下间殿下!”周可成向一旁的下间赖照问道:“看样子,与织田信安的战事一直还没有眉目呀?” “是呀!”下间赖照的眉头皱了起来:“织田信安也改变了战术,不断侵扰周边的村落,各村不得不在要道路口设置岩寨把守,战事持久化了,眼下就看哪一方可以得到外界的支援了!” 周可成无声的点了点头,长岛方得到自己出售的火器之后战事出现了僵持化、长期化的局面,而眼下正是春天,这样的侵扰战无论对于长岛还是织田信安都会影响到夏粮的收成,因此胜负就取决于哪一方可以获得外部的支援,无疑这会提高自己发言在长岛方心中的分量。 下间赖照却将周可成的点头误解为许诺会保持对己方的支援,心中大喜,赶忙低声道:“周先生,贵方的好处我们长岛方,不,整个本愿寺都会铭记在心的!” 周可成见对方误解,也不揭破,笑着拍了拍对方的肩膀:“下间殿下言重了!我这次来也是为了战事的事情,待会到了地方一起再说吧!” 第四百四十五章条约 一行人走进议事处,周可成发现陈设颇为华丽,地板上铺着从明国进口的灯芯草席,房间的一角摆放着一副南蛮风格的木屏风,上面雕刻着上百种林林总总的珍禽异兽。四壁则是大和绘风格的壁画。证惠、下间赖照、太原雪斋、周可成四人走进屋内,房门便被关上,屋内顿时沉寂了下来。 “周先生、雪斋禅师,请坐!”证惠指了指自己右侧的两个锦垫,周可成与太原雪斋微微欠了欠身体,便各自坐下。证惠也不废话,便开门见山的问道:“雪斋禅师、周先生,您二位这次来不知有何贵干呢?” 太原雪斋与周可成对视了一眼,便沉声道:“贫僧这次来长岛,乃是受治部大辅之命。”说到这里,他稍微停顿一下,目光扫过证惠和下间赖照两人的脸:“今年夏天,今川家即将出兵上洛,将二引两的大旗重新插上京都!” 证惠与下间赖照脸色大变,作为足利家的连枝众,今川家也有权利使用“二引两”的家徽,所以太原雪斋这句话可以有两种理解方式:今川家要打进京都扶立一个新将军或者干脆自己取而代之建立新幕府。不过无论是其中任何一个,都是石破天惊的消息。 “雪斋禅师!”下间赖照沉声道:“那今川殿派您前来,是希望长岛方臣服?” “不仅仅如此!”太原雪斋笑道:“尾张是挡在今川殿下上洛道路上的第一块石头,所以今川大军要上洛,就必须首先扫平织田上总介和织田伊势守两家。今川殿下希望长岛方可以站在今川家一边,作为回报,殿下可以确保贵方安堵长岛十万石!” 下间赖照与证惠交换了一下眼色,太原雪斋开出的价钱其实已经相当不错了,毕竟以今川家控制着骏河、远江、三河一共七十余万石的雄厚实力(考虑到骏河发达的商业,实际动员能力还要更高),又与北条和武田家签订了三方同盟,无有后顾之忧。而尾张一国却被织田信长与织田信定两家分割。如此悬殊的实力对比,很有可能还没真打,尾张这边就望风而降了,而能够拿出十万石来安堵长岛,可以说是诚意满满了。须知尾张一共也才57万石,跟着今川义元的骏河、远江、三河武士还要多少有多少呢! “敢问一句,安堵之后,长岛方是要作为今川家的家臣吗?”证惠小心的问道。他这个问题问的颇有学问,说到底愿证寺乃是本愿寺的分支,所求的无非是“不输不入”的权利,假如安堵领地必须以成为今川义元的家臣为代价,那恐怕是无法接受了。 “这个可以请法主放心,事成之后,长岛方将成为将军的直领,如何?” 听到这个回答,下间赖照和证惠都松了口气,成为将军家的直领虽然没有不输不入的特权,但至少可以摆脱尾张国守护的侵害,而且在京都的将军也没有多少实力来管远在尾张的领地,最多一年交点租子上去也就是了,也算达到半个目标了。 “若是如此,那我方可以应允!”证惠向太原雪斋微微欠了欠身体:“多谢禅师的相助了!” “呵呵!”太原雪斋笑了起来:“法主何须谢我,长岛的条件都是周先生力争而来的,要谢您还是谢他吧!” “谢他?”证惠又惊又疑的看着周可成,有句话到了嘴边却说不出来:“这个明国商人何德何能,能够让今川殿下拿出这样的条件来?” “雪斋殿下说笑了!”周可成嘴角挂着近乎轻慢的笑容:“若无您在今川殿下面前代为说项,只凭在下一人又如何能促成此事?” “多谢周先生施于援手!”下间赖照与兰芳社打交道的时间要长得多,更清楚眼前这个男人拥有的巨大能量,赶忙躬身道谢,证惠这才反应过来,喃喃的道谢。周可成坦然受了他们一拜,笑道:“在下是个商人,讲的是互通有无,有所舍有所得,二位明白在下的意思吗?” 下间赖照看了一眼证惠,转头笑道:“周先生与我们长岛是老朋友了,即便没有这次的事情,有什么事情也尽可直说!” “呵呵呵!”周可成干笑了两声:“其实也很简单,长岛安堵之后,在下希望长岛与堺签订一个约定!” “约定?” “不错,下间殿下应该知道,堺是个商人的城市,最怕的就是赖账。所以希望贵方能够应允以下几个条件!” “不知是什么条件?” “第一、堺商人的人身安全、所有船只、财产不得受到侵害,而且有权购买土地和房产,有权定居!” “这个倒也不难!”证惠听了不由得松了口气,笑道:“周先生多虑了,我长岛何时做过侵害贵方商人的事情?” 下间赖照却多了个心眼,问道:“那假如贵方商人在这里与人起了争执,比如货物质量不好,误了时期呢?那该如何是好?” “这就是我说的第二条了!”周可成笑道:“假如双方起了冲突,那必须由一个专门的三人法庭来审判,这三人中至少有一人是由堺的官员担任!” “周先生想必是担心我长岛偏袒自家人吧?这也有道理!”证惠笑道。 “那若是我长岛的商人在堺也遇上类似的事情呢?”下间赖照问道。 “也是一样,只要贵方在堺留有几个人,在下方才已经说过了,这是约定,既然是约定就是对双方都有效的!” “周先生处事果然公允!”证惠笑道:“若都是这样的约定,我长岛一定会遵守的!” “第三条,长岛不得禁止堺的商人向其出售货物,并且向其征收的税费总价不得超过其货物总值的半成,当然,长岛卖到堺的货物也是如此!” 第四百四十六章条件 听完周可成的第三个条件,下间赖照和证惠的脸色都变得难看起来,即便以他们的眼光也能看出这个条件是颇为不公平的了,虽说约定是双向的,但是堺的商人数量、出口货物的多少都远远多于长岛,这等于是逼迫长岛方单方面向堺开放市场和放弃了自身的关税自主权。 “这一条是否可以商量一下?”下间赖照笑道:“这么说吧,假如应允您这个条件,用不了几年,长岛的区区几家店铺就都要关门了!” “下间殿下,并非在下仗势欺人,只是这世上的事情有来有往。贵方能够在与织田伊势守的战争中获得这样的优势,堺也不无微功吧?若是换了一家大名,您觉得他只会提出这么一点条件吗?” 听到周可成的发问,下间赖照与证惠沉默了,正如周可成所说的,在战国这样一个弱肉强食的世界里,强者对弱者的支持一般都附带着各种各样的条件:或者割让土地、或者交出人质、或者联姻,而弱者只能默默接受。像长岛这样的弱势一方,是没有立场拒绝的。 “不过我也明白贵方的难处!”周可成语锋一转:“或者可以把这一条延后五年执行,给贵方的商人一个缓冲期。其实这一条对贵方的商人也是一个机会,若是贵方可以制造出物美价廉的商品来,在堺也是完全不用考虑销路的,不但全日本,便是大明、东番、安南甚至弗朗基,每年都有商人到堺来的!” 见周可成做出让步,下间赖照和证惠脸色也变得好看了不少,证惠点了点头:“周先生说的也要道理,那贫僧就应允了!” “其实这对贵方也是有好处的!”周可成笑道:“长岛位于三条河流的汇集入海口,船舶运输方便,若是战事平息,便是百物汇集之处,与堺签订盟约之后,定然能成为一方都会所在!” “那就承周先生吉言了!”证惠显然并不太相信周可成的这番话,还是象征性的敷衍了几句:“不知还有几条!” 周可成从袖中取出一叠纸来,放在地板上推了过去:“都写在上面了,法主请看!” 证惠拿起白纸,细看起来,只见上面除了已经说了的三条之外,还有十余条,分别关于船舶修理、商人贸易、居住、购买土地等诸多细则,密密麻麻的有七八张纸。这证惠年纪本就大了,精力亦不旺盛,看了这么多文字不禁有些头晕,赶忙将那叠纸交给一旁的下间赖照,笑道:“这条约甚为繁琐,可否让贫僧细看后再做答复?” “好说,好说!”周可成笑道:“反正治部大辅出兵至少要到夏收之后,法主您慢慢细看不迟!” 听到周可成提到今川义元,证惠与下间赖照都禁不住心中咯噔一响,赶忙点头道:“周先生请放心,在下(贫僧)一定会尽快拿出答复来!” 会谈结束了。周可成与太原雪斋并肩走出门外,在仆役的引领下沿着走廊向安排好的庭院走去。走廊两旁的风景十分优美,但两人都满怀心事,无心观赏。 “周先生,您方才借用今川殿下的威名,恐吓那证惠,这借力打力的本事,着实了得呀!”太原雪斋突然笑道。 “呵呵!”周可成笑道:“其实在下并无恶意,只是明珠投于当道,愚夫按剑怒视,有些事情须得用些小手腕罢了,禅师莫要见怪!” “见怪说不上,这也是您的本事!”太原雪斋笑道:“不过正如您先前说的,这世上的事情都是有来有往的,这次您打了今川家的旗号,总要回馈一点好处吧?” “不知禅师要的什么好处?” “火器、金钱、船只什么都可以!”太原雪斋笑道:“贫僧不挑剔!” 周可成看着对方的眼睛,突然笑了起来:“禅师,贪欲可是触犯了出家人的戒律呀!” “呵呵!”太原雪斋笑了起来:“为了今川家贫僧做过的触犯戒律的事情多了去了,也不多这一桩了!” 周可成犹豫了一下,自己未来的计划离不开今川家的良好关系,也只能出点血了:“三百支铁炮,禅师回骏河的时候就随船一同运回去,如何?” “好!”太原雪斋那双略带一点昏黄的眼睛里闪着狡黠的光:“周先生,相信您会成为今川家很好的朋友的!” 清州,热田神宫。 织田信长虔诚的跪在象征着武尊神体的草雉剑(复制品)之前,默默祈祷。由于天气炎热的缘故,他身上的麻衣紧贴着胸脯,空气郁窒而又潮湿,就好像一条湿毛巾包裹着每一个人,外间的武士和巫女都躲在过道,期待能够得到一点微风,结果就是把过道堵得严严实实。 啪啪啪!织田信长连续拍了三下手掌,然后站起身来,向外间走去,随行的武士赶忙跟上脚步,鱼贯而出。尽管他已经满头的汗水,但依然保持着威严的仪态,加之其身材高大仪表不俗,在两厢的巫女眼里更是充满了男性的魅力。 “由衣!你看城主的仪表是多么威严英俊呀!”一名少女压低声音对由衣道:“听说城主还未曾婚配,能够嫁给这样的男人将多么幸福呀!” “阿松!”由衣没好气的用手肘捅了一下女伴的腋下:“别说傻话了,你没有听说吗?老城主还在世的时候,就已经为城主和美浓国的斋藤家主的女儿定了亲,只要时间一到就会成亲,你就死了这条心吧!” “那也轮不到你!”回到神宫之后,由衣的毒舌功夫见长:“城主只会娶大名的女儿,或者是京都家公卿的女儿,因为只有这样才能为织田家寻找到强大的盟友,在乱世中生存下去!” 第四百四十七章阿松 阿松被由衣这番话气的要命,她跺了跺脚,恨声道:“由衣,你在堺这几个月舌头变得越来越利了,我看将来有谁敢娶你回家!” 两人嬉笑打闹了一会儿,阿松突然低声道:“由衣,你知道吗?城主参拜完神宫之后,就要出兵攻打岩仓城了!” “你怎么知道的?”由衣下意识的问道,旋即明白了过来:“犬千代告诉你的?” “嗯!”阿松有些羞涩的点了点头:“他告诉我这次出征他一定会立下武勋,获得知行,然后来娶我!” “哦————!”由衣意味深长的拖长了声调:“阿松,你和犬千代已经到了这一步了呀,我怎么不知道呢?” “哦什么哦!”阿松有些窘迫的用右手捅了一下女伴的腋下:“不要在外面乱传呀,我只告诉了你一个人,如果让城主知道是从犬千代这里泄露出去的,会被下令自裁的!” “我明白了!”由衣的脸色变得严肃起来,突然她笑了起来,将女伴搂在怀中:“恭喜你,阿松!” 阿松感受到女伴身上传来的体温,心中也是一阵欢喜,两人相拥良久方才放开。阿松突然笑道:“由衣,在城主身边的母衣众里还有不少年轻的武士,要不要我替你介绍一位?” 由衣闻言一愣,旋即脸颊闪过一片绯红,扭过头去嗔道:“我可不像你一样一天到晚发痴,不理你了!” “也是!”阿松见女伴这样便取笑道:“我们家由衣这样的美人儿又岂能轻易许人,须得看看哪一位武士立下配得上的武勋,方得垂青!” 听到阿松这番话,由衣的脑海里突然回响她离开堺时周可成对自己说的那番话,还有与太原雪斋在屏风外的密谈,突然一种不祥的预感闪过她的心头。她猛地转过身,刚想要说些什么,脑海中突然又闪现出神宫座主在看完周可成的来信后对自己的叮嘱。 “这件事情关系到神宫千余年来的传承,你绝不能泄露给第三人知道,明白吗?”想到这里,到了嘴边的话由衣又咽了回去,办成了一句:“阿松,你可不可以让犬千代不要参与这次出征呢?” “这怎么可能?”阿松瞪大了眼睛:“犬千代是城主的随身小姓,持枪之人,岂有不参加出征的道理?由衣,你怎么会这么说?” “这个——”由衣张了张嘴,说不出话来,正如阿松所说的,作为织田信长的贴身护卫,前田利家无论如何也没有置身事外的理由,但她总不能把背后的隐情说出来,她想了半响最后只能说:“其实也没什么,只是我总是有些心惊肉跳的,总觉得有些不祥!” “哎!”阿松笑了起来:“岩仓城的织田信安的实力原本就不如城主殿下,又和长岛的一向宗从去年冬天打到现在,消耗了不少实力,如何能抵挡城主的大军?犬千代是贴身保护城主的,又能有什么危险?由衣,你想的太多了吧?” “也许吧!”由衣嘴角露出一丝苦笑,即便是神佛在这个世上也不可能事事如意的吧,何况自己区区一介巫女? 长岛,码头。 猛烈地海风掠过缆绳和船帆,发出啪啦啪啦的声响,虽然在船首和船尾都有下锚,但螃蟹号依然随着波浪起伏不定,水手们喊着号子,小心的用绳索和滑轮将装着鸟铳的木箱吊上甲板。 “雪斋禅师!我再一次建议您将行程延后几天!”周可成看了看汹涌的海绵,皱着眉头说:“至少等风浪小一点再说!” “恐怕我无法接受您的好心建议了!”太原雪斋看了看螃蟹号:“我记得您曾经向我保证过,这种风浪条件下您的船队是足以安全从这里航行到堺的!” “我确实曾经说过,但安全不等于舒适,请恕我直言,您今年已经五十多岁了,不再是年轻的小伙子了,无论是我还是今川殿下都禁不起失去您的损失!”周可成有点急了,他很清楚自己与今川义元脆弱互信就建立在这位僧人身上,如果他在海上出了什么意外的话,即便这个计划不因此完蛋,也会受到极大的影响。 “周先生,想不到您竟然会这么在意贫僧的安危!”太原雪斋的脸上露出了一丝狡黠的笑容:“我还以为您和我一样,都是那种把所有人当做可以利用的对象的那类人呢!” 周可成的脸上露出一丝尴尬的表情,还没等他开口说话,便听到太原雪斋说:“我曾经在菩萨面前发下誓言,哪怕是要承受七灾八难,也要亲眼看到今川家的旗帜插上京都,所以请您不必担心雪斋这边的事情了!” “也罢!”周可成此时已经明白了眼前这个男人为了今川家已经有了付出一切的觉悟了,再多言也无益:“那一切都拜托禅师了!” “您也一样,夏收之前,今川家就会出兵,希望您这边一切都安排好了!”说到这里,太原雪斋便转身向栈桥走去。 岩仓城。 “织田信长已经离开清州了!” 清爽的绿光滤过竹片制成的百叶窗的缝隙照射而下,阵阵微风从窗外轻柔的吹拂进来,携带者院子里的花香。屋子里一片宁静,但织田信安的心中却因为忍者的报告而烦躁不安,他站起身来,来回踱步,最后停下脚步,问道:“有多少兵力?” “母衣众、柴田队、林秀贞队、佐佐队、河尻队、津岛众、热田众都有出兵,总共军不下四千人!” “也就是说倾巢而出了!”作为与织田信长父子的老对手,织田信安对于织田信长的兵力可谓是了如指掌,方才部下提到的都是织田信长手下几个主要家臣的或者势力的名字,按照这个总兵力看,除去防守与三河接壤的十几处堡寨的守兵之外,织田信长已经全面动员了,显然他带着这么多人马来岩仓城不是来友好访问的。 第四百四十八章遇袭 “决定生死的时候到了!”织田信安咬了咬牙:“你去告诉山本殿下,我织田信安将会全力拖住织田信长,剩下的事情就拜托今川殿下了!” 正当近畿还没有完全从将军被三好家斩杀的余波中恢复过来时,在天文22年(1553年)的六月初,控制着尾张国下四郡的织田信长突然举兵向控制着尾张国上四郡的织田信安发动了进攻,在进行了短促激烈的接触战之后,织田信安军便被击败,旋即退守岩仓城,织田信长迅速包围了岩仓城,战事进入了第二阶段——笼城战。 对于织田信长来说,这无疑是极为有利的局面。古代日本是一个“地方主义”情绪极为强烈的国度,每个“国”一般只愿意接受当地强豪的统治,因此即便强大的外部势力将其征服后,也往往通过将庶子过继到当地豪族家的手段控制当地(比如三好长庆将几个兄弟分别过继到十河、安宅家;毛利有两川体制)。织田信安与织田信长实际都是尾张守护代织田家的一个分支,换句话说,两家实际上都有统治尾张一国的“名分”。因此只要任何一方能够取得局面上的优势,尾张国内的国人众们就很容易向强者屈服,困守孤城的弱者只会越来越弱,最后往往会内部不稳而落城。织田信长虽然在遭遇战中并没有消灭敌手的主力,但只要将织田信安包围在岩仓城中,只要采取灵活的手腕,并不难将上四郡的国人众分化瓦解,纳入自己的麾下。 尾张国,中岛郡。 “驾!驾!”前田利家一边用力抽打着马屁股,一边咒骂道:“你这个废物,快一些,不然我就要耽误主公的军令了!”但不管他怎么抽打,他胯下那匹母马还是慢悠悠的前行,无奈之下,他只能跳下马,打开马料袋,让自己的坐骑吃点马料。路旁的松树上已经长满了新叶,脚下满是厚厚的松针,这匹母马乃是从荒子城带来的,虽然年轻的时候脚力不错,但现在年岁已经老了,希望自己这一次能够立下战功,换一批好马! 待坐骑吃了一会马料,前田利家收好马料袋,继续前行,他此行的任务是前往当地的土豪中条家,说服其降服,不过看样子今天天黑前是肯定赶不到了。 黄昏时分,他看到路旁的小溪边上燃着一堆篝火,两个人坐在火堆旁烤鱼,他们的行李堆在一棵树下,一个是中年人,另外一个年轻的像新生的竹笋。年轻的那个站起身来,向前田利家打招呼,他身着一件破烂的上衣,光着两只脚,蓬乱的头发用草绳随便扎了一下,脸上到处是黑黑的炭黑,与洁白的牙齿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这里的鱼足够三个人吃,大人!” 前田利家犹豫了一下,飘来的烤鱼香味打动了他,虽然不知道手艺如何,总比干饭团好吃多了。他跳下马来:“多谢了,二位!” 中年人抬起头来,一边翻转着烤鱼,一边笑道:“请坐,大人,鱼还要过一会儿才好了!” “无妨!”前田利家解下马料袋,套在坐骑的嘴巴上,走到火堆旁坐下,中年人烤鱼的手法很熟练,他飞快的用一把短刀刮掉鱼鳞,去掉内脏,然后用串在树枝上放在火堆上熏烤。前田利家很快注意到对方的虎口和食指、无名指上有一层厚厚的老茧,旋即他目光转到对方的腰间——果然看到一柄长刀。 “你们是什么人?”话刚出口,前田利家就意识到自己的口气有些太僵硬了,赶忙改口道:“我的意思是该怎么称呼你、还有你的同伴?” “我?”那个中年人一边飞快的将处理好的鱼放在火堆上,一边答道:“我是个浪人,朋友们都叫我源平太,至于他嘛,您随意叫他什么都可以!”说到这里,他笑了起来:“大人您呢?如果我没猜错,您应该是织田下总介的武士吧?” “不错!”前田利家并不奇怪对方猜出自己的身份——自己的盔甲和马匹上都有织田家的木瓜纹:“那你们来尾张干嘛?你的口音应该是近畿那边的!” “来,给您,小心有点烫!”源平太将一条烤好的鱼递给前田利家:“我们原先给是给公方殿下效力的,不过被三好军打败了,便想要来尾张这边碰碰运气,不过现在看来这一趟白跑了!” “多谢!”前田利家接过鱼,咬了一口,鱼烤的松松脆脆,火候正好。对方的回答至少已经去掉了他七八成疑虑了,毕竟像这样在列国游荡寻找机会的浪人实在是太多了。他三口两口将一条鱼塞进嘴里,对方又送了第二条过来,前田利家有点不好意思的接过鱼,笑道:“你们为什么不吃,不用这么客气!” “我们不是客气!”源平太笑了起来:“这是您的最后一餐了,我们总不能和死人争鱼吃吧?” 前田利家还没明白是怎么回事,脑后便听到一阵风声,他下意识的向右一扑,便觉得肩膀一痛,已经挨了一下。 “你们是什么人?”前田利家从地上爬起身来,已经拔刀出鞘,只见那中年人缓缓站起身来,拔刀出鞘;而另外那个年轻人手中提着一副锁镰,悬在半空中的铁锤上有一丝血迹,想必自己肩膀上挨的那一下就是那玩意砸的。 “我方才已经自报家门了,源平太,这位是藤林保封,伊势的锁镰好手!”源平太笑道:“虽然很遗憾,但也只好请您上路了!” “伊势,你们都是长岛一向宗的人?还是背后还有其他势力?”在生死之间,前田利家的脑子转的从未有过的快,他也有听说过锁镰这种武器通常是由伊势和大和山区的忍者或者山民使用的,自己如果转身逃走的话,肯定跑不过这个拿着锁镰的家伙,那么唯一的出路就是冲上去将其斩杀。 第四百四十九章变乱 说时迟那时快,前田利家大喝一声便持刀向那年轻人冲去,藤林保封脸上露出错愕的表情,敏捷的向侧后方一跳,避开了前田利家的攻击。前田利家刚想借机冲到自己的马旁上马,眼角突然感觉到右侧一道寒光闪过,他赶忙将刀放下一压,将一记袈裟斩挡出外门。 “不错的反应!”源平太笑道:“藤林君,只要他不逃走,你就不要上前夹击,这里有我一个人就够了!” 以寡敌众更要主动出击! 前田利家想起小时候学习剑术时父亲教育自己的话,他大喝一声,双手将刀举过头顶向对方劈去,源平太见对方来势凶猛,向斜后方退了半步,横刀一撩想要将其拨开,但当他刀刚刚举起,前田利家却变招为突刺,情急之下,源平太左手拔出小太刀才将其拨开,肩膀还是被前田利家刮了一下,血立刻流了出来。 一招得手,前田利家精神大振,手中太刀仿佛获得了生命,他从没有这样敏捷,太刀化为一道无形的光影,围绕着源平太打转。源平太虽然施展出二刀流的技巧,但已经被抢去了先手,只能苦苦的遮挡,期待耗尽对方这一波锐气,再做打算。但前田利家的气息却出奇的悠长,这一波猛攻已经有七八个呼吸了,却始终没有衰退的迹象。 正当源平太苦苦支撑的时候,突然听到一声闷响,便看到对手动作一滞,此时两人正杀到酣时,他下意识的长刀一带一拉,将前田利家的太刀格挡到了外门,一个箭步抢入空门,左手的小太刀已经刺穿了皮甲,插入对方的小腹。 源平太抽出太刀,血槽中满是鲜红的血,对方试图继续反抗,拔出短刀,因此源平太砍断了他的手。 “无耻的家伙,从背后偷袭!”前田利家气息急促,断腕处血如泉涌:“了结我吧,有人会为我报仇的!” 源平太看了看站在一旁的藤林保封,他的右手拿着两枚手里剑,想必方才就是他从背后射伤了前田利家,自己才有机会扭转战局的。他向同伴点了点头,上前一步,一刀将前田利家的头砍了下来。 “我还以为你会责怪我呢!”藤林保封笑道:“你刚刚不是说要单对单吗?” “怎么会,我这是在打仗,又不是在和他较量剑术!”源平太一边在尸体上搜索,一边满不在乎的答道:“你应该早点动手的,这小子虽然年纪不大,但是动作很快,而且人很机灵,懂得用虚招,我不小心让他抢了先手,差点就会着了他的道儿。” “嗯,你不责怪就好!”藤林保封将马牵了过来,看了看牙齿:“马是不错,就是老了点!” 源平太已经在尸体上找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一边割下前田利家的首级,一边满不在乎的答道:“你想要?那就归你了,来帮我个忙,把尸体找个地方埋起来!” “随便找个地方丢掉不就行了!”藤林保封一边帮忙一边笑道:“这年头到处都在打仗,死人是最不稀罕的了!” “因为大人需要一个借口,一个让长岛发动一向一揆的借口,所以不能让人发现织田家的人的尸体在路边!” “一向一揆的借口?”藤林保封笑了起来:“您家的大人还真是个有趣的人,这种事情还需要找借口!” “上位者当然要为自己的所作所为寻找一个恰当的理由,你不明白这个道理,所以你只能当拿钱干活的忍者,而他能够成为人上人!”源平太冷冷的答道:“来,帮把手,拿了钱就要把活干好!” 前田利家的死就好像几滴落入滚烫油锅里的热水,立刻在尾张国掀起了轩然大波。就在他被杀的第二天,长岛愿证寺的法主证惠便以织田信长的部下侵入一向宗的村落,触犯了其“不输不入”的特权为理由,号召尾张国的一向宗信徒发动一向一揆,将织田信长驱逐出尾张国。为了加强对领地的控制,织田信长将许多原本在地的武士从村庄迁徙到清州的城下居住,而这这无形之中降低了对村落的控制力,诸多信仰一向宗的惣村拿起武器,围攻寺院和武士的居所,夺走仓库里的年贡,甚至烧毁其他派别的佛像,整个尾张国很快就陷入了混乱之中。 岩仓城下,织田军营地。 “应该立刻派兵镇压,烧掉参与此事的村落,为首之人让其跳蓑衣舞(日本战国时候一种酷刑,即将犯人穿上浸油的蓑衣,然后点火将其烧死),参与之人全部斩首,家小妇孺卖到矿山开矿!”说话的是柴田胜家,这个魁梧的汉子在织田信秀时就被视为织田家的首席猛将,他麾下的柴田队也是织田军中少有的劲旅,在家臣中享有很高的威望。 “嗯,只有采取壮士断腕的决心,才能制止住瘟疫的蔓延!”接口的是佐久间信盛,他的资历在织田家臣中也是数一数二的,他处事冷静,与勇猛筑城的柴田胜家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不过一向宗这件事情上两人倒是少有的意见一致。 面对两大家臣的建议,织田信长却保持着沉默,几分钟后,他抬起头来:“你们不觉得奇怪吗?” “奇怪?什么奇怪?”柴田胜家问道。 “长岛为何在这个时候发动一向一揆,按说我家正在围攻岩仓城,而岩仓城是他的敌人的!” “也许是因为他们害怕殿下您统一尾张之后会侵犯他们,先发制人!”佐久间信盛答道。 “这是个不错的理由,但我还是觉得有点不对!”织田信长摆了摆手:“这个时间点才不凑巧了,一向一揆只会把全尾张的武士都赶到最强者的麾下,而眼下尾张国的最强者是谁?肯定是我,也许一时间我会很困难,但只要我能够腾出手来,长岛只有死路一条!证惠不是个傻瓜,他不会不明白这个道理!” 第四百五十章破裂 即便以柴田胜家的脾气,也沉默了下来。这里的每一个人都是和一向宗打过交道的,他们都很清楚相比起那些信仰一向宗的农民和国人众,像长岛、本愿寺那些上层的态度是非常克制的,一般来说他们都是劝说一向宗信徒服从守护武士,不要采用暴力手段达到目的。像与织田信安发生冲突也是对方已经逼到门口上来,忍无可忍了。像这样突然主动发动一向一揆里面透着一股子古怪的味道。 “不管怎么说,总不能坐视不理吧!”柴田胜家终于耐不住性子,站起身来:“殿下,请让我权六回去,我一定会将那些一向宗门徒杀个落花流水!” “不,在此之前,我觉得应该先试图和岩仓城内的信安殿下谈一谈!”织田信长沉声道:“佐久间,你替我告诉一声岩仓城里的信安殿下,就说我织田信长希望有些事情想要与他商量一番!” 佐久间信盛的眉头皱了起来,不过他没有说什么,而是站起身来点了点头,向帐篷外面走去。 织田信长的要求很快得到了回应,当天下午约定的时间,织田信长来到岩仓城西门外的一处高地,那儿的高度几乎和城墙齐平。两人皆身着大铠,冷冷的看着对方。 时间真的是太可怕了,织田信长看着城墙上那张熟悉而又陌生的面孔,对猿乐共同的喜好曾经让年龄相仿的两人成为很要好的伙伴,但时间能改变一切,自己和对方都已经不是那时候的少年了。 “信长殿下!”织田信安说。 “信安殿下!”织田信长将回忆抛到脑后:“感谢你答应我会面的请求!” “为什么要拒绝呢?”织田信安笑了笑:“围城之中是很无聊的,我比你要早体会到这感觉,不过你早晚也会有这样一天的!” “我们今天不谈这个问题!”织田信长强自压制自己的情绪:“我有一个建议,假如你愿意交出岩仓城,我可以给你两个选择:一万石领地,或者离开尾张,你可以带走所有财产和愿意和你离开的人!” “呵呵呵呵!”织田信安突然笑了起来:“吉法师,你什么时候学会说笑话了?一万石领地,或者离开尾张?你认为我会蠢到相信你吗?” “我没有欺骗你的意思!”织田信长竭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更有说服力一点:“你和你的人已经被包围在岩仓城里的,上四郡的国人不可能长时间保持对你的忠诚,乱世之中,每个人,每个家族都要活下去——” “你说的没错,但我和你一样,都姓织田!”织田信安冷笑道:“你可以容忍其他人,但绝不会容忍我!只要我离开这里,就难逃一死。” 我骗不了他,正如他也骗不了我!织田信长在心中苦笑:“我可以在所有人面前发誓,绝不会——” “对,你不会亲自下手,但意外总会发生,毒死、从马背上掉下来、从楼梯上摔下来,终归难逃一死,既然如此,那为何不死在祖先留给我的居城之中呢?” 镇静!织田信长告诉自己,他低咳了一声:“既然你已经打定了主意,那为何还出来呢?” “我刚才已经说过了,围城之中无聊的要命,我是来看看你的,看看当初一起骑马、一起看猿乐的伙伴的!”说到这里,织田信安深深的看了织田信长一眼:“现在我已经看完了,一切也都要结束了!”说罢,他转过身,身影很快就在城头消失了! 织田信长转过身,走下高地,他对迎上来的柴田胜家低声道:“权六,一向宗的事情就交给你了!” 长岛。 四条三层甲板盖伦船排成一字型,仿佛一堵墙,将江口堵得严严实实。它们的船帆都已经放下,高耸的桅杆直指天空,被刷成灰黑色的侧舷在落潮的推动下轻轻摇晃,在它们的身后是二十多条同样颜色体型较小的纵帆船,与天空的乌云几乎连成一片。 “大人,依照您的要求,我把援兵带来了!”米兰达笑着指了指海面上的舰队:“都在这里了,应该没有来迟吧?” “嗯,没有来迟!”周可成满意的点了点头:“看来杨彻这些日子没有闲着!” “那是自然!”米兰达笑道:“每次开会,他的嗓门最大,分到的人手也最多,而且还要工匠。”说到这里,他稍微停顿了一下:“不过说实话,淡水造船厂现在的规模和设施已经不下于果阿了!” “如果是这样那就太好了!”周可成笑道:“等我把日本这边的问题解决了,就可以航向转向西了!”说到这里,他看了看米兰达的眼睛:“爵爷我问你,假如兰芳社和基督徒在贸易上发生了冲突,你会不会觉得为难?” “为难?”米兰达笑了起来:“您知道吗?奥斯曼的红海舰队里最好的炮手几乎都是威尼斯和热那亚人。” “呵呵!”周可成笑了起来,对方的意思已经很明白了。他拍了拍米兰达的肩膀:“这一次主要是陆上打仗,舰队只是承担配合和支援,船上一共有多少士兵?” “六百人!”米兰达笑道:“都是经历了与海盗战斗的老兵,四百长矛手,两百铳手,不过没有骑兵!” “这个不要紧,和我同来的先遣部队中有五十骑,还可以从我们的盟军里征集一部分骑兵!”周可成盘算了下:“如果运气不好的,我们可以不发一枪就赢得胜利!” “不发一枪?” “对,请随我来!” 第四百五十一章亮牌 米兰达跟着周可成来到距离栈桥不远的一个凉棚,周可成展开一张地图,道:“你看这就是尾张国的地图,我们现在是在这里,而这里就是我们的目标津岛,而敌人的主力正在围攻这里。六月初七,也就是下个月的第一个星期三,我的盟友今川义元将从三河方向发动进攻。而我的计划是在此之前从水路占领津岛,然后我们就可以同时从两个方向威胁清州城,你明白了吗?” 米兰达点了点头,原来今川义元所在的三河国位于尾张的东面,而津岛则是位于尾张国西面的一个河流入海口内。如果周可成的计划成功,织田信长将陷入腹背受敌的窘境。 “不过这个港口位于内河,像长须鲸号这样的大船应该是无法逆流而上的!”米兰达看了看地图。 “嗯,不过双桅和单桅纵帆船都可以。那儿有我们的商馆,对航道也都已经勘探过了,如果可能的话,我希望不流一滴血就能达到目的,这块地区是全日本最富饶的平原之一,我希望能够把这个港口完好的保存下来!” “我明白您的意思!”米兰达心领神会的点了点头:“我会小心的!” “这次行动我将亲自指挥,为了防止长岛方发生意外的变化,我离开这里之后,你就回到船上,承担监视和威慑之责!” “我明白了!”米兰达笑了起来,显然周可成现在还并不是那么信任长岛一向宗这个盟友,他特地将强大的舰队调到这里的目的不是为了进攻津岛,而是为了威慑对方。 “明白就好!”周可成点了点头:“虽然出事的可能性不大,但是防人之心不可无。我们的本钱小,摊子大,做不起赔本的买卖!” “嗯!”米兰达点了点头:“我会把舰队扯到海外外面,选择一个荒岛停靠。不过时间不能太长,要不然如果天气有变化的话就麻烦了!” “用不了太长时间,少则三天,多则七天,津岛的局面就定下来了。只要今川军的风声传过来,织田信长就没时间管这边了,如果让今川军越过两国边界的那些堡寨进入尾张腹地,尾张的国人众只会望风而降。一向宗的这些和尚不是傻子,不会往沉船上跳的!” 两人正商量间,却看到下间赖照沿着岸边气喘吁吁的跑来,脸上满是焦虑不安,离得那凉棚还有二三十步便向周可成举起手喊道:“周先生,这些船是怎么回事?” “哦,是我兰芳社的主力舰队!”周可成笑容可掬:“去年受大明漳泉兵备道大人所托,清剿福建沿海的海贼,所以不久前才来到堺!” “哎!”下间赖照顿足道:“周先生,我又不瞎,难道看不清上面打的是你家的旗帜?”他气急败坏之下也顾不得寻常的利益,上前一步抓住周可成的胳膊:“我是问你为何这些该死的船到长岛来?志摩的海贼不是早就被消灭光了吗?我可不记得曾经邀请过他们!” “野蛮人,注意点!”米兰达上前一步厉声喝道,他将下间赖照与周可成隔开,右手已经按在佩剑柄上。周可成赶忙拉了手下一把,笑道:“下间殿下,其实我这都是为你考虑的呀!” “为我考虑?”下间赖照气道:“你知道吗?寺中已经有人说您是企图劫掠长岛的海贼,而法座大人也怀疑您对长岛图谋不轨,甚至连我也怀疑上了,您还说这是为我考虑?” “当然是为您考虑!”周可成笑道:“下间殿下,我一直是把您当做我真正的朋友,您也对我们兰芳社怀有真挚的友谊,我说的没错吧?” 下间赖照冷哼了一声:“那您就这样回报我?” “下间殿下,我问你一个问题,在贵寺之中应该也有对兰芳社不那么友好的人吧?” “有又如何?我现在倒是觉得他们比我要更聪明一点!” “下间殿下,如果您设身处地,站在我的立场上考虑一下,就不难理解我这么做的原因了。作为一个异国人,我即将带领一支孤军深入内地行动,而撤退的路线却掌握在一个不那么可靠的盟友手中,您说我应该怎么做?” “你这是想要用武力来威吓我方?”下间赖照冷笑道。 “应该说是用武力威慑,以免某些头脑不太清醒的家伙会做出愚蠢的举动,破坏了兰芳社与长岛来之不易的友谊!” 下间赖照神色阴晴不定,显然他正在心中揣测周可成的话有几分真几分假。 “纵然如此,可那又怎么能说为我考虑?” “呵呵,下间殿下!既然您是我兰芳社真正的朋友,那我的舰队自然也就是您的后盾!”周可成笑道:“您想想,假如将来长岛愿证寺中有人胆敢对您不敬的话——” 周可成虽然没有把话全部说完,下间赖照脸上的阴霾渐渐消失了。和所有人类团体一样,本愿寺内部也存在不同的派别,派别之间也有各种各样的矛盾。如果能够得到拥有如此强大舰队的外援,这无疑对下间赖照所属的派别是极为有利的。 “如果是这样的话,那我就把您的意思转告给法座大人!” “那就劳烦下间殿下了!您还可以转告法座大人,明天天明后大部分船队就会驶往外海,请无需担心。” “嗯!”下间赖照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笑容,他很清楚这是周可成在向自己示好:“座主大人一定会体会到您的好意的!” 津岛,兰芳社商馆。 山田高国小心的将看完的信笺凑到油灯旁,在火舌的舔舐下,写满了字的白纸很快变得弯曲、焦黄,最后燃烧起来。他捏着信纸,直到烧的只剩下最后一角方才丢入木盒里,然后浇上凉水,化为一滩灰黑色的污水。 第四百五十二章津岛 “佐吉!”山田高国走到门口,对伙计道:“你替我送个口信到大桥那几位殿下那里,就说我后天将有一批大明的珍品到了,想要请他们来我这里鉴赏一番!” “是,殿下!”伙计应了一声,欠了欠身体,便出去送口信了。山田高国走到走廊的拐角,向远处望去。只见在河边密密麻麻的布满了寺院、神社、商铺不下千余家,河面上星星点点的都是停泊船只的灯火。作为牛头天王神社的门下町,津岛是由两个势力把持的:神社的僧人和被称为四家七党的豪商们,而大桥家就是豪商们的首领。为了笼络这些豪商们,织田信秀不但免除了他们对在地领主的义务,甚至还把自己的妹妹嫁给了豪商首领大桥重长。织田信秀能够从清州织田氏的一介家臣下克上,篡夺了主家的权力,一个很大的原因就是他支配了津岛、热田神宫这两个重要的财源。而今天,这一切就即将结束了。 “如果这次成功的话,大人将会怎样奖赏自己呢?” 正当山田高国正准备回屋休息的时候,一个奇怪的念头突然跳入自己的脑海之中。毫无疑问,那位周大人是一位极为慷慨的主君,更重要的是他是个明国人,手下并没有太多日本人,换句话说有足够的空位奖励有功之人。想到这里,山田高国突然感觉到自己的身体里产生了一股燥热。 “一定要立下功勋,立下让所有人都无话可说的大功!”他告诉自己。 马鲛号的甲板上,士兵们排列整齐,这些都是至少经历过六七次战斗的老兵了,身披铁甲、手持利兵、目光坚定。周可成满意的点了点头,抛开国籍不说,米兰达的确是自己手下最出色的职业军官,从北非休达的荒凉沙漠到东南亚的雨林,他几乎和半个世界民族的士兵打过交道了,他非常擅长训练士兵,只要给他皮鞭、酒、食物、薪饷和三个月时间,他就能把一个身强力壮的青年人变成一个沉默坚忍的士兵。 “士兵们,我不知道你们来自哪里,但我知道你们能够站在这里,肯定是已经克服了无数的痛苦、艰辛、劳累和危险。相比起你们已经付出的一切,你们先前所得到的是如此的微不足道。”周可成说到这里,稍微停顿了一下,观察了一下士兵们的面部表情,满意的看到了惊诧和贪婪的神色:“不过士兵是个先苦后甜的行当,待会船队将逆流而上,这一次的目标是津岛——一个富有的港口,据说有两千间店铺和寺庙,岸边停泊着上千条船只。如果取得胜利,你们每个人都将得到三个月的额外薪饷!” 甲板上的沉默立刻被欢呼声所打破,周可成耐心的等待着欢呼声平息下去:“士兵们,我要再一次提醒你们,你们是士兵而不是强盗。抢劫也许能让少数人致富,但却只能让大多数人倒霉。抢劫往往伴随着屠杀和纵火,结果就是你得到了一个银币,却毁掉了一百个银币。千万不要做出蠢事,严守纪律,服从命令将会得到奖赏和升职,无视命令,肆意妄为只能得到鞭打和砍头!” 随着声音在甲板上传播,周可成满意的看到士兵们的脸上露出了恐惧的神色,他满意的点了点头,大声道:“起锚,出发!” 岩仓城下。 “半介(佐久间信盛的别号),最快还要多少天可以拿下岩仓城?”一直保持着沉默的织田信长突然问道。 “最快要多少天?”佐久间信盛就好像一部留声机,重复了上司的问题,他有些莫名其妙的答道:“可,可是殿下,岩仓城已经处于我军的包围之中,时间站在我们这边,只需将上四郡的国人众逐一拉拢过来,落城就是迟早的问题,我军无需花费一兵一卒就可以——” “半介,你耳朵聋了吗?”织田信长粗鲁的打断了佐久间信盛的话:“我是在问你最快要多少天可以拿下岩仓城?谁让你说这些有的没的废话?” 佐久间信盛的脸一下子涨红了,旋即又变得惨白,作为织田家的数一数二的重臣,在众人面前被家主如此无礼的对待还是第一次,几个呼吸之后他方才控制住自己的情绪,低声道:“殿下,如果要强攻的话,首先要打造工程必须的工具,然后填平城壕,最后才是围攻突门,算下来至少要一个月时间,而且至少要死一千人!” 织田信长的眉头紧皱了起来,不过他这一次没有发火,他很清楚像岩仓城这样已经被经营了几十年的坚城绝不是短时间内能够拿下来的。而且如果损失这么多人手的话,自己的这次初阵可谓是弄砸了。但不知道为什么,自己的脑子里始终有一个声音在提醒自己,决不能在城下这么耗下去了。 “殿下!”一个武士从外间进来,沉声道:“鸣海城那边有急信到了!” “让他进来!”织田信长的注意力一下子集中了起来,这座城位于信长居城清州城的东南方,正好扼守着从三河通往尾张东海大道。 “是,大人!” 片刻之后,一名风尘仆仆的信使进得帐篷,他向织田信长跪下行礼,然后从怀中取出一个竹筒。小姓将竹筒接过转交到织田信长手中,织田信长在检查过封口之后,小心的打开竹筒,从里面取出一卷纸,展开一看,双手一颤,竟然将那卷纸落到地上。 “殿下,发生什么事了?”佐久间信盛赶忙问道。 “义元本队到达冈崎。先锋到达池鲤鲋(后来的知立)!” 第四百五十三章津岛 帐篷里的空气顿时凝滞了。织田信长方才说的冈崎城,便是三河原先守护松平氏的主城,德川家康(当时还叫松平家康)便是出生在那里,而池鲤鲋距离分隔尾张与三河两国的镜川只有一日的路程,显然今川义元这次出征的目标就是尾张。 “怎么会今川义元都到了冈崎城才送来消息?盛重(佐久间盛重)实在是太无能了,殿下一定要责罚他!”佐久间信盛第一个站了出来,要求处罚同族之人。 “不必了,这不能怪他!”织田信长摆了摆手:“按照信上说的,今川义元离开骏府的时候,居然乘坐着一副女人的轿子,乔装出行,家臣的军队是在路上逐渐汇合的。” 帐内众人都露出了惊诧的神色,据说今川义元双腿很短,所以无法骑马,出征都是乘坐轿子,非常显眼。而身为武士,却坐着女人的轿子出行来避免被敌人提早发现,显然今川义元这次对尾张是势在必得。 “看来这一次围攻岩仓城只能无功而返了,织田信安的天命还未绝呀!”佐久间信盛叹道,他这句话倒是说中了帐篷里的每一个的心声——今川大军压境,也只有先放下岩仓城,调过头去应付这一边了。 “半介!”织田信长将信递给佐久间信盛:“你让人把这封信射进城内!” “射进城内?”佐久间信盛一愣,旋即才明白了过来,织田信长这是想让城内的织田信安知道自己退兵的原因是今川大兵压境,若是让其打进来,覆巢之下焉有完卵,即使不能联兵抗敌,至少也不要从背后插一刀。织田信长能够在这一瞬间便把这之间的利害关系想明白,当初笑话他是尾张大傻瓜的人才是真正的傻瓜。 “是,殿下!”佐久间信盛应了一声,便退出帐外。织田信长站起身来,目光扫过众人的脸,高声道:“传令下去,各军立刻用餐,然后退兵返回清州!” “哈依!” 岩仓城内。 “殿下,这是城外射进来的书信!”山内盛丰将一封新书呈给织田信安,织田信安拆开书信,脸色微变,冷笑了一声:“吉法师这家伙还是那么奸诈!” “发生什么事情了?”山内盛丰问道。 “信上说今川义元出兵尾张,他将退兵解岩仓城之围抵御!”织田信安冷笑道。 “岩仓城要解围了?”山内盛丰闻言大喜,旋即又生出怀疑来:“这会不会是信长施的诡计,想要麻痹我们然后再发起猛攻?” “那倒不会!”织田信安冷笑了一声:“我有切实的消息,今川义元的确要出兵尾张,信长必须退兵抵御。” “那这是——”山内盛丰有些跟不上织田信安的思路了。 “他这是告诉我今川义元如果打进来,我们都没有好果子吃!”织田信安笑道:“他害怕退兵的时候被我从背后追击,腹背受敌!” “不过织田信长说的也有道理!”山内盛丰皱了皱眉头:“今川义元是拥有三国之地的大大名,这次出兵尾张,肯定不会只在边境小打小闹为满足的!既然如此,他退兵之后,我们还是恢复上四郡的领地要紧!” “不!” “不?”山内盛丰瞪大了眼睛。 “应该做两手打算!”织田信安从怀中取出一张纸:“这是今川义元亲手所写下的誓书,许诺只要降服,他取下尾张之后我家即可安堵领地。当然,我也知道这一封誓书并不可信,不过假如形势对他极为有利的话,那我也没有必要不向今川家降服。” 津岛。 漆黑的夜色里传来阵阵水声,哨兵勉力睁开眼睛,向河面上望去,借助微弱的火光,只能影影绰绰的船影。他打了个哈切,又靠着墙打起盹来。 “快,动作快点!”源平太压低嗓门,催促着手下。士兵们敏捷的跳上栈桥,向岸边跑去,他们的任务是控制住码头上的那座望楼,在上面的射手可以封锁整条栈桥。 源平太屏住呼吸,盯着望楼,此时的他唯恐听到声响,因为那就意味着偷袭将变成强攻。虽然胜利毫无疑问,但眼前密密麻麻的船只和商铺都将遭到战火的肆虐,千万的财富也会随之化为灰烬,这是大人决不希望看到的。 这令人不堪忍受的静默持续了许久,源平太终于看到了望楼顶部升起一团火光,然后划了三个圆圈。看到约定的信号,每个人都终于长出了一口气,源平太笑了起来:“一半人守住栈桥,接应大军上岸,一半人随我去商站!” 津岛兰芳社商站。 宴会已经快要接近尾声了,反倒变得更加喧闹起来。三弦、笛子、琴的声音混成一团,而最让人烦躁的是醉酒客人的喧哗。山田高国一边小口喝着掺了蜂蜜的清水,一边看着大桥重长正袒露肚皮,挥舞着折扇,在屋子的中央一边跳舞,一边唱歌。旁边的众人也一边拍手打着拍子,一边随之合唱。 “时间已经差不多了吧,不知道路上会不会出什么岔子!”山田高国正想着心事,他突然觉得屋内的温度有些太高了,他下意识的擦了一下额头,正想起身去外面透透风,顺便看看情况,旁边却伸过来一只杯子。 “山田殿下!”杯子后面是一张堆满笑容的脸:“您的酒量真的是太大了,都到这个时候了却一点酒意都没有!” “哪里哪里!”山田高国干笑了两声,他自然不能让对方知道自己的杯子里只有掺了蜂蜜的水,他可不希望在这个关键的时候因为几杯酒误了事。 第四百五十四章控制 “在下是桔梗屋的当主利兵卫,我们喝一杯吧!”来人却是个自来熟,他将自己酒碟中的酒一饮而尽,又倒满了递了过来。山田高国没奈何,只得将其喝完。 “好酒量,好酒量!”利兵卫笑道:“山田殿下,不瞒您说,小人是做成衣买卖的,在明国松江布的生意上,是否可以关照小人一些呢?” 山田高国正想敷衍几句,眼角的余光却看到自己的仆从出现在满口,正向自己连连挥手。他心中咯噔一响,赶忙笑道:“桔梗屋是吗?没有问题,不过在下现在有点事情,请您稍待,我去去就来!” 利兵卫闻言大喜,赶忙应道:“是,是!”他看着山田高国的背影消失在门口,脑海中满是自己大发其财的美妙前景。 “什么事情?” “到了,到了!”仆人低声道:“领头的是源平太大人,还有二十人,我都安排在偏院了!” “太好了,把武器分发下去,守住所有出入口,没有我的命令,任何人都不得出去!” “是,大人!” 院子里顿时忙碌起来,和当时绝大部分商站一样,这里原本就有武器库,所有的人从上到下都受过基本的训练。所有的院门都被关上,背后用重物堵住,弓手和铳手们爬上房顶或者高处,整个商站顿时变成一座堡垒。 山田高国走进偏院,只见源平太正坐在台阶上,太刀横放在膝盖上,正在吃荞麦面。他看到山田高国进来,赶忙将碗筷放到一旁,站起身来,躬身道:“山田殿下,大人的船已经到了,正在上岸,他让我先到您这里来,一切听从您的指挥!” “大人的船已经到了?那太好了!”山田高国拊掌笑道:“津岛四家七党的豪商头目现在都在我这里了,你带着你的人先把他们控制起来,不过最好不要伤到他们!” “明白了!”源平太向山田高国欠了欠身体,转过身对士兵们喝道:“都起来,跟我来!” 士兵们涌入房间,烛光照在白刃之上,反射出阴冷的光。音乐、嬉笑和击掌声被惊叫声替代,有人跪伏在地,有人企图从后门逃脱,但很快又被刀剑逼了回来。陌生的面孔、锋利的刀刃、阴冷的目光是最好的镇定剂,几分钟之后屋内就重新恢复了平静,只有几十个或跪或趴在地上的躯体,瑟瑟发抖。 “诸位好!”山田高国穿过士兵们组成的人墙,出现在众人的面前。这立刻引起了一片斥责和求饶声。 “山田殿下,你疯了吗?” “山田殿下,我是桔梗屋的利兵卫呀,刚刚还和你商量过布匹买卖的,请放我回家去吧,我什么都不会说的!” “山田殿下,请您饶了在下吧!” “山田殿下,你有什么要求可以商量嘛,没有必要这个样子!” 山田高国微笑着等待着声音重新平息下来,方才笑道:“列位请放心,我这么做是为了确保你们的人身安全,因为就在这个时候,今川殿下的大军正在上岸,在整个津岛,这里就是最安全的地方了!” “什么?今川殿下的大军正在上岸?这怎么可能?” “今川家在三河,怎么可能越过整个尾张?你疯了吗?” “我是撒谎还是说实话,明天天亮诸位就可以清楚了!”山田高国笑道:“你们只要知道一件事情就够了,兰芳社、长岛一向宗已经和今川治部大辅联合,讨伐织田家,将要兴兵上洛!” 当周可成的双脚踏上栈桥时,已经是第二天的清晨了,他满意的看到所有的店铺和商船都完好无损,街道两侧竖起的木桩上吊着十几具尸体,脸色青紫,舌头暴露。 “这些都是想要乘乱放火或者打劫的盗贼!”山田高国有点紧张的向周可成禀告道:“由于时间紧迫,所以我没有向您禀告就——” “你做的很好!”周可成笑道:“既然我们兰芳社占领了这里,那么就肩负有维持秩序的责任,任何破坏秩序的暴徒都应该处死!山田君,你没有让我失望!” “多谢大人的夸奖!”山田高国松了口气,他很清楚自己的未来将取决于眼前这个男人,他压低声音道:“住处属下已经安排好了,就在商馆,请大人您——” “这个不急!”周可成打断了山田高国的禀告:“眼下有两件事情需要办,第一、征收全津岛的战备物资,包括武器、药材、粮食、铁器。记住,是征收而不是没收,你必须要清点清楚各种物资的所有人和数量,在战事结束之后,我方将偿还货款!第二、以今川殿下的名义征收矢金,至于数目嘛!”周可成看了看周围的船舶和店铺:“就七千贯吧,如何分配由你把握,记住,是以今川殿下的名义!” “那是否可以用货物替代呢?”山田高国问道:“商人们一下子恐怕拿不出那么多现金来!” “最好不要,因为这笔钱是用来给士兵们发赏金的!” “我明白了!” 发布完命令之后,周可成就来到商馆,他召集了所有的军官,并展开地图,开始分配任务:“第一步的计划已经完成了,津岛已经在我们的手中,最晚到今天下午,织田信长应该就会知道这件事情了。我们下一步的计划是把从津岛征集的武器分发给周围一向宗的村庄,这样一来有两个好处:第一可以牵制织田家的力量;第二、在织田信长完蛋之后,今川义元也不得不面对一个到处都是一向宗村落的尾张,这对他遵守对我们的承诺有好处。羽茂君,你来过长岛很多次了,这件事情就交给你了!” “是,大人!”羽茂高玄应道。 第四百五十五章混乱 “是,大人!”羽茂高玄应道。 “虽然我不觉得织田信长会放着东边的今川义元不管来攻打津岛,但我们还是要做好防御的准备。津岛有现成的防御工事,以我军已有的火器,防御并不困难。但是必须防备津岛众的里应外合。所以我打算把所有的商人首领作为人质运到马鲛号上去,将外围的防御交给津岛众自己,毕竟这是他们的城市,而我方只需要守住商馆就好了!” “那如果这些津岛众还是倒戈呢?”阿劳丁问道。 “这么做对他们没有一点好处,不过如果他们一定要这么做的话,那我们就只好让河面上的船队炮击他们沿河的商铺和船只,同时纵火焚烧整个城镇。”周可成说到这里,稍微停顿了一下:“我会告诉他们这一切,我不希望这样的事情发生,但如果到了那个时候也别无选择了!” “好吧,我估计他们肯定会恨死你的!”阿劳丁摇了摇头。 “也许吧,不过无所谓,只要他们更怕我就行!”周可成拍了拍手掌:“就这样吧,时间不多了,各就各位!” 热田神宫。 “大人!”由衣走进房间,恭谨的向座主行礼,她注意到屋内除了座主之外,还有其他六七个人,都是神宫的高层,个个脸色严峻,心中不由得咯噔一响。 “由衣,待会我要问你几个问题,请你一定要据实回答!”座主的声音不大,但充满了上位者的威严,这让少女的脊梁感觉到一股凉意,她咬了咬牙:“座主请放心,由衣一定会据实回答!” “很好!”座主满意的点了点头:“首先,你在堺的时候是否曾经接触过兰芳社的大掌柜,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我在堺的时候经常与周先生一同用餐,但时间并不长,也不敢对其作出评价!”由衣小心的答道。 “无妨,你知道多少就说多少好了!”座主的语气十分温和:“毕竟这里除了你之外,便再无其他人见过他了,少归少,总比没有好!” “是,座主!”由衣犹豫了一下,回忆了一会便将几次与周可成在一起时所发生的事情讲述了一遍,最后道:“由衣觉得这位周先生如果是朋友那就是最好的朋友;如果是敌人也是最可怕的敌人!” “如果是朋友是最好的朋友,如果是敌人也是最可怕的敌人?”座主重复了一遍由衣的话,点了点头:“很好,我明白你的意思了,你先退下吧!” “是,座主!”由衣向座主躬身行礼,退出屋外,一阵风吹来,她这才觉得遍体生凉,一摸才发现背上已经多了一层冷汗。 “由衣,你没事吧?” “平滋子阿姨!”由衣回头一看,却是平滋子正担心的看着自己,赶忙笑道:“没有什么,只是方才在里面太紧张了,出了一头的汗,被风一吹有些凉!” “快擦擦,小心着凉了!”平滋子从怀中取出一块手帕递了过去,关心之情溢于言表。 “多谢!”由衣接过手帕,擦了擦额头上的汗,平滋子爱怜的看着少女,突然问道:“方才在屋子里让你很为难吧?” “其实也没有——”由衣下意识的否定,却被平滋子捂住了嘴巴,柔声道:“由衣你不用说了,我明白的。乱世之中的女人为难,男人更为难,为了家名的存续,很多事情哪怕是违背自己的意愿也必须去做的!” 清州城。 “饿死了!”织田信长跳下马,蹬掉草鞋,三步并做两步踏上台阶,高声喊道:“快拿茶泡饭来,还有漬萝卜、泡乌鱼子,快些拿来!” 侍女们飞快的将昨天剩下的冷饭用热茶水冲开,摆上漬萝卜、泡乌鱼子各色泡菜,织田信长一边飞快的扒饭,一边对身后的将领们说:“这个时候就不要客气了,一起吃吧!” 佐久间信盛等人跟随织田信长一路从岩仓城狂奔而回,早就饿坏了,见织田信长应允了赶忙道声失礼,从侍女手中接过碗呼啦啦吃了起来,一时间屋子里满是呼噜呼噜的咀嚼声。 “哎,若是在战场上能够吃上一碗茶泡饭,可真是无上的美味呀!”织田信长扒了两碗泡饭入肚,惬意的袒露肚皮,躺在地板上感叹道。 “殿下!”佐久间信盛一碗茶泡饭入肚,觉得肚子舒服了点,便问道:“时间紧迫,赶快开始进行军议吧!” “半介,你吃这么点就够了吗?我可不记得你胃口这么小吧?”织田信长目光扫过纷纷放下碗筷的手下:“都已经回来了,也不在乎这一点时间了,先吃完饭再说,我也小憩一会儿!”说罢,他居然仰面倒下,闭上眼睛,打起呼噜来。 众人见织田信长这个样子,虽然有些好笑,但一直压在心头的那种大难临头的紧张感反倒去了,加上肚子着实饿的紧,没吃完的继续吃,吃完了的把碗递给一旁的侍女让其再盛一碗,唯有佐久间信盛失望的摇头叹道:“今川家的刀都要架到脖子上了,还顾得上吃饭睡觉,难道是这人气数将尽,智慧之镜也就蒙尘了?” 待到众人吃完了,织田信长翻身坐起,吩咐侍女退下,并让小姓将各处送到清州的情报呈上:织田信长打开第一份情报,脸色顿时越发难看起来,也难怪他如此:就在他从岩仓赶回清州的这段时间,把守丸根砦的织田方武将佐久间盛重遭遇担任今川家前锋的三河军的进攻,另外一处堡寨鹫津砦也遭到今川家名将朝比奈泰朝的猛攻,由于众寡悬殊,这两座堡寨在一天之内接连陷落,守将佐久间盛重与织田玄蕃接连战死,织田方防线已经被打开了一个缺口。 第四百五十六章出援 “右卫门尉!”织田信长这一次用官衔称呼佐久间信盛:“丸根砦和鹫津砦都陷落了!” “什么?那盛重他?”佐久间信盛的脸色一下子变得惨白起来。 “嗯,武运不济,所以请节哀!” 佐久间信盛的闭上双眼,眼角露出两滴泪水来,他擦去泪水,摇了摇头:“殿下,我们应该尽快增援善照寺,否则的话,守卫前线堡寨的人很快就会因为过为悬殊的兵力而投降的!” 织田信长没有说话,他拆开第二根竹筒,到处里面的纸卷,看了起来。 “津岛被今川军占领了!”很难判断织田信长是否惊慌,他将摊开的纸卷交给佐久间信盛:“据说长岛的一向宗也参与其中了!” “怎么会这样!”屋内众人顿时慌乱了起来,也难怪他们如此,织田家之所以能够以远少于今川家的实力抵抗其入侵,一个很大的原因就是因为其西面的伊势国没有强大的大名,领地被众多国人众分割占有,自然无力入侵尾张,所以可以把主要力量用于抵御北面的美浓和东面的三河。可如果位于木曾川入海口的长岛倒向了今川义元,那就意味着织田家陷入了两面受敌的窘境,即便能够击败这一次敌方的入侵,长远来看也是无法坚持下去的。 “应该迅速夺回津岛!”织田信行斩钉截铁的说:“津岛距离兄长您出生的胜幡城只有半日的距离,如果我们置之不理的话,胜幡城、那古野城也都会不稳的!” “信行殿下说的不错,一定要迅速夺回津岛!”林秀贞也点头赞同,也难怪他们如此,尾张国西南部,比邻津岛的胜幡城乃是织田信长祖父织田信定的居城,也是织田信长的出生地;而织田信长之父夺取那古野城之后,便将自家的居城迁到了那古野城,而位于尾张腹地的清州城乃是织田信长继位后将其夺取,然后将居城迁徙过去的。也就是说胜幡城和那古野城乃是织田家的“龙兴之地”,对于织田信长来说有着特殊的意义。 “不!”织田信长摇了摇头:“今川家的主力乃是从三河国而来的今川义元部,津岛不过是分散我方注意力的偏师。如果我们先进攻津岛的话,即便能够击败津岛的今川军,今川殿下也不会停止进攻;而如果可以击败今川殿下,津岛的偏师也会不战而退!” “可,可是今川殿下麾下有三国的大军,恐怕很难将其击败吧?”佐久间信盛有些犹豫的问道。 “如果在地势崎岖的积投山都无法击败今川殿下的话,那只能说是织田家的气数已经尽了吧!”织田信长突然大笑起来:“即便是十世修行的神佛,也有积善耗尽的那一天,何况我辈凡人呢?身为武士,与数倍于己的强敌决一死战,留名后世,又何尝不是我辈所愿呢?传令下去,将城中仓库的粮食和钱财分给士兵们,让他们吃饱休憩,天黑之后前往善照寺!” 沓挂城。 烛光闪动,将人影映照在纸门上,摇摇晃晃宛若鬼影。为了看的更清楚一点,今川义元将信凑近蜡烛,眯着眼睛,露出了一丝满意的笑容:“丸根砦、鹫津砦都已经被攻破了,佐久间盛重、织田玄蕃等三十五名武士被讨取,看来明天早上我就可以离开沓挂城了” “大殿!”太原雪斋低声道:“以贫僧所见,您其实没有必要那么急!” “为何这么说?”今川义元问道:“既然拿下了丸根砦、鹫津砦两处,通往大高城的道路已经被打开了,若是我留在这里,那前阵与本阵之间的空隙就太大了吧?” “大殿,您请看,这是从海上刚刚传来的消息!”太原雪斋递了一封书信过来:“是周可成发来的,他已经从长岛逆河而上,占领了津岛!” “哦,这么快!”今川义元接过书信看了一遍,又拿起烛台在地图上比划了一下:“若是如此,那局势就非常有利了!” “嗯,您看!”太原雪斋伸出手指点了点地图:“织田信长虽然控制了清州,但是他的本领还是胜幡与那古野城,当地的领民和国人众对他家也是最为忠诚的,津岛落入那周可成之手后,织田信长必然面临两难的选择。” “老师,我明白了!”今川义元跟随太原雪斋学习了十几年,如何不知道对方的意思,笑吟吟的接着说了下去:“如果我这一侧攻势太急,反而会逼着织田信长先来打我,与其这样,不如先缓一步,让他去对付津岛的那个周可成,您说是不是呀?” “嗯!”太原雪斋笑着点了点头:“您上洛的路还长着呢,多保存一些部下的实力也好。再说那个周可成虽然是今川家的盟友,但是他的底牌我们都不清楚,还是借着织田信长的手,试探他几张底牌的好!即便织田信长不肯去打周可成,也会不攻自破的!” “师傅说的不错!”今川义元笑道:“那我就在这里多待上两天就是了!” 善照寺。 圆月高悬,皎洁的月光给湿漉漉的树木撒上一片深浅不一的银色,将灰蒙蒙的山峰染成洁白,猫头鹰在黑夜中鸣叫,在林间静默的飞翔,哨兵站在树下,心惊胆战,双手合十,向菩萨祈求好运。 突然远处传来一阵奇异的声响,哨兵扭过头顺着声音来处望去,他看到一行火光,显然这是一支正在军队,只有军队才会冒险连夜翻越山路。他看了看方向,确定是从尾张方向来的,赶忙跑到火堆旁,用力推醒队头:“井次郎,快起来,应该是援兵到了!” 第四百五十七章分歧 “援兵到了?”队头站起身来,向哨兵手指的方向望去,只见一条火光沿着山路正朝善照寺而来,将他的那点睡意顿时赶到了九霄云外。 “快,快吹海螺!” 响亮的海螺声撕裂了深夜的宁静,善照寺沸腾了起来。马背上的织田信长愤怒的骂道:“蠢货,这样一来岂不是今川军就知道我方的援兵到了吗?” “殿下,不过这样也有一个好处!”佐久间信盛劝说道:“可以激励在各寨防守的我军,毕竟今川军的优势太大了,又刚刚打赢了两仗!” “那有什么用?”织田信长气恼的说:“今川军的人数至少是我们的三倍,今日只有乘其不备,斩杀今川义元,才有一线生机!” “斩杀今川义元?”佐久间信盛长大了嘴巴:“这,这怎么可能?” “有何不可能?”织田信长指着月光下崎岖不平的山地:“这里地形崎岖,一下雨便满是泥泞,今川义元不能骑马,能走的路就那么几条,也只能分兵数路,鱼贯而入,仓促之下,即便是东海岛第一弓取又能如何?” “这个——”佐久间信盛的额头上已经布满汗珠,他这时才明白织田信长连夜从清州赶来打的是什么主意,须知织田家修建的丹下砦、善照寺砦、中岛砦、丸根砦、鹫津砦五座城砦都是在险要之处,而险要的地形固然可以把今川军分隔成若干个不易相互支援的分队,给了织田信长可乘之机,同时也使织田军的撤退变得极为困难。如果按照织田信长说的那样以今川义元为目标发动突袭的话,那织田军势必要深入今川军的腹地(今川义元所在的本队肯定会处于本方前锋的后方),如果一举斩杀今川义元本人的话还好,如果不成,哪怕只是今川义元本人逃脱,深入敌军腹地的织田军能够逃脱今川军围攻的概率几乎为零。 “殿,殿下,您是否考虑过假如不成的后果呢?”佐久间信盛低声问道:“我们,我们全军恐怕没有一个人能够活着回来!” “哦?”织田信长意味深长的看了佐久间信盛一眼,问道:“怎么,你害怕了?” “不,不,不!”佐久间信盛连忙否认:“我不是这个意思,但是您考虑过没有,身为东海岛第一弓取,今川殿下身边肯定都是千里挑一的强者,如果不成的话,肯定会将其激怒,到了那个时候他一定会将清州织田家家门断绝的!” “信盛,这么简单的事情你怎么还是不明白呢?”织田信长脸上露出了阴冷的笑容:“对于我来说,败就等于死,至于家门断绝,反正清州织田家也不是什么名门,灭亡也就灭亡吧,总比屈膝侍人要好!” 佐久间信盛低下头去,不敢再说什么,心中却是翻滚的如潮涌一般。原来日本战国时代武士们通常都是以家门存续为重,实力较弱的一方看到形势不对往往就屈膝投降以求领地安堵家门存续;而实力较强的一方一般也不会赶尽杀绝,只要对方愿意出人出粮奉公,便将其编入自家的家臣团。像织田信长这种摆明了就冲着今川义元本人脑袋去的“特功”战术是极为罕见的。成了自然一好百好,若是不成那今川义元就算是个泥人也有几分土性,肯定会对佐久间信盛这些尾张武士狠狠报复,砍头是小事,改易领地断绝家名才是大事。 不过让佐久间信盛庆幸的是,在接下来的十多天里织田信长并没有寻找到施展其“决一死战”计划的机会,按照当地村民送来的情报,不知道什么原因今川义元根本没有离开沓挂城,倒是前线的三河军和朝比奈泰朝指挥的今川军活动颇为频繁,在攻陷了鹫津砦和丸根砦这两座堡寨后,他们一面加固堡寨,一面向其中转运粮食,显然是想将这里变成下一步进攻的跳板,而织田军则不断派出小股士兵攻击对方的运粮队,激烈残酷的绞杀战就在山岭间持续展开了。 但是对善照寺的织田信长来说,这是个极为难熬的过程。他比任何人都清楚,时间对自己是何等的可贵,上至武士、下至足轻,都在私底下窃窃私语,不难揣测他们在说些什么:面前的今川大军、津岛的敌人、还有肆虐的一向宗。从柴田胜家陆续送来的情报来看,尾张境内的一向宗闹得比自己想象的要严重得多——已经不是几百个拿着竹枪的农民这么简单的了,藤弓、腹卷(简单的盔甲)、太刀、积竹柄的四间长枪、甚至铁炮都出现在这些叛军的手中,显然这已经不是简单地一向一揆了,肯定有大量有丰富军事经验的骨干参与其中,毕竟像藤弓和铁炮都不是一般的农民能在短时间内掌握的武器。有了这些军事骨干,那些一向宗信徒的破坏力只会呈指数级别的上升,无论是武士还是足轻,他们都有自己的家人、田地、房屋,他们会想念、会担心。 终于,最让织田信长担心的事情发生了,在他抵达善照寺的第五天早上,手下报告抓住了一伙逃兵——甚至包括一个武士佐久间弥太郎,愤怒的织田信长下令将其带到自己的面前,喝问道:“弥太郎,为什么当逃兵?你害怕了吗?” “殿下,我确实害怕了,害怕家中的妻子、老母、还有孩子!”佐久间弥太郎昂着头答道:“这次我把村子里的青壮年都带出来了,村子里只有女人、孩子和老人,如果一向宗的打过来,谁来保护他们?殿下,我弥太郎拿起弓矢是为了保护村子、保护尾张,这里打的再怎么样,家人和村落没有了,又有什么意义?” 第四百五十八章内乱 “混账!”织田信长闻言大怒,一记皮鞭就抽在佐久间弥太郎的脸上,顿时将其抽的血流满面,接着他一口气抽了二三十鞭,知道气力耗尽,方才拔出刀来,目光扫过两旁的将领,突然喝道:“半介,这是你们佐久间一族的罪人,由你来处置!” 佐久间信盛沉默的上前接过织田信长的佩刀,走到佐久间弥太郎的身旁,只见对方满脸血污的脸上目光平静,只觉得心头一阵酸楚,他咬了咬牙,将刀举过头顶,低声道:“得罪了!”便一刀斩下。 当佐久间信盛将佩刀还给织田信长时,只觉得双腿踩在棉花团里,根本听不清织田信长说了些什么。他回到自己的住处便仰面躺下,双眼看着房顶,心中烦乱如麻。弥太郎那张满脸血污平静的脸在眼前不断浮现。 “该死!”佐久间信盛突然翻过身来,狠狠一拳砸在地上。 砰砰! “谁?谁在门外?”佐久间信盛站起身来,右手已经按在了刀柄上。 “是我吗,新五郎(林秀贞别名)!” “他这个时候来找我干嘛?”佐久间信盛心中暗忖,口中却应道:“秀贞殿下呀,稍等!”他起身开了房门,只见林秀贞身后还站着一人,却是织田信长的胞弟织田信行。 “信行殿下,您也在!”佐久间信盛一愣,这个节骨眼上这师徒二人怎么一起来了?(林秀贞是织田信行的师傅) “嗯,正好没有事情,就随师傅一同来了!”织田信长面带笑容,口气轻松。佐久间信盛赶忙让开来,伸手道:“信行殿下、新五郎殿下,请!” 三人分宾主坐下,寒暄了几句。佐久间信盛暗怀戒心,往往对方说三四句,他才短短的回上一句“是”、“正是”、“不错”、“对”。如此一来,没说几句话,这对话便说不下去了。到了最后屋内便陷入了沉寂之中,又过了一会儿,林秀贞突然深吸了一口气道:“半介,我今天和信行殿下来你这里不是为了别的,是为了拯救织田家的!” “拯救织田家?” “不错!”林秀贞神色凝重的点了点头:“今天的事情我们都看到了,弥太郎做的虽然不对,但所说的话却是每一个人的心声,我们每一个人都是喝着木曾川的水,吃着地里长出来的米长大的。权六眼下已经快支撑不住了,如果我们在这里坐视一向宗在领地胡来,即便这一次击退了今川军又有什么用呢?说到底,织田是尾张的织田,不是他织田信长一人的织田。” 佐久间信盛听了林秀贞这一番慷慨陈词,这番话出自林秀贞的口中可谓是大逆不道,但身为织田信长胞弟的织田信行坐在一言不发就颇为耐人寻味了,毕竟他与织田信长是同父同母的兄弟,更要紧的是信长的生母土田御前更加疼爱这个儿子,也就是说,织田信行也有成为织田家督的资格。 “新五郎殿下,眼下正是今川大军压境之际,织田家形势危急,您身为笔头家老,到我这里说这些话是什么意思?”佐久间信盛突然问道。 面对佐久间信盛声色俱厉的质问,林秀贞却只是微微一笑,从袖中取出一封书信来,只露出最后的落款来。佐久间信盛定睛一看,脸色大变。 “太原雪斋?” “不错,正是太原雪斋!” 佐久间信盛伸手便要去抓,林秀贞早有防备,立即将信收了回去,佐久间信盛抓了个空,顿时脸若寒霜:“新五郎,你这是什么意思?” “师傅,佐久间殿下是个诚信男子,你将信给他看,没关系的!”织田信行进屋一来第一次开口。林秀贞点了点头,将信递了过去。佐久间信盛冷哼了一声,接过书信看了起来。原来这信乃是太原雪斋写给织田信行的一封亲笔信,在信中太原雪斋表示今川家此番出兵是为了出兵上洛,讨伐弑杀上代将军足利义辉的朝敌三好家。只要织田家愿意表示降服,便可安堵领地,为了表示今川家的诚意,太原雪斋还表示可以将今川义元的一个女儿许配给织田信行,让织田信行列入今川家的一门众之列。 “谁知道这是不是他的诡计?”佐久间信盛冷笑了一声:“若是论权谋计策,天底下能比得上这位大人的恐怕也没有几个了吧?” “呵呵!”林秀贞笑道:“如果今川义元真的要上洛的话,这的确是他最好的选择,再说了,三河的松平家康难道不是今川家的一门众吗?” 佐久间信盛顿时哑然,林秀贞口中的松平家康便是开辟了德川三百年天下的德川家康,当时他还年幼,在骏河当人质,为了收拢三河武士的人心,今川义元待其十分宽厚,不但让自己的老师太原雪斋收其为徒,还让其迎娶重臣关口刑部少辅亲永之女为妻,还给予一门众的待遇,这在战国时代的人质里可是不多见的。林秀贞的意思很明白,既然今川义元对一个人质都这般厚待,又怎么会对自家的女婿苛刻呢? 看到佐久间信盛一言不发,林秀贞微微一笑:“半介,虽然我是信行殿下的老师,但我并非因为这个才支持信行殿下的。我这么做是出于挽救织田家,不,挽救整个尾张。你想一下,假如我们现在什么都不做的话会有什么样的后果?一向宗会把尾张变成一个无法无天的国度,而信长殿下把一切的希望都寄托在能够成功突袭今川殿下,可这么多天了,今川殿下根本都没有出沓挂城,显然在他看来,像这样的小事情根本用不着他本人出马。如果这样拖延下去,会有什么样的结果?” 第四百五十九章叛逆 “够了!”佐久间信盛打断了林秀贞絮絮叨叨的话语:“新五郎,如果一切顺利的话,你打算怎么对待信长殿下?” “佐久间殿下!”织田信行沉声道:“我只是暂时代替兄长掌握家督的权力,等到一切都过去了,我就会把权力交还给兄长。” “哈哈哈哈!”佐久间信盛突然大笑起来:“信行殿下,你把我信盛当成傻子吗?还把权力交还给兄长?你以为这是小孩子过家家的玩具,可以推过来推过去!”说到这里,他突然膝行两步来到织田信行面前,恶狠狠的说:“连杀掉同胞骨肉的觉悟都没有,还想踏上织田家家督的宝座?像你这样的人怎么能让别人把性命和家族托付给你?” 面对佐久间信盛的逼视,织田信行的目光一开始还有点慌乱,但随即变得凝重起来,他微微点了点头:“你说得对,我不会把家督的位置交还给兄长,不过我也不会杀他,胜幡城是他的出生地,我会把那里留给他!” “好吧!”佐久间信盛点了点头:“新五郎,算上我一个吧,不过我不是为了什么织田家,也不是为了什么尾张,而是因为毫无意义的死掉的人已经太多了!” 夜色已深,织田信长却还未入睡。 院子里的篝火只剩下一堆余烬了,几个侍卫围在火堆旁低声交谈,虽然已经快要入夏,但在山上的夜里依旧寒意逼人,交谈的声音很低沉,只有零星几个字眼能够听清。织田信长睁开双眼,看着纸门上闪动的阴影:我的决定是正确的吗?他的脑海中闪过一个声音。但旋即这个声音就被一个更大的声音压倒:“身为武士,对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面对生死之间的觉悟。如果你开始怀疑自己,那距离失败就不远了!” “呵呵,平手老师,如果让你看到我现在这个软弱的样子,肯定会厉声训斥我的吧!”织田信长的脸上露出了自嘲的笑容,他坐起身来,从枕头下拿出短刀,刚要拔刀,便听到外间传来一声叱呵:“什么人?” “林新五郎秀贞!”林秀贞高声应道,佐久间信盛落后半步,脸色阴沉一言不发,火光照在两人身上的盔甲之上,发射出不祥的光。负责守卫织田信长住处的侍从看清了他的面容,赶忙半跪行礼:“原来是新五郎殿下,还有佐久间殿下!” “快让开,我们有要紧事要禀告殿下!”林秀贞挥了挥手,侍从看到两名家老一起前来,哪里还敢阻拦,赶忙一边让路,一边叫人去叫醒织田信长。 “不要让开!”纸门被拉开了,织田信长走了出来,身上只披着一件长袍:“新五郎?半介?你们两个这么晚来有什么事,还带着这么多士兵?” “我们是来向您进谏的!信长殿下!”林秀贞答道。 “进谏?穿着盔甲,拿着刀剑进谏吗?”织田信长冷笑了一声,他锐利的眼光突然看到了隐藏在人群之中的织田信行,脸上露出了恍然大悟的神情:“信行,你也在!原来是这么回事,难怪新五郎会背叛我!” 小姓和织田信长的侍卫们终于发现不对,赶忙站成两排,拿起长枪和弓箭、将院门口堵住,眼看一场厮杀就要展开了,突然佐久间信盛高声喝道:“住手,都把武器放下!” “半介,你为什么背叛我呢?因为白天我让你杀了当逃兵的同族?”织田信长冷笑道:“看来佐久间一族的忠诚也不怎么样嘛!” “信长殿下,我只是不想把这么多人的生命都拿去当成你一个人的赌注!”佐久间信盛露出了痛苦的神色:“如果只有我一人的性命的话,那没有什么。但是——” “我明白你的意思了!”织田信长脸上的嘲讽消失了,他点了点头:“你说得对,我确实是想要赌博,可惜今川义元他根本不给我上赌桌的机会!都放下武器吧!”他厉声喝道:“一切都结束了,轮到我下台的时候了!” “殿下!”一名侍卫流下了不甘的泪水:“请您下命令吧,哪怕我们全部死在这里,也要护送您冲出去!” “别这样!”织田信长笑了起来:“男子汉要上台的时候固然要威风凛凛,下台的时候也要大大方方的!”说到这里,他把腰间的短刀丢在地上,问道:“你们打算怎么安排我?” 织田信行见大局已定,上前笑道:“兄长请在清州城住上几天,待到事情一切都平息之后,可以去做胜幡城城主,那里是您的出生地,一定会让您心情舒畅的。” “胜幡城主?”织田信长笑了起来:“信行,你难道不怕我在胜幡重新举兵把家督之位夺回来吗?”说到这里,他不待织田信行回答,便大笑两声,径直回屋子里去了。 今川义元就以这样一种出乎众人意料的方式踏上了尾张的土地,过程之顺利,内中之曲折,都让人感叹不已。当周可成从山田高国口中得知这一切的时候,不由得惊诧的长大了嘴,许久方才合拢。 “织田信长现在如何了?是死是活?” “织田信长?”山田高国愣了一下,他不知道为什么周可成为何还对这个已经一败涂地的前清州织田家督感兴趣,在他看来这个人的政治生命已经结束,的生命也估计差不多了,谁又会在乎一个活死人呢? “按照信上说的,织田信长的还活着。织田信行在几个家老的支持下在善照寺夺权之后,立刻向今川义元降服,织田信长被软禁在清州织田家的菩提寺之中,据说事情完结之后,织田信行会将其送到胜幡城当城主!” 第四百六十章安排 “胜幡城当城主?”周可成突然笑了起来:“山田君,你觉得那个织田信行真的会这么做吗?” “这个——”山田高国犹豫了一下,咬了咬牙答道:“在下并不知道信行殿下的为人,不过听说他与信长殿下乃是一母同胞,但是两人的母亲土田御前素来厌恶信长殿下,却十分喜爱幼子信行殿下,信秀殿下在世时土田御前就曾经多次劝说其废除信长殿下,将家督之位传给信行殿下,听说这次的事情背后,也有土田御前的影子。” “嗯,最毒妇人心是吗?”周可成突然笑了起来:“山田君,你替我去一趟清州,拜见今川殿下时,就说我周可成想要见上织田信长一面,还请他成全!” “大人您要见织田信长一面?”山田高国惊讶的看了看周可成,赶忙低下头去:“是,在下记住了!” “还有,你替我送一封信给热田神宫,就说周某十分想念中臣由衣小姐,若是能在清州再次一睹由衣小姐的芳容,周某将不胜感激!对了,待会你去船上,从明国送来的珍货里替我挑几样珍贵的礼物一起送去,不要在乎价钱,明白了吗?” “是,是!”山田高国应了两声,他看了看周可成,暗想这位大人至今尚未婚配,这般慎重莫不是看上了那位热田神宫的巫女?若是如此的话,自己恐怕就得慎重些了,即便那巫女不能当正室,至少也是最早的侧室,很可能会替大人生下庶长子来。自己这次去若能与其搞好关系,对于自己在兰芳社内的前途是大有裨益。 想到这里,山田高国俯下身去:“大人,热田神宫其实与清州也就是一两天的路程,要不然属下就先去热田神宫,将大人的意思通报过去,然后同那中臣由衣小姐一道去清州可好?” “嗯,这个你自己看着办吧?”周可成不在意的摆了摆手:“反正只要我去见织田信长的时候,那个中臣由衣必须也在旁边就行!” “是,是,属下明白!”山田高国连声应道,心里却有些糊涂了:“见织田信长的时候要在旁边?大人难道不是看上了那个巫女?” 清州。 笛子声、手鼓声、三弦声和粗声大气的歌声从外间传来,那是今川的家臣们正在庆祝胜利——在英明神武的今川治部大辅的指挥调略之下,大军不发一箭便已经占领了这座坚城。胜利比醇酒还要醉人,唯一让武士们不满的是过于迅速的胜利没有留给他们立下武勋的机会。 而天守阁内却是另外一番景象,虽然菜肴和醇酒的香气随着喧闹声透过厚实的墙壁传入,但屋内却是静寂若死,今川义元、太原雪斋师徒二人相对而坐,面前只有一盏油灯,两杯清茶,一张地图,除此之外就别无他物。 “周可成说他想与织田信长见一面!”今川义元手指轻轻敲了两下身下的芦席:“师傅,您觉得他背后是不是有什么图谋?” “图谋?” “比如想要对尾张下一步暗棋?” 太原雪斋思忖了一会,最后还是摇了摇头:“我觉得不太像!” “为何” “我在堺的时候,他提出的条件虽然不少,但对领地要求其实很少,就是和泉一开始也只要了半国。显然此人对于领地远远不如对于贸易在意,是一个很纯粹的商人!” “可是他也不是也对和泉、淡路提出条件了?” “这个倒是不难理解!”太原雪斋笑了起来:“淡路乃是进入濑户内海的门户,那周可成的船队往来于海上,需要一个泊船的地方;至于和泉,临近于堺,而且他手下也有一些武士,也需要一些领地酬庸。” 听太原雪斋说到这里,今川义元的眉头皱了起来:“师傅,你为何处处为他说话?若是别人,我定然以为是被那周可成收买了!” “呵呵!”太原雪斋笑了起来:“今川殿下,两头老虎会为了争夺领地拼个你死我活,但鲨鱼会和老虎因为争夺领地而厮杀吗?” “您是说我们是老虎,而他是鲨鱼?”今川义元冷笑道:“老师,您又怎么知道他不是海里是鲨鱼,上了岸又是老虎呢?” “若是这样的话,那他又何必大费周章拉拢您呢?” 今川义元陷入了沉默,半响之后他摇了摇头:“不管怎么说,我还是觉得对于这个明国商人看不透!” “那也无妨,殿下!”太原雪斋笑道:“他这次正好要来清州,您正好见他一面。再说了,关东有北条、北陆有上杉、甲信有武田、中国、山阴、山阳有毛利、北九州西国有大友、南九州有岛津、四国有三好。上洛仅仅是开始,天下的豪杰们并不会因为殿下您有了幕府的公仪就向您屈膝,如果您想要借助幕府的名义布武四方,重建幕府的威严,这些豪杰就会与您交战,甚至还会联合起来围攻您。到了那个时候,您难道不觉得需要一个强有力的盟友吗?” “你是说今川家要与周可成结盟?” “不错,他不是已经是濑户内海总奉行吗?很好,那您就把濑户内这三个字去掉,改为海上总奉行好了!海上与他,陆上归今川家,两家世代结盟,共同扶助幕府,若是那周可成应允,殿下的布武天下的宏图就成了一半了!” 听了太原雪斋这一番话,今川义元不由得心潮澎湃。在真实历史之中这位“东海道第一弓取”由于在桶狭间死于后来布武天下的织田信长之手,所以在后世许多人眼里成了失败者或者平庸无能的代名词。 第四百六十一章会面 但如果考察其生平就会发现其实他是一位才具过人的大名,无论是在争夺继承权的花仓之乱、还是与甲斐武田、关东北条、三河松平的多次征战中,今川义元都表现出了过人的武略和外交才能;而且他刚刚在不久之前颁布了著名的《今川假名目录及追加》,这是日本战国时期东国大名颁布的第一部分国法,一共五十四条事无巨细的规定了内政、名主层的组织化、强化对工商业者的管理、建立交通制度等,详细制定了家臣统制关系等一系列封建制度并强调主从间的恩给与奉公关系,将统领的庞大领地加以组织化,德川幕府遵循百年的《家康百训》中有不少条文便是参照《今川假名目录》。 拥有这样过人的才具和出身,今川义元显然不会仅仅以上洛成为幕府管领而满足,在他的心中还有这更加宏伟的目标。身为今川义元老师,太原雪斋比任何人都清楚,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他才会对与周可成结盟如此积极,在他看来周可成是比所有其他日本大名更合适的盟友——周可成追求的是财富、贸易而不是领地和权力,这与今川义元的伟业是没有冲突的。 “老师,既然这样的话,那就先应允周可成的要求,让他和织田信长会面!”今川义元用折扇往手掌一拍:“正好我也可以先在一旁看看这位周先生的器量!” 菩提寺。 “信长殿下现在在寺后的小庵等候大人!”一名僧人彬彬有礼的向周可成伸出右手:“请随贫僧来!” “有劳了!”周可成向引路的僧人点了点头,在他的身后是由衣、阿劳丁、阿克敦、山田高国以及二十多个卫兵,一行人过了佛堂,拐进一道偏门,道路两旁长满了竹子,偶尔可以看到一根根细长的石碑,上面铭刻着死者的姓名和官位。周可成凑上去看了几个,都是织田一族的名讳。“师傅,这些都是织田一族的吗?” “嗯!”那僧人点了点头:“本寺乃是织田的菩提寺,织田一族世代都是葬于这里,到了,信长殿下就在那间屋子里!”他突然停住脚步,指着不远处路旁的一间茅屋。 “信长殿下住在那里?”周可成有些不敢相信的看了看那间只有三四间开外大小的茅屋:“这也太过简陋了吧?” “信长殿下坚持要住在这里的!”僧人有些尴尬的解释道:“理由是旁边就是信秀殿下的坟墓,他希望住在上代家督的墓旁,祈祷冥福!” “我看是想要向老爹告弟弟的状吧!”周可成腹诽道,右手却从袖中摸出一枚金币来,塞给那僧人:“有劳禅师了,您请自便吧!” 那僧人手中多了一块凉凉硬硬的,心中一愣,旋即大喜,赶忙躬身拜谢。周可成摆了摆手,走到那茅屋旁,对由衣、阿劳丁道:“你们两个随我进去,其余人在外面守候!” 房门是敞开的,周可成脱下鞋子,走上台阶,只见这茅屋看上去虽然简陋,但还是铺了一层木板,看样子应该是供为织田信秀守灵人准备的。周可成看到堂屋空荡荡的,便敲了敲门,高声道:“在下周可成,前来拜会信长殿下,唐突失礼之处还请见谅!” “进来吧!”侧屋传来一个声音。周可成走进屋来,只见书案旁跪坐着一个二十左右的年轻人,右手拿着一支毛笔,正转过头向自己看过来,目光犹如鹰隼一般,凛然生威。 “你便是周先生吧!”织田信长放下毛笔,神色冷淡,伸手指了指面前的两个蒲团:“住处简陋,也没有什么好招待的,还请见谅,坐下说话吧!” “多谢了!”周可成也不客气,在一个蒲团上盘腿坐下,阿劳丁站在门口,双手按在刀柄上,唯有由衣跪坐在落后周可成半个肩膀的那个蒲团上。 织田信长看到周可成的坐姿,眼中闪过一丝怒色,旋即便消失了,他放下毛笔,冷冷的看了周可成一眼:“信长一个败军之将,周先生得胜之余,莫非是来看信长的笑话的吗?” 周可成没有应答,只是死死的盯着眼前这个青年,仿佛要将对方脸上的每一条皱纹、每一个痣都刻入脑海之中。看到周可成的样子,一开始织田信长还有恼怒,但很快又变成了诧异,眼前这个明国商人莫不是发痴了,这样死死盯着自己,倒是有些渗人。 “周先生,您曾经见过我吗?为何这样盯着?” “不,在下未曾见过殿下!”周可成从织田信长脸上收回目光,心中不由得暗自感慨,若不是自己插手其中,眼前这位年轻人就会在几年之后在桶狭间砍掉今川义元的脑袋,随后一飞冲天,成为整个日本最为炫目的人物;而现在他无疑是没有这个机会了,不过也不会被烧死在本能寺里了。 “由衣!”周可成扭过头来,对由衣附耳低语:“你现在闭上眼睛,再看看信长殿下,他身上现在还有那种猛烈的火焰吗?” “啊?”由衣闻言一愣,当初山田高国去热田神宫着实带了一笔厚礼,俨然是一幅提亲的样子,而热田神宫也是喜出望外。由衣虽然容貌清丽,在神宫下一代巫女之中也是出类拔萃的,但这位周先生却更是了得,光是濑户内海总奉行、今川殿下的盟友这几个身份就足够分量了,若是能与其拉上姻亲,对于神宫的未来大有裨益。于是不由分说,三下五除二便将由衣送到了清州,可让由衣没有想到的是,她见到周可成之后的第一句话竟然是问这个。 第四百六十二章气运 “什么啊不啊的,你快看看呀,我好不容易才找到这个机会,你可别告诉我你现在看不到了!”周可成低声催促,由衣没奈何,只得闭上眼睛,像过去那样向对面看去,让她惊讶的是,往昔织田信长身上那团吞噬一切的火焰消失了,只剩下一点微光,只比常人强一点。倒是身旁的周可成身上的火焰愈发猛烈,简直就像正午的太阳,让人不敢对视。 “好奇怪,不知道为什么,信长殿下身上的火焰已经消失了!”由衣压低声音道。 “消失了?”周可成用袖子捂住嘴巴扭头问道:“一点都没有了吗?” “也不是一点都没有,比常人还是要强一点,不过不注意便看不清楚!倒是您身上的火光比上一次要旺盛多了!” “嗯!”周可成点了点头,心中暗想:“这火光应该是代表着运势之类的,而不是才能!” 周可成与由衣两人低声交谈,看在织田信长眼里却是一副鬼鬼祟祟的样子,暗想自己虎落平阳,竟然被一介商人当成向讨好自己侍妾的工具,顿时大怒。他拿起一旁刀架上的佩刀,霍的一下站起身来,口中大喝:“无礼!”便要拔刀将周可成斩杀。幸好一旁的阿劳丁看的清楚,右手拔刀便斩在信长的右手腕上,只听到一阵闷哼,织田信长捂住自己的右手腕,佩刀已经落在地上,寒光闪闪。 “这是警告,不然下一次我就不是用刀背了!”阿劳丁冷冷的看了织田信长一眼,还刀入鞘,回到自己的位置。 “你今天是来羞辱信长的吗?”织田信长又羞又恼,恨恨的看着周可成。 “羞辱?这个从何说起!”周可成笑了起来:“我久闻信长殿下其名,却未曾谋面,今日是想来一睹真容的,殿下莫不是有什么误会?” “那你为何一直与带来的侍妾私语?”织田信长指着周可成身后的由衣:“这难道不是羞辱吗?” “侍妾?”周可成闻言一愣,回头一看由衣已经满脸秀红,垂下头去,心中也不由得一荡。他赶忙解释道:“殿下误解了,这位乃是热田神宫的巫女中臣由衣,这次是随一同来见殿下的,并非在下的侍妾。我方才是有点私事想要询问她,失礼之处,还请殿下见谅!” 织田信长见周可成不像是撒谎的样子,再说这个时候也没有必要撒谎,道:“罢了,周先生,你现在见也见了,若是没有什么事情便请回吧,我还要抄写经文!” “抄写经文?”周可成一愣,他告了声罪,站起身来看了看织田信长刚刚在抄录的文稿,虽然看不出是哪本佛经,但确实是佛家经典,而且字迹一丝不苟,显然是下了不少功夫的。 “殿下,您该不会打算就这么出家入道吧?”周可成问道,虽说古代日本人出家没啥稀奇,但织田信长这才二十不到,要出家未免还早了些吧? “呵呵!”织田信长冷笑了两声:“那又如何?信长若是能够出家入道,已经是神佛护佑了!” 周可成没有说话,看来织田信长对自己的处境倒是清醒的很,倒也省下了自己不少功夫。 “信长殿下,假如您有一次机会再来的话,您会怎么做?” “有一次机会再来?”织田信长皱了皱眉头,他有些不明白周可成的意思。周可成不得不重新解释了一遍。织田信长想了想之后答道:“就算再给我一次机会,恐怕我也没有什么更好的选择。今川治部大辅拥有三国之力,而我只有尾张半国,而且刚刚继承家督之位,家臣之中威信未孚,更不要说今川家还有您这样的有力盟友,我唯一胜利的机会就是冒险突袭今川殿下的本阵,讨取他的首级,除此之外,就别无生机!” “那可否舍弃家业,成为一个浪人呢?总比现在成为阶下囚的好吧?” “呵呵!”织田信长笑了起来:“周先生你没有做过武士吧?否则不会说出这种话来的!” “在下的确未曾做过武士,不过为何殿下这般说呢?” 织田信长坐直了身体,一字一顿的答道:“所谓武士,就是为了领地、为了家名,宁可一死也决不后退一步之人。对于武士来说,哪怕是战死在自家的城内也比舍弃领地、舍弃族人,沦为浪人好上百倍。您看到外面那棵树了吗?信长是织田家的信长,如果离开了织田家,那就好比被斩断了根的树,就不再是一棵树了!” “原来如此!”周可成点了点头:“那现在呢?” “现在?” “对,殿下您现在都准备要出家了,有没有想过重新开始一段新的人生呢?” “这,这怎么可能?”织田信长笑了起来:“只要我活着一天,织田家就不会得到安宁,信行也不可能放下心来,他一定会想方设法取我的性命的,这就是失败一方的宿命!” “这个世界是很大的!”周可成笑道:“日本只不过是很小很小的一部分,如果您离开日本,去大明、安南、马刺甲,或者更远的地方呢?令弟难道还能派人前来杀你?” 织田信长原本黯淡的目光变得明亮起来,他用有些不敢相信的语气问道:“难道,难道,这怎么可能——” “这有什么不可能的?”守在门口的阿劳丁冷笑了一声:“我就是亚丁苏丹国的第一王子,和你一样,也是被弟弟赶出来的,他手下可以容的下我,难道不能容得下你?” 织田信长看了阿劳丁一眼,没有说话,周可成也不催逼,他从腰间解下一块铜牌,递给对方:“信长殿下,你落得今日处境,也有周某的一份因。您若是哪天可以放下往事,重新开始,便拿着这枚铜牌去哪处港口,随便找一条打着南十字星旗帜的船,把这块铜牌给他看,后事自然有人安排。佛经云:菩萨畏因,众生畏果。周某这块铜牌便算是了却了与您的这段因果了。”说罢,他便站起身来,向织田信长拱了拱手,转身离去了。只留下织田信长坐在地上,看着那块铜牌,默然不语。 第四百六十三章义元 周可成出了茅屋,便向寺外走去,刚刚出了菩提寺,便看到一行人马,为首的正是太原雪斋。周可成赶忙上前行礼道:“在下正准备前往拜会,却不想让禅师前来相迎,惭愧惭愧!” “周先生是今川家的老朋友了,无妨!”太原雪斋身着一件褐色的袈裟,面带笑容,眼睛闪烁不定:“今川殿下正在城中等候,请随我来吧!” “哦,这个时候今川殿下应该忙得很吧!”周可成巧妙地试探着对方的口风:“还有时间见我?” “殿下确实很忙,尾张一国之豪杰皆希望面见!”太原雪斋停住脚步:“不过周先生您并非寻常客人,殿下已经吩咐过了,今天上午他谁也不见,只等候周先生您一人!” “呵呵,惭愧惭愧!”周可成脸上堆笑,心里却暗自警惕,他拉了拉自己的衣襟,翻身上马,与太原雪斋并驾齐驱,一同进了清州城。 今川义元对我很有兴趣,周可成立刻看出来了。 治部大辅正在看《汉书》,当周可成随太原雪斋进来的时候,他放下书来,将周可成从头到脚仔细打量了一番,周可成也乘机看到了那本书的封面,上面用篆书写着“汉书”二字。 “我正在看班超传!”今川义元看到周可成注意到他正在看的书,便微笑着用手指点了点他正在翻看的那一页:“汉书中我最喜欢的一段,那班定远本是一名书生,却能以三十六人之力,于万里之外平定西域诸国,令千载之下的我等也感叹不已!” 周可成笑道:“班候虽出身文士之家,但生就燕颔虎颈,为武人封侯之相!殿下虽为武家,却文质彬彬,两人相隔千载,亦有异曲同工之妙亦!” “周先生谬赞了,某家何敢与古人相比!”今川义元闻言大喜,原来周可成方才那句却是引用了《汉书班超传》中的一段,班超出身世代世家,兄长班固即是《汉书》的作者,少年时家贫,班超不得已去官家抄书,少有大志的班超对于这种枯燥的生活十分不满。有一次出外遇上相面之人,相面之人说他当封侯万里之外。旁人询问原因,相者回答:“生燕颔、虎颈,飞而食肉,此万里侯相也。”而今川义元虽然是足利的连枝,清河源氏武家,但却喜好汉诗、和歌。据《续丛书类丛》载其“爱读宋景濂(明初诗文三大家之一)之诗”,留下诗歌众多。平日里也是染黑齿、描蝉眉、抹脂粉,一副京都公卿的打扮。周可成这番话本来暗含讥讽之意,但在今川义元听来却是心头畅快,大生知己之感。 两人寒暄了几句,今川义元突然问道:“周先生,你今日一来清州,为何要先去探望那织田信长?” “这个——”周可成一愣,还没等他想出如何回答对方,就听到今川义元逼问道:“莫不是您还想在尾张分一杯羹?” 周可成清了清嗓子,打破了紧张的沉默:“殿下,在下并无此意——” “那又为何要这么重视那个人呢?”今川义元打断了周可成的回答:“他已经输了,谁会在乎吃完了的牡蛎壳呢?”这个男人描黑了的眉毛不祥的皱了起来,手中的折扇拍打着手掌:“希望您给我一个满意的答复!” 自从穿越以来,周可成还是第一次感觉到死亡距离自己如此之近,他很清楚今川义元从不离手的那把折扇绝非仅仅是附庸风雅的玩具,每一根扇骨都是用精铁打制而成,只要一合拢就是一根短棍,以今川义元的臂力全力一击足以把自己的脑袋敲碎。 “好奇心,是因为好奇心!” “好奇心?” “不错,在下曾经从津岛的商人那里听说过一些关于织田信长殿下的不好的传闻!” “哦?”今川义元露出了一丝笑容,显然他也曾经听过那些“尾张大傻瓜”的说法:“原来是这样,那您现在对信长殿下有什么看法呢?” “信长殿下的才具过人,那些传闻只不过是有心人故意传播出来诋毁他的名誉的!”周可成答道:“他输给您是因为强弱悬殊,时运不济!” “嗯!”今川义元微微点了点头,作为织田信长的敌人,他自然清楚对方的才具如何,以区区半国之力,能够抵抗自己到这种地步,其器量和才能都是水准之上了。但在乱世之中,光有才能和器量,没有相应的时运,最终也只有落败。这个明国商人能够明白这个道理,倒也是难能可贵。 “周先生!”今川义元放下折扇,神色变得严肃了起来:“我们都不是有时间可以浪费的人,我有降人要处理,有领国要统治,有战争要进行,你也一样。所以让我们不要再绕圈子了,告诉我你能够为我做什么?还有你想要从我这里得到什么?” 真是一个难缠的家伙!周可成在心中暗想,他意识到眼前的对手绝不是自己可以用小伎俩耍弄的,他整理了一下思绪答道:“我有舰队;还可以向您提供战争所需要的各种物资,当然您必须付钱;在对三好家的战争中,我还能派出一支小规模的陆上军队与您并肩作战。至于条件,我已经告诉雪斋禅师了!” “很好!”今川义元点了点头:“不过在此之后呢?” “之后?” “没错!”今川义元露出了狡黠的微笑:“这个约定是到击败三好家,扶助义昭殿下回到京都成为将军为止,那在此之后呢?” “这个——”周可成谨慎的答道:“我不是太明白您的意思,我只是个商人——” 第四百六十四章谈判 “我们都知道,你不只是个商人!”今川义元笑道:“让我们说实话吧!周先生,击败三好家将义昭殿下送回京师仅仅是个开始。秦失其鹿,群雄共逐之!先将军去世之后,想要通过拥立将军,成为天下人的绝不止你和我两个,接下来的战争还很长,很艰苦,你不会想半途退出吧?” 周可成的额头上渗出了一层薄薄的汗珠,今川义元咄咄逼人的词锋让他有些招架不住了,相比起老谋深算的太原雪斋,这个徒弟虽然一副京都公卿的打扮,但内瓤里却是全然是武士勇猛刚决的作风,难怪武田信玄宁可去啃北信浓那个硬骨头,也不愿意和今川家交手。 “那今川殿下您希望我做些什么呢?” “击败西国大名们的水军!”今川义元笑道:“作为回报,幕府成立之后,海外贸易之事将由你管辖!” “这不够!”周可成权衡了一下利弊,摇了摇头:“还要加上下野足尾铜山的经营权!”说到这里,周可成稍微停顿了一下:“作为回报,我可以一次性缴纳五万贯的献金,另外每年矿山收入的三成也会上缴给幕府!” “也好!”今川义元稍微盘算了下,这下野国远在关东,现在一堆国人众打的一塌糊涂,旁边的北条家虎视眈眈,现在答应周可成也就是个空头支票,舰队、武器还有军队可都是真的。再说周可成拿出的这个条件也相当不错,换了别人幕府能拿到的钱还真未必比他多。 谈定了条件,两人的态度温和了不少,尤其是今川义元,更是谈笑风生。他四岁时就跟随太原雪斋刻苦学习,在佛法、和、汉诸门学问上都造诣匪浅,周可成听了也不禁暗自钦佩,就连原先觉得颇为怪异的修眉敷粉涂黑齿也渐渐觉得无非是文化差异嘛。 “周先生!”今川义元突然压低了声音:“我听说您不久前派使者向热田神宫求索一名巫女,不知是真是假?” “确有此事!”周可成闻言一愣,暗想果然是没有不透风的墙,看来今川义元在自己身上花了不少功夫,要不然也不至于连这等小事都知道的一清二楚。 “呵呵呵呵!”今川义元笑了起来:“想必那巫女定然是国色天香,否则以周先生这等豪杰,也不会特地遣人相求!对了,不知何日成亲,我也好派人送上一份薄礼!” “这个——”周可成刚想解释自己向热田神宫索要由衣并非是为了美色,而是为了她的异能,但话到了嘴边才发现不能说。今川义元还以为周可成有些尴尬,笑着用折扇拍了拍自己的大腿:“男欢女爱,人伦大典,这有什么不好意思的?说句实话,若非那巫女抢先了一步,义元就在族中挑选一名女子与周先生结为姻亲了。你我结下了缘分,幕府才能安泰呀!” 对方把话都说到这份上了,周可成能做的也只有躬身拜谢道:“多谢今川殿下看得起在下!” “以先生的才具,我义元如何能看不起?如何敢看不起?”今川义元说到这里,脸色一冷道:“待会我便要处置降人,周先生,你觉得如何才是上策?” “此乃殿下的家事,在下如何敢置喙!”周可成笑道,他知道今川义元城府极深,自己反正也没有什么企图,何必乱说话惹来对方的怀疑。 “呵呵,也不瞒周先生,我打算将尾张的武士,改易到近畿去!” “改易到近畿去?” “不错,周先生不是打算以一支偏师走海路到堺,与我大军走东海道相互呼应吗?我就将尾张兵与你如何?” 周可成听到这里,不由得暗自钦佩今川义元这招连消带打。当时在日本大部分地区武士还都是在地化的,但在尾张、近畿这些经济繁荣发达的地区,已经出现了大名将隶属于自己的武士迁徙到城下,使其与领地相分离,成为专业化的职业军队骨干的变化,这就是后来织田信长著名的“兵农分离”的前奏。在这种变化之前,胜利的一方最多将失败一方的家族铲除,但对于那些在地的名主武士,一般只要表示臣服就满足了。像后来丰臣秀吉、德川家康搞得检地、领地一元化那些事情根本做不到。而尾张繁荣的经济和织田信长费尽力气搞了一半的“在地武士城下化”的努力让今川义元可以把这些迫于形势向自己降服的地头蛇连根拔起,丢到近畿去当炮灰,留下来的富庶土地就可以用来赏赐自家人了,可谓是一举两得,即便这次上洛失败了,能够吃下尾张这样一个大国,对于今川家也是稳赚不赔的买卖。不过这对于周可成来说也是好事,这些尾张的武士离开了尾张,又没了领地,就成了没根没底的浪人,前途、领地、乃至口粮都要指着周可成,由不得他们不替周可成卖命,等于是今川义元做了恶人给周可成弄来一批炮灰来。既然一块肥肉送到嘴边了,自然就含笑吞下去便是了。 “殿下用心良苦,可成自然铭记在心!”周可成笑道:“不知需要多长时间!” “我已经下令尾张一国的武士名主都必须在三天内赶到清州,向我表示臣服,否则便以朝敌论处!”说到这里,今川义元露出了一丝笑容:“应该耽搁不了多长时间!” 清州,菩提寺。 自从周可成离开之后,织田信长便坐在书案旁,他再也无法静下心抄录佛经,那个男人提出的建议就好像一枚石子,将他原本宁静的心湖扰乱。不,应该说是让他再也无法伪装成那副心若死灰的样子,自己是否应该如他说的那样,离开这里,不再作为尾张织田家的人,一个新的身份开始新的生活呢? 第四百六十五章山伏僧 “殿下!” “权六,你怎么成了这幅样子?”织田信长惊讶的抬起头,看到柴田胜家正跪在门口,昔日魁伟的身材看上去削瘦了许多,脸上多了几道伤疤,不过最让他奇怪的是柴田胜家已经是一副山伏僧(日本修验道僧人,即在山野中通过苦行获得解脱)的打扮,全无先前织田家第一猛将的风采。 “今川军进入尾张之后,我不愿意臣服于今川义元,又不想牵连家族,便将家主之位传给他人,出家修行了!”柴田胜家叹了口气:“从今往后这世上再也没有权六,只有山伏僧澄一了!” “嗯!”织田信长点了点头,他也能够理解几分柴田胜家的心思,他想了想,解下腰间的佩刀,递给对方道:“权六,今后也不知道有没有再见面的机会,这个你拿去做个纪念吧!” “这个如何使得!”柴田胜家看到那短刀的纹饰,知道是织田家家传的名刀“千鸟”,赶忙推辞,织田信长却是坚持相赠,最后笑道:“权六,你莫要推辞,今日的我已经不再是当初的织田信长,这把刀跟着我也没有什么用处了,什么样的名刀都是要给人用的,在你的手上远远胜过在我这里。” “殿下,您这是怎么了?”柴田胜家感觉到一丝异样,赶忙问道。 “没有什么,只是刚刚下了一个决心而已!”织田信长笑道:“既然权六你可以去当山伏僧,那我织田信长又为何不能换一个身份重新开始呢?这柄‘千鸟’你拿走吧,莫要推辞!” “那就失礼了!”柴田胜家见织田信长再三坚持,只得收下“千鸟”。两人又闲聊了几句,柴田胜家便起身告别,织田信长站在门口,看着前部下逐渐远去的背影,自言自语道:“现在我和织田上总介的最后一点联系也断了。 堺,兰芳社会馆。 津田宗达的步频飞快,他穿过狭长的长廊,脸色铁青,迎面而来的仆役赶忙让开道路,躬身向其行礼,而他却毫不理会的擦肩而过,身后留下一阵阵窃窃私语。每个人都在揣测是什么让这位平日里颇有涵养的大人物失态到这个样子。 当津田宗达在会客室找到周可成的时候,这位大人物正在几个军官掷骰子,当他看到津田宗达时,站起身来笑着张开双臂:“津田先生,您可是稀客,要一起来玩一手吗?我们下的注不大,一个银币起!” “请见谅,我想和您单独说几句话!”津田宗达强压下胸中的怒气,沉声道。 “单独?”周可成的手指指了指对方,又指了指自己,当他得到津田宗达的肯定之后点了点头:“好了,先生们,今天到此为止了,桌子上的钱你们分了吧,晚上替我多喝一杯!” 军官们发出一阵欢呼声,他们将桌子上的钱币瓜分一空后就向周可成道谢,然后退出屋外。周可成在扶手椅上坐下,用手点了点对面的椅子,笑道:“坐下说话吧?有什么事情吗?” “周可成,你知道新建的那个码头正在发生什么吗?” “你是说‘右臂’吗?”周可成问道,全然没有在意对方直呼自己性命的无礼。“右臂 ”是周可成对新修建的防波堤的昵称,一期工程已经完工了三成,周可成的主力舰队从长岛返回之后,便停泊在这条防波堤旁。 “还有哪里?你别告诉我你不知道!” “我当然知道,有军队上岸是吗?我只是好奇你怎么知道的?我已经让人封锁了从防波堤通往大陆的道路了的!” “因为有人在那里挖牡蛎!”津田宗达冷笑道:“拜你所赐,现在堺的牡蛎贵的吓人,以前穷人才吃的这些玩意居然一盘要买十五个铜板,所以半大的孩子就到处寻找出产肥美牡蛎的海礁。” “这倒是,那儿的礁石上确实长满了牡蛎和藤壶,等工程完工之后我就会下令在海上拉一条铁链的!”说到这里,周可成摊开双手:“开玩笑的,津田先生,别生气。我向你发誓,这一切我都是出自善意!” “出自善意?不经和议众允许你又运一支军队前来,你到底想要干什么?” “我想要让堺变得更加繁荣,让我们每一个人都发财,生意越做越大!”周可成的声音越来越大:“津田先生,你可以看着我的眼睛回答我,难道我来到这里之后,你没有挣得更多吗?” 津田宗达张了张嘴,被周可成的反驳挫败了,他结结巴巴的反驳:“为什么不在和议众里和众人商量一番,就像过去那样?” “因为这一次情况不一样了!”周可成理直气壮的答道:“有些生意必须严格保密,当机立断,否则就会失败,如果你在我的位置上,也会这么做的!” “那现在你可以告诉我实情了吗?” “当然可以,其实即便你不来找我,几天后我也会邀请诸位来我这里的!”周可成站起身来,微微一笑:“你应该知道前些日子尾张那边发生的事情吧?” “尾张?你是说今川殿下——” “没错,今川殿下已经拿下清州,即将兴兵上洛,讨伐弑杀前任将军的三好义贤!”周可成稍微停顿了一下,矜持的笑道:“那些是今川家的军队!” “今川家的军队?”津田宗达大吃一惊,问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周可成没有说话,走到墙边拉开帘幕,露出后面的近畿地图来:“你看,今川家现在已经拿下了美浓,如果你是三好义贤,将会怎么防御?” 津田宗达没有说话,伸出右手指向地图上一个圆点,旁边写着“関ヶ原”字样。 第四百六十六章前途 “看来是英雄所见略同呀!”周可成笑了起来,津田宗达能给出这个答案倒是在他的意料之中,虽然只是个商人,但生活在这样一个乱世,就算没吃过猪肉还能没见过猪跑路?从尾张进入近畿地区的道路无非两条:一条是走东海道从尾张进入伊势、近江、最后抵达京都;另外一条则是从尾张折北进入美浓,然后走中山道,经过赤阪、关原、大津、最后抵达京师。无论是那一条道路,位于美浓与近江交界的关原都是最好需要严加防守的要点,因为由关原到近江,通过琵琶湖到京都非常方便。虽然是内陆国,但离木曾川河口不是非常远,因此可以控制伊势和三河方面的水上交通,如果今川义元走东海道三好义贤也不难顺河而下侧击。如此重要的位置,日本人将其当成划分东国与西国的分界线也就不足为奇了。 “无论今川殿下走东海道,还是中山道,只要三好义贤屯兵于关原,他就处于不败之地了!但假如两军对峙的时候,有一支偏师从堺直取京都,会有什么后果呢?” “原来你是今川殿下的人?”津田宗达冷哼了一声,脸上露出了“你瞒的我好苦”的神色。 “你错了!”周可成笑道:“先将军的弟弟在我的手中,你明白我的意思了吗?” “什么?”津田宗达大吃了一惊:“当真?” “当然是真的?要不然你以为我凭什么和今川义元讨价还价?义辉殿下死后,他已经是天下有力大名之中血缘最接近公方,官职也最高的了!如果不是有这个把柄,你在这里见到的就不是我,而是今川家武士的钢刀了!” 津田宗达没有说话,但微微颤抖的手指已经表明了一切,正如周可成所说的:今川义元根本不会和他们讨价还价,像这样的大名早已习惯了发号施令了,绝不会像周可成这样和他侃侃而谈。 “我怎么相信你说的这一切都是真的?还有,你说将军在你手中,我怎么知道那不是你随便找个半大的孩子假冒的?” “与今川家军队同来的还有太原雪斋殿下,你应该听说过这个名字!至于是真是假,今川殿下的承认就是最好的证明了!” 或者说那些士兵就是最好的证明!津田宗达腹诽道,不过此时任何争辩都已经毫无意义,活人必须面对现实。他咳嗽了一声,问道:“好吧,我承认这件事情的确应该保密,但你说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堺,都是出自善意,现在你可以告诉我是怎么个善意法,好吗?” “津田先生,我记得您的茶道在堺首屈一指?”周可成突然问道。 “略有所知,不过这与你做的一切又有什么关系?” “当然有关系,你想不想成为将军家的茶人?” “将军家的茶人?”津田宗达浑身的肌肉都僵硬了,他竭力想让自己表现的平静一点,但颤抖的声音还是出卖了他:“您的意思是,我也有机会——” “当然,一朝天子一朝臣,未来的将军就在堺长大,在自己的相伴众里选择几个堺的商人又有什么奇怪的呢?”周可成笑的更加迷人了:“津田先生,土壤越是厚实,生长在上面的树木才能长得越高大。堺想要成为日本第一的贸易港口,您想要让天王寺屋的生意更上一层楼,就只有得到幕府的支持,我想你应该明白这个道理!” 津田宗达脸色变幻,显然他内心深处的理智正在和激烈的冲突,几分钟后他叹了口气:“周先生你是在赌博!” “我们的人生就是一场赌博!如果您的祖辈不投下骰子的话,您现在应该还在某个地方挖泥巴呢!” “那不一样,你是在拿我们的财富和生命去赌博!”津田宗达叹道:“如果你赌输了,最多开船离开这里,而我们就要全部完蛋!” “我也会输掉已经付出的本钱,我已经付出很多了!” “是的,但你还有翻身再来的机会,我们却没有了!” “如果你愿意给出合适的价钱,兰芳社在大明、朝鲜、东番乃至安南的生意都是开放的。” “开放?” “没错!”周可成笑道:“比如我已经在大明南方的一个海岛上发现了一处很不错的铁矿,但是开采需要大量的资金。如果你有兴趣的话,可以参一股,据我所知,日本每年要进口大批的南蛮铁、大明铁,这个贸易是非常有利可图的。” 津田宗达看着周可成脸上的笑容,半响之后迷惑的摇了摇头:“我越来越不明白你是个什么样的人了,你难道真的只是个商人?” “还能是什么呢?”周可成站起身来:“记住我刚才的话,兰芳社的大门总是向朋友敞开着的!”说罢,便拍了拍对方的肩膀,走出门外。 随着夏天的到来,行动迟缓的今川大军总算是越过木曾川,沿着东海岛向伊势而去。由于长岛一向宗事先的准备,今川大军在伊势国内并没有发生大的战事,当地的国人众向今川义元表示降服,为了阻止今川义元进入京都,三好义贤、十河一存兄弟迅速统领两万大军赶往伊势甲贺,在铃鹿峠与今川大军相遇,两军便对峙了起来。 堺,兰芳社会馆。 “周先生,一切都与您预料的一样呀!”太原雪斋微笑着用指尖点了点地图:“三好兄弟果然离开了京都,前往伊势抵抗殿下的大军!” “这也都在您的意料之中吧?”周可成笑了起来:“三好家对近畿的控制并不稳固,如果他让今川殿下的大军进入近畿,就意味着前功尽弃。” 第四百六十七章安排 “是呀,陷入沼泽的人总是不愿意丢下身上的财物,最后整个人都也一起沉入泥沼之中!正是可悲呀!”太原雪斋叹了口气:“对了,您觉得公方殿下是在堺继位,还是回到京都之后再继位比较好呢?” “就在堺吧!” “堺?为什么?” “南风就要起了,我过几天就要扬帆返回大明了!临走之前我想要亲眼看到义昭他成为将军,这一点小小的私欲我想禅师应该可以体谅吧?” “回大明?”太原雪斋右手一抖,险些将一旁的蜡烛碰倒:“你不是开玩笑吧?” “当然不是!”周可成笑道:“千真万确,我毕竟是个大明商人,如果我在这里一直待下去,今川殿下也会不放心的吧?” 太原雪斋闻言一愣,刚想开口辩解,却看到周可成那一双笑眼,到嘴的话便说不出来了,半响之后,他才叹道:“周先生这一走,老僧也会觉得有几分寂寞的!” “也许寂寞,不过也放心了不少吧?”周可成笑道:“禅师,相信兰芳社与今川家的盟约不会因为我离开而失效,我也会留下一支分舰队,不过希望贵方也可以确保我方的利益!” “这个请放心!”太原雪斋笑道:“那就把公方殿下的继位之礼,作为您的送别会吧!” “周先生,不必远送了!”太原雪斋登上牛车,向站在路旁的周可成合十行礼,车帘刚刚放下,他脸上的笑容便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感慨和忧虑,作为当时日本首屈一指的外交家和阴谋家,太原雪斋并不缺少与那些老谋深算的对手打交道的经验,但像周可成这样难对付的对手(盟友)还是第一次。这个明国商人从一开始就没有隐瞒自己的目的,但自己那些谈判中的老办法却一点都用不上。 “希望接下来一切都顺利吧!”太原雪斋低声叹道。 夜风从头顶掠过,路旁的竹林在轻轻的摇动,发出沙沙的声响。送完太原雪斋之后,周可成并没有回去休息,而是穿过一条长廊,来到一处僻静的院子,未来的幕府将军足利义昭就住在这里。 当周可成走进院子里,听到屋内传来木剑相互撞击的声响。现在还没有休息?周可成有些惊讶的扬了扬眉头,他果然不愧是足利义辉的兄弟。 “用力,用尽你全身的力气!不要停下来,不要停下来!战场上可不会给你喘息的机会!”源平太一边不断用木剑挡开足利义昭的劈砍,一边厉声呵斥。足利义昭汗出如浆,不断用力向源平太劈砍,突然他手上一滑,被汗水浸湿的木剑脱手飞出,正好朝推门进来的周可成飞去,幸好紧随身后的阿劳丁眼疾手快,一把将木剑抓住,否则周可成脑门上肯定会多个包。 “大人!” “周先生!” 源平太和足利义昭看到周可成,赶忙一起向其躬身行礼。周可成笑着摆了摆手:“免礼,免礼,源平太,殿下现在学的怎么样了?” “回禀大人!”源平太看了一眼足利义昭,决定还是实话实说:“殿下练习的很辛苦,但是他的基础太差,现在还在打基础的时候!” “嗯,也不急于一时嘛!”源平太的回答倒是在周可成的意料之中,他点了点头:“我和殿下有几句话要说,你们都先退下吧!” “是,大人!”源平太应了一声,躬身行礼之后退出门外,阿劳丁守住门口,诺大的剑道练习场只剩下周可成与足利义昭两人。足利义昭有些胆怯的看了周可成一眼,问道:“先生,是什么事情?” “两件事情!第一,你很快可以成为将军了;第二,我要回大明了。” 很难用语言描述足利义昭此时的心情,成为将军的喜悦和面临陌生环境的惶恐。足利义昭当然知道这个明国商人帮助自己登上幕府将军的宝座是别有用心,但他更知道对方的强大和翻云覆雨的手腕,这样一个庞然大物站在自己身后固然让人担心,抽身离去更是让人惶恐。 “周先生您为何要回大明?莫不是要舍弃义昭了?”情急之下,足利义昭膝行了两步,抓住周可成的右手:“请不要离开这里,我可以写下誓书,成为将军之后,便上奏朝廷,请其册封您官职,近卫少将如何?” “呵呵,殿下请慎言,这可不是开玩笑的!”周可成笑了起来,轻轻的将自己的右手从对方手中扯了出来。 “我不是开玩笑,如果您嫌官职小了,那就近卫中将吧,这是我能够向朝廷奏请的最高官职了。请千万不要丢下义昭,不然的话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说到这里,足利义昭已经情难自己抽泣起来。 “殿下,请镇定一点!”周可成看到对方这番样子,心中也有几分感动。他在日本待的这段时间,对当时日本的官制也有几分了解。足利义昭方才说的近代少将、近卫中将乃是近卫府的长官,是古代日本护卫天皇,警备皇居内侧的部门,天皇行幸之际也作为亲兵侍奉。日本进入中世之后,律令制衰弱,国家的正规军不复存在,近卫府的长官成为了日本古代朝廷的最高将领(征夷大将军乃是非常设的武职),一般来说权臣都会兼任近卫大将,比如织田信长就曾经以大纳言、右大臣的身份兼任右近卫大将,而德川历代将军也都兼任右近卫大将。足利义昭说出让周可成一个明国人当近卫少将、近卫中将,实在是已经慌了神了。 第四百六十八章椰子 “殿下,我除了日本,在大明、朝鲜、安南这些地方也有生意。但是我离开日本不等于就不管殿下了,恰恰相反,我临走之前有些安排要告知殿下,还请殿下细听!”说到这里,周可成从怀中取出一张白纸,递给足利义昭:“殿下,这上面是我给殿下预备的人选,殿下可以授予他们相伴众的身份,他们自然会对殿下感恩戴德,忠心不二的!” “今井宗久、津田宗达——”足利义昭念了几个人的名字,诧异的问道:“这些人都是?” “这几位都是堺的豪商,也是和议众的成员!” “授予他们相伴众的身份,这样合适吗?” “殿下方才都要奏请朝廷给予我近卫少将,近卫中将的官职,幕府的相伴众又算得了什么?”周可成笑了笑,神色变得严肃起来:“我这份名单上不但有商人、还有著名的茶人、僧人、有力的国人众。殿下,您要想当上名副其实的将军,就必须招揽草莽之中的有力人士,将其放在自己的身边,重视他们的利益,这样他们才会支持您,忠于您,明白吗?” “我明白了!”足利义昭将名单看了一遍,低声问道:“若是今川殿下反对,那该如何?” 周可成惊讶的看了足利义昭一眼,这小子学的很快呀,现在就明白了自己最大的敌人就是即将当上幕府管领的今川义元。 “殿下您现在年纪还小,没有今川殿下的支持,这个将军之位是无论如何也坐不上去的。而没有您,今川殿下也无法建立幕府的公仪,所以今川殿下和幕府其实是一体!” “那会不会——”足利义昭正要反驳,却看到周可成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殿下你无需担心,今川上洛成功的那天就是面临四方大名围攻的那天,这一点他也很清楚,所以他不会做出什么蠢事来的!而且我也会在堺留下舰队,如果真的情况危急,殿下您可以退往堺,自然可以安全!” “我明白了!” “源平太就留在你身边,做你的剑术师范,另外我还会挑选两百人,由他统领,担任你的卫队!”说到这里,周可成向足利义昭俯身下拜:“殿下,在下先预祝您成为全日本武人之首领了!” “多谢先生!”足利义昭赶忙躬身还礼,他当然知道源平太是周可成的人,但即将处于今川家包围之中他的已经没有选择了。 “时间不早了,殿下还是早点休息吧!”周可成站起身来,笑道:“还有,这几天剑术练习还是暂停一下的好,否则如果擦破一点油皮,仪式上恐怕就有些不好看了!” 离开足利义昭的别院,周可成才感觉到一阵疲倦,不过很快就可以堺的商人、太原雪斋、足利义昭几方当中抽身出来,回到淡水应该就会轻松多了吧!周可成下意识的叹了口气。 “你真的打算离开这里?” 周可成扭过头,看到阿劳丁的眼睛里闪烁着怀疑的光。 “嗯,足利义昭成为将军之后,风向一合适我就离开!” “那这里的事情呢?你得到了那么多权益和领地,都交给谁?” “山田高国负责长岛和津岛,和泉一分为二,勘兵卫和羽茂高玄一人一半,淡路岛给周良仲,许梓还是在堺,商馆扩建为租借地;淡路和堺各有一个港口,供舰队停泊,大概就这样。” “你觉得这几个人会忠实你多久?人对于恩情总是忘得非常快的!” “他们没有选择,没有我舰队的支持,勘兵卫和羽茂高玄大概可以活一个月,周良仲可以活一个星期。”周可成笑道:“我从一开始就没有想要和泉和淡路,堺才是我真正想要的。” “堺才是你真正要的?”阿劳丁吃了一惊:“那你为什么还要这两个地方?” “没有办法,我手下这些日本人都更喜欢领地,而不是黄金,我总得弄点东西让他们满意,免得整天听他们唠叨!”周可成有些厌倦的打了个哈切:“其实我很不明白为啥他们对于领地那么有执念。” “有了土地,就有了人,有了人就有了财富还有权力!这个道理你不会不懂吧?” “没错,但要控制土地就得修建城堡,就得和周围的邻居不断的战争,把土地产出的财富都消耗掉还不够!”周可成笑道:“王子,你喝过椰子汁吧?” “当然,可是这和我们正在讨论的问题有什么关系?”阿劳丁有些错愕的答道。 “你喝椰子汁是在椰子上打个洞,用麦管吸还是把椰子整个吞进去呢?” “当然是吸,怎么可能把椰子吞下去?” “那不就是了!”周可成笑道:“只要控制了堺,我就可以通过贸易不断的把财富从这个国家吸走,又何必去占领大片的土地呢?比起那么大的土地,要守住堺这么小的一个港口岂不是要容易的多吗?” “好吧!”阿劳丁想了一会儿,叹了口气:“也许你说的有道理,不过你不担心那个今川义元得势之后毁约,把你从堺赶出去?” “你这个问题刚刚足利义昭也问过了,我的答案是不会!要真正统一这个国家,今川义元至少还要打二十年的仗,他需要我的支持。而二十年后,他也不敢毁约了。”周可成说到这里,突然笑了起来:“王子殿下,有没有兴趣在这里弄一块领地留下来,我看你在这里过得挺开心的!” “别开玩笑了,在亚丁还有一个帝国在等着我征服呢!”阿劳丁笑了起来:“你不是也想着借助这个机会把势力延伸到马刺甲以西的大海去吗?” 第四百六十九章新生 两人目光交错,几乎同时大笑起来。阿劳丁笑的尤其大声,他拍了拍周可成的肩膀:“等我当上帝国的苏丹,你就来当我的维齐尔(伊斯兰国家的宰相)如何?” “还是算了吧,不能喝酒也不能吃猪肉的生活我可受不了!” “不用担心,只需要向阿訇小小的忏悔一下就行了,你看我现在不是也过得好好的?真主是至大的,是仁慈的,会赦免像你我这样勇士的罪行的!” “我根本就没犯罪,干嘛要他赦免?” “还是考虑一下吧,我们两人联手,肯定可以把从亚丁到暹罗的所有土地都征服的,后世的历史书会记载我们两人的名字。不,我们可以像那些暹罗国王一样,修建很多石柱,在上面刻上我们的名字、容貌、还有建立的功业——” “嗯,帝国覆灭之后,猴子在那些石柱上拉屎?”周可成笑道:“我宁可活着的时候过得开心点,我劝你也像我这样。” 两人一边说笑,一边向自己的住处走去,只留下一连串说笑声。 两天后。 “你有什么一技之长?” “一技之长?”织田信长有点莫名其妙的看着正低头记录的书记官,他这辈子还是第一次面对这个提问。 “对,一技之长!”书记官抬起头来,看了看面前这个身材修长的年轻人:“就是会干什么,种地、划船、木匠、陶瓦匠,什么都可以!” “一定要有吗?”织田信长皱着眉头问道,从出生下来就是织田家当主的他还真没干过这些。 “那倒也不一定,不过最好要有,没有一技之长就只能卖苦力,在堺这里光有一把子力气是很难熬的!”书记官用老练的目光打量了下织田信长:“你应该是武士吧?如果对自己的剑术、枪术、弓术有信心的话,可以去当雇佣兵,薪水很丰厚的!” “不,我不是武士!”织田信长下意识的拒绝了对方的建议,将“千鸟”赠予柴田胜家之后,他已经下定决心和过去一刀两断,开始一种新的生活,以至于连武士的身份都不想沾到。 “那就比较麻烦了!”书记官摊开双手:“你可以用自己的眼睛看看,周围都在打仗,逃到堺来的人太多了,没有一技之长的话,会非常艰难的。和议众已经三令五申,要限制没有一技之长的人进入堺。” “没有办法了吗?”织田信长的右手下意识的伸入袖中,指尖触动到一块冰冷坚硬的东西,那是周可成赠给他的铜牌,稍一思忖,他就否决了那个念头。 “我会写字,会读,还会简单的算数,这算一技之长吗?”织田信长想了想问道。 “会写,会读,还会算数?”书记官一愣,旋即笑了起来:“如果是真的那当然算啦,堺很缺少这样的人,不过你说的是真的吗?” 织田信长微微一笑,他伸出手指沾了点唾沫,在桌子上写了《万叶集》中《贫苦问答歌》中最后一段:“忧患兮人世!耻辱兮人世!恨非凌空鸟,欲飞缺双翅。”又念了一遍,问道:“如何?” “好,好!”书记官看了看桌子上那几行端正的汉书,又是艳羡又是妒忌的看了织田信长一眼,连声说了几个好,便给织田信长开出了通行牌:“请收好,眼下堺最吃香的就是像您这样的,天王寺屋、纳屋这几家眼下都缺的很,薪俸一个月十贯,十五贯也是有的!” “十贯,十五贯?”织田信长闻言不禁吓了一跳,要知道前田利家在他手下时一年的俸禄也就是五十贯,他万万没有想到能写几句汉诗就能拿到两三倍于手下亲卫的俸禄,赶忙又问了一句:“一个月还是一年?” “当然是一个月!”那书记官笑道:“若是一年又有什么稀奇的,你是不知道自从兰芳社的周先生来了以后,堺的豪商们就好像捡到了龙王爷的聚宝盆一样,只要是能和那位周先生搭上关系的,个个都发了大财,一个月十贯,二十贯的薪水又算得了什么!” “嗯,那位周先生是不是个明国人,叫做周可成,个子非常高的?”织田信长小心的问道。 “对,对,你见过他?” “嗯,我是津岛人,不过只是远远的看过一次,因为个子非常高,所以印象特别深,只是不知道是不是他!”织田信长小心的掩饰道。 “就是他,哎,你也真是有缘分呀!”书记官笑道:“其实你也可以直接去兰芳社,听说在这位周先生手下有不少越后人,运气好的已经做到了一城之主了!” “是吗?”织田信长点了点头:“多谢您的指点!”他向那书记官躬身行礼,收好通行牌便走开了。 行走在堺的街道上,织田信长很快被周围的一切吸引住了,他注意到脚下的道路是用鹅卵石铺砌而成,干净而又平坦,推着手推车的小贩在一边大声叫卖牡蛎,一边将桶里的海水浇在即将卖出的牡蛎上。每当有人向前购买时,那小贩就熟练的用小刀将选中的牡蛎剖开,将蒜泥浇在里面肥美的牡蛎肉上,购买者将其一口吃掉。织田信长还是第一次看到人们这样吃牡蛎,不由得好奇的停住了脚步。 “您也要来几个牡蛎吗?新鲜的很,早上刚刚从海边捞出来的,一个铜板一个!”小贩看到织田信长,殷勤的招揽起生意来。 “不,不,我还是第一次看到这样吃牡蛎的!” “第一次?您肯定是刚刚来到堺吧!”那小贩精神头立刻提了起来:“这种吃法是从南蛮那边传过来的,兰芳社的船上有不少蛮子水手,他们最喜欢这样吃牡蛎的。来,我请您吃一个尝尝鲜,不要钱!”那小贩一边说话,一边将一个牡蛎剖开,用勺子浇上蒜泥,递了过去:“来,味道很好的!” 第四百七十章保险上 织田信长顿时闻到一股刺激性的蒜味扑鼻而来,却又推辞不得,只得小心的将那牡蛎放入口中,咀嚼了两下便吞了下去。说来也是奇怪,那蒜味没入口时刺鼻的很,可一入口和那牡蛎的味道一混合,立即变得说不出的鲜美。 “如何?”小贩盯着织田信长的眼睛:“味道不错吧?” “嗯,还行,我还是第一次知道牡蛎浇上蒜泥这么好吃!” “就说嘛,全堺的牡蛎没有一家能比我又三郎的更好吃的!”那小贩得意的笑了起来:“还要再来几个吗?” “不必了!”织田信长摆了摆手:“我是刚到这里的,连个落脚的地方都没有,得先找个住的地方,对了,你知道兰芳社在哪里吗?” “兰芳社?”那小贩有点失望,不过他还是指了指东边:“看到那根最高的旗杆吗?你顺着海堤走过去,兰芳社的商馆就在那旗杆旁边,四层楼的石头房子,很好认的!” 织田信长道了声谢,便向着那小贩手指的方向走去。约莫走了半个多小时,才看到那栋四层楼的石头房子。正当织田信长打算观察一下这个商社,突然被一个奇怪的景象给吸引住了:他看到一个老人坐在那栋四层楼石头房子一旁的桌子上,手旁放着一个酒杯。船长、船主和商人们排着长队,等待着见他,与他交换文件,封蜡盖章,用尖利的声音争论、谈判、讨价还价。当一切都结束之后,这些排队的人们都给钱他,各种各样的钱,有铜钱、银币、金币,还有没有铸造好的小块金银。老人细心的点数,用精密的小秤称量重量,用牙齿咬鉴定成色,偶尔还将金银币放在桌子上旋转,倾听它们哗啦啦倒下的声响。 等所有的硬币金银块咬过、称量过、点数后,老人会在一张厚纸上写写画画,用热蜡封好,又在上面盖章,交给某位船长或者商人。或者他摇摇头,将钱币推回去,每当他这么做,对方要么满脸通红、怒气冲冲;要么面露愁容,担惊受怕。 “为何那些排队的家伙用真金白银只换来一张白纸,难道他们都是傻瓜吗?”织田信长不解的自言自语道。 “这些都是准备远航的船长或者商人!他们可不是傻瓜,这么做是想给自己留一条后路,有的人想用假钱哄这个老鬼,可基本都失败了!” 织田信长转过身来,看到一个身材敦实的汉子,正微笑的看着自己。 “那他们买的到底是什么?” “是保险契约,兰芳社的明国人是这么称呼的。”那汉子笑道:“如果他们的船在海上遇上风暴或者海盗,受到损失,他们就可以拿着这张契约来到这里,可以得到赔偿!” “原来是这么回事!”织田信长摸了摸自己的下巴:“有点像是赌博!” “没错,不过每个船长都希望自己永远都不要赢!” “原来如此,那如果他们赢了呢?” “失去船的同时,往往也会丢命!大海很危险,风暴、礁石、海盗都很可怕。毫无疑问,那些碰上灾难的船长在咽下最后一口气之前多少总能安心一点,至少他们的妻儿不会流落街头!”悲伤的笑容爬上那汉子的双唇:“也算得上是不幸中的大幸吧!” “立定契约是一回事,能否兑现又是一回事。”织田信长问道:“人死船沉,孤儿寡母的,他们也会兑现?” “迄今为止还没有听说过没有兑现的消息!” “没有听说过?不是没有?”织田信长听出了对方话语中的玄机。 “没错,我必须说一句公道话,上个月从伊豆有一条运米船在距离只有半天的航程的时候触礁沉默了,船老大也跟着没了,菩萨保佑那个倒霉蛋!兰芳社的人在确定了沉没的事实之后,第二天就赔偿了损失,一共三百贯,至少有两百个人可以替其作证!” “哦,这么说来那个兰芳社的东家还是个好心人呀!”织田信长问道。 那敦实的汉子笑了起来,拍了拍自己的手掌:“怎么说呢?你可以用任何词汇来形容这位周大人,唯一不能用的就是好心人这三个字。” “为何这么说?” “你知道吗?这次赔偿之后我曾经计算过,从伊豆到堺每个月都至少有十条船,而这个保险是从去年十二月开始的,到现在一共有七个月了,也就说至少有七十条船往来于伊豆与堺之间了,唯一沉没的只有这一条,而你知道每次要缴纳多少保险费吗?” “多少?” “半成!货物和船折价的半成,那位周大人可是赚大钱了!” “赚大钱?”织田信长被那个中年汉子有些弄糊涂了:“半成的价钱换得保险,我觉得这个价钱很公道呀!” “呵呵呵!”那汉子笑了起来:“所以我说那个周大人是绝顶的聪明人,他赚了你的钱你还要感谢他。你想想,从去年到现在一共有70条船往来于伊豆于堺,但是出事的只有那一次,也就是说每次他只要收取70分之一的钱就可以不亏本了,而他实际却收了半成的保险费,也就是二十分之一,你还觉得这个价钱很公道吗?” “可,可这个应该不是强迫的吧?不会每一条船都到他那儿交了保险费的呀?” “一开始肯定是这样的,只会有少数的船主到他那儿交保险费,但是他也只需要赔偿那些交了保险费的失事船舶的船主,这一次不过正好让他撞上了。用不了多久就会有未曾买保险的船遇上事故,那个船长的家小会有什么下场?你想想如果你是船长,看到得到赔偿金的事故船东遗孀过着衣食无忧的生活,而没有购买保险的船长妻小乞食街头,你会怎么想?” 第四百七十一章保险下 “我明白你的意思了!”织田信长立刻明白了过来:“那些船长肯定会来他这里买保险的,宁可少赚半成的钱,也要买一个安心!不过话说回来,这个生意好像也没有什么难的,为什么没有别人做呢?” “呵呵呵!”那汉子笑了起来:“您不会连这个道理都不明白吧?” “什么意思?”织田信长疑惑的看了那汉子一眼:“我看这生意也简单的很吧,照葫芦画瓢不就成了?” “呵呵,你还真是不明白呀!”那汉子笑道:“这生意可不是一般人能够做的,首先你要有足够的本钱,虽然说现在看来是七十条船才有一条出事,但也有可能第一个月就有七八条船出事了,而接下来整整一年时间里什么事情都没有出。你没有本钱的话,很可能第一个月就完蛋了,又怎么赚接下来的钱呢?” “这倒是!”织田信长立刻明白了过来,船和货物都是吃本钱的买卖,如果连续赔偿七八条船的损失,不要说普通商人,就连一般的大名都要肉痛,也只有像兰芳社已经通过其他生意积累了大量资本的巨贾才能做。 “其次,航海这个事情像是风浪、礁石都有办法预测躲避,但是海贼和战争就是没有办法预测避免的呢。原本七十条船会有一条船出事故的航线假如出现大批海贼的话很可能会连一条船都回不来,如果是其他商人要么完蛋,要么只有赖账。但兰芳社就不同了,他可以派出强大的舰队为商船护航,或者干脆把海贼消灭掉,把风险重新压低到利润线以下,所以这个行业根本没有其他人能够插手的!” “您可真是一个有眼光,有头脑的人呀!”听到那汉子说到这里,织田信长不由得重新打量了一下对方,二十四五的年纪,身材矮壮敦实,长了一张憨厚的脸,一双眼睛却露出狡黠的光,看上去就和寻常近畿的富裕农民没有什么区别:“请问您的名讳是?” “在下世良田二郎三郎!”那汉子笑道:“俺虽然只是个伊势的农民,却不喜欢头顶上还有老爷,是个无上之人,自小就在四处游荡!您呢?” “幸会幸会!在下野口平一郎,原本是尾张织田伊势守的武士,已经失去了主人所以成为了浪人!”织田信长随口胡诌了一个姓名,他倒也不敢小视眼前的汉子,笑道:“那您来堺是做什么的呢?” “呵呵,原来是位武士大人呀!”世良田二郎三郎笑了起来:“您应该知道铁炮吧?” “铁炮?您说的是那种一个人使用的火器吗?” “嗯!”世良田二郎三郎笑道:“我曾经在纪伊国给根来寺当佣兵,在那里学到了如何使用铁炮,去年在和三好家交战时,得到了一支叫做斑鸠腿铳的铁炮,无论是威力还是射程都超过根来寺、国有村这些地方出产的铁炮。我听说这种铁炮是兰芳社传入我国的,所以我想要去他们那儿,学习如何制造这种铁炮!” “哦?恐怕这很困难吧?”织田信长皱起了眉头:“如果是我的话,肯定会想方设法保守这个秘密的!” “是呀!”世良田二郎三郎叹了口气:“不过我来到堺之后就改变主意了!” “改变主意了?你不想学造那种铁炮了吗?” “那倒也不是!”世良田二郎三郎摇了摇头:“只是没有那么迫切了,野口殿下,您有没有发现这个兰芳社值得学习的东西实在是太多了呢?比如这个保险、还有他们的船、货物、军队等等,比起这些来,区区一种铁炮的秘密已经不算什么了!” “您说的很有道理!”织田信长点了点头,二郎三郎的这句话触动了他的心事,正如对方所说的,这个兰芳社身上的谜团实在是太多了,相比起这个,一种武器的制造方法已经算不了什么了。 “那您有什么打算呢?” “我小时候曾经听庙里的和尚说过,想知道果子味道的最好办法就是吃一口。既然想要知道这个兰芳社的秘密,最好的办法难道不是加入其中吗?” “不错!”织田信长点了点头:“那您打算怎么加入其中呢?” “你看到那边了吗?”世良田二郎三郎指了指那栋四层楼的房子的窗户:“再过一会儿,那个窗户就会打开了,每天这个时候兰芳社都会在那里招收工匠,只要有一技之长愿意跟他们去海外的都要,只不过一去就是五年。” “海外?” “没错,您怕了吗?”世良田二郎三郎笑了起来:“我和您不一样,是个自小便四处流浪的农民,再说我听说兰芳社中也没有什么武士、农民之分,只要你立下功劳,就能升迁,说起来倒是很适合我这样的人呀!” 正说话间,那栋房子的窗户打开了,伸出了一块刷黑的招牌,上面用石灰块写了几个字“招募处”。世良田二郎三郎站起身来,笑道:“野口殿下,我去报名了,我们就此别过了!”说罢,便向那栋房子走去。看着世良田二郎三郎离去的背影,织田信长咬了咬牙,喊道:“二郎三郎,你等我一下,我也要报名!” “长须鲸”号在破晓时分升起了船帆,在粉红色的晨光下他白色的船帆显得有些清冷。 第三十九条船,周可成在码头上默默的数着,这是他返回淡水时同行的舰队,留下的船大概只有这些船的三分之一,他们将由米兰达指挥,任务是确保兰芳社在这个国家的利益。这是个艰巨的任务,但周可成却无法留给他更多的船——原因很简单,在两浙、安南以及更遥远的地方也需要船。相比起兰芳社的海上力量,他的商人的步子迈的有些太大了。 第一章新生活 从未有过的巨兽开始浮出海面,它畅泳于大海之时,波涛亦为之逆流。口中喷着火焰,鼻子冒出烟雾,拥有锐利的牙齿,身体好像包裹着铠甲般坚固。性格冷酷无情,贪婪无餍,它在海洋之中寻找猎物,令四周生物闻之色变。——《圣经约伯记》 呜、呜、呜! 织田信长是被甲板上传来的响亮号角声吵醒的,他翻过身,小心的从吊床上趴下来。船舱里的空间很狭窄,每个人的位置有六尺长、两尺多宽,一不小心就会踩到旁人的手脚甚至脑袋,引发一场殴斗。不过即便他如何小心,脚还是踩到了某个人的胳膊,引来一声痛呼。 “对不起,二郎三郎!”织田信长赶忙向同伴道歉,一同报名的他也和世良田二郎三郎被安排在一条船上,于是两人便成了邻居。 “没事!”世良田二郎三郎爽朗的笑了笑:“这怪不了你,野口君!我想那位周大人这么安排我们是有特别的用意的!” “特别的用意?”织田信长好奇的问道。 “让我们早点习惯,这样我们死后就不会嫌棺材(棺材也是六尺宽,两尺宽)太狭窄了呀!” 世良田二郎三郎的话引起了一片哄笑声,底舱的人们友好的拍打着他的肩膀。织田信长惊讶的发现即便是船舱口的老兵也没有呵斥他们这些募集来的工匠们,只是催促他们快点穿好衣服到甲板上吃早饭。 “二郎三郎,你不觉得很奇怪吗?”织田信长压低声音问道。 “有什么奇怪的?” “你方才说的那些话明明对那位周大人颇为不敬,可是这些士兵却没有把你抓起来,莫非他们不是那位周大人的家臣?” “呵呵!”世良田二郎三郎笑了起来:“野口君,你这种出生在武家的人是不明白我们这种无上之人的呀!在我们这些无上之人眼里,那位周大人出钱,我们就为他打工、当兵、种地,这就是一个很简单的交换,他不是我们的主君,我们也不是他的家臣,双方的身份是平等的。我方才那些话也并非不敬,只不过开个玩笑罢了,你难道没有和别人开过玩笑吗?” “这个——”织田信长皱了皱眉头,他当然和别人开过玩笑,但却没人敢和他开玩笑。当时的武家礼仪虽然还没有发展到德川幕府时候那么繁琐严苛,但等级之森严却已经不亚于后来了,原因无他,在残酷的战国时代只有建立了森严的等级制度的武士团才能生存下来。 第二声号角响起。众人的行动速度变得迅速起来,每个人在上船的时候都被警告过,早上必须在三声号角停止前到甲板上集合,只有负责倒马桶的人除外,否则就没有早饭吃。织田信长飞快的穿好鞋子,跟着世良田二郎三郎爬上狭窄的楼梯,来到“月桂树”号的甲板上。 月桂树号是一条两桅纵帆船,和他的姊妹舰一样,二十五米的修长的船身,锋利的空心船首,两层甲板,满帆如同张开双翼的飞鱼。按照过往的惯例,这种类型的船只将用某种鱼类命名,但造船厂的每个月四条的下水速度太快了,杨彻决定把鱼类的名字留给更大的盖伦三层甲板船。不过这对于织田信长来说,月桂号已经足够大了——尤其是身处甲板之上的人群之中。 海面上的空气湿润清凉,织田信长听到旁边传来一阵深呼吸声,他自己也下意识的深吸了一口气,和一百五十个大男人在一个密闭的空间里呆一晚上的滋味可不好受。 呜呜呜! 第三声号角响起。织田信长下意识的将目光转向通道口,他看到一个家伙连滚带爬的跑上甲板。幸运的家伙!他的心里闪过一个念头,但老兵粗鲁的吼叫声打断了他的思绪。 “所有人都听好了,路上的时间对于你们每个人来说都很宝贵。一上岸,社团就会付给你们薪水,换句话说,上岸后你们就要配得上那份薪水。所以在船上你们必须学会听懂别人对你们说什么,还有简单的回答。上船之后就没有人在乎你们过去是什么,一切都由你们自己的所作所为决定!” “很好,看来这一次我选对了!” 织田信长耳边传来世良田二郎三郎的声音,他转过头,看到同伴的脸上满是兴奋。是的,在这里我也不再是织田上总介,而只是野口平一郎了。 在吃完早饭后,众人就被分成若干小组,跟随着水手们执行任务,这些水手将不会用日语,而用汉语、手势和拳脚来教会这些学生。凭借会写字,织田信长很快就脱颖而出,他被分配到大副的手下,学习如何指挥操纵这条漂亮的帆船。 “记住,你这个幸运的家伙!”大副倨傲的看着站在他面前的织田信长:“你们脚下的船是全天下最好的船,从堺到淡水,一共只需要十二天。当逆风的时候,他还能抢风航行,坚固而又轻捷,下层甲板的火炮足以摧毁三倍于他的敌人。而这一切的奥妙,全都在这些桅杆、缆绳、和船帆上!如果不是急缺人手的话,你至少要从最底层的见习水手做起,花费五年时间才能站在这个位置。” “是的,大人!”织田信长应了一声。 “很好,让我们从船首桅开始吧!”大副走到船首桅旁,开始指出每根缆绳所代表的意义,收或者拉代表着什么,而织田信长则竭力记忆,待到中午休息的时候,他已经头晕目眩,觉得脑子已经被各种陌生名词给塞满了。 “野口君!”世良田二郎三郎走了过来,手里拿着两个杯子,他将一个递给织田信长:“第一天的学习如何?” 第二章新世界 “我的脑袋都要炸了!”织田信长苦笑道:“简直不敢想象,驾驶这条船居然需要知道那么多东西!” “术业有专攻嘛!”世良田二郎三郎笑嘻嘻的喝了一口:“你不喝吗?这玩意味道不错!” 织田信长喝了一口,刺激性的味道让他咳嗽了起来:“这是酒?” “没错,正确的说是掺了大量水的甘蔗烧酒!”世良田二郎三郎笑道。 “甘蔗烧酒?这个价钱可不便宜呀!”织田信长想了起来:“居然我们也能喝的到?” “嗯,每个水手每天都有一点!”世良田二郎三郎笑道:“听说因为如果在海上航行时间太长的话,淡水就会变臭,如果不掺一点甘蔗烧酒,根本就没法入口。” “那也要花费很多钱吧?兰芳社有那么多船,如果每条船上都有给的话。”说到这里,织田信长停了下来,已经被所要花费的数量吓呆了。 “不只是这个!”世良田二郎三郎看了看左右,压低了声音:“你在下层甲板看到了吗?有很多石火铳!” “嗯!”织田信长点了点头:“你是说两舷的那些吗?” “没错,每一侧船舷都有六门,比我见过最大的‘国崩’还要大几倍!”世良田二郎三郎的神色变得越发严肃起来:“石火铳的口径越大,发射的炮弹就越大,威力也就越大,耗费的火药就越多。你知道吗?像那样一门石火铳,发射一次消耗的硝石就值一个男丁三个月的口粮。” “半年的口粮?”织田信长倒吸了一口气,作为一国的领主,他当然知道硝石是多么昂贵战略物资,在日本人学会自制硝石之前,普通铁炮发射一次消耗的硝石大概等于一合到一合半白米,而月桂树号下层甲板侧舷的长炮最小也是十八磅炮,每次发射消耗的火药至少抵得上普通铁炮发射几百次了。这个道理织田信长当然知道,只不过先前没有注意到而已。 “哪里是开炮,简直是用把大米往水里丢呀!”织田信长叹了口气:“兰芳社这种打法,别人还真的学不了。” “还有一种可能!”世良田二郎三郎低声道:“那就是对于他们来说,甘蔗烧酒和硝石其实很便宜,只不过他们卖给日本的大名很贵而已。” “嗯,应该是这样!”织田信长想了想,点了点头:“一定是这样!” “我对这次航行的终点的好奇心越来越重了!”世良田二郎三郎笑道。 在接下来的日子里,织田信长每天都被命令、训斥和陌生的名词弄得昏头涨脑,不过经过与世良田二郎三郎的那番交谈,他的求知欲和好奇心也越来越强,等到航程快要结束的时候,他已经可以听懂不少汉语的话,也能用使用几个简单的词汇回答了。 淡水,码头。 天色凄暗阴湿,整个上午都在下雨,到了下午,虽然雨停了,但仍然乌云密布,看不到太阳。 陈四五站在栈桥旁,他的心情并不好,早上瞭望哨已经报告了大舰队抵达外海的消息,他立刻下令对河面进行戒严,好空出河道中心航线让大舰队进入港区,但是这个气候并不太适宜船队逆流而上,雨和风都会让船偏离航线,而淡水河的两岸有许多浅滩,像鲲鹏号那样的三层甲板大船很容易搁浅。 炮声传来,陈四五停住脚步,向河口方向望去,他看到雨雾中一条烟柱升起,那是炮台发出的信号,耳边传来人群们兴奋的声音。 “回来了,回来了!”杨彻走到陈四五身旁,低声笑道:“大掌柜总算是回来了!” “嗯!”陈四五叹了口气:“总算是可以把这个担子卸下来了,不瞒你说,这半年多功夫,我至少少了一年的命,下次可成要是出去这么久,这个位置谁爱干谁干,反正我是肯定不干了!” “你不干谁干?”杨彻笑道:“论资历,论亲厚,谁也及不上你呀!大掌柜走了,除了你谁能坐这个位置。” “你来呀,我看你诺大一个船厂五六千人不是都搞得好好的?要不把中左所的徐先生请回来,反正我是不成了!”陈四五苦笑道:“我一个跑海卖点瓜菜的渔民,若不时那次遇上可成,现在还在晒网打鱼呢,哪有这个本事!” “话可不能这么说,只凭那次的事情,就没人比得上你了!”杨彻笑道:“大掌柜的信得过你,就这个信字,就比什么都强,这幅担子,你就老老实实担起来吧!” 两人正说话间,大舰队最前面的几条船出现在河面上,码头上的人群爆发出一阵阵欢呼声,岸边有不少独木舟冲了出来,跟随着那些大船的两侧,开始向船上的水手们兜售新鲜的水果、蔬菜、妓女。每个人都知道,返回的舰队会给他们带来无尽的财富和繁荣。 甲板上,织田信长与世良田二郎三郎伏在船舷,贪婪的看着两岸的景色,在这段旅程中,他们目光所及之处除了蓝色的海面和天空便别无他物。大片的房屋、田地,高耸的烟囱、河面上的小船映入他们的眼帘,不过最引人注目的是船——,织田信长从没有见过这么多、这么大的船,他们一排排停泊在河湾,一排排桅杆仿佛密林。码头上的鼠笼式起重机长臂起起落落,将无数的货物装卸,他现在明白这些不速之客是从哪里来的了。 “野口君,你看那边!”世良田二郎三郎神色严肃,右手向西北面指去。织田信长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只见一片树林后面,他隐隐约约看到几根桅杆,还有半个船头露出来。 “怎么了?” 第三章理想国 “怎么了?” “那应该是干船坞!”世良田二郎三郎低声道:“我听曾经去明国云游的僧人说过,明国建造大船的时候,是在陆地上的船坞建造,建好后放水进入,然后将船驶入水中,那边就应该是他们建造船只的地方!” “建造船只的地方?”织田信长的注意力一下子被吸引了过去,随着月桂树号的前进,他也看的越来越清楚,干船坞仿佛从地底冒起,从甲板上可以清晰的看到笔直的三根桅杆,犹如巨龙骸骨的肋板,以及无数正在船身上忙碌的工人。 “太快了,简直不敢相信!”织田信长下意识的长大了嘴巴,船坞旁堆积如山的船材、犹如密林起重杠杆、井然有序的忙碌工人、以及不远处一条已经下水、正在舾装的双桅纵帆船,都让回想起那天来菩提寺见自己的那个男人。对方说的没有半句虚言。 “这,这简直是——”世良田二郎三郎突然跳了起来,一把抱住织田信长:“这才是我世良田二郎三郎心目中的理想之国呀!” 岸上传来几声炮响,随即是浑厚的号角声,世良田二郎三郎松开自己的手臂,与织田信长向岸上看去,只见身后的旗舰上也传来几声炮响,他有些惊讶的问道:“这个时候哪支海贼还敢来偷袭?” “蠢货,这是礼炮!”一个水手冷笑道,这个水手是佐渡人,鄙夷的看着自己的同胞:“是港口在欢迎远航的舰队凯旋归来,旗舰长须鲸号放炮是回礼,刚才是七声炮响,那是大掌柜亲自返回才有的待遇!” “真是威风呀!”世良田二郎三郎露出了艳羡的眼神。 “那是自然!”那水手笑道:“你们这些乡巴佬,这辈子也没有见过这么威风的场面吧!都把下巴接好了,免得吓得掉到海里去!” “你这么说是因为你没有见过真正威风的场面!”织田信长暗自腹诽,不过他至少还没有蠢到表露出来,不过在接下来的时间里他意识到那水手即使有所夸张,也不是太多。随着船只缓慢靠岸,他看到了岸边一字排开的舰队,高耸的铁炉、巨大的水车、此起彼落的起重机,从上游缓慢飘下的木排,大片大片整齐划一的房子。作为商业港口,热田和津岛也很繁荣,但与这里相比,却少了一种粗鲁的活力。 铛铛铛铛! 一阵响亮的钟声响起,把世良田二郎三郎和织田信长吓了一跳,他们还没来得及弄明白是怎么回事,就看到那些大片的房子里涌出人群来,织田信长看到这些人个个留着寸许长的短发,脸色乌黑,一身短打扮,暗想这里莫不是寺院,要不然怎么会有这么多杂役僧? “咦,那大掌柜莫不是崇信神佛?”不待织田信长开口,世良田二郎三郎便发问道。那水手听了噗嗤一声笑了起来:“我就知道你们会这么问,这些都是厂房的工人,现在正是中午,敲钟休息出来吃饭歇息了。” “工人?那为何都留这么短的头发?” “你这就不明白了吧!”那水手笑了起来:“这些工厂里有不少都已经用上车床了,若是头发长了,若是被车床里面的轮子缠到,把头皮扯下来都是有的;若是用布包头的话,又热得慌,索性剃短了省心又舒服!” “车床?轮子?这些又是什么?”世良田二郎三郎越发的糊涂了起来,那水手被问的急了,索性挥了挥手:“我如何说得清楚,反正你们这批人早晚都要去厂房的,到时候自然就明白了!” 世良田二郎三郎还想追问,船身传来一阵震动,停了下来,船首和船尾的锚链扯住了船身,水手们搭上跳板,把新人们驱赶上栈桥。织田信长被人群裹挟着、推动着,在离开甲板前最后一刻,他下意识的向“长须鲸”号望去,看到一个高大的身影站在艉楼上,在这一瞬间,他突然体会到当初弟弟织田信行看着自己身居高位时的心情了。 “欢迎您凯旋归来!”陈四五恭谨的向周可成弯曲了膝盖,紧随其后的众人赶忙一同俯身跪拜:“欢迎您凯旋归来!” “免礼,免礼!”周可成笑着将陈四五扶起来:“都是老兄弟了,何必摆出这幅虚礼来,对了,我不在淡水这段时间应该有不少事情吧,四五哥,都说说吧!” 陈四五没有说话,他回头看了一眼,除了阿坎还在金瓜石矿山还没有赶回来,兰芳社的高层和周围的土著首领们都到了,也许人有些太多了,他咳嗽了一声,低声道:“回到圆堡之后再说吧!” “也好!”周可成点了点头,他意识到对方不希望让太多人知道接下来要说的事情,向周围的人露出笑脸,向圆堡走去。人群向他拥挤过来,用各种语言祝他好运,企图博取他的注意和好感。能够来的人都来了,大作坊的老板、土著的酋长、去深山中砍伐木材的排头、收取鹿皮、蜂蜜和樟脑的贩子头目等等,最富有、最有势力的酋长和寻常的猎人并肩而立,伸出手企图触摸他的衣角。周可成尽可能让自己的脸上布满笑容,让人们簇拥着自己来到圆堡门口。最后他回过头,向众人举起双手高声道:“我的朋友们,非常感谢你们对我的热情和支持,现在我必须休息一会儿了,半个月的海上旅程让我疲惫之极,请见谅明天晚上,在圆堡门口的广场上将举行一场宴会,每一个人都会得到足够的酒、肉还有海味,欢迎前来,一起分享兰芳社的胜利和荣耀!” 当房门将欢呼声挡在门外,周可成脸上的笑容也消失了。他看了看身后的人,点了点头:“好吧,现在让我来听听到底发生了什么!” 第四章情报 “有好几件事情!”陈四五看上去有点局促不安,他搓了搓手:“我不是很清楚应该怎么处理,所以我决定等到你回来再做决断。疤脸,你先说!” 疤脸上前一步,相比起上次见面,这个土著首领胖了不少,从外表上看已经很难将他和某个明军军官区分开来了,镀金的鳞片铁甲、红底的锦缎披风,凸起的肚皮上扎着一条宽牛皮带,挂着恰西克马刀。他摊开双手:“周先生,你知道我在征服了大肚王国之后,就派出几支探险队沿着海岸线南下,向当地的村社征收贡赋。经过一年多的努力,我在南方已经征服了二十五个村社,有三千多壮丁——” “好了,好了!”周可成打断了疤脸的话头:“你知道我的时间很宝贵,捡紧要的说!” 疤脸的脸色露出一片红色,但他还是压下胸中的怒气:“好的,今年四月份,我的一个探险队在塔乃库溪遇到了一股奇怪的敌人,并与其发生了冲突!我的人发现这伙敌人也有鸟铳!” “也有鸟铳?”周可成的注意力一下子被吸引了过去:“你说的那个塔乃库溪在哪里?” “大概在这里!”疤脸走到墙上悬挂的地图,用手指点了一下,周可成看了看,是台南平原上的某条小河流。 “把事情从头到尾都给细细我说一遍!”周可成在椅子上坐了下来:“都坐下,莫娜,叫人弄点喝的过来!” “是,大人!” “当发现敌人也有鸟铳之后,我的那个探险队就撤了回来,并向我报告了这件事情。当时我还将信将疑,觉得要么是我的人搞错了;要么只不过是丢掉的一两支。为了确认这一点,两天后我就亲自带了一支五十人的队伍,沿着原路出发了!” “做的很好,接下来发生什么了呢?” “一路上都很顺利,直到我们抵达了塔乃库溪,结果我们发现附近的两个村社都已经成了废墟,村子里所有的房子都被烧掉了,到处都是腐烂的尸体。我们不得不顺着河流继续前进,直到三天后,我们从逃到树林里的当地村民口中听到,有一群凶恶的陌生人,他们穿着闪闪发亮的铁衣,拿着刀剑和可以发出雷声的长管子,要所有人效忠他们的上帝和国王,缴纳鹿皮、粮食、金沙和硫磺,还抓了不少壮丁和女人走!” “穿着闪闪发亮的铁衣,拿着刀剑和可以发出雷声的长管子,要所有人效忠他们的上帝和国王?”周可成的眉头一下子紧皱了起来,答案已经呼之欲出,记得高中历史课本里面记载荷兰人在台湾殖民已经是十七世纪的事情,现在看来第一批企图在台湾殖民的欧洲殖民者比历史上记载的要早了差不多快半个世纪。 “你就退回来了吗?” “不!”疤脸摇了摇头:“我想你需要知道更多,所以我当时就让那几个当地人做向导,继续跟着那些人的足迹前进,在途中我们发现了一个坟墓,上面插着一个十字架,应该是中了当地人的毒箭。我们挖开吩咐,从尸体上找到了这个!”说到这里,疤脸从怀中取出一个黄铜十字架,看上去应该是挂在脖子上的,上面用葡萄牙文写着“圣母保佑”。周可成点了点头,将那个十字架收好,问道:“然后呢?” “粮食快要吃完了,所以我让一半的人先回去。自己带着剩下的人继续追踪,最后我们抵达了一个海湾,发现有两条大船停靠在海湾中的沙洲上,有许多拿着鸟铳和长矛的人逼迫抓来的当地人在沙洲上修建城堡,看样子应该是准备在那里长时间待下去!” “两条大船?多大的船?” “一条有两根桅杆,一条有三根桅杆,两根桅杆的有两层甲板,三根桅杆的有三层甲板。桅杆上的旗帜由于距离太远,看不太清上面的图案!” “嗯,你做的很好!”周可成点了点头:“我的朋友,待会你离开的时候去武器库领一百支鸟铳,这是我的谢礼!” “多谢你!”疤脸笑了起来:“你肯定不会轻易饶了这些家伙的,那些村社已经向我缴纳贡赋,那么他们就是我的臣民,我们应该消灭他们,惩罚他们。我从岸上,你从海上!” “先不要急,我需要知道更多。”周可成转过身:“杭杜阿,你挑一条快船,沿着海岸线航行,寻找在沙洲上修筑堡垒的那伙入侵者,发现之后了解清楚然后回来,尽可能不要发生冲突,明白吗?” “是,大人!”阿劳丁应了一声,退了出去。疤脸见状,心中暗喜正准备告辞去领那一百支鸟铳,却被周可成叫住了。 “疤脸,有一点我要纠正你,那些村社不是你的臣民!” “什么?” “那些村社不是你的臣民!”周可成走到地图旁“当初我已经和你、阿坎约定过了,你的领地不能超过浊水溪两岸。” “可是那些不过是无主的土地!”疤脸回答。 “暂时无主的土地!”周可成纠正道:“那里的土地肥沃、河流纵横、非常适宜种植水稻和甘蔗,将来我准备用于开辟大片的农庄和种植园,如果你想要开垦种植园,我非常欢迎,但那不是你的王国。相对于你的人民来说,你的王国已经够大了,不要贪得无厌!” 疤脸愤怒的看着周可成,一言不发。周可成毫不畏惧的与其对视:“不要这样不友好的看着我,疤脸,你不要忘了是因为我的帮助,你才能从一个酋长成为一个国王,而且拥有这么大一片土地。我这也是为了你好,如果我把南部平原那么大一块土地都给你,你的王国就会变得过于强大,你的儿子、孙子就会想着消灭阿坎的王国,把我赶走,把这个大岛变成你一家的。到了那个时候,我就不得不将你的后代、还有你的王国全部消灭,你该不会希望发生这样的事情吧?” 第五章紧缺 疤脸打了个寒颤,低下头:“我明白了,好吧,我不会违抗你的意愿,不过在你开辟那边之前,可以允许我的人去那边征收鹿皮、硫磺这些贡赋吗?我需要这些货物来和你的人做买卖。” “可以,在这个岛上,只有你和阿坎两个人对土地的所有权是得到大明皇帝承认和保护的,所以其他部落你对他们做什么都是可以的!”周可成答道:“这次的事情你做得很好,回去之后你准备三百名战士,等待我的命令!” “是!”疤脸弯下腰,向周可成鞠了一躬,然后退出门外。周可成回到自己的座位上,脸色凝重,这个完全出乎自己意料的威胁让他觉得自己有些太过于乐观了。 “可成,都怪我太过犹豫了!”陈四五低声道:“疤脸半个月前就告诉我了,可是我还是有些犹豫——” “四五哥你不必自责!”周可成打断了陈四五的道歉:“你的选择也不能算错,不过下一次遇到类似的事情,即便不出兵,也应该排除快船,把入侵者的情况搞清楚!” “是,是!”陈四五应了两声。周可成看了一眼众人,声音抬高了几度:“诸位,我们是生意人,讲究的是和气生财。在外面遇到事情,都是想着我们求财而不求气。但这次就不一样了,淡水是我们的家,根本所在,若是丢了这里,我们就成了丧家之犬,和那些四处漂离的海贼又有什么区别?” “是!” “明白了!” “小人记住了!” 众人听到这里,脸上的笑容消失,不少人额头上还渗出汗珠来。这些人中陈四五是贫苦渔民,杨彻是破产的船厂主、朴德泰和弓平是身份卑下的朝鲜贱民、于功是逃难的匠户。在遇到周可成之前都是社会最底层的成员,而如今他们个个家财万贯,更重要的是他们已经摆脱了原先鄙贱的身份,在东番这个地方已经踏入了统治阶级的行列,甚至通过向天子进贡木材获得了朝廷的承认,已经是大明的藩属,世袭罔替的贵酋。在他们看来即便是自称“徽王”的汪直,也不过是个沐猴而冠的贼头,早晚落得个身首异处的下场(这一点他们倒是颇有远见),与自己已经是云泥之别。 但周可成方才那番话不啻是一盆冷水浇到他们头上,将众人从美梦中惊醒过来。像他们这样好不容易才爬到今天位置的,让他们回到当初的位置,简直比死还难受,纷纷表态。周可成见众人如此,脸色才好看了少许:“这件事情就等打探情况的人回来再说吧,四五哥,除这之外还有其他事情吗?” “是!”陈四五应了一声,小心翼翼的答道:“再就是矿砂的事情,朴德泰,这件事情是你的范围,就由你来对大掌柜的说说吧!” “是!”朴德泰应了一声,上前一步道:“大掌柜的,小人依照您的吩咐,起了第一座高炉,经过两个多月的准备,终于在去年年底开始出了铁。确实比起旧炉子来,新炉出的铁多、好、分摊下来也省下不少煤炭,但问题是矿砂就跟不上了,原先预先存储的矿砂就用了一半了,要是按照这样下去,到今年年十月份,矿砂就跟不上了。您也知道,那高炉一旦开了就停不下来了——” “你是说铁矿砂跟不上了?那煤炭呢?”周可成问道。 “煤炭倒还好,一来是安南距离淡水比较近,二来小人在艋舺附近发现了一处小煤矿,虽然产出的煤没有安南运来的好,但好在距离近,凑合用用也还成!” “在艋舺发现了煤矿了?好好好!”周可成闻言大喜:“这可是件大好事,开矿的事情要好生安排,保证产量,省出运力来做其他事情。对了,是谁发现的?” “一个土著猎人!” “赏他三百个银币,不,五百个!”周可成沉声道:“就在圆堡门口发放,由我亲自发,仪式搞的隆重点,要让所有人都知道,只要为兰芳社做了事情的,我周某人都不会忘记!” “是,是!”朴德泰笑道:“大掌柜这般厚赏,肯定很快就能发现一处大铁矿,也就不用这么麻烦千里迢迢的运铁砂矿来了!” “呵呵,这个还是不要太做指望的好!”周可成有点尴尬的笑了两声,在他的记忆里台湾可没有什么有开采价值的富铁矿,其实连煤矿都没有什么像样的,之所以能用上无非是现在他的炼铁业规模还比较小,所需的煤也就一天两三百石,二三十来吨罢了,这点用量,有个小矿坑,二三十个工人,一辆绞车,几头水牛,几条平底船也就足够了。 “铁矿的事情暂且先放在一边,我会想办法解决的!”周可成向朴德泰点了点头,他向周可成欠了欠身体,退到一旁。陈四五又向周可成禀告了几件事情,待到诸事禀告完了,周可成站起身来:“除了陈四五、杨彻,其他人都退下吧!” “是!”众人知道周可成有重要的事情要和两人商议,躬身行礼之后退下。陈四五有点紧张的与杨彻交换了一下眼色,低声道:“可成,有什么要紧事吗?” “来,来,我们坐下说话!”屋内只剩下三人,周可成的神色变得轻快了起来,他甚至亲自给两人倒了一杯蜂蜜水:“眼下没有什么外人,我有句话要先告诉你们两人,我们的船头要转向了!” “转向?”陈四五看了一眼杨彻,发现对方的目光中也满是茫然:“转向哪里?” “杨兄,到现在为止,你的造船厂是兰芳社投入的重中之重,可以说每赚到一块银币,就有半块是投在你这里,或者是关于造船厂的配套行业,比如制帆、制绳、钉作、油作、桐灰作等等,这一点你应该知道吧?” 第六章更张 “这,这个——!”杨彻倒是不太明白为何周可成一下子把话头转到自己这边来了,有些茫然辩解道:“可,可是这些都是造船所必须的呀?而且你催的那么紧,每个月要下水那么多船,我可是一个铜板也没有塞到自己荷包里呀!” “杨兄,我没有责怪你的意思,恰恰相反,你做的很好!”周可成笑道:“当初淡水草业初创,正是百废待兴的时候,除了鹿皮、鹿脯、硫磺、金沙、木材之外,什么东西都要从其他地方运来;我们的财源也主要是来自于与大明的贸易。当务之急就是尽快建立一支强大的舰队,确保能够从泉港、日本、朝鲜等地方源源不绝的输入人员和物资,对淡水进行必要的基础建设。所以应该将财力物力集中在造船厂上,因为缺船是我们当时面对的主要矛盾,只有先抓住了主要矛盾,才能全面的解决问题。” “呵呵,我还以为大掌柜的你要怪我乱花钱呢!”杨彻听到这里,虽然还不是很明白对方话语中的“主要矛盾”、“基础建设”这些名词,但至少明白周可成是在称赞自己,不由得松了口气。 “杨兄你说笑了!”周可成笑道:“我又不是明国那些老财,挣了银子也不花,挖个深深的地窖便藏在里面,都变黑了也不拿出来。金子银子是用来花的,是用来让人替我们做事情的,你用这些银子建起了这么大一个船厂,还有配套的那么多工厂,培养出了几千工人,我又怎么会责怪你?”说到这里,周可成稍微停顿了一下:“不过现在情况发生变化了,我们面对的主要矛盾不再是运力不足,而是别的了,社团的重点会转移到别的地方,不再是船厂了。” “那是——?” “南部!”周可成站起身来,走到挂在墙上的台湾地图,在南部地带指头敲了两下,就是这里。 “那里?那里不是什么都没有吗?” “你错了,那边有整个东番最肥沃、最富饶的一片平原!”周可成笑道:“是兰芳社未来的根基所在!我们现在最缺什么?是人;打通了通往日本、朝鲜、安南的航路之后,有无尽的市场在等着我们;我们需要水手、工匠、农夫、士兵,但是人是需要吃饭的,现在淡水我们控制之下的人口有多少?不到四万人,这还包括为我们工作的土著士兵,这点人口甚至不足以维持五十条三层甲板战舰,但要在东亚和东南亚海面上建立绝对的海上优势,我们至少需要五倍于此的战舰,要维持这样强大的舰队以及背后的后勤,至少需要五十万人,这么多人的口粮不可能操于人手,我们必须有自己的谷仓。” “可成,你打算开发那片土地?”陈四五有些迟疑的问道:“可是据我所知那里到处都是土著,而且瘴气很重,普通人去了很容易死掉的!” “所谓瘴气,不过是因为土地卑湿才会有的,只要排干沼泽,清除掉不必要的植被,就会好的!”周可成笑道:“我打算在未来五年时间将当地的土地开辟五十万石的农田,按照五五分成来看,就是二十五万石,加上淡水、安南进口的粮食,应该足以将淡水的人口增加到二十五万人了!” “大掌柜,你已经有打算了?”杨彻小心的问道。 “嗯!有一个草案,具体细节还没有想清楚,不过大概的轮廓已经有了!”周可成点了点头,目光转向陈四五那边:“再说你们也看到了,那块土地我们不下手,外来的鼠辈就会伸手,疤脸也会伸手。卧榻之旁,岂容他人酣睡?” 陈四五和杨彻都是跟着周可成一路走过来的,早已习惯了服从,连连点头道:“既然大掌柜下了决心,我等自然从命!” “嗯,杨兄你回去后赶快把回来的舰队整修好,等到侦查船回来就出动,将其一网打尽!” 台湾南部台窝湾社(teyowan,即台南大员) 海浪拍打着沙洲,卷起泥沙,将其带回大海,几分钟后它又席卷而来,将砂砾和贝壳推上沙滩,周而复始,从不停歇。 唐胡安弯下腰,任凭海水漫过自己的脚踝,从海滩上抓起一把沙子,举过头顶,任凭沙粒从指缝间落下。隔着海湾,他能够看到不远处的陆地,溪水流淌其间,长满了各种绿色的植物,鹿群出没其中,远处的山峦连绵不绝,布满茂密的森林,依稀可以看到一股白烟从某个山谷升起,那应该是一处土著的村落。多么美丽富饶的土地呀,与这里比起来,自己的祖国是多么的贫瘠呀!上帝让自己航行到这里,一定是将这片美丽富饶的土地赐予自己,并让自己将这里的土著异教徒从蒙昧中拯救出来。 “少校阁下!”身后传来了大副的声音。胡安转过身,目光扫过大副的脸:“什么事?” “船长和冈萨雷斯先生请您回船上,他们有事情想要和您商量一下!” “有事情?”胡安的唇边滑过一丝不屑的笑容,这些人还能有什么要商量的?无非是反对自己在这里修建堡垒的计划,要继续前往泉港或者中左所进行贸易,这些鼠目寸光的家伙。 “我知道了!”胡安点了点头,却没有挪动脚步,反而转过身继续看着海湾对面的陆地。那大副等了一会儿,见胡安还没有移动脚步,只得低声催促道:“阁下,船长和冈萨雷斯先生都已经在船上等候您了——” “那就让他们继续等下去吧!”胡安打断了部下的回答:“我还想再看一会这美丽的景色,你不觉得眼前的一切是如此的美妙吗?” 第七章争论 大副张了张嘴,最后还是没有说话,他向胡安深深鞠了一躬,方才沿着来时的路上走了回去。胡安回过头,脸上露出一丝鄙夷不屑的笑容:“只懂得数铜板的无趣家伙!” 当胡安回到船上,太阳已经西垂,他推开门,走进艉楼上的军官餐厅,看到两个人正坐在餐桌后面,两道冷冷的目光一下子聚集在他的身上。亨利船长是个瘦高的克里奥尔人(出生在美洲大陆,而父母都是欧洲白人的移民后裔),狭长蜡黄色的脸上长了一个鹰钩鼻,薄而锋利的双唇,一双狭长的眼睛总是流露出冷酷恶毒的光,平时一双手不是按在腰间的剑柄就是紧握皮鞭,对于瓦伦西亚号上的水手们来说他就是一个残酷无情的小暴君;而他身旁的冈萨雷斯是个典型的加勒比商人,大肚子、厚嘴唇、有力而又多毛的双手擅于攫取,阴冷贪婪的心和黄金一般冰冷。两人看到胡安进来并没有起身迎接,冈萨雷斯还向胡安点了点头,而亨利船长索性连这点力气也省下来了。胡安好像全然没有注意到对方的无礼,就在桌子旁坐下,笑道:“两位应该还没有用晚餐吧?” “阁下!”船长昂起头,好让他那尖利的下巴抬得更高一点:“我很高兴您还记得我们是要吃饭的,我还以为您已经忘记了这个事实呢!” “怎么可能?”胡安笑了起来:“长蛆的面包、磕掉牙的腌肉、发酸的葡萄酒,有什么不能入我们的肠胃呢?” “是吗?我可不这么认为!”船长冷笑了已经:“阁下,我们已经在这个荒芜的沙洲呆了快一个月了,我现在想要问您一个问题,我们还要呆多久?” “作为舰队的最高指挥官,我并不认为自己有义务回答您的问题!”胡安脸上的笑容消失了:“亨利船长请不要忘记你曾经在圣母和总督面前立下的誓言,你必须无条件的服从指挥官、也就是我的命令!” 船长那张蜡黄的脸一下子胀的通红,右手也下意识的握住了腰间的剑柄,胡安注意到了对方的动作,嘴角上翘,露出了一丝无畏的笑容。 “男爵阁下!”冈萨雷斯终于开口了,他伸手按住船长的手,制止住他的愚蠢行动:“您是舰队的最高指挥官、您是贵族、并且深得总督大人的信任。这张桌子上没有人敢于质疑您的权力,我们只是想要提醒您一个事实,瓦伦西亚号的船仓里装载着价值两万金杜卡特的货物,这些货物原本是要运往cheo(葡萄牙人对福建闽南九龙江入海口地区的称呼)出售的,而且总督阁下也在这批货物里占有相当的股份。如果因为在这里耽搁了航程,造成了损失,总督大人也会很不高兴的!” 胡安没有回答,他看了眼前这个胖子一眼,显然他要比亨利船长要难对付多了,他当然知道甲板下面装的是什么,如果他们依照计划前往cheo,把这些变成生丝和瓷器,两万金杜卡特就会变成四万;而后前往日本,卖出生丝和瓷器,换成黄金,四万就会变成八万,那些漂亮的、讨人喜欢的小金币就好像会变戏法一样,越变越多。但一阵意外的风把船刮到了这个岛,当他发现这个海湾并确定了自己的经纬度之后,立刻意识到自己无意中抓住了幸运女神的金辫子——从地理位置上看,这个海湾是通往明国最富饶的几个省份距离最近的港口,假如在不久的将来打开了通过中国的商路,那么这里就是一个天然的中转港口。而且从自己第一次上岸勘察的结果来看,这个岛非常大、土地肥沃、当地的土著很少有铁器,对自己够不成威胁,而且有很多鹿皮、硫磺、这些都是日本需要的商品,他甚至还发现了少量的金沙。因此胡安立刻力排众议,下令在这里停留,并捕捉附近土著居民,用来在沙洲上修建堡垒,为下一步的开拓做好准备。 “阁下!”看到对方没有理会自己,冈萨雷斯的眼睛里冒出了一串火花,但他还是尽可能的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和缓一点:“我知道您的母亲在里斯本的宫廷里颇有地位;还有您的远房表叔,作为托马尔修道院院长,无论是国王陛下还是罗马的圣座(对教皇的尊称)陛下,都对其十分尊重。我不想与您发生任何冲突,但我想提醒您一点,如果在这里无限期的拖延下去,即便是您这样的贵人,也会引起许多人的愤怒的,黄金可是非常容易引来灾祸的。” “我并没有打算在这里无限期的带下去!” “那您想要待到什么时候?船上的粮食已经快要吃完了!” “这不是什么问题!”胡安笑道:“这个岛上有很多野蛮人,我们可以向他们征发必须的食物,不久前我们不是刚刚做了一次吗?他们根本无法和我们的勇士抗衡!” “是的,不到四十蒲式耳(英国容积单位,一蒲式耳大概等于3636公升)谷物,十几只鸡、六头廋猪,结果有两个人被毒箭射死,而这些食物有还不够喂饱那些劳工!”冈萨雷斯冷笑了一声:“如果在这么来几次,倒是不用担心粮食问题了,因为人都被野蛮人的毒箭射死了!” “你——”胡安被对方尖刻的言辞激怒了,站起身来,冈萨雷斯毫不示弱的与其对视:“怎么了,男爵阁下想要用在下来显示一下自己高超的剑术?我当然知道这是个天然的良港,很有可能为您赢得一枚头衔、一块封地、一次晋升、甚至用名字来命名某个殖民地的殊荣。但请不要忘记了您这次出航的任务,底舱的货物在褪色、在腐烂,众人的钱袋正在受损失,只是因为你的好大喜功!” 第八章冤家 两人的目光针锋相对,宛若雷电交接。船长想要插话将两人分开,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正当此时,门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大副出现在门口,大声喊道:“船长,海面上有陌生的船只!” 阿劳丁是个恋旧的人,所以他选择了逆戟鲸号——那条将他从海面上救起,并带回淡水的双桅纵帆船。当然逆戟鲸号也不愧他的选择,美丽的柚木甲板,修长的船身,锋利的船首、如鸟翼一般鼓起的船帆,只用了五天时间他就从淡水抵达了台窝湾社,这还是他下令放慢速度,好搜寻临海沙洲上的堡垒和陌生船只的缘故。 “圣迭亚哥!”阿劳丁向一旁的船长问道:“我想问你一个问题!” “说吧,什么问题?”葡萄牙人一边低头编者腰间佩刀的刀穗,一边随口应道,两人已经相处十分熟稔了。 “假如,我是说假如!”阿劳丁做了个打比方的手势:“我们遇到了那两条船,而那两条船上也的确是您的同胞,您会不会——” “够了!杜阿,你这个讨厌的家伙,你还要用同一个问题烦我多少遍?”圣迭亚哥恼火的抬起头来:“让我最后一次回答你,如果我遇上那群家伙,我就回告诉他们,这个岛已经有主了!大明皇帝已经将这个岛赐给我们高贵的周大人,如果他们不想被丢进海里喂鱼的话,就立刻起锚升帆,滚得越远越好!不管他是葡萄牙人、奥斯曼人、古吉拉特人、还是你的同胞都一样!你现在明白了吗?” “明白了!”阿劳丁点了点头:“你还是真是绝情呀!” “这和绝情不绝情无关!我不知道你过去是干什么的,我过去只不过是一个摇桨的水手,而我现在已经是这条漂亮的纵帆船的船长,只要我努力工作,在不久的将来我还能成为主力舰船长、军官、甚至贵族。在这里,出身不会成为我向上爬的障碍,这里才是我真正的祖国,而不是那个我只能年轻时候啃掺沙面粉烤成的面包干,老了就只能活活饿死在里斯本街头的国家!” “船长、大人!您看前面那个沙洲!”桅杆上瞭望手的喊叫声打断了两人的交谈,圣迭亚哥踢掉靴子,像猴子那样敏捷的飞快爬上桅杆,向部下手指的方向望去,果然在快要靠近海平面尽头的一个沙洲上升起了一股烟柱。 “有人,肯定是有人在上面!”圣迭亚哥从桅杆上跳了下来。 “可能是当地的土著!” “也有可能是那伙入侵者,我们必须靠过去看看!”圣迭亚哥转过身下令道:“传令下去,左满舵,目标升起烟柱的沙洲!” 舵手立刻执行了船长的命令,逆戟鲸号不愧是一条第一流的好船,她锋利的船首破开波浪,船身向左倾斜,海风将船帆吹得如鼓一般,这样的急促的转向船速却没有降低多少。 由于是逆风的缘故,逆戟鲸号不得不走“之字形”,随着距离的靠近,沙洲也越来越清晰,阿劳丁可以看清原来那烟柱不止一条,而且在沙洲的中间部分有一个隆起的小丘,依稀可以看到上面有一个人工建筑,他兴奋的与圣迭亚哥对视了一眼,看来终于让自己找到了。 “进入戒备状态,打开火药桶,分发炮弹,所有人进入战斗岗位!”圣迭亚哥发出了命令,甲板上下立刻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两舷的炮窗被打开,露出里面黑乎乎的青铜炮口。水手们将沙子洒在甲板上,以免血液流到上面让人滑到。阿劳丁单膝跪下,闭上双眼向安拉祈祷,当他重新睁开双眼,站起身来看到圣迭亚哥也跪在地上,闭目祈祷,不由得会心一笑。 待到一切准备完毕,逆戟鲸号距离沙洲的距离已经足以辨认出沙洲的小丘上是一个半成品的堡垒了,他还能看到有许多人在慌乱的奔跑,显然沙洲上的人也发现了这群不速之客。 “嗯,是葡萄牙人的!”圣迭亚哥已经辨认出了堡垒上的旗帜,他转过头向阿劳丁问道“接下来我们应该干什么?” “靠近沙洲,但不要靠的太近,免得搁浅!”阿劳丁看了看,那沙洲地形狭长,像一连串珍珠,将海湾和外海隔开,他没有看到敌人的船只,应该是在沙洲另一侧的海湾内部:“如果可能的话,看看能不能进入海湾!” “明白!”圣迭亚哥转身下令,除去主桅和船首桅上的帆,其他帆都放下来了,船速也慢了下来,逆戟鲸号与沙洲保持着大约五百米左右的距离,缓慢的平行航行,寻找着进入海湾的入口。透过蓝绿色的海水可以清晰的看到海底的流沙、礁石以及鱼类,阿劳丁警惕的观察着沙洲上的不速之客,但是没有发出开火的命令——他下定决心,除非必要决不发一枪一弹。 胡安飞快的登上沙丘顶部,在这个位置他可以清楚的看到那条不速之客。他几乎立刻认出了对方——就是那次自己在追杀阿劳丁时将其救走的船,低矮修长的船身,锋利的船首,还有主桅上飘扬的南十字星旗。 “该死的,又是这个混蛋!”胡安顿足骂道,脑子却转的飞快,显然对方已经发现了自己,否则不会以这么缓慢的速度贴近沙洲航行。 “让两条船都升起帆,准备战斗!”胡安高声喊道:“是敌人!” “是,指挥官阁下!”亨利船长立刻应道,这两条船虽然原本的目的是前往大明和日本通商,从船只大小、数量、炮数量多少来看,己方占据着绝对优势,谁又会放着眼前的肉不吃呢? 第九章逃走 喇叭声响起,水手们用力摇动绞盘,锚链绷紧,随即带着泥沙的铁锚从水面浮起。水手们动作迅速敏捷,原因很简单——满船上至船长,下至见习水手都有资格从劫掠的战利品中分一杯羹。 胡安三步并作两步登上瓦伦西亚号的艉楼,当他看到两根船锚都已经收好,立刻高声下令:“中桅帆和内三角帆篷都绷紧了,航向向东,一直到两点钟方向为止,然后把船头转向下风,航向西北偏西,从孔道进入外海!” “是的,阁下!”船长心悦诚服的应道,抛却方才的争论不提,他不得不承认唐胡安少校也许是整个东南亚最出色的海军少校,勇敢、果断、精通一切海军业务、并且了解水手们的心思,这也是他不敢煽动水手发动兵变的缘故,海上可比不得陆地,仅仅凭借一个高贵的姓名可没法让人俯首听命的。 在胡安的指挥下,瓦伦西亚号迅速的升起了半帆,穿过通往外海的孔道,向外行驶而去,另外一条两桅帆船缓慢的跟在后面,两条船航行的速度都不快,最多不会超过三节,原因很简单,沙洲和大陆之间的距离虽然有一千米宽,但有三分之一的海面下面水深不足三米,像瓦伦西亚号这样的大船通过时会搁浅。在航行的同时,水手们开始分发火药,擦拭刀枪,胡安能够听到那种刺鼻的,让人不安的硝烟味道,这让他感觉到一阵兴奋,终于到了报当初一箭之仇的机会了。对于接下来战斗的胜利他充满自信——这并不是来自于己方的数量优势。在他看来,在好望角以西的海面上,唯一能够与葡萄牙王国舰队相抗衡的就是奥斯曼人的红海舰队。伟大的苏莱曼苏丹毫不忌讳使用基督教的背叛者指挥和训练自己的水兵们,而他最能干的军官就来自热那亚和威尼斯,这些背教者精通数学和炮术,懂得海战所需要的一切伎俩,又得到了帝国(这里指的是奥斯曼帝国)强大财政的支持。若非奥斯曼人的主要注意力集中于地中海方向,远东的葡萄牙舰队的压力要沉重的多。至于亚洲的其他国家的海军,在胡安看来不过是不堪一击的乌合之众,除非双方的数量差距达到技术优势无法弥补的地步,毫无疑问胜利将归自己所有。 就这样瓦伦西亚号缓慢的通过了狭长的孔道,进入了外海。几乎是同时,双方都发现了对方——瓦伦西亚号与逆戟鲸号的直线距离只有不到一公里了。 “升满全帆,调转船头!”阿劳丁和圣迭亚哥几乎同时高喊道,两人一个是葡萄牙人的老对手,一个是葡萄牙老兵,很容易就通过对面气势汹汹朝自己杀过来的敌船的大小判断出搭载的火炮至少是己方的三倍,士兵的数量差距更大。与其硬拼是极为不明智的。作为侦查船,只要确定敌人的数量就足够了。 “狡猾的家伙!”瓦伦西亚号的艉楼上,胡安狠狠的骂道,他的嗓门宏亮到足以让船首的水手都听到:“所有空闲的人都去升帆,所有的上桅帆和迎风面的补助帆!” 瓦伦西亚号的桅楼水手们飞快的向桅顶爬去,两侧的支桅索上黑压压的都是人,掌帆长的哨子尖利的响了两声之后,风帆就闪了出来——非常迅速的落了下来,然后系好帆脚索,又拉了上去,帆篷也调整好了,风帆也张开了。随着“瓦伦西亚”号的船头浪升起,整条船猛地向前跳去。 “上帝呀,这不是真的,太快了!”瞭望手发出惊叹声。胡安向前望去,一副匪夷所思的景象出现在他面前,那条奇怪的纵帆船在短短的两分钟时间已经升起了所有的船帆,并飞快的转到了下风方向,显然对方也发现了自己,正准备逃走。要知道对于风帆船来说,升帆降帆是一个极其复杂的过程,一条三层甲板盖伦武装商船上一半以上的水手都是侍候复杂的帆缆系统的。要想让一条大型风帆船得心应手的行动,就必须有一支专业的、受过良好训练、配合娴熟的水手队伍,临时拉上船的农民渔民只能适得其反,这也是西欧殖民者对亚非殖民地的巨大优势。但逆戟鲸号是一条纵帆船,确切的说是以一百五十年后才出现,操帆功能简化发展的顶峰北美纵帆船为蓝本建造的。由于采用了荷兰人发明的上缘斜桁帆(gaffsail),操作变得极为简单和方便,像逆戟鲸号这样排水量有一百二十吨的中型船只,上面操作船帆的水手只有九人。只有瓦伦西亚号的三分之一强。人少就意味着配合容易,出现差错的可能性小。不管瓦伦西亚号上的水手训练的多么出色,他们也不可能在升帆速度上超过对手。 “不要紧,追上去!”胡安大声激励着水手们,但他很快就发现这根本不可能。对方的航速快的匪夷所思,双方的距离以肉眼可以看到的速度拉开,不要说追上去,就连保持距离都不可能了。作为一个受过良好训练的海军军官,胡安从怀中取出怀表,开始用目测法计算对方的航速。很快,他平生第一次开始怀疑自己的视力是不是出了问题。 “亨利船长,你帮我估算一下那条船现在的航速,我怀疑我的眼睛是不是出问题了!” “是,阁下!”亨利船长看了胡安一眼,开始测算起来,几分钟后他瞪大了眼睛,张口结舌:“我的上帝,这,这怎么可能?” “你测算的结果是多少?” “十一节,或者更多,我肯定哪里算错了,真抱歉,让我再重新测算一遍!” “你没有算错!”胡安苦笑了一声:“我的结果和你一样,十一又四分之三节,这不是船,是一条飞鱼!” 第十章退让 “这,这怎么可能?”亨利船长急了:“即便是在最有利的风向下,去掉所有不必要负重的帆桨船才能达到这个速度,但这条船没有一根船桨呀,只凭借风力怎么可能——” “事实摆在眼前,我们必须承认!”胡安终于冷静了下来:“我们不可能追上他了,下令调转船头回去吧!” “是,指挥官阁下!”亨利船长应了一声,转身发布命令去了。胡安眉头紧皱,自言自语道:“看来我必须对我们的对手实力做出重新的评估了!” 胡安跳下小船,双足陷入沙滩,沙子从靴子与脚踝的缝隙滑入,他懊恼的脱下靴子,将里面的沙子倒出。看着长官难看的脸色,一名士兵小心的靠了上来,禀告道:“少校先生,刚才有几个土著劳工企图逃跑?” “逃跑?”胡安恼火的目光转到那个士兵的脸上,让其的舌头一下子冻结住了,说不出话来。 “有几个逃跑?跑掉了几个?” “五个!”士兵结结巴巴的答道:“五个逃跑,他们乘看守不注意的时候跳进海里,企图游到对岸的陆地去,三个被抓回来了,两个淹死或者逃走了!”说到这里,他脑中灵光一下:“要鞭打他们吗?” “不必了!” “不必了?那是要烙铁,还是水刑、棍棒?”士兵将记忆里的几种刑罚一一叙述了一遍,他可没有天真到以为胡安少校会就这么做罢,在这片残酷土地上,就算纯真善良犹如羔羊的年轻人只要呆上半年,都会变成铁石心肠的家伙。 “没有时间了!”胡安一边将倒完了沙子的皮靴套上脚,一边答道:“把所有的土著劳工都处理掉,天黑前我们要离开这里!” 四天后。 “你是说那些葡萄牙入侵者已经离开这里了?”周可成站在“巨人”号的艉楼上,这是造船厂刚刚完成第一次试航的三层甲板主力战舰,排水量达到了空前的950吨,计划安装一共120门火炮,但由于铸炮厂眼下还来不及铸造这么多火炮,实际上只安装了三分之二的火炮,但即使如此,这也是兰芳社舰队中火力最为猛烈的一条。按照阿劳丁的报告,入侵者至少有两条船,其中一条船是三桅的两层甲板战舰,装载的火炮应该不少于50门,为了确保火力上的绝对优势,周可成的舰队包括四条双桅快速纵帆船和两条主力舰——长须鲸号和巨人号。 “是的!”指挥先遣队上岸的阿劳丁答道:“沙洲上已经空无一人,只留下一堆废墟,临时搭建的栈桥已经被拆毁,丘顶的堡垒修到一半的墙也被推倒下了,只剩下地基。” “你是说这些葡萄牙人在离开前自己毁掉了这些修到一半的建筑?”周可成问道:“会不会是葡萄牙人离开后,当地的土著回到沙洲拆掉这些的呢?” “也有可能,不过可能性不大!”阿劳丁笑道:“我们上次来的时候堡垒的第一层外墙其实已经快完工了,拆掉这玩意可是个很费劲的活计,我不觉得那些土著人会这么勤快!” 周可成点了点头,这时一名士兵快速的跑了过来,向阿劳丁附耳低语了几句,阿劳丁的脸色一下子变得阴沉了起来。 “怎么回事?” “我的猜测是正确的!”阿劳丁语气冰冷:“士兵们刚刚发现了一个大坑,里面都是土著劳工的尸体,从的程度看应该已经是三天前的事情了。” 周可成立刻明白了过来:“你的意思是入侵者没有追上你之后立刻就处死了所有的土著劳工,然后离开这里了?” 周可成只看了尸坑一眼,就转身离开。即便他早已习惯了战争和死亡,但这种气味和情景依旧让他感觉到宛如深处地狱。阿劳丁跟了上来,低声道:“大人,我建议将这些尸体尽快丢到海里去,这里的地势很不错,很适合修建一座堡垒和港口,如果把尸体埋在这里很容易引发瘟疫。” “丢到海里?”周可成摇了摇头:“不,我有更好的办法,你让士兵去岸上砍伐一些木柴,再准备几十个陶罐,看上去漂亮一点的。” “您是要火葬他们?” “没错,我们必须让当地的土著看出我们和那些入侵者是两种人!”周可成答道:“还有,让疤脸挑选几个懂当地语言的人,去当地的村社,就说希望能够把他们的骨灰交给亲人,让他们可以和祖先一起安眠。” “我明白了,大人!”阿劳丁的脸上露出了钦佩的笑容。 日落时分,沙洲的土丘上已经摆上了一个柴堆,由于绝大部分尸体已经严重腐烂,水手们不得不用麻布将其包裹,然后用临时制成的担架摆在柴堆上,然后浇上鱼油。即便每个人都用纱布裹紧口鼻,但剧烈的尸臭依旧让每个人都脸色惨白。周可成站在上风头,看着摆放在自己面前的十几条兽牙串成的项链、手镯,这是从尸体身上找到仅剩的遗物了。他拿起一件粗陋的装饰品,把玩了两下便厌倦的丢回地上。 “大人!”阿劳丁低声道:“还要等多长时间疤脸的人才会回来?他已经去一天了,尸体的程度很糟糕,不能拖太长时间了!” “再等等吧!”周可成无奈的叹了口气:“你应该知道这些土著村社对于陌生的外来者是很有戒备心的,如果我们在他们不在场的情况下把尸体烧了,效果就会差很多!” “好吧!希望不要拖到明天中午,否则太阳一晒那味道,啧啧!”说到这里,他摊开双手,做了个无奈的手势。周可成没有说话,不过心里却在赞同阿劳丁的说法。 第十一章火葬 也许是神灵已经听到了众人的祈祷,在四分之三个太阳已经落下地平线的时候,瞭望哨看到了几条独木舟向沙洲行驶了过来,发出了惊喜的欢呼声。周可成倒是能够体会手下的心理——无论成与不成,总算是到头了。 独木舟冲上沙滩,十多个土著人跳下船来,他们并没有像平常那样将独木舟拖上沙滩,而是站在独木舟旁,警惕的看着向自己走过来的那群陌生人。 疤脸没有在人群里看到自己派去的使者的身影,眉头立刻皱了起来:“我的人呢?他们在哪里?” 土著们的目光扫过疤脸脸上的刺青和华丽的服饰,一个中年汉子上前一步:“你就是铁之王吗?你的人在我的村社里,等到我们安全回去的时候,他们就会安全回来!” “你居然把铁之王的使者当成人质?”疤脸闻言大怒,他身后的侍从纷纷拔刀出鞘,眼看一场流血冲突就要发生了。 “且慢!”周可成赶忙扯住疤脸,同时向阿劳丁使了个眼色,兰芳社的士兵们赶忙上前将疤脸的侍从们和当地的土著分隔开来。 “疤脸,别冲动,接下来的事情交给我,我向你保证,你的人肯定会安全回来的!”周可成安抚了疤脸两句,上前两步高声道:“我是兰芳社的首领周可成,你们是谁!” “我是麻豆社的首领巴莱!”那个中年汉子答道,他看了看停靠在海湾中的一条条巨舰,严重露出警惕的光:“这些船是你们的吗?” “不错,这些都是我的船。”周可成尽可能让自己笑的温和一点:“我们都是朋友。” “朋友?”巴莱怀疑的看了看周可成:“你们来这里干什么?还有这么多船?” “我并无恶意!”周可成答道:“之所以带着这么多船是为了赶走葡萄牙强盗,就是那些先前抢劫你们,掳走你们的亲人,强迫他们在这里修筑堡垒的人。” 周可成的回答在土著人中激起了一片争论,他们低声交谈,相互打着复杂的手势。但巴莱一声严厉的断喝打断了同伴的争论,他转过身对周可成说:“是吗?这不过是你的一面之辞,你们还没有来这里,那伙强盗就已经离开了!” “他们离开正是因为知道我们即将来!”周可成笑道:“不久前我从好友铁之王口中得知有一群海盗在这一带登陆了,所以就派出了一条巡逻船,想要搞清楚这伙海盗有多少人,多少船,他们的企图。巡逻船被他们发现了,他们知道打不过我们,就逃走了!” “我怎么知道你说的是真话?” “你可以数一下,海面上有多少条船,那些葡萄牙人有多少条船,谁的船更大。人多能战胜人少,大船能够战胜小船,而且你也看到了,葡萄牙人原本打算在这里修筑堡垒的,但是中途放弃了,原因不是很显然吗?” “好吧!也许你说的是真的!”巴莱很勉强的点了点头:“强盗们已经走了,你们也可以离开了,为什么还要让我们来这里?” 巴莱的回答让疤脸冷哼了一声,还没等他开口周可成便用右手在背后摆了摆,示意其不要开口。 “举行火葬!”周可成答道:“据我所知这些强盗从你们村子里抓了一些人走,在临走时把他们都杀了,埋在一个深坑里。”说到这里,周可成向身后指了指:“就在那个地方。” “什么?”巴莱的眼睛里闪过愤怒的光,向前走了一步却被士兵拦住了。 “请不要急!我的人发现他们留下的痕迹,就把坑挖开了,发现了这些尸体。由于尸体已经的很厉害了,我们也没有那么多棺材,所以无法进行土葬,所以我打算将其进行火葬。邀请你们来是为了将骨灰和找到的一点遗物交给你们,这样他们就可以回到自己村落,和死去的祖先们呆在一起了!”说到这里,周可成做了个手势,一名士兵将发现的那些手镯项链交给了巴莱。 “太感谢了!”巴莱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感激的表情,周可成笑了笑:“这没什么,我只是不希望和你们产生什么误会,请随我来!” 土著人们跟随着周可成来到土丘旁,只见柴堆上摆放着几十具用麻布包裹的尸体,周可成捏着鼻子苦笑道:“见谅,尸体已经的太厉害了,所以只能用麻布包裹着,无法让你们分辨是谁了。” “不要紧,每一个人都是爱雅(当地土著传说中的祖先)的子孙,多谢你废了这么大的心思!”闻到浓重的尸臭味,巴莱的脸色也不太好看,不过他对周可成的态度也变得温和了许多,毕竟人家废了那么大的功夫把这么多腐烂的尸体收拾成这样。 “没有什么事情的话,那就开始吧!”周可成挣得对方的同意,便做了个点火的手势。一个水手将火把丢在了浸透了鱼油的柴堆上,火焰腾的一下烧了起来,由于刚刚砍伐的木柴还没有完全干燥,湿烟顿时弥漫开来,将空气染得灰暗。但是易燃的油脂还是战胜了湿柴,很快火焰就蔓延开来。麻布、尸体、木柴发出炙烈而又饥渴的红光,热气冉冉升腾,穿透夜空,将空气变得扭曲,让其后的星星也变得模糊不清起来。在这些土著人看来,仿佛有某种无形的东西正在飞上天空,他们惊恐的跪伏在地,祈祷起来。 周可成拿出一块手帕,捂住口鼻,若非希望给这些土著人留下一个好印象,为接下来的谈判打一个基础,他早就扭头离开了。此时他眼角的余光看到疤脸和阿劳丁的脸色也不太好看,显然他们的感觉和自己差不多。 第十二章租界1 巴莱突然站起身来,围绕着火堆赚了三圈,高声祈祷,周可成只能依稀听到是祈求让这些逝者平息怨恨,跟随自己回到祖先那儿。周可成面无表情的看着眼前的一切,心中只希望这一切早点结束。 约莫过了半个小时,火焰终于熄灭,士兵们上前,收拾烧剩的骨骸,将其放入陶罐之中,然后交给巴莱。对于周可成做的这一切,巴莱显然有些感动,他嘴唇有些颤抖的说:“非常感谢,等我回去后,会立刻派人送你们的人回来!” “还有什么能比消除误会更好的呢?”周可成笑道:“不过眼下天已经黑了,不如先坐下来喝一杯,休息一会,天亮之后再回去吧!” “喝一杯?”巴莱有些犹豫的看了看已经完全黑暗的夜空,扑鼻而来的酒香很快打消了他的犹豫,他咽了口唾沫:“好吧,就一杯!” 显然,这位土著首领对自己在酒精上的自制力有点估计过高,在他舌尖的味蕾接触到掺了蜂蜜水的甘蔗烧酒之后,他就把一切都抛诸脑后了,他的同伴的情况只会更糟。他们死死抓住酒杯不放,目光离不开装满烧酒的陶罐,周可成怀疑这个时候把他们的脑袋砍下来他们都不会在意。 “来!”周可成与巴莱碰了一下酒杯,把酒杯凑到嘴边象征性的抿了一口,而对方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伸手便要去抢酒壶。周可成见状赶忙把酒壶抢到一边,开玩笑,自己还有话要说呢,要直接灌趴下了岂不是弄巧成拙? “你这是什么意思?为什么不让我喝?”巴莱没有抢到酒壶,顿时大怒,伸手便要4拍桌子。 “并非不给您喝,只是这酒差了些,我让人取好酒来!”说到这里,周可成向一旁的随从使了个眼色,会意的随从赶忙退下,片刻之后又取了一壶酒来,刚给巴莱满上,他便一饮而尽,叹道:“好,好酒,再来一杯!” “且慢!”周可成做了个手势:“巴莱首领,您若是喜欢这酒,回去的时候我让人送一坛由您带回去就是了。只是眼下我有件事情想要与您商量商量,可好?” “商量?什么事?” “就是关于这些葡萄牙海盗的事情!”周可成笑道:“俗话说有一就有二,有二就有三,既然这伙强盗来了第一次,就会来第二次,请问您有什么打算?” “打算?”巴莱的眉头立刻皱了起来,他虽然喝了几杯酒,但并没有去了对眼前这个不速之客的提防之心。 “不错!总得有个防备吧?要不然他们下次来,恐怕就不止这么点人、这么点船了!” 听到这里,巴莱如何不知道周可成另有企图,他随手放下酒杯,笑道:“若是来了,只有全力与其抗争,别无他法!” “好,说得好!”周可成笑道:“不过若是抗争,岂能赤手空拳!”说到这里,他随手招来一旁的随从,将其腰间的佩刀拔出,递给巴莱道:“您看看这刀如何?” 巴莱接过佩刀,定睛一看,只见那刀刃层层叠叠的纹路如松纹一般,一股寒气扑面而来,他站起身来,走到一棵儿臂粗细的小树旁,随手一刀斜劈,只听得咔嚓一响,那小树便断作两截,轰然倒地。 “好快的刀!”巴莱脸色大变,当时台南这边的土著还不会冶炼金属,所得的铁器多半都是从疤脸这个二道贩子手中流入,价高质低,如何能和周可成身边随从的武器比拟。 “首领若是喜欢,拿去便是!”周可成向随从使了个眼色,那随从赶忙将刀鞘解下,将磨刀石、护刀油等杂物一同奉上。 “这个,这个——”先是赠酒,后是赠刀,饶是巴莱脸皮再厚,也有些禁不住了,他还刀入鞘,向周可成欠了欠身子:“多谢您的慷慨,不知道我有什么可以回报您的呢?” “说什么回报不回报的?朋友帮助朋友难道不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吗?”周可成笑道:“何况这些葡萄牙海盗也是我的威胁,在对抗他们的这件事情上,我们是站在一边的!” 听到这里,巴莱如何还不闻弦歌而知雅意?别的没见过,各村社之间出草杀人他还见得少了?他将佩刀系在腰间,问道:“你也要对付这些盗贼?” “当然,你沿着海岸线往西北方向走,大概半个月便能看到一处港口,那便是我的地盘,若是让这伙贼人立下了根脚,我哪里还能安眠?” 巴莱听到这里,没有说话,他也从往来商贩的口中听闻过一些关于淡水的风声,更知道疤脸就是凭借一伙汉人海商的帮助才从一个村社的酋长一跃成为首屈一指的国王——铁之王。他心里权衡了一下利弊,说道:“那些海盗有船还有火器,只凭一把刀我们对付不了他们。” “这么说来,你想要多少?” 巴莱看了看周可成,心中暗自盘算了下,来了个狮子大开口:“两百把,不,我要一千把!” “一千把?”周可成抚摸了一下留着短须的下巴,脸上淡淡的。巴莱看着心中却在打鼓,他早有听说过这些汉人奸滑的很,与其打交道一不小心就会吃亏,所以在提要求的一开始就留了个心眼,把要求一下子提高了五倍,为将来退让留下余地。可现在看周可成的样子,莫不会自己要的太多了,惹恼了对方可就糟糕了?他正想着要不要先让一步,却听到周可成说:“一千把就够了吗?” “什么?”巴莱以为自己听错了。 第十三章租界2 “我的意思是这些葡萄牙海贼颇难对付,只要一千把刀恐怕有些不够吧?”周可成指了指停在海上的船:“他们有大船、有大炮、还有鸟铳,你们只有钢刀、弓箭、长矛,恐怕还是打不过他们吧?不如我们换个法子吧?” “什么法子?” “租界!” “租界?” “不错!”周可成用脚踩了踩地面:“打个比方,这个沙洲你给我二十年,租金就是我五百把钢刀,加上隔壁那个沙洲一共一千把,你觉得如何?” “两个沙洲,二十年,一千把钢刀?”巴莱不禁愕然,在他看来这沙洲上除了几颗椰子树之外便别无他物,除了偶尔有土著的独木舟靠上去挖些花蛤、牡蛎啥的,什么用处都没有,用来换一千把钢刀当然是划得来的,只是这沙洲又不是猪肉、美酒,也能用来换东西?真是旷古未闻。不过他倒是留了个心眼,问道:“周先生,你要这沙洲作甚?” “我打算在这个沙洲上修建堡垒和港口,这海湾是个很好的泊船地方,外面即便是狂风大浪,里面也是风平浪静。”周可成倒也不瞒:“那些葡萄牙人也是因为这个才想要占据这里的,只要占住了这里,你们就不用担心再有那些贼人来侵扰了。” “这个恐怕不是我一个人做的了住的!”巴莱想了会答道:“这一带有四个大村社,中小村社多得很,我所在的麻豆社不过是其中之一!” “无妨!”对方的回答到也在周可成的意料之中,像这么大的事情肯定不会这么简单就成功:“明天你回去后把我的意思转告给村社中长老,大家一同商议之后再给我答复。好了,不说这些烦心事了,拿酒来,巴莱首领,今晚我们不醉不归!” 巴莱趴在桌子上,浑身酒气,鼾声如雷,右手依旧紧紧握着酒壶,仿佛攥住的是自己的性命。 “周先生,对这些蛮子您太慷慨了!”疤脸鄙夷的看了看地上鼾声大作的麻豆社土著:“您完全没有必要对他们这么好?如果你想要这个沙洲,把一切交给我好了,两个月时间我就能把周围地区清理干净,不会有任何家伙妨碍您修建堡垒和码头。” “用剑与火来清理吗?”周可成的脸上已经没有了方才与巴莱饮酒时候的笑容:“不好意思,这两样我都不缺,可能比你的还多一些。”说到这里他稍微停顿了一下:“疤脸,我需要人来耕种土地、修建水坝、堡垒和港口、砍伐树木,购买我的商品,如果他们都杀了,难道你能够驱使尸体来做些吗?” “周先生,这些蛮子都是懒鬼,他们只会把事情搞砸!”疤脸指了指地上喝的烂醉的土著道:“正如你看到的,酒就是他们的命,看到酒他们就不要命了!” “疤脸,你难道忘记了?”周可成露出了讥诮的笑容:“你在遇到我们之前是个什么样子?没错,他们喜欢酒,喝的烂醉的时候和那些在村后烂泥地打滚的猪没啥区别。但在不喝酒的时候总会清醒过来,而且他们当中的聪明人总会发现劳动和学习的益处,就和你与阿坎一样!” 听到周可成的弦外之音,疤脸的脸色一下子变得难看起来:“你打算在这些人当中挑选一个国王,就像我和阿坎那样?” “这个你倒是可以放心,我没有这个打算,至少暂时没有!”周可成看着疤脸,目光冰冷:“在我的蓝图里,你和阿坎是唯二的两位国王,不会有第三个了!” “真的?” “当然是真的,难道你要我给你写保证书?” “不,不,不!”疤脸赶忙否认道,周可成拍了拍对方的肩膀,道:“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我在这里再扶植一位国王,将来威胁到你或者阿坎的地位?这个请你放心,我现在就可以把我未来十年的计划告诉你:未来淡水将成为冶金、金融航运、造船、武器、陶瓷、木材、机械加工这些行业的中心城市,为了达到这个目的,当地的人口将以每年两到三万人的速度增长,也就是说在十年以后,当地的人口总量将达到四十万人左右。而在这些人中的绝大部分将是工匠、士兵、水手、老师或者商人,换句话说,每年他们要吃掉八十万到一百万石粮食,这么多粮食是不可能全部依靠进口的。我问你,你有把握十年后每年提供给我八十到一百万石的剩余粮食吗?” “八十到一百万石粮食?”疤脸有些结巴的重复了一下周可成的话,这个天文数字让他有点眩晕:“这,这怎么可能!” “那减半呢?” “也不可能!”疤脸反驳道:“不要说八十万,十万石我都拿不出来,不要说我,阿坎也拿不出来。” “你说的没错,确实你和阿坎都做不到!”周可成笑道:“你忙着抓奴隶种甘蔗,他忙着放牛挖金矿找硫磺砍木头,比起这些来,种粮食的回报太少,也太慢了是吧?” 面对周可成的话,疤脸干笑了两声,没有说话。周可成这句话倒是戳中了两人的痛处,原来疤脸和阿坎虽然都已经称王,但距离绝大多数现代人印象中那种拥有发达官僚机构的国家统治者还差十万八千里。如果一定要给他们现在的状态下一个定义的话,那就是酋邦的首领,类似于《荷马史诗》中的阿克琉斯、奥德修斯,更多的是军事首领,他们的力量来自于追随自己的军事侍从,而非真正的国王。 第十四章开垦 供养这些侍从的财源无非有二:一、向被征服部落勒索的贡赋;二、自己本人拥有的产业,而非向本国人民征收赋税。所以无论是疤脸还是阿坎无不竭力向外扩张,同时垄断与周可成的贸易来获得财富,换取各种先进武器,豢养追随他们的蛮族武士。而由于双方扩张的方向和初始路径的不同,两者从事的行业也不同。阿坎主要是金矿、硫磺、伐木和牧牛;而疤脸则是抓奴隶搞甘蔗种植园。相比起这些行业,种植粮食要投入的精力、时间更多,回报周期更长,也不并适宜奴隶制度,自然两人都没有选择。 “所以粮食问题我打算自己来解决!”周可成站起身来,面朝台湾本岛的方向指了指:“东番岛有一条中央山脉,横贯东西,东高西低,所以其西南部是全岛最大的平原地带。河流纵横、气候湿暖,是天然适宜种植水稻地区。我打算将让当地的村社修建堤坝,排干沼泽,将其变成肥沃的稻田,解决粮食问题。” “修建堤坝,排干沼泽?”疤脸笑了起来:“这怎么可能,这些蛮子怎么会这么老实?而且他们连间屋子都盖不好,怎么懂得做这个?” “仅凭他们当然不够,我会从大陆迁徙工匠、技师、还有一批农民来教授他们怎么做,如果愿意学习的,有光明的未来等着他们,如果顽冥不化的——”说到这里,周可成停住了,疤脸看到他眼中闪耀的冷光,不由得打了个寒颤。 “疤脸!”周可成的声音打破了两人的沉默:“你不要懈怠,要跟上我的脚步,明白吗?” “跟上您的脚步?” “嗯!”周可成转过身来:“这一次我去日本,在那边开拓了一片基业,接下来,我会去大明;将来我还会去朝鲜、安南、马刺甲、暹罗,这个世界大得很,兰芳社的事业将来将会遍布四海。我这么辛劳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整个兰芳社,社团需要很多很多的武士、商人、工匠、水手。如果你只将目光局促在这个岛上,只想着自己一个国王,那你就会觉得受到社团的挤压;但如果你把自己当成社团的一份子,你就会看到自己的前景无限光明,通过社团,你可以前往世界任何一个地方。你和阿坎都是我的贫贱之交,我希望你们将来都可以富贵荣华、子孙绵延,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疤脸有些感动的低下了头,片刻之后他抬起头来,问道:“你希望我做什么?” “很简单,把你现在正在做的事情做好!从大甲溪到浊水溪,服从你的村社有多少?最多不过三分之一吧?抓紧把他们都征服,然后推广牛耕,征收多余的粮食,卖给我。甘蔗农庄你也要抓紧推广,我已经打开了日本市场,糖和甘蔗烧酒是很好的出口商品,这样你就可以豢养更多的亲兵,等我把朝廷的关系搞好了之后,就让他们跟着我去打倭寇!” “打倭寇?这和我有什么关系?”疤脸下意识的反问道,旋即他发现自己的口气有些不对:“我不是这个意思,不过倭寇好像也没有妨碍着兰芳社什么吧?” “傻瓜!”周可成用手指点了点疤脸的胸口:“我问你,谁让你当上国王的?” “是你?”疤脸想了想,犹豫的问道。 “糊涂!”周可成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我只是一个商人,我可以给你钱、给你武器、船只,帮助你做很多事情,但我没法让你当上国王。” “那是谁?” “当然是大明天子啦!”周可成笑道:“你和阿坎久有向化之心,先是出兵讨伐巨寇曾一本,后来又进贡良材给天子,修建被烧毁的宫殿。天子嘉许,所以封你们两人为王,你连这个都忘记了?” “对,对,对,是大明天子,大明天子!”疤脸这才想了起来,当时交通信息不便,朝廷当时忙着应付北边的俺答汗与东南的倭寇,敕封的事情就拖下来了,他在这里山高皇帝远的,居然就给忘了。 “那你要我带人去打倭寇,目的是为了报大明天子敕封之恩?”疤脸小心的问道。 “是,但不全是!”周可成答道:“应该说是表明你和阿坎的恭顺之意!” “恭顺之意?”疤脸疑惑的问道:“这是什么意思?” “这么说吧,你也去过大明的,觉得那里如何?” “了不起!”疤脸翘起了大拇指:“比佐渡、还有这里要强得多,人多、城镇繁盛、富有!” “嗯,所以眼下东南倭乱虽然麻烦,但是以大明的实力,早晚能将其平定。你这个时候带兵讨贼,乃是做臣子急君父之所忧。大明天子看在眼里,就会铭记在心——” “我明白了,他就会重重的赏赐我们?”疤脸抢着答道。 “是,但这不是重点!” “那什么是重点?” “名分!” “名分?什么是名分?” 周可成张口结舌,一时间也不知道该怎么解释给对方听,片刻之后他方才沉声说:“你看到那火堆吗?大明天子就好像那火堆,而名分就好比我们投在地上的影子,若是火光不照在我们身上,黑暗之中又有谁能看到我们?只要大明天子给予我们名分,那我们的土地、财富才会板上钉钉,无人能动!” 疤脸似懂非懂的点了点头,周可成心里明白要让他理解这些深远的政治谋画实在是有些为难了,便拍了拍对方的肩膀:“这次我去中左所,你从扈从里面挑选两百人给我!” 第十五章馈赠 “两百人是吗?明白了!”疤脸这次倒是答应的爽快的很:“不过我也有个条件,可否把给我的铁器配额提高一些,马上就是甘蔗收割的季节了!” “嗯,提高两成如何?”周可成答道:“这方面你再坚持一年,估计再给我一年时间,铁器配额就可以放开了,到时候你想要买多少就有多少!” “真的?那可太好了!”疤脸闻言大喜:“不瞒你说,大甲溪两岸可以种植甘蔗的土地要多少有多少,人手也多得是,就是铁器不够,实在是头疼!” 也许是因为宿醉的缘故,巴莱醒来时天色已经大亮,麻豆社的首领睁开眼睛,宿醉让他的额头疼痛,嗓子冒烟,他坐起身来,寻找着解渴的东西,但每个杯子都空无一物。这让他有些懊恼,捂住头,发出痛苦的呻吟声。 “巴莱首领!”一个土著士兵走了过来:“周大人让您醒后去见他!” “周大人?”巴莱努力回忆了一会,才想起了昨晚发生的一切。他站起身来,摇摇晃晃的跟在那个士兵的后面。他看到葡萄牙人留下的废墟旁已经多了几顶帐篷,帐篷旁是手持长矛的卫兵。那个土著士兵让他在帐篷外稍微等候了一会,自己走了进去。片刻之后那个士兵重新出来,向巴莱微笑道:“请进,大人正在里面等您!” 当巴莱走进帐篷,周可成正向两名部下说些什么,他敬畏而又羡慕的看了看那两人身上闪闪发亮的盔甲和武器,小心的站到一旁。 “就这样,你们两个立刻去吧!”周可成威严的挥了挥手,转过身来,露出笑容:“请见谅,让你久等了,坐下说话!”他指了指几案对面的圈椅,问道:“想喝点什么?我这里有最好的甘蔗烧酒、还有蜂蜜酒!” “不,不,我的头现在还在疼呢!”巴莱赶忙挥了挥手。 “头疼?”周可成笑了起来:“解酒最好的办法就是来一点淡酒,相信我!”周可成倒了三分之一杯蜂蜜酒,又倒了一些水进去,放在巴莱面前:“来一口试试?” 巴莱小心的喝了一口,也许是心理原因,他感觉到头不像刚刚那么疼了。 “多谢您,我感觉好点了!”巴莱放下杯子:“我该回去了,要不然你的人还被扣在寨子里!” “也好!”周可成笑道:“我立刻让人送你回去,记得我昨晚和你说过的话!” “昨晚说过的话?” “嗯,租借这个沙洲的事情!”说到这里,周可成从抽屉里拿出一只鹿皮口袋推到巴莱面前:“这个请你收下!” 巴莱拿起口袋,觉得分量不轻,打开一看才发现里面都是金币,粗粗一算只怕有一百多枚。作为村社的首领,他也从经过的商人那里看到过这玩意,知道颇为昂贵,赶忙推辞道:“不行,不行,这个也太贵重了!” “莫要推辞,这是给你的报酬!”周可成按住对方的手:“沙洲的事情还要请你多多帮忙,这些都是金币,港口建好之后,这里还会搞一个市场,像你现在喝的酒、刀剑等货物都有出售。像我昨天送给你的那柄刀,一枚金币就可以换一把!” “一枚金币就可以换一把?”巴莱右手颤抖了一下,险些把口袋掉到地上:“那这个口袋岂不是值一百多把刀?” “不错!”周可成笑道:“只是这么多刀一来不好携带,二来也太显眼,再说了,金币可以买的东西多得很,又不止钢刀一种,您把这口袋金币带回去藏好,待到市场开放了,您就可以来看看,喜欢什么就拿一枚出来,那东西就是您的了!” “拿一枚出来,就都是我的了?”巴莱像做梦一样看着手中的口袋,声音却有点颤抖。 “正是!”周可成笑道:“请您把这口袋收好,以后的事情就拜托了!” 巴莱晃晃悠悠的走出帐篷,周可成坐回到圈椅之中,身后传来阿劳丁的声音:“你倒是大方得很呀,那至少是一个士兵三十年的军饷了!” “麻豆社是这一带最大的村社了,加起来有一万多人口,能够在其上层打进一个可以替我们说话的人,花这点钱很划得来了!” “你这么确定他会替你说话?”阿劳丁问道:“这笔钱虽说不少,但有些人不是用金钱可以收买的!” “我没想收买他!这笔钱只是让他替我说话而已,这不会违背他的良心!” “你是什么意思?”阿劳丁皱起了眉头。 “他看到了海面上的巨舰、船上的大炮、士兵身上的盔甲和武器;我们的态度很友善,即便被扣留了人质,依旧用美酒款待了他们,用锋利的钢刀作为礼物相赠;虽然有强大的武力,但是依旧愿意用他们需要的武器与其交换沙洲,而不是像葡萄牙人那样用暴力强占;最后还告诉他们我们占据沙洲之后,还会开放市场,让他们可以换到所需要的商品。”周可成笑道:“就这些,让他回去后实话实说,把所见所闻原封不动的告诉麻豆社的长老们,这就足够了!” “就为了这个?”阿劳丁疑惑不解的问道:“你不给他金子他也会实话实说的,他来这里就是为了这个,探查我们底细的。” “没错,但每个人的言辞总会或多或少的受到自己主观看法的影响。在这些土著人眼里我们是远方的陌生人,加上先前葡萄牙人的所作所为。这些土著人对我们是满怀着敌意,至少是戒备心的。如果在我们和他们之间发生误解,那就很可能会引发冲突,而这笔钱至少可以将这种可能性降低,这么看来就是物有所值了!” 第十六章分裂 “我无法理解,这些土著连铁制武器都不多,你的实力明明远远胜过他们——” “但如果爆发冲突,我也会有损失!”周可成打断了阿劳丁的话:“我国有一位伟大的统帅曾经说过,不战而屈人之兵,善之善也。只要他们允许我们在这里建立港口,并和我进行贸易,那就够了。相对于兰芳社的贸易范围,我的武力很有限,也很昂贵,我不想浪费在这里。” “贸易?” “对!”周可成笑道:“这些土著需要很多我的商品,比如铁器、布匹、盐、药物、酒,但是能够卖给我的商品却少得可怜,只要他们愿意和我进行贸易,很快他们就会欠我很多钱,就只能随我摆布了。” “那如果他们拒绝还债呢?” “呵呵,这就是我为什么要给一袋钱给那个巴莱的原因了!他有了金子就会来我们的市场买东西,同村社的人看到了就会羡慕,然后我就会请他当我的代理商,从我这里赊购货物回村社里面出售,然后收集我需要的土特产回来,你说这样下去会有什么后果?” “这个巴莱会变得很富有!” “不光是富有,还会变得很有势力,运输买卖货物需要挑夫,需要护卫,支付报酬。其他人看到了也会效仿,我问你,假如有人拒绝还债,巴莱和那些效仿他的人会怎么做?” “我明白了!”阿劳丁听到这里,终于恍然大悟:“你是想要在这些土著人里扶植一批亲近你的人!” “没错,如果我一开始就使用武力,那这些村社就会团结起来反抗我。虽然我的武力比他们强,但他们人数众多,这里到处都是河流、湿地和茂密的植被,他们熟悉地形,战争会持续很长时间,而且就算最后我能赢,也要付出相当沉重的代价。但只要他们和我贸易,用不了多久这些土著人当中就会出现穷人和富人,而这些富人是依靠和我们贸易发财的。穷人和富人之间会产生矛盾,穷人妒忌富人的富有,而富人害怕穷人的众多,最后富人们只好向我们求援。而我只需要出售武器给富人,就能不流一滴血就得到我想要的土地了!阿劳丁,你现在觉得这一袋金子给的值吗?” “值,太值得了!”阿劳丁摇了摇头:“周先生,你是一个真正的智者呀!” “智者说不上,只是我懂得分辨目的和手段罢了!战争只不过是达到目的的手段之一而已,动辄诉诸武力不过是愚蠢的代名词而已!”周可成弹了弹手指头:“我明天就启航回淡水,然后去中左所。你要是愿意的话,这里的事情就交给你了,如何?” “愿意为您效劳!”阿劳丁心悦诚服的向周可成欠了欠身体。 中左所。 “徐先生!”小七轻声喊道。 空气中弥漫着纸张和松墨特有的香气,在他的右手边是一座座高大的档案架,顶端直到房顶,书架上堆满了各种各样的木盒,里面是一堆堆摆放整齐的书册。在这些书架的后面透过一缕微弱的光。为以防万一,小七吹熄手中的蜡烛,跟随着微光,在这些档案架之间狭窄的空隙穿行。他一身黑衣,在阴暗的过道里仿佛蝙蝠。 徐渭弓着背,坐在一张宽大的柚木桌旁,左边的烛台上放着两根鲸油蜡烛,他听到小七的脚步声,抬起头来:“七爷?你找我有事吗?” “先生!”小七皱着眉头看了看柚木桌上的书册,上面密密麻麻的写满了数字和图表:“您整晚在这里做什么?” “啊?”徐渭惊讶的应了一声:“整晚?” “没错,您没有去食堂吃晚饭,昨夜也没有回住处,您的管家来我这里,我赶忙四处打听,还以为出了事!”小七气哼哼的将一个碟子放在书桌上,碟子里有四个煮鸡蛋:“幸好我还记得这里!” “已经是早上了?我完全没有注意到!”徐渭站起身来,活动了一下发麻的手脚,拿起一颗鸡蛋在桌边敲了两下,开始剥蛋壳。 “看来我应该给您娶一房小妾,来照顾您的身体!”小七气哼哼的走到窗户边,拉开厚重的窗帘,阳光从外面照射进来,徐渭赶忙挡住自己的眼睛,以避免被强烈的阳光刺激到。 “您看什么这么入迷?”小七回到桌子旁坐下,好奇的看着桌上的那本书籍,封面上却是一行葡萄牙文,下面是一行熟悉的中文笔迹:新科学——关于弹道学和筑城学的各种问题和发明(尼科洛塔尔塔利亚)。 “这,这不是师傅的笔迹吗?”小七惊讶的瞪大了眼睛。 “这是周大掌柜的字?”徐渭大吃一惊,他和周可成打交道的时间不多,周可成写不惯毛笔,所以平时基本就用食指上的印章,他还以为周可成根本不会书写,倒是小七一眼就能认出来这是师傅用羽毛笔的写下的。 “没错,师傅写字喜欢偷懒,不少字都喜欢少写两笔,还和我说他从小老师就是这么教他的!”小七笑道:“可我就从来没见过有谁像他那样写字的。” “啊!”徐渭一屁股坐在椅子上,手中剥了一半的鸡蛋落在地上。正如小七说的那样,这本书是用葡萄牙文写的,在葡萄牙文的行间有人用汉字翻译,但是所用的汉字与当时的常用的汉字大不一样,几乎都有缺笔(简体字)。徐渭只能连蒙带猜,知晓其大意。 但是这本书的内容却极为吸引人,开篇第一章就称由于火器的出现,旧的筑城方式已经落后,必须研究火器的弹道特性,然后针对性的修筑防御工事,以发挥防御方的火力,减少进攻方火器的杀伤。后面则是大量的数字公式和图表,讲述火器的弹道特性,以及形成这种弹道特性的原因;同时用数学公式描述其弹道,并讲述如何利用其特性瞄准目标。 第十七章新书 徐渭一开始还以为是某个不得志的士子胡诌的译文。但他越看越是觉得讲的有道理,加上他在这中左所,各种火器见得极多,不像那些在书斋里闭门造车的士人,找了几件火器释放之后,发现竟正如书中说的那样,数学公式虽然不知道真伪,但看其图表文字的真实程度,恐怕多半属实。 徐渭虽然科举不顺,但是个极聪明的人,又博览群书留心兵事,如何不知道当时大明军队的火器水平。心知若是能依照这本书上筑城,当时的明军就是十倍的兵力也攻之不下;若是依照这书中说讲的练兵放铳炮,那大明当时的城池就没有攻不下的。所以自从他在这档案库里找到这本奇书之后,这些日子便不分昼夜的躲在这里寻找相关的书籍,想要堪透里面的学问,将来货与帝王家,封侯拜相,建功立业。可让他万万没有想到的是,这本书的翻译者居然就是周可成,显然对方这一番事业便是从这本书而来。 “徐先生,徐先生,你怎么了?”小七见徐渭这般模样,还以为对方劳累过度,赶忙打开窗户通风,一边替他按摩人中。徐渭轻轻推开小七,将那书放到一旁,问道:“这书当真是周大掌柜的笔迹?” “正是!”小七随手翻开几页看了看:“天底下哪有其他人还像我师傅这样写字的,只是他平时不爱用毛笔写字,觉得太费时间了,所以徐先生没有见过罢了,几个老弟兄都认得的!” “难怪如此!”徐渭靠在椅子上,心里却将自己过去与周可成接触时的情景回忆了一遍,看对方谈吐见识又怎么会是个不会写字之人呢?再说他白手起家,短短几年功夫便创下这么大一片基业。曾一本这等巨寇,纵横闽粤,拥众数万,官府都无可奈何,而周可成却能将其一鼓歼灭。若不是腹中有才学之人,如何能做得到?可他有这等才学,兼富可敌国,为何却不为朝廷效力,偏偏在海外不毛之地厮混呢?想到这里,答案已经在徐渭心中不言自明了。 “小七,大掌柜最近有没有写信给你,说什么时候来中左所?”徐渭低声问道。 “我师傅吗?”小七回到桌子旁,一边剥鸡蛋一边笑道:“前几天来了一封信,说刚刚从日本回来,已经把日本那边的事情都安排妥当了。不过东番那边还有一点事情,需要他去处理下,处理完了就来这里!” “日本那边的事情都安排妥当了?” “嗯,信里没有细说!”小七将剥完壳的鸡蛋递给徐渭,笑道:“只说具体情况见面再说,不过师傅让我在这边抓紧关于布匹、陶瓷、药材等货物的事情,看来师傅至少已经把堺的彻底解决了!” 徐渭接过鸡蛋,咬了一口,他在中左所呆久了,对日本的情况也知道了不少,知道堺是日本最大的商港,相当于大明的广州,远胜那汪直徐海背后的平户松浦。若是小七没有猜错的话,周可成这一趟从日本回来在中日贸易的份额已经超过了在东南让小儿止啼的汪直徐海。 “不过这几样事情都离不开缙绅们的支持,我打算请吴老爷、林老爷、还有知府师爷几位来一趟中左所,把这件事情和他们通个气,一起发财的事情,他们肯定不会反对!”小七说着说着,才发现一直都是自己在自言自语,而徐渭却坐在一旁口中咀嚼着鸡蛋,眼睛却看在一旁,显然早就魂游天外了。他皱了皱眉头,用手指轻轻的敲了敲桌面:“徐先生,徐先生!” “啊,什么事?” “没事,我看你走神了才叫醒你,你刚才在想什么呢?” “没什么,只是想起了一点自己的私事,走神了,让你见笑了!” “自己的私事?”小七突然一拍大腿,笑道:“徐先生,我知道你想什么了!” “我想什么?”徐渭吓了一跳,强自镇定道:“我想什么你怎么会知道,你说我想什么了?” “嘿嘿!”小七笑了两声:“现在已经是七月了,下个月就是秋闱之时,徐先生您是读书人,你当然是想到考举人了!” 徐渭一愣,暗想这秋闱乃是三年一次,去年刚刚考过了,今年哪有?也就是你这无知小儿才会闹出这等笑话来。但转念一想自己若是否认还得找个理由搪塞,还不如索性认了,便把这件事情给糊弄过去了。 “徐某屡试不第,让七爷你见笑了!” “这有啥见笑的!”小七笑道:“俺虽然未曾入过学,倒也听说过‘场中莫论文’的话,这科举的事情除了文章,还有时运。您的学问大家都是看到的,早就够中举人了,只是时运还没到罢了,若是时运到了,不要说举人,便是进士也一股脑儿中了!” 听了小七这番话,徐渭心中不由得一暖,旋即也活动了起来。虽然他的科途蹉跎,但“学得文武艺,或与帝王家”的想法早就渗入了他的骨髓之中。先前在老家混得连饭都吃不饱了,自然没心思去考虑赶考,可在中左所这段时间席丰履厚,兜里也有了赶考的盘缠,想法自然也就变了。不过徐渭是个心思机灵的,知道自己在中左所做的还参与机密的差使,对于这兰芳社的内情知道的太多,若是自己要辞职去赶考,只怕周可成怕泄露机密,害了自己的性命。 便装出一副为难的样子:“七爷,承蒙你和大掌柜的照顾,我在这里也承担了不少事情,岂能就这么一走了之?” “徐先生说的也是?中左所离不得徐先生!”小七到底是少年心性,一拍大腿:“不过徐先生的前程也不能耽搁了,不如等师傅回来了,我替先生探探口风?” 第十八章重逢 徐渭知道在周可成心里小七这个徒弟的分量不轻,年纪小小便给予重任历练,显然将来是打算作为左右手培养的,若是由其开口,自然会方便不少。他赶忙起身感谢,小七又叮嘱了几句要其好好休息,才告别出去了。 小七出了屋子,徐渭从桌子上拿起那本《新科学——关于弹道学和筑城学的各种问题和发明》,翻了两页,却心乱如麻,连一个字也看不进去。他先前曾经对此书译者的身份有诸多猜想,以为要么是当时大儒,要么就是兵部里掌管火器的老郎中或者员外郎。须知明末与现代社会不同,东西方的交往渠道很少,那些通译也多半是身份低下的仆役,连字都不识,自然无法翻译外文书籍。而明代的知识分子却一般少有通晓外文的,所以这些外文书籍要么是欧洲传教士翻译,要么是明朝士人通过他人口诵转译而来的。众所周知,对于一本外文书籍来说翻译其实等于是一次再创作,对于译者有很高的要求,除了通晓两国文字,还需要对这本书的内容有相当的了解,这样才能达到“信雅达”的要求。显然,明代当时的译者很少有能够达到这种要求的,一般的文学、宗教书籍也还罢了,可以连蒙带猜其中大意。但像这本专业性极强的军事书籍,寻常士人基本翻得牛头不对马嘴,把一码翻成一尺、三十度角翻成朝天三十寸、二十盎司火药翻成二十两的数不胜数,里面的数学公式更是不知所云。但周可成即通晓两国语言,后世的数学基础又不难理解里面的公式,又可以通过实验推算出正确的度量来,翻出来的自然大不一样。可从小七口中确定了译者的身份后,徐渭开始意识到要重新估计这位大掌柜了。 “朝闻道夕死可矣!还是先向他请教,把书中不解之处弄明白了再说!”徐渭思忖了一番,最终打定了主意。他虽然知道自己知道的越多,将来想要脱离兰芳社就越难,但与生俱来的求知欲让他已经顾不得这么多了。 时间过得很快,转眼就已经过了小半个月了。这天徐渭正在屋子里检查部下交上来的账目,却听到外间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抬头一看却是小七进来了,脸上满是喜色。 “徐先生,长须鲸号和巨人号已经到筼筜湾口了,瞭望哨已经发来消息,师傅就在船上!快随我去码头迎接!” “大掌柜到了?”徐渭吃了一惊,赶忙吩咐了手下几句,起身整理了一下衣衫便随小七出了房间,两人顺着坡路往码头走去,只见有五十名跨刀持铳的卫兵将两人护在当中,路上的行人赶忙退避,街道上顿时让出一条路来。 “你带几个人,让人把道路清理一下!”小七对一个卫兵下令道:“我可不希望让师傅看到满地臭鱼鳞的样子!” “是,大人!”那卫兵答道,叫了几个人转身离去。小七继续命令道:“剩下的人到码头后,立刻将闲杂人等赶开,列队欢迎,都给我精神点!” 徐渭有点看不下去了,他上前一步,压低声音道:“七爷,请恕我直言,您这么做未必会让大掌柜高兴!” “为何这么说?” “大掌柜临走前将中左所交给你,是希望您将这里变成一个繁荣的商港,让全福建的海商都聚集在这里,乘船前往日本、朝鲜、南洋进行贸易。以在下所见,大掌柜的恐怕宁可看到一个拥挤、繁杂、甚至有点脏乱,但充满生机活力的中左所,而不是在干净的道路,两旁站着两排卫兵,市面萧条!” “您说得对!”小七稍一思忖便点了点头:“师傅肯定是这么想的,他一直把自己当成商人而不是大官,来人,你去把那几个人叫回来,道路不用清理了,我们就在码头上等候就是了。” 周可成站在长须鲸号的艉楼甲板上,看着海湾,在数不清的渔船桅杆中,他瞥见一条双桅纵帆船,在他的右侧是一条笨拙的“花屁股”,船壳用各色颜料涂得花花绿绿。除此之外还有为数甚多的各式各样的沙船,这种船虽然不适宜远航,但在九龙江以及福建沿海还是很方便的,显然这些都是属于福建当地商人的。一条石堤深入海湾,将大约三分之一的面积海湾挡在身后,这是计划中专门用于停泊军用船舶的,这样从外面进来的敌方船只就无法看到兰芳社的舰队了。在石堤的另外一侧则是一些各式各样的船只,甚至还有一条南岛部落样式大型双体独木舟,船帆使用棕榈纤维编制而成,显然这是来自东南亚的商船,这倒是第一次看到。突然周可成的瞳孔收缩了一下,两条葡萄牙商船停靠在石堤末端,距离布满鹅卵石的海岸只有不到一百五十米,一条三层甲板三桅,一条两桅的平甲板船。与阿劳丁带来的情报一致,难道这就是从那两条从沙洲逃走的葡萄牙船? 周可成没有说话,他的右手滑进披风下,握住刀柄,如果将其扣留轻而易举,不过这也会破坏中左所的声誉,以及和葡萄牙商人的关系。毕竟通过对方周可成不但可以获得各色来自东南亚和印度的商品,还有每年超过三十万两的美洲白银,在西班牙人抵达菲律宾之前,这是他获得美洲金银的唯一渠道。 “周大人!”身后传来了由衣的声音。周可成转过身来,看到巫女皎洁的脸上露出一丝隐忧。“怎么了?” “我感觉到您身上的火焰变得更烈了,我几乎无法直接用心眼观看?”由衣低下头,声音低微。 “难道她还能观察到我的野心?”周可成皱了皱眉头,旋即笑道:“无妨,那就不要用心眼看了。由衣,你做得很好,无论你看到了什么都要第一个告诉我,明白吗?” 第十九章归来 “嗯!”由衣点了点头,她现在已经很明白这个男人将自己留在身边的目的了。这让她略微有点不快,不过她还是没有表露出来, 长须鲸号已经把所有的船帆都降下来了,改由四条长划将其拖向码头,她庞大的船身缓慢的向陆地靠近,在她身后是巨人号,再就是四条双桅纵帆船。周可成的目光扫向岸边,在众多人头中他辨认出了小七和徐渭,两人的身边是身着绯色罩袍的铳手们,他伸出手向小七那边挥了挥手。 “师傅看到我们了!”小七兴奋的也挥了挥手:“徐先生,你看到了吗?长须鲸号,后面是巨人号,多大呀!淡水的造船厂越来越厉害了!” 用不着小七提醒,徐渭也能看到巨人号和长须鲸号高耸的船舷、还有那一排排黑洞洞的炮窗,在学习了基础的弹道学知识后,他实在是太清楚这些黑洞洞的窗户后面隐藏的到底是什么。而且他现在还知道这些海上堡垒的侧舷墙与寻常的海船结构不同,使用了肋骨结构,而且都是用两层坚硬的柚木板,每一层都厚达25厘米,两层侧舷板之间的缝隙用软木填充,以吸收冲力和碎片。以当时明军水师装备的那些铳炮,打上去也就能留下些许印迹,连外面那层侧墙都打不穿。若是想要靠帮,即便能冲破那么多舰炮的阻拦,也很难登上那高耸的船舷。现在他已经明白为何周可成在先前言语中流露出的那种自信是从何而来的了。 “吹号,放铳,欢迎大掌柜抵达中左所!”小七兴奋的对卫兵下令,号角声响起,旋即则是一排排鸟铳的射击声。围观的人们发出一片惊呼声,交头接耳的猜测着正在缓慢靠岸巨舰上来人的身份。 跳板嘎吱嘎吱的缓慢降下,轰的一声压上栈桥。周可成整理了一下衣衫,大步跨下跳板。他看到小七站在跳板的尽头,敛衽下拜道:“小七恭迎师傅从倭国凯旋归来!” “无需多礼,起来吧!”周可成伸手将其扶起,上下打量了下,拍了拍小七的肩膀笑道:“好,好,半年不见,长高了不少,也结实了不少,像是个大人了!” “多谢师傅夸奖!”小七目光扫过紧随周可成身后下船的由衣,有些羞涩的低下头。 “嗯!”周可成目光扫过码头两侧繁荣的街道商铺,相比起上次自己离开时这里已经多了不少房屋,停靠的船舶、防波堤、泊位也多了不少,他满意的点了点头:“做的不错,小七,中左所在你手上发展的很快呀!” “这都是徐先生的功劳!”小七让开半步,露出站在自己身后的徐渭来:“师傅,自从您上次离开中左所之后,徐先生几乎每天都从早上忙到天黑,晚上还在秉烛教授学员算数、书写。中左所能有今天,徐先生是第一功臣!” “七爷谬赞了!”徐渭赶忙上前一步谦谢道:“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在下不过是尽了自己的本分而已!” “嗯,徐先生过谦了!”周可成点了点头,心里十分高兴,其实他也知道像管理中左所如此复杂的事务,肯定不是小七一个少年能够完成的。所以他才让行政能力十分出色的徐渭来承担具体的工作,让小七担任名义上的领导,同时向其学习。但他也知道想要徐渭这样有突出能力的知识分子替自己真心出力,光给钱是不够的,还要在生活中照顾,政治上给予前途。这方面小七毕竟还年轻,肯定做的不够,自己这个当师傅的就得查缺补漏。 “小七!”周可成的声音突然变得严厉起来:“临走的时候我和你说了什么话你还记得吗?” “啊?”小七闻言一愣,赶忙答道:“师傅的话,小七一直谨记在心!” “好,我问你我都说了什么?” 小七小心的答道:“我不在的时候,你要把徐先生当成老师一样。中左所的事情,你须得多多听取徐先生的意见,不得独断专行。” “嗯!”周可成点了点头,脸色微和:“那我问你,你做到了吗?” “小七一直都有向徐先生请教的,师傅您如果不信的话,可以问徐先生!”小七赶忙辩解道。 “我不是说你没有像徐先生请教。我让你把徐先生当成老师一样,可是我看徐先生比我离开的时候削瘦了不少,你可有照顾好徐先生,嗯?” “这个不关七爷的事情!”徐渭听到这里,赶忙开口劝说道:“只是中左所这边气候较老家炎热不少,小人前段时间有些不习惯,这段时间已经好多了!” “徐先生,你生活起居若是不习惯,便只管与小七说。”周可成笑道:“这样吧,我记得徐先生你是绍兴那边的人,小七你让人从那边请个手艺好些的厨娘来,专门给徐先生做饭,不要怕花钱,天气热我们没办法,但让徐先生吃上家乡饭还是没问题的!” 小七赶忙称是,徐渭在一旁听了,虽然他也知道周可成这般做派也有收买人心的意思,但上位者肯在自己身上花心思已经算是颇为难得了。他赶忙躬身拜谢。一旁的小七笑道:“既然师傅开了口,干脆我再替徐先生在绍兴纳一房小妾,与那厨娘一同带回来照顾先生,免得像这几天晚上那样天天在档案库通宵达旦,熬坏了身体我又要被师傅骂!” “档案库通宵达旦?”周可成皱起了眉头:“那边有什么要紧事,需要这么劳累吗?” 徐渭听周可成问道这里,心中暗叫不好,正要把这个话题糊弄过去,却听到小七接口道:“说来这倒是与师傅有关,您在档案库有本翻译了的书让徐先生看到了,结果先生入了迷,天天晚上都在那儿琢磨!” 第二十章异心1 徐渭看到周可成向自己投来探询的目光,心知自己这一关是躲不过去了,咬了咬牙答道:“一个多月前在下在清理档案库的时候发现了一本大人注解的弗朗基人的书籍,名叫“新科学——关于弹道学和筑城学的各种问题和发明”,小人看了之后便深陷其中,是以才弄成这幅样子!” “哦!”周可成意味深长的哦了一声,用一种全新的目光上下打量了下徐渭:“便是尼科洛塔尔塔利亚写的那本?” “好像是这个名字吧!” “那你看得懂里面的那些数字图表?” “数字符号那些看不懂,不过文字和图表加起来,也能懂个三四分,小人又用铳炮试验了几次,算是半懂了!” 周可成点了点头,没有继续追问,便把话头转到其他方面去了。他心里却不想表面那么平静,他这本书是从米兰达手中得来的,从米兰达口中他得知,这位尼科洛塔尔塔利亚原名尼科洛?丰坦纳,是意大利人,是当时欧洲首屈一指的数学家、工程学家。此人年少时因为被法军砍伤头部,留下了说话困难的后遗症,因此也就得了塔尔塔利亚的别名(tartaglia,意为口吃者)。成年后此人表现出了惊人的数学天赋,醉心于三次方程的解法,但是当时的意大利虽然在经济、文化、科学上都冠绝欧洲,但是政治上却四分五裂,沦为西班牙、法国、瑞士、哈布斯堡等军事强国的角逐场。为了保卫自己的祖国,尼科洛塔尔塔利亚也对筑城学、弹道学方面投入了相当的精力,并于1537年发表的《新科学》和《各种问题和发明》之中,讲述了如何在火器条件下筑垒、不同弹药的配比方式(发射药和爆炸药)、并将抛物线理论用于分析火炮的弹道,指出通过计算可以通过装药多少、火炮射角,求取火炮的射程,并得出45度角乃是火炮的最大射程的结论。尼科洛塔尔塔利亚在军事科学上取得的成就让他声名大噪,而米兰达就是他的忠实崇拜者之一。 周可成得到这本书之后如获珍宝,立刻利用自己的异能将其翻译过来,虽然他在数学方面的天赋远远不如那位“口吃者”,但来自数百年后的他却掌握着微积分、概率论这些更加强大的数学工具、牛顿三定律、万有引力等物理工具、燃烧的原理,黑火药的真正有效成分化学理论基础。凭借这些知识积累,他不但成功的将其翻译成中文,而且还将其中一些谬误的地方加以改正(比如空气阻力的因素),他准备将其作为未来军事学院炮兵、工兵教官的培训教材,他觉得这本书的内容虽然重要,但是对于当时的绝大多数明国人来说无异于天书,所以就放在档案室的最后一个文件架上,却没想到让徐渭看到了,不但看到了,还能找出其中的奥秘来,只能说是无巧不成书了。 周可成一行人在卫兵的护送下,穿过海边的街道,来到位于山坡的住所。周可成若无其事的将旁人都遣散了,只留下小七、徐渭以及一直跟在身边的由衣三人。徐渭心中有鬼,看到这样更是惴惴不安。 “小七!”周可成在圈椅上坐下:“我这次回来打算去一趟南京,见吴公子一面,你也跟我一起去吧,中左所就交给九指,你明后天和他交接一下!” “是,师傅!”小七应了一声,突然拍了一下脑袋:“对了,干脆让徐先生也同我们一起去吧,昨天晚上徐先生还在想科途的事情,吴公子不是正在准备考进士吗?正好让他们两个切磋切磋!” “哦?还有这等事?”周可成微微一愣,目光便转到徐渭身上。徐渭顿时只觉得整个人好像被择人而噬的凶兽给盯住了,脑海中一片空白,双膝一软,便跪在地上,倒把小七吓了一大跳。 “徐先生你这是怎么了?身子不舒服吗?”小七伸手一摸徐渭的额头,触手冰凉,满是冷汗:“师傅,徐先生生病了,您看,额头上都是冷汗!” 周可成把一切看在眼里,却是心知肚明,他笑了笑:“小七,你去厨房让人烧碗热姜汤来!” “是!”小七应了一声,扶徐渭起身坐下,便快步推门出去了。周可成却是微微一笑,看了看徐渭道:“徐先生,我那徒弟说你想要去考举人,不知是真是假?” 徐渭下意识的想要开口推脱,可话到了嘴边看到周可成戏谑的眼神便说不出去了,任凭他平日里如何以聪明自负,此时在周可成面前却是一点也使不出来,最后还是老老实实的答道: “确有此意,不过也只是有意而已!” “天子重英豪,文章教尔曹;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少小须勤学,文章可立身;满朝朱紫贵,尽是读书人。”周可成背到这里,突然笑道:“徐先生,这神童诗写的着实形象呀!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满朝朱紫贵,尽是读书人。即便是敝衣素食,家无斗储,只需科场成名,黄金屋、颜如玉、平生志愿都不是问题了。也难怪数百年来千万人汲汲于科途。” 周可成这番话就好像一柄铁锤,不断的敲打在徐渭的腰背上,让他的腰越来越弯。 “徐先生,如果你真的想要去科考,在下也不会强留!” 徐渭惊讶的抬起头,看着周可成的脸,一副不相信的样子。看到对方这个样子,周可成笑了笑:“你可能觉得我在骗你,你在这里知道那么多内情,又看了那本书,我怎么会还放你走?你是不是这么想的?” 第二十一章异心2 徐渭下意识的点了点头,旋即便反过来赶忙又摇了摇头,这样子滑稽的很,惹得站在一旁的由衣噗嗤一声笑了起来。 “不管你相信还是不相信,我确实是这么想的,小七方才说的那件事情,我也答应你,你这次就随我一起去一趟南京!”说到这里,周可成站起身来:“我这么做的原因告诉你也无妨,那本书上讲的东西虽然紧要,但若是想要付诸实施,便要海般多银子,得罪的人更是多了去了。徐先生,当今的大明要想做事,首先就得做官,朝中有大佬奥援,各省有同年同门给予援手,州县有缙绅给面子,最好宫中还有几位公公在天子耳边美言,如此这般才能做得好事,做的成事。您觉得这几样条件您有几样?” 徐渭张了张嘴,说不出话来,周可成方才那番话的意思很明白——你想要做一番事业,就只能在兰芳社;若是走科途,当官也还罢了,想要做出一番事业却是千难万难。 这时小七已经捧着姜汤回来了,周可成笑了笑:“徐先生,你身体不舒服,先喝了这碗姜汤回去休息吧。那本书上你若是有不懂的,尽管来找我。”说罢,他起身出屋去了。 徐渭拿起汤碗,喝了一口,滚烫的姜汤入口,身子顿时热乎了起来,但心里却越来越凉。难道自己这辈子就只能在这里不清不白的混下去吗? 周可成出了屋子,挥手招来一名手下,低声吩咐道:“你带几个人去一趟码头,把新修那条石堤末端那两条弗朗基商船的底细打听清楚,然后回来向我禀告!” “是,大人!” “莫要惊动了船上人!” “是!” 看到部下快步离开,周可成正准备找个视野好的地方看看港口的景色,却听到身后传来由衣的声音:“大人,您方才想要杀那个男人吗?” 周可成的身体顿时僵硬了,片刻之后他苦笑了一声:“果然是瞒不过你,不错,我当时确实有这个想法!” “因为他看了那本书?” “嗯,但也不全是!”周可成转过身来,他知道以由衣的异能,自己的掩饰并没有什么作用,而且他也需要一个倾吐的对象:“这位徐先生在我的手下相当于是这座岛屿的奉行,知道的事情着实不少,若是泄露给朝廷的话,只怕会惹来麻烦!” “奉行?那,那你为何不下手?”由衣有些不解的看着周可成,她长大的热田神宫的门前町乃是尾张有数的繁荣市镇,自然清楚像中左所这样一个海内外客商荟萃的贸易港口可以带来多大的利益,掌管如此巨大的利益后的奉行如果带着秘密离开,等待着他的唯有死路一条。 “有两个原因!”周可成伸出两根手指:“第一,他也是有功名在身的,不是寻常百姓,若是官府追究起来,也有些麻烦。” 由衣看了看周可成的脸色,凭借自己的本能,她感觉到方才周可成说的第一个理由半真半假,颇多言不由衷之处,不过她没有多话,点了点头问道:“那第二个呢?” “人才难得,杀人容易,寻找替代他的人却不易,我有一桩大事,需要他去做!” “嗯!”由衣点了点头,这第二个理由就真实多了,她想了想问道:“可他不是想要离开吗?你又如何让他去替你做事呢?” “是呀!这的确是个麻烦!”周可成叹了口气:“由衣,你知道在我们大明,什么人的地位是最高的?” “我听说是在大明读书人的地位最高!” “应该说是有功名的读书人地位最高!”周可成纠正道:“若想取得功名,大明的读书人就须得参加朝廷举行的考试,名叫科举,这功名共分三等,最低等的功名叫秀才,考上之后便可免去自己的劳役租税,见官不拜;次一等的功名叫举人,不但可以免去自家劳役租税,还可以荫蔽多名家人故旧,出仕为官。” “那第三等呢?”由衣见周可成不说话,赶忙追问道。 “第三等叫进士,若能考上不但有前面那些好处,在仕途上更是一片光明。做到一国之守护、殿上之公卿亦不过等闲事耳!” “啊,还有这等事?难道任何人考上了进士都可以当到这等高官?”由衣下意识的长大了嘴巴,赶忙伸手捂住,在古代日本的文化中对血缘看的极重,比如便将家世高低将贵族划分为摄家、清华家、大臣家、羽林家、名家、半家(诸大夫家)这些等级,比如摄政与关白就只能由摄家这一级别的贵族担任。由衣乃是中臣氏出身,更是清楚不同姓氏之间的天壤之别,听了周可成这番话更是如天翻地覆一般。 “嗯,在大明除了少数贱民,其余人都可以参加科考,只要考上了进士,便能仕途通达,直达公卿。是以有‘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将相本无种,男儿当自强’之说!” “将相本无种,男儿当自强!”由衣口中重复了几遍这两句诗,双目闪烁异彩,片刻之后方才问道:“那这位徐先生现在是什么功名?” “还是个秀才,不过以他的才学,至少考中一个举人还是没有什么问题的,若是遇上伯乐,即便是进士也有可能!” “若是那位徐先生的才学像您说的那么好,恐怕您是不太可能说服他了。”由衣想了想答道:“在我国,有多少雄杰之士舍生忘死,所求也不过是成为一城之主罢了。而那位徐先生只需要坐在书案前写诗作文,就可以成为一国之主,殿上公卿。您无论如何都是无法让他安心为您做事的!” 第二十二章人的本质 周可成没有说话只是叹了口气。他自从起事以来,可以说是诸事顺遂,无论是经商还是打仗都是无往不利。尤其是在日本,上至足利义辉,下至织田信长、今川义元、三好长庆、今井宗久等人,这些人有的英武刚健、有的雄才远略,皆是万人之英,但在周可成金钱和武力的双重作用下,无不是任凭其摆布驱策。但回到大明之后,周可成立刻感觉到情况不一样了,即便是对像徐渭这么一个在自己手下做事的穷秀才,自己先前无往不利的两手也有些不灵了,这并非是因为徐渭胜过那些日本豪杰,而是所处的环境变了,当时大明与日本这两个国家的社会环境是完全不同的。 革命导师马克思在《费尔巴哈提纲》中曾经有一句话:“人的本质是其一切社会关系的总和”,这句话极为精辟的剖析了人的真正本质。在大明,主导社会的是大一统的帝国,换句话说,每个人的权力地位主要取决于他和权力核心的关系,即和皇权的关系决定的。而皇权为了能够让自己的统治可以稳固的维持下去,采取了科举制度从社会各阶层中汲取优秀分子补充官僚队伍,并给予其优胜者各种经济与政治特权。这一政治策略的结果就是在形成了一个极为强大的士大夫阶层,这个阶层的人数并不多,最多也不会超过整个帝国的百分之二三,但内部的联系却极为紧密,他们垄断了帝国的舆论、基层行政,并与勋贵、宗室和皇权分享中枢权力,成为了帝国权力的化身,其他阶层都无法与其抗衡。徐渭虽然生活中并不得志,但也是士大夫阶层的一员,所以周可成的金钱加武力双刃剑在他身上就失灵了。反观日本,由于常年的战乱,原有的社会阶层和中枢权力已经被打碎,社会呈现出一种原子态的状态。织田信长等人虽然个人的才能胜过了徐渭,但往往是孤立的,自然无法抗衡拥有巨大财力和武力的周可成。 由衣见周可成陷入了苦思之中,便低声道:“得罪了!”她向周可成欠了欠身体,便右手拔刀出鞘向屋内走去。周可成赶忙一把将其拉住,惊问道:“你这是要干什么?” “当然是将那个人一刀斩了!既然不能为您所用,又所知太多,还是早除祸患的好!” “且慢,我又没说他无法为我所用呀!”周可成赶忙拦住由衣,眼前这个女子的白衣绯袴,青丝金环,玉容绮貌,宛若仙人,可听手下报告她在船上面对数十海贼,挽弓挥刀,杀贼如割鸡,可别真的一刀把徐渭给砍了,自己可就亏大了。 “你到底还是不想杀他!”由衣突然笑了起来:“我先前也感觉到了,却不敢确定?” “怎么,你这是在试探我?”周可成这才反应过来:“你不是能够看透我的心意吗?为何还要这般说?” “不,我不能看透,只能感觉到旁人的心意!”由衣答道:“人的心其实是非常多变的,在很多时候我只能感觉到一些很模糊的东西,就像刚才您的心里同时存在着杀和不杀两种想法,但最后还是选择了不杀。” “原来如此!”周可成点了点头,他扪心自问方才自己确实脑海中有闪过将徐渭弄死灭口的念头,只是最后还是改变了主意。他看了看由衣,只觉得对方肌肤胜雪、娇美无匹;容色绝丽,不可逼视。下意识的偏过头去,问道:“你干嘛笑的这么开心?” “因为您是一位有着仁慈之心的殿下呀!若是织田上总介在您这个位置,肯定是把那位徐先生一刀砍了!”由衣笑道:“能够陪伴像您这样一位仁慈的殿下身旁,由衣当然高兴啦!” “仁慈之心我是不敢当的,不过我确实不是一个好杀之人!时间差不多了,我们进屋去吧!” 周可成进门时,看到徐渭已经喝完了姜汤,正与小七说些什么。他听到开门的声音,赶忙站起身来,向周可成行礼。周可成摆了摆手,示意其坐下:“小七、徐先生。你们两个把岛上的事情和九指交代一下,明天随我去一趟林老爷府上!” 泉州,同安县,林府。 作为闽南首屈一指的缙绅,同安林府的园林之美是有名的。林希元在外为官数十年,宦囊所积尽数都花在这座宅邸之上。后园有着连绵的林木,衬托红墙绿瓦,景色颇为幽雅肃穆。特别是府邸旁的一大片梅林,每到冬春之交,亿万繁花斗寒竞放,一眼望去,有如铺云堆絮,打老远就嗅得着那随风飘来的沁鼻幽香,林希元又将宗学安置在那梅林旁,他希望后世的林氏子孙能够在这里修学读书,光宗耀祖。由于这里风景极好,林希元又是个极好名声的,每到朔望日,林府后园的门禁就会打开,让乡里士人前来游玩观赏。 但嘉靖三十二年八月的第一个朔望日,林府后园的门禁却是紧闭,前来游玩的士子们则被林府家仆满脸歉意的告知今日林老爷正在园中宴请贵客,所以闭园一日,明天才对外开放。那些扫兴而归的士子们纷纷交头接耳,猜测着这位能够让林希元林老爷闭园宴请的贵客是何等人物。 “定然是京师的贵客!”一个青衣士子兴致勃勃的说道:“林老乃是我八闽士人首范,若非京中贵客,如何会这般郑重?” “恐怕未必,若是京中贵客前来,必有车马侍从,如何会一点风声都没有?依我看,应当是江南的名士,在梅林之下一同切磋学问。” “你们都错了,照我看应该是林老的同宗,我们都知道林老最重同宗乡谊的——” “胡说,是京师贵客!” 第二十三章条件1 这些士子们为贵客的身份争论不休,不过如果他们生了一对千里眼,就将会发现林府后园一副戒备森严的模样,梅林之下两排身披铁甲阵笠的倭人武士手持长枪,夹道而立,与风雅的梅林、一旁的校舍极不相称。往来送酒上菜的林府仆役婢女看了,都下意识的加快了脚步。 “林老爷!”周可成笑着举起酒杯:“我去日本这半年多时间里,您对中左所和小七多有照顾,周某在这里先谢过了!” “周大掌柜说笑了,都是一家人,何必强分彼此?”林希元强笑着举起酒杯,他的眼角余光扫过不远处的那一两排铁甲倭人,心跳下意识的加速了几分。凭借本能他也能感觉到眼前这个男人身边的气场和上一次见面时已经完全不一样了,如果说当初还只是狐狼,那现在就是不怒自威的白额山君,令人望而生畏。 “林老爷这句话说得好,倒是周某这句话说的生分了!”周可成微微一笑:“周某是个粗人,也就不和林老爷绕圈子了,这次我来贵府是为了三件事情,想要与林老爷商量商量!” “三件事情?不知是何事?”林希元心中咯噔一响,他知道周可成口中虽然说的是商量,但恐怕也没有余地了,否则有不会带着这么多全副武装的倭人武士来。 “第一件是想要与林老爷做一桩买卖!” “买卖?” “不错,周某眼下已经在倭国的几家豪商谈妥了,每年他们需要这么多货物!”说到这里,周可成从袖中取出一张纸来,放到桌上推到林希元面前。林希元伸手拿起张,目光扫过,手指顿时颤抖了起来。 “松江布三万五千匹,这,这是当真?” “嗯,自然是真的,后面还有瓷器、药材等等!”周可成满不在乎的答道:“这就是个开始,若是生意做得好,明年后年还会更多。汪直他们不过是通过平户藩转卖,我这次可是打通了堺、津岛等许多商港,那才是倭国的江南、南北两京呢!” “好,好!”林希元此时早已把方才的担心丢到九霄云外去了,赶忙应道:“周大掌柜请放心,我立刻派得力人手去一趟松江,考察订货的事情,您放心,我在那边有好几位同年,这件事情一定办的妥妥的!” “林老爷,您还没听明白我的意思呀!”周可成叹了口气:“若是要去松江订货,我自己派人去就成了,何必还要您的人?再说了,眼下那边正闹倭患,兵荒马乱的,就算是你有银子,也得有人给你纺花织布呀?” “那您的意思是?”林希元不解的问道。 “林老爷,你有没有打算自己把这批货吃下来?”周可成笑道。 “什么意思?” “我们合伙把来赚这笔钱,纺花织布!” “这,这怎么可能?”林希元听明白周可成的意思,顿时连连摇头:“那松江布闻名海内,甲于天下,这名声乃是两百余年来累积而成,岂是你我能做的成的?不行,不行!” “有什么不成的?那些倭人又没法跑到万里之外看我们的布是从松江还是福建来的,只要这布匹的质量样式不差,人家自然便要了!” “问题就是质量样式不一样呀!”林希元苦笑着指了指自己身上的衣衫,又指了指旁边侍奉的仆役的衣衫:“我身上的是松江布,他身上的便是当地的土布,只要是明眼人一看便知,如何瞒哄的过去?” “若是过去那是没有法子,但现在却是一个好机会!”周可成笑道。 “好机会?”林希元不解的问道。 “我问你,同样是棉花,为何当地的土布远不及松江布?” “自然是工艺,自前朝元贞年间黄道婆由崖州归来,捍搅车,即轧棉机、弹弹棉弓、纺纺车、织织机之具和“错纱配色,综线挈花”之技便传遍松江,经由两百余年传承,技艺尤精,岂是当地愚妇能赶得上的?” “那现在江南如何?” 林希元听到这里,也明白了过来:“你是想乘着倭乱的机会?” “没错,之所以松江布能够甲于天下无非是因为当地自从元末以来未曾遭遇战乱破坏,当地遍植棉花,黄道婆将技术传入后,能够一代代传承革新罢了。可眼下江南倭乱,商路断绝,那些织工计日取酬,家无积蓄,早已陷入绝境。我等挑选其技术精湛,品行醇厚之人,以金相酬,将其迁徙到同安来,让其传授技艺,落地生根,如何织不出松江布来?” “大掌柜这般说也有道理!”林希元点了点头:“那你打算如何行事?” “你派一个得力的人带了片子随我去江南招募各色工匠,然后你在九龙江便选择一块平地,附近要方便停船的地方,作为未来建厂的地方。再就是确保原料的供应,最好是通过官府,让百姓每年要上缴若干的棉花,我们再出钱购买!” “嗯,这几样都没有问题!”林希元心里盘算了一下,周可成说的几件事情都是不用花费什么银子的,而无论是织布还是海商买卖都是赚大钱的,他想了想问道:“那这个生意如何分成?” “纺织作坊你一我九,地价也是我出!至于海上的生意,要看林老爷你愿意出多少本钱了!” 林希元的眉头顿时皱了起来,他这些年虽然也掺和了许多海上的买卖,但都是坐地收赃,摊销货物,都是些没本钱的买卖。此时听到周可成让他出本钱,心中顿时不喜,而且周可成说的一九分账,在他看来也太少了。若不是这几年他随着与周可成相交愈深,知道这个总是满脸笑容的海商头子不但实力雄厚,而且心狠手辣,绝非好相与的。不远处便站着两排倭兵,他几乎就要跳起来了指叱周可成不识抬举了。 第二十四章条件2 “周大掌柜!”林希元竭力让自己的口气显得温和一些:“并非老夫不肯出本钱,只是这几年虽然进项不少,但我林家户口众多,花销甚多,这海上的买卖一时间也拿不出多少银子来;至于纺织作坊的事情,你说的那几样事情都不是那么容易的,须得各处打点,可否把分成稍微往上提一提?” “这油锅里捞钱花的老东西!”周可成听到林希元讨价还价,心中不由得暗骂。他低咳了一声,冷笑道:“林老爷既然开了口,那在下就让一步,纺织厂便五五分账,海上贸易的事情,林老爷也不必出钱了,记上两千两的干股,权当是在下的情谊,如何?” 林希元听到周可成这么痛快做出了这么大的让步,不但不喜,反而大吃了一惊。还没等他开口说话,便听到周可成接着说道:“不过周某是个实诚人,丑话说在前面,这两件事情权当是周某还完了林老爷的人情,这件事情之后,同安林府与兰芳社便是两清了!” “你,你这是什么意思?”林希元又惊又怒。 “没什么意思!”周可成做了个手势,示意一旁的仆役婢女走到远处,方才冷笑道:“周某年少时曾经听族中老人说过:‘辛苦钱万万年,快活钱两三年’,既然林老爷不喜欢挣万万年的辛苦钱,偏要挣两三年的快活钱,周某又有什么办法?” “什么快活钱,辛苦钱。你先把话说清楚了!”看着周可成的冷笑,林希元有些心虚,但还是强撑着答道。 “像林老爷您这样,依仗着有个进士功名,在朝中多年为官留下的同僚宦友。无论是海上陆上的各路买卖,都能一文本钱不花便舒舒服服的收数,各路人马都得乖乖的把银子送上门来。谁要是不给钱,林老爷一张片子送到官府去,这位不识趣的好汉不但生意做不下去,说不定还害了性命,这就叫做快活钱!” “那辛苦钱呢?” “比如种田的,跑海的,织布的,纺纱的,要么出本钱,要么担风险,劳心劳力,费神担心,最后得来的钱财,这就叫做辛苦钱,比如在下,挣得就是辛苦钱。”周可成伸出手指了指自己的鼻尖:“林老爷,我也不瞒你,我方才说的那两个条件,只要你活一天,我周可成就会守诺,纺织厂的五成干股,海贸那两千两银子的计息,我都会一分不少的送到贵府之上。但您一过身,纺织厂也好,海贸生意也罢,都与林府没有半点干系了!谁叫贵公子不争气,没有像您这样考一个进士回来呢?” “你——”林希元霍的一下站起身来,脸色一片惨白。周可成方才最后那句话着实戳中了他的痛处,他这一生诸事顺遂,事事要强,如果一定要说有什么遗憾的,那就是儿孙里没有一个能像他那样能够考中进士的。所以他花费了很大一笔财力在宗学上,希望在宗族里能够出现一两个进士,能够护得住这份家业。而周可成方才那番话的潜台词很明白:你活着的时候我是拿你没有什么办法,但你已经七十出头的人了,还能活几天?等你死了,我有的是办法收拾你子孙后代。 两人目光对视,便宛若刀剑相交,互不相让,但渐渐的林希元这一边渐渐软了。周可成方才那番话确实击中了他的要害。周可成方才若是直接以武力威胁,他倒是不怕。因为周可成好不容易才在中左所打下这么一番局面,简直是一只下金蛋的鸡。若是因为这点银子撕破脸,绝对是得不偿失。(当然林希元也不希望这样,毕竟他也能从中左所、泉港、浯屿的贸易中获利)但是林希元死后就又是一回事了,说到底官场还是人走茶凉,自己儿子说到底不过是个举人,而闽南缙绅中眼馋中左所这番局面的大有人在,比如那个吴世贞,自己一死他肯定会想办法把自己儿子给排挤出去。若是这个周大掌柜再从中一插手,后果不堪设想。 “那你觉得应当如何才好?”林希元颓然坐下。 “我若是你,为子孙计便赚这个辛苦钱!”周可成伸出右手点了点桌角:“一九分账虽然少了点,但你挑一个踏实可靠的子侄,从头开始经办这件事情,把纺织厂里面的细节琐事学好了,将来厂子开起来了,他便是这纺织厂的管事兼小东家,这一成的股份谁也拿不走。至于海贸的事情,你拿出一千两银子来,在我的船厂造一条好船,在族中挑两个远房亲人,跟着跑上两趟,将来就是个营生。岂不是远远胜过在你活着的时候挣那点有数的钱?” 林希元沉吟了片刻,叹道:“你让我历练子侄,做长远计,也有几分道理,可是我林家乃是世代书香门第,无论是纺织厂,还是海贸,都是些商贾之事,若是有子侄经营,恐怕会招人非议呀!” “林老爷,你要觉得这两样招人非议,那我就找别人算了!”周可成笑了笑:“买田收租你总不会觉得有份吧?” “这个倒是无妨!”林希元笑道:“耕读传家也是我们林家的家风,不过闽南这一带人烟稠密,恐怕也没有多少田土可以让我买的了!” “闽南这边自然是没有,不过海那边可是多得是!”周可成向东南方向指了指。林希元脸色微变:“你是说东番?” “嗯,我的人已经将整个岛勘察完了,在这个岛的东南面是一片大平原,土地肥沃,河流纵横,无论是种植稻谷还是甘蔗都很好,那边你要占多少田土都没人管你,就是我一句话的事情!” 第二十五章条件3 “我听说那岛上有瘴气,还有土著,危险的很!”林希元面露难色。 “是有这些,但也没你说的那么吓人,我不是活的好好的?”周可成笑道:“林老爷,我说句掏心窝子的话吧,您这一辈子苦心经营,才有了这份家业。但若是下面几代子侄没人能科途上有进展,这份家业肯定是守不住的!” 林希元这一次倒是没有着恼,他叹了口气,神情有些颓唐。周可成这番话倒是说中了他内心的隐忧,在明清两代科举已经发展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功名与财富几乎成为了同义词,哪怕你家财万贯,若是家中没有子弟有功名,破门县令、灭门知府就是为你所设;若是你中了举人进士,哪怕是家贫如洗,也有大把人带着田产、生意前来投靠,请求庇护。林希元的家境其实也只是一般,能够在一代人的时间里发展到这个地步,里面有不少倚仗权势巧取豪夺。他活着的时候也还好,等他死后如果子弟无法继续在科举上取得成绩(这个是大概率事件),就轮到别人用这招对付林家了。 “花无百日红,人无千日好,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林希元叹道:“所以我在这宗学之上花了不少心力,只希望祖宗保佑,后世子孙能够争气吧!” “林老爷,子孙在科途上争气不争气你是控制不了的,可在东番垦荒,留一条后路却是可以的。说到底了,东番不是大明的地盘,就算将来林氏子孙后世不争气,也有一条退路,不至于沦为佣隶呀!” 周可成这番话说的林希元有些意动,他如今已经年过七十,虽然身子骨保养的不错,但也已经是古稀之年,时日不多了,脑袋里想的最多的已经不是赚更多钱,而是如何持盈保泰,为后世子孙计了。只是这东番地自己未曾去过,而且周可成是个桀骜不逊的凶徒,在大明这里还好些,在那东番的法外之地还有谁能管束他? 林希元权衡了一会利弊,笑道:“周大掌柜的好意林某心领了,只是这件事情还是的从长计议,从长计议!” “也好!”周可成点了点头,站起身来:“既然如此,那周某就先告辞了!” 林希元奇道:“哎,周大掌柜,你方才不是说有三件事情要说吗?这不是只说了两件?” “林老爷,我说的头两件事情你都不答应,那最后一件事情也就不必说了,我找其他人也就是了!”周可成笑了笑:“其实我挺替您可惜的,我兰芳社能有今日,离不开你的援手。所以我这次回中左所,第一个就来找你,想要林家长盛不衰。也罢,有些事情是强求不得的,林老爷,告辞了!”说罢,他向林希元拱了拱手,便不顾而去。 林希元站起身来,想要把周可成叫回来,但话到了嘴边又咽了回去。数十年来官宦生涯养成的强烈自尊心让他无法向眼前年纪几乎可以做自己孙子的年轻人低头,虽然在他的内心深处有一种强烈的预感在告诉自己——自己刚刚错过了千载难逢的机会。 轿子轻轻起伏,透过轿帘缝隙的阳光照在周可成的脸上轻轻晃动,更显得他脸色阴晴莫测。 由衣看了看周可成,低声道:“大人,其实方才那个老人最后已经后悔了。如果您再回头给他一点机会,他肯定会答应的!” “哦!我知道!” “您知道?那为什么还要离开呢?”由衣惊讶的问道:“我看您先前的态度,他在您心里的分量还是很重的!” “我确实很看重他,这个老人是福建士林里有数的大儒,又为官多年,关系人脉直通朝廷中枢。如果能把他拉过来,对我下一步的计划帮助很大!但是——”周可成语锋一转:“他毕竟已经七十了,而且胃口也大了!说到底,这个世界上没有人是不可以被替代的,这块肉他不想吃,有的是人想吃!” “那接下来我们去哪里?” “回中左所!”周可成笑道:“和这些老头儿说不清,我们就找年轻人说!” 中左所。 徐渭被急促的敲门声惊醒。 “谁?”徐渭的声音有点沙哑,也许是昨天被周可成惊吓的缘故,他有点低烧。躺在床上,浑身酸软,脑袋昏沉。“谁?”他再次叫喊,试图大声一点。火光从门缝里流入,映照在黑暗的墙壁上,摇晃不定。 脚步声传来,那是睡在外间的仆人,接着是开门的声音和交谈声,徐渭听到了甲叶的碰撞声,他禁不住浑身颤抖,难道这是周可成的爪牙前来取自己的性命? 仆人进得屋来,恭谨的对徐渭道:“先生,大掌柜回来了,他请您现在去见他?” “现在?是什么时候了?”徐渭从床上坐起身来,虽然窗帘挡住了外面的光线,但应该很晚了。 “不是太清楚,应该已经过了初更了!”仆人一边小心的将徐渭从床上搀扶起来,一边低声道:“大掌柜的人就在外面等候!” 徐渭没有说话,从仆役的手中接过外袍穿上,他站起身来,在仆人的帮助下装束停当。他的脑子却在飞快的运转,难道周可成真的是要对自己下毒手? 徐渭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走出门来,站在门口的是四个倭人武士,他们手中的火把照在身上的铁甲上,反射出阴冷的光,为首的一人向徐渭欠了欠身体,操着生硬的汉语道:“徐先生,请随在下来!” 徐渭点了点头,撩起长袍的前襟,跟在那四人身后,路上他心中曾经有过寻机逃走的念头,但转念一想自己身处岛上,若是周可成真的要杀自己的话,也绝对无路可逃,还不如赌上一把,即便要死,也不能丢了士人的体面。 第二十六章远行 徐渭在四名倭人武士的护送下,来到周可成的住处,经过通传,他进得门来,只见周可成坐在当中的椅子上,身后站着那名美貌倭女,正笑着与一旁的小七说话,心中那块一直悬在半空中的石头总算是落下来了。他与小七在中左所时的关系相当不错,周可成若是要杀自己,绝对不会让小七也在场的。 “徐先生,深夜相召,扰人清梦,实在是时间紧迫,还请见谅!”周可成笑着指了指自己左手边的椅子:“坐下说话,坐下说话!” “食君之禄,忠君之事!这不过是徐某分内之事罢了!”徐渭向周可成躬身行礼,在那椅子上坐下。 “既然徐先生到了,那我们就开始吧!”周可成向由衣点了点头,由衣便走到门口,关上门窗,自己在门旁跪坐下守候,屋内的气氛一下子变得凝重起来。 “徐先生!”周可成的目光扫过徐渭脸上:“明天早上,你和小七将随我登上长须鲸号,与其他五条船一起北上,前往南京!” “南京?” “嗯!小七,拿海图来!”周可成伸出右手在小七拿来的海图上点了点:“这里是中左所,我们将沿着海岸线北上,经过福建、浙江,然后在长江口逆流而上,直抵南京!确切的说是你将前往南京,而我们的会在江口先泊船等候官府的答复!” “这,这,这!”徐渭被周可成这当头一棒给打得晕头转向,周可成前两天的确有说要他和自己去一趟南京,可是他还以为是一行人乔装打扮去南京,却没想到是拥巨舰逆长江而上直抵南京,这和公然打大明朝廷的脸又有什么区别? “万万不可呀!”徐渭哪里还顾得了读书人的体面,双膝一软便跪在地上,一把抓住了周可成的双臂:“大掌柜,若是您这么做了,朝廷肯定会视你为造反逆贼,一定会派遣重兵,讨伐您的。” “徐先生,你先起来听我说话!”周可成伸手将徐渭扶起:“我这么做事出有因,是要帮助朝廷讨伐徐海、汪直的!” “讨伐徐海、汪直?” “没错,早在一年多前,我就已经与官府有商量过联合剿灭海寇之事了!”周可成将自己先前与项高、胡可等人商量接洽的事情简单的叙述了一遍,笑道:“这船上还有二百名倭兵,和一百铳手、二百东番弓手,正是要以倭制倭!” “大掌柜,事情恐怕没有这么简单吧!”听了周可成这番话,徐渭脸上的愁容却没有褪去:“您先前虽然与官府也有接洽,但时日变迁,官府眼下的态度也不清楚。像您这样的巨舰冲入长江之中,只怕官府第一个反应是如临大敌,而不是倚为干城!” “徐先生说的也有道理!所以我打算先让你前往南京,与官府接洽,然后我才会让大船入江!”周可成解释道,他这么做也有自己的道理,长江从入海口到南京段虽然有江面宽阔,解放后可以通行万吨轮。但是毕竟江面未经清理,暗沙、礁石也没有标记,像单桅、双桅纵帆船那种吃水较浅的也还罢了,像巨人号、长须鲸号这样排水量有700吨以上的三层甲板盖伦帆船,在不了解江面水文的情况下贸然闯入,一不小心搁浅在某个沙洲上就惨了。 “这个——”徐渭犹豫了起来,在他看来这完全是拿自己的性命去赌,谁知道官府的老爷们会怎么想?要是把自己当成海贼的使者,自己肯定落不得好,但自己寄人篱下,又实在没有立场拒绝周可成的要求,实在是左右为难。 “徐先生!”周可成看出了对方的心思,笑道:“吴伯仁吴公子眼下正在南京,你若是担心,大可到了南京后便将先去找他,然后由他将你引荐给官府就是了。您想要前去科考,这次的事情若是成了,至少也在当道的大宦们心里也留了一个名声!” “也罢!”徐渭权衡了一下利弊,他也听说过吴伯仁在南京结交了不少达官贵人,混的是风生水起,若是由他引荐,自己至少可以免了牢狱之灾,至于后面的,也只能见机行事了:“那在下就谨遵大掌柜之命了!” “好,时候不早了,徐先生快回去收拾一下,天亮后我们就要上船了!” 看着徐渭满腹心事的走出门外,小七突然问道:“师傅,其实这件事情让我去做就行了,项老先生、胡大人我都见过,我看徐先生不是很情愿的样子!” “呵呵!就是因为他不情愿才让他去的!”周可成冷笑一声:“小七,你说这徐先生为人如何?” “这个——”小七一愣,想了想之后答道:“徐先生的才学是好的,至于为人,这个我不清楚!” “才学嘛,他是有的,要不然我也不会把这中左所交给他,还让你多向他请教!不过为人嘛!”周可成冷哼了一声:“你还记得他是怎么来中左所的吗?” “记得徐先生是由泉州何知府的举荐而来的!” “呵呵呵!”周可成笑了起来:“不错,这个徐渭是何知府的师爷的同乡,我托吴师爷请几个读书人来我这里帮忙,他妻子亡故,家贫在家乡无法谋生,便由同乡举荐来了我这里。他来的时候除了一袭青衣,便别无他物。我又待他如何呢?薪俸、权位、分红,有哪一样少了他的?他居然还想着背着我投靠朝廷,你说这是什么行为?” 周可成这番话一开始还语气缓和,可是越到后来就越是声色俱厉。小七还从未见过周可成这个样子,吓得目瞪口呆:“这个,这个——” 第二十七章戒心 “你是不是觉得他考科举算不得什么?” “倒也不是,只是——” “小七,俗话说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世人读书科考所求无非是这两样,可他徐渭在我这里难道会少了黄金屋颜如玉吗?他还想着去赶考为了什么?还不是心中有了官贼之分?在他心里我们终究是贼!” “我明白了!”小七听到这里,心里已经是一片雪亮:“师傅,我立刻去杀了这厮!” “不必,我今晚和你说这些不是要你杀他,而是要你心里清楚,有些人心里想的始终和我们不一样,我们必须和他们打交道,但心里却不能不明白!”周可成冷笑了一声:“杀他容易,但却会坏了我们在这里的大好局面。我这次让他去南京,就是要试试他这个人的成色,是真聪明还是假聪明!” “真聪明还是假聪明?” “嗯!时间不早了,小七,你也去准备一下吧!” “是,师傅!” 夜色已深,周可成却全无睡意,他坐在靠背椅上,双目微闭,脑子里想着事情。突然他的太阳穴感觉到一阵滑腻,却是由衣在替他按摩。他闭目享受,没有说话。 “您明早就要离开,真的不打算对付那两条葡萄牙船了?”由衣突然问道。 “嗯!他们是来中左所贸易的商船,必须得到保护!” “那您是打算等到他们离开中左所然后再——” “那也不行!”周可成没有打算隐瞒对方:“通过葡萄牙人,我每年可以通过和他们的贸易获得大量的美洲金银,还有印度的商品,如果没有必要的话,我就不打算和他们发生冲突!” “马刺甲?美洲?”由衣重复了两遍这两个陌生的词汇,时常能从这个男人的口中听到自己从未听过的东西,他心里隐藏的秘密实在是太多了,一定要把他抓在自己手里。 “轻点,轻点,好疼!”周可成突然叫到,由衣吓了一跳,这才知道自己刚才想事情的时候下意识手劲太大了。她赶忙俯身跪下:“对不起,请原谅,我方才不小心用太大力气了!” “算了,起来吧!”周可成晃了晃脑袋:“由衣,想不到你手上这么大的力气!” 由衣盈盈的站起身来,走到周可成身旁一边继续替其按摩,一边柔声道:“我从五岁起便开始修炼剑术和弓术了?” “五岁起?修炼剑术和弓术?”周可成想起来对方的特殊身份,心下也有几分了然:“神社中所有的巫女都是这样吗?” “那倒是没有,只有侍奉武尊神体的巫女才是这样的!” “侍奉武尊神体?”周可成好奇的询问起来,花了好大一番功夫才弄明白原来当时日本神社中的巫女可以分为两种:一种只不过是负责清理神社,辅助主祭举行仪式,实际上不过是高级一点的杂役,这一种巫女的人选没有太严格的要求;而另外一种的人选要严格的多了,一般都要从特殊几个姓氏挑选出色的女子,自小便严加培训,平时侍奉神体,被视为神灵的神妻、灵媒、代言人,与神灵之间有这极其密切的关系,在远古时候甚至可以凭借这个统治国家,比如传说中的卑弥呼女王便是后者。出身中臣氏的由衣便是属于后者,当然当时的日本早已过去了可以凭借宗教信仰就可以统治的时代了,但即便如此,她若是没有离开热田神宫,早晚也可以进入神宫之中的高层,成为主祭的有力候选人。 “原来如此!”周可成笑道:“若是这么说,岂不是我耽搁了你的前程?” “那倒也不是!”由衣微微低下头,两鬓乌黑的发髻下雪肤微红:“我热田神宫历代巫女侍奉的是武尊,与其他神宫不同,不一定要在宫中侍奉武尊神体的!” “哦?那还有什么其他出路?” 由衣犹豫了一下,低声道:“若是有左马头义朝这样的宛若武尊转世的武者,我辈侍奉他也是常理!” 由衣的这句话让周可成如坠五里雾中,他问了几句,由衣却只是垂首跪坐在地上一言不发。周可成见状只得作罢,他后来从手下其他日本武士口中得知由衣口中的左马头义朝便是开创镰仓幕府的源赖朝之父源义朝,此人身边姬妾甚多,其正妻便是热田神宫中巫女由良御前。显然由衣话语中便是将自己比拟为武勇绝伦的源义朝,而将自己比拟为由良御前,当然这已经是后话了。 南京,新安会馆。 枪杆碰撞,发出闷响。吴伯仁竭力无视手臂的酸麻,用木枪的前端拨开唐顺之的刺击。虽然对手已经年过五旬,但握住长枪末端的手臂依然如铁铸一般稳定,自己稍一走神,枪尖就会如毒蛇一般窜入自己圈内,给自己致命一击。自从上次在会馆认识后,每天晚饭后,吴伯仁都会跟随唐顺之在庭院中学习枪术,迄今已经半年有余。但无论他怎么思考,如何练习,一旦交起手来,他便完全处于下风。对方的每一个动作他都重要做出判断,是真正的攻击还是虚招,攻击的目标是头、胸口、小腹还是腿,在这位老人手中,简简单单的一根枣木杆变成了变幻无端的响尾蛇。吴伯仁的每一个反应都错误,而若是稍一犹豫,想要停下来思考的时候,对方都会轻而易举的击中他。实际上今天他已经“死”过三次了,两次被贯穿胸口,一次被刺穿小腹。 第二十八章无意枪 突然,唐顺之一声轻喝,一枪便向吴伯仁胸口扎去,吴伯仁赶忙如平日里教授的那样,枪杆横档将其拨开,同时向右迈开半步,借势扭腰发力,顺着对方枪杆便刺了过去。正当此时,吴伯仁看到对手的眼睛有意无意的向自己的右边大腿看了一眼。那是虚招,对方真正的目标是下三路!吴伯仁下意识的竖起枪杆,用想要用末端将其拨开。却挡了个空,还没等他明白是怎么回事,他刘觉得胸口一阵剧痛,摔倒在地。 “今天就在这里吧!”唐顺之上前两步,将躺在地上的吴伯仁拉了起来:“方才那一下有些重了,就算穿着牛皮护胸,下面也已经青了,待会回去你让侍女用药酒把那里揉开了。” “多谢唐先生!”吴伯仁站起身来,有些沮丧的叹了口气:“弟子实在是愚钝的很,劳烦您传授枪术这么长时间,却还是这幅样子!” “不,吴公子你不必妄自菲薄!”唐顺之将枪杆交给一旁的仆人,笑道:“其实你现在已经学的相当不错了,方才那一招是‘无意枪’,便是比你武艺再高出十倍的好手,也难逃这一下!” “无意枪?”吴伯仁问道:“是说攻我无意防备之处吗?” “不是!”唐顺之笑道:“我辈习武之人,交手之时,最要紧的便是料敌知先。初学者盯着对方的兵器,往往迎头一刀砍来才知道闪避;学有所成之后是对方的双肩,对方一有动作,便可预先闪避;而学到深处则是看着对方双眼,对方还没动便可预知,先发制人。你虽然还没有练到第三重境界,但是已经明白这个道理,所以方才才会着了我的道儿!” “不错!”吴伯仁回忆到刚才,击掌道:“我方才觉得您目光转向我的大腿,以为要攻我的下三路,便去防备,所以才挨了那一下!” “所以这无意枪厉害就厉害在这里,你武艺越高,交手时就越是习惯性的从对方的目光中判断对方的枪路,而我目光一转,仓促间你岂来得及分辨真假,自然便中枪了。”唐顺之说到这里,颇为得意:“吴公子你若是学的差了,我也用不着使出这招来了!” “原来如此!”吴伯仁这才明白了过来,他正想请教这“无意枪”的破解之法,却听到前院有人敲门,只得示意手下前去开门,片刻后那仆人回来禀告道:“公子,外间有位徐先生,说是由中左所来的!” “中左所的徐先生?你快请他去书房,送上茶水,请他稍候!”吴伯仁站起身来,笑道:“这位徐先生乃是周大掌柜的心腹,他来这里必定是有要紧事,唐先生,我们一同去见他吧!” 唐顺之在这里呆了半年多,与吴伯仁的交谈中也听闻过一些周可成的轶事,心中早已想见这位纵横海上的大豪,只是没有机会。他心中暗喜,笑道:“也好!” 两人梳洗一番,换了见客时穿的长衫,来到书房。只见一名青衣士子坐在几案旁,正看着墙上悬挂的书画,正是徐渭。吴伯仁赶忙推门进去,笑道:“在下吴伯仁,让徐先生久候了,失礼之处还请见谅” “不敢!”徐渭赶忙躬身还礼,抬起头来,只见面前的青年士子腰挺背直,双肩厚实,魁梧的身体将长衫撑开,与记忆中那个温和可亲的年轻举人几乎是两个人了,身后跟着一个五十出头的矍铄老者,一双精光四射的眼睛正上下打量着自己。他犹豫了一下,问道:“吴公子,这位是——?” “哦,这位是常州唐顺之唐老先生,这些日子正住在这里,我向其讨教学问!” 听到唐顺之的名号籍贯,徐渭脸色大变,赶忙向其躬身行礼:“莫非是荆川先生,晚辈山阴徐渭,拜见先生!” “山阴徐渭?”唐顺之的眉头顿时皱了起来:“你便是山阴徐鏓徐老先生之子?” “不错,正是晚辈!”徐渭听到唐顺之知晓自己的名声,不由得十分高兴。虽然唐顺之的故乡常州当时属于南直隶,徐渭的故乡山阴属于浙江。分属于两个不同的行政区划,但是从经济文化来看,这两个地方实际上是属于一个区域的,士人更是交往频繁。像唐顺之这样考中了进士,又在朝廷为官多年,在家著书立说的前辈,徐渭自然久闻其名。只是徐渭只考中了一个秀才,日子又过得那么潦倒,若非他父亲在外做到过四川夔州府(治今重庆市)同知,恐怕唐顺之就未必知道了。 唐顺之看了看徐渭的装束,应该说周可成在钱财上还真没有亏待过他,他身上那件长衫虽然是棉布的,却是上等的松江斜纹布,光是料子就要一两银子。唐顺之看在眼里,也没有多话,退到吴伯仁身后默默旁观。 吴伯仁却全然没有注意到这些,他兴奋的问道:“徐先生,你这次来可是受了周大掌柜的之命?” “不错,这是周大掌柜让在下带给你的!”徐渭从怀中取出一封书信,双手递给吴伯仁。吴伯仁接过书信,却没有立刻拆开书信,而是问道:“周大掌柜从倭国回来了?他在那边的生意如何了?” 徐渭眉头微皱,他是个极为精细的人,暗想周可成身份敏感,如何能在唐顺之这个第三者在场的时候说这些?他咳嗽了一声,含含糊糊的应答:“您问的这些事情信中都有,吴公子您拆开信一看便知。” 吴伯仁一愣,旋即便明白了徐渭的意思,不过他心中另有打算,便拆开书信看了一遍,将信纳入袖中,笑道:“徐先生,看来你要在南京等候些时日了,项老先生和胡大人眼下都不在南京。对了,周大掌柜现在在哪里?”他不待徐渭推脱,便指了指身后的唐顺之:“唐老先生乃是项老先生数十年的好友,曾经在兵部做过事情,御倭之事在张大人面前也是说的上话的!” 第二十九章交流 徐渭一愣,他没想到吴伯仁竟然把话都说开了,他推拖不得,只得答道:“周大掌柜就在长江口!” “长江口?他为何不上岸来?”吴伯仁好奇的问道。 “因为——”徐渭看了看唐顺之,稍一犹豫还是决定实话实话:“因为他这次不是孤身而来的,有随行的船队,船上还有随行的铳手、弓手、倭人武士。若是直接往南京来,一来大船吃水深,不熟悉水路的情况下容易搁浅;二来恐怕引起官府的误解,引来冲突!所以就派了一条双桅船把我送上岸,他在江口等候回音。” “大船?长须鲸号来了?”吴伯仁又惊又喜,赶忙问道。 “嗯!”徐渭看了一眼唐顺之,留了个心眼,没有把巨人号也来的事情说出来。 “这倒也是,像长须鲸号那样的大船若是到了南京,官府定然会吓了一大跳的!”吴伯仁笑道:“那送你来的那条船呢?回去了?” “那倒还没有,他留在一处无人沙洲旁,等我的消息!” “那好!”吴伯仁一拍桌子:“徐先生,你现在就带我去码头,我们一起上船,我要见周大掌柜一面!” “这个——”徐渭露出了为难的神色,吴伯仁笑道:“项老先生和胡大人眼下都不在南京,难道你就让周大掌柜在那边傻等着?自然要先回去将这里的事情禀告与他。对了——”他转过头向唐顺之问道:“唐老先生,你要一起去吗?” “甚好!”唐顺之点了点头。 “你看,徐先生,就连唐老先生都要去,你总不会不答应吧?” 由于天色已晚,虽然吴伯仁兴致勃勃,但也只能等到第二天天明之后再去码头。他吩咐手下给徐渭安排洗漱住处,自己便去准备功课了。徐渭惴惴不安的洗漱了一番,回到客房正准备躺下休息,门外却传来两下敲门声。 “谁?”徐渭警惕的看着门。 “是我!” “唐公?” “不错,正是老朽。方才在屋内有些事情不方便与徐先生说,现在想要与先生一叙,不知可否?” 徐渭犹豫了一下,对方深夜来访肯定是另有所图,不过他还是打开房门,伸手延请道:“唐老先生请进,屋内凌乱,见笑了!” “无妨!”唐顺之进得屋,一双眼睛如闪电一般,将徐渭上下打量了一番,突然问道:“徐先生书香门第,少年成名,自当潜心学业,上报天子,下报乡梓。为何远徙他乡,为一介商贾奔走?” “这个——”徐渭只觉得脸上顿时如火烧一般,以两人的身份关系来看,唐顺之这番话等于是说你为啥放着正道不走,偏要走邪路?可以说是直接打脸了。 “唐老先生,有些事情不足为外人道呀!”徐渭想要把这件事情敷衍过去,唐顺之却不让,他径直抓住徐渭的胳膊:“老朽虽然孤陋寡闻,倒在乡里也听说过十岁便能属文,闻名乡里。沈青霞说过:‘越中人才虽多,但若关起城门来,只有你徐渭一个’。人才者,国家之宝也,老朽食朝廷俸禄多年,岂能坐视?” 唐顺之这番话虽然严厉,但其中对徐渭关切、重视之情已经溢于言表。徐渭自小便失去亲生父母,长大后虽然少年成名,但因为家贫又不得不入赘,于是便养成了孤高敏感的性格。若是唐顺之当面呵斥,他反倒不怕,说不定还会暗含机锋顶回去几句。但像这样虽然表面严厉,但话语中却满含关切之意的,仿佛一个严厉的长辈,却触动了他内心深处某个敏感的地方。 他低下头去:“唐老,并非我不想潜心学业,报答国家,只是,只是不得已呀!” “来,来!你把事情说来与我听听,老朽虽然已经致仕还乡,但也还有几个同年在朝中的!”唐顺之扯着徐渭坐下,徐渭便把自己多年科举不中,家中财产被乡里恶霸霸占,爱妻去世。自己为了谋生不得不四处飘零,最后得到在泉州做事的同乡推荐,来到中左所为周可成做事的经过讲述了一番。 “嗯!”唐顺之点了点头:“自古以来英雄豪杰,无有不经历一番挫折磨难的,富贵福泽,将厚吾之生也;贫贱忧戚,庸玉汝于成也。你有这番经历,又何尝不是上天与你的磨砺?你在那周可成手下做事,也并没有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他厚待于你,你为他小心做事,回报与他也就是了。只是我辈读书人,心中须得有个尺度,何者为是,何者为非,可千万马虎不得!” 唐顺之这番话,语重心长,期望之情溢于言表,徐渭如何听不出来?他站起身来,向其躬身行礼道:“唐老先生教训的是,学生明白了!” “嗯!”唐顺之满意的点了点头:“时间不早了,明早还要去码头,老朽就告辞了。说来也是好笑,原本我还老是觉得世道艰难,老成凋零,不过看到你这样的后生晚辈,又觉得一代更比一代强,心中安慰了不少呀!” “唐老先生这般说,学生惭愧无地!”徐渭赶忙将唐顺之恭送出门,看着对方的背影消失在夜色中,他只觉得胸中块垒早已消去,志气直冲顶门,禁不住仰天长啸起来。 长江口,沙洲。 早晨的雾气早已消散,可是阴沉沉的江面上依旧波浪翻涌。虽然长须鲸号的满载排水量已经超过了800吨,这在当时已经是不折不扣的巨舰,但在自然界的伟力面前依旧不过是个渺小的玩物。虽然已经下了船锚,长须鲸号依旧像是滑入了狭长的街道,又像是掉入了凹陷的沟渠。这种三层甲板的盖伦船都这个样子,旁边比他小得多的双桅纵帆船就更加不堪了,浪将双桅船抛到浪尖,周围上千朵波浪拱起,像一座座灰色的小山。大风将索具吹得哗啦啦作响,远处的江水突然化作大片的泡沫,周围的水面也亦步亦趋,仿佛接到了同一个信号,白色泡沫和灰色的波涛此消彼长。几只海燕环绕着那条双桅纵帆船,不时俯冲然后拉起,仿佛是在向其发起猛烈地攻击,这些精灵们掠过船首桅时发出尖利的叫声。 第三十章返回 “好大的风浪呀,幸好我预先已经把士兵都登上沙洲了!”站在沙洲上,周可成看着江面:“看来我还是太冒失了,如果徐渭这么一去不复返的话,我总不能在这里一直耗下去吧?” “师傅无需担心!”小七笑道:“我已经问过当地的渔民了,这个季节像这样的天气不会太长的,最多一两天就会放晴,到时候最多我们用小船为先导,直接到南京江面就是了!” “然后吓得南京城里风声鹤唳?”周可成冷笑了一声:“我们是来协助朝廷讨伐倭寇的,不是兵临城下,签订城下之盟的!” “那,那接下来应该怎么办?” “船上的粮食还够吃十来天,幸好这里已经是长江了,淡水没有问题。”周可成想了想:“如果天气转晴,就派人上岸,找个地方买点粮食过来吧!哼,希望你那个向导靠谱点!” 回到临时搭建的帐篷里,周可成重新打开海图,他的心仿佛随着外面的船只起伏。他现在也有点后悔了,自己的行动说的好听点是果敢,说的不好听就是冒失。如果自己是南京的官员,听到有一支陌生的武装船队贸然进入长江口,无论对方嘴上说的什么,第一个反应也肯定是加强戒备吧? 周可成看着海图,拿出尺子测算前往最近一个港口的距离,没有港口,没有泊地,没有防波堤,停靠在这样一个荒芜的沙洲旁对于一支风帆船队是非常危险的事情。他已经下定决定,如果五天内徐渭没有回来,他就起锚离开。 时间过得很快,转眼就已经是下午了,正如小七说的那样,快到中午的时候天就放晴了,风也迅速的变小了,江面变得平静了下来。水手们忙乱的清理甲板上被风吹坏的索具,检查船壳有没有破裂的地方,并填补缺口,排干积水。沙洲上,士兵们在进行例行的操练,周可成凝视着这一切,神情凝重缄默。 “巨人”号传来号角声,周可成皱起眉头,向那边望去,他看到一个主桅上升起一排小旗,便按照自己记忆中的旗语翻译了起来:“归,归来?马鲛号回来了?倒是比我预想的快!” 巨人号上的瞭望手没有搞错,过了不到半个小时,周可成就看到了马鲛号,这条双桅纵帆船看上去有些狼狈,船身脏兮兮的,绳索桅杆乱七八糟,船首桅上的绳索打成了一个死结,杂乱的好像码头边的野草。船身摇晃,让人担忧,显然,这条倒霉的船没有躲过早上的风浪。 “真是个倒霉的家伙!”周可成嘟囔了一句,他正想着要怎么样才能对其进行修理。一旁的小七突然喊道:“师傅,吴公子,您看,船头上那不是吴公子吗?” “吴伯仁?他怎么来了?”周可成朝马鲛号望去,只见船首桅旁站着一人,一袭青衣,依稀正是吴伯仁。 “周大掌柜!”吴伯仁不待小船停稳,便抓住栈桥上的木桩,一跃而上,笑道:“半年未见,大掌柜风采更胜往昔!” “哪里,哪里,吴公子才是风采不凡呀!”周可成有些尴尬的笑了笑,吴伯仁的到来有些出乎他的意料之外,他原本以为以昨晚和早上那么糟糕的天气,对方是不会上船的。 “这都要感谢唐老先生!”吴伯仁向一旁迈开半步,露出身后的唐顺之来:“大掌柜,这位便是荆川先生,我在信中和你提过的那位,他不嫌小弟愚钝,将多年以来搜编的枪法传授给我!荆川先生,这位便是我和你说过很多次的周大掌柜!” “周某拜见荆川先生,方才有失远迎,失礼之处还请见谅”周可成目光扫过那精瘦老者,赶忙躬身行礼。 “不敢,唐某来得唐突,还请大掌柜见谅!”唐顺之还了礼,他方才在马鲛号上已经看到了巨人号和长须鲸号两条三层甲板大船,虽然他也不是未曾见过更大的船只,但他在马鲛号上已经大概了解了一些对方船只的火力布局,知道这两条巨舰的两舷三层甲板都陈列有多门大铳,若是海上遇上敌人施放起来,不要说人,便是船只也是被打的粉碎。他心中对周可成的评价又高出了三分,心中的警惕自然也高出了不少。 众人寒暄了几句,周可成便请吴、唐二人去自己的帐篷歇息,一路上唐顺之看到正在操练的倭人武士,只见其身披腹卷(日本当时比较简易的武士铠甲),手持十二尺的长枪,在鼓号声的指挥下,变幻队形,进退如飞。心中讶异,便问道:“周大掌柜,这些便是你麾下的倭丁?” “不错!”周可成笑道:“在下在倭国也有些生意,当地连年战乱,多有失去主家之武人。为了防止贼人抢掠,在下便从中招募了一批忠朴敢战之人,以为郎党护卫。听说汪直、徐海之流麾下多有倭人,在下便将其带回,彼等通晓倭情,亦有以倭制倭之意。” “嗯!”唐顺之点了点头:“老朽先前也和吴公子的那个倭人剑术教头交过手,听说便是大掌柜相赠的,想不到你麾下有这么多。俗话说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彼等贪横残暴,大掌柜饲养于身边,小心有朝一日反噬其身呀!” “呵呵呵!”听到唐顺之话语中暗含机锋,周可成笑了起来:“荆川先生果然是深谋远虑, 不过汪直、徐海等人何尝不是大明百姓,为何却援引外敌,抢掠自家疆土呢?” “彼等狼子野心,我大明百姓何止亿兆,出几个不肖之徒,又有什么奇怪的?” “荆川先生,你这就是说笑了,若是只出了几个不肖之徒,东南会弄到今天这个局面吗?” 第三十一章居心 唐顺之顿时哑然,以他的见识自然明白东南弄到今日这番局面,绝不只是徐海、汪直之徒造成的。那遮天蔽日的帆影,成群结队投至其麾下的乱民,提供补给、情报的土豪,乃至在朝堂上释放冷箭的官员,如此滔天巨浪又岂是区区几个不肖之徒能够掀起的?更让他气愤的是,造成这一切的最大的罪魁祸首不但是大明百姓,甚至还有不少是衣冠中人。这么说来,周可成的反驳颇有“豺狼当道,安问狐狸”意思。 “唐先生,大掌柜这么做也是一副拳拳报国之心呀!”一旁的吴伯仁赶忙劝解道:“倭人中亦有良善之辈,不肖之徒,再说了朝廷都可以调狼兵去倭,周大掌柜用倭兵又有何不可?” “狼兵?”唐顺之冷哼了一声:“彼等虽非汉人,但亦为我大明百姓,这些倭人又是为何?” 不待吴伯仁开口,周可成便笑了起来:“唐老先生这话可就差了,我手下除了这些倭人外,其实最多的是东番土人,大明天子可是刚刚册封了他们的酋首为王的!” “什么?”唐顺之一愣,突然想起来有一次与老友项高闲聊时提到一年多前当地番王曾经向天子进献大木,重修被烧毁的宫殿,得到天子敕封之事,想来说的便是这些东番土人,只是现在看来这件事情恐怕不像表面上那么简单,背后还有隐情。想到这里,唐顺之暗自下定决心,哪怕是触怒了对方惹来杀身之祸,也要把探探这个高深莫测的周大掌柜的底细。 “周大掌柜,这些东番土人为何听你调遣,莫不是你与那位被册封为王的贵酋有些关系?” “倒也说不上有什么关系!”周可成如何不知道唐顺之的问题暗怀深意,便将早已准备的答案说了出来:“那东番岛孤悬海中,岛上实力相当的贵酋有数十家,互不相属,攻占不休。我当时乘船经过此地,与其中两家做些买卖。正好这两家正在为一处猎场争斗,即将刀兵相见。在下便出言相劝,劝说两家和解。一来两去便和这两家贵酋成为好友,正好有一次得知京师天子寝宫遭了祝融之灾。在下想若想重建宫室,少不得大木良材,而京师附近山东、山西、北直隶等地山中大木早已采伐殆尽,只得从湖南、云贵等深山之中取来,千里迢迢运到京师耗费极大。而这东番岛上别的没有,参天巨木要多少有多少,而且走水路运到福建,然后走海路转运到长江口,无论是走运河还是走海路都要方便的多,便劝说两位贵酋献木。这样一来天子可得良材重建宫室;那两位贵酋得了天子的封号,自然可以压倒其他贵酋,子孙绵延,世袭罔替;在下也可以得一个泊船的地方,乘机做点小生意,岂不是一举三得?” “周大掌柜果然是好计算!”唐顺之脸上无喜无怒:“只是不知这次你来江南,又打了什么好算盘呢?” “好算盘?”周可成装傻道:“自然是协助官府请教汪直、徐海等贼人,还东南百姓一个太平呀!” “是吗?”唐顺之毫不理会吴伯仁在背后不断摆动的右手,径直问道:“大掌柜您现在已经富比王侯,徐海、汪直他们只是在浙江和南直隶闹事,不曾前往福建,更不会坏了你的生意,为何要做这等吃力不讨好的事情?” “哈哈!想不到我在荆川先生眼里竟然成了一个拔一毛而利天下而不为也的杨朱之徒了!” “大掌柜,荆川先生不是这个意思!”吴伯仁赶忙替唐顺之说情,可唐顺之却不领情:“大掌柜是不是杨朱之徒我是不清楚,不过你能够在短短数年时间便有了这么一番基业,若说是破家为国的忠臣志士,唐某是无论如何也不信的!” “那荆川先生以为我是什么人?” “老朽还不敢肯定,不过多半是吕不韦一流的人物!” 吴伯仁听唐顺之这番话,额头上早已是不满汗珠。周可成的手腕他是见识过的,若是在大庭广众之下也还罢了,在这沙洲之上又没有外人,他杀掉一个唐顺之不会比捏死一只蚂蚁多费多少力气。可唐顺之这些日子都住在自己的馆舍之中,若是出了问题,他家人肯定第一个找到自己这里来,那麻烦可就大了。 “看来荆川先生对我的成见颇深呀!”周可成也不着恼:“也罢,我便把我此行来的目的说出来,让荆川先生自己来看看我是不是吕不韦一流的人物。”说到这里,周可成轻击了一下手掌,对从外间进来的徒弟道:“小七,我与吴公子、唐先生有几件事情要商量,你在外面守着,若不是什么要紧事,就莫要打扰!” 小七应了一声退下,唐顺之听到外边窸窸窣窣的声响,知道是哨兵的脚步声,心知周可成接下来要说的事关机密,不由得打起了精神。 “半年前,我去年一趟倭国。荆川先生可能听说过,倭国眼下天皇暗弱,豪杰四起,正是战国时期。百姓皆习攻战之事,国中百货匮乏,但其国又盛产金银铜。所以若从我大明运棉布、陶瓷、草席等养生之物去,运回金银铜等物,便可大获其利!” “这个老夫也有听闻,你莫不是想要以剿灭汪直、徐海为条件,请求大明与倭人通商,你从中获利?”唐顺之冷笑道:“若是这样,你与那汪直又有何区别?” “荆川先生莫急,且听我说完!”周可成笑道:“我这次来江南有三件事,第一件事却不是平定倭寇,而是为了织造!” “织造?” “不错?”周可成笑道:“我大明百姓衣被,富者衣丝帛,贫者衣棉麻。丝以湖丝为上;帛以苏杭为上;棉布则以松江为上。荆川先生,我说的不错吧?” 第三十二章机户 “不错,可这与你来江南又有什么相干?”唐顺之问道。 “荆川先生,松江、湖州、苏杭皆在江南之地,我大明有丝、帛、棉布的地方多得是,为何其他地方所产皆不如江南的呢?” “想必是水土的原因吧?” “恐怕未必吧?”周可成笑道:“荆川先生应该知道春秋战国时江南乃是吴越之地,当地人断发文身,何尝以蚕桑闻名的?这里的丝帛胜过中原至少得等到唐末以后,棉布更是要等到前朝中叶之后的事情了。若是因为水土,难道短短数百年功夫,水土就变了不成?” “这个——”唐顺之这下被周可成问住了,他想了会问道:“愿闻其详!” “因为分工!”周可成答道:“古时男耕女织,女子手织的纱布除去缴纳朝廷的捐税,便是供家人身上衣着,至多也就是在附近的集市上出卖,换点油盐杂货。就这点活计,不足以让妇人一心来做,即便有心灵手巧的,大多数时间还是的忙于家务,做些杂事!” “这与绢布的好坏又有什么关系?天下人不都是这样的吗?”吴伯仁好奇的问道。 “吴公子这话可就错了,你来江南这么久,难道没有听说过机户吗?” 吴伯仁还有些莫名其妙,唐顺之却已经有些明白了,所谓机户指的是中国古代专门从事丝棉纺织业的手工业者,封建统治者专门将其列为机户,属于匠户的一种,与普通农户区分开来。从宋代开始,在纺织业发达的江南地区十分普遍。来自福建的吴伯仁,自然就不如常州人氏的唐顺之清楚了。 “周大掌柜,你的意思是因为机户,所以江南的丝棉才胜过他地?” “不错,你想想那机户世代从事这一行当,若是有什么改进之处,便可相互学习,传承到下一代。而普通农户闭门造车,哪怕是有一两个心灵手巧的,又如何能比得过机户世代的传承?” “可是机户并非江南一地才有,为何其他地方所处的丝棉不如江南?” “想必是江南水路纵横,利于将纺织出来的布匹行销各地,而且有江湖之险,少有战祸吧!” “大掌柜说的也有几分道理!”唐顺之点了点头:“可是那与你来江南有何关系?” “自然是有关系的!我想招募一些机户,将他们迁到福建,开一个大的纺织厂!” “这,这个,用不着这么大费周章吧?”唐顺之一愣,在他看来虽然当时的机户还受到官府的限制,没有完全的人身自由,周可成迁徙这些机户也是违背了朝廷禁令。但当时倭乱四起,很多地方水陆交通断绝,原料无法运入,商品无法运出,很多机户早已衣食无着,沦为乞丐,甚至挺身为盗。官府为此已经头疼到了极点,周可成要是真能招募走一批人倒是件好事了。 “荆川先生看来也许是小事一桩,在周某看来却是天大的事情。我也不瞒你,倭国每年需要的松江上等棉布就不下数万匹,若是这次的事情成了,仅仅倭国一地便能获利白银数万两!” “那第二桩事呢?”对于周可成口中吐出的利润数字,唐顺之倒是并不太在意,在他看来说几万两银子固然是一大笔钱,但比起东南正在进行的平倭战争来说就算不了什么了。也就是周可成这等商贾之徒才把这种小事放在第一个说,唐顺之内心深处对其也多了一丝鄙夷不屑。 “第二与第三件事情其实是一件事情,都是剿灭徐海、汪直为首的海寇。”周可成停顿了一下,举起右臂向西指了指,又向东指了指:“只不过要分成两个阶段,第一个阶段在大明,第二个阶段在倭国!” “倭国?” “不错!当初朱大人受朝廷之命,巡抚闽浙两省海防之事,可谓是雷厉风行。双屿、走马溪、浯屿数战可谓是攻无不克战无不胜。可他下狱之后不过一年多功夫,汪直、徐海等人便卷土重来,形势较之当初更为恶劣。归根结底还不是因为他们在倭国平户三岛有巢穴安身,形势有利则渡海而来上岸劫掠,形势不利则逃回巢穴躲避风头。若是不能渡海捣毁其巢穴,生擒贼首,即便朝廷赢上十次百次又有何益?” “周大掌柜的雄心壮志,老朽佩服不已!”唐顺之的神色变得凝重起来:“若是当真能如您所说的那样,捣毁巢穴,生擒贼首,一举平定东南之倭乱。您不啻于有功于社稷,不但朝廷当封以爵禄,后世亦当设立庙祠,百代血食。只是以张大人这等能臣集数省之力,迁延经年尚不得胜,您船也不过六艘,将兵不满千人,如何能将这弥漫东南之倭患一举荡平?” “以在下一己之力自然是不成的!”周可成笑道:“不过行胜于言,我听说那徐海在柘林镇立下水寨,四出抢掠,官军不得胜,不如让在下试上一试,看看结果,然后再说如何?” 唐顺之与吴伯仁交换了一下眼神,点了点头。 柘林镇。 夜色低垂,一阵阵风从海面上吹来,将滩涂上的芦苇吹拂出一层层的波浪,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盐腥味。一切都那么平静,仿佛与平常没有什么两样。 “把灯火都灭了!”周乙压低声音,他小心的指挥着几个同村,驾驶着自己那条黑帆小船,穿越杭州湾洋面。天还是那片天,海还是一样的海,空气中是同样咸味,就连流水敲打船壳的声响也一如既往。不过他还是屏住呼吸,仿佛害怕会惊醒谁一般,在船的甲板下面装满了腌肉、咸鱼和大米,蔬菜水果,还有三坛上好的黄酒,这些都是送给柘林镇里的海商的。 第三十三章封锁 现在也有人叫他们海贼、倭寇,而且官府正在四周派出巡船封锁围攻,任何与其沟通的人抓住了都要砍头。但这又有什么关系呢?镇子里那些海商对于肯向他们送粮食的人都大方,愿意出银子,而且愿意以几倍甚至十几倍的价钱付账,像甲板下面的二十石大米、腌鱼咸肉、蔬菜水果和酒,他们至少肯给一百两银子。乡里打死了人抵命,一条也就赔二十两,只要做成一趟就赚了。 对于越过官军的封锁,周乙还是很有把握的,他的村子距离柘林镇走海路也就两个多时辰,其中大部分路程都是在那片一望无垠的芦苇湿地之中。除了他这种在这里长大的本地人,谁也搞不清楚里面那些拐来拐去的河汊子通向哪里。只要经过这段洋面,进了那片芦苇河汊子,就算是天王老子来了也抓不住他周乙。 路程走到一半,海风变得紊乱起来。一会儿吹向东,一会儿吹向西,船帆啪啪作响,噪声不止。周乙不得不降下船帆,让所有人划桨,划过这段危险的洋面。他一边用力摇桨,一边小心的观察四周,心几乎提到了嗓子眼。但愿官军的巡船都在睡觉,好让我安然无恙!回去后一定献上祭品,决不食言!周乙在心中默默祈祷。 上天仿佛听到了周乙的祈祷,一路上顺利无事,眼看芦苇荡就在不远了。周乙仿佛感觉到银锭拿在手里那种沉甸甸的感觉。他转过身对伙伴低声道:“都加把劲,这次回去后我请大伙去集市小桃红那儿乐呵乐呵!” 小桃红的诱惑引起了村民了一阵低沉的哄笑声,眼看着前面芦苇荡距离自己只有三四百步了,回去的路上船轻更不用担心,徐海禁不住松了口气,他站起身来准备伸伸懒腰。 “那是什么,你看!” 同伴的惊叫声撕破了夜色的寂静,周乙惊讶的转过身,看到一条灰黑色的船影正朝自己这边冲过来,借助微弱的月光,他依稀能够看到对方主桅上悬挂的一副大型斜桁主帆,被夜风吹得膨胀起来,仿佛远远看去就像鲨鱼在水面游弋时露出的背鳍;而斜指向前的船首桅上也挂着大面积艏斜桅帆,正以惊人的速度朝自己这边追过来,锋利的船首将海面剖开,仿佛要跃出海面,向自己扑过来。 “快划桨,快划桨!只要冲进芦苇荡子,他们的船大,吃水深追不进来!”周乙从同伴手中抢过一支木桨,用力划了起来。他的脑海里此时只有一个念头,快点冲进芦苇荡,躲开后面那个凶神恶煞的追兵。 木桨劈开海面,溅起灰白色的水花,周乙第一次后悔自己为什么在船舱里装那么多大米,现在每一分重量都好像挂在自己脚下的铅锭,再把自己拖向深渊。他猛地丢下木桨,掀开甲板拿起一袋大米丢进海中。 逆戟鲸号的船首桅旁,圣迭亚哥眯着眼睛,冷笑看着前方正在逃窜的小船,凭借他的那双利眼,他能够看到那条船的吃水很深,显然船舱里已经装满了货物,因此虽然船上的人拼命划桨,船只前进的速度依然很慢。一个家伙揭开甲板,正将里面的货物丢进海里,显然是想减轻负重,不过看来已经有些晚了,双方的距离已经缩短到只有不到一百步了。 “贪心的家伙!”圣迭亚哥露出一丝冷笑,喝道:“船首回旋炮,用霰弹射击!” 在逆戟鲸号的船首与船尾的甲板上各有两门回旋炮,由于其是一种后装火炮,闭锁方式是靠炮闩回旋而已因而得名。这种火炮发射速度很快,主要发射霰弹,主要目的是为了弥补侧舷重炮的射击死角,杀伤敌人暴露在甲板上的人员。炮手们飞快的将火药填入炮膛,放入药托,将其捣实,倒入数十枚荔枝大小的铅弹,然后瞄准了前方正在逃窜的小船。首先射击的的左侧的那门,随着火光从炮口喷出,白色的烟雾顿时遮挡住了视线。 周乙将两袋大米丢入海中,眼见得后面的敌船越来越近,咬了咬牙跳下船舱,想要将那几坛上等黄酒也搬出来丢掉。正当此时,他突然听到一阵划破空气的嗖嗖声,还没等他明白是怎么回事,他就听到一阵闷哼声,接着他就感觉到船速陡然慢了,而且打横了过来,周乙站立不稳,顿时跌倒在地。 “娘的,什么时候了还偷懒,让官兵抓到了可是要掉脑袋的!”周乙勃然大怒,跳上甲板正想给那些不知道轻重好歹的家伙两拳,整个人突然呆住了。只见同来的三名同伴都已经躺在甲板上,有的脑浆迸裂,有的身上如同筛子一样,多了许多个眼,鲜血正汩汩的往外流。甲板桅杆上也多了不少孔洞,看来若非自己方才去船舱里搬酒坛子,只怕也和地上这些人一样了。 “阿五!”周乙赶忙将一个脑袋还全乎的同伴扶了起来:“你怎么了?” “阿乙!”那汉子悠悠醒来,脸上肌肉抽搐:“官兵的火器好厉害,我已经不成了,那边就是芦苇荡,你快跳海游过去就能逃命了!” “阿五!”周乙扯下自己的衣服,想要替对方包扎伤口,才发现对方胸口、小腹、大腿上有六七处个婴儿拳头大小的洞,哪里还包裹的住。眼见得敌船越来越近,他咬了咬牙,丢下同伴,冲到船舷跃入海中。 沙洲。 “大人,逆戟鲸号回来了!”小七兴奋的掀开帐篷的帘幕。 “嗯!”周可成从地图上抬起头:“收获如何?” “一共抓到了七条船,俘虏私通海贼的奸民共十七人,船上有大米四百余石、蔬菜瓜果、酒水鱼肉多的很,倒是解了我们的燃眉之急!” 第三十四章方略 “嗯,做得好!”周可成笑道:“今晚换凤尾鱼号去,照葫芦画瓢!” “是!”小七应了一声,出帐篷去了。方才一直忍住没有说话的吴伯仁终于耐不住性子,问道:“周先生,你怎么知道会有那么多船私通倭寇的?” “呵呵!”周可成笑了笑,却没有回答吴伯仁的问题,反问道:“吴公子,我问你一个问题,张经张大人在西南打惯了仗的,手下的又有能征惯战的狼兵,为何却始终拿徐海没奈何呢?” “这个——”吴伯仁看了一眼一旁的唐顺之,小心的将两人平日闲聊的答案拿了出来:“官兵虽多,但却有土客之分,上下不一,是以不得胜!” “你这么说倒也不算错,只是却是个没用的答案。谁都知道上下同欲者胜,问题是眼下大明东南就这么多兵,江浙的土兵久不习战,西南调来狼兵是客军,侵掠地方,与浙军的关系又不好,但张大人又只能依仗狼兵。这个情况是短时间内改变不了的,只能将就了!”周可成说到这里,点了点地图道:“其实张大人也知道这些,所以他也想出了应对之策!” “应对之策?什么应对之策?” “那,围攻拓林镇,这就是他的应对之策!”周可成点了点地图:“你想想徐海带着倭寇万里而来,为的是啥?还不是狠狠地抢一笔?只要是强盗就得有巢穴,供他歇脚,存储抢来的财物,关押人质。虽然倭寇行踪飘忽,但巢穴却是固定的,与其被动防守,不如围其巢穴,转被动为主动!” “那为何张大人还没有取胜呢?” “因为攻不下来呀!”周可成笑道:“徐海虽然手下多是强盗,但却不是乌合之众。他手下那些平户倭人本就是打老了仗的,选择拓林镇这个地方极为易守难攻,张大人手头上能打的部队本来就不多,如何敢耗在这上面?” 原来拓林镇大概位于今天上海市奉贤区,比邻杭州湾,今天上海市大部分市区在当时要么是一片荒芜要么还位于海平面下,当地河流纵横,地势低洼,那些倭人将河流上的桥梁拆毁,又将河水放入稻田之中,于是拓林镇的四周就变成了一片沼泽地,只留下几条进出的狭窄道路,他们又修建了栅栏,矮墙,矢仓等工事,加之善于使用鸟铳,弓箭。明军虽然在数量上占有几倍的优势,也发挥不出来,只得采取包围封锁的战术,希图用饥饿来打倒敌人。但偏偏这拓林镇背后就是大片的湿地,有众多的河流,加之海贼以重金相诱,成群结队的当地乡民用小船运送补给,结果几个月围下来,拓林镇里的海贼没饿死,外面的明军倒是开始出现疫病,有些吃不消了。 周可成在来江南之前,就曾经认真考虑过自己在御倭战争中的立场问题。汪直与徐海固然是自己的竞争对手和敌人,必须借机将其消灭,以确立兰芳社在东亚海面上的独大地位。但大明也未必算得上是兰芳社的盟友,谁知道那些老爷们会不会玩兔死狗烹,鸟尽弓藏之策,前脚借周可成之力灭了汪直徐海,后脚就翻脸动刀子。历史上汪直就是这么被大明玩了,本以为可以招安之后堂堂正正的做海贸生意,却没想却自投罗网,丢了自家的性命。 经过几番考虑之后,周可成决定在这场战争中只出动舰队,尽可能不参与陆战,这样一来可以发挥己方的海上优势,减少消耗;二来也可以抓住机会并吞汪直、徐海等人的人员和船队,壮大己方的实力;三也减少暴露兰芳社的实力,以免引起朝廷的猜忌。所以周可成就让己方的船队承担了封锁舰队的角色。 “荆川先生,吴公子!”周可成笑道:“我在这里做的事情二位也都看到了,确实是一心为朝廷出力,只是这沙洲距离封锁的海域太远,也不太适合船队停泊、修理。可否请二位替在下向张大人进言,给予一处港口停船修理?还有,我这些船都太大了,浅滩处航行不便,可否拨出三十条划桨小船,配合行动?” “大掌柜请放心,在下一定会替您向张大人进言!”吴伯仁慨然允诺,相比起来,唐顺之的态度就暧昧了许多:“这里的事情老朽会向张大人禀告,只是成与不成,却在张大人身上!” “那是自然!”周可成倒是不在意,他对身旁一直沉默不语的徐渭笑道:“徐先生,劳烦你替我修书一封,将我等协同讨贼的意愿,以及难处禀明张大人!” “是,大掌柜!” 嘉兴。 浓烟升起,将天空染成灰暗。 房屋、谷仓、尸体皆已经置身火海,热气冉冉升腾,使得村落后面的桑林模糊不清,仿佛隔了一层毛玻璃。在项高看来,这些桑树仿佛被赋予了生命,在颤抖,在蠢蠢欲动。 “真是造孽呀!”胡可低声道。 “小声点!”项高压低声音:“言多必失!”他小心的看了看四周,只见周围的人都没有注意到胡可,才松了口气。几个小时前一小队明军追击倭寇至此地,反遭埋伏,几乎全军覆没。在这个节骨眼上,可不是什么好事情。 张经站在火堆旁,面无表情的看着火光,他颔下原先的三缕长须早已被削去,只留下短须,下面是坚硬如石的下巴,看上去严峻而又阴郁。 第三十五章劝说 也难怪他会如此!项高心中暗想,没有人能够否认张经是一个善于掌兵的帅臣,但江南与西南不同;苗民与倭寇也不一样,倭寇没有村落要防守,也没有固定的目标要夺取,更无法通过安抚降服,他们唯一的目的就是掠夺尽可能多的财富,和这样的新敌人较量,张经过去的很多行之有效的做法已经行不通了。当然也不能说张经没有调整军事策略,比如寻机伏击对手,但当地复杂的地形和大量私通倭寇的“奸民”让他的军事行动很不顺利,好几次眼看就要得手却让对方脱网而去,一不小心反倒吃了对手的埋伏,随着时间的拖延,朝廷下来的文书里的措辞也越来越严厉,也难怪他的脸色这般难看。 “这般下去也不是办法呀!”胡可压低声音道:“说到底,还是要有水军!” “莫要多嘴!”项高用袖子挡住自己的嘴,防止旁人看到自己在说话。自从在中左所看了周可成的舰队回来,胡可就成了“水师平倭论”的忠实拥趸,回去后就上书张经:“海上之战无他术,大船胜小船,大铳胜小铳,多船胜寡船,多铳胜寡铳而已,与其守千里疆域,疲于奔命,不如以大铳巨舰,御敌于波涛之上。” 张经倒也不是不肯纳谏之人,他看了胡可的谏书,将其招去。胡可便将他在中左所那里看到的舰队的形制原封不动的报了上去,张经便让手下去询问估算建造所需的费用,却不想先前朱纨搞的海禁让浙江一带沿海大一点的造船厂损失巨大,估算铳炮船队所需的费用要十二万两。这个数字把张经着实吓了一跳,他虽然总督数省兵马御倭,手中财力不小,但调动这么多兵马来每天人吃马嚼都是银子,哪里能挤出这么大一笔银子造船买炮?便否决了胡可的提案。偏生胡可情急之下,说出了一句让他后悔不迭的话——若财力不足,可裁汰老弱之兵,以其饷银造船!俗话说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胡可这句话很快便传到了其他将佐的耳中。俗话说挡人财路,杀人父母,胡可立刻就成了张经帐下人人切齿的臭狗屎;水师御倭策也成了张经帐下的禁语。 “这般拖延下去,我看张大人这个总督位置是坐不了多久了!”胡可也模仿项高用袖子遮挡住自己的下半张脸:“要不等下一位御倭大臣上任时,项公您再去说说?” “嗯!”项高微微点了点头:“不过也不能寄太大希望,说到底了,没钱就是没钱。哎,早知如此,当初朱大人在任上的时候,在禁两桅以上大船这件事情上,就应该再慎重一点了。若非如此,造船也不会这么贵!” “嗯!其实还有一个办法,等周可成回来,向他借船就是了!” “这倒也是个办法,只是后患无穷!” “后患无穷就后患无穷,先解了燃眉之急再说。项公,张大人上任一年多了,您看看这仗打的,再这么下去,倭人截断漕运也不是不可能!” 正说话间,风向突然转变,顿时黑烟翻腾扭动,围观者纷纷眨眼、流泪、揉眼。胡可转过头去,一边咳嗽,一边咒骂。这可不是什么吉祥的兆头,项高暗想,在接下来肯定有更多、更多的东西会被付之一炬吧? 张经的耐心终于耗尽,他转身离开,其他人也草草散去。项高向自己的住处走去,他看到人们三五成群的聚成团,交头接耳,低声私语。他们看到项高的望向自己,便都保持沉默。这里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小秘密,当船翻的时候,他们就会敏捷的跳上早已准备好的其他船只,唯有自己会承受没顶之灾。想到这里,项高的口中就满含苦涩。 回到住处的他迎来了两个不速之客——唐顺之与吴伯仁,这让他喜出望外。当他得知两人的来意后,更是欣喜万分。“周可成从倭国回来了?还带了船队前来助战?这可太好了!” “项兄,我却高兴不起来!”乘着吴伯仁上厕所不在的间隙,唐顺之苦笑道。 “怎么了?莫非那周可成提出了什么过分的条件?”项高赶忙问道。 “那倒是没有!”唐顺之叹了口气:“说实话,此人至少到现在为止还是恭顺的很,在没有得到官府任何承诺之前,他就已经派出船只封锁了拓林镇附近的海面,几天功夫就拿下了不少给倭贼私运米粮瓜果的奸民!他让我们前来提出的条件也很简单,提供修补泊船的港口、补给还有小船,他的船太大了,进入浅水区就很不方便!” “这倒都是应有之义!”项高点了点头:“那你为何高兴不起来?” “这厮太强了!”唐顺之叹了口气:“你应该明白我的意思。先前我从你口中听到那些关于他的事情,还觉得有些夸大其词。但是这次我亲眼目睹他的巨舰、还有倭兵,我才明白你不但没有夸大其词,恐怕还有些低估他了!” “是吗?”项高笑了起来:“你也是这么想的,看来这不是我一个人的看法!” “嗯!项兄,徐海汪直等人眼下闹得虽然兄,但说到底不过是一介盗匪罢了,成不了什么气候。即便不借这周可成之力,早晚也能将其平定。可若是让这厮坐大了——”说到这里,唐顺之停了下来,伸出右手拿起茶杯向屋角做了个投掷的手势,又收了回来。 “嗯,你的意思我也明白!”项高点了点头:“但东南半壁江山,百万吏民岂能等得及那个早晚?说到底,民为重社稷次之君为轻呀!” 听到项高说到这里,唐顺之脸色大变,肃容道:“项公说的是,是唐某糊涂了。即便周可成明日便要造反,他今日做的事致天下太平之事,我等也要伸手相援。” 第三十六章张经1 两人说到这里,心意已经大定,正好吴伯仁从外间进来,三人又寒暄了两句,便各自歇息了。第二天,项高替唐、吴二人安排了面见,又将其送到张经的总督行辕门外,方才离去。 当唐顺之走进房间时,张经正站在书桌旁,眉头紧锁,看着地图。在他的身旁站着一名身材魁梧的武将,正好抬起头看到唐顺之进来,立刻笑了起来:“荆川先生,你怎么来了?” “俞大人!”唐顺之赶忙拱手还礼,又向张经行礼,原来站在张经身旁的便是广东副总兵俞大猷,此人少年成名,早已是是天下知名的勇将,而且还武艺过人,与唐顺之早是熟人了。 “荆川先生!”虽然张经以兵部尚书之尊督领数省兵马,却没有在唐顺之面前托大,他拱了拱手,向正在向自己敛衽下拜的吴伯仁问道:“这位是——?” “这位便是吴伯仁吴公子!”唐顺之答道:“是老夫的一名学生,去年考上了举人,这次一同来拜见制台大人!” “哦,原来是先生的晚辈,起来吧!”张经点了点头:“张某忙于王事,居室简陋,还请先生莫要见笑!” “岂敢!”唐顺之笑道:“总督大人一心为国御倭,我等江南士民皆是敬佩不已,!” “哎!”听唐顺之提到“御倭”二字,张经那张脸立刻就阴沉了下来,他叹了口气:“张某糜师费饷,徒劳无功,不获罪于天便是侥幸,哪里还敢贪图其他?” 唐顺之见时机到了,赶忙道:“制台大人,在下今日来便是为了御倭之事!” “哦?”张经也知道唐顺之并非那种不晓兵事的腐儒,注意力立刻被吸引了过去:“愿闻其详!” “吴公子,你来与制台大人说说!”唐顺之看了一眼吴伯仁,吴伯仁知道这是让自己在张经面前表现一番,感激的看了唐顺之一眼,上前将周可成愿意率领船队封锁拓林镇水路,共同剿灭倭寇一事详细的叙述了一遍。张经听后沉吟不语,半响之后方才问道:“你说这周可成本为海商,却愿与朝廷共同剿灭汪直、徐海二贼。这会不会是贼人里应外合的奸计?” “回禀大人,这周可成虽是海商,但却只做正当买卖,并不是为非作歹之徒。而且这不是他第一次为朝廷效力,数年前巨寇曾一本啸聚海上,横行闽粤二省,便是此人以舟师破之,将其首级献与朝廷!当时学生与此人在同一条船上,亲眼目睹一切,绝无半句谎言。” “曾一本是他平定的?”张经脸色微变,正想进一步询问,一旁的俞大猷一拍大腿,叫道:“怪不得这名字这么耳熟,吴公子,是不是你写了那本《海上荡寇志》?” 俞大猷这么一声喊,倒把其他三人吓了一跳,吴伯仁下意识的点了点头,俞大猷上前一把抓住他的胳膊,笑道:“吴公子,你这书上我还有不少不懂的地方,还请不吝赐教!”说罢,便要将吴伯仁扯到一旁说话。按说吴伯仁也练了这么长时间的武艺,双臂也颇有些力气,可在俞大猷那只铁钳般的大手下,根本动弹不得,只能老老实实的跟了过去。 “俞总兵!” “啊!”俞大猷回头一看,发现张经的脸色如锅底一般,这才醒悟了过来,赶忙放开手,笑道:“制台大人恕罪,末将方才一时忘形了!吴公子,待到这里的事情完了,还请留下,在下还有许多事情想要请教的!” 张经冷哼了一声,却没有怪罪俞大猷的失礼,说到底眼下正是用人之际,像俞大猷这样的得力助手,有些事情也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不过经由这番事情,他对吴伯仁的来历也多了几分好奇:“吴公子,方才俞总兵说的《海上荡寇志》是何书?” “正是学生的拙作!”吴伯仁小心答道:“那周可成平定曾一本时,小人同在船上,便将经历写成一书,大人若是有兴趣,学生待会便送一本来!” “既然写的也是平倭之事,那便送一本来吧!”张经点了点头,此时他已经明白了为何唐顺之要让这位吴公子来向自己禀告,显然这位吴公子与那个叫周可成的海商有着极为密切的关系,甚至可能就是对方的代理人,不过这在闽浙沿海的缙绅中也是寻常事。于是他打算先通过吴伯仁探探那个海商的底细。 “吴公子!”张经走到书桌旁,指了指上面摊开的地图:“战阵之事,空口说不清楚,你来对着地图说吧!” “遵命!”吴伯仁走到书桌旁,看了一会儿地图,他在周可成船上那些日子,早就学会如何查看地图了,虽然张经桌上的地图形制有些不同,但只要把方向确定了,便不难确定各自的位置。 “这里便是拓林镇,乃是徐贼的巢穴!”吴伯仁指着地图上说道:“大人屯兵嘉兴,乃是扼守其要害,防止其深入内陆!”说到这里,他小心的抬起头,看了一眼张经。 张经微微颔首,吴伯仁说的不错,如果从空中俯瞰,将会发现长江南岸的土地在杭州湾和长江入海口之间形成了一个巨大的三角形深入海中,这就是长江三角洲——当时整个东亚、也许是整个世界人口最稠密、经济最发达、最富饶的一块土地。这块土地上分布着无数河流湖泊,这不但提供了充沛的灌溉和生活用水,而且在古代还是便捷的道路。而徐海所部盘踞的拓林镇便是在位于长江三角洲靠杭州湾一侧靠近尖端的地方。对于明军来说,拓林镇就是一颗扎入的铁钉,因为按照明军的部署,其长江三角洲的海防部署大体上是沿着海岸一字排开:从杭州湾算起依次为澉浦所、海宁卫、乍浦所、金山卫、青村中前所、南汇嘴中后所、川沙堡、宝山所、吴淞江所,一直延伸到长江口,而对于沿海岛屿并未加以控制。 第三十七章张经2 不难看出,明军防御体系的思路是“以海为屏障”,对于补给困难,交通不便,难以自持的小岛将其居民迁出,坚壁清野,只在大岛上设置卫所,然后在沿海险要之地设置卫所堡寨,防范海外的敌人进入内地(同时也防备内陆的不法之徒逃入海中为盗)。这么做的好处就是省钱,由于屯兵地点主要在大陆,所以也比较容易让士兵屯田自己养活自己、无需发太多军饷;如果在海岛设置卫所,就必须维持船队,而且运送补给也会昂贵得多。如果有外敌占据某个外海岛屿,即便无力将其驱逐消灭,只要严守海口,禁止百姓向其出售各种物资,敌人也无法在孤岛上久待。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当初才出现了葡萄牙人在双屿又是修房子,又是盖教堂,做走私贸易做的风生水起,当地官府却视而不见的缘故——这本来就是地方政府最通常的处理办法。 但一旦倭寇在大陆上获得立足点,那情况就完全变了。倭寇可以长驱直入,而守卫兵力却分散在沿海的诸多卫所里,突破口附近的几个卫所兵力根本无法抵挡倭寇的入侵,而如果将其他卫所中的军队抽调抽来重新编组,一来没有充裕的时间、二来这等于放弃整条防线,置其他沿海地区于危险之中。在这个时候仅凭现有的兵力是无法击退倭寇的入侵了,必须从内地其他省份抽调兵力,或者阻止其深入内地抢掠,或者将其驱赶出去,这些兵力必须由朝廷派出督抚大臣统一指挥,而张经就是承担着这个角色。 “拓林镇当地河流纵横,多有水田,不宜大军行止,贼人又修筑堡寨,我王师无用武之地。然其一镇之中有贼万余人,粮秣军资皆从水路而来。若以周可成之舟师封锁海上,不使贼得供给,不过月余,贼必不战自溃!” “那厮之舟师堪战否?”张经问道。 “回禀大人,周可成船队中有巨舟二,皆可盛二万石有奇,长二十余丈,有三层甲板,两侧皆列大铳,轮环释放,纵有千军万马亦近不得身;另有艨艟四条,二桅纵帆,无论顺风逆风,皆奔驰若飞,有飞鱼之称。且皆用硬木夹板,弓矢铳炮不得入,端的是厉害,当初曾一本有船千条,却当不得其一击,凭借的就是船坚炮利四字!” “哈哈哈哈!”张经听了吴伯仁这一番夸耀笑了起来:“吴公子果然是好手笔,难怪能写出《海上荡寇志》这等奇文来,那周可成的舟师这般厉害,干脆一人便将汪直、徐海灭了,何必来找我?” 吴伯仁从张经的话语中听出了怀疑的意思,正要开口辩解,唐顺之却插口道:“大人,吴公子方才的话语中并无夸饰,那周可成舟师之盛,言语实在无法描绘,老夫若非亲眼所见,也是不信的。他之所以遣人与大人联系原因有二:1、需要一港口泊船修理;2、他的船都太大,吃水深,浅水处便进不得,需要一些划桨小船相助!他这几日也擒拿了不少偷偷向徐贼偷运粮食的奸民,可见并非虚言!” “荆川先生这么说,那自然是不差了!”张经沉吟了一下:“他这两个要求倒也不过分,这样吧,金山卫附近有一处海澳水深浪静,适宜停靠大船,便许给他泊船,至于划桨小船,便让当地官员扣拘民船供给便是,让他好生做事,平定徐贼之后,本官自会上书朝廷,替他请功!” “制台大人!”吴伯仁在旁边灵机一动,赶忙插口道:“那周可成还有一事相求!” “还有什么事?”张经的眉头皱了起来。 “大人,那周可成在海外荒岛上有不少田庄,却无人耕种。他请求大人允许将生擒的奸民、倭寇赐予他,作为奴工仆役;还有俘获的船只财物,也准予其分赏给部下,以激励士气!” “原来是这等事,我都允了!”张经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轻松的笑容,吴伯仁这两个要求在他看来本来就是题中应有之意:“那些人本就无赖奸民,不是斩首也要充军烟瘴之地,给周先生做奴工算是便宜了他们,至于俘获的船只财物,自当赏赐有功将士。” “多谢大人!”吴伯仁赶忙拜谢,周可成对他屡次施恩,这次又将收容江南纺工,办理纱布作坊的美差交给他了,他十分感激,一门心思想着寻机报答,他知道周可成在东番有的是待开发的土地,缺的就是开发人手,在张经这里多说一句话,也算得上是不大不小的帮了周可成一个忙。 “制台大人!” 正当吴伯仁准备告退,却听到身旁传来一个声音,回头一看说话的却是俞大猷,只见其笑嘻嘻的说:“大人,反正眼下也和徐贼没有什么仗打,不如便让在下去金山所,看看那两万石有奇怪的夹板大船吧?” “俞总兵!”张经皱了皱眉头:“你乃是堂堂的副总兵,朝廷武官,说这种不成体统的话像什么样子?” “制台大人!”俞大猷笑了起来:“俺这就是个空头总兵,手下也就从广东带来的几十号亲兵,整日里就是在衙门里当差,有什么好做的?反正这边一时间也打不起来,不如让我去船上见识见识。再说了,那位周先生船上总要有个见证的,不如便让我去吧!” “也好!”张经有些无奈的点了点头:“那俞大人就去周先生那里作督战官吧!” 原来俞大猷是被张经从广东副总兵的任上奏调过来,偏偏张经与严嵩是政敌,自然与身为严嵩小舅子的两广总督欧阳必进关系不怎么样。张经打着御倭的旗号向朝廷奏调俞大猷,欧阳必进虽然不敢拒绝,但还是玩了个小花样,他借口虽然曾一本被灭,但海南岛上瑶情不稳,便将俞大猷手下的兵将截留了个七七八八,结果俞大猷堂堂一个广东副总兵,到张经帐下听命的时候居然只有几十个随身亲兵,几乎就是个光杆司令。 第三十八章纲纪 张经虽然着恼,可也没有办法,毕竟明代海南是两广总督的防区,那里是大乱十年有,小乱年年有,张经自己就曾经平定过当地的瑶乱。再说各省的援兵都有自己的将领,他也不可能剥夺其他将佐的部下交给俞大猷指挥,这么一来像俞大猷这样一个名将每天只能在张经的衙门里挂个参赞军务的虚职,打发时间。 俞大猷遂了自己的心愿,笑嘻嘻的向张经道了谢,与唐顺之、吴伯仁一起出来,向吴伯仁拱了拱手:“吴公子,我先回去收拾一下,便去金山卫等候诸位,今后大家便是同僚,还请多多指教!” 吴伯仁久闻俞大猷的名声,而且对方是国家二品大员,哪里敢受礼,赶忙躬身还礼道:“不敢,方才失礼之处还请俞将军多多担待!” “好说,好说!”俞大猷向唐、吴二人告了别,自行离去。吴伯仁正准备回住处,突然看到唐顺之面上略带怒色,还以为自己方才话语太多,哪里冷落了他,赶忙笑道:“唐先生,时间不早了,我们快走吧!” “吴公子!”唐顺之点了点头,却没有挪动步伐:“你方才为何替那周可成说话?” “啊?”吴伯仁被问的一愣,旋即笑道:“荆川先生为何出此言?我方才句句都是替我大明朝廷,替东南百姓说话呀!” “是吗?那你为何最后还替那周可成向张大人索要俘虏、俘获的资财?”唐顺之质问道。 “哎!”吴伯仁笑了起来:“原来是这件事情,先生这可是错怪学生了。俗话说皇帝不差饿兵,出兵打仗那可是要花钱的。周先生出船出人,火药铅子可都是要花钱的,总不能让人家自掏腰包吧?张大人的情况您也知道,钱肯定是拿不出来的,权当是拿着个做抵了。再说海上不像陆上,是个没有王法的地方,周先生拿到了就是他的,就算是张大人不答应,还能让他吐出来不成?权当是做个人情而已!” “吴公子!”唐顺之听到这里,叹了口气:“你是个聪明人,但有些根本上的事情还是不明白呀!” “还请先生教诲!” “教诲不敢当,《资治通鉴》你看过多少?” 吴伯仁一下子被问住了,半响之后方才脸色微红着答道:“略读过一点,不过由于应考的缘故,学生把大部分时间都花在时文上了!” 唐顺之听了也不惊讶,点了点头,其实像吴伯仁这样的情况在明代读书人中才是绝大多数。在很多人看来《资治通鉴》是二十四史之一,又是宋代名臣司马光组织编撰的,肯定明代读书人会普遍读过。但是对于一个明代读书人来说,他的知识体系是以科举的考试范围为中心的,而《资治通鉴》根本不在科举的考试范围以内;再说《资治通鉴》共294卷,300万字,以当时的书价来看几乎等于一个中等人家的家产了,绝大部分读书人也没有财力来看《资治通鉴》这样的“超纲书”。通常来说一个明代读书人在取得功名前绝大部分时间都在揣摩四书五经里面的微言大义,时文来掌握八股文的写作技巧,更进一步的则是了解考官的政治倾向,投其所好。等到考上了功名之后才有钱有闲来其他书籍。 “既然如此,那老朽便托个大,替吴公子讲述一下我们读书人的本分!”唐顺之咳嗽了一声道:“司马温公在《资治通鉴》中开宗明义:天子之职莫大于礼,礼莫大于分,分莫大于名。何谓礼?纪纲是也;何谓分?君臣是也;何谓名?公、侯、卿、大夫是也。夫以四海之广,兆民之众,受制于一人,虽有绝伦之力,高世之智,莫敢不奔走而服役者,岂非以礼为之纲纪哉!是故天子统三公,三公率诸侯,诸侯制卿大夫,卿大夫治士庶人。贵以临贱,贱以承贵。上之使下,犹心腹之运手足,根本之制支叶;下之事上,犹手足之卫心腹,支叶之庇本根。然后能上下相保而国家治安。”说到这里,他稍微停顿了一下,问道:“吴公子,你明白老朽的意思了吗?” “你是说我替周先生说话触犯了纲纪伦常?”吴伯仁笑了起来:“先生未免有些过于紧张了吧?周先生虽然是个商贾,却没有多少铜臭味,这次东南倭乱,若非他挺身而出,只怕八闽之地早已生灵涂炭,学生以为古之弦高(春秋时郑国商人,在国家危难之时,他临危不惧,以计策哄骗了秦军,为救国做出了很大的贡献。)亦不过如此了!” “古之弦高!”唐顺之苦笑了一声:“若是弦高有像周可成这样有船有兵,在海外还有大片领地,那郑国不待秦军来袭,都城之内恐怕早已祸起萧墙了!” 吴伯仁笑道:“先生未免也有些苛刻了,周先生做的是海上买卖,若是没船没兵还不早让人给杀了?若是按您这般说,那所有的海商岂不都是乱臣贼子?” “不错!”唐顺之冷笑道:“在我看来这周可成与徐海、汪直不过是一丘之貉,错了,他比这两人还要危险得多。你是举人的身份,他不过是一介商贾,却能依仗财势把你如仆隶一般驱使,这不是乾坤颠倒,上下不分吗?天下间宁有此理?” 吴伯仁见状只得向唐顺之赔了不是,又说了不少好话方才将唐顺之劝住了,看着老者气哼哼的侧脸,吴伯仁暗想:唐先生哪里知道周大掌柜与徐海早有大仇,怎么可能是一丘之貉,看来是成见太深了,还是找个机会替他与周大掌柜开解一番才好。 第三十九章伏击1 小七站在船首,海风迎面吹来,将他头顶上那顶笠形铁盔顶的帽缨挂的猎猎作响,他握紧腰间的刀柄,头也不回的问道:“森可成,你确认从普陀过来的倭船是今天晚上靠岸?” “绝对没有问题,在下前天夜里巡逻时捕获了倭寇的信使,经过审问,他承认今天晚上将有十三条船,装载着四百倭寇前来拓林镇,与徐海汇合!”森可成恭谨的低下头,他魁梧高大的身材在船上的倭人中十分显眼,出生于美浓国的他,自小便以勇力过人而闻名乡里,最初侍奉斋藤家,但斋藤道三父子的内斗让他觉得前途暗淡,便前往邻国尾张出仕于织田信长家。但历史在这里发生了改变,在周可成的介入下,今川义元指挥大军上洛,尾张织田家覆灭,身为织田家家臣的森可成面前摆着两条路:或者效忠新主人今川义元,或者另觅他途。经过一番思考之后,森可成决定选择后者,原因很简单——今川义元需要的是有家臣的国人众,而作为刚来织田家没多久的他还来不及组建自己的家臣团,一个光杆即便投靠今川义元也得不到重视,只能从底层做起。他看到兰芳社的募兵告示后索性便报了名,凭借个人的勇武和丰富的军事经验,他很快就在这队以尾张武士为主体的倭兵中脱颖而出,成为这队倭兵的首领——或者说足轻大将。 “你觉得应该怎么办?”小七问道,他知道自己这个部下军事经验十分丰富,便决定先听听对方的意见。 “殿下!”森可成指了指海面:“以我方的船队,只要是在海上,就没有敌手。但若想将船和人都完好无损的擒获,最好还是要让其上岸,将人和船分开,然后在一网擒获的好!” “嗯,说的有理!”小七满意的点了点头:“那岸上的事情就都交给你了!” “是,殿下!” “用力划,别偷懒!” 带着闽地口音的夹杂着皮鞭划破空气的声音从背后转来,周乙赶忙低下头,用力摇动着手中的长桨,一副脚镣把他的双腿铐在屁股下面的长凳上。碰巧的是,自己正在划的船还是自己的那条船,只不过自己的身份已经大不一样了。 周乙已经很难回忆清楚那天晚上的情形了,他只记得自己跳入水中,然后奋力划水,但急流围住了他,让他不断的打旋、大旋。他拼命挣扎,但仍然无法与水流的力量抗衡,正当他觉得水流入鼻腔,死神即将降临之时,他感觉到自己被什么东西扯住了,向水面上脱去,他无法确定那是不是一种幻觉,因为他很快就昏死过去,当他再一次醒来的时候,已经沦为了俘虏。 一开始周乙还以为自己落入了某股海盗的手中,这在当地倒是寻常事,被俘者一般有两个选择:家里送一笔钱来把自己换回去、或者入伙——一般是从最底层的小喽啰干起。周乙打算选择前者——他前段时间通过给倭寇送粮食已经赚了一笔钱,足够支付自己的赎金有余,何必去拿自己的性命冒险。 但让周乙惊讶的是对方居然不要赎金,这些奇怪的家伙也让自己做选择——或者以私通倭寇的罪名送到官府去;或者在船上当桨手服苦役赎罪。周乙毫不犹豫的选择了后者——他很清楚如果自己选择前者肯定会被砍掉脑袋,当做领功的凭证。 接下来的事情就顺理成章了,自己被拷在长凳上,成为了桨手,驱动着小船搜索海面,防止效法自己的人将粮食或者其他物资送到倭寇那里去。不过让周乙最为惊讶的是,小船上的士兵有许多是倭人,一开始他还以为这些不过是作倭人打扮的明国海客,这在倭寇中很常见,但他很快就从言谈举止中发现这些士兵是真正的倭人,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为什么这些倭人却为在为大明效力,攻打自己的同胞呢? “用力,别偷懒!” 火辣辣的刺痛将周乙从回忆中惊醒了过来,他赶忙俯下身体压在木桨上用力划动,鞭打提醒他自己眼下的糟糕处境,难道是正在追逐哪个倒霉蛋了?想到这里他的内心深处竟然生出一股奇妙的快感。 “放慢速度,停止划桨!”命令声传来,桨手们如蒙大赦,纷纷抓紧时间趴在长桨上喘息,周乙也不例外,他刚喘了两口气,便听到身后传来一个生硬的声音。 “把他们的镣铐都解开!” 周乙还没明白是怎么回事,就感觉到有人在扯动自己脚上的镣铐,低头一看却是有人正在替自己开锁。他心中咯噔一响:“这莫不是要杀我?” 几个桨手战战兢兢的被带到甲板上,才发现船已经距离岸边的芦苇丛只有十多步远,水最深也就淹到腰间,船上站着几个倭人武士,正恶狠狠的看着自己。一个桨手早已见状,喊了一声妈呀!便跳下水向芦苇丛徒涉而去。还没等周乙决定是否应该效法,便听到几声轻响,那逃走的桨手背上已经中了几箭,惨呼一声便扑倒在水中,尸体在水面上载沉载浮,看上去渗人的很。 “你们都听清楚了!”一个生硬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周乙转过身,只见一个首领模样的倭人武士厉声道,旁边一个汉人替他翻译:“这就是企图逃走的下场,别以为你可以跑得比箭还快!”他稍微停顿了一下继续说道:“原本依照法度,你们都要在木凳上服二十年的苦役,但是大人慈悲为怀,决定给你们一个将功赎过的机会,不用再服苦役,而是成为兰芳社的雇员!” 第四十章伏击2 “兰芳社的雇员?”周乙与一旁的同伴们交换了一下眼色,他们根本不知道这个语音古怪的倭人口中的“兰芳社”是什么,更不知道什么是“雇员”,不过看到海面漂浮的尸体,还没人蠢到开口发问。周乙干脆下跪,高声道:“小人多谢大人恩典!”其他几个也赶忙照样模仿。 看到周乙等人的举动,森可成满意的点了点头,他命令船上的倭兵涉水上岸,找到一小块高地,将上面的芦苇割掉,露出一片空地来。然后示意周乙等人过来,让他们换了一身干净衣服,然后将自己的安排对周乙等人讲述了一番。听到最后,周乙才如梦初醒,问道:“这不是要设伏对付倭寇?难道你们是官军?” “你现在才知道?”那翻译冷笑了一声:“你私通倭寇,不是官军哪个来管你?” “呵呵!”周乙干笑了两声,没有说话,他们几人来到空地上,已经空无一人,显然那些倭兵已经隐藏在四周的芦苇丛中了,地上已经有了一堆干芦苇和引火物,是给他们待会引诱远来的倭贼用的。 “周兄弟!”一个桨手小心的凑了过来,压低声音道:“咱们真的要替这伙倭人做事?” “什么倭人,叫军爷!”周乙看了看左右,低声喝道:“怎么?你还想跑?刚才那事你忘了?” “刚刚是距离太近,现在远了!”那桨手回头看了看黑乎乎的芦苇丛:“大伙儿一声喊,就四散跳入水中,他们管的了东,管不了西。这芦苇荡子我们熟得很,只要进了水,就有七八成把握逃出去。” “逃?”周乙冷哼了一声:“我问你,先前人家拿住你的时候,你可有报上自己的籍贯姓名?” “糟糕!我咋把这事给忘了!”那汉子懊恼的一拍自己的头。 “跑了和尚跑不了庙了吧?”周乙冷哼了一声:“你这里跑得了,人家找到你家里去,父母婆娘一个都跑不脱。不过——”说到这里,周乙语锋一转,那汉子赶忙问道:“不过什么?还有其他脱身的法子吗?” “脱身法子倒是没有,其实我觉得留下来也是条路!”周乙分析道:“咱们既然已经朝了相,就只有两条路可以走,要么就是一条路走到黑,出海当贼;要么就是招安。刚才那军爷的话你们也都听到了,只要咱们这次的差使做好了,至少能洗脱了私通海匪的罪名,还能弄个小官做做,岂不是远胜出海做贼?” “军爷,可看打扮明明是一群倭人呀?我可没听说官军做这个打扮的?”旁边一个人凑过来问道。 “这倒是说不定!”又有一人接口道:“我听祖上说过,官军里并非只有汉人,还有鞑子、色目人、朝鲜人,有的还做到总兵官呢!比如这次朝廷就从西南征调了狼兵来,领头的便是个女的,叫什么瓦氏夫人,既然可以有鞑子、色目人、南蛮子,多几个倭兵又有什么奇怪的?” 众人说到这里,心思都安定了不少,便依照那翻译吩咐的那样将芦苇分作三堆,浇上鱼膏点着了,顿时火光冲天,在夜里格外显眼,海面上二三十里外也看得清楚。 周乙等人一边照看火堆,一边耐心等待,约莫过了小半个时辰,便听到西南方向传来两声海螺声,那绵延低沉的声音在夜空中显得尤为悠长,周乙听到四周的芦苇丛中传来一阵金属的碰撞声,他立刻意识到今晚的客人到了。那走到火堆旁,拿起一只海螺,依照翻译说的那样连续吹了三声,然后耐心等待。芦苇丛里也静了下来,每一个人都屏住了呼吸,无论是小丘上的人,还是芦苇丛里的伏兵,都在等待着回音。 一片静默,周乙几乎以为方才那两声海螺不过是自己的错觉,但两声海螺再次响起,他终于可以确定自己没有弄错。他笑了笑,跑到水边,向芦苇丛里低声道:“来了!” “干得好!”森可成的头从芦苇丛中伸了出来,他在腰间摸了摸,取出几枚金币丢了出去:“这是赏给你的,待会别慌张,就按照先前告诉你说的做。等到他们所有人都上了岸,你就可以跑了,这里的水不深,只要躲进芦苇丛里他们就拿你没有办法!” 周乙接过金币,也不敢独吞,他跪下磕了个头,便将金币分给其他人。众人得了赏赐,精神振奋了不少,都聚精会神的盯着海面。过了约莫半响,一个眼尖的看到海面上出现了几团火光,喊道:“那边,你看那边!” “别乱喊,小心引来其他人!”周乙呵斥了一声,从火堆中拿起一根火把,举过头顶划了三个圆圈,对面的火光也转了三圈,众人这才齐声松了口气。 “你、你、你,还有你!”周乙丢下火把,点了四个人:“你们四个都先躲到芦苇丛里去,这里用不着那么多人,有我们几个就够了。若是我们遇到不测,还请你们替我等报个信!” 被点到四人都有些感动,不过时间紧迫,留下来的人将金币和自己的姓名籍贯告诉他们,那四人便退入芦苇丛中。这时来船已经近了,周乙可以听到一下下密集的划桨声。他咬了咬牙,走到水边,用带着浓重浙江口音的汉语向海面上喊去:“是辛五郎先生吗?” “正是!”船上有人应道:“深夜相迎,有劳了!” “不敢!”周乙应道:“请朝这边来,把船停在这里!” “多谢了!” 这时双方的距离已经缩短到只有一两百步了,周乙可以看到来船一共有七条,都是那种平底狭长的安宅船,甲板上站满了倭人,最前面有一个手持折扇的,应该就是那个和自己对答的辛五郎。 第四十一章伏击3 转眼间,船已经靠了岸,那辛五郎跳上案来,看了看周围的情况,眉头顿时皱了起来:“为何要在这里上岸,徐海先生呢?他在哪里?” 周乙放在在心里已经打好了腹稿,笑道:“辛五郎先生,我家头领前两天被官军射伤了胳膊,正在寨子里修养,所以让小人来迎接您。这里四周都是芦苇荡,把船藏在这里不易被官军的巡船发现,而且穿过前面那片芦苇丛,走个五六里路就到拓林镇了!” 辛五郎看了看四周,果然正如周乙说的,长满了芦苇,从海面上根本看不到里面有什么,若非他刚才点火作为标记,自己也找不进来,把船停靠在这里十分安全。他满意的点了点头:“我明白了,你做得很好,稍等片刻,我让我的人下船!” 辛五郎举起右手的折扇,展开而又收拢,铁制的扇骨发出清脆的碰击声。得到首领信号的倭人们赶忙放下跳板,开始上岸。周乙略微估计了下,差不多有三四百人的样子。他向几个同伴使了个眼色,便向水边退去。 辛五郎看到手下已经差不多快下完船了,便转身去叫周乙,想要让其带他们去拓林镇,可回头一看却发现已经没了人影,他看了看四周,发现不光是那个方才和自己说话的明国人,就连其他几个明国人也都不见了,他心中顿时生出一股不祥之兆,喊道:“小心了!” 几乎是同时,四周的芦苇丛中射出一阵箭矢,小丘上的人们如芦苇一般倒下,辛五郎拔出刀来,高声叫喊,让部下不要慌乱,但一支箭立刻射中了他的大腿,让他痛苦的跪在地上。他用力拔出箭矢,脸色大变——这种箭矢比明军使用的角弓要长出不少,只有日本武士惯用的四方竹和弓才能发射。 “不要放箭,在下乃是平户藩士辛五郎,你是何人!”辛五郎以刀拄地,奋力站起身来,高声喊道。芦苇丛中的箭矢果然渐渐停息了下来,一团火光升起,照在一个威武的身影,果然是倭人打扮辛五郎不禁松了口气。 “在下乃是尾张森三左卫门!”森可成的声音冷硬如铁,他举起右手:“眼下正为兰芳社下足轻大将,尔等马上放下武器,否则只有死路一条!” “兰芳社?森三左卫门?”辛五郎目瞪口呆的看着森可成身后出现的那一排排弓手和着甲武士,从对方的言谈举止他能够分辨出眼前的是一位货真价实的母国武士,而不是那些作倭人打扮的明国海商,而且他所统领的这些估计也是日本人。只是在万里之外的明国看到这些同胞不禁让他有些错乱感。 “殿下!”辛五郎恭敬的行礼:“您可能是有些误会了,我等乃是——” “没有误会!”森可成打断了辛五郎的话:“我等乃是大明的王师,尔等乃是贼子,速速放下兵器,否则的话——”说到这里他挥了一下右手,一旁的芦苇丛倒下,露出后面的两门回旋炮来,铸铁的炮口在火光下的照射隐隐泛着暗红色的光。 “这里面已经装满了这玩意!”森可成张开右手,露出一枚拇指大小的铅弹来:“只要放上一炮,你们当中就没有人能活下来,快放下武器!” 小丘上的人群里一阵骚动,这些倭寇基本都是来自对马、平户等北九州地区,自古以来这里就是与外界联系最为紧密,交流最为频繁的地区,自然知道森可成身旁的那玩意是弗朗基人在船上扫荡对方甲板的利器,眼下自己被四面包围在小丘之上,又没有什么可以遮挡的,若是用霰弹扫射,立刻就是尸横遍地。 “且慢!”辛五郎举起右手,制止住部下的骚动,喝道:“三左卫门殿下,我们若是放下武器,你可能担保我们的性命?” “嗯,你们放下武器,我担保你们不死!”森可成点了点头:“不过你们要快点,我的耐心可是不太好!” 在霰弹的威胁下,很快倭寇们就放下了武器,他们赤手空拳的被赶回自己的船上,在森可成的夹道相送下离开了芦苇荡,来到海面上,迎接他们的是两条双桅纵帆船。到了这个时候,即便是最顽固的倭寇也不得不接受自己的命运了——相比起他们的安宅船,这些新式的纵帆船更快、更坚固、也更加大,即便上面没有任何武器,仅凭撞击也能把手无寸铁的他们都送进海底。 金山卫。 “这就是你手下的倭兵?”俞大猷抚摩着下巴上的胡须,看着从城门下方正押送着俘虏的倭人雇佣兵,脸上流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 “不错!”周可成饶有兴致的看了看对方,眼前这个男人可能是自己穿越以来所见过的最魁梧强壮的一个了,粗壮的脖子露出明显的肌肉轮廓,宽阔的胸膛就像个酒桶,手指更是和胡萝卜一般粗细。周可成下意识的后退了一步,将双方的距离拉长到较为安全的地步。 俞大猷并没有注意到周可成的小动作,他的注意力被下方进来的俘虏和押送的倭兵吸引过去了,突然他问道:“周先生,如果一个倭寇和你的人站在一起,你能够把他们区分开来吗?” “恐怕很难!”周可成想了想之后答道:“虽说我这些倭兵要么是佐渡人、要么是尾张、近畿人,而这些倭寇基本是北九州人,口音和习俗都有差别,但我恐怕是分辨不出来的。” “嗯!如果您都分辨不出来,那徐海恐怕也分辨不出啦?” 周可成闻言一愣,旋即就猜出了俞大猷的想法,赶忙摇头道:“你该不是会想要让我的人混到拓林镇去,里应外合吧?不成,不成,这徐海又不是第一天当首领了,他那么多人马,肯定会有口令,暗号,约定什么的,而且他在平户又不是一天两天了,和倭人首领肯定也有不少相识的,如何混的过去?” 第四十二章拒绝 “暗号、口令什么的,那些被俘的倭人肯定知道!”俞大猷露出了狡黠的笑容:“至于倭人首领嘛,就让那个辛五郎一起去就好了,把下面的人换成你的人就是了,难道徐海还能连下面的小兵都认识?” 周可成暗叫不好,已经猜出了俞大猷的心思,他可不愿意把把辛辛苦苦招募来的雇佣兵玩里应外合的特种作战,失败了自然不用说,成功了除了引起老爷们的猜忌之外也并无半点好处。赶忙推诿道:“俞大人,这是九死一生的勾当,非得是百里挑一的勇士方才做得的。我这些都是计日发饷的佣兵,你让他们打打顺风仗也还成,去做这等九死一生的事情,肯定会出问题的。” “九死一生?”俞大猷笑道:“不入虎穴焉得虎子?那徐海在拓林镇外挖开河堤,将水放入稻田,又修建了几道寨墙,矢仓,硬攻的话谈何容易?可没拖延一日,便要花费千百两银子,而这计若是能奏效,便是能一鼓拿下徐海贼人。周先生你放心,这件事情你只用出二三十人即可,其余的可以让我的人化妆混在里面便是!” “您的人?”周可成的心中闪过一丝不祥的预感:“俞大人,您该不会要亲自——” “不错,这次我打算亲入虎穴,取下那徐贼的首级!” “不成,不成,绝对不行!”如果说刚才周可成还只是推诿,现在他的态度就是非常干脆的拒绝了,原因很简单,俞大猷这样的二品大员如果失陷在拓林镇中,朝廷肯定会严加斥责,即便是为了自己脱罪,张经也必须找出一个替罪羊出来。而周可成这种体制外的临时工肯定脱不了干系,说不定一个与徐海勾结的帽子就扣头上来了。因此哪怕是今天和俞大猷撕破了脸,也绝不能惹来天大的麻烦来。 “并非小人吝啬那几个倭兵的性命!”周可成神情严肃:“大人千金之躯,岂可轻入虎穴?若是万一有个闪失,朝廷怪罪下来,在下这点家业定然化为糜粉。” “这个——”俞大猷听到这里,心知无法强求,只得叹了口气,笑道:“周先生,我看你破曾一本如拾草芥,何等豪气?想不到此时却如此胆小!” 周可成见俞大猷不再强逼,也松了口气笑道:“大人有所不知,我怕的不是曾一本,更不是徐海,汪直,而是朝廷的王法。大明天子,亿兆士民,万里疆土,在下虽然有几分家业,又如何能不敬,不畏呢?” “怕朝廷的王法,说得好,说得好!”周可成最后几句话倒是触到了俞大猷的痒处,他拊掌笑道:“知道畏惧朝廷的王法,这就是你胜过汪直、徐海诸贼之处。周先生,只要你保持着这颗敬畏之心,朝廷就决计不会亏待你的!” “是,是!”周可成面上称是,腹中却暗喜。他之所以自带干粮来帮明军剿灭徐海、汪直,固然是报当初一箭之仇,更是为了向大明朝廷表明自己的恭顺之心。说到底像兰芳社这等啸聚海上的海商集团,始终是大明的一块心病,眼下自己在中左所春风得意,说到底不过是东南倭乱闹得太大,朝廷没有多余的兵力财力来对付自己。等到汪直、徐海两人授首,肯定就有人跳出来攻讦自己。所以周可成一方面抓紧时间经营台湾、日本、安南等大明兵锋所不能及的基地,一方面进贡良木,拉拢大臣,搞好和项高、胡可俞大猷、张经这些处理过东南倭乱大臣武将的关系,表明自己的恭顺之意。说到底大明朝堂上也不是铁板一块,有人说要打,肯定就有人反对要打,两厢争吵那就看谁能说服天子和首辅相公了。而天子肯定会多听听真正在第一线打过仗的那些官员的意见,那这个时候一个良好的私人关系就是能救命的。 俞大猷直捣虎穴的计划没有实现,心里也有几分沮丧,他一边向城下走去,一边问道:“周先生,按照制台大人的吩咐,这些俘虏船舶都是你的,你打算怎么处置?” “回大人的话,我在东番有不少田土需要开垦,我打算把这些倭人都送到那边去。至于这些船。”周可成稍微停顿了一下:“说实话倭人所造的船舶并不怎么样,在近海也还成,稍微遇到大一点的风浪便不成了,这几条船就留在金山,当成巡船用就是了!” “嗯,这些倭人的船的确入不了你的法眼!”俞大猷有些神往的看了看停泊在海澳深水区的“巨人”号和“长须鲸”号,微微叹了口气:“不要说这些倭人的船,就是大明的水师,也没有一条船能够和你那两条夹板大船可以比的。我原先还以为三宝太监下西洋时的十万石宝船多有虚夸,现在看来倒是我孤陋寡闻了!” 周可成没有说话,虽然没有由衣的异能,他也能感觉到俞大猷心中的那一丝悲凉,身为帝国的高级将领,居然发现帝国的海军所装备的战舰居然还及不上一个海商的私人舰队,若是自己易地而处,恐怕心底也是难受的很。 “周先生!”俞大猷没有让自己的情绪继续低落下去,他突然问道:“我听说你两条夹板大船两舷三层甲板都列有十余门大铳,那加起来怕不是有近六七十门了?” “巨人号计划安装120门,长须鲸号要少一点,不过也超过一百门了,最底一层甲板是32磅的蛇炮(一种长管加农炮)、中层甲板是24磅的蛇炮,最上面一层甲板是12磅的长炮。船首和船尾甲板上还各有两门十二磅的长炮,其他的轻炮没有计算在内!”周可成稍一犹豫,还是说了实话,他已经从吴伯仁的口中得知这位俞大人对于炮舰十分感兴趣,而在《海上荡寇志》一书中有许多描述海上炮战细节的文字。像俞大猷这种有着丰富火器使用经验的将领完全可以从这些细节推断出许多真相来。既然自己想要拉拢对方,就没有必要在这种事情上隐瞒。还不如索性大方一点,实话实话,给对方留下一个好印象。 第四十三章耗费 “居然有这么多!”俞大猷咋舌道:“你说的磅是什么?” “是弗朗基人用来衡量大炮口径的单位,十二磅的火炮就是发射十二磅重铅弹,一磅大概比一斤轻一点!” “嗯,是这么回事!”俞大猷点了点头,脸上的笑容已经全然消失,他口中念念有词,倒像是在计算什么,半响之后他叹了口气:“难怪曾一本那么容易就被你剿灭了,我原先还以为他浪得虚名,现在看来算是他倒霉,遇上了你!” “大人说笑了!”周可成赶忙谦谢道:“其实即便没有在下,大人剿灭此贼也不过是举手之劳!” “你也不要哄我开心了!”俞大猷摆了摆手:“赢应该问题不大,但肯定没法赢得像你这么漂亮,而且肯定有不少贼人乘船逃走。海上不像岸上,大船胜小船,大铳胜小铳、多铳胜少铳,没有半点花样的,海上碰上你这样夹板大船,孙吴复生也是死路一条!”说到这里,他叹了口气:“原本我没见到你这船队的时候,还有一点想法,现在却已经完全死心了!” 周可成心中咯噔一响,赶忙笑道:“俞大人,我可是忠诚于朝廷的!” “哈哈哈!”俞大猷笑了起来:“周先生,我不是想要对付你的意思。原先我曾经觉得大明的海防模式太蠢了,沿海设堡防守,遇到倭寇入侵,力分则散,就只有人自为战,十分被动。与其这样,干脆造大船,载大铳,御敌于海上,倭人虽然凶悍,但舟楫简陋,绝不是我大明的对手。” “大人您这想法很好呀?”周可成有些讶异的看了对方一眼:“为何又死心了?” 俞大猷看了周可成一眼,苦笑道:“很简单,没钱!” “没钱?” “不错,我原先算了笔账,一条船上载七八门小铳,一门大铳,约四百两银子就够了。像金山卫有四条船即可屏蔽几十里的海岸线。这样算来还可以,可我看了你这等巨舰,一条怕不要几万两银子?若是贼人有了这等大船,我预想中的小船再多又有何用,还不如用老办法,至少你的大船上不了岸!” 周可成这才明白对方是拿自己的舰队当假想敌了,暗想这俞大猷倒是个出色的职业军人,一门心思都在打仗上了,这御敌于海上的想法倒是超前于时代,索性自己就开导开导他,把他把最后一层窗户纸也捅破了。 “俞大人,海上御敌是不错的,但不是你的那种办法还是有点差池!” “差池?”俞大猷听周可成指出自己的差错,也不着恼,赶忙问道:“哪里?” “大人,你方才说海战是大船胜小船,大铳胜小铳、多铳胜少铳,这话是没错的。但你却想着造许多小船来分散防守各个隘口,这却错了!” “哪里错了?”俞大猷不服气的反驳道:“大明有数万里海岸,贼人随处可能上岸袭击,若是不造许多小船分守,岂不是弃沿海百姓于不顾?” “那为何不造一些大船,载运许多大铳,远航到敌人的港口,将敌人可能威胁到我大明的船队都消灭在港口里呢?”周可成笑道:“您方才也说过了海战是大船胜小船,大铳胜小铳、多铳胜少铳,既然我大明国力强盛,可以造出更大的船,更多更大的铳炮,那与其被动防守,不如直接杀到敌人家门口,将其消灭在港口之内。大海固然是屏障,更是通途呀!” “大海固然是屏障,更是通途呀!”周可成这句话好似当头棒喝,让俞大猷如梦初醒。在明嘉靖朝,俞大猷与戚继光并称为“俞龙戚虎”,但以当时人与后人的评价看,身为后辈的戚继光是要胜过俞大猷的。尤其是戚继光所著述的《练兵实纪》、《纪效新书》为后人大加推崇,认为是中国近代军事的开创者。但俞大猷也有他的过人之处,比如他在海战方面认为当用大船巨铳,御敌于海上,而不是沿海设置卫所,这个思想可以说是领先于时代了。他听到周可成这番话,自然大有恰逢知音的感觉。 “不错,当初三宝太监下西洋的时候,又何尝有什么倭寇侵袭?若有挑梁小儿,便直接杀到尔等的巢穴,一举将其消灭!”俞大猷拊掌笑道:“周先生这番话说得好,让俞某有云开雾散之感!”说到这里,他向周可成躬身行礼。 “不敢!”周可成赶忙向旁边迈开半步,不敢受俞大猷的礼。两人话语说的入了巷,气氛活跃了许多。俞大猷向周可成询问了许多海战、造船的问题,周可成也不隐瞒推诿,尽数告知。到了最后俞大猷叹道:“俞某自束发从军,本以为在海战上也知晓一二,今日遇到周先生,才知道自己过去不过是井底之蛙!他日若是我大明舰队横行于海上,周先生便是第一大功臣!” “俞大人说的哪里话!”周可成笑道:“愚者千虑偶有一得罢了,周某这点玩意,若是能对俞大人有所帮助,也是在下的光彩!其实海战之上最难的不是打胜仗。” “最难不是打胜仗?那是什么?”俞大猷好奇的问道。 “自然是建立、维护一支强大的舰队呀!”周可成笑道:“您方才不是说了吗?海上交锋,便是大船胜小船,大铳胜小铳,多铳胜少铳。这个道理你我知道,别人自然也会知道,那么比较的就是谁的舰队船更大更多,船上的铳炮更大更多了。” “你的意思是比谁的钱多?” “是,也不全是!”周可成笑道:“海船要花多少钱俞大人应该也是知道一二的,但花钱的地方不只是造船、还有铸炮、火药、水手的薪饷,船只会遇上风浪礁石沉默,还会朽坏需要修补,这些都要花钱。要朝廷一次性掏出一大笔前来造船雇人容易,但要是让朝廷年年月月的掏一大笔钱出来维持船队那就难了。” 第四十四章豆子 “周兄说的是!”听了周可成这番话,俞大猷不由得心有戚戚焉,对对方的称呼也变成了更加亲密的“周兄”了。说到底,古今中外的政府都是钱不够花的,临时拨款也还罢了,增加一笔经常性开支那是千难万难,这一点俞大猷可是比谁都清楚的。 “那周兄你哪来的钱养这么大一支船队呢?” “因为我一不用养宗室和京师一大票官僚勋贵、二不用修长城养边军呀!”周可成在腹中暗自吐槽,这也是他方才对俞大猷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的原因——明帝国的政治军事重心在抵御北方的入侵,东南沿海地区承担提供财税供养北方庞大的政治军事机器的奶牛角色,假如东南方建立了一支强大的舰队,并凭借其在海外获得大量的领地和利益,那明帝国中央集权的基础就不复存在了——东南沿海地区不再需要帝国的保护,而且可以凭借其武力拒绝继续承担奶牛的角色。只要朝中的大佬没有傻到自掘坟墓的话,他就无需担心出现帝国舰队的出现。 “我是个商人嘛,最大的本事就是赚钱了!”周可成笑道:“俞大人若是有兴趣,不妨参上一股,赚点小钱?” “那还是算了!”俞大猷赶忙连连摆手:“周兄这么大的生意,我哪来的钱参股!” “诶!瞧周兄这话说的,我请俞大人参股还要钱?就凭俞大猷这三个字就价值千金了。”周可成笑道:“不瞒俞大人,周某过段时间便要去一趟苏州,为自家的生意奔走一番,俞大人若是有兴趣,不妨同去,参不参股不要紧,好歹也可以看看怎么从海上赚钱的门道。您方才不是说了吗?这海上打仗,就是钱多的赢钱少的!您身为朝廷武将,学学怎么赚钱不为过吧?” “这个——”俞大猷听了不由得有些意动,他倒不是想赚钱,却对周可成从哪里赚到这么多银子养兵组建舰队颇有兴趣。 “也好,那俞某便随周兄走一趟!”俞大猷笑道:“不过先得平定了倭患再说!” “倭患那就不是一日两日的事情了,这样吧,拿下拓林镇,我们就去苏州,如何?” “也好,那就说定了!”俞大猷想了想,确实东南倭患规模如此之大,将其剿灭确实不是短时间能搞定的,人家的生意却等不得,若是能把拓林镇夺回,击败徐海,战事也就告一段落了。 拓林镇。 “又是豆子?”王亚六用他粗大的手指指着眼前木勺里的煮豆子抱怨道。 “怎么了?不想吃就别吃!”伙夫的木勺收了回去,煮豆子回到木桶里,他用木勺敲了两下桶沿:“不吃就让开,别挡着路,下一个!” “谁说我不吃了!”王亚六大怒:“月初还是吃大米饭,有腌鱼腌肉,隔三差五还有点酒,几天前就变成大麦饭了,不见荤腥。今天倒好,只有煮豆子了,老子提着脑袋卖命就吃这玩意?是不是好东西都被你这火头军给私吞了!” 王亚六的抱怨引起了海盗们的共鸣,他们大声鼓噪,敲打着自己的餐具,向伙夫发出凶恶的叫骂声。那伙夫的额头上顿时渗出一层薄薄的汗珠来,他可知道眼前这些人没一个是善男信女,一个对答不当把自己砍成肉酱都有可能。他赶忙举起双手,高声道:“可不能诬赖好人呀,上头给大米,我就煮大米饭给大伙吃,上头只有豆子,我自然只能拿出煮豆子来。若是我私吞了半点好处,天打五雷劈!” 伙夫的诅咒发誓没有引起众人的同情,海盗们拥挤了上来,将那伙夫推到在地,拳脚相交,将他打的满地乱滚,哀叫不止。那木桶也被推倒,煮熟的豆子散落了一地,四处乱滚。 “都给我住手!” 熟悉的吼叫声让海盗们回过头来,他们看到徐海正站在一旁,身边跟着二三十个随从,正满脸怒气的看着自己。他们松开手,让开来,那伙夫躺在地上,满脸流血,已经只有呻吟的力气了。 “把那家伙扶起来!” “是!”两个随从上前将那伙夫扶了过来,徐海看了看,发现都是些皮肉伤,虽然看上去伤的吓人,其实筋骨都是好的,便冷哼了一声:“怎么回事?” “回,回徐爷的话,今,今天的晚饭是煮豆,豆子,有,有人嫌豆子不好吃,便,便说小的拿了好处,只,只给他们豆子吃!小,小的冤枉呀!” 听完伙夫结结巴巴的叫冤声,徐海冷哼了一声,从地上捡起一把豆子,问道:“你们觉得吃豆子是亏待了你们?那好!”他突然将手中的豆子塞进嘴里,一边大口咀嚼一边说:“那你们连豆子都不要吃了!” “你——”那王亚六勃然大怒,上前一步便要与徐海理论,但看到徐海身后全副武装的随扈,心下又有几分怕了,只是强喝道:“徐海,你莫要欺人太甚!” “王亚六,我如何欺你了?”徐海冷哼了一声:“我让你吃煮豆子不假,可我自己也是吃豆子,难道这就是欺负你了?眼下咱们与官兵对峙,粮秣都是靠外界运来,这些日子官军巡船封查的紧,运来的粮食少了,所以大伙儿只有豆子吃,这又有什么奇怪的?你出海这么多年,难道就没有遇到过倒霉的时候,吃咸水臭鱼的?” 徐海这一番话有理有据,将王亚六驳斥的哑口无言,他咬了咬牙,喝道:“徐海,你口齿伶俐,我说不过你。这吃豆子的事情我不同你理论,但大伙儿选你做主事人,为的是发家致富,可不是在这里啃豆子,眼下这般形势,你总得有个说法吧?” 第四十五章老鼠 “说法?”徐海冷笑道:“家有千口,主事一人。王亚六,当初你也是在龙王爷案前斩过鸡头,烧过黄纸,喝过血酒,发过誓言的。我问你,那誓言里可有我必须给你一个说法的?” “这个——”王亚六顿时哑然,当初群盗在海上设香案,请来龙王爷做见证,歃血为盟,他也是与事之人。盟约里以徐海为盟主,同进退,共祸福,徐海自己也在拓林镇中,衣食与众人相同,抢来财物分配也公平的很,便是不违誓言,自己若是跳出来要说法,对方确实用不着理会。 “不过既然身处盟中,你王亚六要说法,我徐海就给你一个说法!”徐海提高了嗓门:“诸位,我在这拓林镇筑寨子自守不是为了别的,而是为了长久计,从这里无论是前往嘉兴、松江都是只有一步之遥,若是走水路通太湖,更是可以直抵湖州、苏州、宜兴、乌程城下,这些地方盛产生丝、棉布、茶叶、瓷器,都是倭国、南洋急需的货物,列位想想,若是我们能在这里扎下根,赚的钱还不是海了去了?当初许氏兄弟和李光头何等威风?凭的是什么,还不是有双屿港这个聚宝盆,可十个双屿也及不上拓林镇?” 围观众人纷纷点头,他们都是都知道在双屿陷落之前许家兄弟和李光头的财势,只凭双屿上抽头和做葡萄牙人、倭人的贸易,每年都有二三十万两银子的进账,这差不多等于北方一个大省一年的货币税收了。两家海商能够吃下去,富可敌国说不上,富可敌省肯定是有的。若是真的能如徐海说的,能在拓林镇立下脚跟,那和周围这些生丝棉布产地只有一步之遥,那能做起来的生意简直大的不敢想象。即便是要在场的众人分润,也可以盆满钵满的。 “哼!赚的再多也得有命花!”王亚六冷笑了一声:“当初许家兄弟和李光头是得意,可是他们都是啥下场?徐海你想在拓林开港设埠,可也得看朝廷答应不答应。照我看你这就是水中花,井中月,不过是虚幻罢了。还是抢一点是一点,官军来了,咱们就换个地方就是了,何必在这里死熬着?胳膊还能拧过大腿不成?” 围观的人群中一阵骚动,不少海盗都已经被王亚六这番话说动了。众人就算是最狂妄的,也不认为自己能和朝廷扳手腕子,吃几天煮豆子没啥,跑海的哪有不能吃苦的?但和朝廷对着干把小命都搭上去可就糟了,说到底大伙儿聚在一起是求财而不是打江山的。 “徐头领!”一个中年汉子走出人群,笑道:“王亚六这厮虽然话说的不中听,但有句话说的不错,胳膊拧不过大腿。咱们虽说有权有人,但和朝廷比起来又算个啥?你说要在拓林开港设埠,他说不成,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咱们这些大老粗哪里分得清?要不你也说道说道,让兄弟们吃颗定心丸?” “是呀,你说道说道?” “不错,咱们倒不是咽不下着煮豆子,只是手下兄弟们心思不定,说明白了也好安心!” 看到众人闹闹哄哄的,徐海知道自己今天若是不把话说清楚了,指不定众人就会作鸟兽散。他赶忙上前一步,喝道:“好,诸位兄弟且听我徐海一言,觉得有理便留下来,觉得无理走也无妨,大伙儿好合好散,莫要伤了和气!”他见众人渐渐静了下来,便高声道:“其实王兄弟方才有句话说的不错,胳膊拧不过大腿。我们这些货色,哪里能打得过朝廷?但我们却能拖得过朝廷!” “拖得过朝廷?”有人问道:“这是什么意思?” “诸位都知道,我徐海出海之前是个做和尚的,可你们知道我在那寺庙里最初是作甚的?” “呵呵!”王亚六冷笑道:“徐兄弟生的体面,定然是做知客僧,专门接待那上香的妇人的!” 王亚六话语立刻引起了一片哄笑声,众人也都知道徐海是个好色之徒,看到汪直手下有个美貌的戏子便索要了来,带在身边,背地里众人没少拿这个取笑他的,不过像今天这样还是第一次。 徐海脸上闪过一丝怒色,不过他知道若是自己在这里发作了,便中了那王亚六的圈套,强笑道:“王家兄弟说的不错,徐海我不好别的,便是见了美貌妇人便挪不动腿了。不过我当初在寺中却不是做知客僧,那是方丈的心腹才能做得的,我只是个杂役僧,负责看管打理库房的。一天我清理到油库的时候,发现仓库里有老鼠偷油吃,便捡起根木根想要给那几只偷油吃的老鼠一点好看,却不想那老鼠东躲西藏,在油罐之间跑来跑去,我生怕打破了油罐,出手便有了顾忌,费了许多功夫却连一只老鼠也没有打死,最后全都让他们跑掉了!” “可这和我们又有什么关系?”有人不解的问道。 “当然有关系!”徐海笑道:“我们是老鼠,而朝廷便是那看守油库之人。你们想想,朝廷要打我们,调来的兵马每天都要消耗钱粮,而这东南又是朝廷的财赋重地,京师的达官贵人、九边的将士,一天都离不得这东南的钱粮财赋。俗话说兵马一过,草木不生,朝廷和咱们在拓林镇开兵,至少松江、嘉兴、苏州这几个州县这几年的钱粮是没指望了。若是这边咱们待不下去,就再换个地方,只要打个两三年,朝廷始终灭不了我们,财赋上就吃紧了,到了那个时候,咱们就有机会和朝廷谈了!” “不错!” 第四十六章后路 “徐兄弟说的是,咱们就是这老鼠,朝廷的棍子虽硬,咱们只要在东南这个油库里转来转去,朝廷也施展不开手脚!” “还是徐兄弟这脑子好使,比咱们这些大老粗想得远!” 围观的海贼们听到这里,才总算是明白过来,纷纷称赞徐海的奇思妙想。徐海听得得意,笑道:“诸位,我也知道呆在沥港安全,可问题是你在那儿呆一辈子,朝廷也不会派人来和你谈,指不定哪天又来个像朱纨那样的大头巾,调兵将其剿灭。说到底,在朝廷眼里我们这些吃海上饭的就是娘胎里带来的坏胚,只要空的出手就要将我等剿灭了,唯一能让朝廷承认我们的办法就是让他们知道灭不掉我们,到了那个时候朝廷里才会有人出来真心和我们谈!” 众人听到这里,早已对徐海心悦诚服,拥上前来拍着他的肩膀说着钦佩的话。王亚六眼见得情况不妙,赶忙乘着徐海还没有注意到自己,钻出人群往自己的营地跑去。 “起来,都起来!”王亚六一回到营地,就拳打脚踢的把喽啰们从地上赶起来:“快把东西都搬上船,咱们走!” “走?”一个小头目莫名其妙的问道:“大掌柜的,出啥事了,干嘛这么心急火燎的” “老子得罪那个徐海了!”王亚六将发财发生的事情简单的叙述了一遍:“这厮表面上装的不在意,心里肯定把我恨到骨子里了,要是不走,早晚要死在他手上!再说这拓林镇是个是非之地,早走早好!” 王亚六的手下要么是他的亲族子侄,要么则是同乡故旧,听到王亚六说的这番话,心知若是徐海要对付王亚六,自己也落不得什么好,赶忙把东西草草收拾了一下,搬上船,划桨起帆,向杭州湾中驶去。 营地里,徐海正与王翠翘说着闲话,这时一个心腹将其拉到一旁,附耳低语道:“头儿,王亚六带着他的人上船跑了!” “跑了?”徐海一愣,旋即苦笑道:“这厮动作倒是快得很!” “要不要让小的带人赶上去把这厮宰了!”那心腹做了个下劈的手势:“这厮方才分明是故意与您为难,再说大伙都是在龙王爷面前烧香起誓过的,宰了这小子也没人敢说二话!” “这个——”徐海沉吟了片刻,摇了摇头:“算了,放过他这一次吧!眼下镇子里粮草不足,人心不稳,我今天好不容易才稳住了,若是杀了这厮,只怕生出变乱来,还不如索性大方点!” 他想了想,说:“你去把几家首领都请过来,我和他们商量一番下一步的行动,王亚六有句话倒是没说错,在这里继续窝下去是不成的!” “官人!”看到那心腹行色匆匆的离开,王翠翘也猜出了几分来,她走到徐海的身旁,抱住了丈夫粗壮的右臂,靠了上去,轻轻抽泣起来。 “翠翘,好端端的你哭什么?”徐海看到王翠翘这个样子,顿时没了法子,正如他自己说的,别的他都还好,就是见了美貌妇人便挪不动腿了。自从从汪直那儿把王翠翘强索了来,他便当成了宝贝,捧在手心怕飞了,含在嘴里怕化了,便是对自家祖宗也及不上。 “相公,你是又要去和官军打仗了吧?”王翠翘抬起那一双泪眼,看了看徐海,叹道:“都是妾身前世不修,投胎做了个妇人,偏生还家门不幸,落入娼门。幸好得蒙相公垂怜,只望如丝萝托乔木,不求荣华富贵,只求能当个正经人家,粗茶淡饭也是一生,却不想,却不想——”说到这里,王翠翘已经说不下去,伏地痛哭起来。 “翠翘,翠翘!”徐海赶忙将王翠翘扶起,一边轻轻拍着她的肩膀,一边劝说道:“不是我不想过正经日子,只是过不了呀。我若是在这个位置上还能保得你我夫妻周全,若是丢下这里,便是一个衙役也能欺压我们,你难道忘记了当初你家是怎么败落的吗?” “那我们就找个荒僻所在,谁也不认识我们的地方!”王翠翘抓紧徐海的胳膊,抬起头来:“这些日子我也积存了一点私房钱,买上几十亩地,也足够我们过一生了!” “哎!”徐海叹了口气,将王翠翘扶起坐好,叹道:“到底是个妇道人家,见识短呀。难道我还会缺钱吗?我和你直说吧,这几年来我积存的银子便是天天花天酒地,变着法子糟蹋也足够我们子孙十多代花用了。但你有没有想过,如果我们去一个荒僻地方,那里的人一眼就能看出你我不是寻常人,会不会探查你我的来历?我手中有钱,而你又是这等美貌,偏生你我又是来历可疑,你觉得那里的缙绅官府会怎么对付你我?” “那,那应该如何是好?”王翠翘的泪水又泛出来了。 “上策就是朝廷招安了,给我个一官半职,也不用太大,有个七品就够了,有这一身官袍就能护得住你我的身家性命!”徐海笑道。 “若是能这样那就最好了,阿弥陀佛!”王翠翘问道:“那中策呢?” “中策?那就只有在平户安家了!”徐海叹道:“如果无法得到朝廷招安,那就只能在平户了,不过至少也能平安!” “那下策呢?” “下策?”徐海的脸色立刻变得阴沉起来,半响之后他低声道:“我不想说下策!” 王翠翘抿住了薄唇,她能够感觉到自己紧挨着的这个男人的心绪很乱,显然正在为两人的未来而忧虑。她将自己埋入徐海宽厚的胸膛,柔声道:“不说便不说吧,就算是最坏我们俩还是能做一对同命鸳鸯!” 第四十七章声东击西 王翠翘的话语驱散了徐海心中的阴霾,他抱了妻子一下,笑道:“翠翘,其实你也不用太担心,上策的把握还是很大的,至少有五成,算上中策便有七成,即便是最坏的情况,我留下的钱财也足够让你后半生过上衣食无忧的日子了!” “我一个弱女子,你便是留下金山银山与我又有什么用?”王翠翘叹了口气:“相公,你活下来才是最要紧的!” 听到王翠翘这番话,徐海心中不由得一暖,双臂也仿佛平添了不少力气,他站起身来笑道:“翠翘你且到后面休息,我与几位头领商量好了,晚上便来找你!” 徐海刚把妻子送走,手下便将几个首领都请来了,海盗中也没有那么多繁文缛节,众人寒暄了几句便分宾主坐下。徐海便开门见山的说道:“今日请几位来,不是为了别的,却是为了有一件要紧事要与诸位商量!” 那几个首领交换了一下眼色,齐声道:“徐头领请讲!” “今日那王川六虽然混账,但有句话说的不假,随着官军巡船越来越严格,我们从海路获得粮食也越来越困难,所以如果在这里带下去不是长久之计!所以我打算奇袭青浦!” “青浦?” “嗯!”徐海点了点头,他在桌子上展开了一张地图,在上面一边指点一边说道:“你们看,去年大年三十,我们乘官军不备,夜袭乍浦,接着攻破了崇德县城,接着分兵多路。张经引领大军到后,我方不得不退回拓林镇,结寨自守到现在。而张经则领兵屯守嘉兴,分兵守、金山、嘉善、平湖、松江府城一线,防止我们向内地深入,最近还用舟师封锁海上,断绝我们的后援和粮食。如果我们突围,肯定会遭到朝廷大军的截击,而青浦位于松江府的后方,防备肯定要松懈的多,而且那里是一个大码头,有许多船只,只要我们占据了那里,上可奔袭太湖沿岸,下可沿着黄浦江出海,这盘棋就全活了!” 几个头领听了徐海这一番话,个个面面相觑,半响之后一个首领苦笑道:“徐头领,事情恐怕没有这么简单吧?我听说官军设防甚严,所有道路河道都有关卡设防,我们这么多人如何过得去?” “我并没有说要这么多人都过去!”徐海笑道:“我打算挑选五十个本地来的儿郎,做当地人打扮,找一条偏僻河道混过去并不难。那张经得知青浦被袭,肯定惊惶失措,调兵前去攻打,这边必然会露出空隙来,我们就有机可乘了!” “嗯,你这办法虽然听起来有些凶险,倒也不是不可行!”一个首领点了点头:“说到底张经手下能打仗的也就那几千狼兵,本地的浙兵的躲在墙上放铳射箭还成,阵上厮杀就不堪用了。只是这袭击青浦却要选一个智勇双全的汉子,否则济不得事!” “便让我叶麻去吧!”一个粗壮汉子站起身来:“我手下多半是本地人,换身衣服便谁也分辨不出来!” “好!”徐海笑道:“这件事情原本应该是让徐某去做的,只是我手下多为徽州人,只怕口音上会被识破!叶兄弟这次出了力,下次分战利品的时候便让叶兄弟先挑!” “不错!” “那是自然!” 众贼首纷纷点头称是,徐海站起身来,笑道:“便这样吧,各家都回去准备,就等叶兄弟的好消息了!” 金山卫。 透过城墙上狭小窗户,夕阳余晖遍洒地面,为灰黑色的石墙上挂上了一层暗红色的条纹。当初修建的时候还糊上了一层灰泥,但如今早已剥落殆尽,地衣给这些粗糙的岩石镀上了一层灰黑色,但在周可成眼里,整个大厅里依旧浸透在一片血红之中。 他坐在一张高背椅子上,这是从“长须鲸”号搬下来的。自从穿越以来,周可成发现自己最无法适应的就是明代人的家具,不管这些家具放在现代社会的拍卖行里价值多少万人民币,但周可成只想将其换成一张布艺沙发和或者电脑椅——那些该死的家具完全不考虑人的屁股和背脊是骨肉而不是钢铁,坐的时间一长就成为一种酷刑。周可成发财之后的第一件事情就是让木匠替自己打几张靠背椅。 “你们确定他们都是徐海手下的倭寇?而不是寻常的毛贼?”唐顺之的声音显得有些低沉。周可成有些百无聊赖的听着跪在地上的百姓的对答,他们无论男女老幼,个个破衣烂衫,浑身血污,脸上刻满了恐惧。两个卫兵站在他们身后。 “不是毛贼,绝对不是毛贼!”一个老人颤抖着答道,他需要旁人搀扶才能直着腰:“很多人前额直到顶门的头皮都剃掉了,只留下后脑勺和两边的头发,拿着雪亮的倭刀,一下就能把人的脑袋砍下来,什么都抢,什么都杀,抢不走的就放火烧掉!” “只凭打扮不能确定是倭寇,当地的奸民也有许多人作倭人打扮,四出抢劫!”唐顺之问道:“他们有多少人?多少船?” “至少有几千人,两三根桅杆的大船有四五条,小船至少有二三十条!” 唐顺之的目光转向周可成,周可成点了点头:“他们说得应该是真的,人数应该夸大了,毕竟那种情况下这些人恐怕很难正确的估算出海贼的数量,但是船的数字不会错太多,桅杆的数字更不会错,这一带出现这么大股的海贼应该和徐海有关系!” “也就是说他们是来自拓林镇!”俞大猷终于开口了:“可是那边明明有你的船队呀?” 第四十八章安心 “俞大人!”周可成笑了起来:“我一共只有六条大船,二十多条小船,拓林镇那里到处河网纵横,那么长的海岸线,我这么几条船怎么可能堵得滴水不漏?照我看这股倭寇离开徐海,多半是因为我这段时间的封锁,运进去的粮食少了许多,他们忍耐不住才离出来抢掠的。” “你说的也有道理!”唐顺之点了点头:“若是这么说的话,只要这伙贼寇打掉,自然能从他们的口中得知贼巢中的情况了!” 周可成没有说话,唐、俞二人一唱一和的意思他很明白,显然是希望自己把这个担子挑起来,不过这与自己原先的计划有些差距——自己可是不打算过深的介入陆地上的战斗的。 “俞大人,唐先生!”周可成笑道:“海上的事情在下义不容辞,但岸上的事情——”周可成稍微犹豫了一下:“恐怕就有些力所不能及了!” “无妨!”俞大猷不待唐顺之开口,便站起身来:“没有了船,这伙贼子就没了腿,十成便去了九成。俞某还有一百亲兵,都是身经百战的勇士,足够给这伙贼人一点颜色看看了!” “那好,我立刻回船上准备,俞大人带人去码头吧!”周可成也站起身来,向俞大猷和唐顺之拱了拱手,便转身出去了。唐顺之待其出了门,便顿足道:“俞大人,你为何就这么容易让这厮滑过去了,他明明有几百护卫,却不肯上岸!” “唐先生,这种事情岂有强迫的?”俞大猷笑道:“说到底,那些不过是他的私兵,没有吃朝廷一文钱的俸禄,这里也不是他的乡梓。他肯做到这份上,便已经是尽了情分了。说到底,两浙还有不少世受国恩的,还为了一己私利与徐海、汪直他们不干不净,不清不楚呢!比起这些人来,我们又怎么能苛求他呢?” 唐顺之听到俞大猷提到那些与倭寇私通的东南缙绅,不由得一愣,他自己就是常州人氏,心知俞大猷所言不假,那口气也就泄了:“你说的也是,周可成这人虽然私心重些,但大节还是不亏的,许多衣冠中人还真的及不上他!” “嗯,所以我不相信到时候他在船上会看着我带着百把人和倭寇厮杀,却见死不救!”俞大猷露出一丝狡黠的笑容。 “不错!”唐顺之笑道:“那便加上老朽一个吧,若是那厮见死不救,这把老骨头便赔给俞大人了!” 周可成回到长须鲸号,便立刻下令准备开船,有两条双桅纵帆船已经出去巡逻,留在港口里的只有长须鲸号、巨人号,以及另外两条双桅纵帆船。等到一切准备停当,俞大猷和唐顺之带着亲兵上完船,月亮已经爬过了主桅的第二根横桁。俘虏的劳工们用力划着船桨,将长须鲸号与巨人号拖出港口,海风吹拂着升起的船帆,船只开始缓慢的向西南方向滑动。由于风力很弱的缘故,船只移动的速度并不快,不会超过两节。周可成下令除了当值的水手之外,所有人都去甲板下面休息。而他本人却无心睡眠,坐在船艉楼的一张藤椅上,吹着迎面而来的海风。 “大人!”身后传来由衣的声音。周可成回过头,看到巫女站在距离自己大约有三四步远的地方,她这一次并没有作巫女打扮,而是身着百褶裙,月白色的比甲,腰间也没有像平时一样佩刀,而是如明代仕女一般带了一个金玉坠子。由衣看到周可成用讶异的目光看着自己,脸色微红,问道:“怎么了,我穿你们明国女子的衣服不好看吗?” “不,不,好看极了!”周可成赶忙应道。 “真的?”由衣笑了起来:“那我以后就学着你们明国女子打扮吧?” “那倒也不必!”周可成话刚出口,就发现有些不对,赶忙解释道:“我的意思是无论你穿什么衣服都很好看!” “大人你这是在哄由衣开心吧!”由衣转过头去,微微上翘的嘴角却暴露了她的笑意:“我小时候读白乐天的诗中描述的明国的美人儿,便如同天上人一般,哪里是外邦小国及得上的?” 到了这个时候如果还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周可成真是白在现代社会混了小三十年了,他赶忙笑道:“杨贵妃我是没有见过,不过想必也是及不上由衣的!再说了,那唐玄宗得了杨贵妃,最后却落得个幽禁后宫的下场,如何及得上由衣?” “我却不觉得那是杨贵妃的错!”由衣抬起头来,一脸的严肃:“我小时候读长恨歌的时候就是这么觉得的,当皇帝的又不是女人,为何出了什么事情最后都是女人的错呢?杨贵妃也不希望发生后来那些事情的吧?” 周可成有些惊讶的看着眼前的少女,他想了一会儿问道:“你应该没有把这些话说给别人听吧?” “没有!”由衣笑道:“我又不是傻子,要是让传到老师耳朵里,肯定要吃苦头了!” “嗯!”周可成笑了起来:“由衣,这个世界上绝大部分人都是愚人,聪明人是极少数。所以聪明人要学会隐瞒自己的真实观点,否则就会被众多的愚人当成是疯子,被排斥,甚至被杀死。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嗯!”由衣点了点头,突然笑了起来,她伸出手指点了点周可成的胸口:“你就是这么做的吗?” “呵呵!”周可成笑道:“你说呢?你不是可以猜透别人的心思吗?” “不,我不猜!”由衣摇了摇头,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了:“我从小就能看透别人的心思,但这并没有给我带来快乐,恰恰相反,我很害怕,因为我知道人在发现和自己不一样的人的时候,会多么残忍的对待他们,所以我从小到大都把自己装成一个普通人。真的,你是第一个知道我的能力之后,还这样对待我的!”说到这里,由衣突然投入周可成怀中,柔声道:“和你在一起,我很安心!” 感受到怀中少女的柔软和体香,周可成心中不由得一荡,伸出手臂将其搂住:“和你在一起,我也很安心!” 第四十九章T字头 当太阳从海平面下升起时,风变得大了起来,周可成不得不下令长须鲸号放下次桅的船帆,好让放慢一点船速,在近海风向太多变,他可不想被刮到某块礁石上,由于长时间航行,又无法回到像淡水或者中左所这样有完好船坞的港口检修,底舱已经有点渗水了。为此周可成不得不亲自前往下层甲板检查底舱的情况,以确定不会妨碍接下来的航行和作战。 周可成刚刚回到艉楼,还没坐稳屁股,俞大猷和唐顺之二人便来造访。这两人虽然对周可成的观感各有不同,但有一点是共同的——那就是对于这种全新的船舶和海战技术极为感兴趣,所以也抓紧每一点空暇求教。周可成虽然明白两人的心思,却也不藏私,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这种态度赢得了俞大猷的好感,但却让唐顺之越发觉得猜忌。 “周先生,若是依照你说的,那海上两军交战之时,列阵时须得将大船小船各自分成一列啦?”俞大猷看了看周可成在纸上画出的阵图,不解的问道:“可我记得武经七书中曾经说过,兵贵杂,五兵之道,各得其所呀?” “俞大人,兵书上的东西也不是能够一概而论的!”周可成笑道:“海战与陆上不同,两边的船队都不是固定不动的,都是在一边结队行动,一边相互射击的。你这几天也应该看到了,我的船队中有的船快,有的船慢,若是将速度不同的船放在一队之中,那要么相互碰撞队形混乱,要么快船须得放慢速度等待慢船,会拖慢整个船队的速度,这是海战中的大忌!” “大忌?” “不错!”周可成在白纸上划了两条平行的直线:“您也看到了,泰西战船几乎所有的重炮都安放在两侧船舷,那么为了最大可能的发挥其威力,避免相互误伤,必然会将船只排成一条纵队,然后侧舷面朝敌人射击。那么航速快的一方就可以抢在敌人前头,截断敌人的航路!”说到这里,周可成将其中一条直线略微向另外一侧偏斜,在前面某处与其相交,形成了一个“t”字形。随即他笑道:“俞大人、荆川先生,您看这会有什么后果?” 俞大猷与唐顺之看了一会儿,两人脸上都露出了疑惑的神色,显然没有看出其中的奥妙来,周可成正准备出言解释,俞大猷突然猛拍了一下大腿,笑道:“我明白了!” “明白了什么?”唐顺之不解的问道。 “荆川先生,您看!”俞大猷拿起一只笔,在图上一边画一边解说道:“您看,速度快的那一方如果截断敌方的航路,他所有的船只都是侧面对着速度慢的一方的,有一半的火炮可以开火,而速度慢的一方只有第一条船的船首上的火炮能够开火,后面的只有干看着挨打!” “那若是前面那条船调头,也侧舷对敌呢?”唐顺之问道。 “荆川先生,您这说的就是外行话了!”俞大猷笑道:“战场之上,箭矢铳弹如雨,白刃如林,前面便是刀山火海也只能硬着头皮杀过去了,因为前面一乱,后面肯定是自相践踏,死的更多。像这等上万石的大船,于大海波涛之上,调头转身都是笨拙之极,前面那条船调头,后面的哪里能够整齐?队形一乱,更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了!” “原来如此!”唐顺之这才恍然大悟,他虽然留心武事,但毕竟是文官出身,并无行伍经验,不想俞大猷是刀山血海里滚出来的,对于这些战阵上的细节终究是知道的浅薄了。不过他是个心思极细的,立刻想到了周可成那些航速极为惊人的“飞鱼”快船,若是与之交战,即便双方火炮一般多,只怕也不是他的对手。想到这里,他心中不禁有多了几分忧虑。 “多谢周先生不吝赐教!”俞大猷站起身来,向周可成长揖为礼:“想不到泰西人在海战之上花了这么多心思,难怪能够乘舟楫破万里波涛而来,倒是不能以寻常蛮夷视之!” “不敢!”周可成起身还礼:“这样算不得什么,俞大人久经戎行,像这等小技,接过一两次阵仗自然就会明白了。” “周先生此言差矣,兵者国之大事也!”俞大猷的神色变得严肃起来:“一两次阵仗,那可是数万将士的性命呀,岂是可以小视的?”说到这里,他又笑了起来:“不过今日从周先生这里知道了,将来与泰西人交起手来也就不怕了!” 周可成与俞大猷相谈甚欢,而唐顺之却坐在一旁一言不发。在他眼中周可成越来越是一个迷了,若说他对大明忠心耿耿,那为何在海外造船练兵、多有不法之事;若是他居心叵测,那为何却将这等关乎军国的机密就这么轻易的告诉俞大猷这样武将?真是一个奇怪的人呀! 正当唐顺之陷入了迷惑之中时,外间突然传来一阵喧哗声,俞大猷好奇的问道:“外间出什么事了?” “哦,今日是休息日,操练完毕后午饭前水手们会在甲板上嬉戏一番!”周可成笑道。 “嬉戏?这可是军中呀,岂能嬉戏?”俞大猷瞪大了眼睛。 “俞大人,这岸上与海上不同的!”周可成笑道:“海上航行动则十天半月,甚至两三个月,半年也不稀奇。这么长时间一群人憋在船上,除了大海什么都看不到,如果不给他们找点事情做做,早晚会生出事情来!而且这些嬉戏也可以增进同船水手的情谊,对于战事也不无裨益!” 第五十章敌人 听了周可成这番解释,俞大猷生出好奇心来。三人便下了艉楼,只见数十个不当值的水手正在船艉楼下面玩一种叫做“木桶”的把戏。即将一只破旧木桶作为靶子,然后在二十步外投掷手斧,中者得胜,偏出者失败,若是两人都中再向外走出五步,继续较量,直到决出胜负为止,胜者可以免去当天的勤务,由负者代替,旁人亦可下注。这是一个在船上非常受欢迎的游戏,几乎每个水手都很喜欢参与。 “嗯,有意思!”俞大猷看了看较量,笑道:“我也来试试!”说罢他上前,早有亲兵送上手斧,他距离木桶约莫四十步处便停住了脚步,三投三中,水手们见他手法娴熟,纷纷叫好。俞大猷拍了拍手掌,笑道:“一人无聊,哪位好汉,可与俞某较量较量!” 周可成见其兴致甚高,便向一旁的大副使了个眼色,大副会意的退下,不一会儿便有几个水手上前与俞大猷较量起来。周可成退到一旁,懒洋洋的看起热闹来。 “这位俞大人倒是爽朗得很,不像是你们明国的大官!” 一个声音从背后传来,周可成转过头去,却是由衣,正好奇的看着正在投斧的俞大猷。周可成笑了起来:“哦,那你觉得我们明国的大官应该是什么样子?” “那,就像那个老头的样子!”由衣走到周可成身旁,倚在对方的肩膀上,低声道:“整天皱着眉头,绷着脸,好像别人欠他很多钱的样子!” 周可成顺着由衣手指的方向看去,却是唐顺之,正如由衣说的那样,他脸上一丝笑容都没有,在人群中格外显眼。 “你想知道他这时候心里想的什么吗,要不要我告诉你?”由衣低声道。 “不必了,我能猜得到!”周可成笑了笑:“这老头对我的提防之心几乎写在脸上,我又不是瞎子!” “你知道他把你当成敌人?”由衣惊讶的皱起了眉头:“那你还对他这么好,一点防备都没有?” “他却是把我当成敌人,但我的敌人不是他!”周可成懒洋洋的答道。 “那你的敌人是谁?” “谁都不是,确切的说我的敌人不是任何一个人!”周可成笑道:“而是这个社会!” “社会?” “对,打个比方吧!”周可成被少女的提问惹起了兴致,笑着解释道:“在日本,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身份,武士、农民、商人、公卿乃至天皇,这些身份都是固定的,哪怕一个武士他生下来就晕血,他还是必须当武士,而一个农民有很大的学问,还是只能当农民,你觉得这是不是很可笑?” “这有什么可笑的,自古以来不都是这样吗?” “是的,自古以来确实是这样,但并不意味着将来会这样下去!”周可成笑道:“我想改变这个社会,每个人可以由自己决定做什么,而且人和人是平等的!” “这怎么可能?” “不可能吗?我的手下原先几乎都是低贱的平民,但现在呢?”周可成拍了拍由衣的脸颊:“你可以亲眼目睹我正在做的一切!” “周先生!”俞大猷粗豪的声音将周可成从与少女的亲昵中拉了回来,只见他笑着问道:“要不要也来试试?挺有意思的!” “还是算了,我这方面不行!”周可成连忙摆手拒绝,开玩笑,他可不想一斧头把旁边围观群众砍死了。他扭过头对由衣道:“要不你试试?” “还是算了!”由衣显然不想离开周可成的身旁,推脱道:“我弓术还凑合,这个不成的!” “弓术?”俞大猷惊讶的看了看由衣,他知道总是在周可成身边的女子并非大明女子,而是一个倭国贵女,原本以为不过是侍妾一流,却不想听她说会射箭,却惹来了兴致:“你会射箭?” 由衣有些胆怯的看了俞大猷一眼,小心的答道“不错,我自幼便是侍奉武尊神体的巫女,自幼便有修习弓术!” “好,正好也有时间,我们就射上几箭,权当是消遣!”俞大猷顿时起了兴致,他与倭寇打过几次交道,知道倭人的弓与明国的弓不太一样,长弓大矢,手下很是吃了几次亏,这次有机会一定要见识一番。 “大人——!”由衣向周可成投来询问的目光。 “无妨,只当是打发时间了!”周可成看出俞大猷颇有深意,点了点头:“反正你一个弱女子,输了也没人会笑话你!” 得了周可成的应允,由衣回到船舱里换了衣服,结束停当,取了弓矢出来。外间早已布置好了,便将方才那旧木桶放在船首楼下当做靶子。俞大猷仔细的观察了下由衣手中的弓箭,只见那弓表面涂了一层黑漆,看不出是什么材质,弓长约七尺有余,比弓手本人还高出许多,袋子里的箭矢更是有三尺长,几乎是一根根短矛。 “区区一介女子,如何配与您较量,不如让小人上吧!”一名亲兵凑上前低声道。 “我是要看看这倭人弓矢的妙处,哪里是为了胜负!”俞大猷摆了摆手:“且看这女子射几箭再做决定!” “是!” 由衣走到艉楼下,看了看箭靶,又看了看靠在舷墙的周可成,看到对方想自己露出鼓励的笑容,心中一热。她走到俞大猷面前,向其鞠了一躬道:“大人,由衣斗胆先射了!” “请!”俞大猷让开半步。由衣面向目标,身体直立,深吸了一口气,排去心中的杂念,待到神清气定的之后,方才举起长弓,将箭矢搭在约莫弓身三分之一的高度,将弓引满,瞄准了那箭靶,松开弓弦,只听得嗖的一声响,箭矢破空而去。 第五十一章拉拢 “好射术!”唐顺之脸色微变,他虽然没有用过和弓,但行家一出手就知有没有,由衣方才开弓射箭时自然平静,动作沉稳而节奏清晰,已经达到了射书中追求的极高境界。 由衣射完三箭,向俞大猷深鞠了一躬,退到周可成身旁,这时旁人已经把箭靶送来了,只见中了两箭,箭矢射穿了木桶,贯入桶底。 “罢了!”俞大猷脸色微变:“能在摇晃不定的船上射中木桶,姑娘果然是妙手,不知可以将宝弓赐俞某一观吗?” 由衣将弓递给俞大猷,俞大猷把玩了两下,感觉手上的感觉与平日里使用过的弓矢大异,弹性极强,便问道:“敢问一句,姑娘这弓是以何物所制?” “这张弓乃是周某手下弓匠所制的,乃是用的鲸骨和鲸须!”周可成接口道:“弓内侧用的是鲸骨薄片,弓外侧用的是鲸须,芯材用的是枫木,然后用鱼胶黏合而成!相比起竹木,鲸须鲸骨要坚韧耐用得多。” “鲸骨?鲸须?”俞大猷好奇的问道:“这是何物?” “鲸鱼乃是海中的一种大鱼!”周可成想了想,决定还是不要向其解释鱼类和哺乳动物的区别:“大的有一条大船那么大,小的也有七八头牛大小。在北地海域甚多。其骨片、须弹性甚好,而且比牛角要长得多。周某每年都会派出船队前往北地捕捉。” “有一条大船大?这岂不是传说中的鲲鹏?”俞大猷咋舌道:“那你捕捉鲸鱼就是为了制作弓箭?” “那怎么会,周某毕竟只是个生意人!”周可成笑道:“那鲸鱼肉用盐腌制之后可以保存很久;油脂是制作上等蜡烛的材料;内脏可以制药;皮可制革;其骨材质与象牙颇为相似,可以用来替代象牙制作筷子、雕塑;鲸须可以用来制作雨伞以及许多其他工具,这些才是大宗,制弓不过是用不完的一些零散材料罢了!” 俞大猷听到津津有味,笑道:“原来这鲸鱼还有这么多用处,周先生这生意里的学问着实不小呀!” “周先生,这么说来前些日子江南市面上卖的‘满堂彩’,便是你家商号出产的?” 周可成回过头来,说话的却是唐顺之,赶忙笑道:“原来已经卖到江南了。不错,正是敝号所出,荆川先生若是喜欢,回去后我便让人送几盒到府上!” “罢了。唐某可用不起这等珍物!” 一旁的俞大猷如坠五里雾中,根本不明白两人说的“满堂彩”是何物,赶忙询问。唐顺之冷哼了一声,有些不情愿的解释起来。原来近一两年来江南地区传入一种蜡烛,据说是由海外番商传入,江南人又称其为番烛。当时人照明一般使用油灯,只有有钱人家才用的起蜡烛,但烧起来或多或少还是有些异味。而这番烛烧起来毫无异味,还有一种特殊的香气,而且亮度远胜明国原产的蜡烛,只需一根便能让屋中光亮异常,于是便得了“满堂彩”的绰号。由于这些原因,这番烛很快就成为了江南士人名妓的恩物。虽然价格昂贵,一根便需要两三两银子,却还是供不应求。唐顺之有一次出外拜访故友时得知这番烛的价格后,对这种奢靡的风气深恶痛绝,这会儿得知罪魁祸首是周可成,自然更没有好脸色了。 “一根蜡烛便要两三两银子?”俞大猷听到这个价格,也大吃了一惊:“这岂不是在把银子往水里丢吗?周先生,你这生意未免也做的太黑心了吧?” “呵呵!”周可成也有几分尴尬,他身为兰芳社的首脑,要考虑的事情千头万绪,哪里还能管到这鲸油蜡烛卖多少钱:“这个具体卖多少银子,都是下面的奉行伙计做的,我也不是太清楚,不过应该从我的商号里卖出去应该不是这个价,从福建运到江南转了几道手自然就不便宜了,要不等这边安定些,在下便让人在杭州建一个分号,这样就会便宜许多了!” “那倒也不必!”俞大猷笑道:“反正能买得起你蜡烛的也不是普通人,他们的银子来的容易,不让你赚也给别人赚走了。你一没偷,二没抢,正正经经的挣银子有啥不好意思的?” 俞大猷这番话倒是颇和周可成的脾胃,他禁不住眉开眼笑:“俞大人说的是,待到这次平倭的事情了了,还请您带上夫人公子去一趟中左所,那里东洋西洋各色番货皆有,尽管捡喜欢的拿!” “好!周先生这般诚心,俞某若是不爽快反倒是心不诚了!”俞大猷笑道:“泉州也是俞某的故里,这一仗打完了,俞某定然是要叨扰的!” 周可成得知俞大猷是泉州人,越发亲近了起来,两人说些泉州当地的风土人情,间杂说些兵事,越发觉得投机。倒是唐顺之在一旁看周可成越看越是不顺眼,最后只得哼了一声,回船舱去了。 “周先生莫怪!”俞大猷看了看唐顺之的背影:“荆川先生虽然为人耿介了些,但却没有坏心,不是背地里伤人的小人!” “嗯,我明白!”周可成笑了笑:“我是个唯利是图的商贾,在他眼里自然是看不顺眼的!” “话也不能这么说!”俞大猷神情黯然:“你带着这么多船、人前来替朝廷效力,已经是很了不起了,不要说普通百姓,就算是那些缙绅,恐怕也没有几个能像你这般的!” 周可成看到俞大猷的神色,心知对方想起了什么不快的往事,想要劝慰两句却又不知道从何说起。这时大副凑到身旁低声附耳了几句,周可成神色顿时变得严肃起来:“传令下去,所有人进入岗位!” “遇到贼人了?”俞大猷问道。 第五十二章碾压 “前面发现船队了,应该是贼人的!”周可成点了点头:“铳炮无眼,二位请随我到艉楼!” 号角声响起,水手们停止嬉戏,向自己的岗位跑去,周可成登上艉楼,在由衣的帮助下披上盔甲,他看到甲板被撒上沙子,火药桶被打开,炮手们将炮弹搬到火炮旁,一面红色的信号旗直升主桅顶部,这是在告知所有船只做好战斗准备。 “你看,那边有乌云!”俞大猷向东北方向指去,在那个方向有一片深紫色的云彩,闪电正在云层下面闪烁,几只灰色的海鸟正在“长须鲸”号船尾上空飞翔,显然一场风雨即将来到。“无妨,乌云在我们背后,在下雨之前战斗就会结束!”周可成笑了笑,对一旁的船长下令道:“升满帆,加快速度!” 船长点了点头,转身发布命令,很快所有的船帆都被升了起来,背后传来的大风让所有的船帆鼓囊囊的膨胀起来,就好像一片片云彩。随着海浪的每一次涌起,风的每一次推动,“长须鲸号”都在加速,唐顺之听到绳索和船桅传来咯吱咯吱的声响,背风一侧的船舷不断有海浪打来,甚至浸没在白色的泡沫之下,甚至就连站在艉楼上的他也被打湿了衣衫。唐顺之有些惊讶的看了看一旁的周可成,但他发现对方根本没有在意这些,只是聚精会神的向船首方向望去。 “亡命之徒!”唐顺之腹诽道,不过他很快就不得不把注意力集中到自己的胃部和咽喉上了——不断起伏的船身让他觉得胃部翻涌,面部肌肉扭曲,早餐几欲从口中喷出,他不得不弯下腰,倚靠在扶手上。 “贼人就在前面!”周可成大声喊道,唐顺之费力的站直了身体,向前方看去,只见在大约两三里外有十多条船只,显然这些船也发现了己方,正调转船头向内侧海湾逃去。 “我们还要多长时间能追上他们?”周可成向船长问道。 “很快,大概两刻钟就足够了!”船长自信的答道:“逆戟鲸号和黑鱼号的抢风走内侧航道,挡住他们进入海湾的路线,巨人号和我们走外侧航道,前后夹击!” “很好,都交给你了” “是,大人!” 俞大猷的注意力被即将开始的海战吸引了,他看到那两条一直在前面的双桅纵帆船以一种匪夷所思的速度调转船头,向正在向海湾内逃跑的目标追去。令人惊讶的是,这两条船的航向与风向几乎是呈120度夹角,但依然保持着惊人的速度,那锋利的船首仿佛钢刀,剖开海面,狭长的船身在不断跃出海面,仿佛一条飞鱼,直扑贼船。 “真不敢相信!”俞大猷禁不住感叹道,显然,如果情况不发生变化的话,这些贼船将会在一刻多钟以后在他们逃跑路线上的某个点与截击者相遇,而这两条大船会在稍后一会儿从背后赶上,实现完美的前后夹击。 “为何,为何能有这么出色的操舟技巧?”俞大猷看了一眼“长须鲸”号上复杂的绳索和船帆,水手们在船长的口令下,熟练的升降不同的船帆,调整其角度和转动船舵,显然这些水手们受过长时间严格的训练,否则是绝不可能能够如此熟练的执行如此复杂的命令。但俞大猷很清楚这意味着一笔惊人的支出——大明的人力不值钱,但是受过良好专业训练的人就又是另外一回事了。他自己身边的那些亲兵就是一个典型的例子,虽然不过百余人,但所花费的钱粮养两三千人的卫所兵都足够了。 “非常好,非常好,截住了!”周可成猛拍了一下栏杆,兴奋的叫喊起来。只见远处的海面上升起一团团白烟,那是已经追上敌船的长须鲸号和黑鱼号的舰炮正在开火。 “瞄准,敌船的吃水线,侧舷炮依次射击!”随着枪炮长的命令声,“逆戟鲸”号右侧下层甲板上的长炮射击,长长的、野蛮的火焰和烟雾从她的船舷喷射出来;从船首直到船尾,目标是大约一百五十米外的一条双桅福船,对于“逆戟鲸”号上的炮手们来说,这个距离简直就是用把鸟铳顶住对方肚皮开火。十八磅的铅弹轻而易举的击碎目标的侧板,然后冲进船舱,将遇到的一切都打的粉碎,只留下一个个木桶大小的破口,海水汹涌而入,那条倒霉的双桅福船以目力可见的速度开始下沉,甲板上的海贼们绝望的叫喊着,跳入水中逃生。 “通知枪炮长,不要把火药和炮弹浪费在死狗上,瞄准下一个目标!”艉楼上圣迭亚哥高声下令:“告诉下层甲板的狗崽子们,接下来不要再用实心弹了,用霰弹清理掉甲板上的垃圾就行了,把船打沉就没有战利品可以分了!” 就好像一头抛弃已经啃干净猎物的骨架的鲨鱼,“逆戟鲸”甩开那条正在下沉的两桅福船,向继续下一条敌船靠拢过去,已经见识过“逆戟鲸”号惊人航速的海贼们很清楚自己绝不可能甩掉敌人的追击,唯一的生路就是抓住敌船两次发射间的空隙,靠上去打接舷战。所以海贼头目将每一个可以用的人手都放在了甲板上,准备冲上去决死一击。 与绝大多数兰芳社的船只一样,“逆戟鲸”号的船首与船尾都有安置两门回旋炮,这种小口径的后装火炮虽然由于装药量少,不足以摧毁船只本身,但如果装填霰弹的话,近距离对于甲板上的敌人有恐怖的杀伤力,而且不会对船只本身有严重的伤害,因此成为了海盗船和商船的标配。 第五十三章风雨 依照兰芳社舰队炮手的教条,这种轻型火炮在发射霰弹时的距离不许超过一百米,因此在“逆戟鲸”号开火前,那条冲在最前面的桨帆船首上的铳炮就开火了,那是一门鹰炮(当时的一种轻型加农炮,大概发射一磅重的炮弹)的拙劣纺织品,随着喷射出的火焰与烟雾,炮弹击中了“逆戟鲸”号接近船首部分的侧板,炮弹被坚硬的双层柚木板弹开,落入海中。 “快,快还击!”圣迭亚哥被吓了一跳,他没想到对手的运气这么好,如此粗劣的火炮居然第一次就击中了,幸好坚硬的柚木板挡住了炮弹。随着射击的号令声,位于船首右侧的回旋炮开火了,喷出炮口的火焰被迎面而来的风吹开,紧接着是左侧的,船尾右侧,船尾左侧,依次开火。站在艉楼上,圣迭亚哥可以清晰的看到敌船前甲板上的人如同被一面无形的墙撞了一下,纷纷倒下,尤其是划桨的桨手,更是死伤惨重,船立刻打横过来,挡住了后面船只的去路。 “右转舵!”圣迭亚哥高声喊道:“下层甲板炮瞄准下一条船尾舵手射击,用霰弹!” “瞄准敌人船尾舵手射击,用霰弹!”下层甲板的炮长高声重复着圣迭亚哥的命令,为了保证战斗时命令的传达,在不同甲板之间有连接着铜管的话筒串通,每当船长发布命令,都有专门的传令兵利用话筒传达命令。“逆戟鲸号”敏捷的绕过在海面上打转的那条帆桨船,将炮口对准紧随其后,正手忙脚乱的躲避的第三条敌船,火光从侧舷喷出,随着脚下甲板的震动,圣迭亚哥看到敌船的尾部陷入一片火海之中,很快就在海面上瘫痪了。 “胜负已定了!”俞大猷说,正如他所说的,虽然战斗还没有开始多久,海贼的船队就已经输了,前面三条船被炮火击中,瘫痪在海面上,紧随其后的船只为了避免撞上,就不得不改变航向并降速,而那两条双桅纵帆船就可以像点名一个个将敌人打的瘫痪在海面上。不,应该说第一声炮声还没有响起,胜负就已经决定了,因为周可成的船队已经凭借航速上的优势,抢占了有利的射击阵地,这个优势实在是太大了。 “嗯,一个好的开始是成功的一半!”周可成满意的点了点头:“希望圣迭亚哥少打沉几条船,不然我的损失可就大了” “船上的财物都是江浙百姓的民脂民膏!”唐顺之有些恼火的说。 “荆川先生!”俞大猷笑道:“分赏有功将士也是应有之义吧?再说了,即便周先生不要也没有办法物归原主呀!” 唐顺之刚想反驳,突然脸上肌肉一阵扭曲,他突然扭头跑到船舷边大口呕吐起来。 “快来人,把荆川先生扶进去!”俞大猷赶忙吩咐,随即他转过身对周可成笑道:“周先生,荆川先生的话你莫要放在心上,今天的事情我肯定会在制台大人那边如实禀告的。 “俞大人,其实我觉得我们应该操心的不是战利品的问题!”周可成的脸上泛起一丝苦笑。 “怎么了?” “您看看后面!”周可成向船尾方向指了指:“就要下大雨了!” “快降帆,降帆!把所有木桶固定好,所有没有必要的人员都到甲板下面去!”大副粗鲁的吼叫声响彻甲板,水手们手忙脚乱的扯动缆绳,收拢船帆,将所有的东西捆扎固定好。暴风推动着雨云,越过宁静的海面,嘶嘶的呼啸着向船尾方向飞来。它是一条至少以二十五节以上速度推进的白线,在这条白线的后面是浓密的黑暗。没有人想知道那片黑暗里有什么。周可成抓住由衣的胳膊,低声道:“快进船舱去,雨就要来了!” 还没等由衣回答,就听到嗖的一声响,一个白色的东西从两人脸颊旁飞过,撞在船舷上摔得粉碎。 “我的杯子!”由衣惊呼道,周可成粗鲁的将其推入房间,还没等自己进门,整个天空就被咆哮的雨云占领了,狂风席卷着暴雨,雨滴和苦涩的海水飞沫混成一团,让人无法呼吸。船舷的排水孔涌出大股的水流。周可成脚下一滑,顿时摔倒在地,他赶忙抓住栏杆,死死不放。 幸好的是风雨来的快,去的更快。仅仅大约二十分钟之后,雨云就过去了。周可成艰难的站起身来,拧了拧浸透了水的头发,对几步外坐在地上的俞大猷苦笑道:“正如您所见到的,龙王爷来拿他该得的一份了!” 这场突然而来的风雨打消了海贼们残余的最后一点抵抗的勇气,很多人将这视为神灵对他们昔日恶行的惩罚。幸存的每一个人都老老实实的放下武器,听凭胜利者的安排。幸存的船有十三条,有大有小,唯一的共同点就是缆索和帆具都受到了不同程度的损坏。这也是海贼们投降的一大原因——周可成的船要比这些船坚固得多,在风浪中受到的损坏也比海贼船要小得多,继续打下去情况只会更糟糕。 “你们的贼首是何人?现在何处?”看着跪在甲板上的海贼,俞大猷神色威严,刚刚获得的胜利让他意外的喜悦。击斩俘获倭寇四百余人,大小船只十余条,不难想象与倭寇僵持数月难求一胜的张经得知这个消息会有多么狂喜。作为这次战斗名义上的指挥官,俞大猷毫无疑问会获得丰厚的赏赐。俞大猷自束发从军以来,被别人夺功的次数不少,可坐享他人的功劳还是头一遭。 “小人的首领叫王亚六!”那海贼磕了口头,声音颤抖的答道:“方才被铳炮打中落水,想必已经死了!” 第五十四章乔装 “王亚六,被铳炮打中落水?”俞大猷低头在官府悬赏的贼首名单上查找了一会却一无所获,不禁有点失望。 “尔等前些日子可是在拓林镇中的?”俞大猷问道。 那海贼闻言犹豫了一下,目光闪动,上首的唐顺之看在眼里,冷笑了一声道:“尔等皆是恶贯满盈之贼,若是反正立功尚有一丝生机,若是顽冥不化!”说到这里,他稍微停顿了一下,喝道:“取夹棍上来!” 那海贼听到“夹棍”二字,早已吓得屁滚尿流,赶忙连连磕头道:“大人饶命,小人一定实话实说,千万莫上夹棍!” “快说!” 那海贼哪里还敢推诿,赶忙将王亚六在拓林镇中因为粮食短缺而与徐海发生冲突,害怕徐海报复所以乘船出海,抢劫了几个村镇后,准备沿着海岸线向东南流窜,却不想撞到了周可成的船队这些事情从头到尾讲述了一遍。到了最后他磕了几个头道:“大人,小人乃是被那王亚六挟持到贼中,不得已才从贼的,也并没有做什么伤天害理的神情,还请给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 “你方才说拓林镇中贼人颇为缺粮,这可是真?” “千真万确!离开前我等已经吃了几天的煮豆子,天天放屁,大人若是不信,可以问别人!” “嗯,带下去!” 待到那海贼被带下,俞大猷露出一丝笑容:“这可是个好消息,徐贼若是缺粮,必有异动,应该将这个消息尽快禀告制台大人,让他做好防备!” “事关重大,还是先多询问几个海贼再做定夺!” “荆川先生说的是!”俞大猷点了点头:“若是当真,这次能平定徐贼,周可成当居首功!” 唐顺之有些不情愿的点了点头,没有说话,脸色阴沉。俞大猷看在眼里,他也大概清楚唐顺之此时的感受,不过他的想法很简单,既然周可成眼下是友军,那么他的力量越强就越是好事。 “荆川先生,以我所见,那周先生虽然做事情脱略了些,但大节是不亏的。”俞大猷笑道:“也就是对钱财在乎了些,商贾之徒嘛,这倒也怪不了他!” “商贾之徒?”唐顺之叹了口气:“吕不韦又何尝不是商贾呢?” 叶麻放下扁担,走到溪水旁,洗干净脚上的泥土,才穿上草鞋,重新挑起扁担,向不远处的关卡走去。 “站住!”关卡的把总上下打量了下叶麻,厉声喝道:“哪里人?担子里都是什么?去干嘛?” “军爷!”叶麻放下扁担,陪笑道:“俺们几个都是乡里人,挑点瓜菜去集市里卖,换几个钱买盐吃,这几个瓜军爷拿去尝尝鲜!”说罢,他便从担子上拿了几根黄瓜,在衣服上擦了擦递了过去:“自家地里长出来的东西,不值啥,就是新鲜!” “乡里人?买菜?”那把总却不接那叶麻的黄瓜,冷哼了一声:“老子怎么看你都像是倭寇,来人,都给老子拿下,从上到下仔细搜!” 几个官兵应了一声,一拥上前便要搜叶麻一行人的身,叶麻眼中闪过一丝凶狠的光,便要伸手向怀中摸去。这时旁边一个把总走过来笑道:“老九,又赌输了钱拿路人出气啦?你看这汉子的脚上这么干净,分明是刚刚洗过才穿上草鞋的。乡下人连草鞋都舍不得,打赤脚走路,到了镇子旁边才洗脚换鞋,怎么可能是倭寇?种地人可怜,就别欺负他们了。”他一把拖住方才说要搜查的把总,拖到一边对叶麻笑道:“好啦,好啦,担子上好的瓜留些下来,快过去吧?” “多谢军爷!”叶麻这才松了口气,他向那把总磕了个头,从担子上挑新鲜的瓜果拿了些,用荷叶包了放在一旁,挑着扁担便过去了,后面几个同伴也都照样做了,一同过了关卡。一行人走了一段路,眼见得四下无人,叶麻放下扁担,松了口气道:“真是运气好,今天差点便在这里交代了!” “当家的百神庇佑,还没到归位的时候呢!”一个手下凑了上来笑道:“也是当家的装的像,走路都是打着赤脚,快到了才换上草鞋,果然混过去了。” “哪里是装得像!”叶麻叹了口气:“俺那边的乡下穷人自小到大都是那样的,草鞋就算不用花钱,也是要用时间一双双打出来的,哪像那对脚板,不花钱的!” 听到叶麻这番话,众人脸色都变得黯淡起来,原来与绝大部分倭寇首领一样,叶麻在“从贼”之前是个农民,还是是十里八乡有名的好庄稼把式,犁地、插秧、割稻、打谷都是一等一的好手,他还有一项绝技,那就是识得水性土性,无论是开渠挖井,只需看上几眼,挖几处地里的泥土揉捏几下,便能算出所要挖的深度,要修堤坝的高度厚度,所需的工数。 只可惜叶麻虽然是个出色的农民,但家境贫寒,祖上只留下一间茅屋,半亩菜园,不得不向同村的举人老爷佃田才能养活自己,农闲时便帮人打进、修屋,做些散工过活。原本也还能勉强过得去,可是两年前同村的举人老爷要给新讨的姨娘起个小楼,便想把紧挨着自己家后花园的叶麻家那半亩菜园子并过来。按说那举人老爷也不过分,让中人告诉叶麻用银子买也好,用田地置换也行,只要叶麻交出那半亩菜园子就行。却不想那叶麻是个牛脾气,只说自己虽然没有什么本事,但先人留给自己的这点产业就决不能从自己手上没了。一来二去都不肯,倒把那举人老爷惹恼了,一张帖子送到衙门里,说叶麻死去的父亲欠了举人三石米的债。衙门立刻来人一条铁链将叶麻锁了去,不由分说打了二十大板,没奈何卖了菜园子才放了出来。叶麻一气之下便去投了海贼,一来二去竟然成了贼首,手下有上百条船,三四千人,在官府中也算是挂了名的了。 第五十五章机户 叶麻等人在路边等了一会儿,眼见得同行的部下都过了关卡,便从担子里取出隐藏的兵器,一路往青浦去了。他们当中有本地人,对于当地的地形极为了解,不走大路,只走那种偏僻的小路,不过一日功夫,便到了青浦朱家角镇。 “太湖三百里,不及青浦一个镇,娘的,果然没有说错!”一个海贼看了看不远处层层叠叠的房屋店铺,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俺老家一个县城也没有这么多房子店铺呀!” “废话!太湖的货物都是运到这里,然后转黄浦江出海的,你说这里有多少富人家!”旁边一人冷笑道:“这一个镇子出的举人进士就比内地很多州府要多了,县城算个屁!” “当家的,这次可轮到我们发大财了!上吧!”群贼看到这繁荣的景象,哪里还按奈的住,纷纷跃跃欲试,催促叶麻动手。 “都闭嘴!”叶麻的声音虽然低沉,但却很有效,海贼们沉默了下来,虽然他们的眼睛里依旧闪烁着跃跃欲试的光,但还是服从了首领的命令。 叶麻的目光扫过部下的脸,在一个麻脸汉子汉子脸上停了下来:“麻子,你是本地人,长得也不显眼,去镇子上探探风,看看有没有官军、乡勇驻守,天黑之前必须回来,明白吗?” “是,当家的!”那汉子应了一声,放下武器,便朝镇子上走去。叶麻看了看众人:“阿五你去路边放哨,其他人都歇息歇息吧!” 众人应了一声,纷纷找地方歇息。叶麻也在一棵大槐树旁坐下,倚着大树闭目养神起来。约莫过了半个多时辰,那麻脸汉子便回来了,身旁还多了个人,满脸兴奋的禀告道:“当家的,天助我也,这次咱们可要发大财了!” “发大财?”叶麻皱了皱眉头,看了看手下身旁那人:“他是谁?” “叫龚宇,是个机户,要入伙的!”麻脸笑嘻嘻的介绍道:“这就是咱们大当家,还不磕头!” “在下龚宇,拜见大当家的!”那汉子便要磕头,却被叶麻给拉住了:“你知道我们是干啥的吗?便要入伙?” “我不管你们是干什么的,有口饭吃就成!”那汉子答道:“我们有百来人人,都是机户,已经有两个多月没有活计了,就靠着庙里施舍的那点粥水撑着!” “都是机户?”叶麻上下打量了下那汉子,只见身材佝偻,脸色惨白,两腮凹陷,手臂干瘦,不过二十出头的年纪但从背后看过去倒像是四五十了一般,抓过对方双手一看,一双手上满是划痕,倒像是鸡爪子一般,叶麻知道这是长时间使用织机的结果。他冷笑了一声:“你可知道我们做的都是犯王法的事情,给官府拿住了可是要掉脑袋的!” “我们不怕!”龚宇抽回手:“王法吓不住要死的人,早晚也是死,与其饿死不如吃饱了再死!我们知道镇子里哪家有钱有米,乡勇什么时候换班,围墙哪里有缺口。什么时候动手,您给句话就成!” 初更刚打过不久,在朱家角镇口的守夜乡勇听到几声咳嗽,立刻警惕了起来,他们将睡觉的同伴推醒,拿起长矛向声音来处望去。几分钟后,夜色里出现了几个人影,一个乡勇厉声喝道:“谁?” “是我,龚宇,城隍庙旁的机户!” “原来是那几个饿鬼?”乡勇们变得轻松了起来,脸上都露出戏谑的笑容。一个乡勇喊道:“三更半夜不老老实实躺着,还到处乱晃什么?庙里施给你们的粥米放多了?” “老爷们可怜可怜!”龚宇此时已经走得近了,身后还跟着两个机户:“有个孩子快不成了,一把米就能救活,老爷们发发善心,舍口剩饭就成!” 乡勇们要么是镇上大户的家奴,要么是大户富家的旁枝子弟,这年月心肠早已被磨得如铁石一般,对于龚宇的哀求,纷纷报以嘲笑。一个乡勇在火堆旁中掏出两个当夜宵的烤芋头,笑道:“吃的这里有,不过不能白给你,你在地上打三个滚,再学学狗叫,这芋头就是你的!” “多谢老爷!”龚宇走到那乡勇面前,趴下慢慢滚了三圈,又汪汪叫了几声,伸出双手做出乞讨的样子。那乡勇看了看龚宇,正犹豫要不要遵守承诺把芋头给对方。龚宇突然用力一蹬地,扑入那乡勇怀中。 “啊!”乡勇发出凄厉的惨叫声:“你疯了吗?来人,快来人,把这家伙扯开!” 旁边的乡勇要过来拉人,跟在龚宇身后的两个机户也扑了上来,将上来帮忙的乡勇滚作一团,其中一个还滚入了火堆中,火焰一下子腾地一下升了起来,剩下几个乡勇见状,都吓呆了,站在一旁一时间不知道该做什么才好。 这时从镇口外冲出几个黑影来,他们敏捷的越过壕沟和栅栏,挥刀将这些乡勇一一砍杀,为首的正是叶麻,他示意手下搬开栅栏,让后面的人进来。自己走到龚宇身旁,低声问道:“怎么样,第一次杀人的感觉如何?” 龚宇跪在地上,双手沾满血污,右手紧握着一根铁锥子,浑身犹自颤抖不止。他听到叶麻的问题,抬起头来,咬紧牙关答道:“还好,比挨饿好!” “那就好!”叶麻的脸上露出一丝笑容,他一把将龚宇从地上扯了起来:“没啥好怕的,就和我以前种地,你以前织布一样,既然老爷们不让我们种地,织布人活,那我们就换个活法,还要活出个样来,活的比以前好!” 嘉兴,张经幕府。 第五十六章土地庙 “制台大人,俞副总兵从金山传来消息,在海上截击贼众,斩俘倭寇四百余人,贼船十三艘,贼首王亚六中铳落水而亡!”信使跪伏在地,声调高亢而又有力。 “好,好!”坐在上首的张经脸上闪过一丝激动的红晕:“此事当真?” “首级都已经送到,船只、俘虏还有军器都在金山卫那边!”送信的亲兵答道:“文书在此,还请大人查看!”说到这里他从怀中取出文书,双手呈上,早有幕僚接过转呈到张经手中,张经接过从头到尾仔仔细细的看了两遍,叹道:“当真是久旱逢甘霖呀!” “怎么了?”那幕僚问道。 “你看!”张经激动地将信递给幕僚:“俞大人督领水师封锁海路,徐贼不得粮秣多日,拓林镇中群盗已经煮豆为食,这股贼人便是因为乏粮才从水路逃出,被俞大人击破的!” “恭喜大人,贺喜大人!”两旁的幕僚赶忙齐声道贺。 “半载辛苦!”张经叹了口气,向北方拜了一拜:“只希望早日功成,解圣上东顾之忧呀!”“来人,传令下去!”张经将那信收入袖中:“各处关卡加强戒备,贼人粮食将尽,须得防备其穷鼠噬猫,狗急跳墙!” “是!” 张经的命令刚刚发布下去不久,就得到了一个噩耗。位于太湖东南端,距离松江府城只有一步之遥的青浦县遭到了倭寇的袭击,好几个乡镇都被倭寇洗劫烧掠一空,更让张经胆颤心惊的是:上报的公文中说倭寇所到之处,当地之奸民便群起而附之,或持械相随,或挺身为向导,大户缙绅多有家破人亡,惨遭荼毒的。他很清楚青浦一带士民殷富,学风极盛。当地的缙绅势力强盛,若是上书朝廷,他一个“养寇”的罪名肯定是跑不脱的,他此时也顾不得这股倭寇是如何混过自己的封锁线的,先快速出兵堵住当地缙绅的口再说。 “传令下去,调集本督的标营以及两千狼兵,本都督要亲自前往青浦,督领各军讨伐倭寇!” 拓林镇。 “好,张经已经离开嘉兴了!”徐海的脸上露出一丝狂喜:“同行的还有狼兵和他的标营!眼下嘉兴这边已经空虚了!快,把各营的首领都请来,时机已经到了!” 金山卫。 卫城外一条江水静静的流淌,由于附近有卫所兵保护的缘故,倭寇没有侵袭当地。加上周可成的船队以这里为基地后,千余人每日消耗的物资采购,也是不小的一笔需求。许多小商小贩贪这里太平安全,又有生意可以做,便在这里搭了个棚子,做起了买卖,久而久之在卫所城下的一片空地竟然形成了一个小集市。一开始集市里的商贩们还会对周可成那些倭兵大惊小怪,但很快他们就明白这些倭人与四处烧杀抢掠的倭寇不同,不但不杀人抢劫,买东西还会付钱。于是这些当地商贩就给这些倭兵起了个绰号——善倭。 对于由衣来说,这是一段少有的惬意时光。指挥封锁舰队的事情由小七一肩担了,而周可成本人每日吃了早饭之后便一袭青衫在集市里闲逛,与那些小商小贩闲扯聊天,每看到一件没见过的商品便询问其价格、来路、哪里出产、当地有多少田地,多少人口,什么特产、风土人情,还用羽毛笔在一本贴身的小册子上细细记录下来,而她则紧随其后。许多商贩看周可成身形高大魁梧,身旁又有由衣这等美貌丫鬟,即便不知道他的身份也知晓其非富即贵。一开始还十分拘束,但时间长了也发现周可成不但说话和气,而且为人十分大度,即便有人话语中有冲撞,也一笑了之,并不当一回事,众人渐渐地胆子也就大了不少。 这天早上,周可成像往常那样带着由衣和四五个护卫出了卫所城,在集市里闲逛。两旁的那些小商贩早就与他熟络了,离得远远地便纷纷打起了招呼,躬身行礼。 “周先生,您又来了!” “周先生您今个儿来的可早!” “周先生,我棚子里的青草凉茶是刚煮的,最是解暑,您老人家来喝一碗!”茶铺的老板向周可成欠了欠身子,伸手招揽。周可成点了点头,进了茶棚,随便找了个位置坐下,对正在忙着给自己上茶的老板笑道:“老何,您这茶铺生意见好呀!” “托您的福气!护得这一方平安,没让倭寇糟蹋了,不然小的现在还不知道在哪来逃荒呢!”这茶铺老板是个四十出头的中年人,脸上就写着“精明”两个字,他知晓周可成的真实身份,一边恭敬的将两碗煮好的青草茶放在周可成与由衣身旁,一边陪笑道:“不过生意这些天的确好了不少,到处都是官兵与倭寇打仗,这里有一小块太平地方,自然人就过来了,有了人就有了生意。您看——”说到这里,他伸出手向不远处的一个小山包指去:“连那个小土地庙都有人烧香了” “土地庙?”周可成一愣,记忆里附近可没有什么土地庙,他扭过头顺着茶铺老板手指的方向看去,只见那山包上确实多了个用石块和夯土垒起来的简陋小屋,有不少人在旁边磕头跪拜,焚香祈祷。 “这里什么时候多了个土地庙,我怎么记得上次来的时候还没有吧?”周可成奇怪的问道。 “周先生说的是,就是前几天搭起来的!”那茶馆老板陪笑道:“那个小山包上原本有个神龛,里面有一尊神像。其实都已经废弃了,当地人也不怎么去拜祭。不过倭寇起来后,人心惶惶的,人人都想着神灵护佑,便有人去那神龛那儿拜祭祈求神灵前几天一个游方道士召集众人搭起了这个小庙,香火一下子旺盛了起来。” 第五十七章游方道士 “游方道士?土地庙?”周可成的眉头一下子就皱起来了,以他的直觉判断,这个游方道士不简单,那土地庙虽然看上去简陋的很,但能够在这个鱼龙混杂的小集市中打开局面可不是件容易的事情,就怕这道士背后有白莲教之类的组织。而且这金山卫眼下虽然偏僻荒芜,但是濒临杭州湾,港口水深,足以停泊大船,河汊纵横可以通往太湖、长江、交通便利。如果能够将这个集市掌握在手,即便将来朝廷不允许公开贸易,也可以和这里的私商和卫所的守兵勾结,通过走私贸易谋利。所以周可成才每天在集市里面闲逛,一是了解当地的物产情况,为将来的生意做准备;二来也是看看有没有可用的人才。说到底他手上的人才里,开船杀人的倒是不少,但是熟悉南直隶情况,会做生意的却一个没有,这位何姓茶铺老板便是“考察对象”中的一个。他可不想自己花了这么多心血谋划出来的一个局面,被某个外部势力插手给毁了。 周可成下意识的将茶碗凑到嘴边,苦涩清凉的茶水流入口中,让他精神不由得一振。 “嗯,老何,这茶水不错!”周可成将茶水一饮而尽:“入口虽然苦,但却从内到外都精神起来了!” “多谢周先生夸奖!”那茶铺老板欠了欠身子:“这是青草茶,又名百草茶,是用咸丰草、红甜乌、红骨蛇、甜珠草、白鹤草、桑叶、凤尾草等二十多种草药煮成的,最是清凉解毒,明目壮骨。一碗下去,便是大日头下干活都不会中暑的!” “嗯!”周可成拿出本子来:“老何你再说一遍,我抄写下来。” “这个——”那茶铺老板一愣,脸色顿时难看起来。周可成看到他这幅样子,猜出了对方的心思,笑道:“老何你放心,我不是要开茶铺抢你的生意,只是我在东番有几个田庄,那边气候炎热,干活的雇工农夫夏天很容易中暑生病,我抄下来给他们用的。再说我也不是白拿你的药茶方子。由衣,你拿二十块银币来给老何!” “是!”由衣应了一声,从钱袋里数了二十块银币放在桌子上,白花花的好高一叠。茶铺里众人立刻发出一阵艳羡的叹息声,他们这些日子已经通过周可成手下的士兵水手知道这是倭国东番那边的银币,成色好、分量足、币型规整,图案清晰,很快就得到了商贩和百姓的认可,一枚银币在市面上可以换到一两一钱的市平银,杂色银子还可以换得更多点。这二十枚银币足够换七八间老何这个破茶铺了。 “多了,太多了!”茶铺老板感觉到众人的视线聚焦到自己的背上,额头上顿时多了一层紧张的汗珠来,他吞了口唾沫,却不敢伸手去拿桌上的银币,苦笑道:“一张草药方子,哪里值这么多?” “你卖我买,只要我觉得值这么多就可以了,旁人又有什么话说!”周可成将银币塞到茶铺老板手中,笑道:“怎得,嫌少了?” “哪里,哪里!”茶铺老板身子一哆嗦,赶忙将银币塞进怀中,他感觉到胸口多了一块硬邦邦的,顿时整个身子便热乎了起来,赶忙将那凉茶的配方小心翼翼的念诵了一遍,又取了每种草药的样品来给周可成看了,做成标本记下。 “叨扰了!”周可成记录完毕,将记事本交给一旁的由衣,向茶铺老板拱了拱手:“老何,我想去那庙里看看,你可否随我同去?” “好说!”茶铺老板应了一声,叫来伙计交代了两句,便在前面引路带着周可成一行人便向那小山包走去,到了山脚下周可成便让随行的护卫留下,就与由衣跟着茶铺老板上山去了。 “游方道士便是那个人!”茶铺老板向不远处指去。只见一个二十六七的汉子,穿着一件粗布短衫,正赤着双脚和泥,只见他熟练的将挖来的黄泥中掺上砂土,然后倒入水搅拌,旁人再将切碎的稻草倒入其中,将其踩踏成为均匀润滑的草泥浆,然后用规格的木模压印成块,放在一旁的空地上晾晒。这群人虽然只有六七个人,但个个技术娴熟,配合默契,干活也很卖力气,不过一会儿功夫,那空地上便满满当当的都是等待晾晒的泥砖,怕不有千余块。 “老何,你没有看错?”周可成看了看那正在和泥的汉子:“看着把式,明明是个泥巴匠嘛?” “周先生,绝对没错!就是那个道士,道号好像是叫什么什么全!”茶铺老板抓了抓脑袋上的头发,突然拍了一下大腿:“对,全清,就叫这个道号!这道士确实手艺不错,不光会做泥巴匠,木匠、瓦匠也都有两下子,您看着土地庙,便是他领着几个人搭起来的!” 周可成走到那小庙旁,果然如茶铺老板所说的那样,这土地庙四壁都是用刚刚晾干的泥砖砌成,墙角外面有一层鹅卵石,防止雨水浸湿,墙上再用根木杆架梁,然后再在梁上用细木条做椽,再在上面铺上茅草。这种泥砖屋在当地十分普遍,绝大部分农民都是居住在其中,即便是较为富裕的农户和小地主,也不过是在墙角用青砖代替鹅卵石,房顶用青瓦片阴阳覆盖,再用几块石条压上,其他并无本质的区别。 “这道士倒是有趣的很!”周可成走到那土地公像前,正准备取香焚拜,却发现神像旁并无香,只有一只装满清水的陶罐和数十根竹签,旁边放着一只陶罐,里面散乱的放着几十枚铜钱。 “这是怎么回事?怎么没有香?”周可成有些讶异的问道。 第五十八章多心 “施主有所不知!”身后传来一个声音,周可成转过身来,看到那个名叫全清的怪道士走了进来,向周可成唱了个无量天尊,拱手行礼道:“我等礼敬神佛,第一要紧的乃是心诚,其他的都是旁枝末节。如今东南有倭寇生乱,民不聊生,养生之物尚且不足,哪来的香火礼敬神佛?只需清水净手,以竹签为香,神佛想必也会体谅我等信众的!” “道长所言甚是!”周可成听了这番话,心中暗自点头,他在陶罐中洗了洗手,又取了三根竹签,对那土地公像拜了三拜,将竹签插入神像前的香炉之中,指着那陶罐道:“想必这里便是香火钱吧?” “差不多吧!”全清笑道:“说是香火钱,其实是用来养活我们几个的,毕竟土地公无需吃饭,我等却是要吃饭的。我前些日子经过这里,发现有不少人来山上拜祭这土地公,便想在这里搭一间土地公庙。虽然花了土地公的钱,但咱们替他修了庙宇,也不算是白花了他的香火钱。” “道长说笑了!”周可成听到这里不由的笑了起来:“菩萨神像都是些泥雕木塑,信众献上的香火钱不都是落到庙宇里的和尚道士口袋里,你用这几文钱天经地义,又有什么大不了的!” “我与那些庙里和尚道士却是不同的!”全清笑道:“他们都有朝廷发的度牒凭证,而我只是个无牵无挂的野道士,凭自家手艺力气吃饭,可未曾拿过一个铜板的昧心钱,您拿我和他们比,却是污了在下的清白!” 周可成听了这番话,不由得暗自吃惊,从头到脚打量了下那道士,只见对方虽然粗手大脚,手脚上厚厚一层老茧,但双目有神,背脊挺直,与平日里看到的那种被生活的重担已经压榨的麻木的当时农民大不一样,心知自己遇到了异人,便笑道:“道长说的是,在下方才出言不慎,还请见谅。”说罢他向那道士拱了拱手,从钱袋里摸出几枚银币来,丢进陶罐里,笑道:“些许意思,建庙之用,还请道长收下!” “这位老爷也太大方了!”全真上前两步将那银币从陶罐里拿出,还给周可成:“我建这庙只是为了供众人拜祭时遮风挡雨之用,既无需金身,又无需琉璃瓦,何须这么多银子,还请老爷收回!” 周可成见这野道士态度颇为坚决,只得将银币收回,笑道:“道长不肯要银子,那有什么周某可以出力的地方?” 全清想了想答道:“木工,泥瓦匠,这些我都会做,力工的话眼下也用不着多少工钱,能吃顿饱饭就成。若是周老爷能送些粮食还有盐来,就最好了!” “这个好说,我待会便让人送十石粮食,一斗盐,一百斤鱼干来,你看够不?” “够了,够了!”全清没想到周可成这般爽快,赶忙躬身拜谢:“多谢周老爷!” “罢了!”周可成笑道:“你这也是做好事嘛,不过庙修好后,可否在庙里供奉上蚕花娘娘和龙王爷?” 全清闻言一愣,旋即笑道:“这个好说,不过塑像的事情在下不会,恐怕得请专门的工匠来了!” “无妨,我派几个工匠来这里便是,你若是有什么事情,也可以交给他们做!” 周可成说罢,便向那全清道士道了别,下山去了,到了山脚他便对那茶铺老板低声道:“老何,山上那个道士是什么来历,你给我打听清楚了,事成之后我再赏你二十枚银币!” “周先生请放心,就算那厮腿上有几根毛,小人也会替您打听清楚!” “大人,您怀疑那个道士是强盗?”在回卫所城的路上,由衣低声问道。 “那倒不是!”周可成摇了摇头:“这个可能性不大。” “那是——?” “我怀疑他是——”周可成犹豫了一下:“打个比方吧,我怀疑他是一向宗!” “一向宗?明国也有一向宗?”由衣吃了一惊,问道。 “明国没有一向宗,但也有类似的教派,我怀疑那个道士是里面的人!”周可成的脸色变得阴沉起来:“眼下倭寇横行,很多人流离失所生活没有着落。人一旦肚子吃不饱,心就会摇摆不定,如果有人借此机会聚拢人心,后果就不堪设想了。” “我明白了!”由衣笑道:“您派工匠去他那里也是为了监视他!” “不错!说实话,强盗我是不怕的,这里我有六百多兵,还有船上的水手必要时候也可以拉出来,铳炮甲仗齐全,寻常的强盗不过是来送菜。但如果那种蛊惑人心的奸徒就是另外一回事了,一旦闹起来,不管后果如何,我先前的那番心血就都白费了!”说到这里,周可成停住了脚步:“那全清若是个寻常游方道士也还罢了,若不是,便只好请他吃顿板刀面了!” 那茶铺老板听了周可成的悬赏,十分积极,他那茶铺原本就是个消息灵通的所在,三日后便把那游方道士的底细打听了个通透:原来这全清本是镇江句容人,便是茅山脚下。那茅山乃是道教上清派的发源之地,九霄万福宫便是在大茅峰山巅,历代皆有修缮,今上又是个好道之人,香火更是繁盛。这全清出身于一个小康之家,因为自小身体虚弱,便被送到道观之中,只想养到大了在还俗继承家业。却不想八岁时家道中落,没有家中的接济扶持,他在道观中受人欺凌,十三四岁便逃出道观,成了个天不管地不收的野道士,凭借在山上道观中学到的一点斋醮看卦、符水念经的本事在四方游荡,十多年间足迹遍布南直隶、两浙、江西、福建。 第五十九章收获 “他可有宣扬什么白莲降世,无生老母之类的话语?”周可成问道。 “这倒是没有!”茶铺老板笑道:“自从他来了这里之后,每日里便是在山上垒墙修屋,说的也只是一些引人向善的话,并未做什么不法的勾当!” “嗯!”周可成点了点头,也许是自家有些多心了,他从口袋里取出二十枚银币来,从桌子上推了过去:“老何,接下来你还是要注意那边,若是有异常情况,立刻向我通报,明白吗?” “是,是!”茶铺老板小心的将银币收好,满脸堆笑的向周可成磕了两个头,方才退下了。 “师傅!”小七从门外进来,向周可成躬身行礼。周可成吸了两口气,笑道:“海上又遇上贼人了?一身的火药气!” “嗯!”小七应了一声,笑道:“是汪直的手下,有四条小船,两条大船,船上有不少好货色,我粗粗估算了下,去掉分给水手和船长的,剩下的至少值七八千两银子,这里的人半年军饷都有了!” “嗯,好,好!”周可成点点头:“有多少俘虏?” “这几条船原本是去沥港的,船上的装的都是茶叶、生丝各种财货,俘虏不多,只有百把人不到!” “等下一班船来就运回中左所去,这段时间就也别让他们闲着,在港口多修两条栈桥,再把卫所城到码头的路修一下!” “是,我立刻去安排!”小七正准备离开,却被周可成叫住了:“你等一会!” “什么事,师傅?” “接下来几天你就不要出海了!” “为何?” “汪直是海上的老油条,他吃了这么大的亏,肯定会想办法报复。在把徐海收拾完之前,我不想分散实力!” “是,师傅!” 门外传来沉重的敲门声,将周可成从睡梦中惊醒。他恼火的想要起身,却发现自己的胸口压着一只滑腻的胳膊,动弹不得。他苦笑着挪开由衣的胳膊,轻手轻脚的下了床打开房门,低声道:“什么事,小声些!” “有女人的香气,艳福不浅嘛!”俞大猷那张满是胡须的大脸露出一丝促狭的笑容,旋即又变得严肃了起来:“快换上衣服,有紧急军情!” “嗯!”周可成看了看外边的天色,一片漆黑,此时他已经完全清醒了过来,他回到床边开始摸索着穿衣服,床上传来少女迷糊的声音:“怎么了?出事了吗?” “一点小事,你继续睡,我出去一会再回来!”周可成穿好衣服,走到床边拍了拍由衣的脸颊,推门出去,夜风吹在他的脸上禁不住打了个寒颤。他下意识的把披风收紧了些,问道:“俞大人,什么紧急军情?” “嘉善被贼人攻陷了!”俞大猷压低了声音,仿佛不想让旁人听到一样:“昨天中午的事情,刚刚从逃兵口中得到的消息,应该天亮后不久就会有灾民逃到这里来了!” “中午?这怎么可能?”周可成吓了一跳,嘉善相距嘉兴不过四五十里,有河道相通,可以说是张经大本营的屏障,肯定是严加防范的,怎么会这么容易就攻破了? “会不会是徐贼的计策?”周可成问道:“明明前几天不是有消息传来贼人是向西北方向突围,攻破了朱家角镇,围攻青浦吗?制台大人还带着标营和数千狼兵前去救援?” “计策?”俞大猷的脸上露出一丝冷笑:“恐怕中了徐贼计策的不是我们,而是制台大人!” “什么?”周可成闻言一愣,汗水立刻从额头上流下来了:“俞大人,你的意思是——?” “嗯,攻打青浦的不过是徐贼的偏师,拿下嘉善才是徐贼的主力。徐贼一开始就没想走西北那条路,而是打算由西南过嘉兴,崇德、余杭这一条路杀下去。”俞大猷的脸黑的如铁锅一般:“制台大人当真是糊涂,西北那条路地形破碎,哪里及得上西南这条路,只要过了嘉兴就是一马平川,直到浙江边上都再无半点阻碍!” “这个——”周可成张了张嘴,却不好接口,暗想你俞大猷怪不得打了一辈子仗,功绩累累,却屡次被人弹劾而被免官,相比起后来与其齐名的戚继光,打仗练兵的功夫不分上下,这做官的功夫可就差了十万八千里了。 “周先生,我有两事相求!” “俞大人请讲!” “虽然徐贼进攻金山卫的可能性不大,但是大兵过境,寸草不生,肯定会有许多逃难的百姓来到这里,你有舟船可以运粮,又有士兵守卫,还请你在收容难民的事情上出一把力!” “俞大人请放心,周某一定会尽力而为!”周可成答道:“天亮之后我立刻下令小七从杭州调运粮食回来,并在城外搭建房屋,准备逃难百姓的住所!不过与地方官府的沟通,还请俞大人出具一份凭证!” “这个没有问题!”俞大猷笑道:“杭州知府的父亲乃是唐先生的同年,两人可谓是世交,只要唐先生出马,比什么凭证都好用!” “原来如此,那第二件事情呢?” “还请先生调配几个倭兵给我!”俞大猷沉声道:“我想要去一趟嘉善,探查一下徐贼的实情。” “俞大人,徐贼势大,您千金之躯——” “周先生!”周可成正想劝说却被俞大猷打断:“你是商贾,未曾食朝廷一日俸禄;而俞某世代将门,自束发从军,便只知为国杀贼,有些事情你可以不做,而我不得不做!” 第六十章赎身 “既然如此,那周某也就不多言了!”周可成叹了口气:“俞大人准备什么时候动身?” “越快越好,天亮前就出发!” “还是等到天明之后吧!”周可成叹道:“兵凶战祸,开战之前多点时间准备也好!” “我只是前去探查一下徐贼的情况,倒是没有打算——”俞大猷说到这里突然脸色微变:“周先生,你也要去?” “嗯!”周可成点了点头:“俞大人,某家的确未曾食大明一日俸禄,但是有些事情只要是个人都是要做的!” 嘉善。 徐海皱着眉头走过吊桥,他看到一具尸体面朝下漂浮在护城河里,内脏在身后游荡,活像一窝苍白色的舌,在吊桥旁横躺着另外一具尸体,看服饰应该是一名乡勇,从左耳到右耳,他的咽喉被划开一条巨大的口子,脸上的笑容还没有来得及消逝。他身旁的草席上一只陶土酒瓶歪倒在地,旁边散落着两只杯子。徐海俯身拿起酒杯,嗅嗅里面的残酒。 “大白天还喝酒?” “嗯!”旁边的随从笑道:“张经去了青浦那边后,这边的守兵就松懈下来了,都拖了好几个月了,还欠饷!” “嗯,干的不错!”徐海将酒杯丢下:“让人把尸体收拾一下,不成样子!” “是,掌柜的!”随从应了一声,叫来两个部下,将尸体丢入护城河里。徐海皱了皱眉头,这种收拾方式只会惹来瘟疫,不过他此时也顾不得这么多了,毕竟他眼下指挥的是十多支海贼组成的脆弱联盟,而非一支军队。 “在城门口要留下岗哨!”徐海沉声道:“我喜欢偷袭别人,可不喜欢被别人偷袭!” “是!大当家的!” 徐海走进瓮城,男人、女人和儿童们被驱赶到墙边,挤成一团,很多人来不及穿衣,有的仅用毯子裹住身体,更有的裸着身体,只胡乱披着一件破布。十几个倭寇包围着他们,拿着武器,光从城门洞照进来,映在钢铁的武器、浓密的胡须和无情的眼睛上。 徐海在俘虏们面前走来走去,审视他们的面容,这些都是从城中那些大宅院里抓出来的。 “我就是徐海,你们应该听说过我的名字。我来这里是为了求财,而不是无谓的杀人。那你们藏起来的钱财交出来,银子、铜钱、金子、珠宝、布匹、生丝,什么都可以,只要交出来,你们就可以安全的离开!两百两银子一个人,决不食言!”徐海对人们大声的宣布,扫视每一个人的眼睛:“别做蠢事,钱没有性命重要,再多的银子对于死人来说也没有用!” “我怎么知道你会说话算话?”一个颤抖的声音问道,徐海停下脚步,看到一张恐惧与希望共存的脸,很好,这是一个好的开始。徐海走到那个人面前,笑道:“因为你别无选择,如果半个时辰内你们不肯交钱,我就把你们交给这些倭人!”徐海指了指两旁那些手下:“他们肯定能让你们开口,恐怕你们不会太喜欢他们的办法!” 一阵恐怖的颤抖扫过人群,徐海满意的注意到了这点,很好!这些倭人虽然长得丑,还是很有用处的,尤其用来吓唬人的时候。 “我可以多换几个人吗?”那个声音又响起来了,他指了指周围几个人:“他们都是我的亲族!” “当然可以,银子是我的,人是你的!”徐海笑了起来:“作为今天生意的开门红,我还可以给你打个折扣,这两个孩子我都只要一半——一百两就够了!” “多谢徐头领,多谢徐头领!”意外的惊喜让那汉子脸上添了几分喜色,徐海做了个手势示意手下带人跟着他去取银子,大约半响之后,那个男人回来了,徐海遵守了自己的诺言,他不但依照原先许诺的那样释放了那个男人和他的家属——一共四个人,甚至还将那个男人交出银两多余的部分还给了对方。这是给你的盘缠,这是徐海的原话! 看着那男人的背影消失在城门洞,剩下的人们骚动了起来。没有人能够抗拒自由和安全的诱惑,作为帝国最为富庶的地区,当地的纺织业极为发达,嘉善城内不乏富户,也不乏暗藏的金银,徐海开出的价码几乎每个人都付得起,两百两还是没有问题的虽然是个不小的数字,但对于这些富家来说——问题是不少人的财富是以不动产的形式存在的,地契和房契徐海肯定是不会收的。于是乎场中就出现了各式各样的悲喜剧——人们相互求贷,许以高息和各种抵押,以求换取自己的性命。他们都听说过落入倭寇手中那些可怜人的传闻,沦为奴隶,漂洋过海,再也无法与家人见面,就连尸骨都无法返乡。徐海也不阻拦,只是在一旁笑嘻嘻的看着,每当场中人谈妥了,交出赎金他就遵守诺言任凭其离去,不过小半个时辰,场中人就只剩下一半了。 文俊成带着两个小孩,妻子越过护城河,在他的身后是他曾经的家,而现在已经成为了倭寇的巢穴。他回头看了看嘉善城的城墙,只觉得鼻头一阵发酸,眼眶顿时湿润起来。 “相公,我们现在往哪里走呀?”许氏有些茫然的问道,与当时绝大多数富家的女子不同的是,许氏并没有缠足——许氏的父母自小便十分宠爱女儿,不忍让她吃缠足的苦,便任凭她生了一双大脚。原本文俊成还觉得是美中不足,现在却觉得是万幸——要不然这个时候哪里还能空出人手背着她。 “往西去!”文俊成咬了咬牙答道。 第六十一章得救 “往西?”妻子有些茫然的问道:“为啥往西?” “西边有卫所,倭寇应该不会往那边去,只要别卷进战火里就好!”文俊成越说脑子越清楚:“路上若是看到村庄,就去买些米粮。”他弯下膝盖,将两个孩子搂在怀中:“大宝,二宝,咬咬牙,爹爹身上还有点银子,只要能买条船,就不用走路了!” “嗯!”两个孩子都已经六七岁了,懂事的很,虽然又惊又怕,但还是连连点头。文俊成站起身来,一家四人向西走去。 雾气在竹林间穿梭,路旁的竹子和漆树长得十分茂盛,地面崎岖不平,散落的叶子遮住了地面,文俊成不得不放慢脚步,好让孩子和妻子跟上。他告诉自己此时不要过于焦虑,既然那贼首已经放自己离开,自然就不会毁诺再追逐自己,自己身边有娇妻稚子,若是一个不好,有谁扭伤了脚,自己孤身一人侧身于虎狼之中,可就是叫天不应叫地不灵了。 虽然越走越慢,但两旁的林木也愈发浓密,竹子和漆树混杂着长在一起,几乎成了一堵墙,道路也渐渐变成了浓密灌木丛当中那一条断断续续的空地,这些灌木丛遮挡了危险的沟渠和洞穴,这让文俊成不得不越走越慢,以免摔倒。他觉得自己已经迷路了,但却无法回头,只能硬着头皮往前走。 “茅屋,有一件茅屋!”许氏的眼睛很尖,指着不远喊道。文俊成向妻子手指的方向看去,果然看到在不远处的竹林旁有一角房檐。 “来,二宝,爹爹抱!”文俊成一把抱起早已无力挪动脚步的小儿子,对大儿子笑道:“大宝,加把劲,到了那里我们就休息会!” 茅屋荒废已久,杂草丛生,屋后有一口水井,旁边放着一只破桶。文俊成看了看水井,至少里面还有水,他在茅屋里搜索了一会,发现了一把锈柴刀、还有一个瓦罐。 “你带着大宝二宝在屋里歇息会,我外面去打点水来!”文俊成叮嘱了妻子两句,自己便拎着瓦罐和柴刀来到水井旁,井水距离地面至少有两三丈,没有绳索无法打水。文俊成懊恼的走到一棵树旁,笨拙的剥下树皮搓起绳子来。 文俊成忙碌了半响,除了满手的伤口和两三尺长的树皮绳他一无所获,按照这个速度他天黑前别想喝上水,更不要说食物了。一天前自己还是积善堂的少东家,而现在却倾家荡产,眼看就要渴死饿死在这片林中,想到这里,文俊成捂住脸蹲了下去,无声的抽泣起来。 咯吱! “谁?”文俊成跳了起来,此时的他就好像一只惊弓之鸟,一双眼睛瞪得老大,看着竹林。这时林中又传来两声咯吱,这一次他可以确定有人正在迅速靠近,他向茅屋跑去,刚走了两步便停住了脚步,一个倭人从竹林中走了出来,手中提着雪亮的钢刀。 “你是从嘉善城里逃出来的?”周可成饶有兴致的看着正盘腿坐在地上狼吞虎咽的男子,虽然看上去狼狈得很,但从其白皙丰满的脸颊和质地不错的衣料看,这男人原先的家境应该是相当不错的。 “嗯,确切的说是买出来的!”文俊成赶忙将口中的食物咽下,恭敬的答道,他方才还以为自己这次肯定完了,却没想到那伙倭人看到自己后不但没有拔刀相向,反而将自己和家人带到这里,还给了食物和水,通过旁人的口他才知道这些倭人乃是一个大商人的雇佣的护卫,对于这个神秘的大商人,他心中充满了强烈好奇心。 “买出来的?” “正是!”文俊成将自己在嘉善城中的遭遇仔细讲述了一遍,苦笑道:“虽然破了财,但一家人还能团圆在一起,也算是不幸中的万幸。” “这倒是!”周可成笑了起来:“文先生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多谢先生吉言!”文俊成赶忙站起身来,向周可成拱了拱手,问道:“失礼了,不知先生上下如何称呼?我妻儿那边可好?” “不敢,小姓周!”周可成拱手还礼,侧过头说:“由衣,你去看看一下文先生的妻儿,别出什么差池来!” “是!”由衣应了一声,转身离去。文俊成这才发现那个站在一旁抱刀而立的披甲卫士是个女人,赶忙低下头去,不敢再看。 “文先生!”周可成咳嗽了一声:“你方才说贼首徐海一个人要两百两银子才肯放人,你一家四口人,岂不是一下子给了他八百两现银?” “不,没有那么多!”文俊成苦笑了一声:“我是第一个应承的,所以他给了我一个折扣,两个孩子都只要了一百两。” “孩子打对折,这徐海倒是个妙人!”周可成笑道:“不过一下子能拿出六百两银子出来,还是贼人没有搜到的,小可斗胆问一句,文先生原本是做什么营生的?” 文俊成有些担心的看了周可成一眼,小心答道:“家中有做点小买卖,这笔银子是刚刚回来的货款,所以藏在地窖里,幸好没有被贼人搜出来。”说到这里,他从怀中摸出一个布包来:“还剩下几十两银子,都在这里!” “还剩下几十两银子?那徐海没有把这些都拿走?”周可成吃了一惊。 “嗯,他说剩下的留给我做盘缠!” “这个徐海!”周可成笑了起来,他看了看文俊成的举动,笑道:“文先生快把银子收好,徐海一个强盗头子都能给你留下盘缠,周某又怎么会连他都不如呢?来人,带文先生下去,与他家人团聚!” 文俊成赶忙拜谢,他刚刚离开。俞大猷便从周可成身后的树丛里走出来:“你觉得这个人会不会是徐贼派出的奸细?” 第六十二章拖延 “可能性不大!”周可成笑道:“看这厮形容,应该是个富家子弟,从贼的可能性不大。若是贼人胁迫,岂有连老婆孩子都一起放出来的?” “这倒也是,不过会不会那女人孩子不是他真的妻儿,是用来哄骗你我的?” “也有可能,所以我刚刚派由衣去那女人孩子那儿,半大的孩子,若是假的不难问出来!” “嗯,你办事倒是精细的很!”俞大猷笑道:“不过若是真的,这徐海做事倒是奇怪得很,明明是破门而入的强盗,却搞得像绑票的一样!” 正说话间,由衣回来了,她看了一眼俞大猷,走到周可成身旁附耳低语了两句。周可成笑道:“俞大人,那女人孩子确实是这厮的老婆孩子,他们在嘉善县城开了一家生药铺子,生意还是做的不小,算是县城里数一数二的药铺了!” “嗯,生意若是做的小了,也拿不出这么多银子来!”俞大猷看了一眼由衣,一屁股坐了下来:“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办?” 周可成没有直接回答对方的问题,反问道:“俞大人,您觉得徐海为何这么做?明明他不需要这么做的,只要动刑,绝大多数人都是熬不过去的!” “不错,是有些奇怪!”俞大猷点了点头:“莫不是这厮心慈手软了?” “有可能,不过我觉得更大的可能性是赶时间;还有这厮眼下很缺钱。”周可成答道:“若是把人抓起来动刑,少说也要一两天时间,而且勒索来的银子未必能进他自己的腰包。但像这样逼迫城中富户出钱赎身,一来速度快,半日功夫就能筹到银子,而且银子都能塞到自己的口袋里接下来无论要做什么都方便的很” “嗯,你是说徐海马上就要离开嘉善?”俞大猷立刻明白了过来:“不错,兵贵神速,张大人在青浦那边应该很快就会知道中了贼人的圈套,立刻就会回师!周先生,只要我们缠住贼人一两日,形势必然会逆转的!” “不,我有一个更好的办法!”周可成笑道:“兵法上说,避其锋芒,击其惰归。徐贼攻陷嘉善之后,必然会多了不少辎重,我们派出散兵铳手,不断袭扰,便能收效!” 次日,海盗们离开了嘉善县城,开始向西前进。由于当天晚上下了一场雨的缘故,道路变得泥泞不堪,路旁溪水也变得泛滥起来。徐海麾下的部众加起来差不多有两万。这个庞大的队伍分属于十多个海盗团体,每个团体都有大量掠夺而来的财物和人员,为了防止被旁人夺走自己的战利品,他们几乎都做出了同样的选择——将辎重和俘虏放在行列的中央加以保护。显然,这样的行军序列是十分笨拙的,无论向前还是向后,都会受到辎重队的阻碍,而辎重又是最慢的,这无疑又限制了前进的速度,而且一旦在某个狭长的路段遭到袭击,就会陷入到混乱之中,无法予以有力的反击。 “这些混蛋!”徐海咬着牙骂道:“我不是已经告诉他们了,要轻装,不要把什么都带上,我们现在可在岸上,没有船!娘的,连个铁锅都舍不得丢下!” “当家的,这也没法子,这里铁锅不值钱,可运到倭国,一个铁锅就能换二两银子呢!”一个小头目陪笑道:“说到底,大伙儿还不是为了一个财字来的?” “财?没有命再多财又有什么用?去阎王爷那里花?”徐海冷笑道:“传令下去,别管这些王八羔子了,我们走我们的。好东西都在前面呢!” “是!” 听到徐海的命令,最前面的那股海盗行军速度加快了不少。有先见之明的徐海在出发前已经用从嘉善富户那里勒索来的银子给直属于自己的部下发了一次饷,然后清理了他们的行李,将那些比较笨重的物品都遗弃了。所以他们的行军速度要比其他海盗要快不少,很快就和身后的那股拉开了距离。 看到部下的表现,徐海松了口气。他策马来到一顶轿子旁,跳下马来,掀开窗帘探头进去:“翠翘,待会若是外面有什么动静,你不要惊慌,把那两扇铁叶窗放下来,呆在轿子里不要乱动就是了!” “相公,发生什么事情了?”轿子里王翠翘脸色顿时大变。 “没什么,只是我有点不祥的预感!”徐海强笑了笑:“你放心,有我在,没人能伤的了你一根毫毛!” 仿佛是为了嘲笑徐海在自己女人面前的许诺,身后传来一声铳响。王翠翘脸色一下子变得惨白起来:“相公,官兵来了?” “应该是哪个傻瓜乱放铳,看老子怎么收拾他!”徐海强压下心中的惊惶,向王翠翘笑了笑:“记住了,别乱跑,把铁叶窗放下来!”然后他跳上马来,大声吼道:“别管那些王八蛋,我们走我们的!” 霍霍坎小心的拨开眼前的灌木丛,将铳管伸出对准大约一百步外道路上密集的人群,然后屏住呼吸,开始瞄准。作为一个参与过征讨佐渡的土著老兵,霍霍坎精心选择了这个射击位置——在这个距离,无论是鸟铳还是弓箭想要射中单个目标只能凭运气,但他手中的斑鸠腿铳射出的铅弹还保有足够的杀伤力,反正路上都是人,不用担心会打空。而且他和道路中间隔着一块六七十步宽的水稻田,在足以淹没小腿的泥泞中艰难挪动的敌人是最好的活靶子。 砰! 霍霍坎扣动扳机,从药池喷出的白烟迅速挡住了他的视线,他下意识的闭上眼睛,就地一滚,便向不远处的备用发射阵地跑去。 第六十三章猎兵 水田对面的路上传来一声惨叫,随即是一阵叫骂。即便不看霍霍坎也可以想象到贼人会愤怒的向冒出白烟的地方射箭放铳,但那里早已空无一人。现在霍霍坎终于明白先前大掌柜所说的“打一枪换一个地方”是什么意思了。他从没有想过自己手中的武器有这么大的威力,一个人就能让一支军队束手无策。 铳声不断响起,道路两旁的灌木丛和杂木林不断冒出白烟,那是敌人的铳手正在射击。徐海还是第一次知道鸟铳可以这样使用,凭心而论,被鸟铳打死的人并不多,但没有人知道下一个被打中的会不会是自己,每个人都惶恐不安,就好像正在上刑场等待行刑的囚徒。有人向白烟升起出射箭放铳,但傻子都知道这不过是在浪费火药和箭矢。灌木丛和树林遮挡住了视线,谁也不知道打中了什么,这与其说是在还击,还不如说是在发泄内心的恐惧和愤怒。有人冲下稻田,想要把这些躲在草丛里开火的家伙揪出来,但很快这些鲁莽的家伙就受到了惩罚——敌人早就在草丛里隐藏了弓箭手,他们向正在泥泞中艰难跋涉的敌人射出密集的箭矢,水田中无处躲藏,最勇敢的人也只有任凭命运的摆布,很快水面上除了一具具尸体和殷红的血迹之外,就别无他物。 “俞大人,很快贼人就必须做点什么了!”周可成居高临下,俯瞰着大约两里外的战场,海贼们正艰难的向前移动:“他们必须做出选择,要么抛弃辎重和俘虏,要么就得这样一直白白挨打!” 俞大猷沉默无语,虽然他竭力掩盖自己的震惊,但依然可以从其指尖的颤抖中发现。相比起兰芳社舰队表现出来的巨大威力,眼前的一切更让他震惊。毕竟舰队需要耗费巨资,而这次周可成一共也就派出五十个铳手和一百个弓箭手,就能把几万贼人弄得困窘不堪,而朝廷以身经百战,数以知兵闻名的重臣为数省督抚,调遣大军却难求一胜,这个差距也未免太大了吧? “嗯,徐海果然不是个蠢货!”周可成的笑声将俞大猷从思绪中惊醒了过来,他抬起头,看到最前面的海贼分出数百人来,向两侧的灌木丛冲去,显然他们是想要把这些躲着向他们放铳的鼠辈揪出来掐死。 “由衣,吹号!让散兵们撤退!我们已经达到目的了!” “是,大人!” 随着号角声响起,铳声渐渐平息了下来,虽然茂密的灌木丛和植被遮挡住了俞大猷的视线,但从方才稀疏的铳声中不难估算出那些放铳的散兵数量不会超过半百,相比起正在道路上移动的庞大队伍来,这点微不足道的兵力却造成了与其数量完全不成比例的效果。 “周先生,海贼们的追兵朝这边来了!”俞大猷低声道。 “是吗?”周可成满不在乎的笑了起来:“看来我们今天的运气不错,碰上了一个蠢货!” 仿佛是为了印证周可成说的话,大约一里外的树丛中突然爆发出数阵密集的铳响,那些穷追不舍的海贼仿佛撞到了一堵无形的墙,扑倒在地,遭到突然袭击的海贼们一下子被打蒙了,灌木丛后的箭雨让他们重新清醒了过来,一排排长枪涌出灌木丛,这是一场屠杀,短促而又激烈。 “确实是一个蠢货!”俞大猷点了点头,虽然身处高处,但茂密的植被依然只能让他看到一个大概,不过丰富的经验弥补了剩下的那部分。教科书般的袭扰战术,先用散兵射击,然后将对方的反击部队引入事先准备好的圈套,用迅猛的攻击加以消灭,在敌人的接应赶到前离开战场。一切都执行的干净而又漂亮,此时俞大猷甚至有点同情不远处的海贼了。 啪啪! 周可成满意的拍了两下手掌:“虽然打死的贼人不多,但是至少拖出了他们的步伐,我们可以见好就收了。” 正如周可成所说的那样,海盗们的前进步伐确实拖住了,先前的袭扰打伤了几头拖运辎重的牲畜,把道路给堵住了,海贼们不得不将受伤的牲畜从车辕上解下来,换上健康的牲畜,而这段时间里所有人都动弹不得。而且谁也不知道敌人会不会故伎重演,为了避免,海盗们不得不分出一部分人手作为侧卫,这即使对于一支正规军来说都不是件容易的事情,何况这些分属于十几个团体的暂时联盟,毕竟谁也不愿意为了团体的安全而牺牲自己来担任危险侧卫,即便是个瞎子也能看出海盗们是无法在预定的时间通过明军的封锁线了! “周先生,你是怎么做到的呢?”下山的路上,俞大猷终于开口发问了:“我是说让那些铳手单独正确射击的?如果是我的铳手,没有军官在场指挥,恐怕他们什么都不肯做,什么也做不好的!” “因为他们不是普通的铳手,是猎兵!”周可成笑道,俞大猷的疑问并不奇怪,在十六世纪,火绳枪还是一种非常难以操纵和危险的武器,枪管可能会炸膛,药池喷射出的火星可能灼伤眼睛。按照西班牙人制定的射击教程,从射击的装填一共被分为43个步骤。如果没有军官的口令和指挥,几乎全部由文盲组成的士兵根本无法正确的装填和使用火绳枪。而且火绳枪的射击频率太慢,发射时产生的烟雾和火焰又很难瞄准,不少士兵都是闭着眼睛扣动扳机了事。所以无论东方还是西方,通常是把火绳枪手排成横队,在长矛队的保护下,按照军官的口令装弹射击,这样即可以用排枪提高火力密度;还能确保士兵正确的使用武器。像周可成这样让铳手分散开来,在没有军官的指挥监督下向敌人射击,是非常少见的。 “猎兵?”俞大猷皱着眉头问道:“何谓猎兵?” 第六十四章分崩 “这些都是东番的土著猎手,习于射猎之人,我将其招募到军中,教授其使用鸟铳之法,从中选拔手法眼力精准之人。这些人身手敏捷,在山林中纵越如飞,交战时无需按照行伍列阵,于军前游击,伺机射杀敌人,便如同猎手一般,所以我称其为猎兵!” “这么说倒有些像我大明的夜不收!”俞大猷看了看不远处路旁的几个手持鸟铳的汉子,与兰芳社的那些头戴皮盔装束整齐的铳手不同的是,这几个铳手皮肤黝黑,脸颊上多有刺青,身上的衣服也比较杂乱,腰带上挂着装火药的牛角和装铅弹的鹿皮口袋。他们看到周可成过来,也没有像其他士兵那样立刻躬身行礼,只是懒洋洋的站起身来。周可成也并不在意,只是笑嘻嘻的向他们挥了挥手。 “俞大人!”周可成的声音打断了俞大猷的思绪:“你觉得制台大人要几天才能赶回嘉兴?” “几天?”俞大猷闻言一愣,稍一思忖之后答道:“得到消息之后最多三天,他在西南是打过仗的人,兵贵神速的道理不会不清楚!” “三天,那还成!”周可成盘算了一下:“毕竟力量悬殊呀,拖延一下还成,时间长了肯定是不成的!” “丢掉辎重?不行!”沈老,人称“鱼胡子”,阴沉的坐在那张抢来的花梨木太师椅上,他的三个儿子站在他的身后,右手按在腰间的刀柄上,正恶狠狠的看着徐海,仿佛眼前的徐海是他们不共戴天的敌人。 “沈老,我不是让你把所有东西都丢掉!”徐海苦口婆心的解释道:“今天白天的情况你也都看到了,那些家伙远远的躲在灌木丛里朝我们放铳,大伙在官道上挤得动弹不得,只能白白挨打,这样下去我们一个月也到不了嘉兴。张经一回来,所有人都得死!只有把不必要的东西都丢掉,大伙儿才能行动快起来,在张经回来之前拿下嘉兴!” “把东西丢了,亏你想得出来!”沈老从椅子上跳了起来:“弟兄们把脑袋挂在裤腰带上出来混为的什么?还不是为了银子、女人、各种好处?现在你说要他们把东西都丢掉,有本事你去说,我是不知道怎么说的!” “沈老——”徐海还想继续劝说,沈老一拍太师椅的把手:“不必说了,张经回来又怎么样,大伙儿这里有两万人,和官兵拉出去刀对刀,枪对枪的杀上一场,也未必输给他们了,老子可不像有些人裤子里面少了两个卵蛋,还没动手就软了。时间不早了,孩儿们送客!” 话音刚落,沈老那三个凶神恶煞的儿子便一拥而上,将父亲和徐海隔开了,年纪最大的那个伸出手,冷着脸道:“徐大哥,不好意思,请吧!” 徐海看了看面前像一堵墙的沈家三兄弟,想要说什么,话到了嘴边最后还是叹了口气,顿了顿足转身离去,站在外间等待的随从赶忙跟了上来,问道:“当家的,鱼胡子怎么说?” “还是不肯!”徐海叹了口气:“他们怎么就是不明白,命要紧还是钱要紧,没有命有座金山又有什么用?糊涂呀糊涂!” “自然是钱要紧!”那随从笑了起来:“当家的,咱们出来混都已经把脑袋挂裤腰带上了,还不是为了个财?” 徐海听到手下的回答,不由得啼笑皆非,他苦笑着摇了摇头:“你倒是和那鱼胡子想的一样,算了,接下来几个我也懒得去劝说了,都是白费唇舌!” “那我们现在回去?” “嗯,时间紧迫!”徐海脸色阴沉:“张经得知这里的事情后,肯定会全力赶回来!我们必须在他赶回来之前拿下嘉兴!” “翠翘,我们必须分开一段时间了!” “老爷,您不要我了吗?”徐海的第一句话就让王翠翘浑身颤抖,这个娇弱的女子挣扎的站起身来,抓住徐海的胳膊,哀求道:“千万不要抛下妾身一个弱女子,要不然,要不然——” “翠翘,你且听我说!”徐海将王翠翘搀扶着坐下:“我哪里舍得下你,只是眼下分开对你更有利!”说到这里,他稍微停顿了一下:“白天的情况你都看到了吧?” “嗯,吓死人了!”王翠翘点了点头:“不断有铳声响起,听说有不少人被打死打伤!” “那算得了什么!”徐海苦笑了一声:“你知道吗?官兵这是想阻挡住我的去路,好等张经从青浦那边回来。” “阻挡去路?我听铳声也不是很密呀?你这里也有不少铳炮吧?为何不拉出去对打?”王翠翘不解的问道。 “哪有这么简单的!”徐海叹道:“官兵那些铳手都躲在路旁的草丛中,连人影都看不到一个,就算有铳炮哪里打得到?我们在官道上无遮无拦的,人马和蜂窝一般,就算个瞎子也能打中。大伙儿都想着两边草丛里有人向自己放铳,岂不会争先恐后,那还怎么走路?” “那可不可以让人把那些铳手赶开了?” “谈何容易,这边道路两边要么是水田,要么就是灌木丛。他的人躲在灌木丛里在暗,我们的人在明,一不小心还中了他的埋伏。今天我拍了三百余人去,追的远了些,便吃了大亏,回来的还没有一半!”徐海叹了口气:“其实办法也不是没有,只是大伙儿都想着抢来的财物,谁也不肯离开自己的辎重队稍远一点。而辎重车队是离不开大路的,这就没有办法了!” “那,那,难道就只有在这里等死?” 第六十五章被俘 “生路自然是有的!”徐海的脸上第一次浮现出笑容:“只要丢下不必要的东西,抢在张经赶回来之前过了嘉兴,那就鱼入大海,万事大吉了!” “可,可是老爷你刚才不是说大伙儿都不肯吗?” “他们自然是不肯的,那我们一家走就是了,谁也不能说我徐海不讲义气!”徐海冷笑了一声:“只是接下来的事情颇为危险,你一个弱女子在军中不太方便,我打算让王爹护送你走小路,去湖州避一避!”说到这里,徐海不待王翠翘开口,便从袖子里取出一张羊皮纸来,塞到对方手中:“几个月前我攻陷崇德县城时,将数年来所获的财富藏在一家宅院的地下,这是那间宅院的地图。若是我万一有个闪失,你先熬过几年,待到风头过了,便去将这宝藏起了!”他指了指王翠翘微微隆起的小腹:“你将来供我们的孩儿好生读书,去考个举人进士,也用不着做贼了!” 王翠翘见徐海在这等危急关头还不忘了给自己安排后路,哪里还按奈的住,扑入徐海的怀中,哭泣起来。徐海拍了拍王翠翘的肩膀,笑道:“莫哭了,我这只是防备万一罢了,我这里还有许多人马,你又担心什么?” 王翠翘哭泣了一会儿,抬起头来,月光照在她泪痕未干的脸上,更加惹人怜爱:“老爷,那什么时候走?” “夜长梦多,越快越好!”徐海看了看天色:“过了初更,大伙都睡着了,你就出发!” 夜色挡住了窥探的目光,将白日的战火和丑陋掩盖,只留下平静。 周可成坐在火堆旁,疲倦的合上双眼,不管白天的胜利多么辉煌,但疲劳对双方都是平等的,双脚酸麻,肩膀和脖子被盔甲压得僵硬,此时他禁不住怀念起“长须鲸”号艉楼上的床来——至少用不着用自己的腿走路。 一双柔软的胳膊从背后伸过来,搂住了周可成的脖子,他能够闻到那香气、还有那柔软的身体,接着是光洁的脸颊。周可成笑了起来,这个世界上还是有一些让人愉快的事情的。 “你好像并不为白天的胜利高兴!”由衣的声音有点低沉。 “嗯!”周可成叹了口气:“赢也好,输也罢,都是与我们没有太大关系的,说实话,我一开始并不是想卷入的这么深的!” “是吗?”由衣突然笑了起来:“我没有想到您还这么天真!” “天真?”周可成一愣,自从穿越以来他还是第一次从别人口中听到这种评价:“为何这么说?” “您应该听说过上洛吧?”由衣笑道:“在我们秋津国(日本的古称),任何一个武家都想成为一城之主;成为一城之主后便想着成为一国之主;成为一国之主后便想着兼并邻国,成为一方之霸主;成为一方霸主之后便想着进军近畿,将自己的大旗插在京都的城墙之上,成为天下人。这并非出于个人的野心,而是天下的大势。如果说近畿是我秋津国的众人向往之地,那么大明就是世间所有人的向往之地,您既然已经拥有了这样的实力,又怎么可能不卷入其中呢?” “天下的大势?”周可成坐直了身体,回过头看着由衣那张俏丽的脸,仿佛第一次认识这个已经与自己同床共枕的女人:“你觉得这样真的好吗?” “好?”由衣皱了皱眉头:“太阳每天都要升起,栗子熟了就会从树上落下,这是自然的道理,哪有什么好坏?不过身为侍奉武尊的巫女,由衣很高兴能够侍奉一个拥有成为天下人器量的男人!” “那就是好啦!”周可成叹了口气:“是呀,这种事情哪有什么好坏,一杯酒送到你的面前,不管是苦是甜,都是要喝下去的!” “大人,猎兵抓到了一个奇怪的女人!” 正说话间,一个军官打断了两人的交谈。周可成拍了拍由衣的脸颊,站起身来:“什么奇怪的女人?” “是个孕妇!”那军官低声道:“长得很漂亮,身边有一个婆子还有四个护卫,带了不少钱!”说到这里,那军官压低声音道:“那婆子和护卫中的两个被杀了,一个逃走了,只有一个活下来,他说那个女人是徐海的姘头,叫王翠翘!” “徐海的姘头?”周可成的精神立刻提起来了:“俞大猷知道不?” “俞大人不知道,从头到尾都是我的人,俞大人的手下一点边都没沾到!” “嗯,干的好!”周可成满意的拍了拍那军官的肩膀:“我会好好奖赏你的,由衣!”周可成回过头:“你去把那个女人带来,别吓着她了,也不要引起其他人注意!” 王翠翘竭力瞪大眼睛,以免被地上的树根绊倒,她有些惶恐的看着一旁的由衣,在海盗中不是没有女人,但要么是被掠去当成仆役或者发泄工具,要么就是粗壮的和男人一样,像眼前这个英姿飒爽的姬武者,她还是第一次看到。 “姐姐无需担心!”由衣搀住王翠翘的胳膊,这段时间以来她的汉语进步很快,简单的对话已经没有什么问题了。身为女人,她很清楚一个弱女子此时的惶恐,柔声劝慰道:“我家大人生就一个菩萨心肠,决计不会为难你一个妇道人家的!” “多谢妹子了!”王翠翘看了看押送的两个护兵坠后了些,飞快的取下手腕上的那对错花玉镯子,塞到由衣手中,笑道:“妹子生的如此俊俏,岂能没有首饰,这对镯子也还将就,还请妹子收下!” 第六十六章暗棋 由衣接到那镯子一愣,正想拒绝,却听到王翠翘压低嗓门道:“待会在你家大人面前还请美言几句,小女子定当重重回报。”她看了看那对镯子乃是用上等翠玉雕琢而成,工艺精巧,宛若一汪碧水,拒绝的话到了嘴边便说不出口了,笑道:“姐姐放心,一切都包在我身上!” 王翠翘见由衣收了自己的镯子,这才松了口气,她随由衣走了一段路,看到林中空地篝火旁坐着一个男人,身形长大,正朝自己这边看过来,赶忙跪下道:“小女子见过大人!” 周可成了看那妇人,只见其生的娇小玲珑,皮肤白净细嫩,椭圆形的脸蛋,生的一双顾盼含情的细长眼睛,弯曲的眉毛下,闪烁着惹人爱怜的光。 “徐海的眼光倒是不错!”周可成笑了笑,指了指一旁的胡床:“小娘子不必多礼,坐下说话!” “多谢大人赐座!”王翠翘暗自松了口气,她在那胡床上坐下,双目低垂,看着周可成的靴子,屏住呼吸。 周可成低咳了一声,笑道:“王翠翘,你为何离开徐海?” 王翠翘听到自己的名字,身子一颤,她最害怕的一种情况发生了,不过既然对方已经知晓自己的身份,自己隐瞒也只是自找苦吃了。她起身跪下道:“民女王翠翘,为徐贼虏去,生死都由不得自己。并非民女要离开徐贼,而是徐贼眼见得形势危急,不想民女玉石俱焚,便派人将民女送走的!” “这么说来那徐海对你还是不错的嘛!”周可成笑了起来。 王翠翘闻言,心中顿时生出一股寒意来,她咬了咬牙,磕头道:“民女知罪!” “呵呵!”周可成笑道:“他对你好是他的事情,你又有什么罪不罪的,你怀有身孕,坐下说话吧!” “多谢大人!”王翠翘听到这里,心中暗喜,又磕了个头方才起身坐下。 “好叫夫人知晓,在下姓周名可成,也不是什么大人老爷的,算来与那徐海也算得上是同行。俗话说同行是冤家,周某与令夫虽然说不上冤家,倒也有些旧怨,所以这次周某便帮官府办些差使。待会要询问几句,夫人若是答得让周某满意了便无妨,否则只好将夫人交到官府手上,让那些大人老爷们问话了!” 王翠翘刚刚坐稳了,听了周可成这一席话,整个人仿佛三九天当头浇下一盆雪水来,禁不住发抖起来。她是徐海的身边人,许多隐秘的事情徐海也不瞒着她,也有听说过周可成的名声,在她看来能够在海上创下这么大一番基业的人必然是个心狠手辣的,自己一个弱女子落到他的手中哪里还有幸理?赶忙将先前徐海与自己说的那些事情说了个一干二净,最后从怀中取出地图献上道:“妾身已经将所知道的一切都说出来了,还请老爷饶恕则个!” 周可成从由衣手中接过地图,看了看笑道:“好个徐海,旁人说狡兔三窟,他只怕有七窟八窟了。由衣,你带她下去安歇,莫要亏待了她!” “是!” 半盏茶功夫后,由衣回来看到周可成坐在火堆旁,静静的看着火光出神,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你在看什么?” “火!” “火?”由衣看了看那火堆,觉得与寻常的火堆并无什么区别:“这火有什么好看的?” “我年少时读过一本书,书中有一位红衣巫女,自称可以从火焰中看到未来发生的事情!” “红衣巫女,看到未来的事情,还有这等事?”由衣一下子被惹起了兴致:“后来呢?书里那位红衣巫女下场如何?” “不知道!”周可成摇了摇头:“那本书只有一半,没有写那红衣巫女的结局。不过那红衣巫女看到的只是似是而非的光影,一不小心就会看错。” “那又有什么用,还不如我呢!”由衣笑了起来,她看看旁边无人,突然压低声音问道:“你打算如何处置这女子?” “王翠翘?过两天你把她送上船,然后交由下一班船运回中左所就是了!” “你真的不打算将其交给官府?” “当然不交?”周可成笑道:“我若是把这女子交给张经,那厮肯定会用这女子为诱饵与徐海接洽,然后挑拨群贼自相残杀,那我还有什么本钱与官府讨价还价?还不如留在自己手里,多一手暗棋的好!” “也是!”由衣点了点头:“那下一步我们应该怎么做?” “就等张经回来吧!这场戏我们只是配角,主角还是朝廷!” 青浦,朱家角镇 “我们还是来迟了一步!”张经的脸上满是痛苦的表情,不远处的码头上到处都是被烧毁的船只的残骸,在稍远一点的地方,一片片残垣断壁在诉说着不久前倭寇对当地的破坏。 “贼人烧毁船只,是想阻止我大军追击,应该从其他地方调集船只,追击贼寇!”瓦氏夫人上前道,已经年近花甲的她已经是满头白发,但犹自脊背挺直。可能是由于其特殊的身份,张经对其极为敬重。 “恐怕这不过是贼人的偏师!”张经叹了口气:“徐贼有两万余众,又抢掠了青浦周围的乡镇,船只只会不够,怎么会还将这么多船只烧掉?” “偏师?”瓦氏夫人脸色大变:“难道——” “嗯,徐贼的主力应该是往嘉兴那边去了!”张经叹了口气:“只怕这次是中了徐贼的圈套了!” “那要回师嘉兴吗?”瓦氏夫人问道。 张经沉吟了一会,没有说话,几分钟后叹道:“趋百里而求战,必阙上将军,嘉兴城池坚固,徐贼一时间也拿不下来。何况眼下还没有切实的消息,让各军先扎营休息!” 第六十七章城关 “也好!” 正如张经预料的那样,在当天的晚上他就从松江府得到了嘉善被攻陷的消息,由于天色已晚,心急如焚的他不得不等到第二天天明后才拔营返回嘉兴,不过当他赶到松江府时,得到了一个让他喜出望外的消息。 “好,太好了!”张经以手加额:“俞将军设伏击破贼人之前锋,击斩两百余众,后施疑兵之计,贼人疑沮不敢进,迁延两日。眼下俞将军引兵退入嘉兴城中,眼下城中有守兵四千余人,城防坚固,已无需担心贼人了!” “制台大人!”瓦氏夫人露出一丝疑色:“据在下所知,俞将军身边只有近百亲兵,而徐贼有两万余众,如何能击斩两百余贼?这,这会不会是有什么误会?” “误会?”张经经由瓦氏夫人的提醒,又将来信看了一遍,只见上面言辞简略,只说俞大猷设伏击破倭寇前锋,击斩两百余人,却没有说俞大猷手下有多少兵马,不过这只是官府发送的塘报,并非专门发给张经的战报,而且军情紧急,俞大猷也没时间写的太细。 “若是旁人也还罢了,俞将军不会做出这等虚报军功的事情!”张经做出了判断:“机不可失,失不再来,传令下去,各军加快脚步,截击徐贼!” 嘉兴,东门。 “请见谅,周先生,这些人有眼无珠,不识善恶!”俞大猷满脸的歉意,低声向周可成说道。 “这也不能怪他们!”周可成笑道:“我手下有倭人还有蛮子,又不是官军,城中百姓见了自然害怕,不让我的人进城也是正常!” 原来周可成与俞大猷拖延了倭寇两日行程后,便退到嘉兴城,准备进城坚守,却不想城中守将看到周可成手下又是倭人,又有东番土著,怀疑可能是徐海的奸细,无论俞大猷如何说辞,都绝对不肯让周可成所部入城,几番争执之后,只得打了个折扣,让其在东门外的城关驻扎,屏护东门,难怪俞大猷这般道歉。 应该来说,大明在城墙修筑方面花费不少,即便是象嘉兴这样的县城,照样是城墙完备,楼橹齐全,即便没有大军驻守,只靠城里的壮丁团练,没有攻城器械的倭寇也很难硬攻下来,但问题是嘉兴的城墙是永乐年间修好的,距今已经有百余年了,其间经济发展,生齿繁衍,当初城内那点地方早就不够市民居住,东门的城关外靠近码头,相比城中交通更加方便,早已是布满了房屋店铺,繁荣富庶更胜城中了。听说倭寇来袭,那里的居民逃入城内,加入四周乡里逃入城中的百姓,早已把嘉兴城塞得满满当当,城中守将不得不将一部分人赶出城来,周可成应允驻守这里,也有结好东门外城关商业区居民,为将来进一步合作打好基础的想法。 “俞大人!”周可成看了看四周:“我听说嘉兴城里的守兵有不下五千人,你我都知道,倭寇分属于十多家,并无军法节度,不过是些乌合之众。为何不出城野战,而是在城中呢?” 俞大猷叹了口气,摇了摇头:“周先生,有些情况你不了解,城里的守兵虽然有五千人,但是可以依靠的不过一两成罢了,绝大多数都是临时募集来的本地人,连怎么握长枪都不知道,完全是为了每日那点薪饷和饭食。若是在外与倭人野战,如果一切顺利还好,只要势头不妙,他们就会即刻崩溃,钻进树丛里逃之夭夭。一个人丢下长枪,一千个人就会仿效。我不能拿嘉兴满城百姓的性命去赌!” 周可成点了点头,对于东南明军的情况,他也曾经从项高、胡可、唐顺之等人的口中听说过一二,但是从俞大猷这等宿将的口中听到又是一回事,除了少数募集来的精锐,大部分当时的东南明军已经失去与敌人野战的能力了,让他们守城还行,拉出来野战完全是自己找不痛快,还不如依靠少数精锐,至少不会被那些乌合之众冲乱阵型。 “周先生!”俞大猷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低声道:“您可以离开这里,凭借坚城,俞某不难击退倭寇,毕竟您并非大明官军!” “无妨!”周可成一愣,随即笑道:“俞大人,若是我走了,东关这里的岂不是就落入贼人之手了?这里有河流为屏障,背后就是城墙,我有信心守住?只需事后您在张大人那里替我美言几句就是了!” 俞大猷听到这里,肃容道:“周先生请放心,您所做的一切我都会向制台大人禀明,朝廷绝不会亏待您的!” “那就好!”周可成笑道:“那一切就仰仗俞大人了!” 看着俞大猷的背影在城门口消失,周可成回过头向码头走去,身后的随从们赶忙跟上,在倭寇发起进攻之前,自己至少必须修建一个简单的城寨。周可成看了看四周,在码头河边布满了各式各样的建筑物,仓库、茶铺、酒馆以及低档妓馆,这些都必须清空,否则无法发挥火器的威力。 “抽调一百民夫,把从河边到城墙这一段所有的东西!”周可成挥舞了一下手指,把东门城墙外这一段码头区都圈了进去:“都清理干净,我不希望有任何东西成为倭寇们进攻时的屏障,明白吗?” “是,大人!”文俊成飞快的记录下来,一边记录一边问道:“恐怕业主们会不太高兴?” “让他们自己做出选择,要钱还是要命!”周可成冷笑道:“这些建筑都是临时搭建而成的,也不值几个钱,等打完了倭寇在原地重建好了!” “烧掉?” “最好不要!”周可成摇了摇头:“我需要足够的材料修建工事,正好用上这些材料,这是个很好的地点,在这里不但可以保卫城门,而且还可以保护东门城关这一块!” 第六十八章后勤 “不许烧毁,拆卸!”文俊成赶忙记录。周可成看了看记事本上端正的小楷,不由得暗自点头,拆屋修工事的事情这种拉仇恨的事情自然不能让自己手下去干,反正城关的那些商户店铺要钱有钱,要人有人,这个节骨眼上也不怕他们不出血。自己只要开清单就好了,只是需要一个人去做这个得罪人的事情。想到这里,周可成低咳了一声,问道:“文先生,你和东关那几个铺头说过了吗?对于军税的事情他们怎么回答的?” “大人请放心!”文俊成赶忙答道:“都是明理的人,倭寇都要打过来了,房屋、店铺还有自家的性命才是最要紧的。只要大人在这里设置寨子坚守,军税、粮食、壮丁都没有问题。”说到这里,他把手中的记事本翻了两页,念道:“这是认捐的数字,白银一千七百两、糙米两百石、布匹两百匹、铅子二十石、火药五石,马上就送到,另外还有两百壮丁供大人差遣!” “好,好!”周可成满意的点了点头,和识趣的人打交道还是愉快呀,同样的把东西弄到手,是强索恶要来的,还是别人主动送来的可大不一样,说到底,将来兰芳社还是要和这些人做买卖的嘛! “文先生,你替我多谢几位铺头了,就说周某眼下事务繁忙,无暇道谢,待到击退倭寇之后,定当设宴感谢他们!”周可成笑道:“还有,请他们再派几十个壮妇来,煮饭、捻制火绳、这些都要人手,如果有金创药,也请送下来,打仗的时候这些用得着。” “是,是!”文俊成飞快的记录完毕,笑道:“金创药的话就不用劳烦别人了,小人妻子家中原先就是开生药铺的,刀伤药有自家的方子。小人找几个伙计来,只要有原药,现配就好了!” “当真!”周可成闻言大喜,想不到这次倒是捡到宝了,不光能写会算,老婆还有金创药方子,这可是军中救命的玩意。周可成拿出纸笔,飞快的写了一张凭条,递给文俊成:“你拿这个去支取三百两银子,立刻去购买所需的药材器具,需要的伙计也雇几个来,号一间屋子,立刻配药,越多越好!其他的事情你给由衣交代一下,这件事情你立刻去办!” “是,是!”文俊成接过周可成递过来的凭条,稀里糊涂的向后走去,脑子里还有点转不过来。原先他还打算一到嘉兴就带着老婆孩子离开周可成,投靠亲友,但等文俊成一家四口跟着来到嘉兴后,便发现身后竟然紧随着数万倭寇,城里挤满了四方逃来的灾民,城里物价高的吓人,就连旅店后面的马厩一晚上都要半两银子,亲友更是不认了。文俊成兜里是还有点银子,但那是他将来翻身的本钱,哪里舍得丢到这个无底洞去?于是他索性继续跟着周可成当个文书抄抄写写的,至少没有什么花费,而且从先前的经验看,周可成这些护卫要比城中那些官军能打多了,和这些人在一起生存的概率也要高出不少,现在想不到还有赚钱的机会。 文俊成把手头上的事情和由衣交代了,用凭条领了三百两银子,为防止被小贼抢了,由衣还派了两个倭兵护送他回到临时的住处。许氏看丈夫被两个倭兵“押送”着回到家里,神色恍惚,顿时吓了一跳,赶忙迎了上来,抓住丈夫的胳膊:“相公,出什么事情了吗?” “没有!”文俊成叹了口气,一屁股坐在自家的石阶上,将装银子的布口袋放在一旁:“孩子们都还好吧?” “都还好!刚刚吃了饭已经上床了!”许氏答道:“相公你怎么了,神情恍惚的?身子哪里不舒服?” “没有,我好得很!”文俊成指了指口袋:“你把里面的银子找个地方藏好了,换件衣服和我一起出去!” “银子?”许氏拿起那布口袋,沉重的分量让她脸色顿时大变,她打开布口袋一看,脚下一软便坐在地上。 “杀千刀的!”许氏一边哭,一边劈头盖脑的打了过去:“这都是什么时候了,还伸出手来死要钱?你有几颗脑袋呀,这个钱都要拿?” “别,别,别!”文俊成赶忙抵挡:“这个银子不是我乱拿的,是周先生给我的货款,让我配药的!” “配药?”许氏一愣:“配什么药?要这么多银子?你摸哄我,便是不念着我们夫妻情分,你也得念着两个孩子呀,那可是你们文家的骨肉!” “蠢妇,闭嘴。什么骨肉不骨肉的!”文俊成越听越是狼狈,幸好那两个倭人听不太懂汉语,不然非闹出大笑话不可。 “这是周先生让我们配金创药的钱,他不是要和倭寇打仗吗?这金创药能少得了吗?”文俊成顿足道:“你娘家不是有一张金疮药的方子吗?最是有效,你小时候不是在背过药方谱吗?赶快多配些来!军前听用!” 许氏这才恍然大悟,有些歉意的看了一眼文俊成,柔声道:“相公请见谅,我立刻抄写出来便是!” “快快抄写,莫耽误了事情!” 许氏取来纸笔,刚写了两行,突然停下来问道:“相公,这金创药左右不过是些雄猪油、松香面粉、麝香、黄蜡、樟脑、冰片、血竭、儿茶、、没药;并没什么珍贵药材。那周先生给了这么多银子,他不过几百兵,如何用得完?” “想必周先生是不明白生药行的规矩,所以才给了这么多银子!”文俊成笑道:“这银子剩下的到时候都退给他,我们把差使好好办成了,讨得他喜欢就是了,这个节骨眼上谁还敢赚他的钱不成?” 第六十九章抵御 “这倒是!”这时许氏已经将所需的药材器具抄写完毕,夫妻两人出门到了城关生药铺子,禀明来意,那店铺听说是那位带兵的周先生军中所需,哪里还敢赚钱,赶忙就按照平价把所需的药材器具出卖。文俊成又找了几个手脚灵便的伙计,回到住处就开始忙碌起来。 码头旁,一座简陋的木寨已经初具雏形。最外面是一圈壕沟,然后是土堤,土堤上有栅栏、胸墙、还有望楼。由于材料充足的缘故,木寨比表面上看过去要难以攻打的多,壕沟里插满了烤硬的竹签、土堤表面也有布满鹿角,为了发挥侧射火力的优势,木寨有一个突出的角,几乎直抵河边。 倭寇们来的比周可成想象的还要晚半天,看来猎兵给他们造成的麻烦比自己想象的还要大,不过人数的优势还是很吓人的。周可成站在望楼上,敌人的前锋正在散开队形,包围嘉兴城,从这个角度很难判断他们的总兵力,不过至少有三千人——或许更多,虽然他们器械简陋,但人数众多是战争中最为确定的优势。 “大人,您在我国曾经在人数更加悬殊的战斗中赢得胜利!” 身后传来由衣的声音,周可成回过头,看到一身戎装的少女,双颊兴奋的发红。 “是的,只要击败头一两次就够了,没人喜欢啃硬骨头!”周可成笑道。 号角声打断了周可成的话,倭寇的前锋抵达了河边,河并不宽,最宽的地方也没有超过七十五步远,对于护城河来说这是一个完美的距离——即长的足以让填平河沟的企图绝望,又短的足以让鸟铳和弓手们射杀对岸的敌人。 一排铳声响起,最前面几个企图涉渡的倭寇落入水中,尸体被河水冲走。这个警告很有效,后面的人迅速蹲下身体,寻找障碍物遮挡自己。 “不要浪费火药和铅子!”周可成大声喝道:“等他们过河时候再开火!” 河对岸也传来几声零星的火器声,还飞来几支箭矢,但毫无效果。周可成从城关的商铺得到了大批的木桶、竹篓和麻袋,这些容器是修筑胸墙的上好材料——只要装满泥土,就是用毛瑟1918步枪都很难射穿,何况当时的火器,隐蔽在胸墙后面的射手们十分安全。 在河岸边的人越来越多,虽然前面的人对后面叫喊着,让他们停下脚步,但自从那天夜里徐海带着自己的人马单独跑路之后,这股倭寇之中已经不存在一个公认的首领了。后面的人根本不理会前面人的叫喊,主动或者被动的向前涌来,而前面的人则不得不继续前进,甚至落入河中。 “您看,有船了!”由衣向左边指去,果然从上游划来十多条船,从旗号看应该是倭寇从事先夺来的,河边的倭寇们发出一片欢呼声。 用不着周可成下令,木寨上的铳手和弓手们便向河面上的船开火了,船上的倭寇也纷纷还击,他们的武器要好得多,除了弓箭和鸟铳之外,这些船上还有装备像虎蹲炮、弗朗基一类的火器,在这个距离它们可以发射三磅到六磅的实心弹或者大粒的霰弹,足以威胁到胸墙后面的射手们,这绝非鸟铳和斑鸠腿铳这种单兵火器可以抗衡的。很快,士兵们就退到了土堤下躲避对方的火力,木寨的火力一下子减弱起来。河边的倭寇们开始跳下水,或者涉渡,或者用木板、芦筏这些临时制造的简陋渡河工具,向对岸划来。 河并不宽,不过半盏茶功夫便有倭寇渡过了河,他们并没有立刻向土堤上的木寨发起进攻,而是将木板或者竹筏竖起来遮挡弓箭铅子,等待着有足够多的人上岸然后一鼓作气拿下土寨子,而寨子里依旧保持着沉默,仿佛里面的人都死光了。 终于渡过河的倭寇的人数已经大约有六七百人,在太鼓声和号角声的激励下,他们向土堤上冲去,他们将木板放在壕沟上,踏着木板越过壕沟,铅子和箭矢落下,不断有人被射中倒下,船上的铳炮也开始压制射击,倭寇们顾不得伤亡,拥过壕沟向土堤上冲去。 “放油桶!” 随着号令声,数十个黑乎乎的木桶沿着土堤滚下,到坡底撞碎,黑乎乎的油脂四溅,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鱼油和沥青特有的腥臭味,紧接着是火把,火光冲天,将一切吞没,一个倭寇从火光中冲出,仿佛一个人形的火炬,他尖叫,拍打、翻滚,试图扑灭身上的火焰,但这一切不过是徒劳,他恐惧的尖叫着,无目的的逃走,最后落入壕沟之中,被竹签刺穿身体,结束了痛苦。空中满是烟尘、箭矢和尖叫,宛若地狱。 寨子、城墙上、还是河面上,无论哪一边的人们,都眼睁睁的看着这一切——人在火光中狂舞,奋力扭转方向,但一切都无济于事,他们无路可逃——前面是胸墙,背后是壕沟,当中是火焰。 周可成站在胸墙后,看着这一切,热风拍打着他的脸,但他不想闪避。他能够听到身后的士兵们正在欢呼,这仅仅是开始,仅仅是开始。 “赢了,我们赢了!”由衣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周可成回过头,少女两腮绯红,杏核状美丽的双眼里映射出闪动的火光。 “不,我们还没赢,至少没有全赢,不过至少天黑前敌人应该不会再发起进攻了!”周可成低声道:“下去吧,我可不想你这张俊俏的脸被打坏了!” 周可成的判断很准确,虽然被烧死的倭寇人数不会超过四百人,但这是最勇敢的一部分,而且这一切也让看到的每一个人感到胆寒。倭寇不是军队,他们的目的是掠夺财富,在嘉兴城周围有许多唾手可得的富饶村镇,又何必冒着生命危险来攻击这个硬骨头呢? 第七十章赴宴 这场胜利给嘉兴城墙上观战的官员和缙绅们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当天晚上他们就亲自送来犒军的牛酒赏金。甚至连在屋子里闷头指挥伙计们配金创药的文俊成也接到了一份帖子。 “什么?请我晚上去赴宴?”文俊成接过请帖,此时的他一身短衫,灰头土脸的样子,他看了看上面的落款,姓朱名文和,自己没有一点印象。 “怕不是弄错了吧,这位吕先生我都不认识呀?”文俊成将请帖交还给送信的小厮。那小厮却不收,向文俊成躬身拜了拜:“您便是文俊成文相公吧?我家老爷请的正是您,还请您拔冗一见!” “这个——”文俊成犹豫了一下,他看这小厮容貌俊俏,举止得体,显然是大户人家的仆役,而自己眼下全身上下就只有从嘉善城中逃出来的时那件长衫,这几日早就破破烂烂的了,就连身上这件短衫都是从当铺里买来的,若是去赴宴肯定要闹出大笑话来。 那小厮看出了文俊成的为难之处,上前一步低声道:“文相公请放心,今日我家老爷只是私下一次便宴,并无其他外人在场。” “也罢,请你稍待我片刻,我去洗洗头面便来!”文俊成明白了对方的暗示,回到屋中洗了洗头面,便就穿着这短衫出来。那小厮恭敬的向文俊成欠了欠身子,伸手延请道:“相公请随小人来!” 文俊成随那小厮出了寨子,穿过两条巷道,来到一间铺面前,那铺面看的眼熟,却是自己先前购买药材的地方。 201806 “这,这不是我先前买药材的地方?” 那小厮上前敲了两下门,侧门吱呀一声开了,那小厮笑道:“这间生药铺子便是我们老爷的产业之一,文相公,请!” 文俊成有些惊讶的随着那小厮进了门,穿过两条走廊,进了一间偏院,便看到一名锦袍老人站在台阶上,满脸笑容,拱手相迎道:“文相公远来,敝舍蓬荜生辉呀!” “不敢!”文俊成赶忙抢上几步,长揖为礼道:“小可拜见朱翁!” 那老人与文俊成寒暄了两句,便一同上得堂来,只见屋内一张八仙桌上已经摆开了四个热菜八个冷碟,却只有三副碗筷。文俊成心中暗想:果然是没有外人。 “文相公请坐!”那老者请文俊成坐下,他右手边站着一个脸色苍白的青年人,应该是他的子侄辈。刚刚坐下,那老者便使了个眼色,那青年便拿了一个布包放到文俊成面前。 “这是——?”文俊成惊讶的看了看那个布包。 “文相公!”那老者笑道:“您前两天有在敝铺子里买了些药材吧?” “不错,都是些樟脑、冰片之类的寻常药材,怎么了?”文俊成不解的问道。 “这些药材是金创药中常见的配药,想必是周大人军中所用吧?” “不错!”文俊成看了一眼老者,虽然各家药铺里治疗刀伤跌打的药方各有不同,但是主要成分还是差不多的,无非是配药的比例和炮制的手续有差别,这老者既然是生药铺的东家,知道自己身份后猜出这个也是理所应当的,难道就是因为这个把自己请来? “那就没错了!”老者脸色突变,对一旁那白脸青年喝道:“小畜生,还不向文相公请罪!” 还没等文俊成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那白脸青年便跪了下去:“小的有眼不识泰山,还请相公宽恕则个!”倒把文俊成吓得站起身来,让到一旁,问道:“这,这是怎么回事?” “文相公有所不知呀!”老者叹了口气:“这间生药铺子本是老朽的产业,因为年纪大了,精力不济,本看这个侄儿平日里办事倒也还勤谨,便将这生药铺交给他看管,也不指望他光大门楣,只想着能把这份家业传承下去就是了。可没想到也没想到他这么没眼色,文相公您来铺子为的是周大人麾下将士配金创药的,这厮竟然还敢收药钱!”说到这里,那老者将桌子上的布包推到文俊成面前:“这便是药款,还请文相公收回!” 文俊成这才明白是怎么回事,赶忙笑道:“朱翁何必动怒,买药付钱天经地义的事情嘛!贵号的药真材实料,又有什么亏欠的?何必这般为难贵侄!” “周大人手下的军士抵御倭寇可是为了保全我等的家业,我岂有再去赚他们药钱的道理?”那老翁笑道:“文相公若是不收钱,便是不肯放过老朽了?” 在那朱姓老者和侄儿的连番哀求下,文俊成不得已收下了货款,老者见状大喜,拉着文俊成入席,又亲自替其斟酒,那青年在一旁打横作陪,吃起酒来。三人边吃边聊,文俊成这才知道那老者姓朱名文和,祖上几代都是嘉兴本地人,在东门城关和城里颇有些产业,除了生药铺子,还有绸缎庄、茶铺等十多家铺面,在乡下还有七八百亩田地,六七处油坊,磨坊,也算得上是当地的一个大财主了,只是子弟在读书上不争气,几代下来只出过个把秀才,连个举人都没有,所以在乡里低调得很。 原先周可成所部在东门城关修筑城寨时,当地的铺头分摊捐税,这朱文和虽然出了点钱,却是颇不情愿的,在他看来就连官兵都不敢在城外驻守,这伙来历不明的乌合之众又岂能守住东门外的那么多房子铺面,幸好铺子里的贵重药材和工具都已经送到城里来了,即便倭寇打进来最多烧掉铺面,损失不会太大,只当是被官府勒索的捐税罢了。 第七十一章难处 却不想那天,他在城头上看到倭寇那么大阵仗,却被那支“乌合之众”轻而易举打得稀里哗啦,死了好几百人,这边却只有几个轻伤的。这朱文和下了城便动了心思,在他看来这周可成所部火器如此犀利,立下这等大功,朝廷定然会有封赏,指不定就是个参将、游击的差遣。眼下东南倭乱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是个头,若是能够巴上这么一条粗腿,至少能够保住自家的家业。不过眼下自己去抱粗腿有点晚了,与其去那边凑热闹,不如找这条粗腿上的腿毛。于是他便派人把文俊成请来,曲意奉承,指望通过这条路子,搭上周可成这条线来。 文俊成自小便是在商场上打滚的,又刚刚经历了这番磨难,对于世道人心看的更是通彻,猜出了对方的心意之后心里暗自盘算了一番,笑道:“朱翁,不怕您见笑,文某认识周先生也就比您早不了几天呢。”说罢他便将自己从嘉善城中逃生之后,巧遇周可成所部,来到嘉兴之后替周可成跑腿办事的事情叙述了一遍。那朱文和听后略感失望,自己废了这么大的心力,就是想从面前这人身上打开一条路子,却不想这人对于周可成所知也不甚多。 “文相公过谦了!”那白脸青年见朱文和这样子,唯恐冷了场面,赶忙接口道:“周大人委您以重任,可见对您信任有加!” 朱文和也转过这个弯了,无论是当官还是做生意的,能替他管钱的都是心腹,这个姓文的这般说估计有试探我的意思,幸好阿育机灵,没有给他忽悠过去。 “不错!”朱文和笑道:“文相公实在是过谦了,不过若非文相公是这等君子,周大人又如何会将重任相托呢?” 朱文和叔侄轮番上阵,向文俊成敬酒,一开始文俊成心里还有些提防,但他自从逃生以来,每天神经都是紧绷着的,酒入愁肠醉的愈快,渐渐的这提防之心也就松了,说出了许多平日里不敢说的话来。 “这么说来那位周大人并非朝廷命官啦?” “朝廷命官?哈哈哈哈!”文俊成笑道:“朱翁莫要说笑,他也不是什么大人,与我等一般,都是商贾而已!” “都是商贾?”朱文和大吃一惊:“那,那怎得有这么多兵丁?” “那些都是他花钱雇来的护卫。他虽是商贾,却不是寻常的商贾,在海外有许多产业,数十丈长的夹板大船便有百十条,便是倭国的王侯也是分庭抗礼的,身边的还有倭人贵女侍奉,豢养些当地武士又有什么奇怪的!” “那,那周大人为何要与倭寇为难?” “这个我就不知道了!”文俊成摇了摇头,满脸酒气的答道:“不过听说那徐海与他原有私仇,他领兵来攻打倭寇一来可以报旧怨,二来可以与朝廷结好,求得一个封爵官位!”说到这里,文俊成突然扑倒在桌子上,呼呼大睡起来。 “文相公,文先生!”那白脸青年摇晃了两下文俊成的脑袋,想要叫醒对方,文俊成却只是鼾声如雷。最后只得站起身来,苦笑道:“伯父,这厮醉过去了!” “嗯,来人,扶文先生去厢房歇息!”朱文和沉声道。 “是,老爷!”两个丫鬟进门来,向朱文和叔侄屈膝行礼,随即将文俊成扶出屋外。朱文和在屋内来回踱步,显然有什么十分为难的事情,半响之后叹了口气道:“阿育,我本想与那位周大人结好,也好为我们朱家寻找一个靠山,以保家业,却不想这位周大人竟然是个大海商,这应该怎么办?” “伯父莫非是怕那位周大人将来出了事,牵连在我家?” “嗯!”朱文和点了点头:“听这位文先生说的,那位周大人在海外有诺大势力,恐怕做的也不是什么正经营生。眼下朝廷用的着他自然是千好万好,可要将来时局变了,便又是一番说辞了。他有那么多船,海外又有产业,最多上船跑路就是了。我们田产庐舍,祖宗坟墓可都在这里,有何处可逃?” “那叔父便敬而远之便是,何须烦恼?” 朱文和没有说话,长叹了一口气:“哎,阿育,有些事情你不当家就不会明白呀!旁人看到我们朱家都会说诺大的产业,是个财主,羡慕得很。但谁又知道我们的苦楚?家中子弟虽然不少,可有会种田的,有会做生意的,还有会经营作坊的,偏偏就没有一个会读书的。你三叔考了三十多年了,还只是个秀才,可你们几个更不争气,连个秀才都考不上。” 那白脸青年赶忙跪下请罪道:“侄儿无能,对不起伯父的栽培!” “起来吧,这也怪不得你,我们朱家祖坟上就没长这根芦草!”朱文和叹道:“我也知道这科考除了文章,还得看天命。我们朱家虽然不是豪富,但一年下来田地商铺也能有个三四千两银子的入息,难道还在乎县学里那点粮食和银子?只是望家里有个有功名的,可以支门撑户,外人不至于能够欺负到家里来。你三叔不管怎么说也是个秀才,在官场上还能说几句话,可是他身子骨一天不如一天了,你们几个又不争气,哎!” “是,是!”那青年对于朱文和有点不以为然,笑道:“大伯,最多我们安分守己,遇事让人一步,守着家业过安生日子就是了!” “你懂个屁!”朱文和怒喝了一声:“安分守己?遇事让人一步?你家徒四壁还能这样,我们朱家这么大的家业怎么安分守己,怎么让人一步?你忘了你钱世伯是怎么完的?一张送白粮的帖子丢过来,就让你破家!他一个出门怕叶子打破头的人,难道还不安分?还不小心?这世道,穷人可以没有功名,有家有业的,若是没有功名,不要说家业,性命都未必保得住!” 第七十二章贫富 朱文和这番话如同当头一盆冰水,浇在那白脸青年的头上,顿时双膝一软跪在地上。原来朱文和口中的“白粮”指的是明清时期在江南五府所征课供宫廷和京师官员用的额外漕粮,由于明初定都南京,所以规定宫中所用白熟粳、糯米17万余石,各府部官员用糙粳米44000余石内各有折色8000余石就近向苏州、松江、常州、嘉兴、湖州五府征收。这些米的质量要求特别高,所以被称为白粮,明成祖迁都北京之后,却依旧从这五府征收,而且必须由当地粮长转运到北京附近的通州仓库缴纳,沿途的打理和运费都由粮长承担。因此即使是富家,只要被指定为粮长也往往会破家。明中后期开始,没有功名的普通富家往往会成为当地缙绅或者官府的盘剥对象,因此朱文和才那么迫切的希望与周可成搭上关系——家中唯一拥有功名的三弟时日不多,而子弟却没有一个成器的。 “算了,起来吧!”朱文和发泄完胸中的郁结之气,看侄儿跪在地上,也不禁有几分可怜:“考不上秀才也不是你的错,我不是也没考上吗?” “伯父!”那青年咬了咬牙,站起身来:“我有法子!” “有法子?什么法子?” “伯父,周大人是海商,我们摸不清根底,可文先生却是嘉善人呀,小侄与他交好,有了事情不也能求到周大人那儿?旁人若是责怪,我们也有个推托之辞!” 朱文和眼前一亮:“说下去!” “那位文先生不是家里也是开生药铺子的吗?小侄便说帮其配药,说到底眼下周大人的兵也是帮着守嘉兴城的,谁也没法说这个不对吧?” “这也是个办法!”朱文和想了想:“也罢,就按你说的做吧,不过莫要声张了。” “是!” 当文俊成再次醒来时,只觉得口中干涩,他下意识的呻吟了一声,随即感觉到旁边送过来一个杯子,他本能的将嘴凑到杯子边,一饮而尽,苦涩的液体流入喉管,让他顿时清醒了过来。 “又喝这么多!” 耳边传来妻子熟悉的抱怨声:“老爷,也不是不让你喝酒,只是这个时候喝成这个样子,哎!” 文俊成有点惭愧的低下了头,他也有几分后悔,片刻后他叹了口气:“我也是没法子,主人家轮流劝酒,我这些天也有些愁闷,便多喝了几杯,下次不会这样了!大宝,二宝还好吧?” “还在床上呢!天都亮了,你没看到吗”许氏问道:“还有茶水,要再喝点吗?” “嗯!我是怎么回来的?” “昨晚一位自称叫朱正育的少爷送你回来的,对了!”许氏起身从旁边取来一个布口袋:“里面有些银子,还有一件长衫,那少爷放下就走了,到底是怎么回事?” “银子?长衫?”文俊成心里已经如明镜一般,他叹了口气:“这是看在周大人的面子上的!” “周大人的面子?” “嗯,你没看到吗?周大人那天打赢了倭寇,城里的官儿缙绅们便排着队来交好,送犒赏。其他人想讨好周大人,却又凑不到面前,我这几日替周大人办事,便找到我这里来了!” “原来是这么回事!”许氏这才放下心来,笑道:“没法给灶王爷烧香,就烧给旁边的小鬼,这些人也正是能折腾,他们应该还不知道周大人不过是个海商,并非朝廷的官儿!” “妇道人家!”文俊成冷笑了一声:“海商如何?朝廷的官儿又如何?徐海打进嘉善城的时候,朝廷干了什么?要不是遇上周大人,你我还有大宝二宝现在是个什么下场?照我看那个朱家才是聪明人,不说别的,巴结上了周大人,至少他家的身家性命便多了一层保障,这个比什么不都实在?” “老爷说的是!”许氏听了这番话,叹了口气:“不管这周大人是干啥的,对我们家倒是有大恩,能够遇上他,真是菩萨保佑!” “所以我替他卖力办事,也算是还了一点他的恩情!”文俊成坐起身来:“我去洗把脸,吃完了早饭就去看看配药的!” “嗯!”许氏应了一声,出门去热粥了,文俊成吃了碗粥便去了配药的地方。他虽然出身不错,但自小便跟着长辈管理家里的生意,对于这些都是做的熟了的,像金创药这等大路货,更是熟稔之极。约莫到了中午时分,他看了看进度差不多了,便招呼工人们停下来喝口茶水,吃点干粮,休息一下。 “请问文先生在吗?”门外传来一个声音。 文俊成走到门口,来人却是昨天晚上那个白脸青年,赶忙笑道:“原来是朱兄,昨天晚上劳烦您送我回家了!” “文兄乃是我家的贵客,送您回家本就是应有之义嘛!”那白脸青年笑道:“在下朱正育,见过文兄了!” “不敢!”文俊成赶忙躬身还礼。 “文兄,在下今日贸然前来,却是想为周大人出一点力!”朱正育也不绕圈子,他指了指身后的两个伙计道:“这两个都是敝号里使唤惯了的伙计,手脚也还伶俐,对药性也知道一二,这药是军中要用的,在下怕赶不及,便让他们两个来帮把手,唐突之处,还请文兄莫要见怪!” “朱兄说的哪里话!”文俊成闻言喜出望外,他眼下人手倒是不缺,只是没几个是以前在药铺里做过的,炮制起药来都得他死死盯着,一不小心就会出问题,朱正育送来这两个伙计倒是解了他燃眉之急。 第七十三章商机 东门木寨。 “大人,这是刚刚配好的金创药!”文俊成躬身道:“一共一千五百份,都是按照您说的,一剂一份装在细竹管里,口用油纸和蜡封死了,用的时候拆开倒在伤口上就行!” “嗯!”周可成走到木箱旁,随手拿起一管药剂,看了看密封,道:“来人,弄条狗来!” “是,大人!” 片刻之后,卫兵便弄了条黑狗来,周可成走到狗旁,拔刀在狗腿上割了一条口子,血立刻从伤口涌了出来,他将竹管拆开,将药粉倒在伤口上,很快伤口就渐渐收口,血液渐渐凝固了起来。 “嗯,做的不错!”周可成笑道:“文先生我原本以为这一仗打下来,少说也要用掉三五百剂,没想到他们吃了一次亏,居然就不来了。这么短的时间你就能配出这么多金创药,这个差使办得好,如何,有没有兴趣继续做下去?。” “大人!”文俊成稍一犹豫,周可成的邀请让他有点惶恐。 “大人,其实这件差使能办成并非小人一人的功劳,若非德济堂的朱少掌柜鼎力相助,在下无论如何也没法能这么短时间办成这件差使!” “德济堂的朱少管家?这是怎么回事?” 文俊成便将朱家请自己上门吃饭,退还药款,第二天带人上门帮忙的事情讲述了一遍。周可成点了点头:“来而不往非礼也,人家既然帮了我们这么大的忙,我若是一点表示都没有就说不过去了,文先生,你请那位朱少掌柜晚上来我这里一趟,我要当面谢他!” “是,大人!” 当天晚上。 周可成坐在桌旁,桌面上放着煎鹿脯、鸡汤煮干丝、无锡肉骨头、白汁圆菜。他看到一名白脸青年站在自己面前,垂手而立,神色恭谨。 “你便是朱少掌柜了?” “正是小人!”朱正育躬身行礼:“见过周大人!” “坐下吧!”周可成指了指桌子对面的圆凳:“还没有吃饭吧!坐下一起吃吧!文先生,你也坐下,由衣去拿两副碗筷来!” “这个——”朱正育吓了一跳,他看了看文俊成,发现对方和自己一样,都被周可成亲昵的态度给吓住了,赶忙摆手道:“小人不敢,大人请自用!” “什么小人大人的?周某也不是什么大官,与你们一样都是个商贾,来来来,都坐下便是!”周可成笑嘻嘻的指了指对面的座位。这时由衣也拿了两副碗筷来,放在桌边,自己便在周可成右手边坐下,笑吟吟的看着两人。 朱正育与文俊成两人交换了一下眼色,方才小心的坐了半边屁股下去,起身道:“小人失礼了!” “饭桌上有啥失礼不失礼的,来,吃菜,吃菜!”周可成笑嘻嘻的带头夹了一筷子鹿脯,笑道:“这几个菜都是你们当地的,不稀罕,只有这鹿脯用的都是鹿胸的好肉熏烤而成,寻常吃不到的,来,来,多吃几块!” 朱正育吃了几块鹿脯,见周可成态度和蔼,全无半点平日里所见缙绅老爷们的架子,悬着的那颗心渐渐也就放下来了,大着胆子笑道:“小人也吃过几次鹿脯,没有一个及得上大人这里的!” “是吗?”周可成笑道:“朱少掌柜若是喜欢,下次船来便让人送一筐去贵府上!” “不敢,哪里敢麻烦大人!”朱正育赶忙推脱道。 “这里麻烦了!”周可成笑道:“朱少掌柜是做生药生意的吧?人参、松子、樟脑、各种香料都要吧?” 朱正育一愣,笑道:“当然都要,莫非大人您有货?” “当然有货?”周可成笑道:“我兰芳社的商船直通朝鲜,那边的松子、人参都是上等货色,东番的樟脑我过些日子让人带份样品来给您看看,南洋的话,我每年有十多条船去那边,在安南还有商号,样样都是真材实料!只要是你们商号要的,我都能替您弄来!” “若是真材实料,那敝号有多少要多少!”朱正育咬了咬牙答道,对于他这种中药铺子来说,最要紧的就是有牌子,而牌子便是真材实料支撑的。再贵的货也不怕卖不出去,反正生药铺子进货是按斤进,出去是按照两、钱出,中间的利润空间大的吓人。 “有多少要多少?”周可成笑了起来:“朱掌柜,你不是开玩笑吧?你要是真要的话,年底我就能送三百斤樟脑来,都是上等货色!” “三百斤樟脑?”朱正育吓了一跳,樟脑在中医中具有通关窍,利滞气,辟秽浊,杀虫止痒,消肿止痛之功效,主治热病神昏,中恶猝倒,痧胀吐泻腹痛,寒湿脚气,疥疮顽癣,秃疮,冻疮,臁疮,水火烫伤,跌打伤痛,牙痛,风火赤眼,在许多药剂中都用得上。但一般一剂里也就用个几分几厘,多了便要死人的,三百斤樟脑如果一股脑儿送来,恐怕朱正育的药号三五十年都用不完,光是药款就能把他家的流动资金抽光了。 “这,这个,三百斤也太多了些吧?” “太多了?那一百斤?” “一百斤也多了!”朱正育苦笑道:“大人,这入药的樟脑乃是用樟树枝叶根蒸馏而成,年头越大越好,若是药效好的是三五十年的老樟树,您拿来那么多上好樟脑?” “那东番岛上大片大片的樟树林,莫说是三五十年,三五百年的也要多少有多少,你若是不信,我便让先送五十斤来,你用用看,若是用的好了,转售给其他药铺也可以。价格嘛,我们可以好好商量嘛!” 第七十四章分家 “这个——”听到这里,朱正育眼前一亮,周可成这句话倒是戳中了他的心中,如果能控制住几种常见药物的来源,那能赚的钱可就是海了,只是这么大的事情他一个家族里的小辈做不了主。他想了会,小心的答道:“小人回去后立刻禀告伯父,只是不知小的能为大人您做些什么?” “为我做什么?”周可成笑道:“若是你能够把我的药材卖到南直隶就是帮了我的大忙了!对了,我这里还急需跌打的刀伤药、去瘴气、暑气、蛇咬、蚊虫叮咬的方子,贵号也是有的吧?” “有是有的?”朱正育露出一丝苦笑:“这些都是祖宗传下来的玩意,所以——” “你放心,我也不要你的方子!”周可成笑道:“若是你能将其做成像文先生拿过来那样的散剂或者药丸,或者外敷,或者内服,我手下船队军士都很需要,每年三五千份是至少的,还可以转卖到倭国、南洋,朱掌柜可以回去和家里人商量一下,我们之间将来可以合作的地方还多着呢?” “是,是,小人回去后一定禀告长辈!”朱正育赶忙躬身称是,接下来他在饭桌上这顿饭都不知道自己吃了些什么,稀里糊涂的出了门,一路上脚上好似踩在棉花上面,晃晃悠悠的回了家。 朱府。 “伯父,伯父,侄儿有要事禀告!”朱正育人还在院外,声音就已经进了屋子。 “回来了?”朱文和见朱正育神色有异,脸色微变:“怎么了,你惹恼周大人了?” “哪里!”朱正育将朱文和拉到书房,将其扶到椅子上坐下,转身关上房门,笑道:“伯父,大喜呀,我们朱家发达的时候终于到了!” “发达?”朱文和一愣:“你三弟的科名有希望了?我怎么没有听到一点消息?” “不是我三弟的科名,而是我们朱家的财路!” “财路?”朱文和叹了口气:“那又有什么用?难道我们朱家现在赚的钱还少吗?家里无人考上功名,这些都是水中花井中月,终究是一场虚幻!” “伯父,那是因为我们钱还不够多!”朱正育笑道:“如果钱够多,就可以捐资入监,至少是个监生,也可以保全家业了。” “捐资入监?这个恐怕不易吧?一路打通关节下来,少说也要千把两银子?”提到捐资入监,朱文和不禁有些肉痛。 “千两就千两!” “你说的轻巧!”朱文很冷笑道:“别看我家出息多,可家里人口也不少,花钱的地方也多,一下子拿出这么多银子来,还未必能成功!” “伯父,如果这次的事情成了,别说一千两,就算两千三千也拿的出来!”朱正育说到这里,压低声音把先前饭桌上周可成和他说的那些事情原原本本的讲述了一遍,最后笑道:“伯父,这药材生意是最好赚的,只要是一转手,少说也是对半赚,不说别的,光是樟脑一样,用的地方多得是。一年赚个千把两银子小意思!” “事情恐怕没有你说的这么简单吧?”朱文和想了想:“那周大人乃是海商,来历底细都不清楚,这些都是他饭桌上说的,岂能当真?” “伯父,按照他的说法,先运货来。我们点验过没有问题,再谈价格,只要比起市场上的便宜,我们就有赚头了。还有就是我们出成药给他,他付银子,一手交钱一手交货,又能出什么差池?” “若是如此的话!倒是也可以一试!”朱文和点了点头:“只是他毕竟是个海商,若是牵连起来,会不会招来什么祸患?” “伯父——!”朱正育被朱文和的小心谨慎弄得有些受不了的:“嘉兴与海商打交道做生意的人多了去了,难道就少我们一家了?再说我们卖出去又不是火药、铅、铁这些违禁品,不过是些成药而已,又有什么大不了的?伯父若是担心,那就让我一个人去做,出了事也就我一人担了,与本家无关!” “孩子气!”朱文和被侄儿这幅慷慨激昂的样子弄得笑了起来:“谁都知道你是我们朱家的人,真出了事岂是你说无关就无关的?我不是说这件事情不能做,而是让你小心些,莫要让人给坑了!” “是,伯父!” “这样吧,你这些日子就多去周大人那里,有什么能帮忙的地方就帮些忙,出成药的事情可以先做,至于樟脑那些,等他的货到了,确认没有问题了,再细谈不迟!” “是,伯父!”朱正育看了一眼伯父,咬了咬牙道:“其实小侄还有一个办法!” “什么办法?” “分房!”朱正育答道:“伯父可以将小侄这一房分出去,小侄便和那文俊成一样,都给周大人办差做生意,这样别人就无话可说了!” “荒唐!”朱文和勃然大怒:“我们嘉兴朱家从和文公传下来已经有七代了,代代相传,讲究的就是一族和睦,宛若一家,岂能为了几两银子就闹出这等笑话,旁人还不笑死了。你不要脸,我还要这张老脸呢!” “伯父,这可不是几两银子呀,而是为了嘉兴朱家的家业呀!”朱正育却没有像平日里面对长辈那般退缩,强项着答道:“您先前也说了,三叔的身体越来越差,可是后辈里就没有一个在科途上有起色的。如果这样下去,那些老爷们一张几寸宽的帖子送到县衙门里去,咱们就得乖乖的认了,您说那样成吗?现在侄儿这么做,外人是会笑话咱们,可在祖宗都知道我朱正育是为了什么,在祖宗牌位面前我朱正育不亏心!” 第七十五章夜谈 “阿育,你长大了!”老人站起身来,轻轻的抚摸了两下朱正育的头,叹道:“你说得对,咱们个人的脸面轻,朱家的家业前途要紧,让人笑话总比让人欺负强!分房的事情我会安排,那件药铺你拿去,另外我会给你一千两银子,不够你私底下再和我说,一定要把这桩生意给做成了!” 嘉兴城,东门城楼。 俞大猷久久凝视着远处星星点点的篝火,那是倭寇们的营地,这已经是接触战之后的第三天了。期望中张经的回师援兵还没有出现,虽然倭寇们还没有对嘉兴城发起进攻,但城中的人心正在发生微妙的变化——制台大人那边是不是出什么意外了,要不然怎么还没有回来救援嘉兴? 他很清楚守城战中最重要的不是兵力、粮食或者武器,而是人心,若是人心离散,任凭有城高千仞,积粮十年也守不住;而若是人心如一,即便如张巡那边只有千余饥卒,器械粮秣皆缺,也能面对十余万敌军坚守两年有余。无论俞大猷是多么出色的武将,他也无法战胜人心,说到底,张经才是这场战争中大明一方的统帅,而他自己不过是一个部将而已。 啪,啪! 身后传来两声轻响,俞大猷飞快的转过身来,右手已经按在了腰间的剑柄上:“谁?” “是我!”一个熟悉的声音道:“要喝一杯吗?”周可成的脑袋从扶手下冒出来,他笑嘻嘻的看着俞大猷,右手举着一只酒壶,还有一个油纸包:“上好的女儿红,还有卤驴肉!” “你倒是悠闲得很!”俞大猷露出一丝苦笑,右手已经从剑柄上松开了:“我下面那几个兔崽子竟然连通报一声也不就让你上来了,回去后我非让他们吃十几鞭子不可!” “别呀!”周可成将酒壶放在城垛上,摸出两个酒杯放在自己和俞大猷面前,一边拆那油纸包一边笑道:“他们可是很尽忠职守的,我上来的时候他们把我从头到脚都搜查过了,连根针都没带上来,再说就凭我这两下子,怎么样也不是大人您的对手呀!” 俞大猷笑了起来,他也知道周可成虽然长得人高马大,但武艺着实寻常的很,便是个寻常军汉都未必打得过,更不要说武艺过人的自己了,倒是整日里和他形影不离的那个倭国巫女来历不简单,女子天生本力较男人就要弱不少,她能够把弓术剑术都练到这个地步,肯定是自小便有名师传授,十余载寒暑的苦功,能培养出这样的人才的家族,在倭国也不是寻常人家,也不知道他是从哪里找来的。这般看来,这个周可成的来历越发神秘了。 俞大猷拿起一块卤驴肉,嚼了两口,笑道:“周先生,这几天张大人那边一点消息都没有,城外有那么多倭寇,你是一点也不着急呀?” “这个有什么好着急的?”周可成给自己倒了一杯酒,又给俞大猷满上:“我一不是兵部尚书、二不是什么总兵副总兵,打了败仗,朝廷也不会罢我的官,砍我的脑袋,我急啥?反正倭寇是为了抢劫,真的不成了,我最多带着护卫打回金山上船回中左所就是了,反正只要上了船,就是我们兰芳社的天下了!” 听了周可成这番话,俞大猷脸色顿时变得难看起来,原本鲜美可口的驴肉也变得难以下咽起来,他放下酒杯,叹道:“是,砍的是我的脑袋,罢的是我的官,你的确不用着急。看来荆川先生说的没错,你这厮就是个无君无父的奸商!” “俞大人,你这话说的可就不够朋友了!”周可成拿起酒杯:“我当你是朋友,知道你这两天心情不好,就拿着好酒好肉来给你解闷,你却骂我。再说了我是无君无父的奸商有啥不好,哪天真的朝廷罢了你的官,要砍你的脑袋,那时候全天下人都要你的命,唯有我不会要你的命,只要你上了我的船,便有酒喝,有肉吃,你要想做个富家翁,我给你在东番、在倭国给你准备一处庄园;你要是想继续带兵打仗,我就给你一支兵,打倭人、打南洋人、打安南人、打弗朗基人,反正有打不完的仗,哪天你不想打了,还可以随便挑个地方当土皇帝,称孤道寡,这岂不是很好?” “周可成呀周可成!”俞大猷苦笑道:“你可知道你说的都是些什么疯话吗?我是堂堂朝廷大将,你一个海商居然还想要让我给你做事?要是我把这些话禀告上去,你这就是个死罪!” “朝廷大将怎么了?”周可成冷笑了一声:“俞大人,你可听过这首曲子?” “什么曲子?” “无官方是一身轻,伴君伴虎自古云。 归家便是三生幸,鸟尽弓藏走狗烹。 子胥功高吴王忌,文种灭吴身首分。 可惜了淮阴命,空留下武穆名。 大功谁及徐将军?神机妙算刘伯温,算不到:大明天子坐龙廷,文武功臣命归阴。 因此上,急回头死里逃生;因此上,急回头死里逃生。 君王下旨拿功臣,剑拥兵围,绳缠索绑,肉颤心惊。 恨不能,得便处投河跳井;悔不及,起初时诈死埋名。 今日的一缕英魂,昨日的万里长城!” 周可成这一段曲子唱的颇为拙劣,好几处跑调的地方,可俞大猷还是听得大汗淋漓,脸色惨白如死人,半响说不出话来。周可成笑嘻嘻的拍了拍对方的肩膀:“俞大人,我后面还有一段没唱完,你还想不想听?” “不,不,不!”俞大猷如梦初醒,脑袋摇的和拨浪鼓一般。他身经百战,多次以寡敌众,深入虎穴,却夷然不惧,谈笑自若。但听了周可成方才那段小曲,却是胆战心惊,从心底里透出一股寒意来。 第七十六章胜利 “俞大人,您不想听我便不唱了!”周可成举起酒杯笑道:“来,来,我们不说这些了,喝酒吃肉!” 俞大猷拿起酒杯,与周可成碰了一下,右手去拿筷子,手却剧烈颤抖,拿不稳筷子落到地上。周可成笑了笑,俯身捡起筷子,用袖子擦了擦递给对方:“俞大人,拿稳了,这可是吃饭的家伙,丢不得呀!” 俞大猷接过筷子,沉默的吃肉喝酒,不过片刻功夫,周可成带来的酒肉就被吃光喝净。周可成站起身来,拍了拍屁股上的灰尘,笑道:“今夜便到这里了,俞大人,告辞了!” 周可成刚刚走到梯口,便听到身后传来一个声音。 “周先生,俞某世受国恩,你我虽然有些交情,但若是大义所在,就绝无二话可说!” 周可成闻言一愣,旋即笑道:“好说,好说!” 突然,一种奇怪的声响从远方传来,周可成下意识的停下脚步,侧耳倾听,一开始他还以为自己是不是听错了,但随即他发现俞大猷也神色有异。 “这声音是怎么回事?” “嘘!”俞大猷示意周可成禁声,他侧耳听了一会儿,又俯下身去将耳朵贴近地面,他脸上的神色变幻,笑容逐渐显露。 “怎么了,出什么事情了吗?”周可成问道。 “制台大人到了,制台大人的援兵到了!”俞大猷跳起身来,身上的甲叶发出哗啦啦的声响,他一把抓住周可成的双手:“大局底定,大局底定了!” 俞大猷拉着周可成来到女墙边,向远处望去,喊道:“你看,你快看,援兵到了,我们赢了!” 在地平线的边缘火光升起,一开始周可成还以为这不过是倭寇的野营篝火,但很快他就明白这不是的,因为火光在快速的移动和扩大,显然这要么是有意的纵火,要么是夜袭者手中的火把,相比起火光,声音传来的要慢一点,一开始是那种低沉的、很容易被人忽略的声响,但很快声音就变得响亮起来,周可成甚至可以分辨出马蹄声、惨叫声、金属的撞击声。 “你听到了吗?看到了吗?”俞大猷的叫声打断了周可成的思绪,他惊讶的看到俞大猷的脸颊上竟然有泪水,内心深处也有一丝触动。 “我听到了,看到了,制台大人回来了!”周可成拍了拍对方的肩膀:“我们现在要做的事情还很多,不是跳跃欢呼的时候,不是吗?” “你说得对,现在的确不是跳跃欢呼的时候!”俞大猷很快镇定下来:“你我都回到自己的军队里去,等天亮后就开始行动!” 当黎明的第一丝曙光从东方显现,嘉兴城的钟声响起,周可成能够听出里面的欢欣和狂喜,不远处的城关街上,人们在喊叫、欢呼。 “现在该轮到我们做事情了!”周可成对士兵们喊道:“记住,保持紧密的队形,攻打敢于抵抗的敌人,放过投降和逃跑的家伙,战利品不会张腿跑掉,性命只有一条,遵守军纪,胜利和战利品都会落入你的手,出发!” 士兵们发出一阵欢呼声响应指挥官的鼓动,然后从营寨门口走了出去。最前面是带着铁盔和铁胸甲、护臂、肩甲、胫甲的长矛手,随后是弓手和铳手。他们将武器举过头顶,徒步涉水渡过护城河,河水最深处只淹到他们的胸腹之间。他们踏上对岸的土地,穿越倭寇的营地,南十字星的旗帜在他们头顶上飘扬,绝大部分海贼们望风即逃,少数留下来抵抗的很快就倒在矛尖和火铳之下,满地都是遗弃的武器和财物。 总督行辕内是一片盔甲、绸缎和冠冕的海洋,武将、幕僚绅们聚集于此,站在廊下,就好像菜市场里的渔妇一般相互拥挤。 武将和幕僚们都在极力夸耀自己在刚刚赢得辉煌胜利中立下的功劳,他们脸红脖子粗,指手画脚,大声叫喊,唯一保持沉默不语的就是俞大猷,每一个人都在恭维他,讨好他,因为从制台大人的身边传出消息:领兵坚守嘉兴城的俞副总兵是首功。 周可成穿过一大群缙绅,好不容易才挤到走廊的末端,这时喇叭声响起,人们赶忙停止交谈,按照自己的官位身份在两厢排好队:制台大人驾到。 张经身着绯色官袍,来到堂上坐下。周可成还是第一次这么近距离看到大明高级官员的袍服,只见其头戴乌纱帽,身着绯色圆领锦袍,胸前的补子绣着锦鸡的纹路,下围装金镶玉的腰带,看上去极为华丽。 “好像原先台上唱戏的!”周可成心中暗忖,他可能是行辕内所有人里心态最轻松的一个了,昨天晚上那个朱正育拖着文俊成求见自己,说愿意替兰芳社做转卖药材的生意,这倒是个意外之喜,加上金山卫所那边的市场,报了当初的一箭之仇,他此次前来的主要目的都已经达到了,张经的赏赐对他来说就是可有可无了。 打定了看戏的主意,周可成懒洋洋的站在末尾,看着堂上的众生态,却不想张经刚刚坐下没有一会儿,便起身退回堂后。让众人诧异不已,有人说是制台大人身体不豫,也有人说大人还有要事要处置,总之堂下众人吵吵嚷嚷的散了。 周可成有些失落的出了门,正想着要不要干脆直接回金山卫所去。却看到一个青衣侍者从后面赶上来将自己拦住。 “请问是周可成周先生吗?” “不错,正是在下!” “制台大人相召,请随小人来!” 那青衣侍者说完便转身引路,走了两步觉得不对回头一看,却看到周可成站在原地没有跟上来。只得回头问道:“为何不跟上来?” 第七十七章推脱 “可否告知一声,制台大人为何事相召?” “见了制台大人你便知道了,快跟我来,莫让大人久候!”侍者喝道,周可成没奈何,跟着对方穿过两条游廊,来到一个僻静的院子。 “你在这里候着!”青衣侍者冷着脸说了一声,便进院里通传去了,留下周可成一个人站在门口。 “娘的,热脸贴冷屁股,也就这一次了!”周可成腹中骂道,片刻后一个熟悉的身影从里面出来。 “项公,你怎么在这里?”周可成有些吃惊的看着眼前的项高。 “老朽忝在张大人幕中做些杂事!”项高微微一笑,向周可成拱了拱手:“请随老朽来,大人正在屋中等候!” 周可成看着项高的背影,他突然觉得这次召见不是那么简单了,显然张经从项高口中知晓了不少自己的底细,会不会这是一次鸿门宴呢? “小心了,这里的门槛高!” 周可成一愣,赶忙抬高了脚,从门槛上跨了过去,只见张经坐在当中,已经换了一身家居的便袍,俞大猷站在一旁,正对着桌上的地图说些什么,赶忙敛衽下拜。项高来到张经身旁,附耳低语了几句。他抬起头来看了看周可成,那张黑脸上浮现出一丝笑容:“这位便是周壮士呀,果然仪表不凡,免礼,请坐,看茶!” “多谢大人!”周可成站起身来,在旁边的椅子上坐下半边屁股。张经低咳了一声:“本官从俞将军那里已经听过了,这次你在平定徐贼之战中颇有功绩。朝廷有过必罚,有功必赏,你可以放心了!” “放心,放心什么?”周可成腹中暗想,却不敢发问,只得站起身来躬身道:“多谢制台大人恩德!” “坐下,坐下说话!”张经笑了笑:“此番虽然击破贼人,但从俘获的贼人口中得知,贼首徐海、叶麻皆不在其中,像这等怙恶不悛的贼人,若是将其放过了,若是让其卷土重来,必然为害更烈。周壮士,我听说过横行海上多年,对这些贼人情况所知甚深,有无计策呀?” “计策?”周可成下意识的抬起头来,看了看俞大猷,想要从对方的脸上看出什么线索来,却一无所得。娘的,你当大领导的没有表明态度,确定路线,我这种小喽啰哪里敢乱说乱动,说对了是你领导有方,说的不对就是我的过错,天底下有比这个更坑爹的事情吗? “这个——,在下才疏学浅,哪里能有什么计策。不过二贼为恶甚多,俗话说: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他们逃得过今天,逃不过明日。以大人的韬略,二贼授首不过是时间的问题!” “呵呵呵!”张经突然笑了起来:“项公,你说这位周壮士没有当过一天官,这官话倒是说的滴水不漏呀!” “大人!”项高笑道:“这位周先生其实是个明白人,就是自保之心多了点,不过也难怪,他在海外有产业无数,富比王侯,若是换了老朽,也想活个百八十年!” “这老匹夫,当初在淡水就应该送他上西天!”周可成在腹中暗骂道,脸上却挤出笑容道:“大人,并非小人不肯献策,只是我这些年来都是在海上奔波,对于大明的情况就是个睁眼瞎,又能献出什么策来?若是胡言乱语,惹人笑话是小事,若是万一打扰了大人的方略,那罪过就万死莫赎了!” “大人,此人方才说的也有几分道理,他在海上的确有些本事,但回到岸上就是个寻常人了!”俞大猷接口道。 “是吗?”张经笑了笑:“也罢,既然你在海上有几分本事,那就说说接下来海上有什么打算吧?” “多谢大人!”周可成这才松了口气,他向俞大猷投以感激的一瞥,才小心的说道:“小人的发起倒也简单,那就是继续以金山卫所为基地,用船队巡逻海上,截断贼人海上的航运,迫使其只能在岸上行动,时间一久,必有可乘之机!” “以金山卫所为基地?巡游海上?”张经回味了两句,点了点头:“也好,那就这么做吧!”说到这里,他端起茶碗喝了一口。周可成知道是送客的意思,赶忙起身告辞,退出门外。他这才觉得背上冰凉冰凉的,已经满是汗水。 “娘的,读书人果然满肚子坏水,还好俞大猷还讲点义气!徐海”周可成骂骂咧咧的上了马,脑子里却又转了起来:“徐海?叶麻?徐海好说,他媳妇在我手上,暗藏的金宝位置也在我掌中,要想抓住他不难,只是叶麻又是谁?是个做什么的呢?” 回到金山,周可成不待休息,便让手下将王翠翘叫来,当头问道:“你可知道叶麻?” “叶麻?”王翠翘小心的答道:“他也是贼中首领之一,若论实力,可能也就比徐海差一点,至少可以算贼人中前几的了!” “嗯,他是个怎么样的人?” “是个什么样的人?”王翠翘皱了皱眉头,摇头道:“我,我只是女人,对于其他男人并不知道什么!” “无妨,你知道多少就说多少!”周可成笑道:“你是徐海的主母,身边有奴婢丫鬟,她们肯定会带来不少消息的吧?” “嗯!”王翠翘想了想,有些犹豫的答道:“叶麻这个人和其他贼首确实有些不同,他身边没有女人,也没有很多金银,平日里也不是太爱享受——” “且慢,他没有女人,没有金银也不享受,那抢来的金银都去哪里了?” “这个——”王翠翘犹豫了一下:“我就不是太清楚了,不过有人说那叶麻打算在海外找一片桃花源。” “桃花源?” 第七十八章底细 “不错,就是这个!”王翠翘肯定的点了点头:“有人说他想抢到一大笔钱,然后去海外找一片土地,然后后半辈子过自耕自食、无忧无虑的生活!” “自耕自食?无忧无虑?”周可成笑了起来:“倒是个有趣的家伙,对了,他到哪里去了,制台大人说他不在嘉兴城下的军中。” “听徐海说他带着人去青浦了!” “青浦?”周可成皱了皱眉头:“难怪,原来那件事情是他做的!看来张制台这场胜仗水分不小呀,群贼中最麻烦的两个家伙都没有拿住,后患无穷呀!” 了解完了情况,周可成示意让王翠翘退下,自己陷入了沉思之中。和与正规军的交战不同,当时的倭寇(即海贼)是以一个个海贼首领及其骨干为核心,沿海地区失去谋生手段的海边游民为主要成分的武装团伙。对于这种特殊的武装团体,很难用“斩首”的数量来衡量战果。毕竟大明东南沿海直接或者间接依靠海上贸易谋生的人恐怕有数百万,而海禁又使得其中相当一部分失去了生计,可以说这些人都是倭寇潜在的兵源,要想把这么多人都干掉,大明的财政光发赏金都会破产。因此在这场特殊的战争中,胜负的关键不是斩首多少,而是消除那些有组织能力、可以从海外获得各种军事资源、将大量游民武装起来的首领及其骨干。从这个角度来看,张经虽然在嘉兴城下打垮了大批倭寇,但是徐海与叶麻这两个漏网之鱼让这场胜利变得褪色了不少。而对于身为朝廷东南督抚的张经来说,海贼并不只是他唯一的敌人,正如他的前任朱纨所说的那样——“山中贼易去,衣冠贼难敌”。这场褪色的胜利很可能会成为朝中政敌手中的把柄,使得他赢了战场,输了朝堂。 “朝廷的官儿难做呀!”周可成站起身来,脸上却是轻松的笑容:“不过也无妨,只要我们不要挨得太紧就好了,说到底,大家不是一路人!” “殿下!”门外传来生硬的汉语声。周可成知道这是当值倭人护卫,虽然他们已经会说汉语,但还是更习惯用“殿下”而不是“大人”来称呼上位者。 “什么事?” “外面有位姓何的茶铺老板求见!” “嗯,让他进来吧?” 几分钟后,老何出现在门口,他恭谨的向周可成磕了个头,笑道:“小人前几日便来求见,只是大人尚未回来,所以——” “无妨!把你知道的细细禀告便是!”周可成打断了他的絮叨,指了指旁边的圆凳:“坐下说话!” 那老何也知道周可成不喜欢旁人跪着与他说话,磕了个头谢恩之后站起身来,坐下叙说起来。原来这些日子全清修好庙宇之后,有些孤苦无依的逃难人便在庙门口向前来上香的人乞讨。这在当时都是寻常事,寺观的僧道要么驱赶,要么拿出一点钱米来施舍,以免其骚扰到前来上香的香客。而那全清却将那些乞讨的人收容起来,引到庙中居住。 “且慢!”周可成打断了茶铺老板的叙述:“你说那全清将那些乞丐收容到庙里,可他哪来的钱米养活他们?我记得这里上香的人虽然不少,但多半手里没有几个钱,香火钱养活他没问题,要想养活这么多乞丐怎么可能?” “老爷,这就是那道士的过人之处了!”老何笑嘻嘻的从袖子里取出一件东西来,双手奉上:“您看,这是什么?” 周可成接过那物件一看,却是一根枝条:“这是根枝条吧?这和那道士有何关系?” “老爷,这玩意叫荆条,当地漫山遍野都是的!”老何笑道:“百姓时常踩来编成筐子,篓子用。那道士便带着那些乞讨之人上山割了荆条,回来编成筐篓等器具,在集市上发卖。” “哦,卖的出去?” “当然卖的出去?”茶铺老板笑道:“您想想,这里是个集市,四乡八里的人都来了,逃难的时候总要有点个器具背背提提吧?他这是个没本钱的,样式也还成、只要点钱米便好,每日早上拿出去卖,中午便卖完了!” “嗯,想不到那道士还有这等本事!”周可成笑了起来:“然后呢,他就只靠卖荆篓子养活这么多人?” “怎么会!”茶铺老板笑道:“那道士赚了钱,先拿出三成来当成公中钱,一成菩萨钱,其余六成钱都按照做事情的多少分给众人,还有打草鞋,做的好生兴旺,不过个把月功夫,庙里收容的二三十号穷人都有饭吃,有事情做,旁人都说他是个活菩萨呢!” “三成公中钱,一成菩萨钱,六成分给众人?那他自己拿了多少?”周可成好奇的问道。 “和其他人一样,都是从那六成里面拿,连身上那件褂子都是原来那件!”茶铺老板说到最后,翘起大拇指道:“别的不说,就凭这点,小人也着实佩服他!” “能经营,没私心,能服众,着实是个人物呀!”周可成听到这里,不由得暗自点头。不过他对这道士的底细越发感兴趣了。 “老何,你觉得这个全清道士是什么来路?” 那茶铺老板知晓自己的赏钱就落在这个问题上了,赶忙小心答道:“小人以为这全清应该不是个道士。” “不是道士?”周可成笑了起来:“为何这么说?” “回老爷的话,您走了以后,小人每日都会去那庙里转转,那全清这么多天来什么都干过,就是没有念过一天经,做过一次法事,打过一次坐,除了身上那件袍子,就和道士没有半点关系。” 第七十九章底细 “你这话就说的差了!”周可成笑道:“他又不是那等领了道碟的,是游方的野道士,不唱经不打坐不做法事又有什么了不起的。” “是,是,是!”那茶铺老板赶忙应承道:“只是小人好几次去庙里,都有看到那全清在提笔记账,他能写会算,会盖屋子,会编筐,会做木工。会做这么多事情,又怎么会是个游方道士呢?” “嗯!”这一次周可成没有再次否定,穿越到大明之后,让周可成最为感觉到震惊的不是物质条件的匮乏,而是人才的匮乏。不要说什么理论家、思想家,就连能读会写五百个常用字,会加减法这种小学三年级水平的都少的可怜。如果那个全清像茶铺老板说的那样本事,不少江南当地没有儿子的中产乃至小富人家的都会招他入赘,何须像这样做有一顿没一顿的游方道士? “你稍等一会儿,随我一同去庙里看看!”周可成站起身来,从抽屉里拿出几枚银币丢了过去:“做的不错!” 茶铺老板接了银币,忙不迭称谢:“多谢老爷,小的去外面等!” 周可成换了一身衣服,带上由衣和两名卫士,一路往那庙走去,离得远远的便看到那小山顶上多了一间三进的宅院,泥砖砌成的墙上刷了一层石灰,顶上铺了新铺上去的茅草,看上去倒像是一家殷实的小地主家。 “由衣,我记得上次我们来的时候还没有这么大吧?”周可成问道。 “不错,大概只有现在一半不到!”由衣回忆了一下:“您看,外面一圈的墙是刚刚砌起来的,您看这里,还有这里,都还有痕迹!” “嗯,好快的手脚!”周可成推门进了院子,只见走廊上堆满了一堆堆刚刚割下来的芦苇,估计是待用的,还有空地里还有一堆生石灰,几口大缸,走近一看,那缸里是石灰水,浸泡着许多芦苇,堆的满满当当的,几乎没有下脚的地方。 “老何,这些芦苇是哪里来的,干什么用的?” “应该是编芦席的!”茶铺老板看了看四周,笑道:“您看到那缸和生石灰了吗?先把芦苇用石灰水泡了,这样就软了,然后把苇根部戳齐,从尖部捡长的一把一把抽出。长的必粗,用其织隔纹席;短的多较细,用其织三纹席、二纹席。咱们这边的芦席有名的很,南北两京都有得卖!” 周可成看茶铺老板从芦苇堆里面抽出几根,娴熟的编织起来,笑道:“想不到老何你还有这手艺!” “好多年没动过手了,让您见笑了!”茶铺老板丢下芦苇,站起身来:“咱们这里水边多,长满了芦苇,往年没闹倭乱的时候,苏州、杭州、京里的大商人过来收芦席,都是上万上万的,各家各户都有做的!就是个傻子看也看会了。” 这时,从里面进来一个半大小子,看到周可成一行人,却不怕生,欠了欠身子道:“几位是来上香的吧?这边和里面都是人和物料,不方便过去。您请从后边偏门进,那边直接可以到殿里!” “我们不是来上香的!”周可成笑道。 “那你们是——?”那半大小子有些茫然的问道。 “这个——”周可成看了看四周,灵机一动:“我们是来买芦席,对,我们听说这里有芦席卖让老何带我们来的!老何,是不是呀?”周可成向一旁的茶铺老板问道。 “对,对!”那茶铺老板也机灵的很,赶忙应道:“正是!喂,你认不得我了吗?我就是山下集市茶铺的老何呀,这位老爷是来找你们道长买芦席的,还不快带我们过去?” “哦哦!”那半大小子这才反应归来,赶忙放下手中的芦苇,转身推开院门:“老爷请小的来,全清道长就在院子里!” 周可成进得院门,只见院子里已经成了一个作坊,在院子中央挖了一个深坑,里面是半池石灰水,里面泡着待用的芦苇。二十多名老弱妇孺坐在四周,或者剖开芦苇制作芦蔑的,或者编制芦席的,或者搬运芦席材料的,即便是半大的孩子也端茶送水,打磨钝了刀具,井然有序。每个人都在忙着自己的事情,院子里出去偶尔的咳嗽和编制芦席的哗啦声,便再无一点人声。 “道长,道长!”那半大小子跑到一个正埋头编席的短衣汉子身旁,扯了扯对方的衣袖:“有位老爷来了,说是要买芦席的!” “哦哦,请稍等片刻!”全清赶忙拍了拍手上的灰尘和芦苇屑,站起身来,他看到周可成站在自己的面前,嘴巴惊讶的张开了:“您,您不是那位——” “不错,正是周某!”周可成上前一步,笑道:“怎么了,莫非我就不能来买你的芦席了?” “不,不!”全清怀疑的看了周可成一眼:“我这不过是想要让这些可怜人在乱世中自食其力,混口饭吃罢了,周先生你是个富贵人,哪里用得着这些芦席。” 周可成没有说话,从地上捡起全清那张织到一半的芦席,轻轻的拍大了两下,笑道:“光滑,结实,睡在上面一定很舒服。一张要多少银子?” 全清犹豫了一下,答道:“这种蒲草席一百六十文,这种芦席五十文就好了,不过须得是足值的通宝,铅钱、铁钱不要!” “老何,蒲草席、芦席,这又有什么区别?”周可成有些不解的向一旁的茶铺老板问道,茶铺老板赶忙答道:“蒲草席一般是用河流湖泊边的水烛编成的,表面光滑柔软,可以睡人;粗蔑席一般用海边的粗芦剖片编成,表面粗硬,但是比较结实,可以用来垫在地上,也可以用来铺炕、搭棚、苫粮草、缝毛虾包、扎牌楼等。” 第八十章订货 “哦哦!”周可成有些茫然的点了点头,他哪里知道这些,更不要说价格了,若是随口答应了,恐怕会被那道士猜出来意,便压低声音问道:“那他这个价钱是贵还是便宜了?” “这道士的价格倒是实在的很!”茶铺老板低声道:“江南这里原本就米价贵,平日里集市里粗蔑席一张少说也要七十四五文,便是讨价还价也要七十文;那蒲草席少说也要两百文。若是店铺里就更贵了!” “嗯!”周可成点了点头,全清的喊价比市面上要便宜差不多三分之一,可以说是良心价了,便向那道士笑道:“粗蔑席我要来没用,这样吧,蒲草席给我一百张,都的要这个样子的!”周可成在织好的蒲草席中挑选了一会,选了一张比较好的。 “一百张,这么多?”全清吓了一跳,其实他这里正在编的主要是粗蔑席,一来是这种粗蔑席用处很大,集市里搭棚子,铺地面都用得着;第二对人工手艺要求也很低,只要不是个傻子看着学一会儿便会照着做了。但蒲草席就是另外一回事了,这种蒲草席当时主要卖给中等以上人家的,首先蒲草挑选、舂平、浸泡、漂洗,然后才能编制,而且工艺也比粗蔑席要复杂得多,庙里眼下除了他自己只有另外一个妇人会,一天下来也就能出两三张来,周可成一口气要一百张,算下来就是快两个月了。 “莫不是道长要先付订金?无妨!”周可成笑着向由衣点了点头,从对方的手上接过三枚银币,递了过去:“这三枚银币折算过来也值得三四千文钱,便算是我的订金了,不知什么时候可以拿到货?” 那道士却没有伸手接钱,苦笑了一声道:“周先生,我这里不过是个给这些苦命人找口饭吃,恐怕接不下你这么大的单子!” “无妨!我下一班船至少还要两个月后才到,这么长时间足够了吧?”周可成笑道:“你人手不够,集市里不是还有没事做的人吗?多招几个来,你慢慢教他们做就是了,粮食不够,我回去后让人送两石米来,反正最后从货款里面扣就是了!你只管让他们编,这一百张只是第一批,只要做得好了,以后有多少我要多少!”说罢,他不待那道士回答,便向其拱了拱手,转身离去了。 “老爷真是个善心人!”那茶铺老板笑道。 “老何你觉得我是善心人?”周可成笑道:“莫不是拍我的马屁吧?” 茶铺老板肃容道:“小人哪里是拍老爷的马屁,您这样又是送钱又是送粮的,少说也活了好几条性命,如何不是善心人?” “老何你知道吗?一张草席我这里一百六十文买下,运到东番,卖给当地的生番,至少可以换两张上等的好鹿皮,而一张硝好的鹿皮在江南卖,最少也是半两银子,你算算当中的利润有多少?你还觉得我是个大善人吗?” 茶铺老板惊讶的长大了嘴巴,明中前期铜钱与白银的兑换比例比较稳定,大概保持在一千文兑换一两白银上下波动,但是1525年(嘉靖四年)发生了一次剧烈的制钱贬值,虽然朝廷依旧保持着千文铜钱兑换一两白银的官方价格,但市场上白银对铜钱的兑换率却陡然上升,到了1527年(嘉靖六年)已经飙升到了三千六百文兑换一两白银的顶峰,其后几年虽然逐渐下跌,但当时的白银和铜钱兑换比例还是在大概一千二百到一千三百文之间。如果按照周可成所说的,160文的草席运到东番换成鹿皮,再运回江南,就变成1200文,这几乎是八倍的利润。 “那些生番这么喜欢草席吗?”老何用颤抖的声音问道。 “东番天气炎热,这蒲草席可是消暑的妙品,当地的生番可是喜欢的很呢?”周可成笑道:“再说即便他们不买也无所谓,我可以运到南洋、或者运到倭国。天下喜欢明国货物的人多着呢!” “那您也是大善人呀!”老何叹了口气:“就像您说的,倭国、南洋、东番都是在万里之外的地方,就算这蒲草席在那边再值钱,在大明这边就只值眼下这个价,若不是遇上您,他编了蒲草席也换不成钱的,他能遇上您,也算是有福了!” “有福?”周可成看到茶铺老板脸上露出的艳羡,突然笑了起来:“老何,话也不能这么说,我遇上全清道长又何尝不是我的福气?毕竟我总不能带一堆蒲草回去卖给那些东番土人吧?这是生意,他有好处,我也有好处,这生意才做得成。若是你能提出对你我有利的生意来,那我也很高兴做呀!” “我?”茶铺老板脸上先是露出喜色,旋即又消失了,他叹了口气:“我可没这个本事,几十号人,支配的如同手足一般,这可不是一般人能做得到的!” “瞧你这话说的!”周可成笑了起来:“虾有虾路,蟹有蟹路,那全清道长有他的本事,您也有您的本事呀,想要赚钱,总得动动脑子吧?您说是不是?” 听了周可成这番话,茶铺老板站在原地陷入了沉思,周可成也没有打扰他,径直回住处了。半路上由衣问道:“大人,您好像特别希望别人来赚自己的钱!” “是呀,我确实巴不得他们来赚我的钱!像那个全清道长,他从我这里赚走一个铜板,我至少能从他那里赚走两个铜板,他从我这里赚走的钱越多,替我挣到的钱也就越多。像这样的人我怎么会嫌多呢?” “这倒也是!您觉得那个老何会去干什么呢?” “这个我不管,这是他操心的事情。他想从我这里拿到银子,就必须想办法让我挣到更多的银子。” 第八十一章合作 果然正如周可成所说的那样,那位老何很快就找到了自己的生财之路,他和全清道士很快就达成了协议,每日由茶铺早晚送来两顿粥饭还有咸菜,芦苇和蒲草也由他的手下割好送来。这样一来全清的人就可以把所有时间投入在编织蒲草席和芦席上,工作效率大大提高。事实证明这两人的分工是十分正确的,全清是个出色的生产组织者,而且善于培训工人;而老何在后勤保障工作是个行家里手,而且熟悉周围的情况,善于与人讨价还价。因此不过十多天功夫,便把周可成要的头一百张蒲草席给送来了。 “嗯,不错,不错!”周可成检查完了蒲草席的质量后,很爽快的把货款付清了。 “周先生!”全清突然叫住了周可成。 “怎么了?钱给少了吗?” “不,是多了!”全清拿起一枚银币:“一百张蒲草席就是一万六千文,按照我们先前说定的,一枚银币折算一千二百文,应该是十三枚银币加四百文钱,再扣掉您预付的三枚银币和送来的米和盐,应该是八枚银币零两百文,您现在给我了九枚银币,多出来一千文!” “哦哦,没有多给,这个是提前交货的奖金!”周可成笑道:“原先我们约定是两个月交货,但你十四天便交货了,所以我要奖励你们,钱不多,还请收下!” “这个——”全清有些犹豫的看了看手中的银币,他这辈子还是第一次听说提前交货有奖金的说法,一旁的茶铺老板却从背后推了他一把,对周可成笑道:“谢周先生赏!” “不,不!这不是我赏的,这是你们应该得到的!”周可成摆了摆手:“我们之间是等价交换,我出钱,你们卖给我蒲草席,谁也不欠谁的!” 全清犹豫了一下,将那枚银币放入钱袋里,躬身道:“不管怎么说,多谢周先生了!” “好了,生意谈完了,让我们来喝一杯吧!”周可成站起身来,走到一旁拿起酒壶和三个杯子:“道长,您不忌酒吧?” “贫道倒是不忌荤腥!” “那好,那就一起喝一杯吧!”周可成笑着给茶铺老板和全清各自倒了一杯:“来,这是东番那边所产的果酒,你们也尝尝鲜!” “多谢周先生!” “多谢周老爷!” 老何与全清赶忙举杯,周可成与两人碰了一下,喝了一口,笑道:“如何,还入的口吧?” “入得入得!”老何赶忙应道,而全清却细心品位了一会,笑道:“与我们这边的黄酒有些不一样,不过别有一番风味!” “入得口便好!”周可成给老何和全清又倒了一杯,笑道:“道长,我记得上次去庙里,你那里有二十多个人吧?” “一共二十八个,六个孩子,十二个女人,还有六个老人,青壮汉子只有四个!”说到这里,全清拱手道:“多谢周先生伸出援手!” “不必谢我!”周可成摆了摆手:“我们这是等价交换,我出钱买你的蒲草席,谁也不欠谁的!对了,你对这些人接下来什么打算?” “那些人都是因为倭乱逃离家乡的百姓!”全清叹了口气:“我看他们着实可怜,便想给他们找些活计,一来可以养活自己,二来也能积攒几个活钱,将来回乡后也可以尽快从头开始。” “难怪我听说道长您将挣来的钱多半分给了众人,自己却一介不取,果然是菩萨心肠呀!” “不敢,不过是尽了一点出家人的本分而已!” “不过我觉得道长用心虽良,但做法却有些欠妥!” “还请周先生指教!” “指教不敢当!”周可成笑道:“不过道长可否知晓在下的来历?” “这个贫道如何知道?” “周某祖上也是大明人氏,永乐年间随三宝太监下西洋,因为途中生病便留在了当地,以航海贸易为生。几年前在下乘船回大明,途中遭遇风暴船只沉没,幸喜被叔侄二人救起。我便和那叔侄二人一同和弗朗基人做生丝买卖,赚了几百两银子。”说到这里,周可成向全清笑了笑:“若是道长,当如何行事?” “自然是知恩图报,将银子赠予恩人!” “呵呵,道长果然是个善心人!”周可成笑道:“我没有把银子给恩人,而是用银子造了条船!” “造船?” “对,一条海船!然后我就用这条海船往返于东番与宁波、倭国、中左所等地之间,以彼紧缺之物易有余之资,不过数年功夫,便有了今日那番局面。当初救我的那叔侄二人一人在为我统领舰队,一人在东番淡水担任总督。” 全清听到这里,笑道:“周先生,你的意思是我不应该把钱分给庙里那些人?” “不错!”周可成点了点头:“你是个有能耐的人,两手空空来到这里,先是带着众人修庙,然后又割荆条,编制藤筐;割芦苇蒲草,编席。这些钱在你手里,远比在他们手里要有用的多,钱在他们手里最多能救他们自己,钱在你手里却能救更多的人!” 全清听了周可成这番话,却只是笑了笑:“周先生,您太抬举我了!” “我可没有抬举你!”周可成道:“我就和你实话实说吧,蒲草席只是小生意,纺纱织布才是大生意,怎么样,全清道长,你有兴趣吗?” “可我又不会纺纱织布呀?” “术业有专攻,这里难道还缺会纺纱织布的?”周可成笑道:“你能写会算,又懂得管人经营,这就够了。老何他对周围的情况熟,能够去四处奔走,购买原料;织出来的布我包销,你觉得如何?” 第八十二章受伤 全清推脱道“蒲草席是蒲草席,织布是织布,隔行如隔山,还是算了吧?” “道长,没有谁天生下来就会纺纱织布,都是后天学来的。我有不要你明天早上就开织造作坊,你大可先做蒲草席,做的好了再去做其他的也行。说到底,你生意做得越大,能救的人就越多,又何必推脱呢?” 周可成的最后一句话触动了全清的心,他点了点头,站起身来:“既然周先生这么说,那贫道也就不推脱了,不过眼下还是先准备蒲草席吧,不知道您还要吗?” “要,当然要。这一次我要五百张!”周可成笑道:“与上次一样,先付订金,不过您不要把钱都分给工人,而是应该搭一个像样的工棚,再购置一些编席的工具,这样才能在下一条船到前交货!” 送走了全清和老何之后,周可成回到桌子后,坐了下来。他的心情十分轻松,正准备给自己再倒一杯酒,却看到由衣从外面进来了,神色紧张。 “怎么了?” “唐先生从杭州回来了!” “总算是回来了!”周可成笑道:“几天的水路,花了这么长时间,我还以为他出事了呢!” “确实是出事了!”由衣低声道:“路上遇上了海贼船,好不容易才逃出来,唐先生也受伤了!”“什么?”周可成跳了起来:“小七干什么吃的,我不是下令对从长江口到杭州湾的海面要严加巡逻吗?” “这,这恐怕也怪不了小七!”由衣苦笑道:“海面太大了,小七一共才六七条大船,十几条划桨小船,总有漏网之鱼。唐先生是被七八条划桨小船围攻的,这种船随便找个港汊就能躲起来,哪里能全部搜索干净!” 周可成冷哼了一声,没有说话,他也知道由衣说的不错。在当时的技术条件下,搜索全靠目力,行动全靠人力和风力,对单个大港口的封锁还凑合,对海岸线的封锁只能说是差强人意。 “罢了,由衣,你去箱子里取些人参鹿茸来,我们一起去探望唐先生!” “是!” 唐顺之躺在床上,精疲力竭,肋部的伤口越来越疼,虽然已经涂药包扎了,但却越来越肿胀。 “终究是老了,如果年轻十岁,不,哪怕是五岁,我根本不会受伤!”唐顺之黯然的叹了口气,时间不光偷走了他的体力,更偷走了他的反应和速度,让他的动作变得迟钝,不再准确有力,这在战场上几乎就是致命的。 “幸好船上的护卫和水手们都很勇敢,回旋炮和鸟铳效果也很好,俞大猷说的不错,海上就是大船胜小船,大铳胜小铳,如果那些海贼遇上的是周可成那些战船,根本不会有打接舷战的机会!”唐顺之的眼前又浮现出不久前与遭遇海贼时的场景,在舷墙和藤牌的保护下,受过良好训练的水手和护卫们用鸟铳和装在船首与船尾的回旋炮轻而易举的将四面八方围攻上来小船上的敌人射杀,而海贼们只能徒劳的向船上射箭和投掷标枪。即使是水战中最常见的杀手锏“火攻”也失去了原有的效力,水手们在看到海贼后立刻就将甲板上大多数易燃品收藏了起来,然后在甲板上撒上沙子,即便是浸透了油的火把,用很快就熄灭了。如果不是海贼在数量上占有巨大的优势,他们根本无法踏上甲板,但即便如此,侥幸登上甲板的几个海贼也很快就在武装水手的围攻下被斩杀,唐顺之的伤只不过是在与海贼厮杀中不小心被箭射伤罢了。相比起船舶与火器结合的巨大威力,唐顺之视若珍宝的枪术简直是不值一提了。 “荆川先生!” 一个熟悉的声音将唐顺之从回忆中惊醒了过来,只见周可成站在门口,面上满是关切的神色。唐顺之挣扎着想要坐起身来,却被周可成赶忙按住了:“千万别动,您伤势要紧!” “哎!”唐顺之叹了口气:“老了,不中用了,竟然为贼人射伤,让周先生见笑了!” “荆川先生说的哪里话!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嘛。”说到这里,周可成从由衣手中拿过一个布包,交给一旁的仆妇:“这些是些参茸,给先生补补身体!” “周先生,这如何当得起!”唐顺之正要起身推辞,却被周可成按住了:“您押运粮食,金山卫这里数千军民,皆赖先生而活,功莫大焉呀!我这点参茸又算得了什么?收下便是!” 俗话说伸手难打笑脸人,固然唐顺之对眼前这个男人颇有戒心,但人家又是看望又是送药,唐顺之的心中也发生了微妙的变化。他叹了口气,苦笑道:“周先生,其实你那些手下训练精熟,又有如此厉害的火器,即便遇上海贼,有我没我也都差不多!” “荆川先生,您这话可就是过谦了!”周可成笑道:“眼下江南两浙沿海到处都是倭寇海贼,哪里不是严加防备?要是没有您在船上坐镇,我的人去了不被当倭寇打出来就不错了,哪里能贩来粮食?” “这么说来,老朽还是有点用处的啦!”唐顺之笑了起来:“周先生,你和俞将军做得那些事情我也有所耳闻,着实是立了大功。不过说到底眼前倭乱的根源还是在海上,陆上打赢了一百次,他们还是可以卷土重来。我这次一路上也都看到了,贼船横行,商旅裹足,形势可以说是越来越糟了,你有何良策呢?” 周可成摊开双手,摇了摇头。 “没有?”唐顺之怀疑的看了看那个男人。 “是的,至少我拿不出办法来!”周可成道:“江南两浙靠海吃饭的至少有两三百万人,朝廷海禁之后,这当中有许多人衣食没有着落,所以出海为寇,所以徐海他们才能聚集这么多人,谁也没法和这么多人对抗!” 第八十三章利诱 “你说的那些是将来的事情,首先要打赢了!你那么容易就消灭了曾一本,打垮徐海、汪直他们又有何难?” “这完完全全是两回事!” “愿闻其详!” “荆川先生,你应该从项公那里听说过一些关于我的事情吧?你可能很奇怪像我这样一个出身寻常的人,为何能拥有这么强的力量呢?” “时势造英雄,虽不常见,但也没有什么奇怪的!”唐顺之笑了笑:“不用说本朝太祖,便是陈友谅、方国珍、张士诚这几个庸人,遇上时势,亦能割据一方,称孤道寡,周先生至少比这几位还是要强些的!” “荆川先生说笑了!”周可成只觉得脸上肌肉禁不住抽搐了两下,唐顺之还真是时时刻刻不忘敲打两下自己,就连打比方都要举这几个他眼里的反贼做例子。 “我能有今日,并非是我一己之力,兰芳社也不是我一人的私产。这么说吧,我之所以能在东番开辟一番天地,拥有这么大的船队,倚靠的是海上贸易。您也看到了,兰芳社中除了大明人氏之外,还有倭人、南洋人、朝鲜人、东番土人,弗朗基人,这些人言语各异,风俗不同,之所以能走到一起,无非是一个‘利’字。曾一本劫掠闽粤之地,使得商旅断绝,这不但伤害了大明;还伤害了东番的土人、堺的倭人、南洋人等等,他们都支持我出动船队将其消灭,恢复海上贸易。所以我周可成才能调动夹板大船四,双桅、单桅长船数十,兵士水手数千,将曾一本一鼓消灭。而现在徐海、汪直二人虽然荼毒东南,但八闽之地却是完好,也没有妨碍到他们的贸易,所以我此次前来只有六条船,兵不过数百。” “周先生的意思是在社中不能令行禁止?”唐顺之问道。 “不错,兰芳社中既有强豪,亦有倭中贵胄,甚至还有南洋之王侯,周某不过是个商贾,如何能做到令行禁止?”说到这里,周可成指了指一旁的由衣:“这位便出身于倭国四大神宫中的热田神宫,乃是倭中贵姓,其父便是兰芳社中之人,您若是不信,大可问她” 唐顺之看看周可成,又看了看由衣。他也曾经揣测过与周可成形影不离的这名倭女的身份来历,认为其来历不凡。现在听到周可成亲口承认乃是倭中贵姓,越发信了几分。他沉吟了片刻,问道:“这么说来,若想你出兵讨伐倭寇,须得以重利相诱啦?” “不错!” “通商?” “呵呵!”周可成笑了起来:“荆川先生,中左所那边实际上已经允许我社船只泊水贸易,只需每年缴纳一笔税钱便是了,左右已经可以贸易,为何还要另外多费周章呢?” “贪得无厌的家伙!”唐顺之腹中暗自骂道,还没等他想出劝说的话,便听到周可成继续说道:“再说开埠通商这等大事,干系到太多人的利益,牵一发系全身,不要说先生您,就算是张经张大人也做不得主吧?” 如果说周可成第一步以退为进还让唐顺之琢磨着如何应对,那么接下来那句话唐顺之就只能无言以对了,正如他说的,在江南开埠通商这个问题唯一能做主的只有当朝天子,甚至从某种意义上讲就算是天子也未必能下得了决心拍板,毕竟两京九边之粮赋东南占了半壁还多,如果这里出了问题,大明的江山也就保不住了。 “先生也不要太操心了,安心养伤就是!”周可成安慰道:“这世上有些事情要看个人的努力,更要看时势,很多事情你百般努力都不成,但过了几年什么都不做却又成了,安心修养以待时机才是正道。” “那这几年时间难道我们就看着那些海贼烧杀抢掠?”唐顺之在内心之中咆哮着,表面却如同岩石一般沉寂,他知道眼前这个男人有足够的能力摧毁倭寇的船队,明明有这个能力,却满脸微笑的在这里絮絮叨叨,仿佛是在对一批生丝或者茶叶杀价。他很像一把揪住对方的衣领,把对方推倒在地,让他闭嘴,立刻滚去把那该死的船队调来,但唐顺之知道自己不能这么做。 “时间不早了,我就不打扰先生休息了!”周可成站起身来,微笑着向唐顺之告别。 “周先生,你要走了吗?”唐顺之终于开口了。 “是的,有什么事情吗?”周可成停下脚步,有点诧异的看着唐顺之。 “我想要去一趟嘉兴,还请你派几个人送我去!” “去嘉兴?这是为何,您身上的伤势可不轻呀!” “方才周先生说的皆是智者之言,老朽十分钦佩。但这里乃是老朽的乡梓之地,有些事情便是徒劳也是要做的!”他坐起身来,试图下地,但这是个错误,肋部传来的剧烈疼痛击倒了他。 “由衣,快把大夫叫来!”周可成赶忙帮助唐顺之重新躺下,柔声道:“别对自己那么苛刻,你需要伤口愈合的时间,药物无法替代休息,那才是关键。” “我不能休息!”唐顺之痛苦的挣扎着坐起:“倭寇横行,到处都有人被杀,我不能躺在这里什么都不做!”汗水从他的额头上滴下,流淌在脸颊,仿佛泪水。 “你必须休息,张大人在嘉兴城下刚刚取得大胜,情况没有你想的那么糟,再说你现在这个样子,什么也做不了!” 急促的脚步声从门外传来,周可成回过头,看到一张布满疲惫的脸,那是俞大猷的一名亲兵。 “周先生,将主爷让我把这个送给您!”他从怀中取出一封书信双手呈上。 第八十四章夜访上 周可成接过书信,拆开细看,他的脸上开始布满乌云。良久之后他放下书信,叹了口气,苦笑道:“荆川先生,看来你还真的要和我去一趟嘉兴了!” “怎么了,出什么事情了吗?” “宜兴被倭寇攻破了!” “什么?”唐顺之吓了一跳,从周可成手中抢过书信,刚看了两行便急道:“这,这怎么可能?” “在战争中没有什么不可能的!”周可成已经从震惊中恢复了过来,他对由衣道:“把地图拿过来!” “是!” “您看!”周可成点了点桌子上的地图:“按照俞将军在信上写的,倭寇的数量不多,总兵力不会超过两百人,这个就很难说了,毕竟张大人虽然在嘉兴城下大胜,但是溃散的海贼倭寇却很多,两三百人一股的大有人在,如果乘船过太湖,突袭毫无防备的宜兴城,这倒也没有什么奇怪的!” “现在不是商讨这个的时候,我们什么时候出发?”唐顺之急问道。 “俞将军在信中要我把所部的倭兵和土蛮兵一同前往,所以要准备一会儿,大概午后出发!”周可成笑道:“唐先生,你现在这个样子,恐怕路上要吃点苦头了!” 经过两天的行军,一行人终于在天黑前抵达嘉兴城外,周可成让军队在东门外城关木寨旧址宿营,自己则就在朱正育家的药铺安歇。虽然周可成尽可能的为其安排,但当唐顺之抵达嘉兴的时候,还是发起了低烧。大夫为其喂服了汤药之后,他才慢慢昏睡过去。正当周可成正准备上床休息,却听到外面禀告,项高来了。 “都这个时候了,他来干嘛?”周可成心中暗忖,口中却吩咐道:“请项先生进来!” “项公别来无恙!”见到项高,周可成正准备寒暄两句便将其打发走了好上床睡觉,却看到他身后那个青衣仆人有些眼熟,定睛一看却是张经,不由得吓了一跳,赶忙躬身道:“参见制台大人!” “周先生免礼!”张经没有多言,向一旁的项高点了点头。得到暗示的项高低声道:“周先生,制台大人有要紧事与你商议,这里可有僻静的地方?” “有,有!”周可成一愣,赶忙应道:“后院的是装药的库房,那边倒是僻静的很,只是平日人来往的少,只怕灰尘多了些!” 项高瞥了一眼张经,看到对方微微点头,笑道:“无妨,只要僻静就行!” “那好,请随在下来!”周可成出门叫来朱正育,吩咐其将药库的闲杂人等都赶出去,空出房子听用。朱正育是做惯了买卖了,算张经与项高都是未作官袍,但那等平日里颐指气使的气度还是一看即知。他不敢多言,应了一声便赶忙去安排, 张经与项高跟着周可成,来到后院药库门口,只见朱正育正站在门口。他向周可成唱了个肥喏,又想张经与项高躬身行礼,笑道:“时间仓促,只来得及把平日里鉴药那件屋子打扫了下,还请老爷们担待则个!” “无妨,你在门口守着便是,我与这两位有要事商议,谁来也不要让他进来!”周可成吩咐了一声,便引领着张经、项高进了那件屋子,只见除了一张方桌,三个板凳,桌子上一根蜡烛,便别无他物。周可成带上房门,做了个请的手势:“制台大人、项公,请坐!” 项公笑了笑,先请张经坐下,向周可成延请:“周先生也请坐!” “多谢!”周可成也不客气,径直坐下,笑道:“二位深夜来访,不知有何要紧事?” “军情紧急,不得不如此呀!”项高叹了口气:“周先生,你可知道宜兴府城被倭寇攻破?” “嗯!”周可成点了点头:“俞将军在给我的信里写的很清楚了,好像倭寇的兵力并不多,只有两三百人!” “嗯,不错!”项高叹了口气:“确实只有两三百人,但却都是奸狡凶悍之徒,不可小视!”说到这里,项高稍微停顿了一下,突然大声道:“周先生,你可知道东南的抗倭大局,眼下就系于你一人了?” “系于我一人?”周可成有些惊讶的看了张经一眼,只见其便如同一尊泥菩萨一般,坐在那里一动不动,仿佛根本就没听到项高在说些什么。 “这,这个,项公莫不是在说笑,东南抗倭这么大一顶帽子扣下来,小可恐怕接不住呀!” “周先生你莫要妄自菲薄!”项高沉声道:“你可知道,东南有府城失守,这乃是国朝开国以来百余年来未有之大事,若是天子知晓,会有什么后果?” “会有什么后果?最好的结果也是送你旁边这位去诏狱喂跳蚤呗,还能怎么样?”周可成腹诽道,他虽然不想其他穿越前辈那样有先见之明,穿越之前就把明史背的滚瓜烂熟,但对当今天子是个什么人物还是知道一二的,简单的来说就是人在幕后,大权在握,用人朝前,用完朝后,甩锅技术超一流。像这样一位天子手下办事,有九条命都未必够用。他偷偷的看了张经一眼,只见对方还是那副泥雕木塑的样子,也不禁暗自佩服对方的修养。 “在下又没有当过一天官,如何知道?”周可成笑道:“不过想必朝廷会下旨斥责吧?” “斥责?”项高冷笑了一声:“一杯毒酒,三尺白绫,这便是朝廷的情分了!” “不要紧呀,可以跑路来我这里再就业嘛,别的不说,殖民地总督的位置还是有不少的!”周可成腹中冷笑道,脸上却露出一丝同情的神色来:“这,张大人不是刚刚在嘉兴城下斩获极多吗?将功折罪应该也是可以的吧?” 第八十五章夜访下 “功便是功,罪便是罪,若是可以将功折罪,那军法何在?”张经终于开口了:“府城失陷,军民死伤数万,张某倒也甘心伏法,只是可惜数年功夫,却又毁于一旦!” “操,这有文化的就是不一样,同样一句话从这位嘴里出来就好听多了!”周可成暗自给张经翘了个大拇指,脸上却装出一副担忧的样子:“大人说的是,只是朝廷的事情小人什么都不懂呀,纵然有心也无力呀!” “周先生!”项高低咳了一声:“宜兴失陷之事,报上京师最晚也不能超过十天,关系就是在这十天里。” “您的意思是只要能在十天里夺回府城,便可以把这件事情敷衍过去?”周可成好奇的反问道。 “府城失陷,这是何等大事,岂有能敷衍过去的道理?”项高苦笑道:“何况死伤军民无数,仅仅夺回城池又有何用?” “那您的意思是?”周可成不解的问道。 “将贼首叶麻斩首或者生擒!”项高斩钉截铁的答道:“在朝廷的缇骑赶到之前,还有一丝生机!” “哦哦!”周可成茫然的应了两声,暗想这和我又有什么关系,我又不是认识这两人。项高看出周可成的心思,叹道:“周先生,那叶麻麾下不过两百余人,行踪飘忽,若是以大军征讨,反倒未必合适,而且制台大人麾下的兵马还要应付其他贼寇,可用之人不多。你麾下皆是百战之余,又有倭人、土蛮,适宜山林之间,反倒更合适些。” 周可成听项高解释了一会,才明白了对方的用意。原来当时明军为数不多的可战机动兵力都在张经手下,如果从前线抽调出来回头围攻位于后方的这一小股敌人,等于是把原先的作战计划完全推翻,如果这时候有大股倭寇从海上杀过来,那整个海防体系就崩溃了。而且宜兴距离徽南山区也就是一步之遥,那一小股倭寇要是往山区里面一钻,要想把这两三百号人找出来消灭掉可不是十天半个月能成的事情,即便成功了张经也已经在诏狱里喂跳蚤,完全是为他人做嫁衣了。而周可成陆上军队虽然人数不多,但其战斗力已经在先前得到了验证,如果能够追上那一小队倭寇,便有不少取胜的把握。 “项公,制台大人!并非在下推脱,只是眼下我不知道这队倭寇在何处,对当地的地形也不熟悉,而且我手下的士兵多半是倭人和东番土人,若是深入内地,只怕会被乡兵当成是倭寇,反倒引起误会——” “这些你都无需担心!”项高笑道:“制台大人会发出凭信路引,我也会亲自随军,化解误会。大人也知道你这些兵丁都是自己募集的,所以先开支一万两银子的开拔费,事成之后再予赏金两万两,如何?” “这个——”周可成闻言心动了,自己才四百兵,对方就肯出这个价码,绝对是大手笔了,只是自己能搞的定吗? “周先生!”项高看出周可成有些动心了,鼓动唇舌继续劝说道:“这么做不但是为了制台大人,还是为了你自己。你想想,到现在为止你废了那么大力气,立下这么大功劳,制台大人可都是看在眼里的;若是换了一个人,您先前的功劳、苦劳,新来的那位大人会认吗?” 还没等周可成做出回答,张经站起身来,沉声道:“两万两银子的开拔费,初更前送到,叶麻的首级三万两,天亮后立刻开拔,如何?” “是,遵命!”周可成干脆的站起身来,正如项高说的,哪怕是为了自己,为了兰芳社,自己也应该接受这个命令。 宜兴。 在上岸之前,龚宇听到了汹涌的水声,由于前些天下了大雨的缘故,河的宽度比过去要宽了几乎一倍。望着汹涌打转的河水,他心中暗想,莫非这是在惩罚自己的恶行吗? 龚宇并不是第一次来宜兴,在当机户之前,他家曾经是个收茶收丝的小贩,舍光了本钱才做的机户,那时候他跟着父亲足迹遍布江南,来过宜兴不少次。只不过这一次他不再是推着小车,拿着账本的小商贩,而是拿着倭刀的强徒。 “龚宇,你过来!”一个粗鲁的声音将他从回忆中惊醒了过来,他赶忙向队伍前面跑去。只见叶麻和一个倭人用倭语交谈了几句后,便指着前面一条岔路口向他问道:“这个岔路口分别是去哪个地方?” 龚宇上前两步,仔细辨认了一会回头答道:“回当家的话,往左边是去溧阳的,往右边是去常州武进的。” “嗯!”叶麻满意的点了点头,回头对一旁的倭人重复了一遍,笑道:“林五郎殿下,您觉得应该去哪边呢?” 这个倭人没有说话,仔细的辨认了一下岔路口两边道路上的车痕脚印,突然指着对龚宇用半生不熟的汉语问道:“为什么左边这条路上的车痕要多一些?” “因为左边这条路过了溧阳,就是句容,然后就是南京了!” “南京?是大明的都城?大明天子就在那里?”那倭人瞪大了眼睛。 “不,不!”叶麻笑着解释道:“大明有两个都城,南北两京,天子在北京,南京只是留都!” “留都?”林五郎点了点头:“既然这样,那就选左边这条路吧!” “左边这条路?”叶麻吓了一跳:“林五郎殿下,您不是开玩笑吧?南京乃是大明两京之一,虽然没有北京那么防备森严,但四周留守的兵马也有十余万,往那边走不是送死吗?” 第八十六章关卡1 “不,不,不!”林五郎笑道:“叶先生,做生意的事情我不明白;打仗的事情你不明白。战场上不是人越多越好的。团结一心小心戒备的一方,便可以少胜多。若是各自只顾着自己,麻痹大意,人多的一方也会输。大明的都城肯定很大,十万大军,也没法在一起,我们每次只攻打一个,其他人肯定不会救援。而且他们肯定觉得自己身处于安全的地方,不会防备我们这么少的人会进攻他们?以有备的少数,攻打没有防备的大多数,胜利者一定是我们!” “嗯,五郎殿下说的是!”叶麻钦佩的点了点头:“那我们就选择左边!” “龚宇,你过来!”叶麻叫来龚宇:“你对路途熟悉,在前面探路!” “是,当家的!”龚宇犹豫了下:“要不给我装成收茶的小贩,便是让官兵遇到了,也认不出来!” “嗯,这是个好办法!”叶麻笑道,他从腰间拔出一柄金柄短刀递给龚宇:“赏你的!” “多谢当家的!”龚宇跪下磕了个头,将短刀小心的藏入怀中,然后他换了一身衣服,背了个箩筐,扮作收茶的小贩模样,沿路向前走去。 穿过岔路口,龚宇回过头看了看,倭寇和海贼们纷纷坐下来进食休息,乱哄哄的是海贼,那些倭人就要安静的多了,他们围成一个圆圈,有人打磨擦拭自己的刀,还有人在整理自己的收获。这伙倭人是两天前偶遇的,据说他们在嘉兴城下打了大败仗,死了很多人,而叶麻首领建议去宜兴那儿碰下运气。这些人都是强盗、是恶人,若是放在一个月前,自己做梦都不会想象得到会成为其中的一员,甚至还为他们探路,打探消息。而现在自己却如此的平静,真是不可思议。 龚宇回过头,穿过小石路向前走去,他穿过桥梁,经过一片树林,直到双腿酸麻,精疲力竭。然后他在一棵大树旁坐下,用干粮和清水填饱自己的肚皮。一切完毕后他在树干上留下一个印迹,然后继续前行。 傍晚时分,龚宇看到前面的道路被一条矮墙截断,在矮墙后面依稀可以看到金属的反光,他犹豫了一下,决定还是继续上前。 “站住,什么人?”栅栏后有人高声喊道。 龚宇停住脚步,答道:“收茶的,你们是——?” “溧阳县的乡兵!”一个身披罗袍的汉子从矮墙后面探出头来:“你来路上可有遇到倭寇?” “倭寇?”龚宇装出一副莫名其妙的样子:“哪里有什么倭寇,就是路上没有什么人,空荡荡的让人心慌!” “看来是去常州了,菩萨保佑!”那汉子松了口气,回头喊道:“你们两个,把拒马搬开!” 拒马被搬开了,龚宇装出一副莫名其妙的样子进了门,看到矮墙后面有四五百个乡兵,三五成群的坐在一起,离得近的正好奇的看着自己,离得远的则摇着骰子,说着闲话。那个身着罗袍的汉子走过来,问道:“你是从哪里来的茶贩?” “小的是湖州人!”龚宇唱了个肥喏,笑道:“每年这个时候都来这一带收茶!” “湖州人?”那罗袍汉子上下打量了下龚宇,突然问道:“你说来收茶,那我问你,这里有什么茶叶可以收的?都是什么季节收?” “这个,有春茶,夏茶,还有秋茶。春茶最好,不过多半是卖给大茶商,像小的这种小茶贩,一般都是收点夏茶、秋茶,还是别人吃剩下的——” “好了,好了!”那罗袍汉子摆了摆手,打断了龚宇的话头:“哪个有兴趣听你废话,站到一边去,等县丞老爷问话!” “是,是!”龚宇赶忙放下箩筐,站到一旁。那罗袍汉子离开片刻,不一会儿便引了一个身着官袍的中年人回来:“老爷,这个便是路过的茶贩,小的方才已经盘问过了,确是茶贩无疑!” 那中年人点了点头,目光转向龚宇,龚宇赶忙跪下磕了两个头,道:“小人拜见老爷!” “起来说话吧!”那中年人看了看龚宇,温声道:“你是从宜兴府那边过来的?路上可有遇到倭寇?” “回老爷的话,小人是广德杭村人,每年这个时候都会去兴化、溧阳一带收些茶来贩卖。这次也是这样,不过没有经过宜兴府,只是过了张渚,然后一路向西北走来。路上未曾遇上倭寇,只是行人稀少,与往年大异!” “嗯,你可知道两天前宜兴府城被倭寇袭破了?” “啊?”龚宇装出一副大惊失色的样子:“这,这小人便不知道了!” “嗯!据说这伙倭寇人数不多,但都是精悍之徒,可以一当百,你没有遇上,也是你的福气。你就不要贩茶了,快快返乡回去便是,待到时局清平了,再出来不迟!” “是,是!多谢老爷提点!”龚宇应了两声,磕了个头便出了门往来路上去了,此时他已经将墙后乡兵的人数,兵杖都记在心里。遇到叶麻之后便在地上一边解说,一边比划,不一会儿便说完了。 “县丞亲自领兵,有四五百人,弓弩火器齐全,还有百余人有甲,有矮墙拒马。”叶麻回头看了看自己的手下,算上倭人也不过两百人,露出一丝难色来:“五郎殿下,我们还是绕路吧!” “不急!”林五郎笑道:“你问问他,那个县丞是个什么人?” “是个好人,他让我速速回乡去,莫要遇上倭寇,等时局平静后再出来做生意!” 第八十七章关卡2 “嗯,是个好人!”林五郎思忖了一下,突然笑道:“我有办法了!” “办法?” “嗯!”林五郎走到路旁的水沟,用手捧了些谁把头发打湿了,对旁边的手下喊道:“过来,把我的头发剃光!” “是!”一名倭人拔出肋差,将林五郎的头发割断,然后细细的刮干净,只留下一点短发。林五郎用清水将碎发冲洗干净,对水面映照了下,笑道:“如何,像不像和尚?” “和尚?”叶麻也反应过来了:“你是想要乔装作僧人诓骗过去?” “不错!”林五郎转过身,挑选了七八个部下,让他们把头发都剃光了,又从抢来的衣服里找出几件僧袍来换了,笑道:“像不像?” “远看还行,若是近看便不成了!”叶麻指了指林五郎腰间的长刀:“这个你怎么办?” “无妨!”林五郎将长刀解下,交给手下,又要了一把小太刀,和肋差藏在衣服里,又让手下都如自己一般处置了:“现在呢?” “只要是不搜身倒是看不出来了!你们只有短刀,只怕交起手来要吃大亏!” “不要紧,若是近身,长刀还不及短刀呢!”林五郎笑道:“再说不过是些乡兵,只要将那个县丞杀了,便无需担心了!”他不等叶麻说话,便拔出肋差,在自己手臂,脸上各划了一刀,鲜血顿时涌了出来,倒把龚宇吓了一跳,暗想这倭人莫不是疯了,怎的自己伤自己? “没必要这样吧?”叶麻也吃了一惊。 “若不如此,如何取信于守兵?”林五郎转过身对龚宇道:“你在前面引路,看到那矮墙就狂奔,一边喊倭寇来了,倭寇来了!明白吗?” 龚宇这才明白过来这倭人自伤是为了哄骗那些乡兵,不由得暗自心惊对方的心狠,赶忙连连点头。林五郎见其明白了,转过身对那几个剃光了头的手下叫喊了几声,那几人便在自己脸上手臂上轻轻划了几刀。 林五郎见都准备停当,便对龚宇做了个手势,示意其在前面带路。一行人走到相距关卡只有两百余步时,龚宇回头向林五郎使了个眼色。林五郎会意的向身后叫喊了一声,用了推了龚宇一把,便装出一副惊惶的样子,向关卡跑去。十多个倭寇待其跑出去数十步,也拔出刀来,一边大声叫喊,一边尾随其后追赶。 龚宇被林五郎推了一把,顺势跑了起来,他只听到身后有人喊杀,回头一看只见十多个倭寇挥刀追赶,一副凶神恶煞的样子,虽然自己明知道是伪装的,也禁不住加快了脚步。此时已经距离关卡只有不到百步了,他赶忙按照事先约定的那样,高声喊道:“快来人呀,倭寇打过来了,倭寇打过来了!” 关卡上的守兵认得跑在最前面的龚宇,赶忙搬开拒马,放其一行人进来,墙上的赶忙对后面的倭寇释放火器和射箭,那伙追兵叫骂了几句,却不敢上前,只是站在远处叫骂。几个乡兵七嘴八舌的发问,龚宇却口中发干,说不出话来,只是装作吓呆了,坐在地上喘息。 “让开,都给老子让开!”一个熟悉的粗鲁声音传入龚宇的耳朵,他下意识的抬头起来,看到那个罗袍汉子,赶忙爬起身来,正要行礼,却被对方扯住了:“怎么又是你?刚才大人不是让你回乡去吗?” 龚宇知道生死就在这一瞬间,强压下心中的惊惶,苦笑道:“老爷,俺也不想的,刚刚没走出去多远,便看到这几个师傅往这边跑,身上都是血,后面跟着一群倭寇,刀子明晃晃的,若是小的跑得慢,现在已经是刀下鬼了!” “有倭寇?”那罗袍汉子吃了一惊,他看了看那几个或跪或坐的僧人,个个身上都有血迹,有的脸上还都刀伤,看不清面目,怕人的很,禁不住下意识的偏过头去,对龚宇问道:“倭寇有多少人?可有火器?” “小的看到这几位师傅,便掉头跑了,惊慌之下也没有看清倭寇有多少?有无火器!” “废物!”罗袍汉子啐了龚宇一口,便去问地上的受伤倭人,却不想那几个倭人都知道只要自己一开口就会露馅,所以都装出一副被吓坏了的样子,趴在地上哆哆嗦嗦。那罗袍汉子越发焦急,正挥拳要打,却听到身后有人喝道:“莫要动手,慢慢问便是!” 那罗袍汉子回头一看,却是县丞,只得笑道:“是,是,小人方才是发急了,老爷请见谅!” 话音未落,那罗袍汉子便感觉到脸颊旁挂过一阵凉风,还没等他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就听到县丞惨叫一声,捂住胸口倒下;他自己也觉得肋下一阵剧痛,低头一看,只见肋下已经深深插入一柄短刀,刀柄却握在一个满脸狞笑的僧人手上。 “你,你——”罗袍汉子只觉得喉头一甜,一股温热的液体从口腔涌出,双腿一软,便从跪在了地上,他昏死过去听到的最后一句话就是:“手を出す!(动手)” “手を出す!”林五郎从尸体上拔出小太刀,厉声喝道,同时第一个向县丞倒下的地方扑去,伪装成僧人的倭寇也齐声应和,拔出藏在身上的短刀向四周的乡兵扑去,周围的人们还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只看到白刃当头劈来,便莫名其妙的倒下了。林五郎一连砍倒数人,才冲到县丞身旁。那县丞右胸上深深插入一柄肋差,虽然用力捂住伤口,鲜血依旧从指缝间汩汩流出。他又惊又怕的看着林五郎,喝问道:“你是什么人?”林五郎狞笑了一声,小太刀狠狠劈下,溅起一片血花。 第八十八章揣测 “救命!” 惨叫声这才来得及响起,但金铁交击声、呻吟声和刀剑砍在上的沉闷声响旋即便将其掩盖。林五郎啊从县丞胸口拔出肋差,左手握紧,右手拿着小太刀,向墙壁门口杀去,相比起长刀,此时短刀更好用,林五郎割断挡路者的咽喉、剖开某个乡兵的小腹,冲到木门前,用力拉开拒马,用自己最大的嗓门向外喊道:“过来,快过来!” 失去了指挥官的乡兵惊惶失措,他们的想象力夸大了敌人的数量,海螺声和倭寇凶蛮的呐喊声更证实了这一点。此时已经没有人来制止他们逃走了,第一个人丢下武器转身逃走,随之是第二个人,逃跑仿佛病毒一样在人群中蔓延,短短二十分钟之后,关卡已经落入了倭寇的手中,地上除了狼藉的尸体和大量的武器便别无他物。 两天后。 “没有战斗,只是一场屠杀!”周可成捂着鼻子,用长矛将一具尸体翻过来,仔细的辨认了一会伤口,得出结论。 项高的脸颊上的肌肉抽搐了一下,点了点头,没有说话,这实在是太明显了,障碍物上几乎没有任何火烧和箭矢铅弹留下的痕迹,许多尸体的伤口是在背上而非胸口,显然倭寇是用某种手段迅速占领了这座关卡,守兵就崩溃了,然后就是追击,所以才会出现这种状况。 “灰发!”周可成提高了嗓门:“地上的尸体并不多,应该逃出去的人应该不少,你多派几个斥候去周围看看,希望可以找到几个经历过当时的人!” “是,大人!”灰发恭谨向周可成躬身,然后他回到土著兵的行列里,高声下令,片刻之后十几名斥候便三三两两的向四周的林地跑去。 “项公,我们现在能做的只有等待了!”周可成笑道:“我们去那边坐坐吧,这边味道太重了!” “嗯!”项公点了点头,他着实也有些受不了,两人走到路旁的一棵大树下,在早已铺好的芦席上盘腿坐下,周可成喝了口水笑道:“打仗这玩意,有时候就得凭运气了,前面的路越来越险要,如果没有熟悉当地情况的向导,就这么闭着眼睛撞过去,指不定就要吃大亏!” “周先生请放心,老朽这次来只是协调地方的,用兵打仗的事情由您一人专断,老朽绝不会多说一个字的!” “呵呵,项公这话说的!”周可成打了个哈哈,笑道:“您放心,在下一定会全力以赴的!” 仿佛是为了印证周可成的许诺,派出的斥候只用了大概小半个时辰就找到了两个溃兵回来,在表明了自己的身份之后,两人很快就其口中弄明白了事情的真相。 “果然是狡黠之贼!”项高的脸色变得愈发难看:“先是用斥候打探虚实,然后让倭贼假装成僧人混入关卡之内,乘着前来询问之事,猝然出手斩杀首脑,再里应外合,攻破关卡。想不到这叶麻如斯凶狡。” “无妨,他这招对我无用!”周可成笑道:“我手下要么是闽人,要么是东番土蛮,再就是倭人,这些计策都对我无用!” “那厮手下也有倭人,会不会——” “不用担心,可我手下这队倭兵基本都是尾张人,还有少数三河人和美浓人,而那些倭寇多半是南九州人,在咱们眼里这些都是倭人,可在他们眼里差别可就大了。”说到这里,周可成高声道:“森可成!” “在”森可成赶忙跑到周可成身旁,单膝跪下:“请殿下吩咐!” “这一次的前锋大将就交给你了!” “是!”森可成激动的低下头去:“末将一定挺枪冲破敌阵,取下敌军大将的首级!” “不过那得首先要找到这群家伙!”周可成笑了笑:“你觉得他们会去哪里?” “这个——”森可成抬起头,看到周可成鼓励的微笑,沉声道:“假如我是他们的首领,那我就会直接往最富饶、最要紧的地方!” “你是说南京?为什么,你知道吗?那里由高耸的石头城墙环绕,而且有十几万军队守卫!” “在下以为真正坚固的城并非是用石头修成,而是以众人之心而成的!”森可成沉声道。 “以众人之心?”周可成笑了起来:“你为何觉得那边就没有众人之心呢?” “回禀殿下,以大明这么多军队,完全可以将敌人抵御于国门之外,何须修筑这么高的石头城墙?而且从这里的痕迹看,士兵们也根本没有全力抵抗便溃逃了,何来的众人之心呢?” “可即便如此,两三百人也抵挡不过十几万人吧?最后生还的希望也很微弱的!” “花数樱花,人推武士,只要能努力绽放,哪怕最后战死又有何妨?那位首领若是真正的武士,定然会把最后的目标定为南京的!” “我明白了!”周可成点了点头:“多谢你的回答,先去休息吧!” “是,殿下!”森可成转身退下。由于周可成与森可成方才的对话用的是日语,项高一句也听不懂,森可成刚一离开,他便急着问道:“周先生,这倭人方才都说了些什么?” “哦,我问他如果他是贼首,接下来会怎么做?” “他怎么回答?” “他说他会直取我大明的都城!” “都城?呵呵!”项高刚笑了两声便停住了:“你是说南京?” “嗯,他原本是说最富庶、最要紧的地方,我问他说指的是京都吗?他说不错!” “这怎么可能?”项高笑道:“你难道没告诉他我大明南京是怎么情况吗?” 第八十九章樱花 “我说了!他说倭国的武士如同那樱花一般,哪怕只能留名青史,也会义无反顾,随时都愿意舍弃生命!” “这,这不是胡来吗?”项高笑了起来,他笑了两声,发现周可成坐在那里,神色凝重,赶忙问道:“你该不会真以为那些倭寇会这么做吧?叶麻也在其中,他可不像那些倭人这般不长脑子!” “项公,我倒是觉得很有可能。”周可成一字一句的答道:“你没有去过倭国,以我与倭人武士打交道的经历来看,若是在战场上身临险境,那些武士往往宁可殊死一搏,而不愿转身逃走!” “这,这,这。”项高的脸色越发变得难看起来:“这不是一群疯狗吗?” “项公为何这么说?难道这对于制台大人不是好事吗?”周可成笑道:“南京城乃是我大明太祖皇帝所建,环绕七十余里皆是以巨石堆砌而成,守城的军士不下十万,那伙倭寇不过两三百人,当真是以卵击石,倒是省了我等的力气了!” “该死的!” 这可能是周可成第一次从项高的口中听到秽语,他有些惊讶的看着眼前的老人,几乎以为自己耳朵出问题了。项高从垫席上站起身来,便要往外走。周可成赶忙拉住对方:“你要去哪里?” “我要赶往南京城,马上!”项高低吼道。 “去南京城?”周可成诧异看了项高一眼:“去南京城干嘛?你该不会以为这几百倭寇能攻破南京城吧?就算守兵什么都不干,看着他们爬也要爬半天呢!” “快放开我!”项高双目发赤,顿足道:“那倭寇当然攻不进南京城内,可太祖孝陵可是在城外呀!” 周可成这才明白项高为啥着急,原来明代修建的南京城墙共有四道,由内向外分别为宫城、皇城、京师城、外郭城,其中第三道,也就是京师城便是现在保留下来的那道石头城墙,而明太祖皇帝朱元璋的陵寝孝陵乃是位于今天南京紫金山南麓独龙阜玩珠峰下,是位于京师城墙之外,外郭城之内。换句话说,孝陵并没有受到石头城墙的保护。 “这个——!”周可成此时也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了,如果孝陵受到倭寇的侵扰,张经面对的就不是免不免官的问题,而是只死一个还是牵连全家的问题了,周可成能做的就是立刻洗脚上船,跑路去东番,尽可能与这件事情扯清关系,什么开埠经商啥的想都不要想了,能不被牵连进去就是祖宗保佑了。 “像孝陵这样的重地,应该有重兵守卫吧?”周可成抱着万一的希望问道。 “那是当然!光是护陵军就有五千余人,附近还有孝陵卫所。只是承平已久,这些护陵军早已军纪废弛,不堪一战了!” “这倒也是,谁又能想到会有人胆子包了天,居然敢对孝陵动手!”周可成想了想,觉得还是把事情想到最坏的好。说到底那伙倭寇动了别的地方还有得辩解,若是动了孝陵一捧土,那可就是触动了天子的逆鳞,等于自己前面几年来的辛苦就全白费了。 “项公,这样吧,我们现在立刻出发,赶往南京!”周可成站起身来:“哪怕弄错了让人耻笑,也总比事情发生的好!” “好,好!”项高见周可成这般,也十分高兴:“我一定会把今日的事情禀告制台大人。” 周可成命令全军停止休息,沿着官道向南京方向行军,在军队的前方大约半里派出有土著斥候,直到天黑时分,已经抵达了溧阳城下。 “项公,请快让其开门让士兵们休息进食!”周可成低声道:“天色不对,晚上可能会下雨,若是野营的话,士兵们恐怕今晚会很难熬,恐怕明天就必须减慢行军的速度了!” “我明白了!”项高点了点头,他跳下骡子,来到城门口,从怀中取出张经发出的印信摇晃了一下,高声喊道:“本官乃是张制台府中参画,封制台军令,赶往南京,还请开城,让军士进城休息!” “请见谅!眼下天色昏暗,我也无法分辨城下的是敌是我。文某身系一县百姓安危,不可贸然开城。项大人还请自便吧!” “项公,只怕这文知县怀疑我们是倭寇假扮的!”周可成低声道:“还是把张大人的凭信路引给他看看吧!” “也好!”项高从怀中取出凭信,举起来晃了一下:“我这里有制台大人的凭信路引,文知县你放一个箩筐下来,我放在里面,你拉上去比对一下便是了!” 项高喊了两遍,城头上却没有放箩筐下来,他正惊疑间,那声音又一次响起:“不好意思项大人,倭寇奸滑之极,纵然路引是真,你也是真的,难道不是倭寇胁迫之下说的。还是速速退去,否则便要放箭了!” 见城上始终不肯开门,项高顿时大怒,正要叫骂却被人扯住了,回头一看却是周可成满脸的苦笑:“多言无益,城里已经被倭寇吓破胆了,若是真的开了城门,看到我手下这些倭兵,反倒难以分辨!” 片刻之后,城墙上有人喊道:“不可开城,小心是倭寇赚城!” 项高见状急了,喊道:“是文知县吗?在下是项高项抑之呀,三个月前曾经在制台幕府中见过一面,可还记得?” 城上传出一阵动静,片刻后方才那个声音答道:“不错,正是下官。请项大人见谅,几天前本县听闻有一伙倭寇袭破了宜兴府,便让县丞领乡兵在路上设置关卡,却不想那伙倭寇凶狡之计,使计害了县丞,乡兵也被杀散了。所以我已经下令将四门堵塞,以确保万无一失!” “文知县,我等正是奉制台大人之命,追击这股倭寇而来的!”项高喊道:“眼看天要下雨了,速速开门,让军士进城歇息吧!” 第九十章闭门 片刻之后,城墙上有人喊道:“不可开城,小心是倭寇赚城!” 项高见状急了,喊道:“是文知县吗?在下是项高项抑之呀,三个月前曾经在制台幕府中见过一面,可还记得?” 城上传出一阵动静,片刻后方才那个声音答道:“不错,正是下官。请项大人见谅,几天前本县听闻有一伙倭寇袭破了宜兴府,便让县丞领乡兵在路上设置关卡,却不想那伙倭寇凶狡之计,使计害了县丞,乡兵也被杀散了。所以我已经下令将四门堵塞,以确保万无一失!” “文知县,我等正是奉制台大人之命,追击这股倭寇而来的!”项高喊道:“眼看天要下雨了,速速开门,让军士进城歇息吧!” “请见谅!眼下天色昏暗,我也无法分辨城下的是敌是我。文某身系一县百姓安危,不可贸然开城。项大人还请自便吧!” “项公,只怕这文知县怀疑我们是倭寇假扮的!”周可成低声道:“还是把张大人的凭信路引给他看看吧!” “也好!”项高从怀中取出凭信,举起来晃了一下:“我这里有制台大人的凭信路引,文知县你放一个箩筐下来,我放在里面,你拉上去比对一下便是了!” 项高喊了两遍,城头上却没有放箩筐下来,他正惊疑间,那声音又一次响起:“不好意思项大人,倭寇奸滑之极,纵然路引是真,你也是真的,难道不是倭寇胁迫之下说的。还是速速退去,否则便要放箭了!” 见城上始终不肯开门,项高顿时大怒,正要叫骂却被人扯住了,回头一看却是周可成满脸的苦笑:“多言无益,城里已经被倭寇吓破胆了,若是真的开了城门,看到我手下这些倭兵,反倒难以分辨!” “那如何是好?难道就在外面露宿一夜?” “那也是没有办法了!”周可成苦笑道:“幸好我军中都有油布帐篷,城门外也有几间房屋,凑合一夜也能行。你对那知县说,不开城门也行,让他们多做些饭团用箩筐放下城来,至少能让士兵们吃顿热乎的!” “我试试吧!”项高此时也没有什么信心,他去城门下叫喊,周可成则下令士兵们在距离城门一箭之地外寻找了快平整的空地,收拾材料准备野营。一切收拾停当之后,周可成才看到项高一脸疲倦的回来了。 “项公,如何?” “费了我好大一番唇舌,才总算是说服这厮了!”项高叹了口气:“我平生就没有见过这等苟且之辈,要他煮点饭团都这般麻烦。待到我回去之后,一定要禀告张大人,摘了这厮的乌纱帽!” “罢了,答应了就好,什么时候送下来!”周可成赶忙将准备啃的干粮丢到一旁,虽然他吃的这份干粮花了厨娘不少心思,但他宁可去啃饭团,至少那玩意咬得动,也有点热乎气,不像手上这块干粮又冷又硬,扔出去可以砸死人。 “马上,你叫几个人过去拿就行了,城里给守城的壮丁准备了不少,都是现成的!”项高显然也已经累坏了,他盘腿坐下,立刻呻吟了一声,用力锤了两下自己的膝盖:“哎,这把老骨头!” “大人!”灰发的汉语总是带着一种奇怪的颤音,就好像响尾蛇的尾巴甩动。周可成下意识的向右边挪了一下:“什么事?” “斥候发现了一点有趣的东西!” “有趣的东西?”周可成看了项高一眼,笑道:“项公,外面有点事,我去去就回来!” “周先生请自便!”项高已经疲劳的几乎睁不开眼睛了,不待周可成走出去,便倚住背后的大树,闭目养神起来。 雨水从铁黑色的天空降落,仿佛万把利剑刺入棕灰色的大地,周可成身上的衣衫早已被打湿了,虽然还是夏季,但夜里还是有一股凉意。他下意识的打了个寒颤,问道:“还有多远?” “就在前面!”灰发停住脚步,指了指官道右侧的一片小树林。 周可成嗯了一声,笨拙的向那边走去,雨水浸泡着泥土,很快地面就变得湿滑起来。周可成一边暗自咒骂,一边竭力辨认脚下,以免被洞或者树根扭伤脚踝。 “就在这里!”灰发拔出马刀,小心的拨开前面的树丛,面前露出一棵大树,大树下有一个浅坑,里面有些模模糊糊的东西,看不清楚。 “里面是什么?”周可成疑惑的问道。 灰发做了个手势,一个斥候上前从坑里拿起一件东西,交给周可成。周可成的指尖感觉到一阵金属特有的冰凉,他将其凑到眼前,借助那一点微弱的光线,周可成发现手中是一枚镯子。 “是镯子!” “银镯子!”灰发低声道:“坑里都是各种金银首饰,很杂乱,还有一些银锭和小金锭。这应该是那伙倭寇的战利品,他们将其埋在这里,好减轻行军负担,将来有机会再将其挖走!” “嗯,很好的猜测!”周可成将银镯子丢给灰发:“谁发现这里的?” “霍霍坎,你过来!”灰发叫来一名土著士兵:“你向大人禀告一下你是怎么发现这个的!” “是!”那土著士兵向周可成躬身行礼:“是这样的,我依照灰发头领的命令,在大队侧前方担任斥候,在那个位置发现了一行脚印。”说到这里,他向后方的树林指了指。 “嗯,脚印?这里临近县城,有脚印没有什么稀奇的吧?” “回大人的话,这脚印有几行穿着木屐的,这里的村民多半是穿草鞋或者赤足的、倒是倭人有穿木屐的,而且脚印旁边还有牲畜的脚印,看脚印的深度,牲畜应该背负着重物!” “嗯,你观察的很细致嘛!” 第九十一章掘墓 “属下原先是猎人,在山林中须得依靠足印和其他痕迹跟踪追逐猎物!” “好,好!你跟到这里,发现地上有挖掘过得痕迹,便发现了这些是吗?”周可成满意的问道。 “不错,还有。”霍霍坎伸手向土坑旁边指了指:“您看,这里还有足印,向西北方向去了,印迹浅了许多,显然牲畜背上的东西少了许多!” 周可成眯着眼睛往霍霍坎手指的方向看了看,却看不出什么区别来,只得暗自叹息术业有专攻。 “可否沿着这行足迹一直追踪下去?”周可成问道。 “恐怕很难!”霍霍坎答道:“如果是白天还可以,现在天已经黑了,又在下雨。” “那明天早上呢?”周可成还不死心。 “除非现在雨就停了,不然一夜雨下来,大部分足迹都会被破坏!” “好吧!”周可成有些失望的叹了口气。毕竟不可能事事顺心,他鼓励的拍了拍霍霍坎的肩膀:“你是叫霍霍坎吗?干的不错,按照规矩,这里的战利品有七成归功,三成是属于今天晚上出动的斥候的,其中你可以分到一半!” “多谢大人!”霍霍坎闻言大喜,他早已知道了金银的重要性,方才也不是没有起私吞的心思,但这么多金银他一个人无法携带,若是掩埋了,自己一个外乡人也难有机会回来挖取,时间拖得长了就会被倭寇拿走,索性现在交上去还能得一笔赏赐。却不想周可成这么大方兑现了承诺,一口气就分给他一成五,只要能回到东番,立刻就可以成为部落里有数的大户了。 “不用谢,这本来就是军纪里说好的。”周可成看了看天色:“娘的,雨越下越大了,我先回去了。灰发,你带几个人把这里重新盖上去,就让霍霍坎他们几个在这里看守,等明天天亮后再来挖!” “是!”灰发应了一声,招呼了几声。周可成正要离去,突然听到霍霍坎说:“也是运气不错,这足迹新鲜的很,若是晚来个半天一天,恐怕就找不到这里了!” “新鲜?”周可成停住脚步,转过身来:“这些足迹有多新鲜?” “七八个时辰,最多不会超过一天半!”霍霍坎斩钉截铁的答道。 “灰发,你再去看看足迹,我在这里等你!” 灰发点了点头,他弯下腰,几乎是贴近地面,仔仔细细的看了一遍残留下的足迹,回到周可成身旁点了点头。 “怎么会拖延了这么长时间?”周可成皱起了眉头:“明明关卡那里的尸体就已经有两天了呀?” “有可能是因为抢来的财物太多了,也有可能是迷路了,或者是因为别的什么原因!”灰发答道:“不过终归是好事!” “不错,是好事!”周可成点了点头:“连夜让人把财物挖出来,明天天一亮就当着所有人的面颁发赏赐,一定要追上这群倭寇!” “该死的雨!”林五郎在门口的草垫上擦干净脚上的稀泥,低声嘟囔着走进茅屋。 “不,下雨是好事!”叶麻低声道:“尤其是这个季节的雨,已经收完了早稻,晚稻插完秧,雨水正好让稻秧成长,让萝卜变得粗壮、让桑叶茂盛、果树结出果实,没有雨水,哪来秋天的收成?没有收成,大家都得饿死。” “呵呵!叶大人!”林五郎笑了起来:“您这是一个农民的想法,可是您现在已经不是一个农民,而是一个武士了。雨水会让道路泥泞、行军变得困难,会让生火极为困难,士兵只能吃冷食,容易生痢疾;会让刀剑生锈、盔甲变得沉重,弓弦松弛、铁炮难以发射。身为一个武士,又怎么会喜欢下雨呢?” “难道武士就不吃饭吗?”叶麻叹了口气:“没有雨水,没有农民,武士早晚也得饿死。再说我也不是什么武士。 “您有这么多郎党,如何不是武士?”林五郎笑着盘腿坐下,神色变得严肃起来:“你现在可以说此行的真正目的了吧?” “从宜兴抢来的财物都已经分成三份,埋藏在隐秘的地方了,埋藏的时候你的人当时也在场。”与平常一样,叶麻的声音有些低沉,但林五郎依旧能够从中听出一丝异常来。他挺直了脊梁,问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很简单,如果我接下来要说的事情你觉得太过疯狂的话,你可以拒绝,带着你的人离开,然后带走那些埋藏的财物!” “拒绝?笑话,我为什么要拒绝?”林五郎笑道:“我林五郎跨海而来这么大的风险都不怕,难道还怕别的?叶首领,你只管说接下来要去哪里?” “我要去南京,钟山南麓!” “南京,钟山南麓?”林五郎好奇的问道:“那是哪里?你去哪里干嘛?” “我想要掘一个人的祖坟!” “掘一个人的祖坟?那个人估计是你的大仇人,原来就是这件事情,还弄得大惊小怪的!”林五郎笑道:“你放心,只要你敢去的地方,我林五郎就敢跟着一起去。对了,你这个大仇人是谁?干脆一次杀了岂不是更好?” “你杀不了他!”叶麻露出一丝苦涩的笑容:“不但你杀不了他,全天下的人都杀不了他!” “这么厉害那他应该是你们明国的大官,到底是谁?” “嘉靖皇帝,当今大明天子。南京钟山南麓便是孝陵——大明洪武皇帝的陵寝,那便是我此行的目的,如何?你还要去吗?” 只听得一声轻响,却是林五郎手中的茶杯落在地上,摔得粉碎。他却呆若木鸡,全无感觉,显然这人已经被叶麻方才所说的话语中极富冲击力的内容给惊呆了。 第九十二章矛盾 “你也觉得太疯狂了吧?罢了,明天你就去取了埋藏的财宝,找条路回倭国去吧!”林五郎的表现倒是在叶麻的意料之中,抢劫沿海的郡县军民是一回事,掘当今大明开国太祖的陵墓就又是一回事了。即使用膝盖想也会知道大明天子会何等暴怒,他可不像京都御里的那位天皇那么无力。 叶麻站起身来,正准备出去,却感觉到自己的衣袖被抓住了,回头却看到林五郎看着自己,眼中闪着异样的光彩。 “有什么事情吗?” “回答我一个问题!” “问题?什么问题?” “你方才说要掘明国皇帝的祖坟,总有一个原因吧?” “原因?”叶麻看了看林五郎:“这重要吗?” “当然很重要!”林五郎急道:“这可是拥有四百国的明国天子呀,若是触怒了他只有死路一条,你要这么做肯定是已经有了必死的觉悟了。请告诉我这么做的原因!” 叶麻本想拒绝,但看着林五郎急切的目光,心中不由得一动。正如林五郎所说的,自己这次去南京若是输了多半是死,若是成了更是死路一条。反正都是要死的人了,为何不在临死之前将自己胸中沉积依旧的那些事情讲述一遍呢?至少将来人还有可能从这个倭人的后代口中知道叶麻不是个丧心病狂的无君无父之徒。 “既然你一定要听,那我就说说吧!”叶麻甩开衣袖,盘膝坐下:“林五郎,你知道吗?我与你不同,生来便是一个农民?” “你是一个农民?”林五郎大吃了一惊,他重新上下打量了下叶麻:“那你一定家中有很多田地,有很多奴仆,至少是个村长吧?” “呵呵呵!”叶麻笑了起来:“你又在说笑了,我家里一共才只有半亩菜园,哪有什么田地,奴仆?不要说我,我父亲,我祖父,曾祖父也都是穷人,更不要说村长了!” “这,这怎么可能?那怎么会有那么多人愿意跟随你?”林五郎问道,对于出身于国人众家庭的他来说,像叶麻这样拥有数千之众、百余条船只的海盗大头目,要么是出身于世代武士之家的贵种,要么就是拥有巨大财富势力的土豪,或者兼而有之,一个出身于社会底层的穷苦农民哪怕是做强盗,也不可能身居高位。 “这又有什么不可能的?”叶麻当了海盗后,对这些倭人了解颇多,知道林五郎如此惊讶的原因,笑道:“我们明国人并没有像你们那样看重门第,尤其是海贼众,我从贼之后,考虑事情比旁人周密有些,处事也公允,愿意为旁人考虑,时日久了,愿意跟随我的人便多了起来。” “原来如此!”林五郎点了点头,他在海贼中也有听说过群贼的名声,徐海善战,跟随他能够得到最多的财物;而叶麻多谋,虽然分给部下的财物不及徐海多,但处事公允,也有许多人愿意跟随他。 “那你为何要做这件事情?你明明知道这会引来大祸的!” 叶麻没有回答林五郎的提问,反而问道:“你可知道我为何做海贼的吗?” “为何?” “我方才说过,从贼之前我是个农民,虽然家中只有一间茅草屋,半亩菜地。但我是十里八乡有名的好庄稼把式,犁地、插秧、割稻、打谷都是一等一的好手。除此之外,我还有个本事:就是识得水性土性,无论是开渠挖井,只需看上几眼,挖几处地里的泥土揉捏几下,便能算出所要挖的深度,要修堤坝的高度厚度,所需的工数。农闲时便帮人打进、修屋,做些散工也能挣些钱,也能养活家人,虽然辛苦了些,但只要一家人在一起,便是苦也甜。”叶麻一边说话,脸上却露出淡淡的笑容,显然他已经沉浸在了幸福的回忆之中了。 “那后来呢?” “后来?”叶麻脸上肌肉突然一阵抽搐,方才的笑容突然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为可怕的表情,就好像择人而噬的猛兽:“后来发生了一件事情!在同村里有一位举人老爷,我便是佃他家的地过活的。每年从年头忙到年尾,手脚不停,打下的谷子十成倒有六成要送到他的仓里去,剩下的只够吃半年多一点,不够的只能靠我那半亩菜园和出外打零工。可以说那半亩菜园就是我家的命根子。那位举人老爷新讨了个姨娘,想要把我家那半亩菜园并过去,好给那姨娘起个小楼。我自然不能答应他,结果他一条铁链便把我锁了去,先是打了二十大板,然后关在黑牢里,硬要我家里把菜园交出去才放我出来。我老母被气死,妻子回了娘家,孩子也惊吓而死,我一怒之下便去当了海贼!” “这个不对吧?”林五郎有些疑惑的问道:“与你有仇的明明是那个举人老爷,你为什么要去掘大明天子祖宗的墓?” “那个举人老爷的仇我早就报了!”叶麻冷笑了一声:“林五郎,可是后来我成了海贼首领,发现手下像我这样遭遇的人很多很多。为什么我们一年到头手脚不停,忙碌终日,却难求一饱;而那些老爷们悠闲度日,却是谷满仓、金满房、绫罗绸缎穿身上,高梁大屋住里头呢?” “这个——!”林五郎被叶麻这番话给问住了,想了一会儿苦笑道:“你们明国的事情我也不知道,不过这应该是神佛安排的吧?” 第九十三章旧院 “什么神佛,便是朱家皇帝安排的!”叶麻冷笑了一声:“农夫春耕秋收,辛辛苦苦一年到头打了谷子,新米还没入口,就得先把皇粮国税交了;若是晚了半步,便是衙门的差役上门催比,铁链棍棒,如狼似虎,不但要缴纳钱粮,还要给他们草鞋钱、酒钱,少了半分便一索拖到衙门,棍棒伺候;而他们只要有个功名在身,不但自家的钱粮不交,就连亲戚族人也托庇在门下,也不交钱粮了。不光如此,劳役差役,也都是落到我们头上,若有争端,不问是非曲直,二寸宽的条子往衙门里面一送,吃亏的便是别人。这般下来,那些缙绅老爷们如何不富,我等农夫又如何不穷苦?而这规矩又是谁定的?不是那朱家皇帝又是谁?我掘他的祖坟,不是为我一人报仇雪恨,而是为了天下所有受苦的种田人报仇雪恨!” 林五郎听了叶麻这番话,不由得目瞪口呆,说不出话来。他这反应倒也在叶麻的意料之中,冷笑了一声:“既然你也都知道了,便带着你的人走吧,你是倭人,这些事情本就与你无关,无需白白搭上自家的性命!” “谁说我要走?”林五郎笑道。 “你听我说了这么多,难道还不明白这有多危险?”叶麻皱了皱眉头:“你莫要以为赢了几仗便小瞧了大明,这些不过是些乡兵罢了,平日里也就捕捉几个盗贼而已,做不得数。大明的精锐是在京师和九边重镇,若是天子祖坟被烧,必然震怒,就算你是倭人,掺和进来也必然九死一生。” “哈哈哈哈!”林五郎突然大笑起来:“叶首领,我跨海而来,这条性命就已经没当是自己的了。大明皇帝再怎么厉害,也只能杀我一次吧?我来大明就是为了求财,与其去抢百姓,不如去抢天子的祖坟,里面的财宝只会更多;即便不成,我林五郎也至少可以留下后世的武名。既然如此,那又为何要走呢?” 叶麻看着林五郎,脸上露出了惊异的神色,旋即又化为了然的笑容:“既然如此,那我也就不多说了,若是这次能逃出生天,我们就一同去海外,找一个大明天子找不到的地方,过无忧无虑的日子!” “好!” 南京,旧院。 “老爷,力道还要重一点吗?”崔嫩柔声问道。 清爽的晨光透过镶嵌在窗户上的云母薄片照射而下,阵阵微风自外面的院子轻柔的吹拂进来,携带者庭院里的花果香气。诚意伯刘瑜惬意的挪动了一下身体,微微点了点头,会意的崔嫩手上又加了两分力道,用力的替刘瑜按摩起肩膀来。 “老爷!”崔嫩一边用力替刘瑜按摩肩膀,一边柔声道:“您还记得香二娘吗?” “香二娘?”正处于半梦半醒之间的刘瑜突然清醒了过来,问道:“便是这条街上唱的一口好曲子的那个?她现在怎样了?” “还有哪个?是妾身的好姐妹!”崔嫩啐了一口:“原来老爷看上二娘了?那还来妾身这里作甚?” “哪有,呵呵呵!”刘瑜干笑了两声,翻过身来伸手抚摸了一下崔嫩的脸颊:“那香二娘哪有嫩儿俊俏了,我也就是你提到她才想起来了,怎么了?” 崔嫩装作吃醋的样子,使了一阵小性子,才冷笑道:“那香二娘好命的很,已经有人替她赎身了,哪像我这等苦命人,还在这行院里让人欺负,没个着落!” 刘瑜笑了笑,心下却已经明白了崔嫩的心思,这小娘皮已经快十八了,这在古代妓女中已经算是暮年,要为自己考虑后路了,显然对方是想借着香二娘这个由头来逼自己纳她入府。明白了崔嫩的心思,刘瑜懒洋洋的打了个哈切:“哦?是谁替二娘赎的身,要花好大一笔银子吧?” “你们这些臭男人,没得手的时候嘴巴都甜的如蜜,什么情呀爱呀,小心肝要命的不离口,但得手了便换了一副嘴脸!”崔嫩冷哼了一声,扭过头去。 “好了,好了!”刘瑜抓住崔嫩的小手,笑道:“嫩儿你的心思我岂不明白?我肯定会给你一个下场的,只是眼下倭乱战事紧,我又担着提督留都军务的差使,若是纳一房小妾,被御史台那些乌鸦参上一本可就吃不了兜着走了。你放心,等战事缓一点,我立刻纳你入门。” “真的?”崔嫩转嗔为喜,在刘瑜脸颊上亲了一下,笑道:“不过话说回来,老爷,您明明担着那么大的差使,还有时间来我这里,你就不怕那倭寇打到南京城来?” “哈哈哈哈!”刘瑜笑着坐起身来,将崔嫩搂入怀中:“小东西你懂得什么,这南京城可是太祖爷修起来的,且不说城内外各色诸军加起来有好几万人,光是这环绕的石头城墙,依山临水,便是没有一个兵,那几个倭寇也打不进来。俺这也就是担个空头差使罢了,再说了,那张经在东南带兵平倭,要是平到南京城下来了,不用我开口,朝廷就摘了他的乌纱去,他可比我担心多了!” “这倒是,南京的城墙倒是高的很!”崔嫩笑道:“不过既然是这样,你干嘛又怕御史老爷他们参你呢?” “废话,这大明有几个人不怕那些乌鸦?”刘瑜笑道:“这么说吧,有些事情你可以做的,但千万不能大张旗鼓的做。我好不容易才回复了爵位,担了这个差使,可不能让他们捅了去,又去当那个空头伯爵,那可没意思得很!对了,我方才问你谁替香二娘赎身,你还没答我呢!” “感情您还是忘不了那香二娘!”崔嫩笑道:“也罢,我便告诉您,免得老爷你想得慌。您知道休宁会馆的那个刘会首吗?” 第九十四章报急 “刘会首?”刘瑜皱了皱眉头:“那个做皮货买卖的刘老儿?” “就是他!” “他出钱替香二娘赎身?”刘瑜露出不敢相信的神色:“香二娘看得上这个老儿?虽说有几个钱,但应该不至于吧?” “老爷,赎身的是刘会首,可我又没说香二娘跟了他呀!” “难怪,那刘老儿只是个出钱的冤大头是吧?没看出来他还会做黄衫客与古押衙嘛!”刘瑜笑道:“他又报上哪根大腿了?这么舍得下本钱?” “你们男人呀,总是把事情说的这么难听!”崔嫩笑道:“就不能是人家古道热肠,成人之美?” “好,好,古道热肠,成人之美!”刘瑜笑道:“只是不知道这老儿这次是成了和人之美呀?” “吴伯仁吴公子!” “吴伯仁?”刘瑜皱了皱眉头,在记忆里搜索了一会儿,最后还是放弃了努力:“他是谁?宫中哪位公公的养子,还是京中哪位相公的儿子?” “都不是,是福建人,去年刚刚中了举人!”崔嫩笑道:“才二十出头呢!” “果然是鸨儿爱钞,姐儿爱俏!”刘瑜的声音低沉到几乎无法听清。崔嫩听不清楚,催问了两句,刘瑜有些不耐烦,拍开崔嫩的胳膊,问道:“这吴公子不会只是个举人吧?那刘老儿也是背后有人的,光一个举人他可不会这么巴结!” “那我就不知道了!”崔嫩看了看刘瑜的脸色,小心道:“不过我听说这位吴公子家在福建当地也是世代书香门第,自己不光满腹诗书,还在兵事方面颇有见著,有写一本关于海战方面的书。有一位京里的大人十分喜欢他,将其收入门下!” “嗯,难怪如此!”刘瑜笑道:“俗话说不看僧面看佛面,这位吴公子到也还罢了,那位京里来的大人的面子可不能不卖。你可知道那位大人叫什么名字?” “好像,好像是姓胡!” “胡?”刘瑜思忖了一会,脸上露出了笑容:“我知道他是谁了,呵呵,刘老儿这笔钱出的不冤。对了,你怎的又提起那香二娘了?既然有人替她赎了身子,她便是有主的人了,回旧院这地方不太合适吧?” “呸!”崔嫩啐了一口:“什么叫旧院这地方,说这院子是个什么龌龊地方。算了俺这小门小户的,容不得伯爷这等大人物,您请回吧!”说罢她便站起身来,右手一指门口,俨然是下了逐客令。 “嫩儿,嫩儿!”刘瑜见崔嫩着了恼,赶忙赔笑道:“我这不是说错话了吗?我给嫩儿赔礼了,你大人有大量,莫要与我一般见识!” “别,我一个弱女子哪里是什么大人,您才是大人,应该是我向您赔礼才是!”崔嫩却不放过了,只是发怒。刘瑜又是赔笑,又是做小,好一会儿才让崔嫩把气消了。崔嫩叹了口气道:“其实老爷您说的不错,二娘既然赎了身,再来这里便不合适了。不过她是与我自小一起长大的姐妹,与他人不同,加上那吴公子还没有娶妻,家里没有夫人管着,所以才在路过的时候在我这里喝了杯茶,还说我身子弱,每到冬天便不好过,给我留下一张皮子,让我做件褂子过冬。哎,她现在有人体贴,而我却还在这里,一切都是命呀!” 刘瑜的注意力立刻被吸引住了,他知道崔嫩乃是秦淮河畔数得着名妓,往来的要么是高官名士,要么是富商巨贾,一夕渡夜之资便不下百金,能够入得了她眼的又岂会是寻常的皮货。 “什么皮子?拿来与我看看?” 崔嫩站起身来,走到一旁的柜子旁取出一张皮子来,只见这张皮子入手轻巧,呈深灰色,表面有一层极为细密的绒毛来,摸在上面说不出的舒服,粗看是水獭皮,但细看却要轻薄的多。 刘瑜看了看,认不出是什么皮子,问道:“这是什么皮子?” “二娘说是海龙皮,产自倭国极北之地!那吴公子有朋友是做海上生意的,便送了两张给他。”崔嫩笑道:“她说这皮子做件袍子不够,但我身子小,做件皮褂子还是成的,便分了一张给我!” “还有这等事?”刘瑜把玩了两下皮裘,心中不由得生出一股贪念来,正想着找个什么由头向那个吴公子索要,却听到外间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抬头一看却是自己的管家刘宝。刘瑜顿时大怒:“你这狗才,来这里作甚?” “老,老爷,有,有要紧事!”刘宝向刘瑜磕了个头。 “要紧事?有什么要紧事要你自己跑到这里来?随便派个小厮通知一声不行吗?”也难怪刘瑜生气,他身为提督留都防务之人在这个节骨眼上跑到秦淮河畔寻欢是怎么也说不过去的,要知道那些御史老爷们可是有风闻奏事的权力,要是让人跟着自己这个大管家顺藤摸瓜逮着自己一本奏上去,自己不死也要丢半条命? “老爷,不好了,小公子被人抓去了?”刘宝喘匀了气息,扯着嗓门喊道。 “什么?”刘瑜好似当头一盆冰水浇下来,一屁股坐在地上,刘宝口中的“小公子“乃是刘瑜最小的一个儿子,今年才只有两岁,他爱若性命,听说被抓了去,整个人顿时蒙了。 “老爷,老爷,你没事吧!”刘宝看刘瑜这样,赶忙膝行了两步,伸手就要搀扶刘瑜。刘瑜反手一个耳光打在刘宝脸上,骂道:“没用的奴才,这么多人在府里,怎么会被人把阿宝抓走了?还不快去报官!” 第九十五章不可忍 正忙乱间,外间突然传来一个清亮的声音:“诚意伯莫慌,贵公子在我这里,并无大恙!” 刘瑜一愣,赶忙站起身来,走出门外。只见院子里站着三个人,为首的是个老翁正笑眯眯的看着自己,他身后站着一高一矮两人,矮的那个怀中抱着的正是自己的小儿子。 “你,你是何人,竟然敢勒绑官眷,难道不知道王法了吗?”看到小儿子没事,刘瑜的胆气壮了两分,嗓门也大了起来,却忘记了自己在行院外有四五个护卫,此时却一点声息都没有便让这几人走到院子里。 “诚意伯说的哪里话!”那为首老翁笑道:“下官无论在府中还是衙门里都找不到您,又是军情紧急,才迫不得已行此下策,得罪之处还请见谅!”说到这里,他转过头向那矮汉子点了点头:“由衣姑娘,还不将小公子送回?” “是,项公!”那矮汉子应了一声,将刘瑜的小儿子送上前来。刘瑜这才发现抱着他小儿子的是一位绝美女子,只是男装打扮,自己方才情急之下未曾认出来。 “下官?你到底是谁?快说!”刘瑜又惊又怒,将小儿子拉到身后:“要不然就莫怪本爵不客气了!” “下官项高,乃是张经张大人幕中做事,这是在下的路引与腰牌!”项公向刘瑜长揖为礼,然后将腰牌和路引递了过去,刘瑜接过来一看,果然是真的,他看了看项高,冷声道:“你不在张大人幕中,来南京干什么?” “正是为了军务而来!”项高看了看一旁的刘宝和崔嫩,沉声道:“诚意伯可否到书房中说话?” 刘瑜不情愿的看了看眼前三人,他此时也有些清醒了,他带来的护卫到现在为止没有一点声息,而那项高身后两人都是戎装带刀,显然来者不善。他冷哼了一声:“也好!” 项高三人进了屋中,分宾主坐下,项高开门见山道:“诚意伯,几天前有一股倭寇攻破了宜兴,制台大人令下官领兵追剿,但这伙倭寇行踪诡秘,按照他们留下的踪迹看,应该是一路往南京来了。因此下官便赶来南京,希望留都加强防备,尤其是要对孝陵,千万莫要让贼人惊扰了太祖皇帝的安宁!” “你来南京就是为了此事?”刘瑜有些不耐烦的看了项高一眼。 “不错!”项高沉声道:“在下先去留守衙门,当值的说大人您已经有两三天没有来那里了,不得已又去贵府,但贵府也说大人您不在,若问何时回来,也没有个准确答复。下官不得已才贸然行事,惊扰了贵公子,还请大人责罚!”说到这里,项高屈膝跪下,俯首听候刘瑜的责罚。 原来项高与周可成追击叶麻一行人,却不想接下来两三天连续阴雨,雨水冲掉了留下的足迹。于是项高干脆一路往南京而来,进城之后便向提醒实际上的南京守备司令——提督留都防务的诚意伯刘瑜,却不想无论是在衙门还是在家里都找不到这个人,问也只是推诿搪塞。显然刘府里的人知道诚意伯在哪里,只是不愿意告诉项高。情急之下项高兵行险着,让由衣一把把在院子里玩耍的小公子给抓了,然后在外面盯着去报信的刘宝,一路尾随而来找到了刘瑜。他也知道这么做肯定会得罪刘瑜,但他一路上看到南京成为文恬武嬉,毫无戒备,眼下倭寇随时可能到,自己也顾不得这么多了。 刘瑜看了看跪在地上的项高,他虽然爵位显贵,但真正的权力其实不如总督东南平倭的张经,这项高如果真是张经幕内的亲信,刘瑜还真没法怎么责罚他。不过他又咽不下这口恶气,正想着找个什么法子狠狠折辱项高一番,突然看到身后的那个男装丽人正笑着向身旁的那个高个子使眼色,说不出的柔美可爱,心中不由得一荡。 “你今日所为触犯了我大明刑律,原本本官是要把你重重责罚的!”刘瑜打了两句官腔:“但看在张大人的面子上,姑且饶了你这一回。这样吧,我看你身后那名女子看护我那孩儿倒也勤勉,便让她到我府中,继续看护我那孩儿便是了!” 周可成跟在项高身后,原本只是抱着看戏的心思,却没想到人在街上走,祸从天上来。这好死不死的老色鬼居然看上了护卫自己的由衣,公然索要,是可忍孰不可忍!于是他不待项高开口,便上前一步笑道:“刘大人,这女子乃是在下一刻也离不得的,您府中若是缺人,我明天让人送两个勤快的仆妇去贵府便是了!” “放肆!”刘瑜本就是一肚子的火,看一个下人(他以为周可成是项高的下人)居然也敢与自己这般说话,顿时发作起来:“我与你主人说话,轮得到你插口吗?项高,你到底平日是怎么管教下人的?有没有一点体统?” “这个——刘大人,这位并非下官的下人!”项高硬着头皮解释道,他也没想到居然这刘瑜竟然是这样一个人,要是早知道,就让由衣在外边,不让她进来了。 “那他是谁?”刘瑜冷哼了一声。 “在下姓周,名可成!”周可成笑道:“在海外也有些产业,手下有些护卫,这次受张大人所托,前来缉拿那伙倭寇!” “产业?护卫?那就是说你没有官职在身啦?”刘瑜冷笑了一声:“刘某乃是当朝诚意伯,你区区一个百姓,还不跪下说话?” “刘大人!”项高一听就知道要糟,赶忙上前劝解道:“周先生虽然没有我大明官职在身,但他在海外亦有爵位,并非寻常百姓,而且平倭之事他出力不小,不可以小民视之!” 第九十六章城下 刘瑜冷哼了一声,正想说话,外间进来一名带刀侍卫,在周可成耳边低语了几句,神情恭谨。刘瑜感觉到不对,这才闭住了嘴。 “刘大人,方才下官说的事情,尤其是孝陵那边,还请您千万莫要怠慢了!” “我知道了!”刘瑜满不在乎的应了一声:“本官担当留都防务的差使,自然有所安排,对了,你说的那队倭寇,有多少人?” “具体人数不清楚,应该总数不会超过四百人!” “四百?”刘瑜笑了起来:“南京城池坚固,诸路守军有数万人,光是孝陵那边便有数千护陵军,还能有什么差池?你回去告诉张大人一句,让他专心处置两浙的战事,南京这边稳如泰山,罢了!” “大人!”项高还想说什么,刘瑜已经端起茶杯送客了。项高没奈何,只得起身告退。出门之后他便叹道:“勋贵无人矣,朝廷怎么让这种人担当留都守备!” “我要马上出城!项大人你有何打算?”周可成沉声道。 “马上出城?周先生你有什么要紧事吗?”项高问道。 “这厮贪恋由衣的美色,我怕他会做出什么事情来!”周可成低声道:“我的人马都在城外,还是出城比较安全!” 项高本想说不太可能吧,但想起方才刘瑜那副嘴脸,替其辩解的话到了嘴边便说不出来了,他点了点头,苦笑道:“也好,我先拜访几位旧友。” “那就此别过了!”周可成知道项高肯定是不死心,想通过其他路子,但他却对此并不乐观。说到底,开国百年的太平,东南之地早已文恬武嬉,绝非一个人的力量可以改变的。 周可成与项高道了别,便向城外走去,突然他感觉到袖子一紧,回头一看却是由衣正满脸喜色的看着自己,皱了皱眉头:“怎么了?” “你方才说的话是真的吗?” “说的那句话?” “就是一刻也离不得我!” “现在是什么时候,你还有时间管这个!”周可成急道:“小心方才那家伙派人来把你又抓回去了!” “真的?”由衣吓了一跳:“我看他也没什么本事呀?” “有些人做正经事没本事,搞起歪门邪道来比谁都厉害,早一刻出城便早一刻安心!” “也好!” 两人带着护卫,出了旧院,便一路往通济门而去,出了城门,灰发带着二十余名士兵迎了上来,问道:“大人,情况如何?” “很不妙!”周可成脸若寒铁:“出了外郭再说!” “是!”灰发也不多话。一行人向外郭的高桥门疾行而去,快要到的时候看到前面人头攒动,有人向这边狂奔而来。周可成使了个眼色,灰发揪住一个问道:“出什么事情了?前面乱成这个样子?” “快放手!”那是个身材瘦小的汉子,脸色苍白:“倭寇打过来了!” “倭寇?”周可成一愣:“倭寇这么大胆子,大白天也敢攻打外郭城?” “这倒是不知道,反正官军遇上倭寇了,杀得和血葫芦似得,哎呀呀,别提有多惨了!” 周可成看从这人口中问不出什么来了,又揪住两个,才弄明白了个大概。原来昨日城外据说有盗贼出没,一队官兵便出城去缉拿,却不想遇到了倭寇的埋伏,一下子便死伤了百余人,就连带队的百户都中箭战死,一时间人心惶惶!” “应该是叶麻的人到了!”灰发低声道。 “嗯,我们马上出城!”周可成当机立断:“这个节骨眼上,一定要把兵抓在手上!” “那项大人呢?” “不管他了!”周可成冷笑了一声:“不怕神对手,就怕猪队友。放不下猪队友的人,早晚都要死!” “甲衣的铁叶都被抽掉了!”林五郎抖了抖刚刚从明军军官尸体上剥下来的棉皮铁甲:“怪不得这么轻!” “贪方便舒服,结果丢了性命!”叶麻对地上的尸体叹了口气,一支箭矢从胸口穿入,要了他的性命。 “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办?”林五郎问道:“我已经问过了,明国皇帝的祖坟在城墙里面,我们进不去!” “那是外郭,不难进,真正的城墙在里面,都是用巨石和砖块堆砌而成,那才是没法进去!” “这还只是外郭?”林五郎大吃了一惊:“我还以为这就是内城了呢,这,这未免也太夸张了吧!” “你后悔了吗?要走现在还来得及!”叶麻笑道。 “走?为何要走?”林五郎笑道:“像这样的军队,就算有十万二十万又有什么可怕的?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等待!” “等待?” “对!”叶麻笑道:“城内有那么多守兵,这一次小败不但不会让将领害怕,反而会将其激怒,他一定派出军队来搜寻我们,想要把我们一网打尽!” “嗯,然后呢?” “那就是我们的机会!如果他们躲在城墙后面,那我们就拿他们一点办法都没有,只要他们出来,我们就有办法!”叶麻向一旁指了指:“你看,这一切他们都给我们准备好了!” 林五郎向一旁看去,只见地上摆放着数十套明军穿着的胖袄,军笠,旗鼓军器,他立刻明白了对方的用意,笑道“呵呵,叶首领,你可真是一个狡猾的家伙呀!” 第九十七章重逢 高桥门外一片荒芜,唯有烂泥、灰烬和烧焦的房屋残骸,其间散落着遗弃的旗鼓、罗伞等明军中常用的军器仪仗。刘瑜穿过人群,他能够觉察到无数的目光聚集到他的身上:愤怒、恐惧而又屈辱。他很清楚这是为什么,堂堂大明帝国的都城,却被百余个跨海而来的倭寇在城门口拿着缴获而来的仪仗耀武扬威,还有什么能比这个更丢脸的呢?他能够想象给事中会在给圣上的奏折里面写些什么了。一想到这里,他就感觉到眼前一阵发黑。 “大人,给我一千人马,我出城去把这些家伙统统杀光!”一名都司上前道。 “大人,切不可贸然出击,这伙倭寇凶狡之极,须得谨慎行事!”说话的是项高,刘瑜厌恶的看了他一眼,这老儿就好像一只乌鸦,不光带来了灾祸,而且叫声也想乌鸦一般难听。 “项大人,我等可不像你这般胆小如鼠!”刘瑜冷笑了一声,声音高亢到足以让在场的每一个人都听到:“张大人让你追剿这伙倭寇,你居然让他们跑到南京城下了,在这么谨慎下去,就让他们打到中都(凤阳)城下了!” “胆小如鼠的家伙!” “就是,自己胆子小,就夸大倭寇的本事,真是无耻之尤!” “那张经用了这等货色,定然是得了他不少好处!” 人群中传出一种哄笑声,对于绝大多数生活在这座宏伟城市的居民们来说,战争已经是极其遥远的事情了,上一次出现战事还是靖难时候的事情。在他们看来,和平是理所应当的,这伙倭寇出现在这里就是某个人无能和失职的结果。而刘瑜的话就指明了这个失职者是谁,这也难怪他们恶毒的嘲讽项高了。 项高脸上胀的通红,四周的话语就好像无数箭矢落在他的头上,他却无法反驳——一条舌头无法对抗几百条舌头。但他还是不得不强压下胸中的屈辱,上前一步道:“大人,下官这次来同行的还有数百倭兵,他们对于倭寇的内情十分了解,还请大人稍候数日,让下官先探一探贼人的锋芒!” 也许是因为索要由衣不得的缘故,刘瑜越发觉得眼前的老人言语无味,面目可憎:“你那些倭兵若是可战,又岂会让这伙倭寇杀到南京城下?罢了,你还是一边去歇歇,看我南京守军如何破贼吧!”说罢他便对方才那个请战的都司道:“既然你要请战,我便允你,取胜归来,本官为你向朝廷请功!” 欢呼的声浪仿佛一堵无形的墙,撞到项高的身上,让他踉跄着后退,他想要开口说话,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每个人都在为即将出城剿灭倭寇的勇士们欢呼。但是他却只觉得全身发冷,是的,这些士兵们得意洋洋,满脸笑容,人数众多,但他们当中的绝大部分人还是第一次上战场,不仅如此,他们的父亲、祖父、曾祖父都未曾上过战场。战争的艺术早已被遗忘,操练也早已沦为形势,他们的勇气更像是一种虚荣,唯一能够依仗的不过是人数的众多,而这两者在战场上都不比白纸坚固多少。也许他们当中的一部分人能够从战争中学会许多,但学费实在是太昂贵了。 这一刻项高突然想起了周可成,那个让他满怀戒备的男人。他第一次惊讶的发现自己对那个男人是那么的信赖。 “我必须做点什么!”项高对自己说:“周可成在哪里?我必须尽快找到他!” 正当项高想着应该在哪里可以找到周可成的时候,周可成却正在为一件事情懊恼——某队明军把他的倭兵误认为是倭寇,正在向这边射箭,幸好倭兵的指挥官森可成是个非常沉稳的人,他立刻下令部下举起藤牌,向后撤退,同时派人向周可成禀告。 “瞎眼的家伙!”周可成低声咒骂道:“传令下去,让森可成队向本阵的两侧撤退,不要冲乱了队形!本队铳手排成两列横队,猎兵散开上前,没有我的号令不许开火!” 主要由尾张和美浓武士次子、第三子(日本古代通常只有长子才能继承家业,次子以及其后的儿子要么出外寻找生计,要么就只有成为兄长的家臣或者奴仆,因此大名或者将军喜欢从武士家的次子、第三子选拔人员担任亲兵,这样既有良好的军事技能,也会比较忠心)组成的倭兵们迅速执行了周可成的命令,他们相互靠拢,举起藤牌,组成十多个大小不一的小方阵,相互掩护着向将旗两侧退去。十余个明军骑兵追了上来,只能围绕着这些小方阵,大声呐喊,挥舞着武器,却拿这些“刺猬”没有什么办法。 “第一排人,不要装填铅弹,放一排空枪,把这些家伙赶开!”周可成道。 鸟铳的齐射起到了效果,那些骑兵迅速勒转马头,很快就消失在地平线上。 “迅速离开这里,我可不希望再发生类似的事情!”周可成挥了挥手,示意铳手们恢复成行军队形。 正当周可成准备上马时,一个骑士向他这边跑来,一边跑还一边挥舞着胳膊。 “那家伙是干什么?”周可成皱起了眉头。 “像是让我们停下来!”由衣眯起了眼睛。 “停下来?”周可成看了看那骑士,决定还是等一会儿,反正从作战队形变为行军队形还要一点时间。 “灰发,把那家伙带过来,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 “是,大人!” 几分钟后,周可成惊讶的瞪大了眼睛,看着眼前这个满脸油汗的男人:“胡大人,你怎么在这里?” 第九十八章乡兵 “我为何不能在这里?”胡可笑的很开心:“我奉张大人之命率领五百人前往徽州,途径此地,前面探骑说遇到倭寇,听他们描述你的将旗模样,我猜测是你便赶过来了!”说到这里,胡可脸色一沉:“周先生,方才是一场误会,你为何向我的人放铳呢?” “你还好意思说!”周可成冷笑了一声:“一上来不分青红皂白就放箭,幸好我的人受到约束,不然你的人非吃大亏不可。而且我的铳手方才都没有装填铅子,不过是想把他们吓走而已!” “原来如此!”胡可有些尴尬的咳嗽了一声,问道:“周先生,你怎么到这里来了?” “自然是帮助朝廷平定倭寇!”周可成将先前发生的事情讲述了一遍,胡可方才恍然大悟,笑道:“原来如此,那可太好了。在下前些日子奉张大人之命前往山东招募长竿手,消息迟钝,还请见谅!” “原来是招募乡兵去了!”周可成看了看胡可身后的明军,其服色杂乱,但个个体魄强健,神情朴实,与普通明军那种拖沓油滑的样子大异。原来依照明军军制除了正规军之外,还有临时招募的乡兵,通常是从某些有特殊风土人情的地方招募,比如河南嵩县、灵宝、永宁的矿兵、毛葫芦兵、徐州的弓手、井陉的有蚂螂手(投石兵)、河东的盐徒、广东蛮蜑刀牌手、宁夏的骑射手、西南诸路土司等等。明中期以后,随着军政废弛,正规军的战斗力不断下降,反倒是临时招募的乡兵成为军中主力,后世闻名天下的戚家军(义乌兵)便是例证。胡可所招募的长竿手便是善于使用长枪的步卒,以山东南部济宁、诸城一带最为出名,张经嫌弃东南明军脆弱不堪战,便派遣部将去各地招募乡兵前来,胡可便去了山东,是以不知道周可成的情况。 “不错!”胡可看了看周可成身后的倭兵,笑道:“难怪我手下认错了,看你部下这样子,如何分辨得出?” “能打就行,我在海外哪里有你这么挑剔!”周可成冷哼了一声:“胡大人,你也莫要急着去徽州了,先帮我把那队倭寇给灭了,再去交差吧!” “这——”胡可犹豫了起来:“恐怕难以从命,我军命在身,若是逾期未至,可是要斩首的!” “哼,你以为留都这边出了事,张经还能保得住你?”周可成冷笑了一声:“我最多上船跑路,你可是有家有口的,能往哪里跑?” 胡可没有说话,半响之后他苦笑道:“也罢,不过我最多只能在这里呆五天,再多就不成了。” “五天就五天!”周可成笑道:“若是运气好,一个上午就搞定了!” 两人正说话间,一阵海螺声传来,仿佛低沉微弱的呜咽,周可成听到了,他皱紧眉头,目光转向声音传来的方向。 一阵风从声音来处吹来,海螺声变得更加嘹亮,胡可募集的新兵骚动起来,士兵们紧张不安,枪杆在颤抖,战马低声嘶鸣,有的打着响鼻,反观周可成手下的老兵们则要镇定得多。 “倭寇的海螺!”胡可低声道:“官军很少用这个的!” “是的!”周可成点了点头:“不过距离太远了,很难分清敌人的多少,只知道大概的方向!现在赶过去,说不定能抓住他们的尾巴,我的人做前队,你的人做后队!” “多谢!”胡可感激的看了周可成一眼,对方这么做显然是好意,像这种刚刚募集来的新兵在上战场之前最好要先让他们“闻闻烟火气”,否则很容易望风即溃。 “不用谢,我只是不希望给那伙倭寇送大礼!”周可成笑道,转身跳上战马,大声喊道:“所有人,向后转,分成两队,灰发,你的人担任斥候,向西快步走!” 土著士兵们好像冬日清晨解冻的蜂蜜,缓缓漫过山坡,向西前进,他们越过山坡,越过树根和岩石,在灌木丛只见选择自己的路径,队形虽然松散,但却依旧保持着秩序。在他们身后是铳队,再后面是森可成的倭兵,最后则是胡可的新募集的乡兵。胡可羡慕的看着前方友军娴熟的行动,他很清楚这一切背后意味的是什么。 经过半个时辰的行军,周可成抵达了目的地——一处谷地,到处都是尸体,遗弃的武器和旗号,敌人却已经没有了影子。周可成跳下马,沿着谷地向前行走,尸体从稀疏变得密集,在一处隘口陡然变多,乃至堆积起来,他将一具盔甲华丽的尸体翻转过来,一张被恐惧扭曲了的脸,致命的伤口却在背后。 “倒霉的家伙,估计一遇上倭寇就垮了!”周可成冷哼了一声:“在那里遇到敌人,遭遇突袭,然后主将转身逃走,倭寇从背后追杀,跑到这里道路狭窄,自相践踏,倭寇毫不费力的从背后把绝大多数人都干掉了!” “蠢货!”胡可的脸色涨的通红:“把没有经过训练的士兵带上战场,还带头逃跑,这简直是胡来!” “算了,反正都已经是死人了!”周可成站起身来,拍了拍手上的泥土:“又一个牺牲品,可怜的家伙,为什么不乖乖呆在家里享福,非要跑出来送死!” 胡可扭过头去,没有说话,半响之后他扭过头来问道:“周先生,我记得你手下的土著斥候十分厉害,为何不跟踪他们的足迹追击?” “因为我不想像这家伙一样!”周可成指了指地上的尸体:“你难道没看出来吗?他们就是跟踪足迹追击被伏击的!我的人确实很善于跟踪足迹,但是他们对这里的地形并不熟悉,而倭寇中有不少熟悉这里情况的奸细!” 第九十九章心服 “那你打算怎么办?”胡可问道。 “等待!”周可成笑道:“我的人甲仗火器齐全,若是摆开了打肯定是不怕的,没必要冒险,这伙倭寇至少有两三百人,要吃要喝,时间一久必然会露出破绽来!” “果然是海贼作风,全无半点心肝!”胡可心中暗骂,但却无可奈何,他想了想问道:“那有没有什么办法可以快一些呢!” “胡大人,这你不应该问我吧?”周可成笑道:“说到底我只是一支来援的客军,调度运筹可不是我的事情,我现在最操心的是自己的补给,项大人不在,我没有官职在身,各州县根本不理会我,总不能让士卒自取吧?” “万万不可!”胡可吓了一跳,他自然知道士卒自取是什么意思:“你放心,补给的事情本将自然会办妥当!” “那就最好了!”周可成笑了起来:“说实话,若不是遇上你,我还不知道应该怎么办呢?” 客栈外的支架上,悬在半空中的牌匾随风摇摆,发出啪啦啪啦的撞击声。 “什么,你打算今天晚上就动手?”林五郎惊讶的问道。 “是的,就是今天晚上!”叶麻的神色很平静,仿佛在回答“你吃了什么?”。 “可是今天刚刚打完仗,士兵们都很累了,为什么不等两天?” “是胜利而不是打仗,胜利不会让人累,只会让人更加兴奋!”叶麻答道:“这是个好时候,城内人心惶惶,还没有来得及平静下来。逃回去的人会夸大敌人的人数来掩饰自己的无能,城内会人心惶惶,守将会觉得外郭太长,难以防守,就会把人马集中到内城去,外郭的兵力也只会集中在城门,外郭不会有多少巡逻人马,我们只需要翻越郭城就好了。” “那怎么出来呢?”林五郎问道:“假如皇陵被烧,守军肯定会封锁外郭的,那时候我们怎么出来?” “出来?我什么时候说要出来了?”叶麻的脸上露出了讥讽的笑容:“从一开始我就说过了,你可以带着你的人离开,这句话现在还有效!” 看着叶麻那双平静的眼睛,林五郎的内心深处第一次感觉到颤栗,他解下腰间的佩刀,双手捧到叶麻面前,沉声道:“我服了你了!” 叶麻脸上的笑容消失了,对倭人习俗十分了解的他很清楚一名武士对你说出这句话就意味着对方将性命都托付给你了。他严肃的接过佩刀系在腰上,又将自己的佩刀递给林五郎,沉声道:“我也服了你了!” 两人相视而笑。 夜色已深,叶麻与林五郎带着数十名部下来到外郭城下,其他的人都已经被他们遣散。 “这就是你选择的突破口?”林五郎倒吸了一口凉气,不远处的外郭城高耸于一处小丘之上,百余年前修建的城墙已经有了多处破损的痕迹,但即便如此,距离地面也超过了六米,这已经超出比许多倭城的高度了。 “不错!”叶麻答道:“突破上长满了杂木,壕沟也几乎不存在了,我们一直走到城墙下面都不会被人发现,比其他地方的城墙已经好多了!如果是早几十年,距离城墙百步之内的所有草木都必须被清除,壕沟不会是这个样子。而且城头每隔百步就会有值夜的看守,怎么会是这个样子!” “也是!”林五郎点了点头,所有人在土丘下面集合,他喊了若干名字,有七个人走出行列,每个人都很年轻,最大的也不超过二十五岁,但个个精瘦结实。在土丘的阴影里,倭寇们做好了准备,他们每个人背上都挎着一卷粗麻绳。他们轻快的穿越土丘上的树丛,直接来到城墙下面,然后搭着人梯爬上城墙。然后放下麻绳,用口哨发出信号。二十分钟后,所有人便登上了外郭城头。 “这么容易就上来了?”林五郎有些不敢相信这是真的,他看了看左右,在黑暗中外郭城就好像一条巨大的蟒蛇,沿着地势起伏延伸到自己地平线下,他简直不敢相信这一切是依靠人力而非某种超自然的力量,而如此巨大的力量竟然被自己这么容易就克服了。 “没有人守卫的城墙再高也不过是一堆石头和泥土而已!”叶麻冷笑了一声,他指了指城墙上不远处一个黑乎乎的突出物:“那便是战棚,按照规矩,那里原本应该有一小队士兵的!” 林五郎走了过去,借助微弱的星光,他能够看到一个棚子,里面有生火用的灶台、石弹、瓦罐以及许多杂物,他伸手抚摸了一下战棚外壁,发现尽管满是灰尘,却十分坚固,足以抵御大多数投掷物的轰击。 “我们运气真不错!”林五郎笑道 “是的,去做我们该做的事情吧!” 倭寇们下了外郭,往孝陵方向行去,虽然是夜里,辨认方向却不难——孝陵位于钟山南麓,而且有大片巍峨的建筑,哪怕是夜里,也不难辨认。此时倭寇的人数和对地理情况的不熟悉反而成为了一大优势——人少所以心齐,而且也无路可逃,他们将绳索系在腰上,乘着夜色向孝陵方向前进,在拂晓时分来到了孝陵禁范外。 “难道这里是仙境吗?”林五郎呆呆的看着眼前的一切,按照中国古代皇家陵寝“事死如生”的规范,明孝陵除去安放明太祖朱元璋以及其皇后嫔妃遗体的地宫之外,在地表还有大量的宫殿、园林。规模宏大,方圆有数十里,甚至南朝遗留的七十所寺院有一半左右在禁范之中,其中还饲养了各种珍禽异兽,远远看去,大片的树林间隐隐约约浮现出一排排亭台楼榭,仙鹤、鹿等瑞兽穿行其间。宛若仙境。 第一百章放火 “不,这是千万人的血泪!”叶麻脸色平静,但咬的咯吱咯吱作响的牙关却暴露了他胸中的激愤:“来,搭人梯翻墙!” 事到临头,林五郎反倒有些胆怯了:“这样的园林,肯定有不少兵马驻守吧?要不要先派两个人进去探查一番,再做决定不迟!” 叶麻也不多话,三步并做两步冲到宫墙旁,便向上爬去,当初修建孝陵之时根本没有考虑到会遭遇敌人攻打,只是用于阻挡视线和饲养的鹿群逃散,所以宫墙并不太高。叶麻三下两下爬到墙顶,扯下下衣,掏出胯下那话儿,便对着墙里撒了一泡尿,大声喊道:“猪崽子们,老子就这么地了,咬了老子的鸟去!” 叶麻粗野的行为好像一把野火,一下子便将林五郎的胆怯一扫而空,他冲到宫墙旁,爬上墙头,模仿叶麻也扯开下衣,也撒了一泡尿,哈哈大笑起来。 两人撒完了尿,跳下墙来,便领着部下向禁范走去,只见沿途林木茂盛,仙鹤梅花鹿出没其间,而且这些野兽见了人也不怕,显然平日里也无人捕猎惊扰。一个倭寇看了好奇,张弓对准一头梅花鹿射了一箭,正中鹿的脖子,那鹿被射中了要害,顿时倒下,其余鹿受了惊扰,纷纷逃散。 “好肥的鹿呀!”那倭寇冲到倒地的鹿一旁,摸了一把,狂喜的笑道:“有口福了!” “不要急,有比鹿肉更好的东西!”林五郎正要教训手下两句,突然看到前面传来一阵脚步声,随即便看到一个锦袍太监趾高气扬带着两个锦衣卫冲了过来,厉声喝道:“不长眼的东西,这可是孝陵里的仙鹿,惊扰了它们,扒了你们的皮也赔不起——”他刚骂到一半,便看清眼前并非误入禁范的百姓,而是一群手持钢刀,凶神恶煞的倭寇,骂声顿时被截断了。 “你,你们是——”那太监浑身颤抖,几乎说不出一句完整话来。 “老子行不改名坐不改姓,姓叶,名麻!”叶麻上前一步,傲然笑道:“冤有头债有主,老子今天来这里找的是死人的麻烦,活人只要不碍事,一根毫毛也少不了!” “老爷饶命,老爷饶命!”那太监飞快的跪了下去,那两个锦衣卫交换了一下眼色,掉头就跑,刚跑了两步,便觉得背心一痛,便扑倒在地。 林五郎将弓丢给一旁的郎党:“去把那两个了结了,痛快些!”他走到那太监身旁,一把将其扯了起来,拖到叶麻身旁,叶麻问道:“地宫在哪里?” “在那边!”那太监颤抖着向北边指了指。 “还有多远?” “你们要去那边?”那太监抬起头看了看叶麻身后的人数:“好汉老爷,这地宫光是护陵军就有四五千人,你们才这么几个人怎么过得去,还是随便找个宫室抢一笔就跑路吧,那里面金银财宝不少,你们这么几个人也足够分了!” 叶麻听那太监的回答,不由得笑了起来:“你倒是替我们出谋划策起来了!” 那太监听了,叫苦不迭起来:“我哪里是为了你们,都是为了我自己呀!如果你们抢宫室,还可以报是盗贼失窃,我应该还能蒙混过去,保住性命;可要是地宫受到惊扰,那可绝对隐瞒不下去,追查下来我就是十条性命也保不住的!” “哦?”叶麻笑道:“你一个太监还把自己性命看的这么重?” “太监怎么了?太监就不能怕死?不能想多活几天了?”那太监愤愤不平的反驳道:“人一死,两眼一闭就什么都没有了,我又不像你们,过得有滋有味的,干嘛要死?” “你这个太监倒是有趣的很!”叶麻到也不着恼,笑了起来,他转过身向林五郎问道:“五郎殿下,你觉得应该如何?” “叶首领,武士的刀比性命还要重要,我昨天既然连刀都赠予你了,其他的就更不用说了!”林五郎笑道:“请无需客气,请将五郎的性命当成自己的用吧!” “好!”叶麻也不客气:“那你们就听我的号令行事!” 朝阳门。 刘瑜坐在椅子上,只觉得那椅子上仿佛多了几个钉子,说不出的不舒服。“该死的倭寇!”他暗自咒骂道:“更该死的是那张经,还有项高。如果不是因为你们的愚蠢无能,我现在本应该在旧院某个美人的床上,享受着美酒和食物,而不是穿着这咯人的盔甲,呆在这无聊至极的城门楼上。”想到这里,刘瑜禁不住又生出几分恨意来。 “大人,您看!”一名幕僚突然指着东南方向惊叫道。 “什么大惊小怪的!”刘瑜有些厌烦的站起身来,向幕僚手指的方向望去,只见十多条烟柱升起,下面是一片橙红色的火光,他瞪大了眼睛:“这个时候居然失火了!” “大人,不是失火,是倭寇,那边是孝陵呀!”那幕僚喊道:“孝陵那边出事了!” 刘瑜愣了一下,旋即便反应了过来,他也去过几次孝陵,知道那里的建筑物之间都隔着大片大片的树林池塘,即便是着了火,也不会像这样一烧一大片。像这样大片起火的唯一原因只可能是有人故意纵火,而这个节骨眼上,敢在孝陵里面纵火的除了倭寇还有谁呢? “竟然被项高那厮说中了!”刘瑜双膝一软,顿时一屁股坐回地上,身为留都守备,太祖皇陵却被倭寇惊扰,朝廷会怎样处罚自己呢?削爵?去职?流放?处死?刘瑜脑袋中转眼之中便闪过无数个念头,仿佛走马灯一般。 那幕僚见刘瑜坐在地上发呆,也顾不得上下之别,一边用力摇晃,一边大声喊道:“大人,快派人去救援孝陵呀,不然我等都有杀身之祸呀!” 第一百零一章拉拢 “是,是!”刘瑜一个机灵清醒了过来,他跳起身来:“不用派人,我亲自领兵去救!” 外郭城外。 “胡大人,城内有地方着火了!”周可成指着远处的烟柱问道:“那是什么地方?” “是孝陵,完了,彻底完了!”胡可的脸色宛若酸败的牛奶,周可成从来没有在这个男人的脸上见到过这样的表情,绝望而又沮丧。 “完了?”周可成笑道:“胡大人,你太紧张了吧?倭寇应该是从外郭某个防守不严密的地方翻墙进去的,人马不会太多,城内那么多守军应该很快就能将其消灭!” “你不明白!”胡可突然大声喊道,脸上涕泪横流。 “我不明白什么?” “如果太祖皇帝的陵墓都会遭到倭人的侵扰,那天下百姓会怎么看?四方藩属会怎么看?他们肯定会觉得大明软弱可欺,到了那个时候——” “到了那个时候你可以让他们看看大明是不是真的软弱可欺!”周可成打断了胡可的哭诉:“帝国的威望依仗的是骑兵、步兵还有舰队,而不是埋在地里的死人。确实洪武皇帝很伟大,他把蒙古人赶出了中原,削平了群雄,重建了南京城和帝国。但是他已经死了,一百多年前就已经死了。哪怕他的陵墓宫殿再怎么宏伟壮丽,他也无法重新复活,现在保卫这个帝国的是你、你的士兵、还有别的活着的人,不是吗?” 听了周可成这一番话,胡可的眼神渐渐变得清亮起来,他点了点头:“你说得对,保卫大明的是我们。” “我们?”周可成皱了皱眉头,不过他随即舒展眉头,笑道:“不过你有句话没有说错,有个人确实是完了。” “谁?” “张经!”周可成冷笑道:“明年这个时候,他坟头的草差不多也有一人高了吧!” “哎!”胡可叹了口气,神色黯然,他当然知道周可成说的没错,他早有耳闻朝廷中有人上书弹劾张经糜师费饷,久战不决,只不过前些日子张经接连赢了几仗,日子才好过了点;但这件事情报上去,御史台的乌鸦们肯定一拥而上,用唾沫星子也淹死他了。 “那我们现在要不要进城去?”他低声问道。 “城里不缺人手,我们进去就是添乱!”周可成笑道:“我已经派出斥候四处搜索,这伙倭寇应该有安排退路,若是逮到了就是立下泼天的大功!”说到这里,他突然压低声音问道:“老胡,张经要是完了朝廷肯定会派一个新总督来,未必看得上你,有没有兴趣跳槽?” “跳槽?”胡可闻言一愣:“这是什么意思?” “就是来我这里干?”周可成笑道:“你想想,一朝天子一朝臣,谁当了总督肯定都要用自己信得过,用熟了的人吧?当初你在朱纨朱大人手下,那升官可是升的骇人听闻呀;到了张经手下就差远了,连去山东募兵这种事情都让你去做;要是再来个新大人,指不定让你去守草料场呢!” “这个应该不至于吧!”胡可尴尬的笑了起来,想着如何才能离开这个让人尴尬的话题。 “什么不至于?”周可成冷笑了一声:“你现在一年多少薪俸?” “你问这个干嘛?” “问你就老实说,别吞吞吐吐的,难道我还会找你借钱不成?” 胡可被问的哭笑不得,摇了摇头道:“一年下来乱七八糟的加起来有五六百两银子吧,还有一些杂色、粮食薪炭布匹的没有算上。” “五百两?”周可成冷笑了一声:“一年两千两如何?在倭国我再给你一个庄子,一年下来也有几百两的租子,过来跟我干?你手下这些长杆手也一起过来,按照我这些倭兵一样发饷。” “跟你干?”胡可被气的笑了起来:“周可成你好大的口气,我堂堂大明四品武官,你居然要我给你干,凭什么呀?” “凭我给你的银子!”周可成笑道:“别以为你是大明的武官就了不起,朝廷一张诏书过来,你就只能滚蛋回家,连个举人都能把你治的死死的。我手下那两个蛮子酋长按照朝廷的敕封,品级比你还高,他们给我干活的时候可没觉得有啥不好的。” “银子,你就知道银子!”胡可气苦道:“周可成,你除了银子还知道别的吗?朝廷的体面,威严在你眼里是什么?还不如你的银子?” “当然不如啦!你想不想当总兵,我砸两万两银子过去,你就能当总兵。有银子就是有体面,没银子就是没体面。当兵的不发饷,就没法打仗,没人打仗,朝廷连自保都难,还哪来的鸟体面?” 胡可被周可成这番话气的浑身发抖,道:“我不和你这个无君无父浑身铜臭味的家伙说了!”猛的一甩衣袖便要走,周可成却一把将其死死拉住,笑道:“胡大人,你何必生气呢?我这都是把你当好朋友才对你说实话的,换了别人我才不会这么说呢!” “我可交不起你这种好朋友!”胡可冷笑了一声:“我问你,你为何要我为你效力,还有那三百长竿手干嘛?你一个商人要这么多兵干嘛?是不是图谋不轨,居心叵测?” “瞧你这话说的,这么难听!什么叫图谋不轨,居心叵测,全把我这一片好心当驴肝肺了!”周可成叫苦不迭起来。 “好心当驴肝肺?你还没回答我刚才问你那几个问题,若是答得好了也还罢了,若是答得不好,休怪我不顾过往的情分!” “好,好,好!我答就是!”周可成苦笑道:“刚才我说张经张大人这次恐怕不妙,最少是要去职,你说是不是?” 第一百零二章安排 “那又如何?我又不是为了张大人效力,最多回乡赋闲就是了,我家中也薄有产业,未必一定要为你效力吧?还有那三百长竿手呢?他们和你可没有交情!” “你别急呀,听我说完再发火也来得及嘛!”周可成笑道:“我问你,你去山东募兵是奉了张大人的命令没错吧?” “那又如何?募兵杀贼这总不会是有过错吧?” “过错自然没有过错的,不过据我所知,大明的官场上有一种说法叫做‘新官不理旧账’,这句话不知道胡大人你听说过吗?” 胡可脸色微变,说不出话来,周可成这句话他自然是听说过的。与古今中外的所有官僚一样,大明的老爷们也有一个共同的恶习——喜欢抢功劳和推卸责任。继任的官员是不太会履行前任官员许下的承诺的,尤其是前任官员已经失势那就更是这样了。像胡可这样奉了张经的命令去募兵,新任官员多半是不会照单全收的,这番波折下来,最后倒霉的肯定是胡可自己,那三百募兵多半也会遭到池鱼之殃,各种事先许下的承诺肯定是会大打折扣,无疑胡可会成为最后的责任人。 “老胡你去募兵肯定要花钱,沿途的路费、安家费等等可不是一笔小钱,新来的老爷会那么简单给你都报销了?几番折腾下来,光是这个窟窿就能弄死你了。还有这三百兵,都是老实百姓,背井离乡跟的是朝廷?才不是呢!朝廷是方是圆?是扁是凸?是甜是咸?谁知道?谁都不知道!人家跟的是你,是你胡将军胡大人。他们觉得你胡大人能打仗,能够带着他们打胜仗,不会拖欠军饷。可结果呢?你屁股一拍走了,这些兵找谁去?难道这不是你的干系?” 胡可哑口无言,说不出话来,周可成方才那番话句句戳到了他的痛处,说到底,他不过是这个体制的一个零件,看起来好像很厉害,但却无法决定自己的命运。 “那,那你说,应该怎么办?” “怎么办?凉拌!”周可成笑道:“路我都已经给你铺好了,新来的大人要是知人善任,那你老胡就继续做你的四品武官。要是新来的老爷和你不对付,你就卷铺盖回家,带着这些兵来我这里吃饷当兵就来,不愿意就拉倒,你觉得如何?” “那你要这么多兵干什么?” “还能干吗?要兵自然是打仗呀!”周可成笑道:“我也不瞒你,你以为我这么大的生意是哪里来的?做买卖就少不得讨价还价,欠账要钱,没有兵,人家喊个天价你怎么办?难道只用嘴皮子讨价还价?没有兵人家欠了一堆货款不还怎么办?在大明我自然是个良民,在外面,那就不一定了。老胡,我们认识不是一天两天了,你是个有本事的,何必在大明屈身侍人?来我这里,只要你好好干,不出十年身价百万也不是太难!” “身价百万,你说的倒是轻巧,吹大气吹出来的吗?” “你不信?”周可成笑道:“你记得以前跟在我身边那个倭人随从吗?叫周良仲的那个?” “周良仲?”胡可皱着眉头回忆了一会,脑海中却只有一个模糊的印象,他犹豫着点了点头:“好像记得,他怎么了?” “他现在已经是淡路国一国守护!”周可成笑道:“虽然只有一个州县大小,但好歹也是个土皇帝,麾下有十几万领民,说他身价百万不过分吧?你本事胜他百倍,海外小国多如牛毛,当一国之主又有什么难得?俗话说宁为鸡首不为牛后,这个道理你总不会不懂吧?” “那这些兵呢?你给他们什么安排?” “和这些倭人一样呀,当兵吃饷,抢来的战利品他们可以分到三分之一,东番、南洋都有大片大片的荒地。十年兵当下来,兜里肯定有一笔积蓄,就去买块荒地,娶个土著媳妇,生几个孩子当地主就是了,或者在港口做点小买卖,开个作坊都可以的。你也知道,中左所、淡水都有的是挣钱的机会,兰芳社的生意做得越大,他们的机会就越多,肯定比给大明当兵强!” 胡可没有说话,他也知道周可成方才说的话里有不实之处,但是总体来看却是实话。比如周良仲成为一国之守护;东番、南洋有大片的荒地;中左所、淡水的兴旺;在兰芳社当兵军饷丰厚,可以有一笔积蓄,这些要么是都是他亲眼目睹的,要么也是不难从第三方印证的。但从内心深处,他始终对为周可成这样一个海商效力有一种罪恶感。 “老胡呀!”周可成见胡可这个样子,笑道:“强扭的瓜不甜,这种事情只有你情我愿,反正我也就是这么一说,你也就是这么一听,留一条后路而已。眼下咱们还是想办法把那伙倭寇抓到是正经,这可是泼天的功劳呀!” “是,是!还是抓到那伙倭寇正经!”胡可如蒙大赦,连忙点头:“你觉得应该在哪里堵截倭寇?” “你看,这里是孝陵,紧挨着钟山!”周可成展开地图道:“旁边就是朝阳门,还有孝陵卫,这个时候城内的守军肯定已经知道了。你觉得如果你是守将的话,你会怎么办?” “当然是一面领兵驰援孝陵,一面下令外郭的守军加强外郭的防卫,防止贼人越城逃走!” “呵呵!”周可成笑道:“胡大人,我猜南京城中的守将肯定会领兵驰援孝陵,但对于外郭的守卫却不会那么看重,最多也就是下令加强仙鹤门与麒麟门之间的防御,其他地段就不会看的那么紧了!” “周先生,你不知道南京城中有多少守兵,完全可以两件事情一起做!” 第一百零三章预测 “呵呵!”周可成笑道:“胡大人,不是我不知道南京城中有多少守兵,而是你不明白身居高位之人脑子里到底想的是什么?” “为何这么说?” “我问你,即便将放火的倭寇一个不剩的全部擒拿斩杀,能够抵得过孝陵被烧,太祖陵寝受到惊扰的大罪吗?” “不行!”胡可摇了摇头:“孝陵被烧,太祖陵寝,就算是天子都要下罪己诏书,向列祖列宗请罪,擒拿几个倭寇又算得了什么?” “那就是了!你想想,孝陵方圆数十里,里面宫室楼台、庙宇道观多如牛毛,要是着火起来,只怕把南京所有的守军都派过去,也未必来得及救火。对于那位诚意伯来说,眼下里救火,防止火势烧到地宫才是第一要务,至于擒拿倭寇,那还得排到后面。只要地宫完好无损,他还有一丝生机,如果地宫被烧了,他就算把那些倭寇个个拿住,送到京师去千刀万剐,他自己也是死路一条。你说我说的对不对?” “不错!”胡可点了点头:“换了我在那个位置上,恐怕也是首先灭火,说到底倭寇跑了还可以再抓,若是地宫被毁,那可就没有半点法子了。可是这与我们有什么关系呢?” “当然有关系?”周可成笑道:“我方才已经说了,这个节骨眼上,我们肯定不能进城,因为眼下外郭的所有城门肯定都是严加防备,隔绝内外。所以我们若想立功,就只能假设那些倭寇能够逃出城来了!” “他们能逃出城来?”胡可怀疑的问道。 “如果他们依照我想的做,还是有机会的!你看,这孝陵位于钟山南麓山脚,无论是孝陵卫还是城内的守军,肯定是从西,南两面而来,他们到了之后第一件事情肯定是想办法灭火,尽可能减少损失。那伙倭寇如果上山,然后翻过钟山,然后从姚坊门附近翻越外郭,倒也有一丝生路!” “嗯!”胡可想了想,发现周可成说的到还真的不错。明代最初朱元璋只修建了皇城、宫城以及京城三道城墙,后来朱元璋带着诸子来到城外钟山观察都城的形势,发现位于城东的钟山比邻宫城,在山上架炮的话便可以轰击皇宫,所以才修建了外郭将其包括在内。所以外郭城从姚坊门到仙鹤门这一段城墙实际上紧挨着钟山的东面的,中间基本都是一小段荒地。如果这伙倭寇翻过钟山,一下山就直接可以到外郭城下了,只要那段外郭城上没有什么守兵,他们有很大可能性成功逃脱。 “所以我们应该去姚坊门那边?” “嗯,不错!”周可成笑道:“现在过去差不多了,毕竟倭寇还要翻山,我们走的却是平地!” 孝陵。 火焰与烟雾限制了视线,叶麻只能看到正前方,他能够看到一道道火光冲天,到处都是浓烟。他回头看了看,身后的人只有原先的一半了,应该是跑散了,而那个被俘的太监却还在。 “你为什么不逃走?”叶麻问道。 那太监犹豫了一下答道:“其他地方也未必安全!” “你说的也是!”叶麻看了看周围笑了起来:“你现在告诉我地宫在哪里,就可以走了!” “你不杀我?”太监瞪大了眼睛。 “我干嘛要杀你,你也是个苦命人!”叶麻笑了笑,对一旁的林五郎道:“我们还有最后一件事情要做,然后就离开这里,逃得越远越好!” “地宫在那个方向!”那太监用手指了指,他犹豫了一下道:“你们还是快逃吧,大军很快就会到,你们要是被抓到,个个都要千刀万剐!” “哈哈哈!”叶麻笑了起来:“你放心,他救火都来不及,哪有时间来抓我们?火越大,着火的地方越多,我们才越安全!” 说罢叶麻便带着众人往那太监手指的方向跑去,林五郎犹豫了一下,叫来一个手下,对那个太监做了个手势,才跟了上去。 “五郎,你方才是去杀那个太监了吗?”叶麻突然问道。 “嗯!”林五郎点了点头:“他与你我都朝而来面的,若是让他活着,对你我接下来的逃亡很不利!” “哦?”叶麻嘴角微微上翘,露出一丝微笑:“五郎,你觉得我们还有逃出去的希望?” “若是别人,我是不信的!”林五郎答道:“但若是您,我觉得还有希望!” “为何这么说?我与其他人又有什么不同吗?” “众人入城之后,皆争取财货珍宝,而您一无所取,非无所欲,其志大者也!”说到这里,林五郎指了指天空:“您看到这天上的云气了吗?” 叶麻莫名其妙的抬起头来:“现在是晚上,哪里看得到什么云气?” “您没有看到吗?其气为龙,成五色!贵国《汉书》中就有说沛公其气为龙,成五色,后来成为天子呀!” “哪来的什么龙,什么五色,这明明是我们放的火,烟柱冲天,火光照天空上自然颜色不一样!”叶麻听得哭笑不得,笑道:“林五郎,你哪来这么多胡思乱想,我就是个普普通通的农民,没有活路才去当贼的!” “是吗?”林五郎向前面指了指:“可我听说陵墓里那位原本也是个普普通通的农民,活不下去才去当贼的!” 听到这里,叶麻哑然失笑道:“这倒也是,不过你多半是猜错了。也罢,我把接下来的打算告诉你吧,待会我们到了地宫前就放火,把外面的享殿都点着了,然后就绕过地宫往山上去,守兵肯定顾着救火,没时间管我们。只要翻过这座山,就是外郭城墙,运气好点,我们就能逃出去。” 第一百零四章逃亡 刘瑜骑在一匹大红马上,绯红色的披风罩住后半身,底衬一袭铁甲,高高的马鞍镀了金,如果不看他那种惨白的脸,甚至可以说威风凛凛。但惨白的脸和颤抖的声音出卖了他。 “倭寇呢?” “应该是往山上跑了!”守陵太监那张丰满白皙的脸颊上满是泥土和汗水,但他此时已经顾不得这么多了,如果说身为勋贵的刘瑜还有一丝活下来的希望,身为天子家奴的她犯上了这么大的事情绝对是十死无生了。他扑倒在刘瑜的马前,一把抱住刘瑜的腿,哭喊道:“伯爷,伯爷!快派兵追呀,前往要把这些杀千刀的倭寇拿住了!” “追你娘的追,断子绝孙的奴才!”此时的刘瑜也顾不得这么多了,一脚便把那阉人蹬开,骂道:“现在黑布隆冬的往哪里追,抓到倭寇就能把火灭了?救火要紧呀!要是把太祖皇帝的地宫烧了,你我都是要族诛呀!” 那太监挨了这一脚,反倒清醒了过来,赶忙喊道:“对,对,救火要紧,都去救火,都去救火!” 刘瑜根本懒得管这个阉人,反正在他眼里这家伙也就比死多口气了,他策马转身,用自己最大的嗓门高声喊道:“各军都去救火,每人今晚都赏银五两,表现殊异者,另有重赏,有后退一步者,皆斩!”说罢他跳下马来,捡起一把竹扫帚带头向孝陵内行去。 叫喊声从山另一面传来,宛若来自另外一个世界。 脚踏着干燥的松针和棕色的泥土,来到松木稀疏的山脚边缘。在不远的地方,是一道黑色的城墙,城墙上没有火光,莫不是真的自己有神佛护佑?叶麻禁不住想到。 “快一点,跟上来!”身后传来林五郎严厉的呵斥声。不知道还有几个人跟上来,也许应该清点下人数了,反正距离天明至少还有一个多时辰,而外郭城墙就在不远处,无人把守,触手可及。 “五郎,清点下人数!”叶麻低声道。 “是,大人!”林五郎应了一声,他转身开始清点人头,夜幕里传来低沉的应答声。叶麻闭上眼睛,感受着这一切,记得小时候听说书的先生说朱元璋离开濠州时身边只有二十四个人,现在自己身边又有几个人呢? “一共十六个,连我在内!”林五郎低声道。 “十六个,比我想象的要多!”叶麻笑道:“有几个是你的人?” “十五个!”林五郎犹豫了一下答道。 “哦?”叶麻一愣:“剩下那个人是谁?” “我把带过来了!”林五郎侧过身体,让出一个人来。叶麻看了看,发现是龚宇,惊讶的问道:“咦,你怎么还在?我当时不是说接下来的事情很危险,想要离开的人都可以走吗?” “这个——”龚宇犹豫了一下,苦笑道:“也许是因为我也没有什么别的地方可以去了吧?” “原来如此!”叶麻笑道:“也好,以后你就跟着我吧,还走得动吗?” “我也是受苦人出身,怎么会走不动?”龚宇笑道。 “那好,只要翻越这道城墙就安全了!”说到这里,叶麻站起身来,对众人道:“经历了这次事情,不分倭人汉人,今后我们都是自家兄弟了!” 天色黑暗,超出五米外就什么都看不到。 胡可站起身来,竭力瞪大眼睛,但无济于事。难道这样就能逮住那些倭寇吗?他的嘴扭成一团,脸颊因为愤怒而发红。我应该冲进城里去,无论做点什么,而不是傻傻的呆着这里吹风,难道站在这里,那伙倭寇就会迎头撞上来?我真蠢,竟然相信了这个居心叵测的海商的鬼话! “该死的,该死的!”他猛地拔出佩刀,用力劈砍四周,仿佛在和一个无形的敌人战斗。刀锋剖开空气,发出阵阵尖啸声。 “由衣,你可认得出胡大人使得是什么刀法?”周可成懒洋洋的向站在一旁的由衣问道。 “认不出来!”由衣摇了摇头。 “这是劈空刀呀!” “劈空刀?这是什么刀法?很厉害吗?” “当然厉害啦!”周可成笑道:“你看,刀刀劈空所以叫劈空刀,连成了这种刀法上了战场三下两下就把自己的性命送出去了,你说厉害不厉害?” 由衣听到这里,才知道周可成是在说笑话,不由得笑出声来。前面的胡可听得一清二楚,转过身来冲到周可成面前喝道:“周可成,你这个时候还有心思说笑话,当真是一点心肝都没有了!” “说笑话总比自己成笑话好!那地宫里埋得又不是我祖宗,我怎么就没有心肝了?”周可成答道:“该安排的我都安排好了,接下来能做的只有静静等待了。为将者须有静气,像你这个样子,就算是那伙倭贼从这边来了,最后也会给你放跑!” “你——”胡可气的浑身颤抖,却说不出话来。正当此时,森可成突然从外间跑了过来,低声道:“大人,前面有人过来了!” 周可成眼前一亮,问道:“灰发发信号了?” “嗯!”森可成点了点头:“不过还不能确定是不是的!” “无妨,让他依照计划行事,这个时候还在荒郊野地里乱跑的十有就是了!” “很好!”周可成站起身来,整理了一下衣甲,对胡可笑道:“看来今晚运气站在我这一边了!” 一行人穿过树林,每个人都气喘吁吁,山峰渐渐从地平线上露出头来,前面是一条小河,他们徒步涉水而过,幸好是夏天,河水并不冷。叶麻在河边擦干脚,穿上草鞋,同时清点了一下人数,他满意的发现一个也没有少,连自己在内一共十七个人。 第一百零五章遭遇 “接下来我们应该往哪里走?”林五郎低声问道。 “向北!” “向北?”林五郎惊讶的问道:“为什么要向北,我们不是从南边过来的吗?” “每个人都知道我们是从南边来的?如果我们走原路那就是死路一条!出人意料就赢了一大半!”叶麻笑道:“向北没多远就是长江,这一带的地形我很熟悉,我们可以躲在芦苇荡里,弄一条船,就可以逃出去了!” “原来如此!”林五郎笑了起来,话音刚落,他脸上的笑容突然凝固了起来。叶麻也感觉到有些不对,低声问道:“怎么了?” “鸟在叫,您听到了吗?鸟叫的厉害,那边,就在那边!”林五郎指着左前方的树林说,声音低沉而又急促。 “鸟?”叶麻也反应过来了:“你是说那里有人?” 林五郎没有说话,拔出腰间的折扇,举过头顶打开,挥舞了两下,其他人也注意到了,纷纷拔出钢刀,以林五郎为中心排成两行,仿佛一个巨大的“人”字。 “被发现了,机灵的家伙!”树丛中,灰发低声咒骂道:“不过让我们碰到了,而且人数占优!”他拿起号角,用力吹了两下,丢下号角,高声喊道:“该我们上了!” 一个个黑影从树林中浮现,仿佛鬼魅,人数越来越多,从四面八方向河边进逼。林五郎回过头,发现河对岸也有人,他下意识的伸手去拔刀,却被另外一只手按住了。 “别急!”叶麻摇了摇头,对那些靠过来的人影喊:“如果你们是要钱的话,没有必要动用武力,都可以给你们!” 所有动作停下来了,接着微弱的月光,叶麻可以看到金属发射的光泽。“我们当然要钱,但不止要钱!”树丛传来一个低沉的声音:“你们也是我们的!” “这些我们可以商量,你们是谁?”叶麻答道。 “我们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是谁!”那个声音的主人走出树丛,来到月光下,是个瘦高个,穿着皮甲,提着一柄马刀。 此时双方的距离已经足以让叶麻估算出大概的人数了,算到五十他就放弃了继续计算下去。“好吧!”叶麻举起双手:“你们赢了,我只有一个要求,放我们走,其他都好说!” “很抱歉,这已经超出了我的权力范围了,叶麻!”黑暗中传出一个声音,叶麻看到人们向两侧分开,让出一条通道来。他的瞳孔立刻收缩起来,显然说话能算数的人到了。 “叶麻是谁,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他决定最后努力一次:“我们只是路过的人,你们搞错了!” “错还是对这不重要!”周可成停下脚步:“天亮之后我总有办法让你们开口说实话,放下武器,在我手下你们不会受到虐待,这是我唯一能够做出的承诺!” 一支标枪点燃了导火线,目标是周可成,但立刻被一旁早有准备的森可成用藤牌挡开了。周可成后退了一步,道:“一切都交给你了!” “是,大人!”森可成欠了欠身体,举起长枪高声道:“跟我来,讨取敌人的首级,立下战功呀!” 由于双方当时的距离只有二十多步远,通常战斗开始时相互投射箭矢标枪的前奏曲就被免去了,血腥的肉搏战直接展开了。叶麻看到甲胄与长枪的洪流向自己涌来,他的耳朵一片狂响,内心充满恐惧,他拔刀在手,奋力斩断一根向自己刺来的长枪,却在更多长枪的进逼下节节败退。他看到一个倭人丢下武器,转身向河边逃去,途中被一箭射穿,钉在地上。林五郎想过来帮助他,却被一支长枪刺穿肚皮,随即被人浪淹没。“不要都杀光了,尽量多抓几个活的!”敌人的首领声若洪钟:“活人的赏金是死人的两倍,大掌柜的需要问口供!” 叶麻看到的最后一个人是龚宇,那个前机户毫无章法的挥舞着钢刀,一边大声叫喊,最后被一个对手用长枪打飞了刀,一枪杆抽中脑门,昏死过去。 “大人,九枚首级,八个俘虏,都在这里了,请您检验!”森可成单膝跪下,身前放着九个白木盒子,里面散发出生石灰的气味,一旁是八个被捆的和粽子一般的俘虏。周可成有些厌恶的看了看那几个木盒,问道:“有没有漏网之鱼?” “回禀大人,在下已经询问过俘虏了,从城里逃出来的一共有十七人,都在这里了!” “很好!”周可成满意的点了点头,笑道:“辛苦了,你下去休息吧!” “是,大人!”森可成磕了个头,站起身来后退了几步,方才转身离开。周可成转身对一旁的胡可笑道:“胡大人,剩下的就是你的事情了!” 胡可的脸色却不太好看:“周先生,这样不是太好吧,说到底你现在并无真凭实据在手,就这么送过去若是不对,岂不是欺瞒上司之罪?” “胡大人呀胡大人,我真不知道你是怎么当到这么大的官的?”周可成不由得哭笑不得:“这伙人是真是假其实无关紧要,要紧的是敲到这个点上了,眼下城里那位诚意伯刘大人就和热锅上的蚂蚁一样,孝陵被烧,眼下有人把十几个倭人送到他手上,就算是假的也是真的了,何况还未必是假的呢!” “我觉得还是应该先审问一下俘虏,确定无误再说!”胡可执拗的摇了摇头。 “好,好,你要审就审吧,一晚上没睡觉,我困得很,先去睡了!”周可成打了个哈切,起身便要离开,却被胡可拉住了。 “又有什么事情呀?”周可成有些不耐烦的问道。 第一百零六章审判 “周先生,还是留下来一起审问的好,也好做个见证!” 周可成见胡可那副认真的样子,知道是脱不得身了,只得苦笑道:“好好,你快些问,问完了我好去睡觉!” “你叫什么名字?是哪里人,为何从贼?” 龚宇虽然竭力睁大眼睛,但方才将他打昏的那一下枪杆还是让他的眼睛肿的只能露出一条缝,通过这条缝隙,他只能模模糊糊的看到上首坐着一个神情威严的官老爷,旁边坐着一个锦袍汉子,打着哈切,一副百无聊赖的样子。 “小人名叫龚宇,是朱家角人,本是个机户,因为打仗没有生计才从贼的!” “那城内孝陵的火可是你们放的?”胡可厉声问道。 龚宇打了个哆嗦,他也知道自己已经闯了弥天大祸,原本也已经下了必死的决心,只是现在被那凶神恶煞的老爷一喝问,又给吓住了,说不出话来。 “说呀,方才城内孝陵的火可是你们放的?”胡可见龚宇哆哆嗦嗦的样子,声音不由得又大了几分,被他这一下,龚宇更说不出话来了。 “龚兄弟,你不用怕!”旁边传来一个声音:“不错,这孝陵的火就是我们放的,既然时运不济被你们拿住了,只有一死。反正你们再大的本事,也只能杀我们一次,又有什么可怕的?” “你——”胡可大怒:“好个顽冥不化的贼子,你便是那叶麻吗?竟然纵火焚烧孝陵,你就不知道王法吗?” “王法?”叶麻笑了两声:“这么说来,放火烧别人祖先陵墓房屋便是触犯王法了?” “当然,你不会连这个都不知道吧?” “呵呵!”叶麻大笑了起来:“官府烧我们穷人房屋,掘我们穷人祖先的坟墓,哪天没有?我一直以为这是大好事呢?原来这也是触犯王法的!” “放肆,尔等小民的坟墓岂能和天子陵墓相提并论?” “有何不同?我家的祖坟虽然只是一个土堆,可里面埋得是我先人的尸骨,每逢清明重阳我便带着家人来到坟前祭奠先人,祈求福报;那孝陵虽然大,可里面埋得也是开国皇帝的尸骨,天子来这里也是祭奠他的先人,祈求福报。莫非他的先人是先人,我的先人就不是了?” 胡可被气红了眼睛,大喝道:“好个尖嘴利舌的奸徒,来人,给我拖下去打,狠狠地打!” “咳咳!”旁边传来周可成的咳嗽声:“胡大人,既然已经确认了这些人是纵火孝陵的元凶,那用刑就没有必要了。” “周先生,这厮悖逆之极,岂能不用刑?”胡可大怒。 “悖逆不悖逆不是我们来判断的,交给城内的刘大人有他来处置吧!”周可成笑道:“他们身上都有伤,要是在我们这里受刑不过死了,到时候怎么向上司交差呢?” “好吧!”胡可想了想,最后还是只能向周可成做出让步。他站起身来:“那这几人就交给周先生你来看守吧,我怕我忍不住,会做出什么事情来!” “嗯,就交给我吧!”周可成点了点头,沉声道:“来人,把这几个人带下去,让大夫给他们包扎伤口,然后给他们食物和水,莫要慢待了他们!” 龚宇是被镣铐的声响吵醒的。 “谁!”他的声音微弱而又嘶哑,听上去也就比死人好点,但比几个小时前还是强多了。热粥虽然说不上可口,但分量充足;脸上的伤口也经过大夫的处理,还敷上了伤药,作为一个俘虏,还能有什么更高的要求呢? 一团黑影缓缓的向他靠拢,他不禁浑身颤抖,小时候从老人口中听到的那些鬼魅都浮现了出来,这些天死了太多人了,其中不乏某个是死在自己手中的,难道是其中某个冤魂来找自己讨命了? “是我!”声音低沉而又熟悉,龚宇听出了声音的主人,松了口气:“当家的,是你!吓了我一跳!” “呵呵!”叶麻干笑了两声::“不错是我,怎么样,身体没事吧?” “没事!”龚宇摸索了一下身上:“都是些皮肉伤,最重的一下就是在脑袋上,给了粥吃,还有大夫敷药了,应该过几天就没问题了。” “过几天?”叶麻突然笑了起来:“我是问你现在如何了,能走路吗?” “现在?”龚宇一愣,旋即明白了过来:“当家的,你现在要逃走?” “当然!你忘了我们刚刚都干了什么吗?”叶麻冷笑道:“烧了皇帝老儿的祖坟,砍头都是最好的了,恐怕是要一刀刀碎剐了,现在不跑更待何时?” 龚宇哆嗦了一下,点了点头:“可是我们身上都有镣铐,一动就有声响,也跑不快?” “把衣服撕碎了缠在镣铐上,就没有声音了,至于跑不快嘛。”叶麻稍微停顿了下:“我方才已经注意到了,我们现在的位置是在一个高岗上,只要能够挪到高岗边上,往下面一滚,夜里官军很难追上我们!” “往下面一滚?”龚宇倒吸了一口凉气:“黑布隆冬的什么都看不清,要是撞上石头或者滚到悬崖下面怎么办?” “无非是一死,总比让人碎剐了好!”叶麻低声道:“时间不早了,我听说这种犯人在行刑之前都会被挑断手筋脚筋,那时候就算我们想求死也不能了!” “好,我跟你走!”龚宇听到这里,再不多话,两人正准备撕碎身上的衣衫用碎布缠绕在铁链上,却听到帐篷外有人笑道:“叶先生果然是好胆略,只可惜晚生了一百多年呀!” 第一百零七章假死上 “谁在外面!”叶麻脸色大变,低喝道。 “是我!” 随着说话声,帐篷的帘幕被掀开,进来一个身材长大的汉子,正是先前那个阻止对自己行刑那人。这人满脸笑容,身后跟着一个提着灯笼的丽人,走到叶、龚二人面前,拱了拱手笑道:“在下周可成,打扰二位了!” “周可成?”叶麻重复了两遍这个名字,脸色大变:“难道你就是那个兰芳社的大当家?” “不错,正是在下!”周可成笑道:“想不到叶大当家也曾经听过在下的名字,实在是荣幸之极!” “我又不是聋子,怎么会没听说过你的大名?”叶麻震惊的上下打量着眼前这个男人,虽然身材高大,但神情温和,气质文雅,除去皮肤有些黝黑之外,完全看不出是个海上枭雄,倒有些像个读书人。 “你明明是吃海上饭的,为何却来与官府一边,与我们作对?” “有两个原因!”周可成笑道:“第一,在下与那徐海有旧仇,当初我跑堺的商船在途径九州时被他的船半途抢劫,死伤了不少兄弟。有仇不报非君子,这次我便和官家联合起来找他的麻烦,叶当家的掺和在里面,虽然素无冤仇也只好搂草打兔子顺带了!” “那第二呢?” “第二嘛,您胆子实在是太大了,竟然连孝陵的主意都敢打,朝廷定然会震怒,恐怕所有吃海上饭的都要倒霉,若是在你身上立下一功,只怕在中左所所花费的这番心血都将白费了!” 叶麻冷哼了一声,没有说话,几分钟后他冷声道:“周当家的,你以为拿我的脑袋送上去了,朝廷就会拿你当自己人不成?兔死狗烹,鸟尽弓藏,等我们都完了,就轮到你了!” “叶当家的好见识!”周可成拊掌笑道:“海上群豪当中,有你这番见识的可以说是绝无仅有了!” “你也是这么想的?”叶麻吃了一惊:“那你为何还替朝廷效力?” “因为要等到你们都完了以后,朝廷才会想办法对付我呀!”周可成笑了起来:“毕竟我也需要时间来壮大自己的实力。” “笑话,你该不会以为就凭你这点力量可以和朝廷抗衡吧?” “我可从没有想过与朝廷抗衡!” “那你是什么意思?去海外建国,自立为王?这倒也是一条路!” “嗯!能有这番见识,也算是不错了,汪直、徐海他们都不及你!” 叶麻听出周可成的言外之意,冷笑了一声:“莫非你还有更好的法子?” 周可成却不回答叶麻的问题,笑道:“你这次烧了孝陵,张经已经是死路一条了,从朱纨算起来,他已经是第二个因为平倭而死在任上的封疆大吏了!” “那有何用?朝廷再派一个新老爷来就是了,难道还缺人当官做老爷不成?” “做官的人自然是不缺的,不过不怕死的人却缺的很?” “什么意思?” “很简单!”周可成笑道:“先是朱纨,然后是张经,都是能文能武的名臣,却先后死于任上,而且他们其实都没有打败仗,朱纨是死于闽浙两省的缙绅之手,张经估计将死于朝中政敌之手,你觉得新来的那位大人会怎么做?” 如果说方才叶麻还一直对周可成所说的有抗拒之心的话,此时他心里已经有了几分敬畏,说到底他只是个出身底层的海贼,对于帝国官场上的知识是颇为匮乏的,他听周可成说的头头是道,与自己所知道的一点零星知识加以印证又颇为符合,心下就自然怯了三分。 “那你以为会如何?” “具体会怎么做我也不知道,不过我觉得应该会改弦更张!”周可成笑了笑:“说到底,这东南倭乱可以说是由朱纨而起的。朱纨禁海之前,虽然海禁废弛,沿海关防如同虚设,但倭乱却没有爆发。不但如此,而且像汪直、李光头、许家兄弟他们也约束得住手下,双屿更是贸易繁盛,周围许多百姓都依靠其过活!既然朱纨、张经这条路走不通,那是否可以换一条新路呢?” “哼!”叶麻听到这里,不由得冷哼了一声:“说到底都不过是你的白日梦而已,就算真的如你所说的,张经死了,朝廷又派了一位大臣来平倭,你凭什么让他按你想的做?就算他当时按你想的做了,你又怎么能保证他事成之后不会变卦?你简直就是个疯子!” “问得好!”周可成被叶麻连番质问,却不着恼,反而笑着对一旁的那丽人笑道:“由衣,我说的没错吧!这位叶先生的虽然是个贼,但脑子却比多少当官的都好用,朝廷把这等人才逼去做贼,难怪东南大乱!” 叶麻看到周可成那副谈笑自若的样子,心底一股子无名火直冲顶门,不顾手上脚上的镣铐,抢上前便骂道:“你为何不回答我的问题!”话刚出口,他便感觉到耳边挂过一阵凉风,随即便觉得眼前一黑扑倒在地。 “当家的,当家的!”旁边的龚宇吓了一跳,他看得清楚,却是那站在周可成身旁的那娇滴滴的丽人一记反手刀砍在叶麻脖子上,他赶忙抢上前将叶麻扶起,在龚宇的摇晃下,叶麻半响之后方才苏醒过来,他只觉得脑子里嗡嗡作响,仿佛进了一群马蜂一般:“怎么回事?” “你莫要妄动,不然下一次我就用的不是刀背了!”由衣还刀入鞘,退后一步站在周可成身后,依然是方才那副恬静样子。 第一百零八章假死下 “叶先生!我可以回答你方才那两个问题!”周可成蹲下身体,平视着叶麻的眼睛:“由于你纵火焚烧孝陵,新来的督抚大臣的压力会更大,他必须在更短的时间拿出一个让天子满意的方案来,否则他的下场会比张经、朱纨更加悲惨!” “那又如何?” “我能够拿出一个他无法拒绝的方案。” “什么方案?” “直捣平户、对马诸岛,荡平倭寇之巢穴!” “什么?”叶麻瞪大了眼睛,身为积年大寇,他自然知道倭寇的来源,如果真的能够将对马、平户这些岛屿荡平,至少在可见的未来就可以根治所有的倭寇了。在大明天子蒙受大辱的现在,没有任何一个方案能比这个更能赢得朝野的支持。换句话说,新任的督抚大臣是很难拒绝周可成的提议的,唯一的问题是这么做的难度太大了。 “这根本做不到,当初大元两次出兵征讨倭国,却遭遇大风,连岸都没有登上便败了。再说现在朝廷眼下连东南倭寇都无法应对,根本拿不出那么多船舶人力渡海征讨!” “当初大元征讨倭国失败是因为倭人在北条幕府统治之下,上下一心。现在的倭国群雄四起,相互征讨,根本没有谁会来帮助平户、对马这几个小岛!”周可成笑道:“再说你也应该听说过一点我兰芳社在倭国的势力吧?借兵也许有些麻烦,但让九州岛津出兵牵制大友,让其无法支援对马、平户还是没有什么问题的!” “好吧,就算新来的大臣会采纳你的方案,那又如何?说到底,仗总会打完的吧?” “那可就未必了!要引发一场战争,只需要一方要打就好了,可要结束这场战争,却需要双方都同意!叶当家的,这场战争是不会那么容易结束的!” 叶麻听了周可成这番话,软弱的叹了口气:“你为何和我这个将死之人说这些呢?” “其实你也未必一定要死的!”周可成笑道。 “未必一定要死?”叶麻笑了起来:“这怎么可能,像我这样犯了大逆之罪的人,就算是你也无法救的吧?你白天里不是说过了吗?要把我送到城里去领赏!” 周可成也不回答,笑道:“叶先生,我记得你是想要去海外找个桃花源吧?东番你应该听说过吧,那岛上有的是荒地,干脆你后半辈子就去那里垦荒种地如何?” 叶麻看了看周可成:“听起来不错,只是你怎么应付白天坐在你旁边那位官老爷?他可是和我朝过面像的!” “这个简单,我觉得你方才说的那个办法就不错!”周可成说到这里,轻拍了两下手掌:“带进来!” 话音刚落,两名倭兵便押着一个衣衫褴褛的汉子进来,周可成笑道:“叶先生,你看看,这个人和你是不是体型差不多?” 叶麻看了看那汉子,果然身高体型和自己差不多,点了点头:“你想用他来替换我?身形虽然差不多,但是容貌就差别甚大了!” “这个倒是无所谓,毕竟一个人从山崖上滚下去,面容被毁也没什么奇怪的把?” 那汉子听到这里也觉得不对,刚要挣扎就被身后的倭兵按住了,喉咙被绳索勒住了,动弹不得。周可成只当没看见,笑道:“来人,替叶先生解下镣铐,换身衣服!” 叶麻举起双手,让士兵替自己解开手脚上的镣铐,又脱掉衣服,换了一身粗布袍服,士兵给那汉子换上叶麻的衣服,又上了手镣脚镣。一旁的龚宇看得清楚,脑子里突然闪过一个念头:他饶了叶麻,会拿我怎么办? “周大人,周大人!”龚宇猛地扑倒在地,一边连连磕头,一边喊道:“饶命,饶命!” “饶命?”周可成看了看跪在地上的龚宇,目光转向正揉着发麻手腕的叶麻:“此人有什么本事?” 叶麻看了看地上的龚宇,犹豫了一下道:“他叫龚宇,是个机户,因为倭乱没有生计,在朱家角镇时跟随我的,做事倒也还稳当!” “机户?也算是有一技之长了!”周可成做了个手势,对那个倭兵头目道:“二三郎,你从俘虏里再找个身材和这个人差不多的,一样处置,明白了吗?” “是,大人!” “好了,时候也不早了!”周可成打了个哈切,笑道:“二位,今晚就到这里了,从今往后,叶麻和龚宇这两个人就死了。对了,叶当家的,待会你把隐藏起来的财宝的位置都写清楚了,明天晚上交给我。我折腾这么一晚上,还冒了这么大的风险,总不能让我白忙活,你说是不是?” 胡可睡得并不安稳,各种奇形怪状的东西不断涌入他的梦中,在梦中他闻到鲜血、钢铁、和尸体的气味,空气中弥漫着呛人的烟雾,有什么在周围呻吟呜咽,他想要做些什么,却发现自己浑身上下被某种无形的锁链束缚,无法动弹。到底是怎么了,胡可问自己,却没有答案。 声音变得越来越大,呻吟呜咽变成呐喊和鸟铳的声音,这让胡可惊恐,难道是夜袭?他奋力挥动手臂,将盖在身上的毯子掀开,坐起身来,急促的喘息,他下意识的将右手伸到床旁,当指尖接触到熟悉的刀柄,他才觉得灵魂回到之中。胡可深吸了一口气,拔出刀放在膝盖上,待到自己恢复镇定,高声道:“出什么事情了?” 帐篷的帘幕被掀开,露出了亲兵紧张的面容:“大人,叶麻逃走了!” “什么?”胡可霍的一下站起身来:“怎么会这样?不是都有上脚镣手铐吗?” 第一百零九章进城 “营地的西边是陡峭的山坡,所以没有派人守卫,贼人从帐篷后面钻出来,然后爬到营地边缘,顺着陡坡滚下去了,周大人已经派人去山脚下缉拿!” “该死,快把我的盔甲拿来!”胡可低声咒骂道:“晚上心神不宁的,我就知道要出事情!” 待到胡可跑到营地西边,周可成已经站在那里,可以看到山脚下火把闪动,那是正在搜索的士兵。 “怎么样了?”胡可急问道。 “胡大人请放心!”周可成笑道:“这山坡如此陡峭,叶贼滚下去必然会摔伤,他身上又有镣铐,肯定跑不远,天一亮肯定能找到!” “这等要犯,为何不加强戒备?”胡可情急之下竟然责问道。 “胡大人,不要用这种口气与我说话,我并非你的下属!”周可成脸上的笑容与口气的生硬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没人能想到叶贼会从这里逃走,请放心,他跑不掉的,你回去休息吧,中午前我会让你看到他本人或者尸体的!” 胡可微微一愣,周可成还是第一次在自己面前表现的如此强硬,他一言不发的转过身,向自己的帐篷走去。 “由衣,这个人对我怀恨在心吗?”周可成低声问道。 “没有!”由衣低声道:“更多是惊讶,也有一丝畏惧!” 胡可再一次见到周可成已经是第二天的巳时,周可成坐在帐篷外的桌子旁,正在吃早饭。从其打扮看,这个男人应该一夜没有休息,但精神却好的出奇。他看到胡可,热情的打着招呼: “胡大人,我的人找到了南瓜、新鲜的鸡蛋,南瓜粥的味道很不错,一起吃一点吧!” 胡可在周可成对面坐下,问道:“找到叶麻了呢?” “嗯!”周可成一边吃粥,一边含糊不清的答道:“一个脖子摔断了,一个脑袋撞到了石头上,都已经面目全非,如果不是身上的镣铐和衣服,简直认不出来是他们。我建议你吃完了再去看,免得没胃口!” “面目全非?那你怎么知道是本人,而不是狸猫换太子?” “尸体上的镣铐是完好的,他们没有钥匙!”周可成笑道:“而且我已经让被俘的倭人辨认尸体了,确认正是叶麻无疑!胡大人,你放心,这个节骨眼上城里的大人们不会像平时那么难说话的!” 孝陵。 一夜未眠,刘瑜早已疲惫之极,但他却无暇闭眼。平日里养尊处优的他从来也没有想过自己居然会如此勤勉——但即便如此,他也不知道自己能否逃过这次劫难。 “大人!”一名校尉禀告道。 “什么事?”刘瑜强撑着精神问道。 “仙鹤门外有一队兵马要求入城,领头的自称姓胡名可,是受张制台之命,前往山东募兵的。” 刘瑜吼道:“让他滚,这个节骨眼上也要来捣乱!没看到我这里忙着吗?” “是,是,大人!”那校尉犹豫了一下答道:“不过那胡将军自称昨天夜里在城外截到了一小队倭寇,贼首名叫叶麻,可能与孝陵失火之事有关系!” “什么?”刘瑜的怒火一下子就被抛到九霄云外去了,他站起身来:“快,快备马,本大人要去仙鹤门!” 仙鹤门的城门洞开,高耸的城门楼有一种无形的力量,让周可成本能的感觉到戒惧,龙盘虎踞,石头为城,果然是不同凡响呀!周可成心中暗想。 “胡大人是哪位?”城口洞传来一个略带颤抖的声音,周可成皱了皱眉头,这个声音有点耳熟,一时间却想不起来是哪位,莫非是自己的老相识? 刘瑜以自己的身份所能允许的最快速度走到城门口,目光扫向来人。他微微一愣,那个大个子好生面熟,不就是那个与项高同来,拒绝自己的要求的海商吗?他怎么也掺和到这件事情里面了。刘瑜按下胸中的疑问,脸上堆起笑容:“本官便是南京留守刘瑜,不知胡大人是哪位!” 胡可赶忙上前一步,敛衽下拜道:“末将参见刘大人!” “免礼,免礼!”刘瑜赶忙将胡可扶起,笑道:“胡大人立下这等奇功,本官定然会向朝廷上书为胡将军请功!咦——”他装出这才看到周可成的样子,问道:“这位不是周先生吗?怎么也在这里?” “在下见过刘伯爷!”周可成长揖为礼,笑道:“在下与胡将军也是旧识,昨天擒拿叶贼的事情,在下也有出一份力!” “周先生谦虚了!”胡可沉声道:“擒拿叶贼的事情主要是周先生出的力,末将不过是恰逢其会罢了!” “这厮到底是什么底细,怎么这么多事情他都有插一脚?”刘瑜惊疑不定的看了周可成一眼,不过他也不希望让太多人知道其中的内情,便装出一副爽朗的样子:“二位都是有大功之人,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且去我府上,为二位摆酒接风洗尘!” 一行人来到刘瑜府上,刘瑜引二人来到书房,屏退了旁人,单刀直入问道:“二位,那叶贼现在何处?” 胡可与周可成交换了一下眼色,答道:“叶贼被我等擒获后,当天夜里从陡坡滚下,摔破了头伤重而死,其尸首已经带到城里来了。” “什么?已经死了?”刘瑜的眉头一下子就紧皱了起来:“这,这可就麻烦了!” “刘大人,其实也没有什么麻烦的!”周可成笑道:“叶麻虽然死了,可是我们手头还有不少生俘的倭人,还有斩获的首级,军器,旁人若是说三道四,便可把这个交出去!” 第一百一十章相求 “嗯!”刘瑜点了点头,周可成说的也有道理,死人不会开口说话,被俘的活人却是可以的。再说自己眼下也没有资格来挑肥拣瘦了。转瞬之间,他便下了决心,笑道:“周先生说的也是,若是紧拘文法,未免就伤了边士之心了。胡大人,你让人写份文书给我,再把那些倭人俘虏、军器、首级转交一下,本官自然会上书朝廷的!” “多谢大人!”胡可赶忙起身拜谢,他还想说些什么,却感觉到有人扯了一下自己的衣袖,知道是周可成提醒自己莫要多言,只得闭嘴了。 “应该的,应该的!”刘瑜站起身来:“酒席已经准备好了,二位好生享用,本官还有公务在身,怠慢之处,还请见谅!” “不敢!”胡、周二人赶忙起身,恭送刘瑜。 “刘大人看来惶恐的很!”胡可看着刘瑜的背影,低声道。 “废话,捅出了天大的篓子,换了你估计都要自己抹脖子了!”周可成冷笑了一声:“你是没看到前两天这厮的样子,要不然肯定会感叹善有善报恶有恶报的!” “前两天?你见过他?” “嗯!”周可成笑了笑:“不说这个了,既然刘大人都给我们准备好了,那我们就去好好乐一乐吧!” 正当周可成与刘瑜在诚意伯府尽情享受时,诚意伯府的主人却在奔走忙碌,刘瑜已经很久没有这么辛苦过了,但他清楚自己的爵位、富贵、乃至性命都取决于未来的二十四小时,他必须得找到一个能够让天子饶恕自己的理由——显然仅仅当一个救火队长是不够的,所以他必须尽可能的把自己和擒斩贼首这件事情联系起来。出于某种偏见,刘瑜不认为周可成与胡可是一个合适的谈判对象,而把与周可成同来的项高当成了整个事情的关键。 “项先生!”刘瑜竭力让自己笑的更加自然一点:“上次在旧院的时候,在下行事着实有些不妥,还请老先生海涵!” “项某不敢当!”项高惊讶的看了看眼前这个男人,与几天前在旧院趾高气扬的样子简直是判若两人,显然对方有什么事情有求于自己:“只是刘大人此番登门造访,不知有何贵干?” “老先生,刘某此番前来确实是有一事,只是事关机密,可否先屏退左右?” “原来如此,大人请稍待!”项高示意旁人退下,又带上房门,方才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刘大人,有事请讲!” 刘瑜扑通一下便跪在项高面前,死死抱住项高膝盖,哭诉道:“老先生,刘某阖门数百条性命就全在您手上了!” “刘大人这是作甚!”项高赶忙伸手抓住刘瑜胳膊,想要将其扶起,刘瑜却赖在地上不肯起来:“您若是不应允,刘某便不起来了!” 项高数十年来打交道的几乎都是衣冠中人、都是讲体面规矩的,即便有事相求也是说话委婉,哪有像刘瑜这般如同泼皮无赖一般,不由得慌了手脚,只得答道:“刘大人你先说是何事吧,只要是下官力所能及的,定然应允!” “当真?” “当真!” “那好,那就请老先生立下誓言!” 项高也是被刘瑜弄得没奈何,只得苦笑道:“苍天在上,只要刘大人所求之事在项某力所能及,定当应允,若有违誓,定遭天谴!” 刘瑜见项高立下了誓言,便从地上爬了起来,笑道:“老先生,我求您的事情不过是举手之劳,您一定能做到!” “那刘大人又何须如此呢?”项高苦笑道。 “事关刘某全家数百口身家性命,没奈何呀!”刘瑜叹了口气:“老先生,你可知道昨天晚上城外发生了什么吗?” “不知!”项高摇了摇头:“老朽只听说昨夜朝阳门外有几处火起,却不知道具体详情!” “哎!”刘瑜叹了口气,露出满脸愁容来:“老先生,不瞒您说,昨夜城外确实出了大事,一伙倭寇乘着夜色翻越外郭,摸到了孝陵之内,纵火焚掠,闹了半宿方才平息下来!” “什么?”项高吓得目瞪口呆,半响方才回过神来,指着刘瑜问道:“刘,刘大人,我明明几天前就提醒你要加强孝陵戒备,怎,怎么还会出这等事情来?” 面对项高的责问,刘瑜双膝一弯便又跪下来了,一边打着自己的耳光,一边骂道:“我该死,我该死!”项高见对方这幅样子,一时间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只得叹道:“苍天无眼,苍天无眼呀!” 刘瑜这个时候倒也不敢作伪,打自己这几个耳光都使足了力气,转眼之间两颊便又红又肿,像是寿桃,他膝行了两步,来到项高脚下,哀求道:“老先生,孝陵出事,朝廷必然降罪下来,刘某满门上下难保,还请老先生施以援手!” 项高见刘瑜这幅样子,又气又恼:“刘大人,您身为留都守备,却让孝陵被倭寇纵火焚掠,太祖皇帝的陵寝受到惊扰,我,我实在是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老先生,老先生,你听我说完呀!” “还有什么好说的?”项高站起身来:“刘大人,我若是您就会自裁以谢天下,说不定朝廷还会看在令祖上的份上,对府上宽贷一二。”说罢一甩袖子便朝门外走去。 刘瑜见项高要走,情急之下一把抓住项高的衣袖,项高身上穿的本就是一件旧衣,刘瑜用力又猛,一下子竟然将项高的衣袖扯破了。项高见状大怒,将扯破的衣袖扯落丢在地上,喝道:“既非一路之人,何必强求?”说罢便径直出屋去了。 第一百一十一章醒悟 “老先生,老先生!”刘瑜追出门外,只见项高已经走出院外,周围人好奇的目光聚焦在自己的身上,他这才感觉到自己的脸上如针扎一般的疼。刘瑜知道已经追不上去了,想起方才项高对自己的鄙夷不屑,心中不由得又气又恨,顿足道:“你若不让我活,我便让你死!” 项高除了馆舍,疾行了一段,才发现自己穿着一件少了半边袖子的破衣,若要回馆舍换衣,又不像再遇到刘瑜那个厌物。正左右为难时,突然听到有人笑道:“项公,你怎么在这里?” “周先生,你怎么在这里?”项高回过头,却是周可成,一旁跟着由衣和几个护卫,宽袍长衫,头戴葛巾,猛看过去一下子还认不出来。 “闲来无事,四处逛逛呀!”周可成笑嘻嘻的答道:“上次和你去找那个诚意伯,路过旧院却没有好生玩玩,现在可要好生看看这秦淮风光了!” 项高看到周可成那一脸的笑容便气不打一处来,冷哼了一声:“周先生,你不管你的那些倭兵了?你难道不知道城外的倭寇,昨天夜里就连孝陵都着了火,小心惹出事端来,让你前功尽弃!” “我当然知道!”周可成笑道:“就是叶麻那伙人干的,他们已经被我的人一鼓擒获了,首级和俘虏都送到城内。刘大人也开了城让我的人在灵谷寺旁的一处兵营驻扎,牛羊犒赏也送了不少去,有灰发和森可成他们看着,出不了事情的!” “什么?那伙倭寇已经被你擒获了?”项高大吃一惊,赶忙问道:“当真?” “自然是真的!”周可成笑道:“确切的说是我和胡可胡将军一起擒斩的,说来也巧,制台大人让他去山东募兵,回来却正好遇上了。能够立下这等大功,也算是托了他的福气!咦,项公你衣服怎么少了一只袖子?由衣,去旁边的成衣铺子买一件袍子来,给项公换上!” 此时的项高却全然没有在意周可成在说些什么,凭借多年在官场的经验,他将周可成口中流露出来的这些零散信息与方才刘瑜在自己面前的表现串联起来,立刻就发现其中的蹊跷来。 “周先生,这些事情诚意伯刘瑜是否知道?” “这个他当然知道!” “那些俘虏和首级呢?” “已经交给刘瑜了!” “糟糕!”项高顿足道:“快,快和我一同去!” “去哪里?”周可成有些莫名其妙的问道:“有什么要紧事吗?” “自然是要紧事!”项高扯住周可成的袖子,急道:“那刘瑜是想把孝陵被烧的罪状推卸到制台大人的头上,好洗脱自己的罪名!”他见周可成还是一副稀里糊涂的样子,顿足道:“你平日里这么聪明,怎得现在却这么笨起来?那厮方才到我那里,不要脸皮的百般哀求要我答应他一件事情,分明是想要把自己玩忽职守的罪过推卸到制台大人的头上。” 听了项高一番解释,周可成这才渐渐明白过来。原来若是依照大明的军法,孝陵被倭寇侵扰这件事情身为前线军队指挥官的张经与南京留守的刘瑜都有责任,前者让一股倭寇深入后方;而后者玩忽职守,守备不严。但张经得知叶麻从防线漏过之后,派出了项高和周可成领兵追击,而且项高还在孝陵被烧之前将倭寇将至的事情通知了刘瑜,并且警告对方要加强对孝陵的防御。那刘瑜就要承担主要责任,而张经就只需要承担次要责任,如果考虑到他派出的追击部队还斩杀了袭击孝陵的祸首,他甚至无需承担太大的责任了。 但事情的关键在于项高前往南京警告刘瑜并非执行张经的命令(张经事先根本没有预料到这一小股倭寇竟然有这么大的胆子),完全是项高的一己主张,自然手头上也就没有张经的公文。换句话说没有任何属性凭证,更糟糕的是项高是在妓院里见到刘瑜的,当时在场的只有一个妓女和几个仆役,刘瑜完全可以将这一切矢口否认。这样一来,责任的分担就完全颠倒过来了。 对于项高来说幸运的是周可成与胡可在城外的那一场胜利,为了洗脱自己的罪名,刘瑜不得不搞好与项高(在他眼里项高才是这支小部队的实际首脑)的关系,矢口否认一切的办法就必须被舍弃。所以刘瑜才不得不屈膝祈求项高,希望对方能够站在自己这边,把所有的责任推卸到张经的身上。但他没有想到的是,项高当时根本还没有听他说完就直接拂袖而去。而当时气得晕头转向的项高由于不知道周可成在城外的胜利,少了这一块拼图,自然也无法揣测出刘瑜的真正用意,直到巧遇周可成,从对方口中得知最后这一块拼图,才明悉了这一切。 “这位刘大人打仗不怎么样,脑子倒是转的不慢,不愧是刘伯温的子孙呀!”周可成听完了这一切,笑了起来。项高见他还是那副满不在乎的样子,急道:“周先生,你现在明白了吧,那厮用心险恶之极,张大人的生死都系于我们了!只有把倭寇的俘虏和首级抓在手里,才能挽救张大人的性命呀!” “项公,你不要着急!”周可成的笑了笑:“关心则乱,我觉得你把问题想得太复杂了!” “你什么意思?”项高从周可成的笑容里感觉到了一丝凉意。 “我的意思是无论是张大人还是刘大人都是在白费力气!”周可成答道:“他们都要死,这不光是孝陵被烧的事情,在平倭这件事情上,我估计朝廷的耐心已经快要耗尽了,为了让下一个督抚大人尽快平定东南,拿两颗大员的脑袋来警示东南的官绅们,还是很有必要的!” 第一百一十二章责任 “你说什么?”项高大吃了一惊,声音也变得颤抖起来:“刘瑜倒也罢了,张大人在这件事情上并没有什么大罪呀?” “若是有罪才会被杀,那朱纨朱大人就不会死了!” 旧友的名字就好像一记重拳狠狠的砸在项高的小腹,他顿时感觉到胃部抽搐,整个人说不出的恶心难受。一个一直被他压制在内心深处的声音在大声赞同周可成的话:“对,朝廷就是这个样子,忠良受诛,奸臣却身居高位,坐享富贵!” “再说张大人耗费那么多军饷,调用各省精兵,打了快两年了,结果不但没有把倭寇剿灭,反倒让人家把孝陵给烧了,他身为右都御史兼兵部右侍郎,总督江南、江北、浙江、山东、福建、湖广各省兵马,你说他没有罪过,这说得过去吗?” “难道就没有一点办法了吗?”项高能够感觉到自己声音里的惶恐,他很诧异,为什么自己要向眼前这个海商询问,难道他能回答自己这个问题? “你是想张经不死还是保全官职?” “保全官职肯定是不可能呢?若能保住性命便好了!” “那很简单!你现在立刻赶往嘉兴,让张经扮作寻常人,秘密坐我的船出海。看在过去的交情上,后半辈子安康无事我还是能保证的!” “这算什么办法!”项高听了周可成的回答,不由得哭笑不得:“张大人堂堂一个二品大员,你却让他出海逃生,他宁可一死也不会答应的!” “那我就没办法了!”周可成笑道:“我就不明白了,海外有那么糟糕吗?你也是去过淡水的,现在比你去的那时候又繁盛的多了。他要是嫌淡水太蛮荒,我可以送他去倭国的堺、佐渡;安南的升龙城,至少比诏狱里面强多了吧!” “你说的也有道理,那我回去后与张大人说说吧!”项高点了点头,他叹了口气:“人心险恶,这官场实在是没法呆了,罢了,这次事情了了我便回乡隐居,不问世事也好!对了,周先生,若是张大人真的如你说的一样出了事,你有什么打算?” “见机行事!”周可成从由衣手中接过刚刚买来的新袍子,递给项高:“换上吧!项公,其实我觉得你也不要这么颓唐,我倒是觉得换个新大人来,平倭的事情说不定更有转机!” “是吗?”项高接过新袍子披上:“为何这么说?” “你还记得当初我和你说过的计划吗?” “出兵平户,直捣倭寇巢穴?” “就是那个!” “这,这也未免太过操切了吧?” “当初的确难度很大,毕竟牵涉的事情太多,耗费的钱粮也不少,朝野里肯定有不少反对的声音,天子和内阁的相公们很难下定决心,但是现在情况就有些不一样了!怎么说呢,福亦祸所依呀!” 项高闻言一愣,旋即便明白了周可成的意思,孝陵被倭寇纵火焚掠的事情会给朝廷一个强烈的刺激,像出兵平户这样平时绝对无法通过的方略,现在也变得有可能实现了,只是话虽然有道理,还是让他觉得有些难以忍受。 “项公,我明天回金山卫了,你是要留在南京还是与我一同回去?” “明天就回金山卫?”项高一愣:“有什么急事吗?” “急事倒是没有,不过南京眼下是个是非之地,深渊大泽,鱼龙在焉,像我这种小鱼小虾留在这里,指不定什么时候就给一口吞了,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还是早走早好!项公你觉得呢?” “你说的也是!”项高点了点头:“我就随你一同去灵谷寺,明天一起出发吧?” “也好!要不我先让人陪项公你回住处收拾一下?” “不必了!”项高摇了摇头:“既然要走,那就不必回去了,反正也没有什么东西,也省的麻烦!” 周可成一愣,旋即明白过来项高是不想回去遇到刘瑜生出波折,笑道:“不如这样,项公你写一张便条,我让人拿着条子去寓所取了行李,你随我去灵谷寺,如何?” “也好!” 嘉兴,总督行辕。 “制台大人现在如何?”项高问道。 “刚刚睡下!”张经的老仆答道:“老爷这段时间晚上都睡得很不安稳,脑仁子疼的厉害,所以大夫给他开了个方子,以热黄酒冲服,用来止痛,有什么要紧事嘛?” “嗯,南京那边的紧急军情,我需要立刻面见大人!”张经睡眠不好的事情项高也有所耳闻,但没有想到已经到了需要以药酒来镇痛的地步,也许周可成说的不错,离开这个位置去海外找个地方养生对于他来说是更好的选择。 “好吧!”老仆叹了口气:“请随我来!”他领着项高走到张经的卧室门口,打开房门做了个请的手势:“老爷就在里面,项先生请进,小老儿就在外面候着,有什么事情叫一声便是了!” “有劳了!”项高点了点头,抬腿迈过门槛进了门。只见张经躺在床上,嘴巴微微张开,呼吸微如口哨,仿佛叹息。他的一只手垂在床边,月光照在手上,更显得枯瘦苍白,仿佛血肉已经不复存在,只留下皮肤和骨骼。项高伸出右手,握住那只手,依然能感觉到温暖,只是太瘦了,实在是太瘦了。 张经睁开双眼,一开始他的视线还有些飘移,显然酒和药物让他的神智还有些模糊。但很快他就清醒了过来,他认出了项高,嘴角微微上翘,露出一丝笑容:“是项先生呀,你回来了?” “嗯!”项高搀住张经的胳膊,帮助其从床上坐了起来:“因为军情紧急,所以深夜打扰,还请大人恕罪!” 第一百一十三章信笺上 “无妨,情况如何?是否将那叶贼擒获?”张经已经完全清醒过来了,沉声问道。 “回禀大人,叶贼已经被斩首,林五郎等大小头目十余人或者伏法,或者也被擒获!” “好,好!”张经笑道:“看来这笔银子还真没白花,只是只给了一部分,剩下还有不少没有给,倒是头疼得很。对了,你可否与那周可成说说,剩下的那笔银子可否拖延些时日?” “大人,在下还有更要紧的事情禀告!”项高低咳了一声,将倭寇翻越南京外郭,纵火焚烧孝陵的事情讲述了一遍。张经的目光顿时变得呆滞起来,半响之后,他张开口,声音却变成了微弱的呓语:“你是说倭寇烧毁了太祖皇帝的陵寝?” “那倒没有,我听说只是烧到了几座配享的宫殿、道观、寺庙!” “那地宫呢?”一阵冷风吹过张经的头发,项高注意到两鬓已经有了许多白发:“列祖列宗保佑,应该没有事情吧?” 张经的声音里充满了希望和期盼,项高点了点头:“地宫完好无损,毕竟倭寇只有数十人。” “数十人?”张经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寒光:“负责南京守备的是谁?” 即便时间已经过去很久,项高的胸中依旧升起一股难言的酸涩:“诚意伯刘瑜,我在倭寇烧孝陵前一天找到他了,在旧院,警告他要加强孝陵的防备,而他却——” 张经虚弱的点了点头:“我明白了,哎,膏粱子弟多纨绔呀!” 张经的感叹声就好像一柄刀刺入了项高的胸膛,他不得不痛苦的回忆起先前发生的一切。他摇了摇头,将那些不愉快的记忆赶出脑海:“大人,我今天见你有一件更重要的事情!” “更重要的事情?”张经看了看项高,点了点头:“你说吧!” “请恕属下直言,孝陵被烧,大人您肩负东南平倭重任,难辞其咎,朝廷定然会降罪于你,须得早做打算呀!” “呵呵!”张经苦笑了起来:“君犹天也,获罪于天,岂可逃乎?出了这等事,我还能有什么打算?” “有的!”项高压低声音,将周可成先前的建议讲述了一遍:“大人,在下刚听那周可成说的时候也觉得荒唐至极,但细想之后却觉得有几分道理。说到底,孝陵被烧乃是那刘瑜玩忽职守,顽冥不化所至,大人您是被他牵连,何苦要一同受罪?以大人之才具,海外又是一番天地!” “项高呀项高,想不到你竟然也会说出这等话来!”张经苦笑道:“张某一介书生,能够官居二品,手掌东南数省兵符,都是天子抬爱。孝陵被焚,固然刘瑜有责,我又何尝无过?人非圣贤孰能无过?过能改之善莫大焉!若是像你说的那样,有了罪过就乘船逃亡海外,那天下人会怎么看我?就算能够苟全性命,又与死人有什么区别?” 项高张了张嘴,想要说些什么,却说不出来。张经拍了拍项高的肩膀:“我知道这是你的一片好心,你代我转告一句那周可成:他的好意我心领了,只是我生是大明的臣子,死也是大明的臣子,此生自然不会踏足异乡。他才具过人,只要他一心为朝廷效力,定然能创下一番大业,留名青史!”说到这里,张经笑道:“时间不早了,我明天还有许多公务在身,若是现在不睡,明天便要耽误事情了。”说罢他回到床上躺下:“项先生,出去的时候请帮我把门关上!” “是!”项高走到门口,转过身来只见张经躺在床上,月光照在他的脸上,双目微闭,神色淡然,心知对方已经下了决心。只得叹了口气,将房门虚掩,转身离去。 金山卫城。 “这么说来,张大人不肯出海了?”周可成问道。 “嗯!”项高叹了口气:“我已经竭力劝说,但是他还是不肯,言若是如此,没有面目见天下人,生不如死!” 项高的回答倒也没有太出乎周可成的意料之外,从封疆大吏沦为寄人篱下的流亡之人,这种巨大的落差可不是所有人都能接受的了的。再说,他眼下还有更加要紧的事情要处置。 “嗯,那就没有法子了,求仁得仁何所怨!”周可成漫不经心的答道,手上却继续书写起来。面对周可成的举动,项高十分惊讶。在他的印象中周可成虽然会读也会写,但却很少亲笔书写,通常都是口述命令让部下抄录,充其量在请求批准的文书末尾签名批准,像这样长篇大论亲笔书写还是第一次见到。恰好这时外间有人前来向周可成请示,周可成向项高告了声罪,便出门去了。 项高赶忙小心两步,凑到桌子旁看去。只见纸上用潦草的笔迹记录如下: 陈兄,你好! 得知你们使用碱水混合尿液的对铸造件进行淬火的方式将铸造齿轮的使用寿命提高了五倍,我非常高兴。这是一件无论如何庆祝都不为过的事情,对于那位发现这种对金属热处理方法的日本工匠,除去规定的奖励和晋升之外,再从我私人金库里拿出价值五百金杜卡特的金币给予他本人,作为特殊奖金;并且在淡水河边给他一栋带院子、水井、三个卧室、仓库和后花园的房子。我们要让每一个人都看到,对于能在技术和工艺上带来进步的人,社团是绝不会吝啬的。 第一百一十四章信笺下 除此之外,我还希望将这一工艺的细节详细的记录下来,比如淬火时铁件的温度,淬火的次数、淬火液体的成分,并将其放在档案室里,因为只有这样我们才能把这项新技术尽快尽好的推广开来。另外,我还希望能够对于不同成分的铁件,在不同温度下在淬火液体进行淬火的结果加以实验,并将其效果反复的比较,并将其结果详细的登记,然后从中寻找出规律,并用于具体的生产之中。我希望从最优秀的冶金和机械工匠中选拔人员来承担这个工作,对于参与计划中的每一个人,都至少要给予大副级别的待遇,并按照他们工作的成果给予丰厚的奖励。不要在人才上吝啬金钱,我想方设法的积累金钱不是为了看着那些金锭银锭傻笑,而是为了用正确的方式花费出去。 最后,我很赞同你对社团下辖人员加强基本教育的建议,在不远的将来,所有社团的雇员,无论是军官、水手还是工人,都需要学会基本的读和写。即便上天给予某人出色的天赋,但如果他不会读也不会写,他的天赋也很难得到发挥,他的人生也会变得极其暗淡。所以我打算在淡水举办一所夜校,任何有学习意愿的人都可以在下工之后在那里免费学习读、写还有简单的算数、几何知识。为了确保工人们有闲暇的时间学习,我打算要求所有的工厂作坊每天每个工人的工作时间不得超过五个时辰,每七天必须提供半天的休息时间。这样一来,工人中最有上进心、最聪慧的那批人就可以利用闲暇的时间在夜校学习。只有这样,他们才能不断学习,制造和使用更复杂的机械和工具,我们的事业才能不断前进。 很难描述项高在看完了这一封只写了一半的信笺后的感受,虽然其中的许多词汇的意思他还没有完全理解,但其中大概的意思并不难理解。在这半封信里,字里行间所流露出的那种热情、生气、求知欲、以及那种自信和热情,都让项高的灵魂深处感觉到一阵阵颤栗。作为一个儒家知识分子,项高当然明白知识的重要性,更清楚知识背后蕴藏的巨大力量。但是他很清楚周可成在信里写的知识和自己过去理解的知识是有差别的,对象更是全然不同。“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这是从古至今的真理,知识是被统治者服务的、垄断的;而被统治者想要获取知识即使不被禁止,也至少是不被鼓励的。但是周可成却不但口头上鼓励那些“劳力者”学习知识,还从自己的财库里拿出大笔的金钱来支持他们,不但如此,他甚至还限制工作时间,好让工匠、水手们有多余的闲暇来学习。这一切都让他觉得陌生。 “他到底打的什么主意?信中说的‘我们的事业’又指的是什么呢?”项高心中七上八下,原先他虽然对周可成颇有提防,但以为不过是虬髯客一流的人物,撑死也就是在海外立国,当一个草头天子。但现在来看恐怕是自己小视他了,就算是历代开国太祖也没听说要搞夜校,让工匠、水手会读会写会算数的呀,要是这些泥腿子啥都会了,那还要自己这些读书人干啥呢? 项高在那里思前想后,心绪混乱,突然听到外间传来脚步声,他赶忙回到自己的椅子上,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这时周可成从外间进来,笑道:“不好意思,方才外面有点事,怠慢项公了!” “无妨,我正好也有些事情,告辞了!”项高此时也没有心思拖延,便起身告辞了。 看着项高急匆匆离去的背影,周可成皱了皱眉头:“这老儿吃错了药吗?莫非我刚才哪里说错话了?真是奇了怪了!”他摇了摇脑袋,回到书桌旁,继续奋笔疾书道:关于新式纺织机械的事情,我觉得各种条件已经成熟了。你可以制造档案室里的第七和第八号图纸制造,请你将制造三台样机,然后将五十台份主要零件和调试维修的工匠随下一班船送到金山卫所来……。 淡水。 铛!铛!铛!铛! 随着一声声钟声,织田信长停止在黑板上的书写,向讲台下的几排学生道:“今天的课就上到这里了,请诸位回去后一定要多加练习,下一次来上课的时候,我会检查诸位练习的成果!” “是,老师辛苦了!”学生们站起身来,一起向织田信长鞠躬行礼。织田信长也躬身还礼,然后低头收拾东西。待到收拾完毕,织田信长正准备出门,却看到门口站着一个熟悉的身影。,却是世良田二郎三郎,正笑吟吟的看着自己。 “二郎三郎,你怎么来了!”织田信长不由得喜出望外,他来淡水后隐瞒了自己的身份,这位路上认识的“无上之人”世良田二郎三郎变成了唯一的朋友,两人闲暇时便在一起喝酒聊天,打发时光。只是最近两人都越来越忙,算来已经有快一个月没见面了。 “平一郎,我怎么不能来找你?”世良田二郎三郎笑嘻嘻的举起手中的酒壶:“我这里有好酒,走,今晚我们喝个痛快!” 织田信长认出世良田二郎三郎手里拿的是市面上最贵的兰陵酒,笑道:“二郎三郎你发财了,怎么买了这么贵的酒来喝?” “为什么不能买好酒喝!”世良田二郎三郎笑道:“平一郎,你知道吗我在近畿游荡的时候,曾经脱掉自己的衣服换酒喝,走吧,我们去河边,那边会很凉爽,风景也不错!” 第一百一十五章奥秘 “也好!”织田信长笑了起来,他知道世良田二郎三郎所说的“河边”乃是距离铸造厂和造船厂不远的一端河岸,由于这些工厂里有许多水力驱动的机械,极为确保其动力供应,所以在那一端河岸有修建堤坝,无形之中就成了一个水库。加上工厂里有许多工人,时间久了在堤坝周围出现了一些以工人们为顾客的酒铺、饭庄。由于淡水气候炎热,这些酒铺饭庄实际上都不过是些简陋的竹棚、茅棚,饭菜酒肴也多半是些鲜鱼、腌菜、贝类,只是胜在新鲜、分量足,颇得工匠和小商人们喜欢。织田信长与世良田二郎三郎初来乍到,兜里也没有多少银钱,平日里聚会也都是在那里。 两人到了平日里常来的一家酒铺,选了个僻静的座儿,吩咐小二送了不少鱼生、腌物、瓜果之类的上来,摆的桌子上满满当当的,织田信长见世良田二郎三郎点菜的时候颇为大方,打趣道:“二郎三郎你捡到钱袋了?为何如此大方?” “来,先喝一杯!”世良田二郎三郎只是举起酒杯,却不答话,只是替织田信长倒酒,织田信长喝了一口,果然相比起平日里二人喝的下等甘蔗烧酒味道要醇厚许多,不由得点了点头:“这酒不错!” “是吗?那就多喝一点!” “且慢!”织田信长挡住世良田二郎三郎替自己斟酒的右手:“二郎三郎,发生什么事情了吗?我怎么觉得有点不对呀?” “是吗?”世良田二郎三郎却没有回答织田信长的问题,指着不远处问道:“你知道那里是干什么的吗?” 织田信长顺着世良田二郎三郎手指的方向看过去,却是河岸边的一块用竹栅栏围起来的空地,他来淡水已经有一段时间了,知道这是兰芳社每当要在某地建设房屋工程时,便先用这竹栅栏将空地圈起来,以免路过的行人被不小心坠落的砖石木块砸伤,看竹栅栏圈起来的面积不小,应该是要盖什么厂房,只是不知道是做什么的。 “应该是要盖房子吧?” “嗯,是给我盖的!” “什么?”织田信长惊讶的看了世良田二郎三郎一眼,他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二郎三郎不过是个来这里不到半年的工匠,兰芳社怎么会为他盖屋子? 世良田二郎三郎满意的欣赏了一下织田信长脸上的错愕,说实话,他第一次从厂长朴德泰口中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也几乎以为是自己听错了。 “确切的说这里即将盖起来的房屋里有一栋是给我的!”世良田二郎三郎笑道:“有两进院子,门口有水井,有厢房、有大厅、有客房、有专门的菜园,房顶是瓦片,墙壁是砖。朴厂长亲口告诉我的,最晚明年春天我就能住进去了!他们还给了我这个——”世良田二郎三郎解下腰带上的鹿皮口袋,放在桌子上,发出金属铸币特有悦耳声响。 “那,那恭喜了!”织田信长看着世良田二郎三郎眼角的泪光,终于可以确定不是自己听错了:“可以问问发生了什么事情吗?” “我发现了一种方法,可以让铁齿轮更加坚硬强韧!” “什么?”织田信长被世良田二郎三郎,被里面稀奇古怪的词汇给弄糊涂了。 “这个就是铁齿轮!”世良田二郎三郎拿出一个铁件放在桌子上,织田信长拿起看了看,是一个厚厚的铁轮,外圈上有一圈齿状物。他摸索了一会,看不出其中的奥妙来。世良田二郎三郎看出了织田信长的疑惑,笑道:“平一郎,你原来是武士,应该知道刀是怎么出来的吧?” “这个我当然知道?”织田信长笑道,他虽然是出生于上层武士家庭,但身为未来的清州织田家的当主,对于锻造这种对于军力密切相关的手工业还是十分了解的:“先准备好铁砂和木炭,将其放在炉中,随着炉火的冶炼,便会有玉钢沉入炉底,然后将火炉拆开,取出里面的玉钢,反复折叠锻打……” “平一郎,看来你并非寻常的武士出身呀!”世良田二郎三郎笑了起来:“你说的这是那些名刀匠为了打制名刀才会采用的方法。在近畿的国右、堺这些地方出产的普通刀可不会像你说的那么麻烦,他们会从大明或者别的地方进口大量的南蛮铁、大明铁,然后直接用这些生铁反复叠打,便是普通士兵和下级武士使用的武器了!而在淡水的兰芳社就更厉害了,他们不是用铁匠挥舞铁锤,而是用水力机械驱动的铁锤,比起人力来,所以他们能够用非常便宜的价钱制造出廉价的各种铁制武器和工具,这一点平一郎你应该知道吧?” “嗯!”织田信长点了点头,他虽然没有像世良田二郎三郎那样进了工厂,但受过良好教育的他在经过了初步的培训后,很快就加入了兰芳社的要害部门——海关工作,方才他不过是对新招募进来的海关职员教授记账和速记法而已。由于工作的关系,织田信长可以轻易的看到兰芳社从淡水向堺、津岛、九州、佐渡等日本港口出口的各种货物的数量和价格,其中一个重要品种就是铁制武器和工具。而最让织田信长惊讶的是武器的低廉价格和优异质量。以倭刀为例——一口兰芳社出产的太刀离岸价(即不包括运费和中途损失的风险)为一贯,这个价钱在尾张也不是买不到刀,但能只能买到最劣等的、用过几次就会报废的,而兰芳社出口到日本的太刀虽然无法与他自己的佩刀相比,但已经不亚于家中中层武士世代相传的家传名刀了,像那种刀在市面上都是要以百贯起价的,不难想象兰芳社出产的太刀在日本会多么受欢迎,而这一切的秘密就是那水力锻锤有关了 第一百一十六章机械 “那这个和水力锻锤有关吗?”织田信长拿起那齿轮问道。 “嗯!”世良田二郎三郎点了点头:“正如你说的那样,名刀与劣刀的差别除了原料之外,就是反复的锻打,只有这样才能去除里面的杂质,让铁质紧密均匀。但是人的力气是有限的,即便是铁匠,长时间挥舞铁锤也会疲惫。而水力机械就不同了,不但不会疲惫,还能驱动远远超过人力的铁锤,而这个就是水力锻锤的奥妙!”说到这里,他从口袋里又拿出一枚齿轮来,拿过织田信长手中的那枚,将两者的齿相啮合,然后转动其中一枚,另外一枚也就随之转动起来。 “平一郎,你看出什么了吗?” “这个?好像一个可以带动一个转动!” “平一郎,和你这样的聪明人说话就是省力!”世良田二郎三郎笑了起来:“不错,这齿轮的奥妙就在这里,其实利用水力的机械我们日本也是有的,比如舂米用的水锥。只是远不如这水力锻锤平稳好用,有了这齿轮,就可以把水力稳定的传导出来,驱动不同的机械,以需要的速度工作。只是这样一来,对于齿轮的质量就要求很高了,因为铸铁的硬度和韧性都不够,原先要么是先锻打出来,然后再慢慢打磨切削;或者用青铜铸造,但是前者的工费非常贵,而后者的硬度不够,让人头疼的很。” “你想出来办法了?”织田信长问道。 “嗯!”世良田二郎三郎露出了得意的笑容:“你应该知道刀剑要淬火吧?” “这个我当然知道!” “我发现把尿液和油脂混合之后淬火,对钢铁的硬度和韧性有很大的提高,这样就可以直接铸造加工齿轮,然后通过反复的淬火退火,提高其硬度和韧性,这样铸造齿轮的成本就降低了许多。这种方法不光可以用在齿轮上,其他许多铁制工具和武器都可以用上!” “什么?”织田信长张大了嘴巴:“你发现了这么重要的奥秘竟然就这么轻易的告诉他们了?” “怎么了?”世良田二郎三郎皱起了眉头:“平一郎你觉得这么做不好吗?” “二郎三郎,这可是非常重要的奥秘呀!”织田信长急道:“你想想,如果你可以把这个奥秘告诉某个大名,让他也制造水力锻锤,他一定会重重的赏赐你的,让你成为武士也不是不可能的,岂不是胜过这么一点金子和房子?” “平一郎,就凭我知道的这一点也是不够的!”世良田二郎三郎笑道:“你看到那边的一排排厂房了吗?别看你手上这一小块铁,熔炼、翻砂、制模、铸造、切割、打磨、热处理,后面的工序加起来有十多道,我只是熟悉其中一道工序。再说我也并不想成为武士!” “为什么?”织田信长惊讶的瞪大了眼睛。 “平一郎你忘记了吗?第一次碰面的时候我就说过我是个无上之人!”世良田二郎三郎笑道:“身为无上之人,固然没有主上,也不愿意做别人的主上,自由自在的生活,你觉得我这样的人会喜欢成为一名武士吗?” “可,可是你现在难道不也是——” “这不一样!”世良田二郎三郎答道:“其实我刚刚没有说完,那位朴德泰厂长不但给了我金子和房子,除此之外还让我专门负责实验用不同的材料、方式处理钢铁,以提高其硬度和韧性,为此,他会拨给我人员、厂房还有所需的经费和材料。如果是在日本,那我应该要向其跪拜谢恩吧?” “那当然,难道这里不是吗?”织田信长惊讶的问道,当时的日本武家文化占据了统治地位,上位者赐予恩赏、下位者奉公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即便是普通工匠,其与商社也并非单纯的雇佣关系,而是有很强人身依附性的上下位关系,这也是现代日本企业特有的“终身雇佣制”、“年功序列制”、“组织工会制”的根源所在。 “不是!那朴厂长说金子和住房是因为我发现了新技术给予的奖励,而升职是因为我在这方面的才能。他还说希望我尽快学会读、写和算数,因为作为一个管理者,必须要掌握这方面的能力。” “哦,难怪你今天请我和这么好的酒!”织田信长这才明白了过来:“原来是让我教你这些的呀?” “如何?” “我这个自然没有问题,不过你未必有时间呀!”织田信长笑道:“据我所知你们的工作非常繁忙,一天下来整个人都累的要死,哪里有时间向我学习这些呢?” “这个你可以放心!”世良田二郎三郎笑道:“朴德泰厂长说过了,为了让工人们有时间学习读、写和基本的算数,未来的工作时间将会减少一些,一天最多不能超过五个时辰,还会开办专门的夜校免费让工人们学习,我只不过是想要抢在众人前面,免得被人笑话罢了!” “还有这等事?”织田信长吃了一惊:“那那些厂主们难道不会反对吗?” “反对?”世良田二郎三郎笑了起来:“这可是周先生的命令,在淡水还有人敢违背他的意愿吗?” “周先生?”织田信长的心中惊起了一番波涛:“他不是去明国了吗?什么时候回来了?” “他没有回来,你知道吗?我的赏赐、房子、还有提升都是他在信中亲笔提到的,所要花费的钱也是从他的私人金库里提取的。”世良田二郎三郎的脸上满是自豪的笑容:“他还在信中说:兰芳社的事业取决于每一个人的勤劳与智慧,所以应该让更多的人读书识字,掌握算数,让有才能的人不至于被埋没。所以他下令在淡水建设夜校,缩短工时,让工人们去读书学习!” 第一百一十七章吩咐 “这还真是个奇怪的人呀!”织田信长叹了口气。 “是呀!”世良田二郎三郎笑道:“不过我现在觉得离开日本来淡水是我一生中最为正确的选择了!” 当世良田二郎三郎回到自己的住处,已经是接近子时了,酒精让他的神经变得出奇的兴奋,他挥舞着胳膊,哼着不成调的小曲。在他已经过去的二十七年时间里,还从没有过这么高兴的时间。“无上之人”是一个听起来很浪漫,实际上非常辛酸的身份,当时的日本虽然还没有发展到数十年后德川幕府那种等级森严的社会制度下,但没有主上也就意味着失去了组织和体制的庇护,要知道日本当时正处于战国时期,即便是农民也是组织严密,拥有武器,一旦战事结束就会发动“落武者狩”的,像世良田二郎三郎这种异类只能在缝隙之中生存,一不小心就会死于非命。而在淡水,他第一次感觉到自己是幸福、自由而又为人需要的。 “是二郎三郎吗?” 一个声音打断了世良田二郎三郎难听的小调,他停住脚步,发现在自己的住处门口站着几个人,手中的火把随着夜风吹拂,闪动的火光映照着脸看不清容貌。 “是我,你是——” “我是阿文呀!哎,你怎么这么晚才回来?还喝了这么多酒!”为首那人上前两步,便被世良田二郎三郎喷出的酒气熏了一个踉跄:“该死的,快弄点凉水来,把这家伙弄得像样点,可不能让他这样子去见陈大人!” 噗! 被一盆凉水泼到脸上,世良田二郎三郎立刻清醒了过来,他看到自己的班头正满脸焦急站在自己面前:“阿文?你怎么在这里?” “喝了几口猫尿就不知道自己姓什么了?”那班头见世良田二郎三郎这幅模样就气不打一处来:“哪里都找不到你,弄到这么晚才回来,干什么去了?你知不知道现在什么时候了,你这样子明天还怎么干活?” “和一个老友一起多喝了几杯!”世良田二郎三郎也有点不好意思,苦笑道:“你放心,我这人睡一觉就清醒了,耽误不了事情!” “快,给他把衣服换上!”那班头一挥手,身后的人便一拥而上,三下两下便把世良田二郎三郎身上的衣服扯下来,这倒把他给吓住了。他赶忙推开旁人,捂住的下身:“你们这是要干嘛?” “快把衣服换上!”班头把一件衣服丢到世良田二郎三郎的怀中:“陈大人要见你,难道你就这么一身酒气,一身破烂的过去?” “陈大人?哪个陈大人?”世良田二郎三郎还没有回过神来。 “还能有哪个?淡水就一个陈大人!周大掌柜的义兄!快点!” “是,是!”世良田二郎三郎这时才彻底明白过来,他赶忙三下两下把衣服穿好,那班头又替他整理了两下,道:“到了大人那里,别乱说话,你已经让他等好久了,大人物的脾气都不好,明白吗?” “是,是!”世良田二郎三郎应了两声,紧跟着那班头,沿着河岸边走了一会儿,进了圆堡,来到一个四层楼的房门前。那班头与守门人说了几句,那守门人点了点头道:“大人现在正在面见大树王的使者,你便在这屋子里等一会儿,轮到你的时候自然有人叫你!” 世良田二郎三郎应了一声,进得屋来,屋内靠墙放着七八张椅子,都空着。他随便找了个坐下,依稀能听到里屋传出说话的声音。过了约莫半盏茶功夫,世良田二郎三郎便看到里屋的门被推开,出来一个身材魁梧皮肤黝黑的汉子,头发用一个金箍束了,想必便是那个大树往的使者。那汉子气哼哼的看了世良田二郎三郎一眼,便推门出去了。 “看样子谈的不是不顺利呀!”世良田二郎三郎心中暗想,这时里屋出来一个侍从,看了他一眼,问道:“是世良田二郎三郎吗?” “正是在下!”世良田二郎三郎赶忙站起身来。 “进来吧,轮到你了!” “是!”世良田二郎三郎应了一声,赶忙进得屋来,只见屋内摆设简单的很,墙上悬挂的几张大地图,靠墙放着几排大书架,然后便是一张很大的书桌,一个中年汉子坐在书桌后。唯一出奇的地方便是书橱上摆放着满满当当的书籍。看到世良田二郎三郎紧盯着那些书的惊讶目光,那中年汉子笑了起来:“这些书都是我那周兄弟的,他不在的时候我在这里暂代他一段时间,这上面的书我和你一样,基本都看不懂!” 世良田二郎三郎听了,想要笑却又不敢笑,只得强憋住。那汉子指了指旁边的一张椅子:“坐下说话吧!我便是陈四五,你叫世良田二郎三郎吧?这个名字太长,接下来我就叫你二郎三郎,你知道我这么晚找你来是为什么吗?” “不知!” “我那周兄弟在明国写信来,需要制造一批新机器,时间紧迫,所以只能够先制造零件,然后送到那边去一边调试一边修理!二郎三郎,你在热处理铁器上是一把好手,所以我打算让你跟船去一趟明国!在这段时间,除了薪水之外,你还可以领一份津贴,大概双倍薪水,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就是让我去一趟明国吗?什么时候动身?” “这个要看那批机械的加工速度了,越快越好!”说到这里陈四五笑了起来:“如果不是周贤弟他要的紧迫,我是不想派你去的,说实话,铸造厂那边很需要你!” “我一定会尽快把事情做完,回淡水的!” 第一百一十八章新机器1 “好,好!”陈四五笑了起来:“你房子过两天就要开工了,如果你运气好的话,回来应该就可以住上新房子了!” “多谢大人!”世良田二郎三郎欠了欠身体,问道:“可以小人在其中要做些什么吗?” “当然可以!”陈四五笑了笑,从桌上拿出了一张图纸来:“就是这个!” 世良田二郎三郎接过图纸,细看起来。只见那图纸画的颇为细致,上面不但有整体,还标记处若干个零件,由一个手摇的曲柄、两个传动轮、皮带、若干个齿轮、一个大木架组成。世良田二郎三郎看了一会儿,也看不出一个究竟来。陈四五看他那副为难的样子,笑道:“你也不必知道太多,只需要把上面的齿轮按照要求铸造出来就好了!” “是,是!”世良田二郎三郎应了两声,向陈四五欠了欠身子,退出屋外。早有班头在外面等候,见他出来赶忙迎了上去道:“大人可有什么吩咐?” “倒也没有什么大事,只是可能要让我出一趟公差!”世良田二郎三郎正想把方才在屋子里的事情和盘托出,那班头连连摆手:“你什么都不必说,上头已经吩咐过了,你要做的是要紧的大事,我们不能拖后腿。你现在赶快回去休息,明早到厂房门口别迟到就是了!” 世良田二郎三郎微微一愣,这才明白事情并没有那么简单,他点了点头回到自己的住处,躺到床上,随着酒劲上涌,不一会儿便睡过去了。 次日一早,世良田二郎三郎起床后收拾了一下,便到了厂房门口,果然早有人等候,将其领到距离造船厂只有不远处的一处院子里。看到这一切,世良田二郎三郎不由得暗自吃惊。他来淡水已经有快一年了,对当地的情况也渐渐熟悉。拜台湾当地丰饶的物产所赐,经过周可成这几年的苦心经营,在当地逐渐形成了以造船业、木材加工、捕鱼、皮革、冶炼、铸造、生丝、酿酒、制糖、火药制造、樟脑等诸多手工业,各行各业的手工业者加起来有七八千人,但由于时间所限,取出木材加工、捕鱼、樟脑等原材料初级加工行业之外,其他大多数行业的技术水平、产品质量都无法与隔海相望的大明相比,其主要市场是台湾当地土著、南洋土著、日本和葡萄牙人为代表西欧商人。从经济总量来看,淡水这里给兰芳社带来最大利润的行业有二:远洋贸易、原材料采集和初级加工。而唯一例外的就是造船业,这个吸收了大批宁波造船工匠并使用了各种新式技术的巨无霸是兰芳社的核心和命脉,可以这么说,淡水的所有手工业都是围绕着造船业发展起来了的。这一点在地理上也很明显,淡水的商业区是以圆堡为中心的;而工业区则是以造船厂的那几个船坞和木材堆积厂为中心。地理位置越是靠近造船厂的工厂一般来说资格就越老,其生产的产品就越昂贵,对工人的要求也就越苛刻,薪饷和待遇往往也越好。 “诸位,我叫铁脖子,你们应该听说过我的名字吧!”一个身材矮壮的汉子走进院子笑道。世良田二郎三郎听到身旁的那个工匠发出吸气的声音,好奇的问道:“怎么了,这个人很出名吗?” “当然啦!”那汉子压低声音道:“这铁脖子是造船厂最早的一批元老了,资格老,手艺也好,造船厂里面铁器作就是他管的,能让他出马咱们要做的活计了不得呀!” 世良田二郎三郎点了点头,和绝大部分铁匠一样,这汉子有着厚实的胸膛和粗壮的手臂,他的脖子更粗,看上去仿佛脑袋直接长在肩膀上,也许这就是他绰号的来源。他的目光扫过每一个人,最后满意的点了点头:“周大掌柜在信里说了,这段时间你们三餐都是按照大副的标准供应,领双饷,事情做得好了,还有奖金拿!都是凭手艺吃饭的,我就不废话了,都摸摸自己的良心,要对得起每日的吃食和饷钱!” 人群中发出一片惊呼声,世良田二郎三郎也吃了一惊。正如造船厂是所有工厂的核心,船队也就是兰芳社的核心,每一个船长都无异于那块小木板上的国王,而大幅就是他的副手,这种待遇是他们做梦都不敢想的。 看到工匠们的表现,铁脖子满意的拍了两下手:“好啦,按照我念的名单,开始分派任务,早一天干完,早一天领奖金!” 很快世良田二郎三郎就得到了自己的那份工作,正如他预料的那样,是对加工好的齿轮进行热处理和精加工,随着工作的进行,样品也渐渐现出雏形,在第五天的早上,工作完成了。他怀着迫切的心情,盼望着验机的开始——这样他就能明白自己这些天忙碌的成果到底是干什么用得了。 虽然答案有些让他意外,但揭晓的很快。午饭前,两个女人带着一筐棉花来到样机面前,一人轻巧的将一个个梭子插到架子上的一根根铁钎上,然后开始旋转曲柄,曲柄带动皮带,将驱动传到道另外一个小一些的铁轮上,铁轮通过齿轮的传导,带动铁钎,所有的梭子都以惊人的速度旋转起来;与此同时,另外一个女人轻巧的加捻起棉花的纤维,搓出一个线头来,将其靠近高速旋转的梭子,那线头刚刚挨到梭子,就被附带道梭子上,然后在梭子上缠绕起来,然后那女人又加捻起另一个线头,靠近第二个梭子,转眼之间第二个梭子上也开始缠绕上洁白的棉线。 “我明白这是干什么用得了,简直是太奇妙了,一个人就可以同时让二三十个梭子一起纺线,岂不是一个人可以顶二三十个人?” 第一百一十九章新机器2 无需旁人提醒,世良田二郎三郎此时也看出这机器是做什么用的了,这是一台纺纱机——与日本乡间常见的那种手摇纺车不同的是,这种纺车可以同时转动数十个梭子,只要旁人的棉花接济的上,棉线不被扯断,这台机器就可以抵得上几十台那种手摇纺纱车。 “是谁这么聪明,能够想出这样的机器呢?” 旁边传来这样的问题,世良田二郎三郎的脑海中闪过一道亮光——是那个人,也只会是那个人,才能想出这样的奇妙机器。 很快,那女工就停下来了,那铁脖子开始上前询问她们这机器用的方便与否,有无需要改进的地方。那女工想了想答道:“这个摇动起来太重了,很快就会没有力气的,如果能够变轻一点就好了!” “可以让个男人来摇就是了!”有人插嘴道:“一个可以顶二三十个人,用男人也划得来!” “对,对,或者多用几个女人也行!”有人笑道。 “我倒是有个更好的办法!”世良田二郎三郎插口道:“可以改成用脚踏板的,腿上的力气肯定比手大多了!” “用脚踏板?可以吗?”铁脖子转过头来:“上头给下来的图纸可是用手摇的!” “我觉得应该没问题!”世良田二郎三郎答道:“我上次去厂里看到有个打磨铳管的车床,就是用脚踩踏板的,那个可以,这个应该也可以!” “好,那你就试试看,若是可以,我会替你向上头请赏!” “是!” 在接下来的几天时间里,世良田二郎三郎几乎就是吃住在那个机器旁边了,累了就随便找个地方躺一会儿,醒过来继续干,在第七天的晚上他终于拿出来了修改样品,经过女工的检验,果然脚踏板也可以驱动这种新式纺车,而且由于下肢力量更强的缘故,一个女工也可以连续工作两个时辰以上。 “做得好,二郎三郎!”铁脖子笑的几乎合不拢嘴了:“你的功劳我会告诉上头的,你先回去好好休息两天,去中左所的船出发我会让人通知你一声!” 金山卫城。 毫无疑问,一百多年前那位修建这座卫城的将领花了不少的心思,城墙是用海边一座断崖周围的岩石砌成,壕沟、女墙、突门、马面这些城防设施一应俱全。但这些努力和巧思在时光的面前显得如此脆弱,女墙多半崩塌、壕沟被淤泥填平、马面也多半残破,就好像一个老人,口中的牙齿,四处漏风。 叶麻坐在两颗“牙齿”之间的缝隙,看着远处的景象。卫城不远处的空地上已经形成了一个相当繁荣的市场。周可成的船队不但赶走了周围的倭寇,而且还运来了各种各样的货物,而且除去每个摊位每天五个铜板的草市钱,没有任何捐税。周可成甚至还在茶铺老板的门口挂了一块牌子,上面用石灰记录了收来钱的用途——雇佣了四个工人打扫集市、清理垃圾、供应免费的茶水。如果这样持续下去的话,很快这里就会形成一个固定的市镇。 “头儿!” “是龚宇吗?”叶麻没有回头,在这里这样称呼自己的只有龚宇一个人。自从周可成从叶麻提供的地址挖出了财宝之后,这两个奇怪的俘虏就几乎被恢复了人身自由,他们可以随意的在周围走动,只是离开卫城前必须向守卫报备一声。 “是我!”龚宇走到叶麻身旁,叹了口气:“真是繁荣呀!” “是呀!”叶麻点了点头:“我听说几个月前这里还是一片荒地的!” 龚宇看了看四下无人,突然压低声音道:“头儿,什么时候逃走?” “逃走?” “是呀?我们是贼,他们是官,有机会逃为什么不逃?” “你打算逃到哪里去?” “哪里去?”龚宇一愣:“哪里都行呀,总比这里好吧?” “我看未必!”叶麻答道:“外面现在到处是兵荒马乱,就我们两个人,到处乱跑还不如留在这里!” “这倒也是!”龚宇也反应过来了,正如叶麻所说的,眼下这一带打成了一锅粥,官军、倭寇都杀红了眼,像他们这种来历不明的男子,给遇上了多半是一刀杀了。即便是幸存的村落,对于来历不明的外来人口,多半也会赶出去。这般看来还不如留在这里。 “而且你刚才有句话说错了,我们的确是贼,但那周可成却未必是官!要不然我们两个早死了!” “那你打算怎么做?” “见机行事吧!”叶麻笑了笑:“反正我这条命都是捡来的,多活一天就是赚了一天,何必想的太多!” “也是!”龚宇也找了个城垛坐了下来:“这条命反正也是捡来的,那个龚宇早就在南京城下死了!” 两人在城头上相视而笑,龚宇正想扯两句闲话,却听到城下有人大声喊:“你们两个,对,就是你们两个,快下来!” 龚宇探出头去,看到城下有个士兵正昂着头,指着自己的鼻子问道:“找我们?” “废话,不找你们找谁,快下来,大人要见你们!” “是,是!”龚宇应了一声,缩回头去,对叶麻道:“那周可成要见我们,会是什么事?” “不知道!”叶麻摇了摇头:“不过应该不是要杀我们,否则也不用这么麻烦!” “也是!”龚宇点了点头:“那就下去吧?” “嗯,待会见机行事!”叶麻跳下城垛,拍了拍屁股上的尘土,下得城来。只见那士兵脸上颇不好看:“没事干别到处乱跑,找你们花了半天功夫,你们好大的脸面,还要大人等你们?” 第一百二十章包工头 “兄弟包涵则个!”龚宇陪笑道:“下次便不会了,敢问一句,可知道大人召见我俩为了何事?” 那兵士没有好气,冷哼了一声道:“我哪里知道?快跟我来!” 两人随那兵士穿过卫城内的校场,来到一栋两层楼的小屋旁。那兵士与守门的说了两句,回过头对龚宇道:“你们两个稍待,大人眼下正有事,待会见你们。” 叶麻与龚宇交换了一下眼色,便在门旁等了约莫半盏茶功夫,便听到有人通传。两人赶忙上得楼来,见门是敞开的,周可成正坐在书桌后,写些什么,旁边一个精神抖擞的锦袍少年。他听到脚步声抬起头来,笑着站起身来:“二位请坐,稍待我片刻!” “是!”叶龚二人与周可成打过几次交道,知道此人平日里并不拘礼,便在选了张靠墙的圆凳坐了。片刻后周可成写好了信,封好之后他对那锦袍少年道:“小七,你把外面等候的信使叫进来!” “是,师傅!”小七应了一声,推门出去,片刻后带着一个短衣汉子进来。周可成制止住那汉子的跪拜,笑道:“你把这封信交给外面的信使你家主人和文先生,告诉他们一声,现在已经快到九月了,棉花就要开采收了,到处闹倭乱,过去的很多收棉人不敢下乡去收,这是个大好机会,一定要抓住,先定个章程,要钱要人都只管开口,这一季至少要买下五百石皮棉来,记清楚了吗?” “是,小人一定把大人的话带到了!”那短衣汉子应道。 “那就好!”周可成笑着点了点头:“你下去后先去账房领赏钱,然后吃过了午饭再出发!” “多谢大人!”那短衣汉子赶忙敛衽下拜,周可成摆了摆手,笑道:“罢了,快下去吧!” 龚宇听了周可成这番话,心中暗自生出疑念来:周可成要这么多皮棉作甚?须知从棉花到棉布中间有轧核、弹花、拘节、纺线、挽经、布浆、上机、织布、练染十多道工序,其中好几道工序都是很有“技术含量”的,很多地区根本没有能力加工。在龚宇眼里周可成就是一个海贼,至多是一个海商,棉布这种用途广泛的商品也还罢了,棉花这种还要进行深加工的原料要了又有何用? “让二位久等了!”周可成的声音将龚宇从思绪中惊醒了过来,他赶忙起身行礼。周可成笑嘻嘻的与两人寒暄了两句,突然问道:“二位在我这里也呆了有些时日了,可有什么打算?” 叶麻与龚宇交换了一下眼色,小心答道:“我等性命都是大人所赐,听凭大人吩咐就是!” “二位都是明白人,有些话我就不绕弯子了!”周可成肃容道:“你们两个先前做的事情是泼天的大祸,虽然已经改易姓名,但若是落在官府手里,便是弥天的大祸,你们明白吗?” “我们明白!” “明白就好!”周可成点了点头:“原本我打算让叶首领去淡水,那边天高皇帝远,只当是重新活过就是了,至于龚宇你反正名声不显,若是愿意的话,便在中左所那边随便谋份差使就是了。但是去淡水和中左所的船还要过些日子才到,我有件事情二位要不要试试,若是做的好了,也能赚些银钱,将来日子也好过些!” “不知是何事?”叶麻问道。 “你们这几天也都看到了,城外面人烟稠密,已经是一个集市了。这里的港口水深风小,适宜大船停泊,我打算在这里立下脚跟,贩运外洋的货物,做些生意,只是这卫所城乃是朝廷的,城内不能动,所以我想在城外建几排房屋仓库,我听说叶首领过去在这方面有两下子,不知愿不愿意重操旧业呢?” “这个——”叶麻吃了一惊:“周大人,出海通番可是朝廷严禁的事情,你在这里做这些难道不怕朝廷大军围剿?” “那就是我的事情了,你无需担心,你想不想做呢?” 叶麻想了想答道:“大人与我有救命之恩,若是有事差遣小人自当从命。” “你这话就差了!”周可成笑道:“当初我虽然绕了你的性命,但你也交出了几处藏宝所在,我等已经两清了,互不相欠。我现在是雇你做事,都是要付钱的,自然要两厢情愿。” 叶麻看了看周可成的脸色,觉得对方并无戏耍之意,才小心的问道:“大人,这起屋架梁的事情,牵涉甚多,又岂是在下这两个人就能做的了的?” “这些都好说!”周可成笑道:“我老家有个法子叫做包工头,且说给你听听,你觉得若是可以,便试试!” “包工头?这是何物?” “你且听我说!”周可成笑道:“打个比方,我要在城外某地修建一处院落,两边厢房,两进房子,前院要口水井,后院还要圈一块半亩的菜地。但是我手头只有银子,却不会盖屋。于是我便在集市上写出一张告示:写明所要做的事情,欲付之银两若干,有想赚这钱的人便来我处商议云云。” “还有这等法子?”叶麻闻言一愣:“那若是来应征人不止一个怎么办?” “那更好呀,让他们各自说明所需的银两,谁便宜便选谁呗!” “这个法子不错!”叶麻点了点头:“那若是应征人报价太低,那怎么办?” “那只好自己出钱贴了!”周可成笑道:“你要应征之前,当然要把所需要的人工、材料等等都算清楚了,加上自己要赚的钱加起来。要是报得太低,那就是你自作自受了,又能怪谁?” 第一百二十一章财富1 “这倒也是,不过这应征人可不容易做呀!又要会估价,还要懂泥工、木工,还要能拢的起人干活,一不小心还要赔钱!” “所以叫他包工头呀,什么都要包了!” “这个名字倒是起的有趣!” “叶首领,有兴趣吗?”周可成笑道:“你别看这包工头要担的事情多,可是从主人家拿来的钱,去掉材料人工剩下的就都是他的了,钱都是要从他手上过的,你说谁会赚的最多?” 听到这里,叶麻的眼睛渐渐发亮起来,盖房挖井他先前是做惯了的,只是过去他只是一名工匠,至多因为手艺好,干活勤快临走前主人家多给个几十一百文酒钱,哪里能像周可成说的包工头那样实惠。 周可成看叶麻神情有些恍惚,问道:“叶首领,你怎么了?” “没什么!”叶麻叹了口气:“我只是有些感叹,若是大明也有这包工头,我又怎么会被逼的去做贼?” “呵呵!大明没有不要紧,我这里有就成!这么说来叶首领你同意了?” “我是很想同意,但眼下我一没有人,二没有工具,盖房子所需要的材料什么的也都缺,怎么办?” “人,外面集市里逃难的人多得是,力工和小工都有的是,只是有木工、大工就得你自己想办法了。工具我这里也有,你可以先拿去用,房子盖好了,我从工钱里面扣掉就是了;至于材料,木材我下一班船就会运一些来,石头可以去海边采集,石灰可以用贝壳烧!” “这个——”叶麻犹豫了起来,周可成站起身来,走到身旁拍了拍他的肩膀:“万事开头难,只要第一次做成了,接下来就简单了。这样吧,我先送你十石大米、四十斤咸鱼,供你招人用。第一期项目我也不招标了,直接给你干,工钱就三十两银子,如何?” 将叶麻与龚宇送出门外,周可成长出了一口气,在椅子上坐下,叹道:“这年头好人不能做呀!老子又是贴米又是贴银子的,这两个家伙还觉得好像是老子设了圈套要坑害他们一样,也不想想老子想要对付他们用得着这么麻烦吗?把刀往脖子上一架,让他们向东他们敢向西?” “师傅!”刚才一直沉默不语的小七终于开口了:“我也不太明白您为何要这么做,搭几间屋子而已,还要搞什么包工头?集市里那么多逃难的百姓,搞个粥铺子,以工代赈,比这便宜多了!” “你这么想也难怪!”周可成点了点头:“来,你坐下,为师今天要把有些事情给你说清楚!” “是,师傅!”小七恭谨的向周可成欠了欠身子,方才在旁边的椅子上坐下。 “我问你,什么是财富?”周可成突然问道。 “什么是财富?”小七被周可成突然而来的问题给问住了,他犹豫了一会小心的答道:“金子、银子是财富!” “还有呢?” “布匹、粮食、盐也是。” “嗯!”周可成点了点头:“还有吗?” 小七的额头上已经渗出了一层薄薄的汗珠:“鱼、鹿皮、生丝、木材、铁、还有一些,再多我就不知道了!” “你说的对,但不全对!”周可成笑道:“不错,这些都是财富,但只有在某些情况下才是。比如鱼,如果我们将鱼打捞上来,然后送到集市里,那就是财富,有人会拿钱来买它。但若鱼还在水里,你说会有人出钱买他吗?” “当然不会!” “我们初来东番的时候,靠海边的平埔土著还知道用金沙、鹿皮和我们交换货物,但是深山之中的有些高山族就根本不明白什么是值钱的,什么是不值钱的,在他们眼里珍贵的宝石还不如一把铁斧值钱,你说在他们那里,宝石是财富吗?” “这个——”小七为难的皱起了眉头:“徒儿不知,不过这和让那叶麻当包工头有什么关系?” “当然有关系!”周可成笑道:“我们是商人,一切行为都是想方设法让财富增值为目的的,如果我们连财富是什么都搞不清楚,那又怎么能成功呢?” “那您觉得什么是财富?” “劳动!” “劳动?”小七重复了一遍这个陌生的词汇:“劳动是什么?” “打个比方,鱼在水里一文钱也不止,但是渔民把它捞上岸,它就值钱了;渔民捕鱼就是劳动;金沙在河底不值钱,淘金工将金沙从河沙中淘洗出来,金沙就值钱了,这淘洗就是劳动;树木在深山之中不值钱,伐木工将其砍倒送出山来,木排到了山下就值钱了,伐木工所做的事情就是劳动。财富的来源是劳动,我们追求的目标是什么?是尽可能的让越来越多的人为我们劳动!因为那才是财富的来源!” “可是我先前说的以工代赈也可以让他们替我们干活,不劳动呀!”小七反驳道。 “你说的不错,确实那样也可以!但是这又有一个问题,人替别人干活的时候总不如替自己干活的时候卖力气!” “人替别人干活的时候总不如替自己干活的时候卖力气?”小七皱起了眉头,思忖起来。 “小七,我问你,假如你家里有一百亩地,是请田客来种,还是自己养两头大牲畜自己种,到了收谷子的季节再去请两个短工?” “当然是自己种!”小七笑道:“我明白你的意思了,确实田客做事情不会卖力气,结果就是人哄地,地哄肚皮。不过我还可以把地交给佃户种就是了,约定年底收几成租子就是了,打的粮食少了,他只会自己饿肚子,由不得他不卖力气!” 第一百二十二章财富2 “你说的不错,如果我不是商人,而是个大地主,倒是可以这么做!” “地主和商人有什么区别吗?”小七好奇的问道。 “这区别可就大了!”周可成笑道:“一亩地什么年景能打多少谷子,这个都是一清二白的,再好的田把式能收的谷子比寻常农夫也多不了多少。地主也不用花多少心思,收成的时候在周围转一转,便能知晓可以收多少租子。而我们这行当就不同了,就拿盖屋子来说,懂行的和不懂行的、卖力气的和不卖力气的天差地别,找个不懂行的盖出来的房子过几天塌下来了砸死人了怎么办?找个不卖力气的拖拖拉拉的干七八个月怎么办?” “师傅,您的意思是?”小七还是有些稀里糊涂的。 “很简单,若是依照你的办法,摆一个粥铺,以工代赈,干活的人也只是为了填饱肚皮,替我们干完了这一次拉倒,待到年景好了自然各自回乡去了。我们那时候要想再找人替我们盖房子,就得从头开始,招来的也是些生手。但若是用我这次的法子,那些工匠能在我这里挣到钱,他们为了不被别人把饭碗抢走,自然会琢磨着把事情做好,而且随着越做越多,自然也会更加熟练,干的更好。即便倭寇退了,只要我这里还有事情做,他们就还会留下来替我做事情。我现在虽然花了一点钱,但是却留下了一批技术熟练的工匠,你说哪一个划得来呢?” “我明白您的意思了!”小七笑道:“还是您的法子好,不过我怎么觉得还是做地主轻松,只要有地,就不怕佃户不交租子,哪里还用像您这样花那么多心思?” “万事开头难嘛!”周可成笑道:“再说了,那些地主也没有我赚得多呀!你想想一百亩地十个农夫,就算是那些农夫一粒粮食都不吃,一年风调雨顺他也就能收两三百石米吧?若是把这十个农夫变成机户,一天出一匹绢,一个月就是三十匹绢,刨掉生丝、人工,卖到倭国去就能换三四百石大米了,种田之利无论如何都是比不过经商做工的,两边较量起来,用不了几年功夫我就能把他们都甩到后面去了!” “师傅说的是!”小七连连点头,虽然还不是太明白周可成话语中的逻辑,但是对师傅的信任和尊重还是让他连声称是。其实周可成方才说的不过是初中政治课本里面的常识——劳动价值论。即商品的价值是凝集在其中的无差别的社会必要劳动时间,如果明白了这个道理,就不难看出第二第三产业相对于第一产业(主要是农业)的巨大优势——农业是一个季节性非常强的行业,所以除去农忙季节,在其他大部分时间里农民实际上是处于半失业状态的,自然其从事者的有效劳动时间要远远低于第二和第三产业,单位劳动力的产出自然也要远远低于第二和第三产业的成员。 而明代东南地区的农业人口过剩和土地不均更加剧了这一现象,由于劳动力过剩和土地占有不均,土地占有者在和佃农的博弈中占据了绝对优势的地位,他们轻而易举的占据了土地出产中的绝大部分,而佃农得到的甚至无法维持自己的生存,还要在农闲时节出外打零工才能维持生计。这样就造成了一个恶果:对于土地占有者来说他们无需花费精力改良土壤、改进生产技术,只需要将土地租赁出去然后坐收租子即可;而佃农们也没有资本来改良土壤,改进生产技术,结果就是明的中后期开始,中国的农业生产技术开始逐渐停滞,从事农业的劳动力的单位时间产出也停滞不前,甚至倒退,这就更加剧了整个东亚地区的内卷化。 显然,在这样的环境里,所谓的“资本主义萌芽”不过是一个伪命题。确实在明代东南地区的商品经济颇为繁盛,也出现了新式雇佣劳动生产形式。但是要看到这种新式的生产形式在汪洋大海的旧生产关系中不过是沧海一粟,而且即便是赚到钱的工商业者,或者囤积金银进行高利贷,或者购置田地,转型为租赁地主,而不是用于扩大再生产。 拜国朝的“应试教育”所赐,周可成大学虽然读的是船舶制造专业,但为了考上大学,在这些初中、高中的政治历史也没少下死记硬背的功夫。当时觉得枯燥无味、面目可憎的东西在穿越之后却变得鲜活了起来:义正言辞的朝廷大臣们、在地窖里塞满银子的缙绅老爷们、被盘剥的奄奄一息的佃农们、虽然作走私买卖,却整日里琢磨着被朝廷招安当官,衣锦还乡买地供儿子孙子考状元光宗耀祖的海贼们,一个个都从历史课本上活脱脱的走了下来。周可成不得不佩服马克思的著名论断“人的本质是一切社会关系的总和”,不管这些人主观上有这样那样的想法,但在实际生活中他们的却好像被某种神秘力量操纵着,按照自己的身份说话办事。周可成不得不承认,除非自己能够建立一个新的体系,否则他就会像历史上那些著名的海商,如汪直、徐海、郑芝龙等人那样,要么被同化,要么就会被消灭。 如果一定要用一句话来描述旧体制的基础那就是封建国家对土地的占有,在这种体制下,土地而非劳动被认为是财富的真正来源,甚至唯一来源。因此土地所有者(皇权)天经地义的应该拥有绝大部分社会财富,而社会中的其他成员无论是农民、手工业者还是商人,都只能拥有分到社会财富中的一小部分,即便其能够拥有大量财富(比如商人),也被认为是不合乎习惯法的。这也是我国古代“士农工商”划分的内在原因,说到底,“士”作为控制着土地的封建国家官僚的主要来源,自然是高踞四民之首,坐享财富了。 第一百二十三章严嵩 作为一个穿越者,周可成一开始想的只是自保,在这个陌生的世界生存下去。但随着拥有越来越多的财富和力量,他渐渐发现自己有意无意间已经站在了大明这个庞然大物的对立面上。与蒙古、西南土司、安南、女真这些大明传统的敌人不同的是,周可成与帝国的矛盾要深层次的多——谁有权力在社会剩余土地这块大蛋糕划下最大一块?是占有土地的皇权、勋贵和士大夫,还是能够提高生产效率的商人、工厂主、金融业者和种植园主?在这个问题上,周可成与帝国是有两个截然相反的答案的。 从双方的实力对比来看,无疑是蝼蚁对巨象。虽然经过数年的经营,兰芳社已经成为了东亚海上有数的强豪,并且利用海上贸易获得的巨额财富,在台湾、日本、安南、中左所、礼成港建立了商站,甚至在台湾和日本获得了大片的土地,并建立了强大的舰队和一支战斗力不可小视的小型陆军。但比起控制着东亚大陆核心地带的大明帝国来说,这点力量根本不值一提。但周可成有一个所有大明敌人都未有过的巨大优势——在这个时代没有人知道他真正的目的是什么? 发展到十六世纪中叶,明帝国的政治体制已经非常成熟了,面对历史上曾经出现过的对皇权的种种威胁,例如农民起义、边疆蛮族、外戚专权、宗室内乱等等,帝国都已经有了一套非常有效的应对策略。只要帝国的财政不出问题,解决这一些威胁都不是什么太大的问题。但与以上威胁不同的是,周可成并没有威胁到皇权本身,至少没有直接威胁。兰芳社的陆军虽然精悍,但数量却少的可怜;舰队虽然强大,但却无法深入陆地,最重要的是,大明的朝臣们很清楚,这些海商的力量是建立在贸易之上的,只需断绝生丝、陶瓷等明国特有的商品供应,这些海商们就不得不屈膝投降,但周可成的敌人并非帝国,而是帝国存在的经济基础,对于帝国来说在短时间内兰芳社不但无害,反而有利(通过发展商业提高税收,提供舰队帮助帝国消灭外部威胁)。即便有智者能够发现未来的隐忧,但在所有地方说坏消息的预言家都不会讨人喜欢的。歌利亚在战场是无敌的巨人,但一根卡在喉咙里的鱼刺就能让他丧命。 “你先去忙吧!”周可成对小七做了个手势,他倒是不指望这个徒弟能够这么快理解自己方才那番话的涵义,自己是站在无数巨人的肩膀上才能拥有这样的见识,数百年的知识积累不是那么容易跨越的。不过有了自己打下的这番基础,想必用不了多长时间就能成为自己的得力助手吧! 北京。 严嵩站在书桌旁,窗外传来哗哗的雨声,这位后世著名的奸臣倒是生了一副好容貌,虽然已经年过七旬,但他脸色红润,修眉长目,鼻直口方,身材修长,花白的胡须被梳理的十分整齐,看上去宛若神仙中人。只见他悬腕提笔,皱着眉毛,紧抿着微微向前突出的嘴唇,端正的脸上现出聚精会神的模样却不下笔,倒像是有什么难决之事,手中那支湖州紫毫沾满了浓墨眼看就要滴下来,将下面的白纸弄污了。 “世蕃!”严嵩突然放下笔,道:“这份青词还是你来写吧!我此刻心思烦乱,下不得笔!” “是!”一旁走出一名矮胖短颈的独目中年人,他从拿起毛笔,却不立刻下笔,笑道:“爹爹,可是为了南京孝陵的事情烦心?” “嗯!”严嵩在靠椅坐下:“这等大事,本朝开国以来未尝有过,实在是骇人听闻,为父身为朝廷首辅,难辞其咎!说实话,有时候我倒是觉得,夏言要是在晚倒个两三年就好了!” “呵呵!”严世蕃笑了起来:“爹爹又不能未卜先知,当初您与那夏言已势成水火,若是不能绊倒了他,说不定我家就已经身首异处了,倒是不用为孝陵的事情烦心了!” “你说的也有道理!”严嵩叹了口气:“只是宦途步步高升固然难,全身而退却更难。说实话,我现在倒是有些后悔当初对夏言做的太绝了。这次的事情若是闹得开了,又是一场大祸!” “照我看倒是未必!”严世蕃笑道:“爹爹你搬倒夏言之后,朝中同党也被您一扫而空,可用之人多半是您的人,眼下东南有倭寇,北方有俺答汗作乱,正是用人之际呀!” 严嵩眼睛一亮,旋即叹了口气:“你说的也有道理,不过天意难测呀!” “那这次您面圣,天子怎么说?” “哎!”严嵩叹了口气道:“若是能够面见天颜就好了,我刚到宫门口就被麦公公拦住了,说是圣上正在宫中随清虚道长潜修,不欲见俗客,让我先回去写青词便是了!” “写青词?”严世蕃眼睛一亮:“爹爹,我看这关键便是在这青词之上!” “我也是这么想的!”严嵩叹道:“只是圣心莫测,一时间不知道从何写起!” 原来这青词乃是是道教举行斋醮时献给上天的奏章祝文。用红色颜料写在青藤纸上,故而得名。一般为骈俪体,要求形式工整和文字华丽,对文辞功底要求很高。嘉靖崇信道教,对于青词尤为重视,若是青词写的好的往往便予以重用。朝中宰辅多有凭借青词得其崇信,入阁拜相的,像李春芳、严讷、郭朴、袁炜、夏言、严嵩、严世蕃、徐阶等人皆是如此。严世蕃尤为善于体察嘉靖的心思,写出的青词多得天子满意,严家父子能够掌握天下权柄近二十年,这青词功劳不小。 严世蕃沉吟了片刻,笑道:“爹爹,以孩儿看来,天子虽然在宫中潜修,但对于东南之事却颇有留意。他这个样子,应该是对您和朝中群臣考验!” 第一百二十四章召见 “考验?”严嵩皱了皱眉头:“这个怎么说?” 严世蕃站起身来,挥了挥手,两旁侍候的美婢退出书房,带上房门。他这才压低声音道:“爹爹,当今天子天纵宿慧,虽然性喜清净,但对于朝廷大事却了然于心。所以他想要一个能够替他处置朝廷事务,好让他有时间在宫中安心精修之人!但是这个人又不能碍事,说到底,天子他要的是干事的人,只要你能干事,又不碍事,天子才懒得换人呢!” “能干事,不碍事!”严嵩回味了两句严世蕃的话,越发觉得其中含义深刻,回味无穷。他顾不得父子之间的身份差异,问道:“那什么叫做能干事,不碍事呢?” “很简单,东南的事情已经好几年了,先是朱纨,接下来是张经。朝廷也不是没有给他们权力,右都御史、都督数省兵马,该给的都给了。可结果呢?不但事情没解决,反倒越闹越大,调动的兵马、花费的钱粮越来越多。朝廷是让他们去解决事情的,可他们却把事情越闹越大,所以他们死的不冤。东南是朝廷的钱袋子、米袋子。京都的百官、九边的将士,都指着东南运来的钱粮过活了,东南乱了,朝廷就不安稳。朱纨是夏言一党,没您的干系;张经可是您当首辅的时候上任的,这一次派去的人一定要把东南的事情了结了,只要能把事情了结了,天子就懒得算旧账!” “嗯!”严嵩点了点头,他很清楚儿子没有说出口的下一句话:“若是了结不了,那就旧账新账一起算!” “那什么叫不碍事呢?” “孝陵出了这样的事情,肯定言官会弹劾您!您一个字都不要辩解,先上请罪的奏疏,然后一门心思做事情。讲到底,咱们这位万岁爷聪明的要命,也懒得要命,他看到您一门心思替他做事情,肯定就懒得再换一个新人了!那些人越是弹劾您,反倒您的位置就越稳了!” “我明白了!”听到这里,严嵩已经完全明白了过来,他看了看这个其貌不扬的儿子,虽说其走的不是科举正途,但在揣测人心方面却是旁人不能及。原本是个极其危险的局面,他三下两下就将其剖析的一清二楚。 “那选用何人替代张经呢?”严嵩又皱起了眉头,他心里清楚自己的政治生命就取决于这个人是否能平定东南倭乱,虽然自己的党羽不少,但有这个军政能力的却不多。他思忖了片刻,喊来外面静候的家仆:“你去一趟胡汝贞胡大人府上,就说我请他来府中吃晚饭!” “是,老爷!” 严府的花厅摆着一张八仙桌,上面摆放着四个热碟,葱油鸡、鲜油焖笋、炝羊头、刀鱼豆腐,当中放着一个莼菜豆腐羹。严嵩虽然是江西人,但他曾经在南京为官,因此口味也比较接近江南口味,桌上的四菜一汤除了一个炝羊头之外,都是江南的名菜,他府上的厨子更是其中的高手,桌上菜虽然不多,但却是色香味俱全,看上去诱人的很。 “来,来,来!汝贞,这炝羊头是你喜欢的,多吃点,多吃点!”严嵩一边笑着给桌子对面的胡宗宪夹菜,一边笑道:“你来京师后住在什么地方?吃住可还方便?” “多谢老师关爱!”胡宗宪夹起一块羊头肉,吃了一口,笑道:“学生来京师的时间不长,也没有自家的宅院,幸好有个同乡在京师有一处宅子,就在鼓楼边上,仆人厨子都是现成,倒也还方便。” “嗯,那就好!”严嵩笑道:“和外官不一样,京官大不易呀。京师百物腾贵,又多达官贵人,偏偏刚刚出仕的又多是清水衙门,又不能失了体面,往往过得清苦得很。老夫总是记得当初刚刚中了进士在翰林院时,往往便钱钱不够使,只能去南门的烧饼李那里买四只烧饼,早上一个,中午两个,晚上一个,对付着过一天。” 胡宗宪听严嵩说起往事,不由得笑了起来:“想不到恩师当初竟然如此清苦!” “呵呵!”严嵩笑了起来:“那时候我还年轻,也不觉得有什么苦的,和士林中的朋友们切磋文章学问,长进着实不小。而且我辈年轻时候过得清苦些,磨砺身心也是好事,嚼得菜根,百事可为嘛!” “恩师教训的是,学生记住了!”胡宗宪神色肃然,放下筷子沉声道。 “汝贞,我不是不让你吃的意思!”严嵩笑道:“方才不过是老夫几句闲话罢了,你莫要放在心上,来,多吃些,多吃些!” “是!”胡宗宪也不客气,又吃了两碗饭方才放下筷子,尤其是那炝羊头更是几乎吃的精光。早有婢女上来撤下碗筷盘碟,送上热茶。严嵩喝了一口茶水,笑道:“你这次从湖广回来,将当地多年的苗乱平定,着实功劳不小!” 胡宗宪赶忙应道:“不敢,都是仰仗圣上威名,恩师在朝中调度,汝贞不过是尽了自己的本分而已!” “呵呵呵!”严嵩笑了起来:“汝贞,我们师徒之间这种客套话就不要说了。湖广的苗乱又不是一天两天了,从正统六年以兵部尚书王骥总督湖广、四川、云贵军务,三征麓川以来,湖广的苗乱就时断时续,历代总督出兵多则十余万,少也有数万。调集各省兵马,耗费钱粮无数,但都是时平时起。近些年来闹的越发不像话了,难道前面那几位大员就没有圣上的威名,没有老夫的调度?汝贞,你在其中功不可没,老夫看在眼里,朝廷看在眼里,圣上也看在眼里的!” 胡宗宪听了严嵩这番话,心中暗喜,却低下头去道:“恩师谬赞,汝贞愧不敢当!” 第一百二十五章筹划 “当得起,有什么当不起的?”严嵩站起身来:“世人都说我严嵩依靠阿谀奉承,奉迎圣欲而为首辅,还给我起了个绰号,叫什么青词宰相。这话倒也不能算全错,若是只凭我严嵩一人,肯定是当不上这首辅,就算当上了,也当不长久。没有你们几个的在外面尽心办差,我严嵩早就从这个位置上下来了,要想继续做下去,汝贞你就必须当得起,明白吗?” 听了严嵩这番话,胡宗宪虽然也知道对方不无作伪的成分,但身为帝国首辅对自己说出这样的话来已经是极为难得了,他赶忙站起身来道:“学生明白!” “坐下,坐下说话!”严嵩笑道:“来,你说说这次平定湖广苗乱的心得来!” “是!”胡宗宪稍一沉吟,便答道:“正如恩师所言,湖广之苗乱牵涉甚广,从正统六年算起来,至今已经有百余年了。历代督师岂有不识兵法之人?因此学生到了官属之后,便派人招来当地的父老、俘获的苗人、老卒,向其了解当地的苗情。后来发现欲平苗乱,纯用兵是不成的!” “嗯,汝贞请细说!” “是,恩师!”胡宗宪沉声道:“正统六年,朝廷以兵部尚书兵部尚书王骥总督湖广、四川、云贵军务,讨伐麓川(傣族先民在云贵高原西南部、缅甸中北部建立的王国,曾经击退元朝的入侵,明灭元后,其向明称臣,但不久后双方便发生冲突,经过数十年的战争,麓川实力大大衰弱,被缅甸后起的东吁王国所灭)。其间十余年,耗费兵饷数以百万计,湖广为之疲敝,当地的苗民因而起事,绵延至今。而今已过近百年,麓川早已平定。若说起事之苗民以为可以自立一国,那不过是笑话。苗人虽非我汉民,但好生恶死与常人无异,只不过当地战乱连绵,百姓流离,持干戈以求生罢了!” “说的不错!”严嵩点了点头:“那你采用何法呢?” “学生先遣退了外省官兵,只留下本省之兵。” “哦?这是为何?” “恩师,苗人乱兵人数虽多,但多为乌合之众,甲仗火器皆无,所长无非隐藏于深山谷地之中,猝然而起,攻我不备而已。若是平地而战,五兵不当我一兵。兵多无用,徒然消耗粮饷。不如省下钱粮,以备他用。” “你说的也有道理!” “学生又将所俘获的数百苗人释放,让其转告隐藏在山中之乱贼,朝廷只诛首恶,胁从不问,若是反戈一击,另有封赏。只需在一月之内下山来,便给予田地种子,给复三年,可享太平。若是身为贵酋之人,朝廷还予以官职封赏。若是一月后还顽冥不化之人,朝廷大军进山,玉石俱焚,后悔莫及!” “嗯,此法甚好!”严嵩点了点头,胡宗宪这是古代政府对农民军镇压的惯用手段,上位者也都知道“贼过如梳,兵过如篦”的道理,若是有人造反就派大军征讨,恐怕杀掉的贼子还没有被官军逼得起来造反的农民多,结果反而越剿越多。所以比较有良心的官员往往会采用赦免从犯,只诛首恶的办法,这样可以削弱起义军的力量,只用当地的乡兵征讨,这样也可以减少对当地的破坏(一般乡兵在本地做事情都比较有底线,不会像客军那么肆无忌惮)。 “用此法之后,果然大半苗民都下山来,学生将其安排停当后,选当地之精壮为军,直捣贼人之巢穴,斩杀顽贼千余人!为避免大军退后苗人又起,学生向朝廷请来两百份监生的凭据,分别赐予苗酋之子弟,将其送到留都教化。” “好,此法甚妙!”严嵩听到这里,不由得击掌称赞。先前前来征讨的朝廷大员也不是没有取得过胜利,但只要大军一走,没几年就又生出乱子来。而胡宗宪赐予苗人贵酋子弟监生的身份却是一举两得:即把一批人质抓在自己手里;又在苗人的上层阶层里撒下了亲明派的种子,为当地的长治久安打下了很好的基础。 听了严嵩的夸奖,胡宗宪正想谦虚两句,却看到严嵩突然站起身来,脸色难看的很,话到了嘴边又咽了回去,只看着严嵩的脸色随机应变。过了约莫半响,严嵩突然问道:“留都孝陵的事情,你也知道了吧?” “嗯!”胡宗宪点了点头,他想要说些什么,可又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得咳嗽了一声:“恩师,这件事情——” 严嵩举起右手,制止住胡宗宪的安慰:“汝贞,你回京师时在南京也呆了些时日,应该对于东南之事也有所耳闻,你有什么看法,说来与我听?” “这个——”胡宗宪正想着该如何开口,却听到严嵩道:“汝贞,得知此事之后,老夫顿时如五雷轰顶,本欲求去以谢天下!但权位一物,可进不可退,若是生离此位,只怕人还未出京辅之地,缇骑便接踵而至。非我贪恋权位,只是以求自保罢了。” “老师您的为难之处,学生明白!” “嗯!老夫已经年逾七旬,还有何所求?无非是求一令终而已,是以腆颜居于此位,只求将东南之事平定,便可退居林泉之下,求一清净。汝贞,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学生明白!”胡宗宪点了点头:“恩师,您可是希望我去接替那张经平倭?” “嗯!”严嵩点了点头:“出了这样的事情,张经肯定是已经完了。须得再找一人接替他,你是人选之一。但我还是希望先听听你的看法,朱纨、张经都是以知兵而闻名的名臣,结果下场一个比一个惨,我可不希望你成为第三个!” “多谢恩师!”胡宗宪来之前就已经猜出了几分严嵩请自己来的用意,做好了准备,他沉吟了一会儿:“以学生所见,张经之死还有点冤枉,朱纨却是自取!” 第一百二十六章举荐 “哦?”严嵩皱起了花白的眉毛:“为何这么说,张经搞出孝陵被烧这样的大事为何冤枉,朱纨连战连胜为何却是自取?” “恩师,您也是在留都待过的,那是太祖皇帝修建的城池,可以说是天下第一坚城,孝陵虽然不在都城之内,可也是在外郭城中,守卫的兵马更是数不胜数,却让几十个倭寇摸进来把孝陵烧了,这分明是守城之人玩忽职守,张经远在嘉兴督战,因为这个被问罪,您说冤枉不冤枉?” “你说的也有几分道理,那朱纨呢?” “朱纨至两浙时,当地虽然海防废弛,但还可以说是粗安。往来的倭人、弗朗基人、海商虽然出没于海浪之间,但人家是贩卖番货,并没有杀人越货。即便有三门谢家之乱,也是因为谢家拖欠海商的货款在先,海商才生事在后,是非曲直并不难分辨,东南依靠海贸为生之人不下百万,缙绅参与其中之人更是数不胜数。像这样的事情须得小心从事,以免生出大变来。而朱纨到后先是下令革渡船、兴保甲、搜捕奸民,然后又出兵攻打双屿、走马溪等地。虽然连连取胜,但沿海依靠海贸为生的番汉人氏不下百万,他们无有生计,只得挺身为盗,岂可尽杀?纵然朱纨不死于东南缙绅之手,像这样打下去,早晚也是要死的” “你说的也有道理,只是事情已经到了现在的地步,你以为当如何才能平定倭乱呢?” “恩师,学生身处千里之外,所知甚少,岂敢随意妄言。”胡宗宪稍微停顿了一下:“不过学生在南京时收了一个学生,他与倭人情况颇为了解,并曾经亲乘船讨伐剧寇曾一本,将其剿灭。” “还有这等事?”严嵩眼前一亮,问道:“他叫什么名字,现在何处?” “此人姓吴名伯仁,现正在南京。”说到这里,胡宗宪从袖子里拿出一本书来呈上:“此书便是记载平定曾一本之事,学生以为不无可观之处!” “嗯!”严嵩点了点头,接过书放在一旁:“那老夫就先看看吧,时候不早了,汝贞你就先回去,晚上把东南的事情好好想想!” 胡宗宪赶忙站起身来,躬身道:“学生明白!” 出了严府,胡宗宪上得轿来,他的心就随着身下的轿子,不断的起伏。 作为明代中后期的抗倭名臣,胡宗宪是一个颇为复杂的人物。他并不是像包拯、海瑞那样在道德上无可挑剔的封建士大夫,恰恰相反,他行事圆滑、贪于财货、喜好功名,还讨好著名的奸相严嵩,御下也不甚严,多有鸡鸣狗盗之士;但另一方面他重视人才、敢于任事、机敏果决,拥有丰富的行政和军事经验。他的幕府中聚集了徐渭、茅坤、沈明臣、郭造卿、郑若曾等一批优秀的人才,不但基本平定了东南的倭乱,而且认真的分析了“倭乱”的由来以及防御措施,留下了大批关于中国沿海和周边国家的图册书稿,直到晚清都是中国政府海上防御政策的重要来源。如果考虑到明代著名的军事家戚继光也曾经在胡宗宪麾下效力,可以说胡宗宪在历史上的影响绝非一个抗倭名臣可以概括的。 像这样一个人物自然不会把御倭当成一个简单的军事任务来看,嘉靖十七年考中进士的他仕途已经走到了一个非常关键的阶段,从山东青州府益都县县令起家,短短十余年时间便已经成为一方抚臣,其中还要扣除因为父母过世而在家守孝的五年时间,即便是进士出身,其升迁速度不可为不快,凭借的就是“事功”二字。但若要再进一步,便是进入朝中了,那光靠这个就不够了。一个是要朝中有奥援,还有一个就是要有自己的党羽,两者缺一不可,而这就是前往东南平倭就是一个很好的机会。由于孝陵被烧,身为首辅的严嵩已经是众矢之的,他若是不想覆夏言前车之鉴,就一定要在短时间内扭转局面,所以自己若是出任东南就不用担心严嵩不会全力相助;而东南素来以济济多士著称,自己在平倭其间挑选可用之才,列入自己的班底,将来自己入朝之后,便不用担心夹袋里面没有人才了。 胡宗宪在轿子上细细思忖,待到回到住处时已经打定了主意,他回到书房提笔疾书后唤来心腹家仆:“你明日就出京回到留都,将这封信交给新安会馆的刘老爷,让他转交给吴伯仁吴公子!” “是,老爷!” 金山卫所。 “大人,第一期工程已经完成了大半,只差架梁了!”多日以来的劳累在叶麻的脸上已经留下了明显的痕迹,他的眼睛凹陷,颧骨也凸出,但一双眼睛却露出兴奋的光:“如果可以的话,可以先支用一部分工钱吗?” “不行!”周可成毫不犹豫的拒绝了叶麻的要求:“交情归交情,生意归生意,按照我们那边的规矩,土木工程只有经过验收合格之后半年到一年,才可以支付全部工程款项,因为只有这样才能确保工程的质量。” “这,这不是欺负人吗?”叶麻的脸上顿时涨的通红:“合格不合格岂不是只凭你一张嘴,若是你硬说不合格,我们岂不是白干了?” “这个请你放心!合格不合格这也是要讲规矩的!”周可成笑道:“验收土木工程也是有规矩的,首先是工期,约定是三个月完工的你不可以拖延到半年;其次是材料,约定墙角是石基的你不能用泥砖;最后是工程质量,墙不能斜着,地面该找平的必须找平,屋子内部九尺宽你不能八尺宽,这些要求不过分吧?” 第一百二十七章复杂 “那是自然,我们手艺人也有自家的规矩,你若是不信,大可亲自去看看,有半点不和规矩的,随你打随你罚,我没有半句怨言! “什么时候验收也是有规矩的!”周可成耐心的解释道:“你也是做久了活计的,应该知道这土木活刚修好是很难看出好坏的,须得上了房梁,铺上瓦片茅草,过了半年一年,然后再来查验。要不然有的屋子刚刚盖好的时候好好地,过了半年一年突然塌下来了,把里面的人砸死了,怎么说呢?” 叶麻顿时哑然,他当然知道周可成说的是内行话,犹豫了一下,带着恳求的语气道:“那是否可以预支一部分工钱呢?大伙儿已经辛苦了一个多月了,可连个铜板都没有看到,眼看就要入秋了,都指着发了钱给家里人扯几尺布呢,添身衣服。” “叶头呀,你要把事情搞清楚了!”周可成笑道:“规矩我也和你说过了,开工之前给你十分之一的钱,完工验收成功之后再给你七成,剩下的两成要等到完工移交半年到一年没有问题以后再付清。你想想我给你的粮食、咸鱼、还有各种工具,这些折合起来早就超过了该给你那一成的钱吧?我和你现在是甲方乙方的对等关系,我不是你东家,你也不是我的长工。我只需要按照规矩付钱,你就得把房子给我盖起来,你手下的工人有没有衣服穿,有没有饭吃,那都是你的事情,和我无关,你在接这份活计的时候就应该事先都打算好了,而不是事到临头了再来找我!” “这个——”叶麻顿时说不出话来,他和周可成打了这段时间的交道,也渐渐知道这个人平日里的做派,好处就是说话算话,不会仗势欺人;坏处就是不讲情面,是就是,非就非,非常讲规矩原则的。正如他方才说的,我掏银子你盖房,只要我按照事先的约定付钱了,你的工人有没有衣服穿,拿没拿到钱都是你这个乙方的责任,关我这个甲方屁事?如果有事就来找我,还要你这个包工头作甚?周可成干脆亲自直接拉人干活算了。 叶麻正左右为难间,突然感觉到背上被人戳了一下,回头一看却是龚宇。他方才和自己一起进门,屁都不放一个就和木头一样,这时候嘴巴张合却没有声音,从口型看却是“木头”二字。叶麻灵机一动,笑道:“大人,规矩归规矩,不过事情原委也得讲个分明。先前您说是梁木会从淡水的船上运来,可是直到现在也没到。耽搁工期的责任是在您,而不在我身上,总不能让我负责吧?” “呵呵呵呵!”周可成一愣,旋即笑了起来:“想不到你学的倒快,好,好,你这句话说的倒有道理,因为淡水的船比预料中来得晚,所以耽搁了你们的工期,这个责任确实应该我来负!” 叶麻原先也就是死马当活马医,没想到周可成答应的这么爽快,赶忙笑道:“不敢,只是请先发些工钱下来,让工人们添一身衣服!” “呵呵!”周可成笑了两声,站起身来:“随我来!”便向门外走去。 叶麻与龚宇赶忙跟上,周可成出了卫所城,沿着那条泥泞的小路向海边走去,叶麻本以为周可成是要给自己发钱,却眼看越走越是荒僻,心中不由暗自生出疑念——这家伙该不是打算找个僻静的地方把自己宰了吧? 正当叶麻心里暗自怀疑的时候,周可成突然停住脚步,指着不远处的海边道:“你看!” “是,大人!”叶麻顺着周可成手指的方向看去,只见海滩上堆满了十多条破船,看上去凌乱的很,他让我看着这些破船干嘛?叶麻怀疑的看了周可成一眼。 “这些都是我的船队巡逻时遇到的海贼船!船况比较好、受损比较小的就修好了当运输船用,损坏比较大、船况比较差、没有什么修理价值的,就丢在这里了。你不是要木材吗?这些船虽然破了,但只要将其拆毁,还是可以得到不错的木材的。你不是要木材吗?就从这里拿吧!” “是,大人!”叶麻哭笑不得的答道。 “那就这样吧!抓紧些,只要房子盖好了,我就在验收完毕后发放那七成工钱!”周可成拍了拍叶麻的肩膀:“应该不会耽搁你手下那些工人的新衣服!”说罢便转身离去。 看着周可成离去的背影,叶麻沮丧的摇了摇头。虽然不能说毫无收获,但怎么和自己原先想要的大相径庭呀! “头儿,您刚才胆子还真大呀,居然敢和周可成那样争工钱!”旁边传来龚宇的声音:“方才在屋里我为你捏了一把汗,生怕那个周可成让人把你拖下去先打几十大板!” “怎么会呢?那周可成不是这样的人!” “谁知道呢?去东家讨工钱挨打的事情不是常有的吗?” “这周可成倒不是这样的人!”叶麻抚摸了一下颔下的胡须:“怎么说呢?我倒是觉得他很喜欢我们和他争论的!” “很喜欢?” “没错,他这个人是个很喜欢讲规矩的!”叶麻笑道:“不光是如此,他还很喜欢别人也和他讲规矩。你要是跪在地上磕头向他讨钱,他一个铜板都不会给你。但你若是和他按照规矩讲道理,只要你说得有理,他就会认账” “这么说来,他是个好人啦?” “好人?”叶麻笑了起来:“你忘记了那天夜里我们怎么被抓起来的?他那么多船、那么多兵,那么多生意总不会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像这样的人又怎么会是好人?” “那他是个坏人?” 第一百二十八章转变 “坏人也说不上,至少他不像大明的老爷们那样蛮不讲理,把人往死里逼,还愿意给人一条活路!”说到这里,叶麻叹了口气:“我也说不清,像他这样的人也许没法简单的说是好人还是坏人吧?” 周可成回到自己的书房,正准备继续方才被叶麻打断的工作。外间突然有人通传:“吴伯仁吴公子来了!” “哦,快请他进来!”周可成高兴的放下了手中的羽毛笔,对于这个思想开通的年轻人,他抱有一种类似于兄长对于幼弟的好感。自从唐顺之受伤之后,他就去了嘉兴张经幕府那里,一边照顾唐顺之,一边在张经的幕府里做些差使,还时常与周可成书信往来,讲些幕府中的趣事。他这个时候来访,莫不是嘉兴那边出事了? “周先生,京中有要紧事情!”两个月没见,吴伯仁的下巴多了一圈漂亮的短须,看上去成熟了不少,不过那双眼睛还是闪耀着年轻人特有的朝气和兴奋。 “京中?”周可成有些诧异,在他的感觉里,北京还是一个非常遥远的地方,遥远到他几乎都忘记了那里才是东亚世界的中心。 “对!”吴伯仁从袖中取出一封书信,递给周可成。周可成正准备拆开书信,却被信封上的落款吸引住了:“汝贞?这是谁?” “我的恩师,前任湖广巡按胡宗宪,他很有可能接替张经,负责平定东南倭乱!汝贞是他的字!” “胡宗宪?”周可成赶忙拆开书信,细看起来。他将来信看了三遍,方才放下书信,神情凝重的问道:“伯仁,你觉得这信中所言的是实情吗?” “应该属实!”吴伯仁道:“此人是在留都新安会馆与我结识的,待我颇厚,在北京时还不时写信来南京,督促我的功课,而且他在南京时对倭乱十分留心,又素来以治乱而闻名。” “嗯!”周可成点了点头,将来信交还给吴伯仁:“吴公子,你觉得如何?” “周先生,这是一个大好机会!”吴伯仁的两颊胀红:“对于您,对于胡师,都是一个大好机会!” “呵呵呵!”周可成笑了起来。 “怎么,我说的不对吗?” “不,不!”周可成摇了摇头:“我不是这个意思,你说的不错,的确这对于我和那个人来说都是一个大好机会,只是不知道到底是谁的?” “难道不能是两个人的吗?”吴伯仁笑道:“周先生,你非胡师不足以开东南之埠口;胡师无你不足以平定倭乱,正是天赐良机呀!” “还得吴公子你居中调停呀!”周可成笑道:“要不然我一个海外商贾,又有什么机会能够登上胡大人的家门呢?” “周先生放心!”吴伯仁站起身来,拍了拍自己的胸脯:“一切都包在吴某身上!” 两人对视了一眼,突然齐声大笑起来。 俗话说有人欢喜有人愁。周可成与吴伯仁在金山踌躇满志,张经在嘉兴就是另外一番情景了。就如同老鼠纷纷跳离即将沉没的海船,不久前还围绕着他的那些幕友、清客早已散去,诺大的幕府里空空荡荡,更显得分外凄凉。 项高穿过游廊,前面不远处便是张经的书房。这是一间陈设简朴,但收拾得颇为洁净的屋子。里面照例有榻,有书案和立柜,还有一张八仙桌和几把椅子。墙上没有字画,却显眼地挂着总是被张经带在身边的一柄宝剑和一张古琴。如今,在一窗夕阳映照下,它们都在那里莹然生辉。隔着门上那面低垂的竹帘,可以望见张经正坐在书案前,奋笔疾书。 “大人!”项高咳嗽了一声,掀开珠帘进得门来。 “是项公呀,你在那边坐一会儿,再忙一会儿我就完了!”张经抬起头来,相比起孝陵被烧之后那时他又削瘦了不少,整个人已经脱了形,裹在官袍里仿佛成了空架子,唯有一双眼睛却炯炯有神。 “哎,大人,你就别写了,先听我说几句好不好!”项高又气又急,伸手便要抢张经的笔,张经见状只得放下毛笔,笑道:“好,好,好,我先听你说便是了!” “京师有可靠地消息,以胡宗宪为出任两浙监察御史,兵部右侍郎,来接你的位置,就这两天的事情了!”项高盯着张经的眼睛说道,而张经只是笑了笑:“是胡汝贞呀,严嵩这个人选的不错,他在湖广平定苗乱就做的很不错,人又灵活,来两浙肯定比我做得好!” “半洲呀半洲,你是真糊涂还是假糊涂呀!”情急之下,项高连张经的号都喊出来了:“孝陵的事情之后为啥朝廷这么长时间都没有定你的罪?还不是因为继任的人选还没有定,怕把你抓起来影响了东南的形势?现在继任的人选定了,估计胡宗宪一到,拿你的圣旨也就一起来了!” “那又如何?” “跑呀!”项高急道:“周可成的船就在金山,上了船日本、安南都可以去,你的家小不用担心,我日后会帮你送出来的。周可成这个人虽然有时候不太讨人喜欢,但这些事情还是信得过的,不是那种过河拆桥的人!” “原来你急着来找我还是要说这件事情呀!”张经笑了起来:“我当初不是就说过了吗?我张经堂堂大明命官,岂能因为害怕朝廷罪责跑到海外去?” “朝廷命官怎么了,朝廷命官就有两条命?”项高急道:“你留在这里也是白死,跑出去了就还有再来的机会,当督抚大臣可以为朝廷效力,跑到海外在周可成那儿就不能为朝廷效力了?你难道不想去日本一趟,真正搞清楚倭寇到底是怎么回事吗?” 第一百二十九章改变 “这个——”张经脸色微变,项高的最后一句话触动了他内心深处最敏感的那根神经,虽然他早已下了必死的决心,但心里还是以未能平倭为遗憾的。若是能够像项高说的那样,前往日本亲自了解倭情,再有的放矢,拿出针对性的策略来,弥补这一遗憾,对他无疑是有巨大诱惑力的。 “只是朝廷纲纪所在,我身为朝廷命官,岂可以逃罪?”张经的语气也变得动摇了起来。 “哎,大人呀大人,你真是糊涂呀!”项高急道:“你留在这里让朝廷一刀杀了,对朝廷有何益处?去日本习得倭情,却是有益于国家。轻生一死容易,忍辱偷生却难,大丈夫岂可从易而去难?” “项公说的是!”张经站起身来:“张某确实有罪,不过若是就这么死了,岂不是更对不起高皇帝?待先平定倭患之后,我再在孝陵前自尽以谢天下便是!”说到这里,他稍微犹豫了一下:“只是周可成那边——” 项高见说服了张经,心中大喜,赶忙道:“那我立刻派人通知周可成一声,让他准备好船,大人您也准备一下,我一回来就出发!” “最晚明天,船就可以到目的地了!” “你怎么知道?”世良田二郎三郎从盘子里抬起头来,好奇的向对面的同伴问道:“我记得你也是第一次来江南的吧?” “原因很简单!”那同伴敲了敲自己的面前的木碗:“你看看这汤比平时至少多一半,要不是快到了,他们怎么会在淡水方面这个大方!” “呵呵呵!”世良田二郎三郎微微一愣,旋即笑了起来:“你这话也说的太促狭了吧?说实话,海上有汤水喝,还有干果啃,社团已经对我们很不错了!” “我也就是随口说说!”那汉子笑了笑:“对了,上岸后你打算干嘛?” “还能干嘛?”世良田二郎三郎笑道:“你忘了我们是来干什么的吗?底舱里装的满满的都要拼起来,还要调试到可以用,事情多的根本做不完呢!” “我就知道你这人无趣的很!”那汉子不屑的摆了摆手:“你知道我们这次是去什么地方吗?是江南,江南你知道吗?遍地锦绣漂亮小娘子的地方?二郎三郎你就知道修你的破机器,你真是无可救药了!” 世良田二郎三郎笑了起来:“江南又怎么了,你忘了我们是干啥的吗?再多的锦绣漂亮女人与你何干?不把活干好了,你下个月的薪饷从哪里来?别忘了你家里还有媳妇孩子指着那些活命呢!” “你们倭人怎么这么无趣!”那汉子气哼哼的将碗往桌子上一顿,正想说些什么,突然听到甲板上传来号角声,脸上顿时变得惨白:“不好了,莫不是遇上海贼了?” “不用担心!”世良田二郎三郎抓住伙伴的手臂:“同行的有两条护航的单桅快船,大船的首尾也都有大铳,寻常海贼根本不是对手的!” “嗯!”那汉子想起淡水河码头旁停泊的如林的桅杆,信心不由得大振:“借他们一百个狗胆,也不敢碰我们兰芳社的船!走,去甲板上看看!” “也好!”看同伴的样子,世良田二郎三郎也知道自己吃不下去了,便站起身来一同上了甲板,只见远处的海面上一条双桅纵帆船正朝自己这边驶来,主桅上飘荡的大旗正是南十字星旗。 “是我们的船,是我们的船!”同伴高兴的举起双臂:“难怪我刚才听到的号角声充满喜气呢!” 世良田二郎三郎鄙夷的看了同伴一眼,他可没有忘记方才在甲板下面同伴的样子,不过他还没有蠢到当面揭破同伴疮疤的地步,笑道:“既然不是海贼,我们下去继续吃饭吧!” “二郎三郎你真是个无趣的家伙!”那汉子气哼哼的瞪了他一眼:“少吃一顿会死吗?这可是我们兰芳社的船呀?你就这么下去了?” “船有啥好看的?咱们这些天不是天天呆在船上吗?你还没有看够?”世良田二郎三郎笑道。 “那怎么一样?这是巡逻的战船知道吗?有咱们兰芳社的战船在这里巡逻,就是说这片海域是兰芳社的了,不用担心海贼来侵袭,你说我该不该高兴?”说到这里,那汉子又举起双臂向正在靠近的双桅纵帆船欢呼起来。 “有船巡逻,这片海就是兰芳社的?这不是笑话吗?”世良田二郎三郎摇了摇头:“海上又不是陆地,一不能筑城,二不能修篱笆,谁有船都能来,哪有属于谁的道理?” 不过不管世良田二郎三郎多么鄙夷同伴的作为,至少有一点他说对了,在当天的傍晚,他们在甲板上已经可以看到西北方向的海水从浅蓝色渐变成一种黄绿色——每个人都知道这里距离陆地已经不远了。护航的船队也由那条双桅纵帆船增加了四条帆桨船,这种帆桨船是由浙江沿海常见的一种帆船改建而成,狭长的船身,一共有十二对长桨,一根主桅,在船首有一门十二磅的长炮,在船尾有两门回旋炮,两舷有木制的舷墙和射孔。虽然其火力远远无法于兰芳社的常见帆船相比(为了使用长桨,舷高受到限制,侧舷无法装备重炮),但灵活性更好,吃水也更浅,是一种很好的近海巡逻船,兰芳社在杭州湾的巡逻舰队里就有不少。 “那边就是大明了吧?”世良田二郎三郎看着地平线上缓缓现出的一抹棕黑色,心中暗想:“这里会像传说中那样文明而又富饶吗?” 第一百三十章验收 金山卫城。 项高浑身酸疼,又累又饿从骡背上滚落下来,他向上来迎接他的军官问道:“周先生现在干嘛?” “大掌柜正在验收新完工的工程” “新完工的工程?”项高被奇怪的词汇弄得有些糊涂了,没好气的问道:“什么工程?” “听说是为将来纺织作坊工人准备的宿舍!” “纺织作坊,这家伙这个节骨眼上还忙这些?他脑子里到底都在想的什么?”项高低声骂道。 “项先生,要不您先去里面休息一会,我让人去工地通知大掌柜一声?”那军官知道项高身份紧要,小心的问道。 “不必了,你直接带我去见你们大掌柜就是了!”转瞬之间项高已经做出了决定,对于周可成他的戒心越发重了,他可不想让太多人看到自己这时候与周可成过从太密。 工地。 周可成放下铅锤,满意的看到垂线几乎紧贴着墙面,泥砖墙能有这么直可不容易,看来这叶麻还真没有吹牛皮,他在泥瓦匠这个行当上确实很有两下子。 “嗯,墙砌的不错!”周可成将铅锤交给身后的由衣,拍去手上的泥屑:“只是不知道屋里面搞的怎么样了!” “您看,地面都按照您的要求,先铺了两层炭渣,又用生石灰掺了沙子和泥铺了一层,用碾子碾过了,又防潮又结实,再舒服也不过了”仿佛是为了印证自己的话,叶麻捡起一块石头,在地上用力敲了两下,用手一抹,果然只留下一个浅浅的痕迹:“您看,用两年下来会更结实,一刀砍上去都没有痕迹,那些大户人家也是这般做的,最多上面再铺一层砖罢了对了,敢问一句,您这屋子的灶台准备放在哪里?” “灶台?要灶台干嘛?” “不要灶台?”叶麻一愣:“大人,莫非您这屋子不是住人的?是堆东西的?那何必弄这么大的窗户?” “这屋子是用来给未来纺织作坊的工人做单身宿舍用的,当然要准备窗户!” “什么?”周可成话刚出口,倒把叶麻吓了一跳,他还以为自己听错了:“您这屋子是用来准备做什么的?” “未来纺织作坊的工人的单身宿舍,怎么了?”周可成指了指不远处:“那边是河码头,旁边就是仓库,再过来就是作坊,工人住在这里,旁边就是食堂,要用瓦房。吃饭打水都可以从食堂,宿舍要要灶台干嘛?要是着了火那岂不是都完了?叶麻,只要你好好干,二期三期工程都是你的。纺织作坊建完了还有修路,修完路还有转运仓库、夜校、医院、净水池、厕所、医院、有你挣不完的钱!” 周可成正说的起劲,突然觉得气氛有点不对,抬头一看却发现所有人都看着自己的身后,他赶忙回过头来,却看到项高正看着自己,目光深沉,一副第一次认识自己的样子。 “项先生,你什么时候来了?”周可成赶忙躬身行礼:“你们几个也真是的,怎么不通传我一声!” “也就刚刚才到!”项高道:“也是恰巧,要不然怎么能听到周先生这番宏论!” “什么宏论不宏论的,让项先生笑话了!走,我们那边说话!”周可成笑嘻嘻的把住项高的要右臂,将他拉倒一旁的槐树下:“项先生倒是稀客,莫不是张大人那边有什么军令?” “不错,项某正是为了张大人而来的!”项高抬起头,目光扫过身旁众人却不说话,周可成哈哈一笑,做了个手势,他身旁众人纷纷退开,只有由衣一人站在一旁,拊掌笑道:“项公,可以说了吧?” 项高看了看由衣,他知道这美貌倭女是周可成的身边人,点了点头:“周先生,你还记得上次和我说的事情吗?” “上次和你说的事情?”周可成闻言一愣,随即苦笑道:“项公,我和您说过的事情太多了,哪里知道你指的是那一件?” “就是张大人出洋避祸之事!”项高压低了嗓门。 “哦!”周可成瞪大了眼睛,他重新打量了下项高的脸色,低声道:“我记得上次你不是说张大人已经严词拒绝了吗?” “今时不同往日呀!”项高将他竭力劝说张经远渡日本,了解倭情,为平倭出力的情况讲述了一遍,最后道:“大人也有些意动,我这次来你这里就是想要从你这里得到一个答复!” “远渡日本,了解倭情?”周可成皱了皱眉头,张经的打算倒是有些出乎他的意料之外,他原先提出请张经出海避祸是想要让其成为自己的高级顾问。借助其丰富的政治军事经验,为自己接下来对东南亚方向的攻略提供建议。但张经却想要前往日本,了解倭情,这样一来兰芳社在日本的庞大实力和与今川家、将军家、岛津家的密切联系就会暴露出来,这恐怕就不是自己想要看到的了。 叶麻看周可成沉默不语,还以为对方反悔了,不由得急了起来:“怎么了,不行吗?” “怎么会呢?”周可成笑道:“张大人与我兰芳社有恩,与我周可成也有交情,如今有难力所能及之处出手相助那是应当的。我方才只是在想如何安排张大人而已。” “如何安排?你有那么多船去倭国,随便上一条船不就行了?”项高问道。 “项公,你想的太简单了!”周可成笑了起来:“我原先是想让张大人在淡水住下的,那是我周可成的地盘,张大人在那里安全可以得到保证。但是日本就不同了,您也知道哪里正兵荒马乱的,张大人在那里一个外国人,又想探查当地人情,当然要给他准备一个好的身份。” 第一百三十一章身份 “你说的也有道理,反正你的生意做得大,不如便让他在你那儿安排个掌柜的可好?” “那怎么行?”周可成笑道:“项公,我们做生意的遇人便露三分笑,远远的就与人请安问好的。张大人是为官几十年的,那身形气度往那儿一站,怎么看也不是个掌柜的呀!” “这倒是,还是你考虑的周全!那你准备他安排个什么身份?” “对了,项公,张大人是进士出身,应该读了不少书吧?” “那是自然?”项高笑道:“正德十二年的头榜进士,又经过这么多年的历练,自然满腹诗书。” “那佛老之书可有涉猎?” “张大人乃是事功之人,花在佛老之学上的时间并不多,但涉猎肯定是有的,怎么了,这有什么关系吗?” “自然是有关系的!”周可成笑着对一旁的由衣道:“由衣,你可否可以与热田神宫的宫司大人写一封信,就说我有一位好友前往贵国游历,希望大人好生款待,若是应允,周某将会十分感激!” “便是这位张大人吗?”由衣笑道:“对大明前来精通学问的贵客,宫司大人一定是非常欢迎的,更不要说是您开口请求的了!只是不知道在信中您打算透露真实身份吗?” “那就不必了,就说是福建的一名在家修行的居士,姓文名必应好了。” “文必应!我记住了!”由衣点了点头,退到周可成身后。 “项公!”周可成对还有些不解的项高笑道:“不瞒你说,兰芳社在倭国做了不少大事,自然也得罪了不少人。若是从我这里出去的,只怕会惹来有心之人,反倒是对张大人不利。由衣乃是日本一座大神宫的巫女,这神宫地位超然,崇信之人极多,张大人在那里,安全做事情也方便的多!” 项高看了看由衣,他知道周可成身边这名倭女不但秀丽无论,而且还有一身过人好剑术,周可成也对其十分爱惜,当初诚意伯刘瑜当面向其索取,周可成断然拒绝,他原本还以为只是如石崇一般贪恋其美色罢了,现在看来倒是不仅因为这个原因。 “您是打算让张大人寄居在热田神宫是吗?” “嗯,那热田神宫乃是日本三大神宫之一,宫司与我交好,张大人在那儿,远比在我这里要安全,也不惹人注意。当然,如果张大人想要在兰芳社在堺的商站的话,那也没有问题!” “我明白了!”项高点了点头,他犹豫了一下,沉声道:“周先生,我方才看你在外面大兴土木,不知这是为了什么?” “哦,项公你都看到了!”周可成笑了起来:“其实也没有什么,我打算在这里搞一个纺织作坊,那是给工人准备的宿舍!” “纺织作坊?” “是呀!”周可成笑道:“南洋、倭国最喜欢我大明的棉布,而江南棉布出产又是大宗。由于最近倭乱的缘故,出口到南洋、倭国的棉布大减,价格自然水涨船高。所以我打算在这里建一个纺织作坊,招人纺纱织布,然后用海船运到南洋倭国,多赚些钱。” “周先生!”项高压低声音:“您可是外籍海商,张大人去职之后,您本就是嫌疑之人,又是身处嫌疑之地,还是收敛一些的好!” “项公,张大人去了,还有胡大人来嘛,说不定我在这里会过的更好呢?” “胡大人?”项高脸色微变:“你知道继任者是胡宗宪?你从哪里得知的?” “呵呵,虾有虾路,蟹有蟹路。我周可成既然想要做江南的生意,自然在朝廷理由也有一二条自己的路子啦!” 项高看了看周可成,只见对方一副高深莫测的样子,心中暗自吃惊,他第一次感觉到有些看不透眼前这个男人了。 “既然如此,那我也就不多说了,周先生你好自为之!”项高向周可成拱了拱手:“时间紧迫,我立刻赶回嘉兴把你的话转告张大人!” “嗯,有劳项先生了!”周可成点了点头:“对了,张大人出洋,那他的家人呢?要不要我派人一起接来?” 项高闻言心中一暖,暗想这周可成虽然行事莫测,但对待朋友还是不错的,很多事情都会替别人考虑在前面。 “这个无需你担心,张大人早已有了安排!”项高笑道:“朝廷也只会罪张大人一人,不会及于家人,告辞了!” 看着项高离去的背影,周可成松了口气。虽然和自己原先预想的不太一样,但结果还是相当不错的。不管张经出洋的初衷是什么,但只要他这么做了,他就是朝廷的钦犯,到了海外,衣食住行一切都要依靠兰芳社,时间一久自然人的想法就会变,自己只需要耐心等待就是了。 “可成,你很重视那个张大人吗?” 周可成抬起头来,看到由衣流露出探询的目光,他笑了笑:“重视说不上,不过他确实对我很有用,不,应该说将来对我很有用!” “将来对你很有用?” “嗯,现在我还太弱了点!”周可成笑着拍了拍手:“好了,回办公室吧,还有很多事情在等着我呢!” 码头。 世良田二郎三郎小心的走下踏板,双脚又一次踏上坚实的地面,让他感觉到无比欣慰。他好奇的观察着不远处的金山卫城,与日本常见的山城不同,这座卫城位于平地,巨大的规模让他暗自惊叹,莫非这是一位大名的居城? 第一百三十二章基建 “好了,所有人都到路边,排好队,不要挡路!”粗暴的叫喊声从身后响起,世良田二郎三郎赶忙退到路旁,只见几辆牛车正缓慢的向卫城行去,车板上是一个个木箱子,他知道这就是那批奇妙的机器。一想到这批机器也有自己的一份功劳,他的心中便涌起了一股自豪感。 “不知道什么时候吃午饭!”身后传来同伴熟悉的声音:“我肚子可饿坏了!” “午饭!”世良田二郎三郎冷哼一声:“我记得你以前一天都是吃早上晚上两顿的,怎么会不吃午饭就饿坏了?” “嘿嘿!”同伴尴尬的笑了笑:“你说的也是,不过人都这样,习惯了吃三顿再让我吃两顿就受不了!” 还没等世良田二郎三郎继续讥讽,不远处便传来了尖利的哨音,他赶忙背起行囊,像平时训练的那样排成两列纵队,跟在牛车的后面,向前走去。 “这是去吃午饭的地方吗?” “如果你学不会闭嘴的话,你的午饭就是队头的棍棒!”世良田二郎三郎低声答道。 行程的目的地是一排屋子,从还没有完全干燥的石灰墙面上不难发现这些屋子是刚刚建成的。屋子干净、宽敞、通风通光良好,散发着新鲜茅草和石灰水的味道,这让世良田二郎三郎感觉到非常满意。 “那边有床板,给你们半个时辰安顿好,然后吃午饭!”领头的高声喊道。 “看到没有,我说的没错吧!”背后传来同伴得意的声音。 “都加把劲,别偷懒!”叶麻高声喊道:“早点干完,早点收工吃午饭!” 有时候叶麻也不得不感叹命运的奇妙,几个月前他还是杀人越货的海盗头子,现在他却成了一个带着工匠们修房铺路的“包工头”。就在三天前,在周可成亲自验收了“第一期工程”合格之后,叶麻领到了剩余的工程款,同时他还与周可成签下了“第二期工程”的合同——两个厕所、净水池、食堂、仓库,总工程款是第一期的五倍。他永远也不会忘记在得知工程内容时自己的诧异:“厕所?修这玩意干嘛?” “因为我不希望出门散步时一脚踩到屎上!”周可成的脸色不太好看,显然是回忆到了什么不好的东西:“这也很不卫生,将来这里人口聚集了之后,随地大小便会引发传染病。厕所修好之后我会下令禁止随地大小便,抓到了就挨鞭子或者五天劳役!而且这也能收集肥料!” 叶麻很勉强的接受了周可成最后的那个理由,不过很快他又产生了新的疑问:“那净水池呢?” “提供清洁饮用水的!”周可成解释道:“就是一个石头砌成的水池子,底部用灰浆抹平了,然后在底部铺上干净的沙子,这样水里的脏东西就会沉到底部,吸附在沙子里,中上层的水就干净了,只要定期清理更换底部的沙子,就可以得到清洁的饮用水!” “井水就很干净了,旁边的河水也很干净!” “现在还凑合,但是随着这里人口的增加,地下水和地表径流就会变脏的,必须有专门的清洁水源,以后我会规定只能饮用净水池子提供的水。” “地下水?地表径流?只能饮用净水池子的水?”叶麻瞪大了眼睛,这位周大人是不是连我们擦屁股用左手还是右手都要管呀?不过至少他有一个好处,不拖欠工钱!抱着这样的态度,叶麻在那张合约上按了手印,在退出办公室前,他注意到周可成正在一张图纸上标记书写些什么,凭借自己的直觉,这应该和“第三期工程”有关,看来自己倒是暂时不用担心没有事情做了。 “叶头,叶头!”一个声音把叶麻从回忆拉回到现实,他回过头看到龚宇气喘吁吁的站在自己身后,没好气的问道:“又有什么事,没看到我忙着吗?” “叶头,咱们的房子、咱们的房子——” “什么咱们的房子?有事就说,没事就滚去干活!”叶麻不耐烦的打断了龚宇的话,他现在已经代入包工头这个身份很深了,按照合约的约定,自己的工期紧的很,可没时间浪费。 “咱们的房子有人住进去了!” “什么咱们的房子?你说的到底是什么?” “就是刚刚盖好的房子呀,墙壁用石灰刷的雪白雪白的那一排!” “呵呵!”叶麻笑了起来:“我当你说什么,那房子是我们盖的不假,可是周大人雇咱们盖的,这房子是他的,他愿意让谁住就让谁住,关咱们屁事!” “是,是!”龚宇应了两声:“可那不是给纺织作坊的工人住的吗?可住进去的明明是刚从船上下来的呀,难道连纺织工人也从外面拉过来?” 作为一个前机户,龚宇还是很有“职业自豪感”的。在他眼里天底下纺织手艺最好的就在大明,大明手艺最好的就在南直隶,南直隶最好的便是在松江,而他刚刚看到拉来的那帮人明显不是南直隶的,里面还有好几个做倭人打扮的。倭人提着刀子砍人也还罢了,什么时候纺织这等精细活也让他们做了? 听龚宇解释了一番,叶麻也感兴趣了,正好手头有件事情要向周可成禀告,便带着龚宇往那一排房子去了——他估计周可成这个时候应该也在那边。 宿舍院子。 “大人,纺纱机已经安装好了!”世良田二郎三郎恭声道。 “很好!”周可成打量了下眼前的纺纱机,和自己过去在网上看到的珍妮机图片有些不一样,这应该是工匠们自己改进的原因,不过无所谓,只有好用就行,不足之处可以在使用过程中慢慢改进嘛! 第一百三十三章优劣 “大人,包工的在外面求见,说有事情禀告!” “哦,来的正好,我在仓库方面还有一点要修改的,让他们进来!”周可成笑道。 龚宇走进院子,看到当中放着一台奇怪的机械,一个倭人打扮的工匠正说些什么,周可成正在注意倾听,不时点头,出于某种本能,龚宇能够感觉到那台机械是一种巨大的威胁, “哦,叶头你过来了,有什么事情吗?”周可成看到叶龚二人,示意世良田二郎三郎停止禀告,向叶麻笑道。 “是这样的,蓄水池和仓库我希望可以把工期延后半个月!” “为什么?” “接下来是雨季了,下雨天特别多,很多时间没法施工;第二就是前两天有几个人不小心弄伤了,人手不够!” “雨天没有办法,工人不够可以再招收几个嘛,费用方面可以商量!” “不是钱的事情,大人,流民里熟手都被招募的差不多了,剩下的都是新手,纯属添乱!” “叶头呀,你这个想法是不对的!”周可成笑道:“谁也不是生下来就会干活的,不都是一点点学来的。你只要熟手不要生手,那熟手是从天上掉下来的?” “那您的意思是?” “很简单,你可以搞一个师徒制度嘛!先在流民里招二十个生手,就让他们跟着熟手干活,边干边学,这些人在变成熟手前只有五分之一的工资,另外给熟手多加两成工资,机灵点的两三个月下来就出师了!还有,你们搞土木工程的要注意安全教育,什么事情可以做,什么事情不可以做,要定个规范,天天讲,时时讲。我会让藤器厂的给你们准备两百个藤帽,干活的时候戴在头上,就算是被土石砸到,也可以抵挡一下,至少可以保命!” 叶麻没想到周可成这么体贴,心中一喜,赶忙道:“多谢大人了!” “你也不用谢我,这藤帽是你们工程队的装备,我是不会替你们出钱的,花费就从二期工程款里面扣!不过你们都是给我们兰芳社干活的,我出面让全清给你打个八折就是了!” 叶麻一听说要从自己的工程款里面扣,脸上顿时垮了下来,苦笑道:“多谢大人了!” 周可成拍了拍叶麻的肩膀:“看到没有,做这个包工头是好赚钱,可是要操心的事情也多,慢慢来,你要学的东西还多着呢!” “是呀!近百号人的吃喝拉撒都要操心,恨不得要把一个人掰成两个人使!”叶麻叹了口气:“现在回想起来,还是当地主省心,只要地在是手里,一年下来也就夏秋两季下乡收租子花点心思就好了!” “呵呵,地主是省心,可一要几百亩地,二要家里必须有人有功名,不然光是县里的差役捐税就能折腾死你。且不说你没有田地,就算有地你考得上功名吗?你现在当包工头,莫说衙役不敢来找你麻烦,就算衙役找到你头上了,你手下有百十条靠你吃饭的精壮汉子,又是个没家没业的,谁怕谁呀!” 听到这里,叶麻眼前一亮,他自然清楚周可成话语中背后的涵义:对于明代的普通百姓来说,最可怕的其实不是官员,而是那些依附于官府的吏员,比如皂、快、壮三班、门子、铺兵、斗级、库子以及依附于前者、官府正式编制之外的白役、防夫、快手等,这些人往往借用公务之便谋取私利,例如管理粮仓的仓斗级、库子人在收粮时往往踢斗、淋尖多收粮税,将其余者据为己有;皂班则向犯人家属索要“倒仗钱”;缉捕犯人的壮班则持红票向凶案周围百姓索要钱财,若是不给则诬陷其窝藏私通犯人,直至其破家亡命为止,如此者不一而足,数不胜数。面对这些差役,不要说普通百姓,即便是那些家中没有功名的富户也头疼得很,往往不得不破财消灾,这样一来二去,时间久了要么你家里有人考上了功名,可以保存家业;要么被官府缙绅盘剥破家。 所以中国古代有一种说法富不过三代——你家里如果无人考上功名,即便有万贯家财也很难传承下去,但是考不考的上功名是个很凭运气的事情。但除去科举之外还有一条出路可以选择,那就是加入帮会。那些衙役快班对于平民百姓虽然凶神恶煞,但对于那些帮会就又是一番嘴脸了,毕竟那些百姓有家有业行事还有几分顾忌,而帮会多半是无牵无挂的流氓无产者,逼急了哪天背后给你一记闷棍,死在某个角落里都说不清楚,江湖中说的“做事留一线,日后好相见!”便是这个道理。像叶麻这样手下有百多个讨饭吃精壮汉子的,便是县衙里面的三班头目,有事也要留一份情面的。 叶麻也是个明白人,也不多话,向周可成唱了声诺,便回头去忙了。龚宇正要一起回去,却被周可成叫住了。 “你是叫龚宇吧?且留下,我有事情要与你说!” 龚宇一愣,回头看了叶麻一眼,叶麻微微点了点头,示意其留了下来。他向周可成唱了个肥喏:“大人,不知有什么吩咐!” “我记得你以前是个机户?” “不错!” “那你会纺纱吗?” “纺纱?那是家传吃饭的手艺,自然是会的!”龚宇有些惊讶的答道, “很好!”周可成笑了笑:“你随我来!” 龚宇忐忑不安的随着周可成走进院子,他看到草棚下有一个奇怪的玩意,看上去有点像是乡里常见的纺车,但要大得多,结构也复杂得多。他正想靠近一点看的更清楚一些,周可成的声音从背后传来:“你可知道这是什么的?” 第一百三十四章演练 “小人也不敢确定!”龚宇小心的答道:“不过看上去应该是用来纺纱的!” “哦!”周可成有点意外的睁大了眼睛,想不到对方竟然第一次就辨认出来了,不过这倒是一件好事。 “不错,正是一台纺纱机,不过你怎么认出来的?这个与乡里常见的纺车应该有些不一样吧?” “回大人的话!这玩意与乡间的纺车确实不一样,不过上面也有锭子和绳轮,乡里的纺车里也有两三个锭子的,只是没有像您这个那么多。而且小人也听长辈说在江北有一种大纺车,也和您这样有几十个锭子的,只是要用水力推动,只能在水边,一昼夜可以纺一百多斤纱,抵得上百余人。” “嗯,你见识倒是不少!”周可成笑道。 “大人谬赞了!小人祖上就是吃这碗饭的,生下来便是做这个的,自然知道的多点!” “嗯,你去试试看!” “这个——”龚宇犹豫了一下:“小人还是第一次,若是做的不得当,只怕会弄坏了!” “无妨!”周可成笑道:“我这里有修理的工匠,你只管试,哪里好用,哪里不好用只管说!你,过去和他说说应该怎么用!” “是!”站在旁边的一名匠人应了一声,走到那机器旁,向龚宇演示了一遍如何操作。龚宇仔细的看了看,便走到机器旁尝试了起来。那纺纱机虽然模样与乡里普通的纺车有些不同,但基本的原理和操作的动作相差并不大,而龚宇生下来便做这个活计的,织布纺纱的手艺几乎已经入了骨髓,一开始还有些不熟练,但做了约莫半盏茶功夫之后,往日的肌肉记忆也渐渐显现出来,只见纺车上四十余枚纱锭旋转如飞,其手脚却动作舒展,并无半点错乱,棉筐里的原棉飞快的减少,而纱锭上的棉纱不断增多,宛如杂技一般。 “够了,够了!”周可成在一旁看到兴起,禁不住击掌赞道:“由衣,你倒杯茶水,与龚师傅解渴!” “多谢大人的赏!”龚宇赶忙停下机器,他知道由衣乃是周可成妻妾一流人物,不敢直视对方明丽的面容,只敢低下头接过茶杯,喝了一口,便垂首站在一旁。 “龚师傅,你觉得这机器用的如何?” “这个——”龚宇犹豫了一下,小心答道:“大人的机器自然是好的,一台便能抵得上数十人劳作,端的是巧夺天工!” “再好的机器也要人来使!”周可成笑道:“不瞒你说,在你之前我也曾经让手下的人试验过,都说一个人对着几十个锭子,不是手跟不上脚,便是脚跟不上手,没有一个能像龚师傅你这样的。我都怀疑这机器是不是要把锭子改少些呢!” “不敢,其实像小人这样的织工在江南多得是,大人只要肯出钱,要多少便有多少!”说到这里,龚宇稍微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大着胆子问道:“关于这机器,小人斗胆想要问一个问题!” “龚师傅你问吧!” “大人,一个轮子带几个锭子的纺纱机在江南倒也不难见,有两个三个的,最多也不会超过五个,再多就是水力的了。究其原因无非是锭子太多的话,纺车就太笨重,摇动起来力气就不够,用不了多长时间便累了,可为何大人您这纺纱机带着数十个锭子却如此轻松呢?” 周可成笑了笑,却不说话,龚宇以为对方是为了保密,赶忙跪下磕了个头:“小人失言了,还请大人恕罪!” “你起来吧!”周可成伸手将龚宇扶起:“其实其中也算不得什么奥秘,只是眼下我的作坊还没有开张,若是别人学了去,只怕我这作坊便开不成了。这样吧,你多招募些熟手来,在我这里做上五年,若是这作坊做成了,我便把这秘密告诉你,如何?” “多谢大人抬举!”对于周可成的条件,龚宇倒是不出意外,像那可以同时驱动数十支锭子的奥秘,放在他们手艺人的家里都是传子不传媳的,能够给个话头,便是极为宽宏大量的了。至于让他找些熟手来,眼下到处都是没饭吃、没活做的手艺人,又有什么难得。 “大人!”待到龚宇告辞了,由衣突然问道:“若是五年后这作坊成了,你真的会把这纺纱机的奥秘告诉他?” “是呀?难道我还骗他不成?”周可成笑了起来:“你认识我这么久,什么时候看到我这么说话不算话了?” 由衣一听急了:“大人,若是这人学了去照样开起纺纱作坊,那——” “由衣,你放心,即便他知道其中的奥妙也是没有用的!”周可成拍了拍由衣的手掌。 “为何这么说?” “原因很简单!”周可成走到那纺纱机的旁边:“你看,其实带动锭子本身并不需要多大的力量,之所以大明这边的纺纱机最多只能带动五个锭子是因为他们用的是绳轮传动,而我用的是齿轮。他那边十分力气倒有六七分虚耗掉了,而我这边只有一二分虚耗了,所以我这种可以传动的几十个锭子。为了铸造出合用的齿轮,我在淡水光是锻造、铸造、翻砂、热处理便有数十间厂房,上千工匠不断的总结,改进。他区区一个手工匠人,哪有本事造出这些合用的齿轮来?” “那如果他找到一个有钱有势力的人来,仿造出你这齿轮呢?” 第一百三十五章安排 “呵呵!”周可成笑道“由衣,论弓术剑术我不如你,但论起经济之道来你就不如我了。像齿轮这种东西,为了造第一个合用的,要花许许多多的银子,但只要你摸出门道了,那接下来每一个就花不了多少银子了。就算他真的找到一个有钱有势力的人来仿造这个齿轮,他从无到有要花多少银子,而我却可以把现成的齿轮拿出去卖,一个只要一两银子,既然有现成的,又有哪个愿意费力气费银子往这个无底洞里砸呢?” “你要把这么紧要的东西卖出去?”由衣大吃一惊:“你难道不怕他也造出这纺纱机来?” “他造出来又如何?”周可成笑道:“只要他造不出齿轮,就只能向我买,那卖给他多少,一个卖给他多少银子,什么时候卖给他都在我手中,又有什么好怕的!” 由衣被周可成这番话弄得有点糊涂了,问道:“那你一开始就严守机密不就成了,何必弄得这么麻烦?” “由衣,你还是不明白其中的道理呀!”周可成笑道:“你想想,即便我严守机密,别人也会知道我的作坊里卖出去的棉纱特别的便宜,自然会想方设法的打听其中的奥秘。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时间久了自然就会知道奥妙就在齿轮之上。天下的聪明人又不止我一个,自然也能仿造出来,即便一开始不如我的,但只要造的多了,必然会有人后来居上。与其这样不如在抢占了先发优势之后把其中的奥妙主动告诉大家,并低价出售齿轮配件,把核心零件的预期价格压下去,这样就可以把所有企图追赶我们核心技术的对手就会发现即便他们能够造出来也无利可图,自然就会罢手,岂不是更好?” “虽然我听得懂你的每个字,但却弄不明白其中的意思!”由衣苦笑着摇了摇头。 “你不明白也不奇怪,毕竟有些道理几百年后世人才会真正明白!”周可成笑道:“你只需要知道一点,跟着我肯定不会吃亏就好了!” 嘉兴,张经幕府。 太阳渐渐爬上房脊,将阳光投射在院子里,照在假山石上。张经站在窗前,静静的看着不远处的假山,目光中满是留恋之色。 “周可成已经都安排好了!”项高的声音从背后传来:“他已经写信给倭国一个神社的宫司,为您编造了一个假身份——” “项公,稍待片刻!”张经举起右手,制止住项高的话语:“让我再看看这院子,这恐怕是我这辈子最后一次看到这个庭院了!” 项高想要开口劝解,但话到了嘴边又停住了,他能够感觉到张经话语中的留恋之情,是呀,已经年过五旬却要远渡重洋,去一个蛮荒之地当一个过客,再也没有回乡看到家人的希望,比起这种痛苦来死也不是那么难以接受了。他现在终于可以理解张经的心理了,若不是为了赎回孝陵被焚,剿倭不力的罪,张经恐怕是宁可一死,也不愿意作为一个过客死在万里之外的倭国吧! “多美呀,我怎么过去从来没有发现呢?”张经的口中呢喃道,他迷醉的看着院子里的假山、细竹、墙上的爬山虎、那棵大槐树和树上的鸟儿,仿佛是第一次看到这些,他甚至走入院子里,伸出手去抚摸树干、细竹、爬山虎和假山,仿佛要将这一切都深深的烙在自己的脑海里,一起带到万里之外的东瀛去。 “大人!”项高终于不得不打断了张经的美梦:“时间不多了!” 张经转过头来,眼睛里冒出愤怒的光,在一瞬间项高几乎以为对方要呵斥自己。但转眼之间张经就控制住了自己的情绪。 “你说得对!”张经点了点头:“我们还有许多事情要做!”他回到书房,取出信纸开始奋笔疾书,然后他将一封封文书折好,分门别类,到了傍晚时分,一切终于完结。他对项高道:“这些都交给胡汝贞!” “是!”项高伸手接过:“我会亲手将其交给胡大人的!” “且慢!”张经突然叫住项高,将最后一封文书抽回,犹豫了一下,最后收了起来:“罢了,我既然接下来要托庇于那周可成宇下,有些话还是不要说的好!反正胡汝贞也有眼睛,就让他自己来决定如何行事吧!” 按照古老的风俗,十月初一是一个上坟的日子,嘉兴城内的家家户户,天色不明便焚烧纸钱、纸衣和其他供奉,城内城外不时传出思念亲人的哭声,尤其是最近两年倭寇横行,当地居民多有亲人死于战乱的,更是增添了几分哀伤的气氛。 “老师!”吴伯仁有些紧张的看着上首的胡宗宪,与上次见面时候不同的是,此时的胡宗宪身着二品官袍,头戴梁冠,目光炯炯,虽然面带微笑,但朝廷督抚大员的威严还是让他的指尖微微颤抖。 “嗯,坐下说话吧!”胡宗宪指了指一旁的椅子,吴伯仁赶忙躬身称谢,然后在那椅子上坐下,仆役送上茶水,他刚刚喝了一口,便听到胡宗宪问道:“张经的事情你可有耳闻?” “张经?”吴伯仁一愣,旋即想起来不久前听到的风声,不由得大吃了一惊,难道这是真的? “不错!”胡宗宪看了看吴伯仁的脸色,笑道:“看来你已经知道了,这嘉兴城中还真没有秘密呀!” “老师!”吴伯仁尴尬的低下头:“学生也只是耳闻,并不知道其中真伪,不过——” “罢了!”胡宗宪摆了摆手,制止住吴伯仁的话头:“不要说你,便是我知道之后也觉得骇人听闻,大明的督抚大臣,居然乘舟出洋,前往异国逃避天罚,这简直是,这简直是——”说到这里,胡宗宪也发现自己不知道该用什么词语来形容,只得停了下来。 第一百三十六章威信 吴伯仁感觉到屋中的气氛十分尴尬,只得将自己的目光放在手中的茶杯上,小心的品鉴着上面的图案,几分钟过去了,吴伯仁已经将那茶杯转了几圈,突然他听到胡宗宪问道:“这件事情你有什么看法?” “老师,学生不过是一介举人!”吴伯仁为难的答道:“岂敢妄议朝廷大臣!” “朝廷大臣?”胡宗宪笑了笑:“他已经不是什么朝廷大臣了,算起来这个时候朝廷应该已经知道张经逃脱的消息了,国朝开国以来未曾有过之事呀!” “您觉得朝廷会如何处置张经?” “如何处置?肯定是极为严厉的啦!”胡宗宪的脸上泛出一丝苦笑:“不过实际意义不大!” “为何这么说?” “那张经又不是傻子,自然知道他这么做朝廷会极为震怒,家人肯定是早就安排好了!” “那他本人呢?” “本人就更没办法了!他在信里说是要前去倭国,探查倭情,且不说他这是真话假话。就算他说的是真话,万里之外鬼知道他在倭国哪个地方,谁能拿他有什么办法?”说到这里,胡宗宪叹了口气:“所以我说这件事情糟糕之极,如果朝廷二品大员都乘船出洋逃避天罚,那朝廷的威信何在?” “老师说的是!”吴伯仁点了点头,胡宗宪这句话倒是说中了他的心坎,说到底对于任何政府来说暴力都不过是最后的底牌,威信才是日常,如果什么都要亲力亲为,那任何政府都会破产。如果像张经这样的二品大员都把朝廷的法度当放屁,那其他人又会怎么想呢?后果不堪设想。 “哎!”胡宗宪叹了口气:“若是可以的话,应该把这件事情先隐瞒下来,暗中处置就是了,只是现在却已经晚了,可怎生是好?” 吴伯仁低下头去,他也不知道应该如何接话。片刻后他听到胡宗宪问道:“你觉得周可成这个人怎么样?” “周可成?”吴伯仁没想到胡宗宪为何突然问到这个,不由得愣住了。 “嗯,就是你书中提到的那个海商!”胡宗宪道:“我听说也曾经为张经效力,立下颇多功劳,你对他有什么看法?” “老师!”吴伯仁小心的答道:“学生与他私交甚好,有些话说起来不太方便!” “呵呵!”胡宗宪笑了起来:“我岂不知他与你的关系?公私之间的关系我相信你还是分得清楚的,无妨,你只管说就是!” “是,老师!”吴伯仁想了想:“此人是个很有分寸,很讲情义的人!” “哦?怎么说?”胡宗宪饶有兴致的笑了起来。 “是,老师!这周可成虽然是海上豪雄,但却没有半点草莽气息,说话做事都小心的很。而且虽然是商人,但却不是那种唯利是图之人,对待朋友宽厚的很!” “是呀!”胡宗宪笑道:“把张经送出洋的事情也是他做的吧?确实是有情有义!” 吴伯仁顿时脸色大变,低头道:“这个——,应该不至于吧!” “不至于?”胡宗宪笑了起来:“远渡重洋,须得大船,又是去的倭国,若是没有在当地有势力之人看顾,张经岂不是自寻死路?有大船、在倭国有势力庇护、又能得到张经信赖,你说满足这三个条件的除了周可成还有谁?” “这个——”吴伯仁顿时哑然,半响之后他才小心的问道:“老师,你该不会因为这个治他的罪吧?” “怎么会!”胡宗宪噗嗤一声笑了起来:“这些说到底都是我的猜测,一点真凭实据也没有,又岂能凭这个治罪于他。再说了,剿倭的事情还离不开这周可成,我又何必抓住张经的事情不放呢?只是想要借着这个事情敲打他两下,让他也知道朝廷的王法之重!” “是,是!”吴伯仁连应了两声,额头上汗如雨下,他如何不知道胡宗宪这番话也是说给自己听的。 “周可成眼下是在金山卫吧?你去告诉他一声,三天后本官会亲自前往,让他好生准备一番吧!” “什么?胡宗宪要来我这里?”周可成皱起了眉头。 “正是!”吴伯仁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他说三天后就到,让你好生准备一番!” “三天后,你路上花了一天时间,也就是说后天到啦!”周可成问道:“有什么好准备的!莫不是要给他什么好处?” “周先生,我老师他怀疑张经出洋的事情与你有关,这是真的吗?” “原来是这件事情呀!”周可成笑道:“我还以为是什么要紧的事情呢!” “这件事情难道还不要紧?”吴伯仁急道:“到底是不是你做的?” “是还是不是有那么重要吗?既然胡宗宪怀疑到我头上了,我又没法拿出不是我做的证据,那不是也是了,你说是不是?” “这倒也是!” “既然无法辩解,那不如就不要辩解。再说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胡宗宪其实对于这件事情也没有那么在意的!” “周先生你这是什么意思?这可是触犯朝廷法度的大事呀!” “触犯朝廷法度不假,可未必胡宗宪就一定会在意呀?”周可成的脸上露出了耐人寻味的笑容:“朝廷和胡宗宪本人可是两码事呀,如果将来某一天他也落得个张经差不多的局面,至少还多了一条出路不是吗?逃到海外其总比在诏狱里强多了吧?没人不愿意给自己多留一条后路吧?” “这倒是!”吴伯仁回忆起先前与胡宗宪在行辕交谈时的情景,虽然当时胡宗宪说的不少,但话语中对周可成却没有多少憎恶的意思。现在回想起来当时的口气还真有些耐人寻味。 第一百三十七章不速之客1 “那你这里要不要好生准备一下?” “准备什么?” “当然是把街面上清理一下啦!”吴伯仁急道:“胡宗宪是来平倭的,可你这里街面上到处都是通番的买卖,他又不是瞎子!” “平倭归平倭,通番归通番,这可完完全全是两码事!”周可成笑道:“再说了胡宗宪要来见我,说白了就是有求于我,当然,我也有求于他,两边各有所求,那就应该坐下来讲价钱,谈买卖。怎么在你眼里他是官,我是贼,要是这样那干脆我洗脚上船,起锚回淡水,让他想办法去对付汪直、徐海他们就是了!” “这个——”看到周可成这幅嘴脸,吴伯仁一时间说不出话来,半响之后他摇头叹道:“也罢,我也不夹在你们当中做这个吃力不讨好的中人了,随你们的便吧,反正我也是说不上话的!” 果然如吴伯仁说的那样,胡宗宪于两天后的傍晚来到了金山,身为接替张经主持东南之事的大臣,他并没有携带着大队的仪仗卫队,随行的只有两百余名卫兵和十多名幕僚亲信,以他的身份来看,这可以说是“轻车简从”了。随着距离目的地越来越近,胡宗宪惊讶的发现道路上的商旅越来越多,河面上也不断出现满载着货物的船只,这可是他一路上未曾看到的景象。 “来人!”胡宗宪掀开轿帘,指了指路旁正在扁担旁休息的汉子:“把那个汉子叫过来!” “是,大人!”随行的中军应了一声,几分钟后,那汉子便被几个士兵待到轿子旁。 “你担子里装的是什么?这是去哪里?” 那汉子看到胡宗宪这番做派,心知是遇上大人物了,赶忙磕了个头道:“小人担子里装的是粉丝,这是要去金山卫旁的集市出卖的!” “粉丝?”胡宗宪目光转向一旁的中军,那中军低声道:“末将已经检查过了,担子里装的的确都是粉丝!” “嗯!”胡宗宪做了个手势,中军赶忙将那汉子带了下去。轿子离开地面,队伍开始继续前进,透过轿帘的缝隙,胡宗宪看着退到道路两旁的商旅行人,上一次看到这样的热闹景象应该还是在江北吧?这一切都是因为那个周可成吗? “大人,有人在前面迎接!” 一个声音打断了胡宗宪的思绪,他整理了一下衣衫掀开轿帘,下得轿来。只见不远处有一队人马,前面站着两人,一人身着皂袍,身材高大异于常人,旁边却是吴伯仁。 “老师,这位便是周可成周先生!”吴伯仁向胡宗宪躬身行礼,旋即向其介绍一旁的周可成。 “周先生形貌异于常人,果然是非常人能做非常事!”胡宗宪惊异的上下打量着周可成,走近看对方的身材更加魁梧,戴上乌纱帽的自己也只到对方的肩膀,这给他留下了极为深刻的印象。 “不敢当大人谬赞!”周可成躬身拜了一拜,站起身来:“其实在下父母倒也只是比常人略高一点罢了。” “哦,这又是为何?”周可成的话引起了胡宗宪的兴致。 “应该是饮食的缘故!”周可成笑道:“在下父母年少时家贫,平日里只有米饭、蔬菜豆腐,一个月下来也就能吃三四次肉,鸡蛋牛乳也不多见。到我年少时生活富裕了不少,每日都有牛乳、鸡蛋,猪肉、牛肉、鱼也是不断,又性喜运动,是以长成这样了!” “原来如此!这般说来令尊令堂倒是颇为爱惜你了!”胡宗宪笑道。 “正是,家父只有在下一子,自小便是疼爱万分。过世前便叮嘱在下返回大明,不想途中却遭遇风暴,只身幸免于难。今日虽然略有小成,却父母见背——”周可成这番话自然是编造而来,但思念双亲的心情却是真的,说到最后已经声音哽咽,双眼微红。胡宗宪看在眼里,他也是父母已经皆已经过世,心里也暗自感慨:“周先生,人皆有死。不过令尊令堂在天有灵,看到你走上正途,为朝廷效力,想必也是高兴的!” 周可成是何等机灵,立刻打蛇随棍上,接口道:“大人,在下虽在草莽之中,但却是一心为了朝廷。还请大人上马,让在下为大人牵马开道!”说罢他挥了挥手,身后的森可成便牵了一匹马来。 胡宗宪见那马长颈细足,胸部浑圆,臀背强壮有力,马肩足足到了自己的肩膀,乃是一匹少见的骏马,显然对方是早就听说自己会骑马特地准备的。他十分高兴的牵镫上马。周可成接过缰绳,在前替胡宗宪开道。胡宗宪看到道路两旁的士兵身材并不高大,但个个敦实有力,跨刀持枪,从发饰上看应该都是倭人,他早在南京时就已经在吴伯仁身边看到周可成赠予的倭人剑士,这时一下子看到这么多倭兵,心中不由得暗自吃惊。 “周先生,这些倭兵都是为你效力的?” “不错!”周可成笑道:“我这次来江南一共带有四百倭兵,都是尾张、美浓两国的精锐之士,破徐海、叶麻,多依仗他们之力。” “尾张、美浓?这些倭人为何愿意为你效力?” “大人有所不知,最近倭人国中大乱,原本控制近畿的强人三好家被来自东海道的大名今川义元取代,这尾张、美浓二国正好挡在今川义元上京的路上,今川家大军攻破二国,这两国中的武士多有流离失所,我出钱招募了一些。” “这么说来,周先生不但对倭国形势颇为了解,还在当地颇有势力呀,要不然如何能招募这么多人马来?” “大人谬赞了!”周可成笑道:“只是生意做的大了,自然在当地要有些勾当罢了!” 第一百四十章不速之客4 “明天我会下令收拾行装,后天我的船就会起锚返回淡水!”周可成的声音很平静:“然后这里的一切都与兰芳社无关了!” “好大的胆子!”胡宗宪一下子从藤椅上跳了起来:“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兵莫非王臣!倭人侵害大明还疆,你却说与你无关,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胡大人!”周可成的神色冷静的出奇:“这个世界很广阔,大明虽然是最强盛的国家之一,但也只是之一罢了。再说,如果您连只有一水之隔的沥港都要借助我的力量去攻打,又怎么能让我相信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呢?张经张大人的承诺,您随口就能否认,那即便我今天帮助您消灭了汪直,我又怎么知道您不会到时候又改口,把金山这个港口许给弗朗基人,利用他们的力量来消灭我呢?我重复一遍,我是个商人,如果您想要和我打交道,就请您按照一个商人的方式来和我打交道,而不是提出一个根本没法接受的条件来,这对我不好,对您更不好!” 胡宗宪的脸色忽青忽白,显然已经怒到了极处,吴伯仁在一旁想要开口劝解,却又不敢。正当他以为胡宗宪会立刻离开时,却听到胡宗宪沉声道:“那你要如何才肯调集船队攻打沥港!” “胡大人,在您提出新的要求之前,我想先确认一点,张大人原先给予给我的承诺是否还有效?” “什么承诺?”胡宗宪冷哼了一声。 “一共有两件事情:第一、允许兰芳社的船队在金山卫所附近的海澳泊船修补,并驻扎兵马,修建仓库存放火药粮食;第二、击败海贼和倭寇所获的财物船只归兰芳社所有,并且允许其在金山卫所附近出售,并换取所需的物资!” 胡宗宪原以为周可成会狮子大开口,毕竟张经现在已经跑路,也没法出来揭破他的谎言,却没想到只说了这两个听起来颇为合情合理的条件,他的脸色好看了不少,点了点头:“若是这两件本官也可以应允,现在你可以同意攻打沥港了吗?” “胡大人莫急!”周可成笑道:“当初我与张大人约法三章,张大人信守承诺,在下尽心竭力,也不无微功。今日胡大人要我调集诸多更多船只攻打沥港汪直,那在下也有几个条件,还请大人应允!” 胡宗宪皱了皱眉头,冷声道:“你说吧!” “第一,胡大人既然要更多的船只,那自然泊船的地方就要更大了,而且您也看到了,在下的夹板大船吃水颇深,只能停在深水处,上下人员货物只能用小船转运,颇为不方便。所以在下希望大人可以应允在这里修建两条栈桥,再在澳口修一条防波堤,防备大风大浪,岸边修建一个船坞用于修补破损的船只!” “这些可以,不过不许修建炮台,更不能修建围墙城池!” “遵命!”周可成应了一声:“您也看到了,这船上人员众多,若是停靠在这里,吃喝拉撒都有需要,是否可以允许在下与当地百姓互市,一来可以换取所需的物资;二来也可以弥补一些调配船只的花费!” “允了!”胡宗宪倒也干脆,他当然知道这么做会引来朝野的攻讦,但一来正如周可成所说的,数十条大小船只前来,上面的人员每日消耗的粮食菜蔬都不是个小数目,要么由官府提供,要么只有允许其从当地百姓购买,当然周可成肯定会售卖番货、购买生丝、瓷器等大明物产谋取利益,但皇帝不差饿兵,只要能将盘踞在沥港的汪直消灭掉便是了。这种权宜之计,朝廷也会体谅的。 “多谢胡大人,那雇佣当地百姓,兴办工坊之事——” “你的那个纺织作坊吗?”胡宗宪笑道:“我今日便一并允了,不过丑话说在前面,工人们必须是出于自愿,不得强逼!” “那是自然!”周可成赶忙笑道:“在下工坊里每一个人都是自愿的,大人大可派人一一询问!” “这个倒是不必了,既然如此,那周先生何时可以调动船队攻打沥港的汪直?”胡宗宪问道。 “眼下是十月,依照过往的规律,汪直的主力船队应该已经返回倭国平户了,留在沥港的只有少数留守的贼人,明年春夏之交,他才会率领大队倭寇乘东南方返回沥港。若是大人只想攻下沥港,这其实没有什么太大的问题,给我两个月的时间调配船只,遣一大将与在下配合,明年开春之前肯定能取下沥港!” 胡宗宪没有说话,凭借直觉他能够判断周可成方才说的都是实话,毕竟他身为大明东南平倭抚臣,也有自己的情报渠道,像汪直主力船队的动向这样的消息还是不难弄到的,周可成在这样的事情上撒谎除了激怒胡宗宪以外没有任何意义。 “如果大人的目的只是要夺回沥港,将岛上的贼人一举荡平,这个完全没有问题!不过——” “不过什么?”胡宗宪问道。 “胡大人,请恕在下直言!当初朱大人出任东南,一举荡平双屿,其功不可谓不大。但破双屿之后却并不留兵驻守,反而焚其房屋,沉船塞港,任其荒废。敢问一句,这是为何呢?” “想必是那双屿乃是荒僻之地,兵少不足守,兵多则靡费兵饷吧!” “那若是取下沥港,大人将如何处置呢?是否也像朱大人那样,焚其房屋,沉船塞港,将其荒废呢?” “周先生为何问这个问题?”胡宗宪笑道:“莫非你想要这沥港作为泊船之地?” 第一百四十一章不速之客5 “大人误解了!”周可成笑道:“周某虽然横行海上,但做的却是正经买卖。若要做买卖这金山卫大澳胜过沥港十倍,既然大人允许在下在这里泊船,我又何必去那荒僻的沥港,徒然惹来嫌疑呢?” 听到周可成这番辩解,胡宗宪笑了起来:“周先生倒是个明白人,那既然你不打算在那儿泊船,那又何必问沥港如何安排?” “周某方才已经说过了,这个季节汪直与其主力船队应该已经会日本平户了,夺取沥港不难,问题是来年开春之后汪直必然携巨舟前来,那时大人当如何处置?”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周先生你莫不是怕了那汪直?” “怕了倒是说不上,只是在下的生意遍布安南、倭国、南洋,这船便是生财的工具。数十条大船,上面数千人员每的薪饷便要百两银子,我不可能把这么多船只都留在这里等待汪直。大人又不能在沥港留兵驻守,那时汪直看到巢穴被毁,生意做不成,您说他会怎么做呢?” “这个——”胡宗宪万万没有想到周可成竟然提出这样一个问题来?正如周可成所说的,攻下沥港其实不难,但攻下沥港之后呢?明年春天汪直带着船队返回,发现自己的商港不复存在,哪怕是为了给部下一个交代,也会四出抢掠,到了那个时候局面只会比现在更糟糕。 “那周先生有何高见呢?” “高见不敢当,只是周某以为,以大人之尊行事当未虑胜先虑败。对象汪直这样行事还过得去的贼首,要么就将其一鼓全歼,不留余患;要么就干脆不要动手,与其修好,打蛇不死,反被蛇咬最糟糕!” 听了周可成这番话,胡宗宪禁不住微微点头,方才那番话让他不得不改变对眼前这个男人的看法,周可成所提出的问题无法回避,给出的答案无法反驳,此人能够从草莽之中在短短数年时间里崛起,果然难得的豪杰呀。 “要么修好,要么一鼓全歼?”胡宗宪叹了口气:“那先生以为用何策为上呢?” “这是大人方可决定的,又岂是在下一介商贾可以置喙的?”周可成笑道:“还请大人独断就是!” “嗯!”胡宗宪点了点:“也是,今日从先生这里获益良多,他日有事,亦当多向先生请教。伯仁!”他转过身对吴伯仁道:“周先生胸中实有甲兵,你要多多向他请益!” “学生明白了,老师!”吴伯仁赶忙应道。 “大人谬赞了!”周可成笑道:“天色已晚,不如炮术演练便到明天白天再说吧!” “嗯!”胡宗宪点了点头,周可成赶忙护送胡宗宪下了船,一同上岸,正准备回金山卫城,却有一名护卫跑到周可成身旁,附耳低语了几句,周可成的眉头一下子皱了起来。一旁的胡宗宪问道:“出什么事情了吗?” “回禀大人,徐海找到了!”周可成答道。 崇德县城。 “把斗笠摘下来,干什么的?”守门把总的声音粗暴而又蛮横,看到喝问对象并没有听命从事,他的声音变得紧张了起来,右手拔出佩刀,用刀尖将对方的斗笠挑飞,露出下面那张脸来。 “哎呦!”随着一声惨叫,那汉子没了斗笠,下意识的捂住自己的头。那把总一愣,旋即轻松笑了起来:“难怪不肯摘下斗笠,原来是个瘌痢头呀!” 那汉子一只手捂住自己的头,一只手在地上去捡斗笠,不难看出那人头上坑坑洼洼的,许多地方都没有头发,正是民间常说的瘌痢头,看上去又是狼狈,又是可怜。守门的士兵发出一阵阵哄笑声,那把总还刀入鞘,笑道:“瘌痢头,你进城干什么?” “小人媳妇生了病,大夫开了方子,小人进城去药铺抓药!”那汉子把斗笠扣上头,从怀中摸出一张纸来,递了过去,应该就是他说的药方。 “媳妇?你个瘌痢头还能有媳妇?”把总笑了起来:“莫不是和你一样也是个瘌痢头吧?两个大瘌痢头生个小瘌痢头,啊?哈哈哈哈!”众人齐声大笑起来。 “小人媳妇不是瘌痢头!”那汉子结结巴巴的辩解,却只是惹来一阵哄笑声。那把总笑罢了,勾了勾手指头道:“你过来一点!”那汉子莫名其妙的靠近了两步,把总突然一脚蹬在他的屁股上,将他踢进城门,大笑道:“去给你的瘌痢头媳妇抓药去吧!” 那汉子猝不及防,摔了个跟斗,爬起身来便朝城内跑去,身后传来一片哄笑声。 刚刚过了酉时,淡黄的斜阳照着小河,与许多江南小城一样,崇德县城内也有河流穿过,各色小船穿行其中,络绎不绝,一座石拱桥跨过小河,拱如玉带,高大壮观,水面又低,船过不必去桅。当地士人经常石拱桥两边的酒楼上赏月,遂成为当地八景之一,有“石桥明月”之称。一个带着兜里的汉子从一旁的小巷里出来,正准备上桥,突然遇到一顶绿呢亮纱八抬大轿,差役执事前导,前护后拥,迎面而来,一路喝道上桥。他赶忙向路旁一闪,躲入了路旁的一间茶铺里,一双眼睛死死的盯着正在穿行的官轿。 “客官,要喝茶吗?”店小二懒洋洋的迎了上去。 那斗笠汉子看了看那店小二,选了张空桌子坐下,从怀中摸出一把铜钱往桌子上一丢:“给我拿壶茶,有什么垫肚子的也来点!” 那店小二原本以为来的是个没油水的穷汉,却没想到对方竟然这么大方,像这等临街的茶铺都不过买些简单的吃食和粗茶,消磨一天下来也就十二三个大子,而这汉子拿出来的就有三四十文了,赶忙一边伸手去抓铜钱,一边笑道:“好咧,热乎乎的芝麻烧饼,客官且稍待,马上就送上来!” 第一百四十二章寻宝 “且慢!”那汉子一把抓住店小二去拿钱的手,一边冷笑道:“要拿钱可以,你还要答我一个问题!” 那店小二顿时觉得自己右手好似落入铁钳之中,痛彻骨髓,连忙哀求道:“哎,哎,您松手呀,我回答就是了!” “好!我问你,你看到河斜对面那个石头牌坊吗?” “李家的牌坊吗?” “不错,就是那个,那牌坊后面有条小巷,进去便是一个三进的宅子,我问你,那宅子里面最近可有什么动静?” “动静?”那店小二想了想答道:“没有呀,上次倭寇破城的时候那宅院的主人便已经逃难出去了,到现在也还没回来,也不知道是死是活,那宅院便一直荒废到现在,除了些野猫野狗,哪有什么动静?” “一直荒废到现在?没人去动过?” “真没人去过,不瞒您,旁人都说倭寇破城的时候在里面死了很多人,阴气重的很,大白天都是鬼气森森的,天稍微晚点都能听到里面有冤鬼叫唤,旁人连走路都要绕着,谁还敢进去呀!” “嗯!”那汉子点了点头,从怀中摸出一块碎银子来,丢给那店小二:“赏你的,嘴巴放严点,对你有好处!” “谢大爷,谢大爷!”那店小二赶忙将银子藏好,飞快的去倒茶取饼。那汉子取下帽子,露出一张棱角分明的脸来,却是徐海,相比起不久前他廋了不少,颧骨隆起,两腮凹陷,紧绷绷的腮骨上长满了青色的胡茬子。他头上剃的精光,原本用灰面伪装成的瘌痢头早已被清除掉了,整个人看上去阴冷而又坚强。 “大爷,饼和茶来了!”店小二回来了,他看到徐海的光头一愣,赶忙笑道:“原来是位师傅,小人方才没有看到,这芝麻饼里用了猪油,见谅见谅!小人立刻拿去换!” “不必了,我不是和尚!”徐海冷声道:“我自小便是瘌痢头,难看的很,只能将其剃光了!” “是,是!”那店小二虽然并不知道这个人的来历,但是他还是本能的感觉到一阵阵寒意,赶忙将饼和茶水放下便离开了。 徐海冷哼了一声,拿起一块芝麻饼就着茶水吃了起来,那店小二倒是没有吹牛,送上来的芝麻烧饼酥脆松软,旁边还有一小点撒子以供夹食用,味道着实不错。徐海一连吃了三枚,喝了两口热茶,将饼送进腹里,打了两个饱嗝方才觉得舒坦了些。 原来上次倭寇联军在嘉善城下被张经与周可成前后夹击大败,虽然徐海的本队先行离开,逃脱了被全歼的厄运,但是形势的巨大变化也迫使他不得不迅速退到一个荒僻的小岛,以避免被官军消灭。但徐海很清楚自己并没有脱离危险,危险不光来自外部,更来自内部,一个不能带来胜利的海贼首领是无法得到部下忠诚的,如果不能证明自己的不可或缺,随时都有可能被某个手下送到官府去领赏。 幸好他早已做好了最坏的准备,他上一次攻陷崇德县城时在那所宅院里隐藏了一大笔钱财,有了这笔钱财无论是东山再起还是隐藏起来当富家翁都足够了。旁人都以为他将钱财藏在某个人烟罕至的海岛之上,但他偏偏藏在这个距离县衙不到百步的宅院里,他这么做的原因很简单——这个时候他最危险的敌人不是官府,而是如狼似虎的同党。 徐海慢悠悠的喝完了茶,此时天色已经渐渐暗了,街上的行人渐渐少了。他唤来小儿让其用油纸包了二十枚芝麻烧饼收好,拿起斗笠戴上,起身向那石拱桥走去。 徐海上得石拱桥,向自己藏宝的宅院望去,只见一片漆黑没有一点灯火,阴森森的好不慑人看来那店小二没有撒谎。他正准备下桥,突然听到身后传来说话声。 “你听说了吗?张经张大人乘船出洋,投倭了!” “什么?还有这等事?” 徐海按奈住内心的惊讶,转过身来,只见两个儒生打扮的汉子正慢慢的走过石桥,一边走那个高个子说道:“本朝近两百年,身为督抚大臣畏惧朝廷刑罚,出洋投靠外夷这还是头一遭,肯定是要定为死罪!” “嗯,照我看应该族诛,本人凌迟处死!”那矮个子道:“身为平倭督师,却投靠倭人,真是丢人丢到姥姥家去了!” “朝中会不会有人替他说话?说到底这厮为官数十年,肯定有不少朋党!” “哼,这种情况下又有哪个敢替他说话?再说若不是到了绝路,他又怎么会出洋投倭?朝廷的颜面都让他给丢光了,照我看,除非改天换日否则这张经只有死路一条!” 那高个子冷笑道:“我本以为他还有一点才学,却想不到做出这等事情来,真是荒唐之至。看起来他是枉读诗书,甘心背叛君国,死有余辜!” 这两个儒生下了石桥,走过那茶馆,拐了弯沿着那条小路走去。徐海赶忙尾随其后,想要从他们口中多听到一些关于张经的事情,却不想那两人又感叹了几句便不再聊这个话题了,徐海只得掉头离开,内心深处满是狂喜。在他看来不管张经的继任者是谁,其到任以后重新调配兵马总需要一段时间,这个空隙便是自己重整人马的最好机会了。 徐海怀着振奋的心情走下石桥,来到那宅子前,他躲到墙边阴暗处,静静的等待了一顿饭功夫,确认身后无人跟踪方才来到墙边,伸出手在墙根摸索了一会,抽出几块青砖,露出一个黑洞来。他回头看了看四下无人,从那洞钻了进去,又将那青砖晒回原来的位置。 第一百四十三章丧命 徐海进了院子,站起身来,正如那店小二说的那样,这院子早就荒芜了,阶前长满了荒草,一副鬼魅气象。徐海从怀中取出火折子,迎风摇了摇便着了,露出一团微弱的光来,他便借着这团微光向里院行去。 徐海进了内院,走到水井旁,井旁的轱辘早已不翼而飞,只剩下一根粗木桩子。他取下斗笠,将火折子探入井中,借助微弱的火光他可以看到井壁上从上到下有一列凹痕,应该是让淘井人上下方便的,他看到凹痕上的青苔完好无损,不由得松了口气,取出绳索将一头在石井栏上拴紧了,就准备下井。 “徐海,我等你好久了!” 徐海的身体顿时僵住了,他右手缓慢的深入怀中,紧紧握住短刀,将其收入袖中,口中却沉声道道:“这位兄弟搞错了吧?我只是路过的人,不是什么徐海!” “不是徐海,你干嘛进这个宅子?干嘛看这水井?” “在下口渴,想要看看有没有水,找口水喝!” “找口水喝?外面就是河边,你却要翻墙进来摸黑找口水井?我看你是想要找井里的东西吧!转过身来,别耍花样!” 徐海缓慢的转过身来,只见身后站着一个身着青衫的汉子,手提灯笼,正狠狠的盯着自己,身后影影绰绰的站着六七个人,手持利刃,显然并非善类。 “果然是你!”文俊成冷笑道:“大人果然是神机妙算,不枉我在这里苦候了这么多日子!” 徐海没有说话,竭力辨认那青衫汉子,但对方站在背光处,脸上模模糊糊的看不清。他咳嗽了一声:“这位兄弟何必把事情做绝了呢?你把徐某送到官府又能拿多少银子的赏钱?你这次放我一马,我自然还你十倍的赏钱!” “哈哈哈哈!”那青衫汉子一愣,旋即大笑起来:“笑杀我也,你以为我是为了官府的赏钱?好,我就让你死个明白!”说罢他将手中的灯笼举了起来,灯光照在他的脸上,徐海定睛细看,只见是一个容貌俊秀的年轻人,却想不起来是谁:“你是何人?” “我叫文俊成!当初你在嘉善城中做的好事!”文俊成怒喝一声:“快将其拿下!” 徐海抓住怀中的那包芝麻烧饼用力一甩,掉头便向外逃去,文俊成也不知道丢过来的是什么东西,下意识的用灯笼一挡,恰好被那包烧饼打中,灯笼落地,顿时一片黑暗,情急之下他大声喊道:“拿住徐贼,千万莫放跑了!” “文掌柜你没事吧!”一双有力的手从背后将文俊成扶起,他回头一看,却是与自己同来的灰发,文俊成摸了一下身上:“我没事,快去捉拿徐海,莫要让其逃了!” “文掌柜放心,徐海他逃不了!”灰发笑道:“这宅子四边高处都有弓手把守,今晚又有月亮,他便是只鸟儿也飞不走!” 仿佛是为了印证灰发的承诺,外间传来一声凄厉的惨叫,在夜听起来格外渗人。两人交换了一下眼色,文俊成道:“快,快过去看看!” 两人提了灯笼,飞快的向声音处跑去,刚出了院门,便有了两个土著士兵迎了上来,向灰发低声用土著话说了两句,灰发的眉头一下子皱了起来。 “糟了!” “怎么了?那徐海逃走了?那刚才的叫声是怎么回事?”文俊成顿时急了。 “徐海倒是没有逃走!”灰发叹道:“但是他翻墙的时候被我的人射中了要害,估计是不成了!” “快,过去看看!” 在士兵的引领下,文俊成跑到院墙下,只见徐海躺在地上,一支箭矢透胸而过,夹杂着气泡的鲜血正从他的口中涌出,死神的惨白色正飞快的占领他的脸。 “咳咳咳!”徐海的眼睛死死的盯着文俊成:“翠、翠翘在你们手里,她现在怎么样了?” “翠翘?翠翘是谁?” “翠翘一定在你们手里,否则你们是不会知道我的财宝藏在这里的!”在死神即将到来的那一会儿,徐海的脑子反而格外的清明,立即将事情的来龙去脉分析清楚。 “你是说那个女人吗?”灰发上前一步,冷声道:“她落到我家大人手上后,很快便交代出了自己的身份和这处藏宝,我家大人知道你事败后会来拿这些财宝,便让我等在这里恭候多时了!” “贱婢!”徐海的眼睛一下子瞪得老大,脸上满是怨毒之色:“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的,你家大人是谁?” “我家大人姓周名可成!”灰发拔出短刀:“时候不早了,你还有什么话要说吗?” “周可成?”徐海的脸上露出了一丝古怪的效果:“难怪,难怪,不是不报时候未到!动手吧!死在你手上也是不冤了!” 灰发点了点头,伸出手指在徐海的脖子上抚摸了两下,熟练的找到了颈动脉,然后猛地一刀刺入,锋利的刀锋切断了动脉和气管,鲜血立刻喷射出来,徐海的身体剧烈的抽搐了两下,不动了。 金山卫所。 “大人请看,这就是徐海的首级!”周可成打开木盒的盖子,空气中顿时弥漫着石灰和尸臭的味道。胡宗宪探过头去,首级被处理的很好,他皱了皱眉头,问道:“你是怎么拿到徐贼的?” “这个就是周某的一点小秘密了!”周可成笑道。 “小秘密?”胡宗宪冷笑道:“那我怎么知道这个首级是徐海的,而不是你随便从哪里得来的?杀良冒功可是重罪呀!” 第一百四十四章羁旅1 “呵呵呵呵!”周可成笑了起来:“胡大人,在下又不是大明的官吏,现在张经大人在时,在下的船队也不无微功,在下又没有加官进爵,为何胡大人您来了,我就去杀良冒功?徐海是贼中巨酋,与他照过面的贼人应该多得是,只需找几个俘虏的贼人来看看不就知道真假的?就算俘虏的贼人里没有认识他的,他年轻的时候也曾经在虎跑寺出家,找几个当初与徐海认识的僧人总不难吧?” 听到周可成这番话,胡宗宪脸色微和:“也好,那我立刻派人去虎跑寺找几个认识徐海的僧侣。不过周大人你既然不肯说出是如何斩杀徐海的,我恐怕就难以向朝廷为你请功了!” “胡大人,我既然把首级交给你,就是让你随意处置的!”周可成笑道:“你愿意把这份功劳给谁都可以,这都是您的自由。” “愿意把这个份功劳给谁都可以?”胡宗宪笑道:“周先生你可真是个妙人,立了这么大的功劳却不居功,这倒是让我有些怀疑你的居心了?” “居心?哈哈,这年头还真是做不得好人了!”周可成笑了笑:“我从一开始就说过了,我是个商人,商人只想好好做生意,赚钱,功名爵位这些东西我没有兴趣。如果一定要说我有什么居心的话,那我也只想卖胡大人一个人情!” “卖我一个人情?”胡宗宪笑了起来:“原来在周先生眼里我的人情这么大?” “胡大人肩负平定东南重任,又深得天子、严阁老的信任,您的人情当然大啦!”周可成笑道:“兰芳社的生意还要多仰仗胡大人的看顾呀!” “好说,好说!”胡宗宪笑了笑,突然脸色一整“来人,备轿,本官要回嘉兴!” “大人,天已经黑了!”周可成一愣:“再说您不看明天的炮术演练了?” “不看了,得了徐贼的首级,自然要尽快回嘉兴,将此事上奏朝廷!”说到这里,胡宗宪突然向周可成一拱手:“周先生,你的这份人情我记下了!” 日本尾张热田神宫。 雪花从天空飘落,院子里的樱花树银装素裹,宛若春天盛开之时。张经站在走廊上,静静的看着院子的樱花树,曼声吟道:“亦知官舍非吾宅,且掘山樱满院栽,”念到这里,张经突然一顿,一时想不起来接下来的两句了。 “上佐近来多五考,少应四度见花开。”一个略带一点怪异口音的汉语从身后传来,张经回过头来,只见一个身着青灰色水干(古代日本朝服的一种,神官和朝臣经常穿),头戴折乌帽子的青年男子正站在门口,笑吟吟的看着自己,正是热田神宫的大宫司千秋四郎。张经赶忙拱手行礼道:“千秋殿下果然博闻强识!方才张某被这雪景所吸引,未曾看到殿下进来,怠慢了!”(《移山樱桃》亦知官舍非吾宅,且劚山樱满院栽。上佐近来多五考,少应四度见花开。白居易) “先生说的哪里话,看到这等雪中樱花的美景,若是不被吸引,那也太过无趣了吧!”千秋四郎笑着拖鞋走上台阶:“张先生,今日得见这等美景甚是难得,恰巧今日无事,不如我俩便坐下饮酒赏樱,聊聊这乐天的诗吧!” “也好!”张经心知日本人好慕唐风,尤其是白乐天的诗歌。上至公卿天皇,下至寻常武士,只要是有机会读书识文的,无不吟哦玩赏。自己来热田神宫之后,平日里来自己这里请益切磋学问的当地神官、武士、僧侣络绎不绝,态度彬彬有礼,恭敬诚恳,与在江南两浙凶残成性的倭寇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千秋四郎见张经应允十分高兴,立刻命令仆从送来清酒和下酒的梅子、腌萝卜、腌鱼等小菜,两人便在走廊上盘膝坐下,讨论起白居易的诗歌来。千秋一族虽然世代是热田神宫的宫司,但自从应仁之乱以来,由于室町幕府衰弱,地方武士纷纷侵吞公卿、寺院、神宫甚至将军本人在列国的庄园,失去了中央的保护,地方寺院神宫等原本非武家势力也纷纷武家化,神官、僧人纷纷放下经书,拿起弓箭和太刀,为自己领地而战。千秋一族便为数不多的“转型成功”案例之一,在历史上千秋一族作为尾张重要的地方势力,在织田家崛起中起到了很大作用,比如这位千秋四郎,在真实的历史上他在桶狭间一战中冒死进攻今川军的前锋,战死当场,吸引了今川军的注意力,为织田信长最后的胜利起到了极大地作用。而由于周可成的出现,今川义元兵不血刃的全取尾张,热田神宫凭借与兰芳社的良好关系不但获得了本领安堵的待遇,还通过对大明的贸易获得了巨大的财富,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周可成才把张经这个重要人物拜托给他。 千秋四郎与张经一边饮酒,一边解说诗文,语义不通之处便用笔谈。张经的学养之深厚,见识之广博,让千秋四郎十分钦佩,许多平日里读书中的不解之处,张经寥寥数语便解释清楚,别有一番天地。 “张先生,您将《白乐天集》的精要秘传相告,四郎实在是感激不尽!”千秋四郎给张经面前的浅碟倒满酒:“不知可否愿意屈尊出仕千秋家?在下愿意予以五百石的领地作为您的奉养!” “千秋殿下若是对白乐天的诗有兴趣,我自然愿意相互切磋,张某一介羁旅,苟全性命已是万幸,哪里敢贪图领地呢?”张经微微一笑,婉言拒绝了千秋四郎的邀请。他是做到大明二品高官的人,又怎么会把区区五百石领地放在眼里。只是千秋四郎的举动还是让他有些奇怪, 第一百四十五章羁旅2 原来当时日本学问还是被贵族僧侣和上层武士垄断,口口相传,拥有学问之人除非是自家家族亲信子弟,也不会外传,凭借学问也可以出仕诸侯大名获得领地。例如战国大名细川藤孝便是《古今和歌集》的古今传授第一人,关原之战时他假如东军,被包围在田边城中,力量悬殊,形势十分危急。但由于他是当时《古今和歌集》的传授第一人,为了避免因为他被杀而导致《古今和歌集》失传,当时的后阳成天皇之弟智仁亲王派出使者劝说围攻者解围,细川藤孝也借机保住了自己的性命。虽然《白乐天文集》在当时的日本可谓是家喻户晓,但像张经这样能够解释其中精要的却是极为难得,若是千秋四郎能够将其融会贯通,传于后代,这也会成为千秋一族的家传学问。 千秋四郎见张经同意传授学问给他,却拒绝了自己的领地,十分感动,笑道:“张先生上国名士的风范,四郎今日是见识了。不过张先生能够让周大人亲笔写信相托付,自然看不上区区五百石领地,却是四郎唐突了!” 听到千秋四郎提到周可成,张经心中一动,他来日本已经有数月,虽然语言还不是非常熟练,但对于当地的情况也知道了不少。像眼前这个千秋四郎名为神社的宫司,但实际上有城有兵有钱有粮,下辖户口上万,俨然是一方土皇帝。像这样一个人物言语间却对周可成这般恭谨,这让他越发好奇起来。 “千秋殿下!”张经喝了一口清酒,笑道:“我在周先生身旁时常有一名贵国女子,美貌非常,名叫由衣,你可知道她的来历?” “自然知道!”千秋四郎笑道:“由衣只是她的名,她的姓叫中臣,世代都是侍奉我热田神宫神体的巫女。算起来,她还是我的表姨呢!” “巫女?”张经一愣:“据我所知,那女子剑术过人,侍奉神灵的巫女怎么会这样?” “张先生你有所不知!”千秋四郎笑道:“我热田神宫与其他神社神宫不同,侍奉的乃是武尊。武尊又名小碓尊,乃是我国上古时的景行天皇之幼子,神勇过人,为我大和国东征西讨,开疆辟土,立下功劳无数。死后成神,其神体武具便在我热田神宫之中。传说武尊最喜弓术、剑术,由衣作为侍奉武尊的巫女,自然便修习弓术、剑术!” “原来如此!那为何由衣不在神宫中侍奉神灵,却在那周可成身旁呢?” “先生有所不知!”千秋四郎笑道:“我国神宫中巫女并非寺院中的尼姑,年纪大了也是可以嫁人的,而且周大人身份不一般,由衣在他身旁又有何不可?” “不一般?有何不一般?”张经赶忙问道。 千秋四郎惊讶的看了张经一眼,暗想你是周可成的朋友怎么会连这些都不知道,不过他还是老实答道:“周大人乃是兰芳社的首领,不但如此,他还掌握着淡路、佐渡、堺、和泉、尾张的津岛等地,除此之外,他还是幕府的濑户内海总奉行,公方殿下的侧近中也有他的人,甚至今川管领殿下也欠他的人情,像这样大人物,由衣能够在其身边是她的福气!” 张经低下头倒酒,好避开千秋四郎的目光,以免暴露出心中的惊骇。当初他确实曾经从周可成的口中听到过一些他在海外的势力,但他将其认为这不过是自吹自擂,但从千秋四郎口中出来就又是一回事了,有些东西可以假,但千秋四郎对自己的恭谨和优厚待遇假不了,显然眼前这位倭国土皇帝认为自己的实力和地位是远远在周可成之下的。原先他还以为周可成是借倭人之势以临中国,现在看来恐怕自己是低估对方了。 “你方才说的淡路、佐渡、堺、和泉、尾张的津岛这些地方我也不是太清楚,只是周先生毕竟只是一个海商,如何能统领这么多地方呢?他又不是贵国之人,如何能统领贵国之民呢?” “张先生的好奇心还真不小呀!”千秋四郎笑道:“也罢,我今日从您这里获益甚多,自当应该回答您的问题!先生,您应该知道我国现在是什么状态吧?” “是战国!” “不错,是战国!”千秋四郎点了点头:“换句话说,现在在我国是没有秩序的,任何有力量的人都可以统治,一个村子、一城之地,一国之地,甚至六十六国之天下。只要有力量,任何人都可以统治。哪怕你是鄙贱的农夫,只要你有足够的力量,抓住机会,你也能成为一国一城之主。周大人他有力量,抓住了机会,所以他能够用有这么多土地,而且将来还会拥有更多的土地!张先生,你明白我的意思了吗?” “可,可是他不是贵国之人呀?” “呵呵呵,这重要吗?”千秋四郎笑了起来:“白乐天也不是我日本人,可是又有哪个日本诗人能够及得上他?只要周大人他有力量,能够压制不服之人,能够让治下的百姓过上太平的日子,那不就够了?据我所知,佐渡、堺、和泉这几个在周先生治下的国度,可是要比邻国过得要好的多呀!不但没有战乱,而且与大明、淡水、乃至南洋的贸易带来了大量的财富,无论是领主、商人还是百姓都从中获得了好处!” 听了千秋四郎这番话,张经陷入了沉思之中,半响之后他叹了口气:“看来我还是有些想当然了,千秋殿下,我想要四出游历一番,亲眼目睹一下你说的这些事情,不知道可以不可以?” “这个自然是没有问题的!”千秋四郎笑道:“周大人在给我的信里说了,您在我这里可是随意行事,只是眼下已经是冬天了,您现在的语言也还是太差,要是外出只怕会有些不方便,不如先在我这里住到明年开春,一来语言会好些,二来气候也会暖和些,您看如何?” 第一百四十六章羁旅3 “也好,只是有些叨扰了!”张经笑道。 “先生说的哪里话!”千秋四郎笑道:“您向我传授了《白乐天诗集》的精要,按说我应该向您奉上礼金才是的,按说还是我占了便宜!” “殿下说的哪里话,些许小事罢了!”张经笑道,两人又交谈了一会儿功夫,千秋四郎便起身告辞。张经将其送走后回到走廊上,看到一个矮廋的汉子正在那儿擦地板,张经认得是 派来服侍自己的仆从藤吉郎。他看了看院中的樱花树,一股酒气上涌,便喊道:“藤吉郎,取我的草鞋来!” “是,先生!”藤吉郎应了一声,飞快的将草鞋放到张经面前,张经刚刚穿上鞋子,却觉得有点不对,仔细一想才发现这鞋子竟然是暖的,不像平日里那么寒冷。 “这草鞋是怎么回事,竟然是热乎的?” “冬日天寒,小人害怕冻着先生的脚,便将鞋子放在胸口焐热了,大人要穿时再拿出来!” 张经一愣,看了看跪在地上的藤吉郎,身材瘦小,衣衫褴褛,裸露在外面的手脚冻成了青色,心中有几分感动,他解下自己身上的外袍递给藤吉郎:“藤吉郎,我这衣服大了些,你拿去找人改小些再穿吧!以后不必这样了,草鞋乃是穿在脚上的,岂能揣在怀里?” “多谢先生!”藤吉郎赶忙接过外袍:“回先生的话,身为武士,便应当侍奉主上,忠心无二,莫说是冬天将草鞋捂在怀中,便是面对长枪弓矢,亦不能畏缩不前!” “武士?”张经看了看藤吉郎瘦小的身体,笑道:“你也是武士?” 藤吉郎的脸一下子胀的通红,他羞愧的低下头:“我还不是武士,但一直都在以武士的标准来要求自己,希望有一天能成为武士!” 听藤吉郎说到这里,张经不由的起了兴趣,他指了指一旁的地板:“藤吉郎,你先坐下,把你的家世由来,为何想要当武士说来给我听听!” “是,张先生!”藤吉郎应声坐下,原来他本出身于尾张爱知郡一个贫苦农民家,生父木下弥右卫门本是织田信秀的铁炮足轻,因为在战争中受伤成为跛子,不得不回乡务农,不久后死去。无力抚养年幼的藤吉郎和其姐姐的母亲不得不改嫁给同村的农民竹阿弥,其后又生下了两个孩子。继父竹阿弥对待藤吉郎极为粗暴,因此藤吉郎年龄稍长便离家出走,在尾张、三河、骏河一带游荡,依靠帮人做雇工、小商贩、以及野武士过活。 “那你怎么到了热田神宫呢?” “我想成为武士!”藤吉郎抬起头,目光中满是热望:“我不想一辈子当一个农民,一个流浪汉,一个被人瞧不起的下等人,只有成为武士,才能改变自己的命运!” “成为武士?可这里是神宫呀?你为何不投靠今川家呢?我听说他们的首领是现在权势最大的武士!”张经好奇的问道。 “因为,因为——”藤吉郎羞愧的低下头,用含糊不清的声音答道:“我太瘦小了,他们说我即无法挥舞长枪,也没有力气拉弓。但是——”藤吉郎抬起头:“我会算数,懂得记账,我还认识三河、尾张、骏河以及周边地方的道路,我会说这些地方的所有方言。最要紧的是,我比所有人都肯吃苦,哪怕是死也会把主上交代的事情完成!” “你会算数?”张经用异样的眼光看了看藤吉郎,问道:“那我问你,竹筐中有二十五个饭团,有七人来分,每次每人只能拿一个,饭团分完后最少的人能吃到几个饭团?最多的人可以吃到几个饭团?” “最少可以吃到三个,最多可以吃到四个!”藤吉郎稍一思索便答道。 “好!”张经点了点头,又问了几个简单的算数问题,藤吉郎最多也就在地板上写划两下,便答了出来。张经不由得暗自吃惊,想不到这个形容猥琐的倭人仆役竟然心算如此厉害。 “好,我再问你最后一个问题!”张经想了想,问道:“有若干只鸡和兔子关在一个笼子里,从上面看有三十五个头,从下面看有九十四只脚,请问笼子里有多少鸡?多少兔?” 看到藤吉郎露出为难之色,张经轻轻的松了口气。他方才提出的这个问题便是在中国古代数学史中著名的“鸡兔同笼”问题,著名的《孙子算经》中便有记载。虽说在现代初中生眼里便不是什么难题了,但在当时即便是寻常士人也未必会解,何况一个倭国仆役,张经这可以说是杀鸡用牛刀了。 “有十二只兔子,二十三只鸡!” “什么?”张经大惊失色:“你是如何算出来的?” “回大人的话!”藤吉郎小心答道:“小人想兔子有四只脚,鸡只有两只脚,那假如让所有的鸡和兔子都收两只脚上去,那么笼子下面就应该剩下九十四减去三十五,再减去三十五只脚,还剩下二十四只脚。因为鸡只有两只脚,那么笼子下面剩下的肯定都是兔子的脚,每只兔子还有两只脚,那么应该是十二只兔子。再用三十五减去十二,所以推算出来有二十三只鸡!大人,我算的对吗?” 张经脸上阴晴不定,没有回答,藤吉郎跪在地上也不敢追问。片刻之后张经突然叹了口气,道:“藤吉郎,你说你想要成为武士,我虽然没有办法让你成为武士,但是今天千秋殿下曾经愿意用五百石领地让我向他传授《白乐天诗集》的精要。我若是要让他给予你一百石领地作为条件,你是否愿意替我做事?” 第一百四十七章羁旅4 “一百石领地?”藤吉郎顿时呆住了,张经看到他这个样子,还以为嫌少了,笑道:“并非我小气不与你更多,只是我有重任在身,不能在这里出仕,所以只能用传授《白乐天诗集》的精要来交换,我觉得一百石就最多了!” “愿意,我当然愿意!”藤吉郎终于清醒了过来,他磕了七八个头:“张先生,五十石领地就够了,我可以把我母亲、姐姐、妹妹还有小弟都搬过来,在领地上盖一套宅子。我的命就是您的了,不,不光是我,我弟弟的命也是您的了!” 张经伸手将藤吉郎扶起,笑道:“我想要周游列国,了解你们这里的风土人情,需要一个熟悉当地情况的向导,我觉得你颇为合适,你若是把这件事情做成了,我便给你一百石领地,如何?” “是!”藤吉郎磕了个头,笑道:“请您放心,自从今川殿下平定近畿之后,便下了领下总无事令,从近畿到尾张、美浓、三河、远江等地大名武士若因为领地等问题发生争执,不得私斗,必须由幕府仲裁。道路上已经安定了许多,您又是兰芳社的客人,一定不会有问题的!” “那我何时可以出发呢?” 藤吉郎想了想答道:“还是等到开春雪化之后吧,道路也好走些!” “也好!”张经点了点头。 就这样,张经便在热田神宫安心住了下来,用心学习日语,闲暇时便给千秋四郎讲解《白乐天诗集》。很快他便惊讶的发现这个藤吉郎虽然容貌丑陋,但却是个惊人机敏的家伙,任何事情只要吩咐了一次,甚至只是下意识的瞟了一眼,他便能抢在前面做好,张经甚至怀疑这个长得像猴子的家伙该不会是有读心术吧? 一天张经受千秋四郎所邀请,参加一次连歌会。回来的路上遇上了下雨,张经正想着是找个地方避过雨头还是索性跑过去,却看到前面不远处一个瘦小的身影跑了上来,近了一看却是藤吉郎,只见其穿着蓑衣,手中还提着一把油纸伞。 “先生,请!”藤吉郎撑开油纸伞,递了过去。张经接过伞,惊讶的问道:“你怎么知道我没带伞?” 藤吉郎笑道:“回禀先生,明国有客人来了,我便来通知您一声。出门的时候看到天色不好,您又没拿伞,便带了蓑衣和伞,想不到用上了!” “明国的客人?”张经一愣,他在这里的身份就是个秘密,哪来的明国客人?会不会是朝廷派来的刺客?他心中不由得一乱。 “那客人长得什么样?” “粗手大脚,皮肤黝黑,一身的海腥味,应该是个水手或者海商!”藤吉郎答道。 “嗯!”张经心里悬起的那块石头落下了地,他点了点头:“走,回去看看!” 张经进了院子,收起油纸伞,交给藤吉郎,自己脱掉木屐,走进屋来。只见一个皮肤黝黑的汉子正歪坐着和一旁的倭女调笑,听到门口的动静回头一看,赶忙俯身拜下:“在下石平,奉大掌柜之命前来,拜见张先生!” “免礼!”听到“大掌柜”三个字,张经心下一松,笑道:“免礼,你家主上派你来有什么事情吗?” “这是大掌柜托小人送来的信笺!”那汉子小心的从怀中取出一封书信,恭谨的双手呈上,张经伸手接过,放在一旁。随即石平又从袖中取出一张纸来,递了过去。 “这是——?”张经问道。 “小人此番是先到了堺,然后换小船来您这里的!”石平笑道:“在堺的时候,许四爷托小的送一些杂货过来,说是给您在这里的!” “杂货?那就不必了!”张经知道对方口中的许四爷便是许梓,身为曾经的朝廷重臣,托庇于周可成宇下已经是奇耻大辱,再收受一个前海贼头子馈赠那还不如让他死了的好。他看都懒得看那张纸,便将其推了回去:“你都带回去吧,就说张某谢过他的好意了,只是东西实在是不敢收!” “张先生,这些都是些寻常的杂货,您在这里应该用的上的,还请您先听听有什么东西,再做主张,要不然小人若是原样带回,许四爷一定会责怪小人办事不力的!” 张经看到对方满脸的惊惶,心里一软,他便想随便取一两件就是了,何必为难下面办事的人,他点了点头:“也好,你念吧!” “多谢大人!”石平大喜,赶忙念道,张经一听果然如对方方才说的,送来的礼物多是鲸脂蜡烛、纸张、墨、纸张这些日本或者不能自产,或者能自产当质量无法与大明相比的商品,每样数量也不多,但门类繁多,石平念了数十种,也没有念完。张经却越听越是心惊,他为官数十年,深知生意中做珠宝、香料以及其他奢侈品等生意的商人,虽然每一单利润高的惊人,但拥有的财富却无法与做盐、铁、布匹、纸张等生活必需品的商人相比。究其原因,做奢侈品生意的商人虽然每一次都能赚到几倍甚至几十倍的利润,但是他们所面对的客户却只有一小撮富贵之人,其生意是有上限的;而盐、铁、布匹、纸张这些商品却是绝大多数人都离不开的,其市场的容量几乎是无限的,自然做后者生意的商人所能赚到的财富要多得多。只是这些民生物资的生意要么被国家所垄断,要么受限于古代的落后的物流条件,很难做的太大。方才礼单上念到的商品要么日本不能自产,要么质量远远无法与明国的相比,许梓送来的肯定不会是质量低劣的倭货,而是兰芳社运到堺出售的商品中挑选出来的,兰芳社在倭国的生意之大,获取的利润之多可见一斑。 第一百四十八章羁旅5 “马哈鱼子酱五罐、马哈鱼干五十斤、虾干五十斤、螃蟹干五十斤、海狮皮四张——” “且慢!”张经赶忙叫住石平:“这些都是什么?” “这些都是北方运来的难得珍味呀!”石平笑道:“不瞒大人您说,小人这次回去船舱里装的都是这些,然后运到金山港,若是风向顺利的话,今年过大年的时候,南京、杭州就都能吃上这些珍味了!” “珍味?”张经笑了笑:“左右不过是些鱼干、虾干,又有什么了不起的?莫说是我大明,这倭人多住在海边,恐怕也是早就吃腻了吧?” “张先生,这您就说错了!”石平笑道:“这些可是来自极北海中的难得珍味,古时倭王责令极北之地的虾夷人每年贡赋之中便有这几种,寻常贵人也难得品尝。现在倭人多年战乱,这贡赋早就断了,我兰芳社运来的这几种珍味,刚刚到就被纳屋、天王寺屋这几家豪商包圆了,寻常倭商根本就碰不到的!” “还有这等事?”张经笑道:“那这马哈鱼干、虾干、螃蟹有何不同?” “张先生请稍待!”石平站起身来,走出院外,片刻之后回来手中便多了藤箱,他打开藤箱从中取出几样物件来,笑道:“请看!” “好大的个头!”张经顿时大吃一惊,原来石平拿出的却是一个螃蟹壳,还有几只虾干,只见那螃蟹足足有两个人头那么大,蟹钳更是粗大,有儿臂粗细;一旁的虾干有手掌大小,淡红色,看上去顿时大增食欲。 “这是晾干了的,若是没有晾干之前就更大了,肉质紧密,鲜美之极!”石平笑道:“我听大掌柜曾经说过,这越是靠北的鱼虾贝类,个头就越大,身上的肉就越多,生长起来也更慢,吃起来味道也更好。先生下人煮汤熬粥的时候放上一点,就极为鲜美了!” “听你这么说的这么好,那这些螃蟹、虾、鱼又是从哪里来的?” “北地呀!”石平笑道:“沿着倭国的西海岸一路向东北方向,大约走半个月就能抵达,那边每年秋天就会有无数马哈鱼游到一个大河口,多的和密密麻麻,挤成一团,即使不用渔网,用手抓都能抓到鱼。我们用拖网渔船把一网一网的,网几乎都要撑破了。白天打鱼,晚上就把鱼剖开,鱼子放进罐子里做成酱;鱼剖开了抹上盐,放在岸边晾晒,两天就变成鱼干了,可以储存很久。当地的土人这个时候也会来到河口抓鱼准备冬天的口粮。我们用盐、亚麻渔网、铁器、棉布、酒和当地的土人交换金沙、琥珀、宝石、兽皮还有女人、奴隶,那是每年我们最忙的时候,不过也是赚的最多的时候。二十天时间,就算是船上的见习水手都能赚十个银币呢!” “这么多?”张经听得目瞪口呆,他也知道对方口中说的银币是什么,这差不多等于一个明军士兵大半年的军饷——假如没被军官克扣掉的话。 “当然啦!”石平笑道:“只要把鱼干运到佐渡,就有当地的倭人商人愿意收购,一石马哈鱼干值三十个银币,运到堺就至少翻一倍。还有金沙、松脂、琥珀、宝石。奴隶和女人也可以换钱!” “奴隶和女人?” “对呀!那些土人经常互相打仗,原先抓住了敌人都干脆杀掉,甚至吃掉肉,现在干脆卖给我们。还有多余的女人,冬天总是缺乏食物,为了保住部落,一般都会食物留给强壮的男人,卖掉女孩对部落和女孩自己都有利!” “那你们拿这些奴隶和女人做什么?” “淡水没有媳妇的男人太多了,如果是身体健康而又年轻的女人,可以卖三十到四十个银币,如果漂亮的更贵一些。至于奴隶那用处就更大了,佐渡有矿山、北岛也有矿山、砍伐木材、港口的搬运工,淡水有甘蔗园、煤矿、砖窑,只要是强壮的奴隶,他们都愿意用银子、甘蔗烧酒、还有布匹、铁器来付账!”说到这里,石平叹了口气:“只可惜我没有钱,不然我就可以去买一条双桅纵帆船,只要运气好,一年功夫就能把买船的钱赚回来,然后剩下的就是纯赚了。十年下来,我就能在有钱在东番买几十顷地,当个财主了!” 石平这番野心勃勃的发家宣言让张经感觉到有点窒息,像眼前这样黑黢黢的底层粗鲁汉子他见过太多了,若是在过去,这些底层的汉子看到他就会胆怯的低下头,跪伏在地,唯恐冒犯了他的威严。他也觉得这一切都是理所当然,“冠虽穿弊,必戴于头;履虽五采,必践之于地。上下有分,不可相倍”,饱读诗书的士人即便穷困也不是富商可以比拟的。但从这个男人身上,他已经丝毫也感觉不到那种来自下位者的敬畏。 “双桅纵帆船?”张经的眼前闪过他曾经看过的周可成的船只的身影:“就是那种船身狭长的?” “对,对!就是那种!”石平笑道:“跑起来快的很,就好像飞鱼一样。可惜船厂的船坞早就排满了,就算现在付钱,恐怕也要等到明年七月之后才能开工了!” “排满?这是什么意思?” “张先生,造这种船是要在船坞里面造的,若是船坞都占满了,就算有多余的工人材料也没法开工。造船厂的工期已经排的满满的,就算现在付了订金,也没有办法,交订金的人太多了!” “哦,还有这等事?”张经皱了皱眉头:“莫不是那船厂的船坞太少?” 第一百四十九章羁旅6 “其实也不能说少了!”石平笑道:“小人有个侄儿在船厂当学徒,听说第九号干船坞正在开工建设,所有的工期都排的满满当当的,工人也是早晚换班,一条双桅纵帆船从铺龙骨到下水,三十天就完工,但是没有用呀,架不住订单太多了!” “这么忙?”张经脸色微变,他暗自盘算了下,若是以这个速度,兰芳社船队扩充的速度就太吓人了,周可成可就带了区区几条船去江南来,莫不是他正在其他地方打仗? “那都是什么人?” “什么人都有呀!”石平笑道:“这种船速度快,做商船、渔船都很好。去北地捕鲸、运货、跑中左所、南洋、安南、朝鲜也行,大把大把赚钱的机会。若是江南这条线也打通了,那赚钱的机会就更多了!” “嗯,原来如此!”张经捋了下胡须,心下稍安,随口问道:“你这次去金山卫,船里主要装了什么?” “主要是鱼干、虾干、螃蟹干,还有一些米,堺是倭国的米贸易中心,加上今川义元发布总无事令之后,近畿直到三河这么一大片都安定下来了,光是军粮就省下了一大笔,今年又风调雨顺,是个丰收年,堺的米价看着跌下来了,社团借机囤积了不少!” “囤积不少米?”张经的神经又一下子紧张起来了:“这是为何?” “小人身份低微,如何知道?”石平笑道:“不过原因应该也不难猜,淡水那边工厂和码头多,但是粮食自产却始终不是太够,当地的土人没多少愿意种稻谷的,迁徙过去的福建移民倒是愿意种田,但是人数太少,脑子好使的更喜欢种甘蔗、亚麻,多囤积点米总是不错的。至于江南那边听说倭寇闹得凶,肯定米价不低,所以去那边的船如果底舱放几百石大米压舱,社团的引水钱便免了!” “嗯!”张经点了点头,平抑米价总是好事情,方才石平的这一番话给了他巨大的冲击,他还需要一段时间好好吸收。石平见状,赶忙起身告辞。送走访客之后,张经回到屋中,他拆开书信,细细的看了起来。 “先生,晚饭吃什么?”婢女的声音从外间传来。 “晚上吃什么?”张经从信纸上抬起头,有些茫然的看了看外间,也许是因为用眼过度的缘故,庭院里一片昏暗,只能影影绰绰的看到那几棵樱花树。 “天竟然已经黑了,已经这么晚了吗?”张经的声音有些含糊,那婢女莫名其妙的抬起头看了一眼张经,低下头去答道:“先生,要送蜡烛吗?” “好吧!”张经叹了口气,想起婢女刚才的问题:“不是送了马哈鱼干和虾干吗?晚上就吃虾干粥,鱼干和豆腐煎一下吧!” “是,先生!” 鲸脂蜡烛的光照在屋子里,显得格外明亮。张经喝了一口粥,又夹了一筷子煎鱼干,丰腴鲜美的口感顿时充满了他的口腔,他叹了口气,放下筷子。 “怎么了?先生不和您的胃口吗?”那婢女胆怯的问道。 “不,味道很好!”张经问道:“这煎鱼干你是怎么做的?” “先用清水浸泡一会,然后裹上蒜泥,用芝麻油煎,最后浇上用酱汁和蜂蜜!”那婢女小心的答道:“这是周大掌柜最喜欢的做法,也是近畿眼下最时兴的。” “那这粥呢?” “先把虾干用水泡开,然后放上姜蒜末和盐拌匀,用油稍微煎一下,等白粥煮开了,倒入虾干,待到熟了在放上切碎的芹菜就好了!” “这也是那个周大掌柜喜欢的?”张经问道。 “正是,您怎么知道?” 张经看了看眼前香气扑鼻的粥和煎鱼干,又看了看一旁明亮的蜡烛,突然感觉到浑身上下被某种东西束缚着,喘不过气来。 金山卫。 “好冷呀,这鬼天气!”周可成甩下沾满雪水的海豹皮兜帽大衣,一边用力跺脚搓手,同行的由衣赶忙接过大衣,高声喊道:“拿双干靴子来,大人的鞋子被雪水弄湿了!” “雨夹雪,下不停!”周可成一屁股坐在板凳上,一边费力的脱鞋子,一边低声抱怨道:“这鬼地方,又阴又冷,这季节还是中左所和淡水舒服呀!” “大人,这可不像您的样子!”由衣掩口笑道:“身为兰芳社的主人,公方殿下的老师,幕府的海上总奉行,您应该更威严一些!” “威严个屁,今川义元我也见过,手长腿短,连马都上不去,我可看不出有啥威严的!我一个生意人,可不做这种为了面子白吃亏的傻事,快来帮帮忙,鞋子太紧了,脱不下来!” 由衣笑着帮周可成换上新靴子,两人进了屋中,炉火带来的温暖让周可成发出一声惬意的呻吟:“真舒服呀,哎,这个季节还是淡水舒服呀,最多两件衣服,又凉爽又干燥,一年之中最好的季节!” “您这么想淡水,为啥不回去过冬呢?”由衣问道:“反正徐海死了,汪直也带着大部分倭寇回去了,这边的形势也太平了不少呀!到了开春再回来也好!” “正是草创的时候,离不开呀!栈桥、防波堤、厂房、各方的交涉哪一样能交给别人的?”周可成苦笑道:“再说那位胡大人正盯着这边,我哪里敢脱身?谁知道他什么时候又生出点事端来?我在这里辛辛苦苦快一年,投进去几万两银子,眼看总算有点起色了,可不能就这么给毁了!” “也是!”由衣点了点头:“不过您也可以把这里搞的舒服点呀?就像您在淡水的屋子一样,铺上一层木地板、暖炉什么的都装上。” 第一百五十章恳求 “好了,我已经派人去杭州请工匠了,过了年就开始搞!”周可成笑着抓住由衣的手:“什么鱼池假山、亭台水榭的都搞上,现在就先对付对付吧!” “大人,胡将军求见!” “胡可?”周可成放下女伴的手:“大过年的,他不回家过年来我这里干嘛?” “应该是有什么要紧事!”由衣笑道:“让他进来问问不就都知道了?” “嗯,请他进来吧!”周可成笑道:“这厮还真会挑时候,正是饭点儿,由衣,你让人把烤架子支起来,中午不是还剩下半边羊吗?加上刚到的虾干、马哈鱼干,还有茄子、牡蛎什么的,算那家伙有口福,晚上我们吃烧烤!” “是,大人!” 随着一阵沉重的脚步声,胡可出现在门口,只见其满身的风尘,颔下浓密的短须上结满了霜,颧骨高高突起,更显出了满脸的肃杀之气。 “胡将军,羊肉、马哈鱼干、虾干、螃蟹干、豆腐、牡蛎、茄子在这里,香料和酱料在这里、油和刷子在那边、饮料有蜂蜜水、甘蔗汁、橙子汁和甘蔗烧酒,这烧烤都是自己烤自己吃,自己顾自己,我就不客气了,你也别客气,坐下咱们边吃边说!”周可成笑嘻嘻的指了指一旁矮几上琳琅满目的菜品,他还真不客气,大咧咧的将几片羊肉和马哈鱼干、虾干、茄子和牡蛎放在火盆上的铁网架上,然后熟练的刷上油,撒上香料,空气中顿时弥漫着一种蛋白质和脂肪被灼烤时发出的诱人香气,一路赶来又冷又饿的胡可禁不住下意识的吞了一下口水。 “干嘛傻站在哪里呀!”周可成看了看呆呆的站在那里的胡可:“坐下自己动手啊!你该不会指望我烤好了送你面前吧?别做梦,我刚刚说过了,自己照顾自己!” “哼,你倒是过得快活!”胡可冷哼了一声,一屁股坐在了周可成对面,拿杯子顿了顿:“倒酒来,先给老子润润喉咙!” “酒里多掺点橙汁!”周可成对正准备给胡可倒酒的婢女吩咐道:“这样味道更好些!” 胡可将信将疑的看了周可成一眼,接过杯子试着喝了一口,紧皱的眉头顿时舒展开来,他一口将杯子里剩余的液体一饮而尽,将空杯子往婢女那边一推:“满上!” “给他半杯就好了!”周可成道:“胡大人,掺了橙汁也还是酒,别喝这么急,吃点东西再慢慢喝!” 胡可微微一怔,慢慢的点了点头,随手拿了几串羊肉、鱼干放在眼前的铁网上,烤了起来,他模仿着周可成的样子,将油、香料、酱料涂抹在烤物上,果然不一会儿便散发出迷人的香气,他拿起一串,塞进嘴里,禁不住发出一声满足的叹息。 “怎么样?味道不错吧?”周可成笑道。 “嗯,嗯!”胡可飞快的将手伸向第二串,顾不得回答周可成的问题。 “由衣,你拿一打牡蛎来,多放点蒜泥!”周可成笑道。 “是!” 很快,胡可就将铁架上所有的食物一扫而空,只剩下十多个烤好的牡蛎,蒜泥和鲜美的牡蛎汁液被烧的噗噗作响,周可成浇了几滴醋上去,自己拿了一个,做了个请的手势。 胡可怀疑的看了周可成一眼,用筷子夹了一个,刚刚入口,眼睛就眯了起来:“这,这是何物?如此美味?” “海蛎子,泰西人叫牡蛎!”周可成笑道:“若是喜欢便多吃些!” “好,好!”胡可飞快的将烤架上的牡蛎一个个吃掉,周可成也不和他抢,只是笑嘻嘻的看着他,一旁的由衣则又将新的牡蛎放上烤架。胡可见状也有些不好意思,笑道:“周先生你也莫要只看着我吃,一起吃也好!” “无妨!”周可成笑了笑:“你早些吃完了也好把事情说了,不然想着你要说啥,我也没啥胃口! “你怎么知道我有事情?”胡可放下手中的牡蛎壳:惊讶的问道:“我还什么都没说呢!” “胡将军你也是有家有口的,大过年的不回家和老小团圆,跑到我这里来,你我的交情应该还没有好到这种地步吧?” “哎!”胡可叹了口气,摇了摇头:“想要瞒过你还真难!不错,我今天来找你的确是有事相求,一万两,可以借我一万两银子吗?” “一万两银子?”周可成的眼睛一下子就瞪大了:“你不是开玩笑吧?” “对于你来说一万两不是个大数字吧?”胡可笑道:“据我所知,你每年光是中左所收来的泊船钱、引水钱就有不下十万两了,还不说其他的营生了,一万两你肯定拿得出来!” “呵呵!”周可成被胡可气的笑了起来:“胡将军,你知道一万两银子可以做多少事情吗?我这次带来的有三百倭兵,都是尾张美浓两地的精悍敢战之士,一万两银子是他们差不多三年的军饷;你应该见过那种双桅纵帆船吧,一万两银子可以在我的造船厂里面订购二十条船;你也说过我军中的鸟铳好用,一万两银子若是按照市面价可以买七百条鸟铳,每支鸟铳还附送一百枚铅子、三升上好的火药、十米火绳、一瓶擦枪油。而你现在嘴巴一张就要一万两银子,你说我该怎么回答你?” “我不是要,是借!”胡可有些尴尬的反驳道。 “借?那好!我问你期限多久?利钱多少?可有抵押之物?可有担保之人?” 胡可被周可成这一番连珠炮般的发问问的目瞪口呆,他出身将门,刚会走路便是舞刀张弓,看的也是《孙子》、《武经七书》,最瞧不起的便是那些奴役军户,琢磨着生聚家业的同僚,哪里懂得这些勾当,顿时给问住了。恼羞成怒之下,他霍的一下站起身来,喝道:“我,我胡可乃是堂堂朝廷命官,世袭指挥佥事,难道还会赖了你的银子不成?你借还是不借,一言可决!” 第一百五十一章借钱1 “哎,胡将军怎么急了!”周可成一边伸手拉住身旁准备拔刀的由衣,一边笑道:“坐下说话,坐下说话!胡将军,你这就把话说死了。你说你是大明的世袭指挥佥事,我只是个海上做生意的,论起身份来我俩是天差地别,可借钱做买卖讲的不是身份,而是一手交钱一手交货,若是亮出身份来,那不叫借,叫抢!” 胡可脸上顿时涨的通红,他当然知道周可成并不怕他,且不说他拥有的实力,就是站在身旁的那个美貌倭女,失去了拇指的自己就肯定不是对手。他强压下胸中的羞恼:“那你如何才愿意借一万两银子给我!” “你必须先告诉我你借一万两银子去干嘛?我才能回答你的问题。” “我,我!”胡可结巴了两下,最后叹道:“说到底还是为了我从山东招募来的那四百长竿手!” “四百长竿手?这不是几个月前的事情了吗?”周可成问道:“怎么还没有了结?” “了结?哎,一朝天子一朝臣,张大人都不在了,你让我怎么了结,找谁了结?”胡可颓然坐下,原来胡可与周可成在南京城下拿住了叶麻一伙贼人后,他也知道张经的形势不妙,回去后将赶忙去交割事务,想要把自己去山东招募兵开销了结了,却不想那些官佐一个个比猴都精,看到孝陵被烧之后,都知道张经即将失势,对于奉张经之令去山东募兵的胡可态度也暧昧了起来。俗话说墙倒众人推,朝廷一旦问罪,他过去的所做的诸多事情肯定都会成为罪状,像募兵这种事情,牵涉到的钱款人员甚多,随便挑挑就都是毛病,自己若是这个时候放过了,谁知道将来会惹火烧身,于是个个都在踢皮球。于是张经求爹爹告奶奶折腾了好几个月,花了不知道多少冤枉钱把一个个狗洞填满了,眼看就要大功告成,却没想到胡宗宪到任之后第一件事情就是暂时冻结所有这方面的账目,以查办张经的案情。这下胡可就傻眼了,就算他把银子送到人家嘴里,也没人敢收了。谁都知道这位新来的胡大人圣眷极隆,从京里下来就是要办大事的,要是自己不长眼睛拿了这沾了药水的银子,一百条命也没有了。 “你不是说没人敢收你的银子了吗?”周可成笑道:“为何还找我借一万两?” “其他人是不敢,不过胡大人肯定敢。”胡可自信满满的答道:“我打听过了,这位胡大人在湖广任上就敢拿钱,只要银子送的够了,他什么事情都能给你摆平了。再说了募兵这件事情我实在是冤枉的很——” “好了,好了!”周可成摆了摆手:“就别说自己冤枉了,刑部下面可不缺冤死的鬼,敢情你从我这里借银子是为了敲胡大人的门呀?那我问你,你打算什么时候还我,用什么还我?” “这个——”胡可犹豫了一下:“我在老家还有一处宅院,不少田地,你若是同意,可以暂时抵押给你,待到我——” “不行!”周可成立刻打断了胡可的话:“这可是一万两银子,你那个宅院值几个钱?田地估计都是卫所的军屯田吧?我一不是当地的缙绅,二不是世袭军官,吃进去恐怕就得吐出来,你这不是坑我吗?” “这又不行,那又不行,你这不是逼我去死吗?”胡可一听急了:“眼下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查到我,四百人的吃喝拉撒都在我这里,若是生出事端了,我可就死定了!” “蠢!” “蠢?你说哪个蠢?你要是落到我的位置,比我能强哪里去?” “我说你蠢还不服气!你刚刚说那四百人还没有在军中留底是不是?” “是呀,我正是为这个烦心呢!” “既然是这样,你干脆就不去交割留底不就行了?”周可成一摊手:“权当没有这回事,张经没派你去山东募兵,这不就得了?” “不去交割?这怎么可能?这可是四百个大活人呀!谁发军饷?时间一长,闹出事情来,我只会吃不了兜着走!” “都给我呀?我给他们发军饷,我那里正缺人呢?安南那个莫敬典三天两头要我出兵帮他打南朝,我丢过是四条快船敷衍了他一年多了,你也知道那家伙,是个厉害角色,没那么好敷衍的!” “莫敬典?”胡可想起来当初自己在升龙城的那番经历,不由得点了点头:“你说的是那个谦王吗?确实是个厉害角色。不行,你要把这四百长竿兵送到安南去?这不是让他们送死吗?” “什么叫送死?”周可成笑道:“你听我说完,这四百长竿兵我再配两百鸟铳手、先送到淡水操练四个月,那里与安南的气候差不多,可以先适应一下。安南那边南北朝正在混战,这些兵也无需送到前线当炮灰,而是配合我的舰队一起行动,袭扰南方的后方乡镇,死不了几个人的!” 胡可一愣,他对兰芳社的舰队还是很有信心的,若是这么说的确死不了几个人:“若是这么说倒也不错,可问题是那四百人怎么肯去淡水?” “兵随将来草随风,这个就看你的本事了!”周可成笑了笑:“你把那四百人往船上一赶,说去攻打岛上的倭寇,只要上了船,那就由不得他们了!” “你为何会帮那个莫敬典打仗?肯定是有什么好处,对不对?” “嘿嘿!”周可成笑了两声:“也不瞒你,我在莫敬典那个小朝廷还有个官职,叫什么金吾将军。也有一小块领地。莫敬典已经说了,只要我派兵去,他就免去我兰芳社商船十年的关税,另外给我三十个村子的领地,还有二十头大象!” 第一百五十二章借钱2 “二十头大象?”胡可颤抖了一下,安南军队中的那种巨兽倒是给他留下了十分深刻的影响:“我怎么觉得二十头战象比你这几百士兵有用多了,莫敬典没有那么傻吧?” “你这就不明白了!”周可成笑道:“安南这个国家地形两头宽,中间最窄的地方才十多里,一边是大海,一边是山地。虽说莫敬典的北边兵多,但是南边在窄腰处修了一堆堡垒,莫敬典也照葫芦画瓢修了一堆碉堡,北边打不过来,南边也打不过去。于是莫敬典就想着从海路攻击南边的后方,但是我的船队一般很少上岸,最多抢掠沿海的商船,他又不愿意把自己信得过的军队交给我,所以整天要我派些步卒去,这样就可以深入内地一些,给南朝造成更大的麻烦,你现在明白了吧?” “不行,这些是大明的士兵,没有朝廷的命令?不能去安南!” “你还没搞清楚吗?”周可成冷笑道:“这样对那些士兵,对你、对我都有好处。安南南北两边的后方防御很薄弱,这些士兵去那边不但有饷银,还可以分到一半的战利品,淡水的农庄需要大量的劳动力,只要把抓到的俘虏运过来,就有人要,打两年仗下来每个人都可以发财,他们用不着和倭寇拼命,却能赚大钱回乡;你可以解决掉这个问题,而且我还可以给你三千两银子,补上先前你的缺空。别忘了,这件事情是你求我,不是我求你!如果你不答应,那你就去自己解决所有问题吧!”说到这里,周可成伸出右手,做了个“请便”的手势。 胡可痛苦的捂住了自己的头,突然抬起头来,问道:“我不明白,你明明只是一个商人,为什么要掺和到那么多事情中间去,安南有你,大明有你,倭国有你,朝鲜也有你。你说,你到底想干什么?” “我想挣钱,想挣大钱!”周可成笑道:“不,不,不要做出不相信的样子。我说的每一个字都是实话,真的!你知道吗?贸易不像你想象的那么简单,尤其是远洋贸易,生意越大,牵涉到的事情就越多,如果你腰间没有宝剑,也就保不住钱袋,甚至自己的脑袋!” “那你和汪直、徐海他们不是一样的,有什么区别?” “从某种意义上讲你说的没错,我和他们确实没有什么的区别!”周可成的神情变得严肃起来:“但是我是你的朋友,我是站在你一边的,这一点你也清楚,所以你遇上了麻烦来找我,而不是找他们,我也给出了答案,虽然不是你想要的那种。” 胡可恨恨的看着周可成,而周可成与其坦然对视,半响之后他站起身来,转身推门出去了,只留下门外吹来的阵阵寒风。 “大人!”由衣有些担心的问道:“胡将军会不会——” “不用管他!”周可成打断了由衣的话:“我们吃我们的,别辜负了难得的美食!” “可是胡将军他——” “由衣!”周可成拿起装着橙汁的陶罐给自己倒了一杯:“他很清楚我是个什么样的人,他来了这个事实就已经说明很多事情了!他没有其他的选择,否则他就不会在这个时候来我这里了,你无须担心,只需要耐心等待就是了!他会烦恼、会愤怒、会犹豫、会绝望,但最后他会接受,这就是人。” “那会不会有什么麻烦呢?这可是四百人呀!” “当然会有,任何事情都可能会惹出麻烦来,但这是他的麻烦,不是我的麻烦,他的麻烦越多,就越只有依赖我们。由衣,别人的麻烦就是我们的机会,你想想,假如这里一切都好,一切都太平,一切都顺利,我们还有机会来这里做生意吗?我并不会制造麻烦,但也不会害怕麻烦,有麻烦才有利润,做好准备,等待机会,来,吃饭吧。” 由衣点了点头,伸出筷子将一片羊肉放在铁丝网上,看上去心事重重,几分钟后她低声问道:“那我们也有会有麻烦吗??” “当然,我们也是凡人,怎么会没有麻烦。实际上我有一种预感,我们的麻烦不远了!”周可成拿起一块烤好的鱼干,沾了点酱料,塞进口中,一边大口咀嚼一边笑道:“如果遇上麻烦,那就把解决麻烦,或者解决掉惹来麻烦的人。” 福兴号是一条来自中左所的福船,船上装满了砂糖、人参、鹿皮和硫磺,这些都是在江南十分畅销的商品,由于满载的缘故,吃水线很深,距离甲板上沿只有不到三尺。海浪不时越过船舷,把水手的脚弄湿。 下午很闷,一丝风也没有,福兴号航行的也很慢。船长却衣着整齐,神情肃穆。在他的脚旁是一具用黑布包裹的尸体,那是这批货物的主人——也是他的同乡,一次急症要了这个可怜人的病。虽然距离目的地金山港已经不远了,但也不可能把尸体留在船上——那只会引发疫病,要所有人的命,因此不得不按照海上的办法处理。 “他是个好人!”船长的声音有点沙哑,整个人也有点神不守舍:“但是运气不太好,龙王爷没有保佑他,不过希望可以保佑这条船和他的生意,让我们安全抵达,卖个好价钱,然后安全的回到中左所,把货款给他的儿子。龙王爷保佑!” “龙王爷保佑!”水手们齐声应道,每个人都神色悲戚,船上短暂的共同生活拉近了他们和这个陌生人的联系,船长的话也让他们联想起了家里的妻小。船长做了个手势,两名水手将尸体的双腿用麻绳绑死,然后系在一块石头上,这是确保尸体沉入海底的。然后他们将尸体抬到船舷边,等待着船长的命令。船长点了点头,随即他便听到一声巨响,尸体落入海中,溅起一个巨大的水柱。 第一百五十三章逃生 空气潮湿温暖,一切都出奇的平静,船长的大嗓门打破了平静:“把酒桶打开,现在,让我们每个人都喝一杯,活着的人要为了死去的人喝一杯!”一桶甘蔗烧酒被打开,每一个水手都得到了一杯醇酒,以纪念死掉的人。这种酒入口虽甜,但却有一种奇怪的烧灼感,仿佛吞下的不是酒,而是一团火焰。火焰驱逐了沮丧和悲伤,每个人都兴奋了起来。 “有船在靠近!”桅杆上的瞭望哨发出了尖利的叫喊声。船长立刻警惕了起来,虽然已经接近目的地,但航程末端最危险。杭州湾东南侧的群岛上隐藏着无数的倭寇船,他们袭击海岸,抢劫往来的船舶,无恶不作,虽然船悬挂着兰芳社的南十字星旗,但这并不能保证万无一失。 船长下令升起所有的船帆,将位于船尾与船首楼的火器装填火药,做好应战的准备。随着距离的靠近,人们甚至能看到敌船的长桨起起落落,将蓝绿色的海水搅成白色,前甲板上的倭寇赤着双脚,面目狰狞。 “放一炮!”船长下令道,他知道这个距离船尾的那门土炮什么都打不中,但这可以警告对手,告诉对方自己不是好惹的,一般来说海盗会选择比较容易对付的目标,攻击一个防卫森严的目标很可能得不偿失。 随着炮声响起,浓烟被海风吹散,船上的人们看到倭寇船调转船头,转向南方,寻找更驯服的猎物,甲板上升起了一片欢呼声。 “别乱喊了,所有人都滚到岗位上去!有一就有二!”船长却没有那么高兴,倭寇的船就好像屋子里的蟑螂,当你发现一只蟑螂的时候,在你看不到的地方至少有一百只。下一个袭击者随时都可能出现,那可未必有这么好对付了。 船长的预感很正确,半个小时之后,第二条海盗船出现了、然后是第三条、第四条,海盗船就好像闻到血腥味的鲨鱼,穷追不舍。幸好起风了,满帆的福兴号速度大增,船首剖开海面,留下一条白色的航迹,但海盗船们也升起船帆,用力划桨,双方的距离越来越近。 “快,快把船舱里的货物丢进海里!”船长大声喊道。 “货物?”大副一愣:“哪些货物?” “所有的,从糖开始,这个分量最重!” 看着水手们将一包包糖扔进海中,船长牙都快咬碎了,这些糖只要运到目的地就都是白花花的银子呀!虽说自己说货款要还给老乡,但自己从中抽头个一两成是惯例,现在却都没了。他几次想要喝令手下停下来,但身后不断传来的海螺声却在提醒他——如果让倭寇赶上来,不要说货,小命都难保呀!想到这里,船长忍痛喊道:“丢,都丢进海里,动作快些!” 随着一件件货物被丢进海中,福兴号的速度渐渐提升了,与身后海盗船的距离也停止缩短了。但船长还是不敢放松,毕竟风向随时可能变化,福兴号这么大的船是没有桨的,一旦风向变了或者减弱,那就只有任凭倭寇摆布了。 随着时间的推移,福兴号身后的海盗船数量已经上升到了六条,船长的额头上布满了黄豆大的汗珠,声音嘶哑的大声叫喊,货物都已经丢光,就连压舱用的石条也丢了几块,但海盗船却越来越近,越来越多。船长心中不由得闪过一个念头:难道这一次真的要完了吗? 炮声响起,船长惊恐的向炮声处看去,下一秒钟他狂喜的跳了起来。一条双桅纵帆船从海湾驶出,朝他们这边驶来,锋利的船首斩破波浪,熟悉的南十字星旗在主桅上空飘扬。两条较小的帆桨船在她的身后两侧,仿佛紧跟着主人的一对猎犬。船长回过头,毫不意外的看到身后的海盗船开始调转船头,向远方逃去。 双桅纵帆船长是一个身材瘦高的汉子,腰间挎着一柄恰西克弯刀,他右手扶着刀柄上的配重铜球,指挥着自己的船与福兴号并排停靠,放下跳板,敏捷的越过缝隙,登上福兴号的甲板,在他的身后是六个全副武装的倭兵。他向船长点了点头:“后面那些船是干什么的?” “是倭寇,为了摆脱他们,我把船舱里的货物都丢进了海里,我的糖、鹿皮、硫磺还有人参,都是值钱的货物呀!”说到这里,船长已经是欲哭无泪。 “你们打着南十字星旗他们也敢抢劫?” “是呀,您都看到了!这些无法无天的混蛋。” “我知道了,至少保住了性命,对了,你们有买保险吗?关于海盗抢劫的?” “保险?” “对,兰芳社有提供保险的服务,如果你买了关于海盗抢劫的保险的话,靠岸后你可以要求赔偿损失,我可以替你作证,你的货物的确是被海盗逼迫丢入海里的!” “是,是!我一上岸立刻去查证!”船长赶忙把对方的姓名身份记清楚,最后感叹道:“哎,这一趟眼看就要到了,却出了这种事情,要是能把这些倭寇都给平了,让大伙安生做买卖该多好呀!” “嗯,先忍忍吧,应该用不了多久,就要动手了!”那双桅纵帆船的船长检查了一下船身,确认没有问题就回到自己的船上,保护着福兴号向金山港行去。 金山卫城。 “又有打着南十字星旗的商船遭到倭寇的攻击?”周可成抬起头,向对自己禀告的小七问道。 “是的,从五天前算起,已经是最近以来的第三次了!”小七答道:“不过船长的运气不错,只是损失了一批货物,船和水手都安然无恙!” 第一百五十四章意料之中 “怎么会这样?” “他们在经过大长涂山岛附近的时候遇上了倭船,为了加快速度,那个船长下令把船舱里的货物丢进海里,结果坚持到了我们的巡逻船赶到,倭寇看到我们的船,就掉头离开了!” “嗯,他买了保险吗?” “这个倒是不清楚,我要先去打听一下!”小七答道。 “嗯,如果他买了相关的保险,尽快支付赔偿金,如果没有的话,你替我送点礼物过去,看望一下!” “是,师傅!”小七应了一声,正准备离去,却听到周可成问道:“你觉得为什么最近倭寇的活动变得频繁起来了?以前他们一般是不会攻击打着南十字星的船队的!” “可能是因为汪直回平户了,留下的人已经无力约束其他人了!” “和我想的一样!”周可成笑了起来:“传令下去,所有的士兵和船队进入战备状态,派一条回程船去中左所,让阿劳丁带八条纵帆船来!” “全部都是纵帆船?不要夹板大船?” “不用,倭寇没有大船,纵帆船速度更快,吃水更浅,效果更好。” “是,师傅!”这一次小七没有立刻离开,他犹豫了一下问道:“那胡大人那边呢?” “胡大人?”周可成又一次从文件上抬起头来:“他怎么了?” “您如果要攻打沥港的倭寇,难道不应该禀告胡大人一声吗?”小七问道:“毕竟这关乎大局呀!” “大局?”周可成笑道:“小七你有长进了,也知道大局了。说说看,如果是你的话打算怎么做?” “这个——”小七犹豫了一会,答道:“如果是我的话,就先把这件事情禀告胡大人,然后与朝廷的大军联合行动!” “呵呵,小七你想事情到底还是简单了!”周可成笑道:“你要明白,胡宗宪是不会关心我们兰芳社船只的安危的,如果他知道这些,反而会找个理由拖延时间,反正我们早晚都要去攻打沥港,他又何必花这个心思呢?” “那您的意思是?” “很简单!从我们的嘴里出去,胡大人肯定是小心警惕的很,但若是从吴公子的嘴里出来的,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杭州。 胡宗宪聚精会神的看着面前的塘报,不时提笔记录几下。自从出仕以来他就养成了一个良好习惯,那就是每天都要亲自塘报。身为一方督抚,最让他头疼的事情不是别的,就是从下属的公文后找出真相。他当然清楚塘报中有不少信息是混乱的,甚至虚假的,但与其他下级呈送给上级的公文不同的是,塘报的时间性很强,而且来源很复杂,所以不存在一个统一编造的谎言,只要将这些塘报综合起来,就可以分析出很多有用的信息,对于面对的情况有一个正确的了解。因此他到任以后,除了去了一趟金山卫见周可成,便躲在行辕之中,不见外客,一头扎进最近两年如山一般的塘报之中,如同淘金的工人,寻找有用的信息。 “老爷,吴公子求见!” 胡宗宪从塘报中抬起头来,家仆赶忙低下头,他很清楚主人在这个时候很不喜欢被打扰,但是这位吴公子却与他人不同,老爷是将其当子侄看待,自己若是不替其通传,只怕事后老爷知道了要倒大霉。 “是伯仁吗?你请他去花厅,等我把这些看完了!” “是,老爷!” 胡宗宪翻阅完了桌面上的那些塘报,又沉思了一会,方才起身向花厅走去。他走进花厅,吴伯仁赶忙站起身来,躬身行礼道:“学生拜见老师!” “免礼!”胡宗宪在花厅首座坐下,道:“伯仁,有什么事情吗?” 吴伯仁垂手而立:“老师,周可成让我来告诉您,他已从中左所调配八条快船前来,最晚下个月十五前便能赶到!” “哦?”胡宗宪露出了耐人寻味的笑容:“这么主动?他那边出事了吗?” “周先生真是神机妙算!老师的问题与他预料果然一样!这样如何斗得过他?”吴伯仁压下内心的惊讶,笑道:“老师果然是神机妙算,兰芳社从中左所来的商船最近多次遭到倭寇的袭击,损失颇大!” “这也说不上什么神机妙算!”胡宗宪自得笑了笑:“那周可成先前还推三阻四,现在主动调兵船来要攻打沥港的倭寇,其中必有原因。果然是个唯利是图的商贾,无论做什么事情都是为了一己之利!” “老师说的是!”吴伯仁应道:“那周可成的确是个商贾小人,他来找我的时候还带了两千两银子来,请我在老师面前美言几句!” “哦?他倒是不小气!”胡宗宪笑道:“你收下了?” “收下了!”吴伯仁笑道:“他让学生在老师面前美言几句,学生也美言了,并无欺心的地方!” “收得好!”胡宗宪笑道:“伯仁你这就是把圣贤书读透了,圣人有经权之道,我辈读书人又岂能画地为牢?君子可欺之以方?我等虽然是圣人门徒,但面对小人的时候比小人还要小人,这不义之财与其在他手里害人,不如在你手里买酒喝!” “老师教训的是!”吴伯仁低下头,心中暗自感叹,周可成当时就好像在场一般,将胡宗宪的反应描绘得丝毫不差,当吴伯仁询问应当如何应答时,周可成笑道:“胡宗宪估计会拖延一段时间,让我难受些,这正合我意?” “倭寇抢劫商船,怎么会合您的意?” 第一百五十五章勾心斗角 “其实倭寇抢得不是属于兰芳社的商船,因为直属于兰芳社的商船都有火炮护卫,倭寇并不敢侵袭。受到袭击的是从中左所出发的闽人商船,他们通常打着兰芳社的旗子。前两天有一条购买了保险商船在抵达了金山后,我按照约定赔偿了他的损失。倭寇闹得越凶,向兰芳社出钱购买保险的人就越多,这岂不是正合我的意?” “伯仁?伯仁?” 胡宗宪的叫声把吴伯仁从回忆中惊醒了过来,他赶忙按下心中的惊讶答道:“老师,学生在!” “你回去告诉周可成一声,就说眼下天寒地冻,兵马调动不易,让他耐心等待一段时间,待到大军齐备,再一举攻下沥港!” “是,学生会照实转告他的!” “嗯!”胡宗宪点了点头:“周可成这个人本事是有的,但是私心太重,不好好敲打他两下,他便不知道体统。我就是要让他知道这天是大明的天,这地是大明的地,他就算有再大的本事,也得一心一意替大明办事!” “老师说的是!”吴伯仁恭谨的答道,低垂的头对着地面,嘴角微微上翘,露出嘲讽的笑容。 金山卫。 “已经验收完毕了吗?”周可成向一旁的小七询问道。 “是的,老师!我已经按照您的标准对第二期工程都做完验收了!都已经合格了!” “很好!”周可成点了点头,从抽屉里取出一张取款凭证,用羽毛笔龙飞凤舞的签上了自己的名字,对站在自己面前的叶麻笑道:“请收好,这是第二期工程的款项,还有第一期的尾款!你凭这个去账房那边领取就是了!” “多谢周先生!”叶麻搓了搓手,急不可耐的接过周可成手中的凭证,拜了一拜,便转身向门外走去,到了门口他突然停住脚步,转身问道:“周先生,我想请教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 “不知道还有没有第三期工程?” 周可成一愣,旋即笑了起来:“怎么?您还想做?” “嗯!”叶麻点了点头:“不光是我,我的手下也都想留下来接着做,比起种地,这挣得要多,而且也不受老爷欺负,不用担心被强盗倭寇抢!” “第三期工程是有的,不过呢——”周可成拖长了自己的声音,意味深长的看着叶麻。 “不过什么?”叶麻赶紧问道。 “规矩要变一变!”周可成笑道。 “规矩?怎么变?”叶麻问道。 “很简单,要采用招标制度!” “招标制度?这是怎么回事?”叶麻不解的问道。 “所谓招标制度,就是说以后我们兰芳社的工程项目将不会就这么简单直接交给你做,而是公布出来所要做工程的要求,然后从所有符合条件而又愿意承接工程的人中选择一个最优者来。把工程交给他来做,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不明白!您说的那些我一个字都不懂。”叶麻摇了摇头。 “好吧,就这么说吧!”周可成耐心的解释道:“假如说第三期工程是修建两条栈桥,然后我把条件公布出来,所有想做的人都可以来投标,把自己能够接受的价格报出来,最后我选择一个,你明白了吗?” “那怎么行?那最后中的肯定是报价最低的,结果肯定是偷工减料!” 周可成惊讶的看了叶麻一眼,果然不是一般人,连这都能想得到。 “你放心,招标时我会设定一个底价,确保接到工程的人至少能赚钱,而且也不是什么人都可以接工程的。所有投标者事先都要经过考试,比如砌墙、木工、石匠等等,只有合格的才有资格投标!” “也好!”叶麻想了想笑道:“只要是凭本事,我谁都不怕!” “那就最好了,工程是做不完的,金山、淡水、中左所,将来还会有更多的地方需要工程队,我想有更多出色的人才!我搞招标就是为了这个,而不是专门针对你的!” 叶麻点了点头,转身离去,周可成的这番话他倒是并不全信,但以他过往的经验来看,这周可成行事虽然出人意表,但在钱财的事情上却是颇为信守承诺的,自己静观其变便是了。 看着叶麻离去的背影,周可成吐出一口长气,重新开始审视起桌上的那张规划图来。按照他的计划,这里将会成为整个长三角的加工贸易中心,整个长三角乃至长江中下游的各种商品、原料将会通过综合交错的水道汇集到这里,经过加工之后装上船运往朝鲜、日本、台湾、珠三角、福建沿海、南洋的诸多地段,而从世界各地而来的各色货物也将抵达这里之后,然后分装在小船上,输往内地。由于长江水道加运河的辐射范围的人口要远远多于闽南地区、日本近畿地区和红河三角洲,所以这里未来的发展潜力也要远远超过堺、淡水、中左所和升龙城这些兰芳社已经控制或者染指的港口城市。 如果周可成的这一计划成功,仅凭堺、金山这两个贸易城市所汇集的人力物力,兰芳社就有足够的力量控制东至阿留申群岛、西至红海的广袤海域,而失去了从印度、东南亚、中国、日本获得的巨大财富,西欧正在进行的近代化除了胎死腹中之外,别无他途。 第一百五十六章困难 而阻挡这一计划最大的拦路虎就是朝廷了。像明清这样的古典帝国虽然领土辽阔,人口众多,但从财政来看却是个泥足巨人。以明为例,张居正实施了万历新政之后,明财政状况得到了巨大的好转,合计达到20802万两,但其中现银只有3378万两,主要收入是米麦组成的粮食食物税,以及干草、布匹、黄豆、绿豆等杂项。收入虽然得到了巨大的增长,但要支付的账单却增长更快,宗室藩王的俸禄、天子与皇室的开支、九边的军饷、战争的军费、灾荒的救济等等。钱就好像落在干燥沙地上的水一样很快就消失的无影无踪了。反观威尼斯共和国其十五世纪初年财政岁入达到了165万金杜卡特,考虑到价格革命的因素,相当于一百年后六百万两白银以上,而威尼斯共和国的法定公民只有十二万人,如果只考虑现金收入,威尼斯共和国几乎达到了万历新政之后的大明两倍。 那为何会出现这种现象呢?首先是帝国的领土过于广袤,又缺乏足够的贵金属作为货币,占人口绝大部分的农民只能用粮食、布匹等缴纳实物税,由于路途遥远,税收的运输成本高的吓人,即使征收了再多的粮食和布匹,也无法将其运到所需要的位置,只能堆放在征收地附近白白烂掉。结果除去往两京运输便捷的水道附近的南直隶、两浙、江西等地之外,都只能采取低税率。面对这种现实,开国太祖朱元璋采取了兵民合一的卫所制度,直接用土地的产出作为供养军队的财政来源,以保持帝国的军事威力,受到了不错的效果。但随着经济的恢复,卫所士兵们的经济地位很快就下降到无法忍受的地步,大量士兵逃亡。帝国不得不另外拿出钱来供养军队,于是帝国的军事威力几乎和财政状况成了同义词。 面对这样一个现实,帝国的相公们不约而同的采取内敛的军事策略。原因非常简单,广袤的领土并不会带来财政收入的同步增加(实际上像贵州、云南、辽东都司、陕西行都司这些地区不但不能上缴多少税收,还三天两头有叛乱和边境冲突,动辄需要中央出钱出人),只会带来增加战争的风险。一旦战争爆发,脆弱的财政平衡就会被打破,太仓和内府那点存货还不够塞牙缝的。大明的相公们一不能发行公债、二没有赤字财政、三不能开动印钞机、四没有现代社会那些千奇百怪的金融工具,摆在他们面前的只有两条路可以走:1、加税;2、挪用款项,拆东墙补西墙,除此之外别无他途。而前者只会落到在生存线上挣扎的小民头上,引发暴动和民变;后者往往是军饷、修缮运河等费用,削弱帝国的根基,都无异于饮鸩止渴。 在这种情况下,最大的财税来源地东南就成为了帝国生命线所在,如果失去东南的财税供应,帝都的官僚结构和九边的军队就会很快解体,这也是为何朝廷不断派出能臣前往东南平定倭患的缘故。周可成想要在这里插上一根管子和帝国抢血喝,其难度可想而知。 “大人,吴公子回来了!” 一个声音将周可成从思绪中惊醒了过来,他点了点头,站起身来,笑着对迎面走过来的吴伯仁问道:“如何?胡大人怎么说?” “正如周先生你所料!”吴伯仁叹了口气:“他打算拖延一段时间,敲打一下你,让你知道这天是大明的天,地是大明的地!” “哈哈哈!”周可成笑了起来:“这位胡大人还真是个妙人,他打算敲打我多久呢?” “具体时间倒是不清楚,不过应该也不会太长,毕竟他也希望尽快拿出一点成绩来,京师那边压力不小!” “嗯!无所谓了!”周可成笑了笑:“对了,新式的纺纱机已经开始试用了,效果不错,我打算在金山开一家纺织作坊,你要是想在老家也开的话,可以直接找中左所那边订货!” “那就多谢了,我写一封信给伯父,这件事情让他安排就是了!”吴伯仁笑道:“我还是留在这里。” “也好!” “周先生!”吴伯仁犹豫了一下,低声道:“我有一句话不知道当讲不当讲!” “你我之间还有什么不能讲的,公子请直言!” “周先生,我知道您才具过人,我老师非你对手。但不管怎么说他也是朝廷委任的巡抚大臣,生杀大权在一人之手。为何你不能和他的关系搞好一些呢?若是如此,我在当中也要好做的多!” “吴公子,你是一个好人!”周可成笑道:“但是你还是有些不明白,我与你老师并无私仇,他防备我、敲打我只是因为他是朝廷派出的巡抚大臣,而我是一个海商。从我个人来说,我对你老师是很敬佩的,也很愿意和他交朋友。再说了,疾风知劲草,板荡识忠臣,令师现在大权在手,春风得意,也不多周某一个朋友!” “大权在握?春风得意?也不多周某一个朋友?那若是不大权在握,不春风得意呢?”吴伯仁稍一思忖,脸色微变,他也有听闻过一些张经的小道消息,只是没有向周可成当面询问,不过以过去他和周可成打交道的经历来看,这件事情很有可能就是他做的。 “周先生说的没错,世事福祸无常,老师今日得意未必日日得意,日后若是不如意,指不定还要求他呢,有些话又何必点破呢?” 想到这里,吴伯仁心下已定,笑道:“周先生您请放心,有我在老师身边,您就绝不会真正吃亏!” 第一百五十七章米 “那就周某就先多谢公子了!”周可成笑道。 “彼此彼此!”吴伯仁也露出了同样的笑容。 时间过得很快,转眼便是1554年的初春了。周可成站在金山卫的城楼上,注视着远处,积雪早已化去,温暖湿润的南风取代了寒冷干硬的北风,树木的枝丫上长出嫩芽,城下集市的人少了不少,农夫们忙碌的准备家什,准备开始新的一年的耕作,不管去年发生了什么,农民都不能错过春天,这是一切和一切的基础。 “大人!”身后传来徐渭的声音。 “嗯,徐先生,你回来了!”周可成回过头,相比起几个月前,徐渭胖了少许,但却有点憔悴。他向周可成长揖为礼:“大人,徐渭惭愧无地,实在是无颜再见您!” “徐先生又在说笑了,什么有脸没脸的,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周可成温和的笑道:“上面风大,我们找个避风的地方坐坐,几个月没见,怪想念你的!” 徐渭低下头,跟着周可成走下城头。原来他先前跑到张经的幕府里做事,还颇得张经看重,前程有望。但孝陵被焚,张经逃亡之后,他们这些幕僚顿时树倒猢狲散,像他这样根脚不干净的还着实受了点牵连,还是周可成通过吴伯仁的关系才把他弄出来。徐渭出来后稍一打听便知道了事情的原委,自然惭愧无地,他此时已经无路可走,只得回到周可成这里,打定主意不管周可成话说的多么难听,也要腆颜忍下去,留下来,却不想周可成如什么事情都没发生一般,对自己如同当初一般,心中更是感动莫名。 “由衣,上茶,徐先生来了!”周可成对正在屋内闭目修行的由衣道。 “是!”由衣应了一声,起身泡茶,周可成在桌旁坐下,笑道:“徐先生,我听伯仁说你在张大人那里也过得不错,后来发生的事情谁也没有办法,无需放在心上!” “大人胸怀广阔,徐某实在是无话可说!”徐渭叹了口气:“从今往后,徐某自当甘为驽马,为大人驱策!” “徐先生这话说的!”周可成笑道:“回来就好,回来就好,我这里正缺人!” 这时由衣送茶上来,两人喝了一口热茶。徐渭问道:“大人,我在外边听说张经的事情与您有关,不知是真是假?” “嗯!”周可成点了点头:“张经眼下正在倭国,是我送他出去的!” 徐渭倒吸了一口凉气,眼睁睁的盯着周可成,半响之后方才叹道:“大人您真是胆大包天,连这等事情也敢——” “我的胆子有多大,你徐先生应该是最清楚的!”周可成笑道:“如何,现在后悔回来了吗?” “当然不!”徐渭笑道:“张经是何等人,落难之际大人都愿意伸出援手,徐某又有什么好担心的?” “如此就好!”周可成笑了起来。 “大人,在下回来时还听说一件事情,您这里现在缺粮食,不知是真是假!”徐渭突然问道。 “不错,是有这等事!”周可成点了点头,这种事情也没有什么好隐瞒的,也隐瞒不了。 “莫非那胡宗宪故意为难您?” “那倒没有!”周可成摇了摇头:“胡宗宪虽然对我有提防之心,但并不是不识大体之人,眼下屏护杭州湾、南直隶一带的海上,我兰芳社的船队功莫大焉。我船上水手、工匠和士兵的粮食供应倒是十分充分,我缺的是执行未来计划的粮食!” “未来计划?”徐渭点了点头,却没有继续追问,笑道:“大人,您可知道徐某在来中左所之前做的什么吗?” “这个——”周可成犹豫了一下:“我只记得徐先生你好像是在家乡当私塾先生的,不知有没有记错!” “大人果然好记性!”徐渭笑道:“其实在下在当私塾先生之前,还有去了镇江,寻找生计,只是没有着落,方才不得已返乡的!” 周可成知道徐渭还有话要说,只是点了点头,静待他继续说下去。 “这镇江乃是运河与长江交汇之地,两浙、江南的漕粮都要汇集此地,然后转运过江。为了存储这些粮食,在当地修建了许多粮仓,常年的存粮就有不下百万石。” 听到这里,周可成如何不明白徐渭的意思:“可这都是要运往京都的粮食,岂能轻易动得了的?” “呵呵!”徐渭笑道:“大人,这个你就不明白了,既然有粮仓,有漕运,就少不了管库的库、转运的漕船、管仓的,上到户部主事,下到搬运粮米的库丁,都要在这里插上一手。每年运到京师四百万石粮米,运费和损耗竟然高达八百万石,您说有多少就落在这粮仓里呢?” “你是说这些粮食是黑的?”周可成精神一振,赶忙问道:“徐先生你有门路?” “不错!”徐渭露出了自信的笑容:“正好当初徐某就是在仓里当个文书,虽然没有什么本事,但人头还是熟的!” “那应该找谁?价格不便宜吧?眼下可正是春荒呀!” “这个大人请放心!”徐渭笑道:“这仓里的好处大头是户部的老爷们的,他们一旦离任,就得把这些‘好处’变成银子,他们的货量大,而且要安全,付现钱,一般的粮商根本吃不下,所以价格要比行情的低不少。” “要付银子?”周可成灵机一动,问道:“我手头上有一批琥珀、玛瑙,价格也实惠,这个比银子更方便拿,是否有兴趣呢?” “这个我就不清楚了,须得和中人洽谈一番才知道!” 第一百五十八章米仓 “那这件事情就交给徐先生了,我要两万石糙米,就在镇江交货,银子、银币、琥珀玛瑙付账都行,最好是用琥珀玛瑙。东西你待会去挑几件样品去!再领一千两银子去做花费,不够的再补” “是,大人!”徐渭问道:“那交货时间呢?” “时间必须在蚕季开始前十五天,这是最后的期限了!” 徐渭眼前一亮,笑道:“蚕季开始前十五天,我明白了!” 镇江,望月楼。 杯盏交错,软红暖绿,正是热络的时候。 酒桌上人不多,只有四五个,都是粮仓的人,最小的也是个主事,按说粮仓是最肥的差使,个个都是有身家的。但望月楼是镇江最高档的酒楼,每个人身旁都有一个清倌人作陪,这一晚上下来,没有一百两银子下不了地。这样的花费,就算是在座的每一个人也不是花得起的。更要紧的是,今晚的主人乃是当初那位又穷又酸的徐先生,这可就是奇怪得很了。 当然没有谁蠢到有酒不喝,有肉不吃,接到帖子的都来了。这位徐先生也不是当初的那副穷酸样,只见一身立蟒白狐腋宽身袍子,头戴乌纱冠巾,拿着一柄描金倭扇,手上的羊脂玉戒指上镶嵌着一粒鸽子红,那股子富贵气息直冲人一个跟斗。他说话也没有了当初那种不得志的穷措大样子,又是好听,又是暖人,说不出的讨人喜欢。 “徐先生,我当初就看出您不是一般人,有学问,有本事,只是不得机会罢了,有人还背地里说您的坏话,我就说他是瞎了狗眼,不识得真英雄。果然吧,两年没见,您就出头了,羞煞那般没眼力的!” “就是,当初我就说过,秦琼卖马,韩信夜逃,真英雄也有落难倒霉的时候。看徐先生的学问,就知道早晚有翻身的一天,这不让我说中了!” “正是,看徐先生这番得志,我等做朋友的也是说不出的高兴,只望先生您莫要忘了旧日的情分,指点我等一二,也就知足了!” 众人七嘴八舌的奉承,徐渭只是微微一笑,并不多话,旁人来敬酒,他也就喝上半杯,众人见他眼下的模样,哪里还敢催逼,赶忙喝罢了酒,退到自己位置上坐下。 酒过三巡,徐渭突然轻击了两下手掌,桌上顿时静了下来。他站起身来,向众人做了个团揖,笑道:“徐某当初来这里寻生计,承蒙诸位看顾,十分感谢。当初我离开这里返乡,正彷徨无计之时正好遇到一位世伯看顾,才有今日。这次我回镇江,一来是想与诸位重叙旧好,二来也是有一份差使在身,想要向诸位求个缘法!,当然,事成之后,在下必有一番心意!” 俗话说“奸莫过吏”,桌子上的都是琉璃猴子一般的人物,如何不知道徐渭的话中深意,纷纷交换其眼色来,一个性子急的笑道:“今日来这里的都是朋友,徐先生既然开了口,我等力所能之处,自然不会推脱!” “是,是!” “只是不知道徐先生这差使是何事呀?” “粮米!”徐渭笑道。 “粮米?” 徐渭笑了笑,做了个手势,屋内的清倌人儿和仆役婢女都退了下去,只剩下他们几人。 “不错,我这番差使就是来采购粮米的,诸位可否指点一条明路?” 桌上众人几人交换了一下眼色,那个年纪最大的胖汉子笑道:“徐先生,你若要买粮食应该去粮市呀,为何来找我等?仓中虽然有粮食,但那都是朝廷的漕粮,少了一粒米都是要掉脑袋的!” “是呀,这可不是我等不帮忙,实在是爱莫能助呀!” “不错,国法难违呀!” 桌上众人异口同声,倒好似预先排演过一样。徐渭微微一笑:“既然是这样,那徐某就不勉强了,不过我还要在镇江呆三天,一共要两万石粮米,付的是现钱,价格好商量,有船直接拉走,若是哪位有门路的,烦请牵个线,徐某就住在这得月楼的天字号房,过时不候!” 桌上人听到“两万石米”和“付现钱”这两句话都脸色微变,呼吸也变得急促起来。徐渭看在眼里便有了底,他轻击了一下手掌,笑道:“良辰美景,小弟却说了这些煞风景的,实在是没眼力,今晚接下来我等只谈风月,不说公事!” 随着徐渭的击掌声,方才出去的那几个清倌人也进来了,投入那几个官吏的怀中,又是敬酒,又是撒娇,弄得不可开交。若是在平日里,那几位只怕已经欢喜的脱了形,但此时的他们只觉得怀中的美人,入口的美酒都变了味道,只想着快点回去与人商量,把这件事情给弄明白。 于是又过了片刻,方才那个年纪最大的胖大汉子便说不胜酒力,起身告辞了。其余几个没过一会儿也不约而同的纷纷告辞。徐渭也不挽留,只是笑嘻嘻的将其一一送出门外。 “许先生,那几个家伙都没醉!”朱正育从身后走了出来,低声道。 “我知道!”徐渭笑道:“他们个个都有心事,哪里还喝的下酒?” “心事?” “不错,这几位都是小老鼠,手头上的米多则一两千石,少的只有三五百石头,便是凑在一起拿不出来。能拿的出来的是躲在背后的硕鼠!” “硕鼠?您是说?” “户部的主事、堂官、河道总督,一年京师四百万石漕粮,其中的耗费便有八百万石,这当中相当一部分都是被分润了。而这几位便吃到最大的一块,随便一问一任坐下来都有几万乃至十几万石的粮食入手。这些粮食都在沿河两岸的某处粮仓里放着,等到这位老爷历任的时候再变卖好带走。” “可那怎么能够搭上那条线呢?” 第一百五十九章成交 “那几位大人物我自然是碰不上的,但是他们身居高位,自然不能屈尊来管这些琐事,必须有人替他们打理,这几位都是在仓里混了几代人的老油条,像搭线找人这种事情最合适不过了!” “可他们在酒桌上不是都拒绝了?” “他们对我的底细不清楚,如何敢和我做这个买卖,这可是杀头的罪过!”徐渭笑道:“我和他们说还要在这里呆三天,就是给他们去查我底细的机会。你放心,这几位都是连油锅里的钱都想捞出来的货色,只要是有钱赚的事情,他们是不会放过的!” 果然正如徐渭预料的那样,次日傍晚便有一位不速之客前来拜访,却是酒桌上那个胖大汉子,两人相见寒暄了两句,那胖大汉子便笑道:“徐先生,您昨日说当初回去后遇到一位世伯看顾,敢问一句,那位世伯到底是何人呀?” “呵呵!”徐渭笑了笑:“怎的,您莫不是来查徐某的底细?” “不敢!”那胖大汉子笑道:“只是关于徐先生有些不太好的传闻,所以在下想要前来求证一番。” “不太好的传闻?嘴巴长在别人身上,徐某哪里管得了?”徐渭笑道:“俗话说谣言止于智者,兄台应该也不是那种人云亦云的人吧?” “在下乃是俗人,哪里敢以智者自诩?不过既然徐先生想要做生意,总要先亮明盘子,让我等先有个心安吧?” “哦,这么说来兄台是有门路了?”徐渭笑道。 “那就要看徐先生的底牌了?毕竟门路也不是什么人都可以走的!” 徐渭看了看对手的眼睛,微微一笑,将手中的茶杯往前一推,碰了一下对方的茶杯,调换了一下方位:“徐某背后那人有的是银子,您背后那人有的是粮食,我们两家各取所需就好了。至于我家哪来的银子,你家哪来的粮食,又何必追根问底呢?这个世道就是不能什么都太清楚,还是糊涂些好,若是样样都清清白白的,那你我还吃什么?喝什么?您说是不是呀?” 那胖大汉子看了徐渭一会,突然大笑起来:“徐先生这话说的通透,不错,若是一切都清清白白的,我们还吃什么?我也不查你的底,你也不查你的底细,你出银子,我出粮食,把这桩生意做成了便是,只是请问一句,我这做中人有多少好处呢?” “百中抽五,两边各出一半如何?” 那胖大汉子盘算了一番,按照当时的米价算大概两万石米要一万两银子左右,百中抽五就是五百两银子,这大概相当于他两三年的合法收入了,心中不由得一动,脸上却装出为难的样子:“徐先生,这可是掉脑袋的事情呀,才百中抽五,还是各出一半?未免少了点吧?” “运河上下每年几百万石的粮食进出,要是这个也掉脑袋,那做这行的早就死绝了。兄台您去粮市看看,徐某这个抽头已经是顶尖得了。您要抽头全由我方出也不是不可以,不过米价方面就得通融通融了!” 那胖大汉子一盘算,反正这米是户部的堂官老爷的,又不是自家的,卖的价高了对方也不会多给自己半文,何必替其尽心,只要别太离谱,谁又能怪到自己头上,想到这里他向徐渭微微一笑,点了点头。 “那好!”徐渭笑道:“现在二月初三,十天后,也就是二月十三我就要两万石米,有没有问题?” “呵呵!”那胖大汉子笑了笑:“徐先生你也是在这里做过的,还不晓得?镇江别的没有,就是有米,莫说两万石,只要你出得起银子,十万、二十万石都能拿得出来。只是眼下是春荒的日子,价格方面有些咬手!” “不能按照春荒的价格算!”徐渭摇了摇头:“若是那么算,我又何必来找你?你这些米也是见不得光了,若是拿到市面上公开卖,立刻就露了痕迹,而且我可是一次性的付的现银!” 那胖大汉子点了点头,没有说话,他手上这些米乃是户部老爷从漕粮中截留的好处,数额巨大,来路不明,而且不能像市面上那样延长付款时间,要一次性付清,按照惯例是要比市面上的价格要低上一两成的。徐渭是行内人,又许了自己好处,没有必要在这个事情上咬住不放。 “这样吧,眼下市面上是米价是一石糙米六钱五分银子,我就让一步六钱一石如何?” “不,四钱五分一石!”徐渭的口气十分坚定。 “这怎么可能?这么低的价格卖出去,上头的怪罪下来,我可担当不起!”胖大汉子顿时急了。 “这个你不用担心,你可以把出售的价格往后推四个月,那时候就是夏收了,这个价格就差不多了!” “笑话,上头又不是傻子,他会问我为何不在春荒米价高的时候卖,却在夏收米价低卖?” “没有合适的机会嘛!”徐渭笑道:“有人巡查的紧嘛,米市行情不好,您这种老人,难道想不出一个搪塞的法子?若是成了,我另外再给你五百两,几句话就能赚五百两,这机会可不多呀!” 那胖大汉子脸上露出了犹豫的神情,他思忖了半响,叹了口气道:“也罢,便赌这一把了,四钱五分,银子可不能出问题了!” “这个你放心,十日后西河码头,一手交银子,一手交粮。你大可请个银铺的老奉行,一锭锭的细查就是。你也应该打听过了我的底细了,我背后那位别的都缺,就是不缺银子!” “那是,那是!”那胖大汉子笑道:“若非是已经知道徐先生背后那人,我也不敢来做这买卖,那就一言为定了!”说到这里,他伸出右手。 第一百六十章预订 “一言为定!”徐渭伸出右手,与对方握了一下。 金山卫。 “大人眼下正忙,请你在这里等候一会,轮到你了,自然有人来叫你!” “是,是,小人明白!”茶铺老刘欠了欠身体,找了个靠墙的长凳坐下,心里又是兴奋又是紧张。这位周大人就是自己的财神爷,从去年到今年开春,短短半年时间自己已经挣到了开茶铺一辈子都赚不到的银子,一开始他还想着攒够了一百五十两银子的养老钱他就和老伴去乡下买十几亩桑园,半亩菜地,这样春天卖桑叶,秋天卖桑葚就可以安享晚年了。但养老钱攒够了他的心思也就变了,用老伴的话说就是为什么不再多买两亩池塘呢,这样只要养几十只鸭子,就每天早上还能吃个鸭蛋,晚上餐桌上还能多几条小鱼,一盘螺丝了。随着时间的推移,老刘的养老计划也越来越庞大,从桑园、池塘发展到了十多亩好稻田,三间瓦房,在去年秋后他替周可成办完了收棉花的差使,他郑重的向老伴宣布他打算在这里盖一栋三进的宅院,前面是五间铺面,两厢是两个大仓库和下人住的地方,后面还有一个花园,地点他已经选好了,就在距离码头只有两百步远的河边。 “我今年四十九,乘着这把老骨头还能动弹,我还要干二十年,到我入土的时候,我要让别人叫我刘老爷!” 茶铺老刘永远不会忘记自己在家人面前说出这番话时内心的忐忑,但让他惊讶的是,自己那个凡事都要和自己争得死去活来的泼辣老婆这一次却站在了自己这边,坚决支持自己再搏一把的计划,这难道是见鬼了吗? “刘老丈!” 茶铺老刘抬起头来,进来的是一个道人,正是全清。他赶忙站起身来双手合十行礼道:“全清道长,您也是来见周大人的吗?” “不错!”全清的脸上依旧带着平静的微笑:“昨天傍晚周大人让我今天下午来见他,您也是吗?” “正是!大人还有事,说要让我俩等一会儿,来,坐下说话!”茶铺老刘笑嘻嘻的让开半边长凳,示意全清坐下。全清合十道谢,也坐了下来。若说茶铺老刘最钦佩的,便数这全清了。这半年多年,全清除了编芦席、草席之外,还有糊纸盒、打草绳、麻绳、开棉包、清棉、梳棉、并条、粗梳等活计都一一承揽下来,招募人员,开张定制,忙的不可开交,简直没有他不会的,从周可成手上不知道挣了多少银子。若是自己有个女儿,干脆就嫁给这全清道士,两家变一家。 两人刚扯了几句闲话,房门就开了,一人进来向两人唱了个肥喏:“二位请进,大人正在屋内等候!” 两人赶忙站起身来,随着那人进得屋来,只见周可成正坐在书桌后。茶铺老刘赶忙敛衽下拜,而全清则双手合十行礼。 “小人(贫道)拜见周大人!” “都坐下说话吧!”周可成指了指桌子对面的两张扶手椅:“都是老相识了,我有一件事情想要交给两位去办!” 茶铺老刘与全清交换了一下眼色,老刘笑道:“既然是大人吩咐,我等自然从命,只是不知道是何事呢?” “老刘,你是做茶铺生意的,往来消息知道的多,我问你,最近周围村落情况如何?”周可成问道。 “这个——”老刘犹豫了一下,苦笑道:“说实话,不是太好,毕竟去年夏天和秋天倭寇刚刚祸害过,不少村子都绝了收,离这里近的还好,可以来您这里找些活计,离得远点的不少地方眼下都断顿了,每天只能吃点野菜撒几粒米星苦熬!” “嗯,全清道长,是这样吗?”周可成目光转向全清。 “刘老丈说的不错!我那儿就有不少人是从村子里逃出来的,有些地方情况可能比刘老丈还要惨一些!” “嗯,那会不会影响到今年的春蚕呢?”周可成问道。 “说没影响是不可能的!”全清答道:“但影响应该不会太大,大人您可能不是太清楚江南这边的情况。大明南直隶和两浙是有名的重税之地,又人烟稠密,虽然亩产居全国之冠,但收上来的粮食去掉皇粮国税、种子和租子,就已经剩不下多少了。百姓若要能够维持的下去,要么依靠丝、要么依靠棉,尤其是丝,更是重中之重,三月春蚕,五月出丝,就是凭着这个才能渡过春荒!” “全清道长果然是内行人!”周可成笑了起来:“我今日请二位来,就是想要做这生丝买卖!” “生丝买卖?” 周可成这句话倒是没出全清与茶铺老刘二人意料之外,他们都知道周可成是海商,而海商最喜欢的商品莫过于生丝,一石生丝运到港口就翻一倍,再运到日本就是翻几倍,其中的利润更是丰厚之极。只是要做生丝买卖找他们两人干嘛呢? “我是这样打算的,眼下各地不是春荒缺粮吗?那我就先给蚕农粮食,然后等到五月份他们用生丝还我,这样我即救了他们的急,我也得到了实惠,你们觉得这办法可好?” “这办法听起来不错,只是不知大人打算具体怎么操作?”全清问道。 “这么说吧!比如全清你是一个农户,我先查看你打算养多少桑蚕,有多少桑树,然后给你一部分粮食,这粮食就相当于买丝的订金,然后画押立下契约。待到五月份收了生丝,你的生丝就只能卖给我,我支付丝价扣除掉粮食之后剩余的货款!” 第一百六十一章隐患 “那丝价和粮价怎么算?”全清问道。 “粮食价格就按照现在的价格,至于丝价,我打算把过去三年的丝价平均一下!” “丝价恐怕不行!”全清摇了摇头:“若是今年的丝价比较低也还罢了,若是丝价高于过去三年的平均价,恐怕到时候会有人借机生事!” “有人借机生事?道长你指的是?” “周先生,你应该知道这春荒对于小民来说是一道难关,但对于缙绅势家来说却是发家致富的大好机会!”全清叹了口气:“乘着春荒借些许钱粮给小民,春借五斗,秋还一石,若是还不上则夺田卖女,小民苦不堪言。而那些缙绅势家却乘机大发横财。而您以粮换丝,百姓自然便不用找那些大户借要命的债了,这岂不是动了那些人的肥肉?这些人便是无事也要生出事情来,何况您还授人与柄?” “道长说的是!周某倒是没有想到这么多!”周可成捋了一下下巴上的短须,沉吟了起来。那全清看到周可成这幅样子,目光一阵黯然:“周先生,您打算知难而退了吗?” “知难而退?”周可成笑了起来:“为何道长这么说?” “您若是这么做,只怕会触怒很多人,惹来——” “道长!”周可成笑道:“我方才只是想着怎么样把这件事情做的更好一些,至于触怒谁,我倒是不在乎!周某钢刀在手,若是有哪个不服气的,大可来和我手中钢刀讲讲道理!” 听了周可成这番话,全清眼睛一亮,他自然知道周可成绝不仅仅是一个寻常的海商,码头边那一条条大船、武装到牙齿的一队队士兵、还有如潮水一般涌来的各种商品,这都说明了眼前这个男人的实力。如果借助这个男人的实力,也许可以实现自己的梦想吧! “大人!”全清小心的说道:“以贫道所见,这以粮换丝的做法倒也不是不行,只是有些地方要稍微修改一下!” “道长请讲!” “首先,借出的粮食要收利息,若是不收,只怕大户就直接把粮食领走了,小民反而领不到!” “这个倒是,那要收多少呢?” “三月养蚕,五月收丝,中间有两个月时间,就收一成的息吧!” “什么?一成的息?”周可成脸色大变:“两个月时间就收一成,这未免也太高了吧?” “这个大人请放心,这已经是很低的了,蚕丝出息大,这点利息算不了什么!”全清看了周可成一眼:“敢问一句,大人手头准备了多少粮食?” “两万石糙米,明后天就会到金山,仓库我都已经让人修好了!我算了一下,这些米预订下来的生丝应该足够满足日本和弗朗基人今年的需要了!” “足够了,足够了!”全清被这个数字吓了一跳,他当然知道在这个时候弄到两万石糙米意味着什么。 周可成笑道:“道长、刘老丈,你们两个对周围的村落熟悉的很,眼下正是春耕的时候,反正集市也没有什么生意。你们两个便用船装着米一个个村落走过去,只要是有桑田养蚕的便去和农户商量,按照一石蚕茧对两石糙米的比率给预付款,只要签了契约到时候去收蚕茧或者生丝。将来事情成了,你们就按照百里抽五抽头,你们觉得如何?” “这个办法不错!”全清点了点头:“不过最好要派人护卫,不然只怕有心人会来捣乱!” “你说得对,那这样吧,每条船我派五个军士,道长、刘老丈你们觉得如何?” 看到全清干脆的点了头,心惊胆战的茶铺老刘咬紧了牙关,也用力点了点头。 “那好,我现在就让人起草契约的样本,明天你们两个看看,若是没有问题的话,后天等粮船一到就开始干!” 金山卫城外。 “全清道长!你真的要做这件事情?” 全清回过头,看到茶铺老刘看着自己,目光中满是担忧。 “怎么了?”全清打趣道:“刘老丈你不想做?百分之五的抽头呀,这可是一大笔钱呀!” “我知道这是一大笔钱!可是再多的钱也得有命花呀,要是做了这件事情,那可就把这一带的老爷们全都得罪死了,周先生他有船,情况不妙最多上船走路,我是老了,可子孙后代还要在这里呆的呀,他们怎么活呀!” “你说的也有道理!”全清叹了口气:“既然是这样,刘老丈你就和周先生告一声饶,他这个人还是蛮通情达理的,你只要把难处说清楚了,他不会和你为难的。” “这样就好!”茶铺老刘叹了口气,问道:“那道长你呢?” “我?为什么不做?”全清笑道。 “难道你不怕得罪了老爷们?” “有什么好怕的!”全清的笑容里有一种让老刘害怕的东西,他下意识的向后缩了缩,低下头。全清看了看他,拍了拍老刘的肩膀:“这么多年来我一直在等这个机会,好不容易等到了,又怎么能错过了?生死之事,没有那么大不了的!” 余姚,泗门镇,谢家。 “老爷,崇德的曲老爷、海宁的陈老爷、嘉兴的于老爷都来了,说有要事与您商量!小人让他们在花厅等候!”管家恭谨的垂着眼帘,向正在低头看信的谢丕禀告道。 相比起几年前谢丕苍老了许多,头发已经全白了,还脱落了不少,手上裸露的皮肤就好像一张布满斑点的旧纸,看上去有点让人恶心。他用威严的鼻音“唔,唔”地答应着管家的问题,,眼睛始终没有离开手里的信件。这是一封来自京师的信,上面讲述了朝堂顶层的斗争,虽然谢丕早已脱离了这个圈子,但他还是时刻关注着这些,就好像一个已经被医生禁酒的病人在贪恋的看着酒桌上的食客一般。 第一百六十二章矛盾 信里的内容谈的是严家父子的专权,孝陵被焚之后,严嵩虽然上书请罪,但对于政事反而抓的更紧了,更糟糕的是,身为天子的崇祯却越发深居简出,常年躲在西苑的宫中修行道术,对于国事很少发表意见。像孝陵被焚这样的大事,他也只是罚了严嵩一年的俸禄,申斥了几句,然后就没了,这让朝中许多有心之人都大感失望。 看到这里,谢丕不禁暗自发笑,写信人对于权位的贪欲和天子的不满简直跃然纸上,他可以想象弹劾严嵩的奏疏里都写了些什么。但是他们难道不清楚当今天子是个什么样的人吗?虽然深居宫中,但却玩弄权术,把朝中的大臣们玩弄于股掌之上。像这样的一个人主,又岂是你要他怎么做他就怎么做的?他们到现在还没搞清楚天子是什么呀? 谢丕慵懒的将信丢到一旁,看了看管家,问道:“崇德的曲老爷、海宁的陈老爷、嘉兴的于老爷,他们几个有说什么事情吗?” “没有说,不过小人看他们的样子,倒像是要紧的急事!” “要紧的急事?”谢丕冷笑了一声:“一个人遇上了我信,三个人同时遇上了我就不信了,左右不过是土地银钱,这几位呀,一门心思都钻到钱眼里去了,当真是枉读了圣贤书!” “那小人便去回绝了他们,就说老爷您不在家?” “罢了,还是见一见吧,好歹也是几代人的交情了!”谢丕叹了口气,站起身来。一旁的管家赶忙把拐杖送上,谢丕拄着拐杖穿过长廊,进了花厅。花厅里等候的三人赶忙站起身来,躬身行礼。 为首的是陈在松,他身材矮胖,方脸,大嘴,小小的眼睛,淡淡的眉毛,无论什么时候都摆出一副乐呵呵的样子。在一般人眼里,他性情爽直,胸无城府,不过谢丕却知道他是一个精明强干,计智深沉的人,与谢家也是世交。谢丕出来相见,也主要是因为他。由于是熟客,加上谢丕年纪也老了,所以谢丕也不多礼,彼此揖了一揖,就分宾主坐下。管家奉上茶来,谢丕知道陈在宋在品茶上十分讲究挑剔,问明是“毛尖”,便摆摆手,吩咐换过三两银子一斤的“芥片”。 陈在松笑嘻嘻的接过茶杯,喝了一口,笑道:“谢老先生这里的茶就是好,别处却是喝不到的!” “陈兄若是喜欢,回去时我让人包两斤让你带回去!” “那在下就却之不恭了!”陈在松拱了拱手,笑道:“不瞒谢老先生,我等今日来,为的却不是茶,而是丝!” “丝?这个从何说起呀?” 陈在松没有答话,而是用眼睛瞟了一下旁边那人,那人会意赶忙道:“谢老先生,原本您在家静养,我等后辈是不该上门打扰的。但眼下这事情闹得实在是太过分了,所以我等在斗胆上门,请您代表我等向朝廷说句话!” 谢丕皱了皱眉头,这人话说了一堆,却没有一句要紧的。不过在说话的时间里,管家指挥着婢女已经在八仙桌上摆出来一席茶点:两把宜兴砂壶,分别泡着重新换过的毛尖、芥片,三只极细的成窑杯子,在桌上摆成了品字形;当中是七八个小碟子——水饺、烧卖、馅儿饼、扁豆糕、蜜橙糕、韭盒、春卷摆了一桌。谢丕于是请三位客人入席,又对管家说:“你们到外问侍候着吧,有事我会叫你们。” 管家带着婢女退下,四人在八仙桌旁坐下,一边喝茶,一边吃点心。谢丕取了一个春卷,嚼了两下,借着茶水冲下肚。谢丕突然问道:“陈兄,你方才说丝的事情,且详细说来听听!” “是,谢老先生可听说过兰芳社这个名字?” “兰芳社?”谢丕皱了皱眉头,在脑海里搜索了一会儿,最后摇了摇头:“未曾听过,莫不是什么新出的学社?” “不是!兰芳社是一个大海商,或者说是一个大倭寇!” “大海商?大倭寇?”谢丕脸颊的肌肉抽搐了一下,几年前的痛苦回忆涌上心头,满天的火光,残垣断壁、被烧的半焦的尸体,他的呼吸一下子变得急促起来:“这兰芳社怎么了?” “谢老先生,眼下正是春荒的时候,由于去年倭寇横行,许多村落的百姓没有生计。我们就派人借些粮食银钱给百姓,免得他们流离失所。结果竟然遇到另外一伙人也来村中放粮,一打听却是这兰芳社在做!” “兰芳社?他们为何要做这种事情?” “为了生丝,这些恶徒放粮却是有条件的,你借了他的粮食,就要立下契约,等到生丝收了要卖给他们。您看他们多么胆大妄为?”旁边那人说话声音调门很高。陈在松看了一眼,那人赶忙低下头去,闭住了嘴。陈在松咳嗽了一声:“谢老先生,按说这春荒借粮也是好事,这兰芳社收的利钱也不高,我等又岂会为了这件事情来打扰您?只是有一次我家中几个奴才与这兰芳社放粮的人起了冲突,还被他们打伤了好几个。我一问才知道对方为首的是个道士!” “道士?”谢丕的注意力一下子被吸引过去了。原来明代对于佛道两教的管理十分严格,明太祖朱元璋多次下令在全国范围内整顿道教,禁止道士随便举行斋醮法事活动,让各府、州、县只留一所较大的道观,把所有道士合到一起集中管理。严禁他们“杂处于外,与民相混”。各处留下的大道观要把合并居住的道士编成班,每班让一名年纪大的道士负责。 第一百六十三章首鼠 除了负责的道士外,其余的不许随便出观或跟政府部门打交道。道士都有人数限制。府一级40人,州一级30人,县一级20人。喜欢在深山老林中修炼的全真道士,也只限于一二人,三人以上一律不准。普通老百姓男的年纪在40岁以下,女的50岁以下,都不准出家。明太祖洪武二十八年公元1395年,命令全国的和尚、道士到京城参加职业考试,不合格的不发给度牒,即官府承认的身分证书。通过这个办法,取消了一大批和尚、道士的资格。 显然,朱元璋这些政策的目的是防止道教成为底层人民组织和动员的工具,威胁到自己的统治。所以有明一带,基层对于“体制外”的道士都是有很深的警惕心,更不要说牵涉到荒年赈济这等敏感的事情。 “既然是这样,你为何不禀告官府,将那道士拿下,好生拷问?”谢丕沉声问道。 “谢老先生有所不知,这不问不打紧。一问才吓一跳,原来这道士却是有后台的,他后台便是那兰芳社,随行有兵丁护送,而且他发放粮食的地域也广的很,已经有上百个村落,发放出去的粮食有近万石了!” “什么?”谢丕下意识的坐直了身体,且不说兵丁,能够一下子拿出万石粮食,遍及上百个村落,这可不是开玩笑的事情,他正要发问,心中突然一动,重新靠在椅背上,问道:“你说那兰芳社是海商,海商是求财的,为何愿意去帮这道士的忙?你若想我出面,就得实话实说,若是有半个字的假话,天塌下来谢某也不管!” “是,是!”陈在松有些狼狈的连连点头:“谢老先生,这件事情上我等的确是有私心的,您也知道,这生丝买卖历年来都是我等掌管的,而这伙人横插进来一刀,这让我们如何能忍?” “嗯!”谢丕点了点头,他当然知道这里面的花样,谢家的财源里也有很大一部分是来自于垄断当地的生丝收购,像兰芳社这样硬生生的从狼口里抢肉,谁也受不了。不过这几位都不是善男信女,若非是在争斗中吃了亏,又怎么会找到自己这里来的? “这兰芳社是什么来历,你们先说来与我听听!”谢丕道。 “是!”陈在松应了一声:“这兰芳社要说与我两浙还有几分渊源。当初朱纨主持禁海,有一个小海商叫周可成的,在两浙谋不到生计,便放船出海去了东番!” “东番?那是哪里?” “乃是琉球旁边的一个大岛,那里物产丰饶,气候温暖,盛产金沙、鹿皮、硫磺。那周可成是个机巧的人,便在东番立下寨子,与闽南、倭国做海上贸易,甚至还插手倭国内乱,几年下来他不但有了亿万的身家,而且还有船舶近千,兵马上万!” “这么说来,他是个汪直、徐海一流的人物啦?” “这厮可比汪直、徐海狡黠多了!”陈在竹叹道:“谢老先生,你可记得几年前西苑万寿宫失火,圣上险些被焚的事情吗?” “记得,这与他又有什么关系?” “自然是有关系的!万寿宫失火被焚,就得重修宫室,但是国用吃紧,尤其是修建宫室所需要的大木,更是万金难求。您也知道,北方的大木早就被砍光了,合用的木材都得从云贵深山之中运出,耗费何止亿万?而东番还是蛮荒之地,山中各种木材要多少有多少。那周可成便撺怂两个岛上的贵酋,砍伐了数百根大木送到了中左所,说是岛上的蛮夷得知中华天子宫室被焚,便献上神木以为重建宫室之用,且求封赐官职。天子得知此事之后大悦,立刻封了这两个贵酋为王,分领东番之地,并且将中左所赐给起作为泊船贸易之港口。您想想,这两个贵酋原不过是一部之首领,却一举成为大明的藩王,可谓是一步登天,对于周可成岂不是信用之极!” “嗯,这周可成果然是个人才!难怪他能够发大财!”谢丕点了点头:“不过就只有这些吗?我江南毕竟不是福建,凭这个他应该没有这么大胆子吧?” “当然不止!后来闽粤曾一本作乱,拥兵数万,朝廷大军讨伐不得胜。这周可成以舟师攻打,斩杀曾一本,尽获其部众。张经出镇东南,这厮又领舟师而来,屡立战功,胡大人也对其颇为看重,因此他才敢如此跋扈的!” “这么说来,这周可成的舟师颇为厉害?”谢丕问道。 “不错,听说此人的夹板大船,高数十尺,分作数层,两侧皆列大铳,遇敌时连环释放,数里之外皆化为糜粉,倭寇不能敌!” “有这么厉害?”谢丕吃了一惊,问道:“文人言辞多虚夸,你我皆知,你可是亲眼所见?” “其释放铳炮倒是未曾见过,不过在下乘船时倒是亲眼见过兰芳社的快船,其船身狭长,船首建立,航行时仿佛飞鱼,快捷无比,两侧有皆列大铳,巡逻海上,确实非倭寇能及!” “嗯!”谢丕闭上了眼睛,陷入了沉默之中,其余三人也不敢打扰,只得安心等待。不久之后谢丕突然道:“那周可成除了插手生丝买卖,可有其他事端?” “这个——”陈在松犹豫了一下,答道:“好像并无其他事情!” “既然如此,那也就没有什么办法了!”谢丕叹道。 “谢老先生!”旁边那人耐不住性子,急道:“太祖皇帝立下海禁——” 第一百六十四章缫丝1 “诸位!”谢丕打断了那人的话头:“朝廷有海禁不假,但此一时彼一时呀!现在是什么时候?东南倭寇横行,北方有俺答生乱,若我是胡汝贞,也要与这周可成虚与委蛇,借用其力平倭。莫说他没有做什么违禁之事,就算是真的做了,现在也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何者为轻何者为重,你们不会不明白吧?” “可是——” “没有什么可是的,若是真的胡大人真的为了这件事情去对付周可成,你们想想会有什么后果?他很可能会引领倭寇入侵,到了那个时候你们就不是损失一点生意了,你们难道忘记了我家当初是被谁放火烧的吗?” 听到这里,三人都脸色微变。他们自然知道谢家当初因为扣留倭寇的货款而被纵火烧屋的事情。若论门第家世他们几个拍马都比不上余杭谢家,而周可成的实力也远胜当初双屿上的许氏兄弟。如果真的如谢丕说的那样,后果不堪设想。 “谢老先生,那我等就这么眼睁睁的看着那厮胡作非为?”陈在松气哼哼的问道。 “列位不要心急,那周可成横行海上,行事又如此跋扈。朝廷能容得了他一时,容不了他一世,多行不义必自毙,姑且待之!这个道理你们应该都懂吧?” 三人听到谢丕的回答,脸上都露出了失望的神色,陈在松站起身来:“既然谢老先生这般说,我等也没有办法了,只是我等也不能坐视。在下打算联合当地的缙绅写一封联名帖子,送到胡大人那里,谢老先生可否在帖子上署名?” “老朽已经是半截入土的人了,这署名的事情就算了吧!”谢丕笑道。 “老狐狸!”陈在松腹中暗骂一句,强笑道:“谢老乃是我江南士林表率,这种大事岂能少了您,若是您置身事外,叫士林晚辈们如何想呢?” “士林表率这四个字老朽是不敢当的!”谢丕笑道:“老朽早已退居林泉之下,颐养天年,功名利禄之事早已无所怀,你们几个都是我江南士林的俊杰,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又何必一定要老朽掺和其中呢?” 陈在松三人再三请求,而谢丕却始终不允,三人没奈何只得起身告辞,出了谢府一个人好奇的问道:“陈兄,谢老为何始终不允?难道他真的已经退隐林泉,万事不关心了?” “才怪!”陈在松冷笑道:“老匹夫被上次的事情吓破胆了,便当起了缩头乌龟!” “吓破胆?不太可能吧?谢家可是父子鼎甲,满门显宦呀!这种门第又怎么会怕区区几个倭寇?” “那又如何?”陈在松冷笑道:“人家是一双赤脚踩在泥地里,全身上下最值钱的就是那柄刀了,对这种亡命徒来说功名呀、探花呀顶个屁?当初谢家也以为谁也不敢惹到自己头上来,就扣着那些海主的货款就是不给,把人家逼急了,一把火把他的宅子给烧了,还杀了几十个人,就把他给吓破胆了,哪里还管这些事情?” “那,那这周可成也会——”陈在松这番话把剩下两个人都给吓住了,声音都颤抖了起来。 “你们真是糊涂呀,周可成若是那种狠角色,何必还这么麻烦,干脆直接抢就是了。再说我们只是送张联名帖子,又没有扣他的钱,他若是来硬的,先前那些功夫岂不是白费了?动刀子我们不是他的对手,但打起笔墨官司,他就不是我们的对手了!” “是,是!”那两人听了陈在松的劝说,纷纷称是,可是脸色依旧难看的很。 五月,金山卫,码头。 “周先生,你说这就是生丝?”阿劳丁疑惑的从竹篓中拿起一粒蚕茧翻来覆去的看了看:“这个怎么和我看过的生丝大不一样呀?” “这个叫蚕茧,应该说生丝就是由这个变成的!”周可成拿过那粒蚕茧,将其捏破,指着里面正在化蛹的小虫道:“你看,这就是蚕,吃饱了之后吐出丝把自己缠绕起来,在里面变成蚕蛾,然后咬破蚕茧出来产卵。只要在蚕蛾咬破蚕茧前将其缫丝,就可以得到我们需要的生丝了!” “缫丝?” “没错,没想到你对这个还有兴趣,走随我去看看吧!”周可成笑道。 “嗯!”阿劳丁应了一声,跟着周可成离开码头,只见从停靠在码头的平底船上一只只装满了雪白的蚕茧的箩筐被抬了下来,然后用独轮车运到距离码头不到一百步的一排高顶屋子里,离得远远的,阿劳丁便问道一股子蛋白质烧煮所发出的特有臭味,他禁不住捂住鼻子:“什么东西,这么臭?” “这是蚕茧被煮的气味!” “煮?为什么要煮,你刚才说是要生丝吧,这玩意可以吃吗?” 周可成笑了笑,没有说话,只是加快了脚步,阿劳丁只得跟了上去。快到门口时几个人迎了上来,最前面的却是龚宇,他忙不迭向周可成敛衽下拜:“不知大人前来,小人迎接来迟,还请恕罪!” “我就是过来看看,有什么迎不迎的,你专心做事,别耽误了事情就好了!”周可成摆了摆手,示意龚宇站起身来。龚宇赶忙在前面引路。 刚刚进了房间,阿劳丁就感觉到一股湿气扑面而来,又闷又热:“这里面到底是怎么回事,这么闷!” “杜阿大人有所不知,这是大掌柜的吩咐!”龚宇笑道:“他说湿气重些,产出的生丝会好些!” 第一百六十五章缫丝2 阿劳丁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珠,向四周看了看。只见房间里并排放着三排长条形的水槽,一条水槽里是滚烫的热水,而另外一条则是冷水,在水槽两侧则是一台台经过改良的脚踏缫丝机器。女工们坐在水槽两旁,用长竹筷将沸水槽中的蚕茧一一挑出,找出丝口之后,即搭上木制的缫丝纽上,踩动踏板,缫丝纽飞快的旋转,将生丝抽出,旋绕在缫丝轴上。显然,女工们对于这些新式的设备还有些不太熟练,脚踏式的缫丝机也不时出故障,龚宇和世良田二郎三郎带着几个徒弟忙的不可开交,连喝口水的时间都不足。 “周先生,你这里好像情况不时太好!”阿劳丁低声问道。 “不会呀,这是开工以来的第三天,已经比第一天好多了!”周可成满不在乎的笑道:“工人、管理、维护,都需要时间,这个我有耐心!” “嗯!你哪里找来这么多女工?”阿劳丁问道:“我记得你们大明的女人好像不太愿意出门干活的!” “很简单,她们当中很多人都欠了我的债!”周可成笑道:“我在春荒的时候借给许多蚕户米,约定生丝下市的时候我有优先订购权。但是蚕是一种很娇贵的虫子,天气不好、染病等等都会导致蚕丝绝收。不是每一家都有足够的蚕丝出售给我还我借给他们的米的!于是我就给他们选择:要么秋后还债,当然还要另付一部分利息;要么来我的缫丝厂干几个月还债,绝大部分人都选择了第二项。” “看样子你收获颇丰呀!”阿劳丁笑道。 “当然,今年我一共借出去一万七千多石糙米,到现在为止我一共收获了蚕茧一千两百余担,蚕季还有十多天,从头到尾应该可以收不少于三千担蚕茧。借米之人到现在为止大概有七成半有蚕茧或者生丝还债,剩下的两成半虽然有些为难,但也让我多了不少劳动力,这也是一大收获!” “一大收获?” “当然,一共有好几百人,我从中挑选心灵手巧,老实肯干的来做缫丝工差一点的做派茧、打水结、挑花勒线,。像做缫丝的干得好的一个月下来就能挣三四米,我这里还包伙食,肯定愿意留下来做。只要消息一传开了,我这缫丝厂就不缺劳动力了!” “那可有产出的生丝让我瞧瞧?” “当然有!”周可成笑道:“你跟我来!”他领着阿劳丁出了车间,向后面的房间走去,只见杂工们将缫丝工缫出的成品送到烘焙房焙丝之后,然后挑花勒线,再扭丝之后用白纸包装,放入专门的蒲草袋之中。阿劳丁拿起一束生丝,用指尖抚摩着丝束,那种滑润的感觉让他几乎要呻吟起来。 “你现在有多少?” “现在还没有进入正常,熟练工人也少,每天只有十多斤吧!”周可成笑道:“不过今天已经比昨天快了两三成,废品也少了不少,我准备招两百个缫丝女工,按照一个人二两生丝算的话,一天四十斤还是没有问题的。” “一天四十斤?”阿劳丁心里暗自盘算起来,作为亚丁苏丹国的前第一继承人,他对于生丝这种大明的拳头出口品的价格还是很清楚,一担(一百斤)生丝在亚丁市场价格一般在一百八十两到两百五十两之间波动,换句话说,这缫丝厂每天都能产出差不多价值一百两银子的生丝来,这简直是一个涌金窟。 “你这个简直是太赚钱了吧!”阿劳丁把自己的盘算和周可成说了一遍:“一个月就是三千两银子,你为什么不多招募一些工人来做?” “没有你算的那么多,生丝在大明大概只有在亚丁的三分之一到四分之一的价格!当然,我这些是上等的湖丝,价格要比平常的生丝要贵一些!”周可成笑道:“不是工人越多就越好,我现在的管理人员只能管理大概这么大规模的工厂,等两三年运行平稳了,再考虑扩大规模的好!” “两三年后?”阿劳丁突然狡黠的笑了起来:“周先生,我可不觉得两三年后你还能保得住这么赚钱的买卖。你这简直是点金术,大明的皇帝如果知道了这个工厂这么赚钱,他肯定会想办法把这个夺走的,如果是我的话,我就会这么做!” “那你的意思是?” “当然是拿起武器,准备战斗啦!”阿劳丁拍了拍腰间的剑柄:“你有很多钱,还有生产武器、船舶的工厂,有战象和马,还有许许多多愿意为你而战的武士。如果我是你的话,就会修筑起坚固的堡垒,招募军队,准备为保护自己的财富而战!” “我不认为这是最好的办法!” “嗯?” “我们明国有一句老话:得道多助失道寡助!我是有很多钱,也有生产武器和船舶的工厂,有战象还有马,也不缺乏士兵。但大明天子有更多钱,更多的工厂,更多的士兵,而且他是天子,是天下人的皇帝,而我只是一个商人,如果我和他交战的话,大多数人都会离开我,成为我的敌人,这样的战斗我是赢不了的!” “那你打算逃走还是屈膝投降?” “不,我有更好的办法!”周可成笑道:“人们不会为了我对抗皇帝,但他们会为了自己的利益反抗皇帝。比如这缫丝厂吧,我建设缫丝厂,当地的农民在春荒时候可以获得低息的米贷款,还能在农闲季节获得工作;我还会开拓殖民地,让在故乡没有土地的穷人去远方追寻自己的土地,从殖民地可以输入更多便宜的粮食和糖,让普通人的生活过的更好;我开拓通往日本、南洋、朝鲜的航线,让这里的穷人有更多的工作机会,富人也可以开设工厂,赚更多的钱,朝廷也可以从贸易中获得更多的税收。如果我的工厂、我的船队、我所开拓的市场、我的贸易给越来越多的人带来好处,让他们从我的事业中获利,那么如果有人企图攻击我,他们就会帮助我、保护我、和我站在一边,因为他们清楚这也是为自己而战。把自己的财富花出去,周转起来,让越来越多的人从中获益,而不是把金银囤积起来,藏在地窖里,能够保护我的是朋友,是人,而不是那些冷冰冰,硬邦邦的金银!” 第一百六十六章判断 “好吧!”阿劳丁皱了皱眉头:“也许你说的有道理,但是这一切需要的时间太长了,虽然有很多人从你这里得到了好处,但如果皇帝要没收你的工厂,我可不认为他们会为你反抗皇帝,毕竟他是皇帝呀!” “是的,现在肯定不会,但时间会改变很多东西,而我现在做的就是在争取时间!” “争取时间?” “对,朝廷现在还需要我,所以他们会忍耐我所做的一切。等到倭寇被消灭,他们不再需要我的时候,他们就会向我摊牌!”周可成张开双手:“要死还是要活,让我自己选!” “那你还站在他们一边?”阿劳丁惊讶的问道:“你明明都知道——” “因为只有这样我才能做我想要做的事情!”周可成指了指周围:“你看看我们周围的一切,这些都是在不到一年时间里得到的,如果没有朝廷的容忍和默认,我是不可能做到的。接下来我将控制整个东亚最好的生丝渠道,有了这个,日本商人、葡萄牙人、阿拉伯人他们都不得不接受我的条件,再给我三到五年时间,我就能控制马刺甲以东的海面,然后送你回去做亚丁苏丹!” “三到五年?”阿劳丁的眼睛闪亮了起来:“这么快?不过朝廷会给你这么长时间吗?” “这就是我正在努力的目标!胡宗宪想要平定倭寇,那好,我就建议他出兵铲平平户三岛,永绝后患;然后我再策动朝鲜内乱,让安南的内战爆发起来,简而言之,只要大明周围不断有战事爆发,胡宗宪就会有求于我,金钱、船只、情报、当地的内应,这些我都可以提供,时间久了,他就离不开我了!” “那如果皇帝要换掉胡宗宪呢?” “人一旦品尝到了权力的滋味,就很难再舍弃了!”周可成笑道:“你忘记了张经了吗?这对于胡宗宪来说可是个不错的榜样呀!” 听到周可成提到张经,阿劳丁会意的笑了起来。 “师傅!”小七的声音打断了两人的交谈。周可成转过身问道:“什么事?” “胡大人有急信!” “急信?”周可成从小七手中接过信笺,拆开一看,突然笑了起来:“原来他也耐不住性子了!” “怎么了?”阿劳丁问道:“信上写了什么?” “胡宗宪要对沥港动手了,让我们准备好船队!”周可成一边回答一边翻过当前一页,脸色突然大变,低声呢喃道:“怎么是他?” “什么怎么是他?”阿劳丁问道。 周可成摇了摇头,将第二页信纸从头到尾又看了两遍,只见上面用端正的字体写着:“朝廷将以廉吏海刚峰为奉贤县令,汝好自为之!”(历史上海瑞当时还在海南当教谕,韦伯这里稍微改动了一段历史,让他提早来江南,家言,读者老爷们请见谅!) “这个节骨眼上把海瑞弄来当奉贤县令,应该是弄来对付我的!这是胡宗宪干的?应该不会,他眼下还用的上我,没必要和我撕破脸,再说他不会弄一个控制不住的人来对付我,应该是当地的缙绅把事情捅上去了,结果就把海瑞这个麻烦丢我头上来了!这招还真是损呀!” “师傅,有什么麻烦事吗?”看到周可成这幅样子,小七有些担心的问道。 “没什么,一点小事罢了!”周可成将信收入袖中,笑道:“既然胡大人要动手了,那我们就把差使办的漂亮点,免得让别人说闲话!” 沥港。 汪直的指尖划过光滑的信纸,上面的每一个字他都认识,但连在一起却让他有些糊涂了。他有些疲倦的闭上眼睛,将信递给一旁的师爷:“何师爷,替我看看这信上都写了什么?” “是,大当家的!”师爷接过书信,仔细的从头到尾看了一遍,低声道:“回当家的话,这信里是说官军将要对沥港动手了,让我们尽快撤离!” “我认得字!”汪直有些恼火的睁开眼睛,盯着一旁的师爷:“这上面每一个字我都认识,我是问你那周可成为何要写这封信给我?我们都知道这狗贼已经投降官府了,帮官府做了不少事情,徐海、叶麻都是死在他的手上,为什么这个时候他又写这信给我?” “这个——”师爷被汪直这番连珠炮一般的质问问的张口结舌,半响之后方才答道:“这个小人着实不知,不过也许是暗藏诡计!” “诡计?什么诡计?”汪直问道。 “这个——”师爷急中生智:“那周可成害怕落得个狡兔死,走狗烹,便写信让大当家的离开沥港,只要大当家的您安然无恙,朝廷就不会对他下手!” “嗯!”汪直点了点头:“有道理,何师爷你说的有道理,他杀徐海是因为当初的旧怨,杀叶麻是因为那厮放火烧了孝陵,若是再把我也杀了,官府恐怕就会对他下手了,这周可成还真是比狐狸还奸滑。不过咱们也不能尽让他当枪使唤呀!何师爷,如果我把这信交给那胡宗宪,你说会有什么后果?”说到这里,汪直向师爷挤了挤眼睛。 “恐怕没有什么用?” “为什么?胡宗宪就这么信得过周可成?”汪直气恼的问道。 “大人您这信就是一张纸,没头没尾,没有落款印章,连送信人都是一个渔民!换了我是胡宗宪,也不会信得过这样一张纸的!” 第一百六十七章集结 经由部下一提醒,汪直把那张信纸翻来覆去看了两遍,果然如师爷说的那样,这就是一张随处可见的信纸,上面的文字也很简略,根本没有什么特殊的信息。胡宗宪确实不太可能为了这样一张纸去对周可成动手。汪直气恼的把信往桌子上一拍:“那消息呢,要对沥港动手这件事情应该没几个人知道吧?胡宗宪难道不会怀疑到周可成?” “大当家的,您看看这信,上面只说胡宗宪要对沥港下手,却没有具体的时间,出兵的动向,谁都知道胡宗宪要对沥港下手的。若是凭这些,那胡宗宪要怀疑的人就太多了!” “可恶,周可成还真是有本事,先是张经,后是胡宗宪都能对他这么信任!” “请恕在下直言,大当家的,其实胡宗宪对周可成并算不上信任,只是形势所迫罢了!” “为何这么说?” “眼下东南的形势大当家是知道的,朝廷在岸上还好,海上的力量是不够的,而周可成的船队着实厉害,又对朝廷恭顺。说到底,只要东南的形势一日不平靖,朝廷就一日不会对周可成下手。周可成也知道这点,所以他帮朝廷也不是什么都帮,徐海和他有旧仇,叶麻闹得太大了,他都借机剪除。但像您、林碧川、陈思盼等与他没有直接冲突的,他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此人心机深不可测,大当家的要提防!” “那你觉得我应当如何应对?” “既然他说官军要对沥港下手,那我们也没必要和他硬拼,先将船队和大部分财物撤走,若说的是真的,我们也可以减少损失,假的也没有什么大碍。” “嗯,只是我在这里经营了许久才有这番局面,哎!”汪直说到这里,叹了口气:“其实我何尝不想替官府做事,只是一直没有机会!” “大当家的,其实您不是没有机会!” “哦?怎么说?”汪直赶忙问道。 “大当家的,我方才说了,只要您在一日,朝廷就不会对那周可成动手。可若是您不在了呢?这次官军若是对沥港下手,您就可以率领船队返回平户,您觉得胡宗宪没有了您这个威胁,还会对周可成这么宽厚吗?到了那个时候,您回旋的余地也大多了吧?” “好一个以退为进!”汪直击掌笑道:“何师爷你果然是我的小诸葛呀!” 杭州湾,乍浦。 海风吹拂,长须鲸号沿着海岸线缓慢的向西南方向航行,绕过陆岬,船首压碎黄绿色的海水,白色的水花在船舷两侧浮现,在船尾延长好长一条。 “那边是乍浦!”小七指着右前方的陆岬道:“再往前面就算是钱塘江了!” “嗯!”周可成点了点头,前方的水面在渐渐收窄,可以看到陆地上的房屋、佛塔、炊烟,水也清澈渐渐变得浑浊,他回过头,鲲鹏号紧随其后,再后面的是一共十二条纵帆船,排成参差不齐的一条纵队,他们乘着潮水航行,延伸出去好几里。看着那些船帆,周可成心里激情澎湃,这些都是我的!他们听命于我,服从于我! “传令下去,除了主帆以外,降下所有船帆,顺着潮水航行!排成两列纵队,各船之间的距离不得超过两百步!”周可成沉声道。 “是,大人!” 兰芳社的船队缓慢的驶入钱塘江,逆着水流向上游驶去。在陆岬的另一面,可以看到已经抵达的明军船只沿着河岸一字排开,延伸至目力极限,桅杆如长矛林立。只是船舶的样式有些凌乱,有平底的沙船、大肚子的货船、胡宗宪到任后下令仿造广式鸟船,这些船只大部分吃水都太深,无法靠近岸边,所有船只的桅杆,船首,船尾上都飘扬着熟悉的大明日月旗。 “这就是那位胡大人打算用来进攻沥港的船队?”阿劳丁好奇的瞪大了眼睛:“怎么看起来这么杂乱?” “因为这些船当中的绝大部分不久前还是民用船只!”周可成解释道:“那位胡大人征发了这些船只,还有船上的水手!” “哦——”阿劳丁意味深长的笑了起来:“想必也不会给任何补偿吧?” “嗯!这位胡大人有天子的授权,为了征讨倭寇他有权力做任何他觉得有必要的事!” “可怜的家伙!”阿劳丁幸灾乐祸的笑了起来:“那看来战争不会持续太长时间了?” “嗯,胡大人一定会速战速决的!即使是他,拖延时日也会受到巨大的压力!” 这时岸上的人们已经看到兰芳社的船队,号角声声,外侧的船只慌乱的起锚,几条小船调转船头迎了上来。周可成笑了笑,对小七说:“放条小船,我要上岸,舰队交给你指挥,按照原先的计划,就在江心停泊!” “是,老师!” 在放下小船的同时,周可成束紧宽皮带,金柄恰克希马刀悬于右侧,另一边是一支燧发手枪,由衣替他系上呢绒披风,披风上用金线绣上南十字星的标志,披风下是鹿皮紧身上衣,一切准备停当后,周可成正准备下船,阿劳丁上前一步,笑道:“我和你一起去!” “一起去?”周可成皱了皱眉头,按照原先的安排,他应该留在船上,指挥从中左所带来的援兵的。 “是的!”阿劳丁拍了拍腰间的剑柄:“舰队这边有小七够了,你身边需要一个无敌的杭杜阿保护!” 周可成笑了起来:“狡兔死,走狗烹,汪直没有被消灭掉之前,胡大人还是不会对我下手的!” 第一百六十八章大意 “话可不能这么说!”阿劳丁靠近周可成的耳边,低声道:“如果你在这里死了,谁来帮我复国呢?所以你可千万不能死呀!” “哈哈哈哈!”周可成笑道:“你说得对,有这么 多人的期望在我的身上,我可千万不能死呀!” 项高在岸边等着他,远远看过去又老又瘦,他的鼻子仿佛鲨鱼的鳍,从瘦骨嶙峋的脸上冒了出来,一丝笑容从皱纹中挤了出来:“周先生,胡大人等候你多时了!” “不好意思,海风不帮忙!”周可成笑着跳上码头,他指了指自己身后的阿劳丁:“这位是杭杜阿,我的好友和指挥官,您还记得吗?” “哦哦!”项高皱起了眉头,疑惑的看着眼前这个黑黢黢的男人,他的目光转回周可成身上:“大人已经等候很久了,请随我来!” 周可成紧随项高之后,在他身后是由衣和阿劳丁,再后面是三十名精选出来的倭人卫队,他们腰悬长刀,背着火绳枪,奇异的装具和打扮吸引来了无数目光。周可成一声不吭的低下头,快步疾行。 “他们只能到这里!”项高停住了脚步,指了指二三十步处的一顶帐篷:“大人在那里!” “好的!”周可成停下脚步,解下腰间的长刀,准备交给前面的校尉。由衣上前一步,低声道:“连女人也不行吗?” “无需担心!”周可成低声道:“即使是真有问题,这个距离也不远!”他微笑着抓住由衣的右手,轻轻握了一下,低声道:“你若是听到有人对你说‘羽笔’,便是有变!”向阿劳丁使了个眼色,转身随项高而去。 当周可成走进帐篷的时候,他能够感觉到所有人的目光一下子都集中到了自己的身上,过于高大的身材,怪异的服装,都与帐内的气氛格格不入。他低下头,上前几步,向坐在当中的胡宗宪敛衽下拜道:“小人周可成,参见胡大人!” 胡宗宪没有马上出声,他凝视跪在地上的周可成,过了好一会儿功夫方才沉声道:“周先生,你来晚了!” “小人得到大人军令之后立刻下令起锚,只是沿途风向不好,因此来迟,还请大人恕罪!” “风向不好?”胡宗宪冷哼了一声,沉默了半响:“起来吧!” “多谢大人!”周可成站起身来,退到右侧最后的位置站好了。 “诸位!”胡宗宪抬高了嗓门:“汪直招募亡命,盘踞沥港已经数载,多行不善,然东南多事,无暇诛除。本督到任以来,选拔精锐,造船制器,便是为了今日。诸位当一心杀贼,若有怯懦不前者,本督定严惩不贷!” “诺!”众人齐声应和。 胡宗宪满意的点了点头,开始调度起来。周可成虽然站在末尾,倒也听得清楚。显然这位胡大人在剿匪方面的军事经验十分丰富,他很清楚自己所指挥的军队中除了少数粮饷充足,受过良好训练的精锐之外,剩余的绝大部分军队在进攻和野战时的价值并不大,尤其是在执行渡海攻岛这种十分复杂作战行动中更是如此,所以胡宗宪的整个作战计划制定的十分谨慎,绝大部分二流部队的任务只是守卫各海边隘口,防止盘踞在沥港的倭寇从大陆获得补给品,并加以佯动吸引注意力,而将少数的精锐兵力掌握在手待机而动。那在这个计划中,兰芳社的舰队将承担什么角色呢? “周先生!” “小人在!”周可成赶忙应道。 “这次你带了多少船来?” “夹板大船两条,纵帆快船十四条!!” 帐篷里传过一片低语声,将领们用惊诧的目光扫视着站在末尾的这个男人,周可成垂首低眉,仿佛根本没有感觉到一样,静静等待着胡宗宪的指派。 “嗯,我听说你娴于水战,对于攻打沥港有什么话要说吗?” “此乃军国大事,周某不过是一介草民,岂敢随意置喙,唯大人军令是从便是!” “好,来人,将周可成拿下!” 还没等帐中众人明白过来,十多名侍卫便一拥而上,将周可成按倒在地,钢刀加颈。站在胡宗宪身旁的项高见状大吃一惊,问道:“胡大人,您这是——!” “周可成乃一介草民,却造多艘违禁大船,这可是他刚刚自己招认的,拿下他有何不可?莫非项公你要替他说情吗?” “属下不敢!”项高脸色涨的通红,急道:“只,只是——” “只是什么?”胡宗宪冷笑道:“不错,我先前的确与他虚与委蛇,不过那不过是本官的计策罢了。据本官所查,张经出走东瀛之事与他有莫大的关系,项公你还有什么好说的吗?” 项高的脸色一下子变得惨白,宛若死人一般,半响之后他就好像泄了气的皮球,整个人颓然下去:“我,我没有什么好说得了!” “那就好!”胡宗宪微微一笑:“把周可成押到本官面前来!” “是!” 周可成随即被两名卫士押到胡宗宪面前,只见他虽然脸色苍白,显然受到了很大的惊吓,但却并无惶恐之色,胡宗宪也禁不住暗自佩服。 “周可成,你想不到也有今日吧?” 周可成老老实实的点了点头:“今日的事情,在下确实未曾想到,大人的确是好手段!” “若不是好手段,如何能拿下你?”胡宗宪傲然笑道:“伯仁是你好友,你用他来套我,又何尝知道我也用他来套你呢?周可成,你大意了!” 第一百六十九章羽毛笔 “大人教训的是,在下这几年来一路顺风,着实大意了!” “你知道我接下来要你做什么吗?”胡宗宪笑道。 “想必是要在下写信给船上人,让其束手归降吧?” “不错!”胡宗宪笑道:“与聪明人打交道就是方便,那周可成你写吗?” “大人的刀架在在下的脖子上,周某又不想死,自然是要写的!” “好,取纸笔来!”胡宗宪轻击了一下手掌,旁人取来纸笔,周可成拿起笔来苦笑道:“胡大人,在下自小在海外长大,不会用毛笔,可否让人取羽毛笔来。” “羽毛笔?”胡宗宪皱了皱眉头,向一旁的项高问道:“项先生,可有此事?” 项高身体微微一颤,点头道:“回大人的话,此人确实不擅于毛笔,平日都是用羽毛笔写的。” “可是这里并无羽毛笔呀!”胡宗宪皱起了眉头,周可成赶忙道:“胡大人,在下的侍妾便在外间等候,她身上便携带有我常用的羽笔,大人遣人向她取就是了!” 胡宗宪怀疑的看了周可成一眼,冷笑道:“周可成你可莫要耍花样!” 周可成赶忙叫冤道“大人说笑了!眼下您为刀俎,我为鱼肉,我还能玩什么花样?” 胡宗宪冷哼了一声,挥手招来一名军官,低语了两句。那军官便走出帐外,来到由衣一行人面前,对由衣道:“你便是那周可成的侍妾吗?” 由衣脸色微红,笑道:“不错,大人有何吩咐?” “你家主人要写东西,却用不惯毛笔,说你身上有带他用惯的羽笔,让你交给我带进去!” “羽笔?”由衣一愣,突然想起周可成在进帐前说的话,心中暗叫不好,脸上却笑道:“原来是这等事,大人请稍待,容妾身立刻取来!”说罢便回身向阿劳丁处走去。 那军官见由衣如此美貌的女子,心里也没有多想,口中道:“快些,快些,莫让大人久等了!” 由衣走到阿劳丁面前,低声道:“情况不妙,恐怕帐中有变!” “怎么说?”阿劳丁脸上不变,低声问道。 “大人进帐前曾与我约定以羽笔为号,若是提到这两字,便是不妙!而这明兵出来与我说大人用不惯毛笔,让我把惯用的羽笔给他带进去!” “哦!”阿劳丁看了看那军官,低声问道:“那你打算如何行事?” “自然是把大人抢出来!” “抢出来?”阿劳丁看了看四周:“我们这里可只有二十人!” “两军阵前比的不是人数多少,而是看哪一边心齐气壮!”由衣低声道:“待会我进帐抢人,你统领护卫挡住外面的明兵,待我抢到大人后一起往外冲,如何?” 阿劳丁惊讶的看了看由衣美丽的脸庞,笑道:“你一个女子都敢豁出命去,我难道还不及你?就这般行事!” 那军官看由衣与阿劳丁嘀嘀咕咕的说了半天,不由得生出疑心来,喝道:“你们在说些什么,快些把羽笔拿出来!” “来了,来了!”由衣转过身来,满脸笑容:“上官见谅,那厮是个蛮子,执拗的很,说大人进去半天一点声息都没有,说要进去看看。我好不容易才劝住了!”说话间她已经从头上取下一枚金钗来,塞到那军官手中,口中笑道:“上官包涵了!” 俗话说吃人嘴软,拿人手软。金钗入手便觉得分量不轻,至少值二三十两银子,加上一个妙龄美貌女子对自己笑语相对,这军官骨头都酥了半边,先前的疑虑早丢到九霄云外去了,赶忙笑道:“都包在我身上,快将那羽笔给我,我好进去交差!” “是!”由衣应了一声,右手向怀中拿出,猛地合身向那军官怀中一扑,那军官还没明白是怎么回事,便觉得胸口中一凉,随即一阵剧痛,眼前一黑便扑倒在地。 “宗一郎!”阿劳丁从卫队头领手中接过一柄倭刀,丢给由衣,转身喝道:“一半人交给你,挡住外面的敌人,剩下的人跟着我冲进帐篷,把大掌柜救出来!” 帐篷里,周可成还跪在地上,身后站着两个按刀侍卫。他苦笑了一声:“胡大人,可否赐我一个坐的地方,我船上呆的久了,膝盖有寒症,跪着膝盖太难受!” 胡宗宪看了看周可成,笑着摆了摆手,一名卫兵送了一张胡床来,让周可成坐下。 “周先生你倒是不怕!” “怎么会不怕!”周可成答道:“只是这个节骨眼上怕也没用了,再说胡大人应该也不会马上砍我的脑袋吧!” “何止不砍你的脑袋!”胡宗宪笑道:“只要你老老实实为朝廷效力,何止不会掉脑袋,得个一官半职也不难!” “哼,还在给老子灌汤,老子可知道历史上汪直是啥下场!”周可成心里冷笑,脸上却装出一副感激涕零的样子:“多谢胡大人,不过小人一直都在为朝廷效力呀,大人又何必这样呢?” “你为朝廷效力不假,但绝不是老老实实!”胡宗宪冷笑道:“张经下落如何?还有你在金山卫旁边做的那些事情?莫以为本大人都不知道,只是先前时机未到罢了。其实人各有私心,这也算不了什么,而你的心实在是太大了,就拿收购蚕茧那事情,你可知道大明是有丝茧行的,并非什么人都可以去乡民手中收丝茧的。你居然乘着倭寇作乱的功夫,派兵强行从百姓手中压价收茧,简直是大胆之极,当地缙绅的帖子都已经捅到天上去了!” 第一百七十章挟持 “我道是为了什么,原来是因为这般王八蛋!明明老子出的价都比平均收购价要高,要的利息也更低呀!”周可成腹中暗骂,脸上却装出一副冤枉了的样子:“原来是因为这件事情,冤枉呀,小人只是开春借些米出去赈济百姓,到了生丝上市他们用蚕茧生丝还债罢了,并无强逼的事情,还请大人明察!” 胡宗宪如何不知道周可成说的是实话,但江南缙绅的压力实在太大,他不得不有所表示。突然他觉得去外面取羽毛笔的时间有些太长了,正想叫人出去催问一下,突然听到外间一阵响动,随即一名亲兵便逃了进来,嘶声喊道:“不好了,贼人打进来了!”随即便看到帘幕被撕开,由衣和阿劳丁带着一队倭兵持刀杀了进来。帐篷中的将佐措手不及,不少人还没明白是怎么回事就被当头砍倒,几个武艺高强的赶忙拔刀挡住对手,一边高声叫喊:“护住胡大人,护住胡大人!” “快拿下周可成!”胡宗宪猛地站起身来,目光转向一旁的周可成,只见其从腰中摸出一物来,对准向他扑过来的亲兵,只听得一声巨响,随即火光和烟雾喷出,那亲兵顿时仰头就倒,其余的人稍微一愣,周可成丢下手中的燧发手铳,往旁边一跳,三步并做两步便向帐篷口跑去,由衣抢上前将其挡在身后。 “周可成,你这是要反吗?”俞大猷厉声喝道,由于官职的缘故,他所站的位置距离帐篷口较远,反应也快,所以躲过了由衣和阿劳丁杀进来的第一波攻击,随后他和几个武艺高强的将佐将胡宗宪护在了当中,只见几个呼吸功夫,方才还威严肃穆的帅帐里已经是一片狼藉,十多个明军将佐躺在地上,血流满地,宛若修罗地狱。 “俞将军,这明明是官逼民反吧!”周可成冷笑道。 “周可成?”俞大猷身旁的一名操着山东口音的青年将领喝道:“外边都是朝廷的大军,你以为这样就能逃出去吗,快快放下兵器,还能保个全尸,不然等会大军杀进来,个个凌迟处死!” “呵呵!”周可成笑了起来:“这位老爷还是先操心一下自己的性命吧!听令好了,装填药子,点着火绳,准备!” 随着周可成的号令声,倭兵取下背上的鸟铳,熟练的装填药子,点着火绳,对准帐篷里剩下的几个将佐以及胡宗宪、项高,一名将佐挺刀想要冲出去,被阿劳丁拦住一个回合便砍断了右手,复一刀了解了性命。其余几人见状,又退了回去。 这时外面传来一阵铳响,随即便听到一阵沉重的脚步声,随即便看到一名倭兵退入帐篷中,手持冒着青烟的鸟铳,那倭兵对周可成低声道:“大人,外面敌军太多了,我等抵挡不了多久了!” “无妨,只要拿下胡大人就可以了!你再坚持一会儿便是!”周可成见帐篷内的倭兵鸟铳都装填好了,喝道:“我数三下,若是数到三你们还不放下兵器,那我就只好下令放铳了!” “敢伤大人一根毫毛,你们都要被碎尸万段!”那青年将佐喝道。 “我不伤胡大人被打进来不也是死路一条?”周可成冷笑道:“胡大人,让你的人放下家伙,你送我上船,我自然会放你回来。你是朝廷大员,没必要和我这条烂命一命换一命!” 胡宗宪冷哼了一声,扭过头去,却是不理周可成,项高见状,赶忙喊道:“周先生,且莫放铳,要不放了胡大人,我送你们上船可好?” “项先生,不是我信不过你,我只是信不过这位胡大人,他的手可辣的很呢,谁知道他会不会连你一起杀了?”周可成冷笑道:“胡大人,你莫想要拖延,我这鸟铳的准头你也应该听说过的,这个距离我大可下令放铳把其他人都打倒了,只留下你一个绑出去,只是这样也太难看了些,我想你应该也不会想要这样吧?一!” “周先生且慢!”俞大猷见状赶忙制止住周可成倒计数,对胡宗宪低声道:“大人,大丈夫能伸能屈,这周可成平日里倒也还守诺,不如这次便允了他,由末将陪大人您去一遭!” 胡宗宪眼见没奈何,冷哼了一声:“也罢,本官就随这厮去一趟便是了,众将都放下兵器!” 那几名明军将佐被黑洞洞的铳口瞄着,早就胆寒,只是没有胡宗宪的命令强撑着罢了。这时听到命令如蒙大赦,赶忙丢下兵器站到一旁,周可成向由衣使了个眼色,由衣走到胡宗宪身旁,笑道:“大人,得罪了!” 胡宗宪没有说话,走到周可成面前,早有两名倭兵将其夹在当中,俞大猷也跟了上来,叹道:“周先生你果然不是寻常人,今日这个局面居然也能翻盘!” “这次的事情胡大人谁也没说吧?”周可成苦笑道:“若是俞将军你下的手,肯定不会给我翻盘的机会!” 俞大猷一愣,叹了口气却没有说话。 周可成一行人挟持这胡宗宪出了帐篷,外间的官军早已围了上来,将剩下的倭兵压缩到帐篷口的一小块地方了,只是不知道里面的具体情况,不敢全力猛攻。他们看到胡宗宪和周可成一起出了帐篷,顿时有些混乱。 “胡大人,请说句话吧!”周可成笑道。 胡宗宪冷哼了一声,高声道:“诸军退下,让开道路,本官有事送周先生上船!” 领兵的将官顿时愣住了,他们又不是瞎子,自然能看出情况不对,只是朝廷大臣在别人手里,如何动得了手。正犹豫间,俞大猷上前一步,大声喝道:“为何还不退下?尔等不遵军令了吗?” 第一百七十一章放人 那将官听到俞大猷的喝问,暗想即便胡大人将来怪罪下来,也有俞将军在前面顶缸,赶忙躬身道:“末将遵令,快快退下,让出路来!” 周可成一行人来到岸边,早有一条小船准备好了,俞大猷沉声道:“周先生,这里就可以放了大人了吧?我随你上船就是!” “上船之后再放人!”周可成答道:“要不然一炮打来怎么办!你也莫怪我,若非胡大人用计来害我,又岂会弄到这般田地?” 俞大猷看了看胡宗宪,只见其脸色铁青,牙关紧咬,显然已经怒到了极处,只得暗自叹了口气。原来胡宗宪先前为了不露痕迹,擒拿周可成的打算谁也没告诉,只在堂上临时发作,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周可成的卫队才会在距离帅帐那么近的地方,也没有派人专门看管;周可成本人也只是把佩刀交上去,连腰间的燧发手铳也没有收走,结果让其居然死里逃生。俗话说打虎不死,反被虎伤,胡宗宪此时的心情大概就是如此吧! 一行人上了小船,一路往江心的兰芳社船队划去,待到踏上长须鲸号的甲板,周可成才算是松了口气,立刻下令起锚升帆,全船戒备。 “周先生,你该不会说话不算数吧!”俞大猷盯着周可成道:“你方才可是说了一上船就放胡大人离开的!” “说话不算数?那胡大人又是怎么对我的呢?”周可成笑道:“这几年来周某为朝廷效力,也不无微功,胡大人说要攻打沥港,周某便从各地抽调船只,为朝廷前驱。可是胡大人却乘机将我拿下,还要治我的罪,这又算的什么呢?” “这个——”俞大猷方才站的近,也听到了一些周可成与胡宗宪的对话,知道一部分其中的内情,按照常理来说的确是胡宗宪理亏。但胡宗宪是官,周可成是贼,官府对招安的贼寇出尔反尔是常有的事情,莫说是招来后一刀砍了,就算是授予官职之后再寻机治罪也不是没有的,说白了你一个贼子又有什么资格要求朝廷命官对你说话算数?当然,眼下形势比人强,刀把子抓在周可成手里,再说这些话就是自讨没趣了。 “不过看在俞将军你的面子上,我还是会放了他的!”周可成笑道:“说到底,像你我这样的人,行事不可以凭着一时的意气,你说我说的对吗?胡大人?”他后面那半句话却是对胡宗宪说的。 “那就多谢了!”胡宗宪冷笑了一声,拱了拱手:“不过我要抓你并非凭的一时的意气,而是因为你咎由自取,逼我这么做的!” “胡大人!你这话说的我就不爱听了!周某不要钱不要粮,自己带船带兵来江南打倭寇,徐海、叶麻都是死在我的手上,对大明也算得上是不无微功吧?在金山卫我开埠行商,虽然是为了谋利,但赖此谋生的百姓少说也有三四千人,这都是实情吧?后来生丝的事情,我在春荒的时候筹集糙米两万石,借贷给四方百姓,只取一分的利钱,后来收蚕茧时,也不曾压价,也算得上是功德无量了吧?从头到尾我也只是得罪了当地几个缙绅,让他们无法乘着春荒的机会兼并土地,压价收丝,您为了他们却来拿我问罪,您觉得这公平吗?若是我让你拿了去,兰芳社必定分崩离析,十成中哪怕有两三成变为盗匪,您觉得最后倒霉的是谁?” 周可成这一席话说的胡宗宪脸色惨白,说不出话来。其实周可成说的那些他又何尝没有想过,只是这些缙绅的同年、座师、同僚形成的巨大关系网笼罩了整个大明,不要说他一个胡宗宪,就算是当今天子恐怕都无法漠视。自己若是对其置之不理,只怕下一个攻击的目标就是自己了。 “周先生,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俞大猷见胡宗宪被问的窘迫,插话道。 “回淡水!”周可成沉声道:“既然不能兼济天下,那就独善其身吧!大明这边不好做,还有倭国、安南、琉球和南洋,也没什么了不起的!” “周先生!”俞大猷咳嗽了一声,笑道:“以末将看来,你的船队回淡水也好,不过金山卫也花了那么多心血,若是就这么荒废了岂不是可惜了?不如放一个可信之人在那边留守,岂不更好?” “俞将军说笑了,我的船队走了,那里的工坊、产业还能保得住?” “周先生你这话说的可就差了!那些工坊产业关系到数千人的衣食,胡大人又岂会随意动他?再说以老夫看来,今日你与胡大人其实多半是一场误会!您说是不是呀,胡大人?”说到这里,俞大猷向胡宗宪使了个眼色。 胡宗宪勉强的点了点头:“俞将军说的不错,周先生你放心,本官今日所为的确有些过分,回去之后也绝不会对你那些产业下手!” 周可成笑了笑,没有理会,对小七道:“你派人送俞将军和胡大人回岸上!” “是!” 胡宗宪回到岸上,看着江面上正调转船头向东北方向缓慢驶去的兰芳社船队,风帆如云,樯桅如林,神色复杂。一旁的俞大猷低声道:“大人,末将与周可成说的那些话是为了——” “俞将军,你不用说了,我知道你的用意是为了让周可成放我回来!”胡宗宪举起右手,打断了俞大猷的话头:“其实即使你不说,我也不会去动他在金山卫的产业的!” “啊?”俞大猷一愣,旋即低声道:“大人果然是宰相肚里能撑船!” “不,俞将军,不是我度量大!”胡宗宪低声道:“留下金山卫的产业,周可成行事也有几分顾忌,要不然像他这样的人物,如是一点顾忌也没有,那也太危险了!” 第一百七十二章温存 俞大猷一愣,旋即明白了胡宗宪的意思,今日的事情实际上已经把两边的脸给撕破了,即便周可成不向徐海那样率军侵掠东南,只向汪直等人出售战船火器、火药铅子,对于大明来说也是一个极大的麻烦! “大人说的是,不过您最好把您的意思知会周可成一声,免得发生误会!” “嗯,俞将军,你说的不错!”胡宗宪露出难色:“只是眼下本官和他之间发生了这么多事情,恐怕他未必会信得过本官说的话!” “大人请放心,周可成是分得清楚轻重的,他麾下各国之人都有,若非如此早就自己打起来了。只需派一个可靠之人,虽然不能如当初那样,也能弥合不少!” “不错,确实如此!”胡宗宪点了点头,突然他叹了口气:“现在回想起来,今日的事情我是有些莽撞了!” “大人的意思是——?”俞大猷疑惑的问道。 “我原先拿下周可成如探囊取物,却不想百密一疏,竟然让他脱出生天。从今往后他鱼龙入海,再想对付他就难了!” 俞大猷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低声道:“大人,末将有句话不知道当讲不当讲!” “俞将军请讲!”胡宗宪笑道。 “周可成方才说的虽然不无自夸之辞,但他的确与徐海、曾一本等贼人不一样,不是那等穷凶极恶之人。其舟楫铳炮虽利,但一不打家劫舍,二不横行霸道,在中左所和金山卫亦是多行善事,大人为何不能给他一条改过自新的机会呢?” “改过自新?”胡宗宪突然笑道:“俞将军,你觉得周可成认为自己有过吗?你觉得他会丢掉海外的基业,接受朝廷的招安吗?” 俞大猷顿时被问住了,他虽然没有像项高、胡可那样亲眼见识过中左所、淡水的局面,但他也知道周可成在金山卫暴露的实力不过是冰山的一角,他本人所掌握财富和权力完全可以比拟王侯,即便招安成功,朝廷充其量给他一个四五品的武官,无论如何也是无法与他现在的权势财富比拟。显然,周可成接受招安,成为了一个普通大明武官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算了,不说这些了!”胡宗宪摇了摇头:“你方才说选一个可靠之人,你觉得用何人呢?” “项高项老先生!”俞大猷赶忙答道:“方才在帐中,他是唯一一个企图为周可成说情的,看在这份情面上,周可成至少会见他一面!” “嗯,不错,那就只好劳烦项公了一趟了!” 长须鲸号。 周可成回到艉楼的房间里,脸上的笑容顿时消失了,他把身体塞入靠椅中,双手捂住眼睛,发出一声低沉的呻吟。不管他方才在众人面前表现的多么的勇敢和镇定,但当回到房间里一人独处的时候,巨大的恐惧感还是立刻淹没了他。周可成比任何人都清楚落入朝廷手中等待着自己的是什么,也许胡宗宪并没有杀自己的意思,但利益受到损害的缙绅们是绝不会放过自己的,自己会被关在某个黑牢里,压榨完最后一点利用价值,最后像一个可怜虫一样死掉。一想到死亡方才距离如此之近,周可成就禁不住浑身颤抖起来。 从椅子后面伸过来一双柔软的胳膊,将周可成搂在怀中,凭借那熟悉的香气和温度,周可成立刻知道了胳膊的主人是谁。 “由衣!” “嗯!”由衣将自己的小巧的下巴放在周可成的肩膀上,发丝划过对方的脸,周可成脖子后仰,后脑勺枕在巫女的肩膀上,两人轻轻的倚靠着对方,都不想说话,屋内弥漫着醉人的静谧。 “今天多谢你了!”许久之后,周可成含糊的声音打破了屋内的静谧:“要不然我真不知道该怎么样才好!” “如果你真的要谢我的话,请答应我一个要求!” “什么要求?领地?宝石?最好的衣服?我都可以答应你!” “不,我不需要这些!”由衣松开胳膊,走到周可成面前蹲下,静静的看着爱人的眼睛:“请向我许诺,再也不要像今天这样把自己置于危险的处境!” “好,我答应你!”周可成笑了起来,这一次他突然感觉到身体充满了力量:“不过除此之外,我还是要为今天的事情给予你一份谢礼!” “不,我不需要什么领地宝石——” “由衣,你听我说完!”周可成打断了由衣的话:“我的谢礼是给我们的第一个孩子的!” “第一个孩子?”由衣的眼睛闪耀出惊讶的光。 “由衣,我记得你说过你最喜欢奈良的风景。作为谢礼,我会把奈良所在的大和国作为我们第一个孩子的出生礼物,让你在那里养大我们的第一个孩子!” “可,可是大和国现在还——” “他现在属于谁不重要,重要的是那里必须成为我们第一个孩子的出生礼物!”周可成的语气十分肯定:“不管是用金钱、刀剑还是别的什么,那里终归是要属于他的!” “真的?” “大丈夫出言,驷马难追!” 由衣的脸上露出了狡黠的笑容:“那你可就要抓紧时间了呀!” “抓紧时间?”周可成一愣,旋即露出了不敢相信的神色,他抓住由衣的肩膀问道:“你的意思是——?” “我还不敢确定!”由衣笑着点了点头:“其实领地什么的也不是那么重要,重要的是所有人能够安然的在一起!” 周可成立即被巨大的喜悦给淹没了,他一把将由衣搂进怀中,喊道:“我一定会做到,一定会做到的!” 第一百七十三章对策1 晚饭时分,长须鲸号上的军官们惊讶的发现他们的首领出现在餐厅的时候满脸喜悦,他甚至下令给船上的每一个人双份供应,这往往是赢得胜利之后才有的,但怎么看也不像是打了胜仗的样子。 “师傅,接下来我们做什么?”小七低声问道。 “回金山卫之后,你立刻去一趟嘉善,找文俊成文公子,让他把城里最好的医生请来!” “医生?谁生病了吗?”小七惊讶的问道。 “没有谁生病了!”周可成笑道:“由衣可能有喜了!” “有喜了?”小七一愣,旋即大喜:“恭喜师傅了,这可是大喜事呀!” “别这么大声,还没有确定之前你想让所有人都知道吗?”周可成压低声音道。 “是,是!我一靠岸就立刻去办!”小七连连点头:“老师请放心,我一定快去快回!” 天遂人愿,船队顺利的回到了金山卫,小七立刻带着一小队护卫前往嘉善。而周可成则召集了叶麻、龚宇、全清、茶馆老刘、徐渭等人,将胡宗宪企图将自己拘捕,自己设法逃生的事情讲述了一遍,最后道:“既然发生了这些事情,金山这里的事情只怕是维持不下去了。诸位若是愿意随我去淡水的,就请上船,若是不愿意的,我也不勉强,大家相聚一场也是缘分,只要是周某力所能及的,还请诸位只管开口!” 叶麻与龚宇交换了一下眼色:“我们愿意随大人去淡水!” 这两人的回答倒是在周可成的意料之中,他点了点头,目光转向全清:“全清道长呢?我淡水那边沃野千里,气候温暖,就是缺乏像道长你这样的人才,若是道长愿意前去,周某绝对不会亏待了道长!” “多谢大人抬爱!”全清缓慢的摇了摇头:“全清祖宗陵墓都在大明,如何能弃之不顾?还请大人见谅!” “嗯!”周可成点了点头:“既然如此周某也就不勉强了,只是周某在收茧这件事情上得罪了当地的缙绅,只怕我离开后他们会迁怒道长,还请道长小心防备!” “这个贫道晓得!”全清笑道:“我早有准备,您离开后我就会把庙里的存银分给众人,自己离开。其实这件事情与您无关,若不是您,这集镇也根本起不来,就算是起来了,也早就被当地的缙绅霸占了去,哪里会有现在的局面?” 周可成点了点头,这道人倒是个明白人,只可惜不能为自己所用,不过这种事情也没法勉强,不如留个缘分,日后也好相见。他的目光最后转向茶馆老刘,笑道:“刘老丈您年岁已大,我就不请您去那烟瘴之地了。我听说你一直想要买个桑园养老,你我相识一场也是个缘分,来人,取五十两银子来,也不枉你我相识一场!” “周大掌柜呀!”茶馆老刘双唇颤抖:“这半年多我挣得银子两三个桑园都够了,哪里还敢拿您的银子!哎,大家的日子都越过越好,也没做伤天害理的事情,为何偏偏不让人把日子过下去呢?这朝廷,朝廷,有奸臣呀!” 周可成低下头,没有说话,按说这几人中他最看重的是全清、其次是叶麻、龚宇,还有文俊成,最看不上的便是这茶铺老刘,觉得不过是个贪利小人,也没有什么本事。但这几人中最在乎,最把这个集镇放在心上的却是这个原本自己觉得一无是处的老人,也许自己一开始就错了。 “大人!”徐渭突然开口:“其实我觉得事情还有转机!” “转机?”周可成皱起了眉头:“徐先生你是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我们未必要舍弃这个集镇!” “徐先生!你这次没有和我去乍浦那边,不清楚当时的情况!这一次胡宗宪要置我于死地,已经和我撕破了脸。他之所以对我下手,就是因为我们在收茧的事情上得罪了当地的缙绅,他们在背后捣鬼!事情到了这种地步,我们的船队怎么可能还在这里待下去?” “待下去的确是不可能了,但镇子却还有保住的机会!” “愿闻其详!” “大人,我兰芳社船队的用处,原本就不是一定要留在哪里的!” 徐渭这句话就好像一盆凉水当头浇了下来,周可成立刻清醒了过来,他惊讶的看了看眼前这个青衣文士,“威慑舰队”的道理,自己居然还需要他来提醒。 “徐先生,若是船队走了,谁会来保护集镇?那些缙绅可不是吃素的!”全清不解的问道。 “道长,要对付那些缙绅何须要舰队?这不是杀鸡用牛刀吗?”徐渭笑道:“那些缙绅都是有家有业的,他们若是敢乱来,冤有头债有主,自然有鸟铳和倭刀和他们讲道理,百十个倭兵就能让他们服软。若是在先前没有和胡宗宪撕破脸之前还有些顾忌,眼下都撕破脸了,又有什么好怕的?我就不信这些缙绅自家性命都不要,还要捞油锅里的钱花!” “倭兵?”茶铺老刘长大了嘴巴,整个人几乎瘫软下去,他偷偷看了看众人,只见叶麻和龚宇若无其事、全清目露精光、周可成露出嘉许之色,话到了嘴边又咽了回去。 “徐先生说的也有几分道理!”全清突然问道:“只是其中还有一个关节没有打通!” “关节没有打通?”周可成看了看全清,笑道:“还请道长指点!” “指点不敢当!”全清笑道:“徐先生方才其实已经说的很清楚了,冤有头债有主!大人是个讲道理的,并非胡来的莽汉,须得先搞清楚是这件事情到底是哪几个人捣的鬼,然后再对其下手,岂不胜过乱砍乱杀一通?” 第一百七十四章对策2 “不错,道长这句话说到关键了!”徐渭惊讶的看了看全清,他没想到这个平日里不哼不哈的道人竟然一下子就抓住了其中的关键:“多杀,滥杀无益,只会损害我兰芳社的名声!以在下所见,最好连人都不要杀,放火烧掉那些缙绅的宅院就好了!” “嗯!”周可成点了点头,他很清楚徐渭的意思,在政治斗争中准确有限的暴力远比大规模、无限制的屠杀要有效的多,因为前者可以准确的打击真正的敌人,吓阻潜在的敌人,而后者只会树立更多的敌人,最后自我毁灭,徐渭能想到这点倒是没有出乎他的意料之外,而全清也能看出这点来,看来这个道人的背景没有那么简单。 “身份的问题——”周可成说到这里,目光扫过众人,在徐渭身上稍微停顿了下:“徐先生可有办法?” “无非是几两银子的事情!”徐渭笑道:“火候到了,哪有不熟的猪头!” 周可成笑了起来:“也好,那这件事情就交给徐先生了和道长了,我这边收拾停当后就会离开金山,要留给你多少兵士?” “这种事情何须兵士?”徐渭笑道:“随便找几个闲汉便是了!” “这怎么可以!这几个缙绅能够上达天听,肯定是江南士林的翘楚,家中肯定也是深宅大院,仆役上千,几个闲汉能济得什么事?若是不成适得其反?这样吧,我看森可成办事情倒也稳当,嘴巴又严实,就让他留下来听你俩调遣如何?” 徐渭正想称谢,却看到一名护卫从外间进来,对周可成附耳低语了两句。周可成突然笑了起来:“项高来了,看来查名单这点银子可以省下来了!” “项先生,大当家的就在房里!”军官恭谨的指了指不远处的书房,可以看到橘黄色的灯光从门缝中漏出,隔着走廊,项高可以清楚的听到里面传出的笑声。 “有劳了!”项高向那军官点了点头,待到那军官的身影在走廊拐角消失,他深吸了一口气,向不远处的书房走去,走到书房门口,项高停下脚步,伸手按在虚掩的门板上,稍微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推门进去了。 “周大人!”项高竭力让自己的声音和平日里那样,他看到周可成还是穿着先前在帐篷里时那件鹿皮袍子,腰间束着宽皮带,还是那把金柄恰克希马刀,手中拿着一只酒杯,仿佛一切都还和从前那样,但项高很清楚一切都无法回到从前了。 “胡大人派我前来!” “胡大人?胡宗宪?”周可成抬起头来,脸上露出了讥讽的笑容:“再拿一个杯子来,项公坐下,让我们喝一杯!” 项高有些窘迫的接过杯子,周可成亲自替其斟满,酒杯里涌动着金黄色的液体,散发着醉人的香气,周可成笑道:“这是我亲自调配的,味道很不错,试一试吧!” 项高喝了一口,对方没有撒谎,杯中的酒液甜美而又醇厚,他几乎下意识的将其一饮而尽,然而酒液在胃里砰的一下燃烧起来,项高的脸上一下涨红了起来。 “如何?要不要再来一杯?”周可成拿起酒壶。项高赶忙用手挡住杯口:“味道很好,但是项某量浅,恐怕不能多喝了!!” “嗯,我用绍兴黄酒、甘蔗烧酒、蜂蜜、橙汁混合配成的!”周可成笑了起来:“只可惜回淡水之后,这上好的绍兴黄酒就比较难弄了!” “大掌柜!”项高赶忙抓住周可成的胳膊:“胡大人让我转告您,只要您不与汪直牵连,金山卫这里的事情可以照旧!” 周可成放下酒壶,脸上的笑容消失了:“项公,我先前不但没有与汪直牵连,还调配船只准备攻打沥港,可是胡大人却做出那样的事情来,你让我怎么相信他说的是真话?” 项高能够感觉到双颊在发烧,他希望这是酒精的原因:“那件事情之后胡大人也很后悔,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他才派老朽来。大掌柜,我与你相识多年,希望你看在我这张老脸的份上,看在江南千万百姓的份上,再相信胡大人一次!” 沉默突然降临,屋内的每一个人都屏住了呼吸,他们的目光一下子聚集在周可成的身上,他站起身来,右手握住刀柄上那个金球,左手抚弄着自己的下巴,项高能够感觉到屋内紧张的气氛,他握紧双拳,准备迎接命运的安排。 “项公!”周可成转过身来,右手按在项高的肩膀上:“在发生了这样的事情之后,我不可能再信任胡宗宪,因为这不仅仅关系到我一个人的性命,还关系到千千万万人的生命和未来,他们将一切都托付给了我,我做任何事情都必须要首先为他们考虑。从今往后,我绝不会把自己的生命置于那样的危险境地!” 果然一切都是徒劳!项高痛苦的低下头,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也许这个时候什么都不说是最好的。 “但是——”周可成拖长了声音:“即使是仇敌,也可以在一些事情上达成相互的谅解。如果胡大人可以确保我兰芳社在金山卫的产业、贸易和平等的地位,我也可以做出绝不出售给汪直一切军用物资的承诺,比如船只、火器、火药、硝石、硫磺、铅等等,但兰芳社的船队除非为了保卫金山卫,将不会再直接参与朝廷的军事行动!” 项高惊喜的抬起头,周可成的条件比他想象的要好的多,他赶忙笑道:“大掌柜请放心,我一定会把您的意思转告给胡大人,请您放心,贵社在金山卫的一切产业都不会受人侵害——” 第一百七十五章底线 “请听我说完!”周可成打断了项高的话语:“我刚才说了,这是在我和胡宗宪达成谅解的前提下,我怎么知道这不是又一个诡计?他先利用我孤立汪直将其消灭,然后再来对付我。如果是这样的话,我为什么不出售武器来支持汪直,一来我可以获取金钱、二来也可以利用汪直来削弱自己的敌人?” “这个——”项高张口结舌,他无法反驳周可成的诘问,因为对方说的是一个心照不宣的事实,无论是胡宗宪还是周可成都心里清楚,和平只不过是因为汪直还存在。 “您要怎么样才可以达成谅解!” “名单!给我名单!” “什么名单?”项高莫名其妙的问道。 “就是因为收购蚕茧而攻讦我的缙绅名单!保护自己的最好办法就是狠狠的报复那些企图伤害你的人,如果胡宗宪真的为先前发生的事情后悔,而不是又一次诡计,就请把这份名单给我!” “这个——”项高瞪大了眼睛,额头上现出黄豆大小的汗珠:“您打算对名单上的人做什么?” “当然是报复!我还能做什么?难道还请他们喝酒不成?” “这,这恐怕不行!”项高觉得屁股下面仿佛有无数钢针,让他坐立难安,虽然他不知道那份名单上有什么人,但不难想象能够让胡宗宪对周可成下手这些人应该是江南士林里响当当的人物,本人或者家族中有人当过侍郎、尚书、都御史、布政使这样的高官也不奇怪。而南直隶两浙绝大部分州县距离大海的距离都不超过一百公里,以周可成掌握的武力,是完全可以做到的。如果胡宗宪答应周可成的这个条件,那简直是大明开国以来未有的大丑闻。 “不行?”周可成坐回自己的椅子,摊开双手:“那就没得谈了!” “周大掌柜,周大掌柜!”项高完全没有感觉到自己的语气已经变成了哀求:“可以换一个条件吗?比如一笔赔偿金,两万两银子如何?如果嫌少就四万两,具体数字可以商量!” “项公!”周可成神色变得严肃起来:“看来我应该好好反省一下了,为什么在你的眼里我是那种把自己的生命看得比几万两银子还重的人?不,不行,在这件事情上没得谈,要么名单,要么拉倒!” 项高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眼前这个男人终于露出了狰狞的面目,他把自己逼到了悬崖边上,然后步步紧逼,自己的背后就是万丈深渊,而前面则是锋利的刀锋。 “项公,你为什么要这样袒护那些人呢?”周可成笑道:“我们都知道胡宗宪在做这件事情的时候没有和你商量过,明明这和你一点关系都没有的,如果是你的话,你肯定会拼命反对他那么做的,是吗!” “是的!”项高叹了口气:“老朽虽然愚钝,但还分得清楚轻重是非。但是胡大人也有胡大人的难处,名单上那些人如果出了事,胡大人是绝对脱不了干系的,周大掌柜你也是一样,你在中左所的基业也保不住的。” “你这是在威胁我了?”周可成笑了起来。 “我是实话实说!”项高叹了口气:“周大掌柜你是聪明人,千夫所指无疾而死,江南士林的威力,你不会不明白的!” “哦!因为他们是名满天下,是士林表率,所以他们可以为所欲为,做任何事情都不用付出代价?如果我报复了他们,就会成为十恶不赦的罪人!你是这个意思吗?”周可成笑了起来,白森森的牙齿露了出来,显得分外狰狞:“不好意思,我知道有一种正义,叫做以牙还牙以眼还眼!” “项老先生!”眼看双方已经说僵了,徐渭突然站起身来,笑道:“在下方才听二位说的,好像有一个地方您弄错了!” “弄错了?这个从何说起!” “我家大人向贵方索要名单其实只是要证明胡大人的诚意,说到底即使贵方守口如瓶,我们也会想办法从其他渠道打听,毕竟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嘛!就算真的找不到这份名单也不是没有办法,俗话说有杀错没放过,花百把文钱买本《缙绅录》来,照着名单把收茧那几个州县的缙绅都满门屠了,想必也不会有漏网之鱼了吧?” “你,你,你——”这一次项高根本说不出来话,巨大的冲击让他只能翻白眼。 “本以为可以护得住那几个人,却不想让更多的无辜之人一起陪葬,项公你何其不智?将来若是其中的真相大白于天下,您认为世人会怎么看您?会不会以为那些无辜之人是死于你手?” 徐渭的最后一句话仿佛一记重拳,彻底的击溃了项高的心理防线,他整个人瘫软在椅子上,神色灰暗,半响之后他叹了口气:“周可成呀周可成,你从哪里找来这样一位谋主!简直是蛇蝎心肠呀!” “多谢项公夸赞!”徐渭也不着恼,笑了起来:“是非利害在下已经剖析分明,还请项公自己决断吧!” “哎,还有什么决断不决断的,我还有别的路可以走吗?”项高苦笑了一声:“我错就错在根本不该来,罢了,十日内我一定会派人把名单送到金山卫来!” “好!”周可成笑道:“你交给徐先生就是了,这件事情我都交给他了。看在项公你的面子上,我不会做的太过分的,只是给这几位老爷们一点教训,让他们知道有些事情做不得便成了!” “随你的便吧!”项高摇了摇头:“周大掌柜,上天有好生之德,只望你今后做事情的时候留几分余地!” 第一百七十六章访友 江苏,武进,唐宅。 唐顺之弯下腰,走到墙旁的木架上,拿起一根枣木长杆,平端着走进院子里,对两厢的十多个青壮汉子沉声道:“你们都看好了!”说罢他深吸了一口气,胸口高高升起,猛地喝了一声,就借着这股子劲道,平平一枪刺出,空气中发出沉闷的声响。只见他右手握紧枪尾,紧贴腰肋,只凭借腰腿之力,将一根枣木长杆抖动的如同一根长龙,一步一个脚印,从院子这边使到了院子那边,刺出了十余枪,然后拄枪而立,问道:“你们都看明白了吗?” 两厢的汉子们面面相觑,半响也无人应答,唐顺之不禁叹了口气,原来他虽然枪术过人,但毕竟是进士老爷出身,平日隐居在乡里读书习武自娱,自然不会做那开馆收徒的勾当。上次他受伤回家中养伤,伤势稍好便一边组织团练抗倭,一边从参加团练的青年中挑选人才传授枪术,却不想习枪之人虽然不少,但却没有一个足以传承自己衣钵之人,联想起先前向自己学枪时吴伯仁的举一反三来,不禁有些黯然。 唐顺之正准备仔细讲解一番,却听到门上一响,管家推门进来,急声道:“老爷,项老先生来访!” “项高?他不是在胡宗宪幕里吗?这个节骨眼为何来我这里?”唐顺之稍一沉吟:“你请他去花厅稍候,我收拾一下便去!” “是,老爷!”管家赶忙出去了,唐顺之将长杆交给一旁的小僮,对众人道:“我有客人来访,今日便到这里吧!” 花厅。 “项老先生,我家老爷马上就到!”管家笑嘻嘻的奉上茶水,笑道:“这是今年的雨前龙井,前几天杭州的一位老爷路过时送来的,还请老先生品鉴!” “哦,那一定是好的!”项高喝了一口,紧锁的眉头稍微舒展了一点:“嗯,确实不错,你家老爷身体好些了吧?” “托您的福,已经大好了!”管家笑道:“就在方才老爷还在教授乡里人枪术呢!” “哦!”项高一愣,旋即笑道:“好,好!身体好就好!” 正说话间,唐顺之从外间进来了,他向项高拱了拱手:“让兄台久等,还请见谅!” 项高赶忙起身还礼,两人鞠让了一番分宾主坐下,唐顺之笑道:“我本以为项公在胡汝贞幕下应该是忙的不可开交,竟然有时间来我这里,想必是御倭之事大有好转吧?” 唐顺之的问题触动了项高的心事,他叹了口气道:“什么好转,能够不一塌糊涂就烧高香了!” 唐顺之闻言吃了一惊,他看了看项高的脸色,知道接下来要说的神情应该十分要紧,他使了个眼色,管家赶忙将屋内的仆从婢女都赶到外间等候。 “项兄,出什么事情了吗?” “嗯!”项高点了点头,低声将前些天胡宗宪设计擒拿周可成,却反被周可成反制,架船逃出的事情细细叙述了一番,最后叹道:“幸好事情没有弄到最糟糕的局面,当真是二祖列宗保佑啊!” 唐顺之听到这里,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凉气:“竟有这等事?这周可成好大的胆子!” “唐兄,这有什么大胆小胆的?胡汝贞刀都架到人家脖子上了,他难道坐着等死?”项高苦笑道。 “这倒也是!”唐顺之叹了口气:“不过胡大人也是大意了,他既然要对周可成下手,为何不早就准备?至少应该对其卫队有些准备吧?结果捕虎不成,反被虎伤!” “唐兄,你还是不明白呀!”项高苦笑道:“不是胡汝贞大意了,而是他事先没有告诉任何人,如何准备!” “你是什么意思?”唐顺之皱起了眉头:“没有告诉任何人?连你也没说?” “不要说我,像俞大猷、随他前来的戚南塘,身旁的几个亲信也都全然不知!这么说吧,当时他下令拿下周可成的时候,帐内所有人都吓了一跳!要不然帐内也有二十来人,都是熊虎之士,怎么会被周可成的卫队杀了个一塌糊涂?” “什么?你们都不知道?难道胡大人他是临时起意才对周可成下手的?不,这不可能,这等大事他又不是三岁小孩,怎么会这么做,至少会和几个心腹之人商量一下吧?”说到这里,唐顺之的脸色突然大变,用不敢相信的眼神看着项高:“难道,难道——” “不错,胡汝贞他谁都信不过,所以没有和别人商量,临时发动。所以当时周可成也措手不及,被他拿下了!” “为什么会这样?他是堂堂的巡按监察御史,周可成不过是一介海商,纵然帐中有人与其结好,那只需与一二亲信密商也就是了,何苦如此?”说到这里,唐顺之目光转向项高:“项兄,我回家养伤之后到底发生了什么?” “这个——”项高没有想到唐顺之能从聊聊几句话里分析出这么多情况来,不禁有些后悔自己说多了,他知道自己这个老友精明强干,绝不是自己几句空话能糊弄过去的,最后叹了口气道:“你说得对,你在家养伤的这段时间确实发生了一件大事。”于是他便将张经因为孝陵被焚的事情被降罪,自己通过周可成的关系将其送到海外避祸之事细细的讲述了一遍。 “竟然有这等事,竟然有这等事!”唐顺之瞪大了眼睛:“项兄,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 “我当然知道,实在是不得已呀!”项高窘迫的答道。 “哪来的不得已?张经任内弄出这种事情来,有死而已,你居然帮他出逃海外,置于国法何在?你这是在害他呀!”唐顺之说到这里,问道:“胡大人他知道这件事情的真相吗?” 第一百七十七章野心 项高沉重的点了点头:“虽然还没有真凭实据,但估计已经知道七八分了!” “难怪胡大人会这么做,若是换了我,也信不过你们了!”唐顺之叹道:“这周可成简直是胆大妄为。” “应该是知恩图报吧!”项高答道:“张经张大人与他有恩,所以——” “知恩图报?”唐顺之霍的一下站起身来,指着项高的鼻尖问道:“张经他历任兵部、户部尚书,曾经总督两广军务,督军讨伐安南莫登庸、广西瑶乱、思恩土司、琼州黎乱,掌兵几二十年,于朝廷机密典要无所不知,无所不晓。你告诉我周可成出力救他只是因为知恩图报,项高,你当我是三岁小儿吗?” 项高被唐顺之这番话训斥的汗如雨下,说不出话来,半响之后方才结结巴巴的答道:“张大人应该不是那等小人吧?” “哼!”唐顺之冷笑了一声:“只要你出了洋,生死祸福就都操于周可成的一念之间,时间一长,小人也好君子也罢,又有什么区别?今日不说,明日不说,你难道能够一辈子不说?周可成心思深远,放长线钓大鱼的道理他难道不懂?” 项高想了一会叹道:“唐兄你说的不错,千古艰难唯一死,张大人他不怕死于国法,只恨未能制倭而死,所以他才出洋前往东瀛,想要了解倭情,一举平定倭乱,再引颈受戳不迟!” “哼,只怕倭寇是平了,结果换了个更厉害的回来!”唐顺之冷笑了一声:“胡汝贞果然是厉害角色,一眼就看出了周可成不是等闲角色,只可惜老天不帮忙呀!” “唐兄,胡汝贞他要抓周可成,并非是为了张经之事!” “不是为了张经之事?那是为何?” “因为周可成得罪了当地一些缙绅!”项高低声将周可成买米赊购给当地蚕农,收购蚕茧得罪了当地缙绅的神情讲述了一遍:“因为这个胡汝贞才要抓周可成的,若无此事,至少在平定汪直之前,他还不打算与周可成撕破脸!” “原来如此!”唐顺之的神色变得严峻起来:“胡大人捉拿周可成就是因为这个原因?” “嗯!” “哎!”唐顺之叹了口气,神色变得黯淡了起来:“身为缙绅世受国恩,遭遇兵灾不但不赈济小民护卫乡梓,反而乘机兼并,别人出粮他们还暗箭伤人,简直是士大夫之耻!这么说来周可成能躲过这一劫也是他行善的福报呀!”4 “是呀!只是事情并没有就这么容易了解了!”项高将胡宗宪派遣自己去弥合与周可成的关系,而周可成却索要参与此事缙绅的名单之事告诉了唐顺之,最后叹道:“这件事情我没有让胡大人知道,便自作主张了,我这次来唐兄这里,就是想要把家中后事交待一下,劳烦唐兄了!” 唐顺之听到这里,已经明白项高的来意了。显然项高这番自作主张是为了保护胡宗宪,即便这件事情败露出去了,胡宗宪也可以推说不知情。他点了点头,道:“我明白了,那份名单呢?” “在这里!”项高从袖中取出那份名单,放在几案上。 “这一趟便让我替你吧!”唐顺之拿过名单,纳入袖中。 项高大吃一惊:“这如何使得?” “如何使不得?”唐顺之笑道:“不瞒你说,我也早就看不惯这般蠹虫了,周可成这人虽然跋扈,但这件事情却做得不错。我能够亲眼目睹这一切,也是快意的很!” 海宁,陈宅,祠堂。 “祖宗有灵,保佑孙儿德文此番乡试高中魁元,光耀门庭!” 直到双膝发麻,陈在松方才在一旁管家的帮助下站起身来,他抬头看了看头顶上的鎏金牌匾,由于年代久远的关系,已经有些发黯了,这应该是祖父,或者说曾祖父时候制作的吧? “明天你请个鎏金匠人来,把牌匾重新翻新一下!”陈在松对管家吩咐道:“不要省钱,祖宗的事情马虎不得!” “是,老爷!”管家应了一声:“小人明白!” “嗯!”陈在松威严的点了点头,又重新看了看面前的祖宗灵位,确认一切都没有问题,方才向外走去,管家跟在身后亦步亦趋,就好像他的影子。 作为海宁有名的缙绅,陈在松家发家的历史其实并不久远,到五世祖之前还不过是个普通的农户,五世祖的时候开了一家豆腐铺子,生发的不错,待到陈在松的曾祖父家中有几百亩地,还有油坊、碾米坊、豆腐坊,集镇上还有当铺,当时已经算是当地的富户了。而到了陈在松的祖父就考中了举人,最后做到了四川叙州知府、陈在松的父亲青出于蓝而胜于蓝,考上了进士,虽然因为身体不好,只在外面做了几年官就回家休养,但海宁陈家的财势却是直线上升。陈在松考中秀才时家中有几百顷好地,各种作坊店铺更是数不胜数,每年从丝、茶、高利贷都能赚七八千两银子,已经是海宁有数的缙绅。 熟知本家发家史的陈在松虽然读了一肚子的圣贤书,但在钱财的事情上却是有名的纤毫必究,当初周可成派人去四周乡下放粮收茧的时候,他就曾经派出几个荫蔽在他门下的青皮混混去捣乱,结果被护卫杀得屁滚尿流,陈在松第一次发现自己遇上比自己还厉害的恶人了。 第一百七十八章报复 既然硬的不行,就来软的,陈在松立刻派人打听这伙人的来历。一打听不打紧,倒把他吓一跳,原来这伙人的后台是有名的大海贼周可成,陈再送再怎么孤陋寡闻,还是看过在海面上飞驰而过挂着“南十字星”旗的夹板大船。他立刻明白就凭自己恐怕是斗不过对方的了,不过幸好这厮的吃相不是一般的难看,居然一个招呼都不打,就向周围几个县里派人放粮收茧子,他难道不知道这是当地缙绅盘子里的肉? 用今天的话说,陈在松是一个行动力爆表的人才,他又是坐轿又是乘船,短短十几天的时间把周围几个县的缙绅都拜访了个遍,好说歹说把他们拉拢了过来,最后才去了三门谢家。他很清楚陈家虽然在海宁算是不错的了,但和谢家这种父子两代鼎甲,名满天下的士林领袖还是差的很远的,同样一张帖子,上头有谢丕的名字还是没有那可是天差地别。 但陈在松的如意算盘还是没有成,让他万万没想到谢丕居然被几年前那一把火给烧破了胆,但谢丕的怯懦反倒激起了陈在松内心深处的那一股子蛮劲,他破天荒的从自家腰包里掏出了两千两银子,又是打又是拉,硬生生的把帖子捅到了内阁的徐相公那里,这使得胡宗宪再也无法无视这一切,不得不下手擒拿周可成。 但天算不如人算,周可成竟然突围而去,这让陈在松有些失望,不过这也没有什么,毕竟他的主要目的并非杀掉周可成,而是不让他人插手陈家在海宁当地的利益。虽然周可成没有死,但与胡宗宪撕破脸,自然不可能继续插手收购生丝了,这可以说达到了他原先的目的了。 心满意足的陈在松很快就把注意力转移到了自己的长孙的科途上,毕竟他挣下的家业再多,如果下一代没有功名的话也很难守下去,更不要说发扬光大了。他的儿子读书方面的天资一般,三十多花了不少银子才是一个附生(明清两代称由公家给以膳食的生员为廪膳生。明初生员有定额,皆食廪。其后名额增多,因谓初设食廪者为廪膳生员,省称"廪生",增多者谓之"增广生员",省称"增生"。又于额外增取,附于诸生之末,谓之"附学生员"),而长孙不到二十便中了秀才。陈在松心里清楚恐怕儿子的科途估计也到此为止了,所以早早的就把希望寄托在这个长孙上了。 陈在松回到书房中,向管家问道:“你记得德文他是几号去余姚的呀?” “回老爷的话,大公子是这个月初五出门的!”管家笑道。 “初五?”陈在松掐指一算:“已经出门十二天了呀,哎,出门这么长时间没有一个消息回来!” 管家笑了起来:“老爷!大公子不是出去游玩,是与社友切磋文章去了,天下文章数余姚,就连小人都听说过了,当地的文章高手那么多,一时半会哪里回的来!” “就你话多,替那小子开脱!”陈在松笑了起来,他刚想站起身来,突然觉得腰背一阵剧痛,顿时僵住了。 “老爷,哪里不舒服,我替你按按!”管家跟随陈在松多年,见状赶忙将其扶到一旁的榻上趴下,一边帮着其按摩,一边说:“老爷,您今年也快五十的人了,有些事情就交给少爷吧” “交给他?”提到儿子,陈在松的眉头顿时皱了起来,一旁的管家看了看他的脸色,小心的劝说道:“大少爷确实在科途上蹉跎了些,但是场中莫论文呀,科举的事情也不是全靠文章的,也得看时运的。要有人读书出仕,也要人经营家业嘛!” 听了管家这番劝说,陈在松的眉头松开了些,他叹了口气:“你说的也是,那就先把丝茧行先交给他先历练一番吧!” “是,老爷!”管家应了一声,手下不自觉用力大了点,陈在松惨叫了一声,把管家吓了一跳:“老爷,你没事吧?” “没事,就在刚才那个地方,你再用力按按!” “是,老爷!” 主仆两人正在书房里一边按摩,一边扯着闲篇,突然外间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一名家奴冲进书房,口中喊道:“老爷,老爷,大公子不好了!” “闭嘴,什么不好了的!”那管家知道陈在松最是忌讳这些的,不待其开口便厉声喝道:“有什么事情慢慢说,不成体统,我平日里怎么教训你的都忘了?” “是,是!”那家奴缩了缩脖子。 “大公子怎么了?”陈在松问道。 “被人绑了!” “什么?”陈在松一拍小榻,站起身来:“你再说一遍?” “大公子他,他让人绑了!” 陈在松一屁股坐回榻上,浑身乱抖,说不出话来,那管家见状不妙,一边替陈在松拍背顺气,一边问道:“狗东西,还不把事情原委仔细说一遍!” “是,是!”那家奴赶忙答道:“大公子昨天早上从余姚的吴举人家中出来,坐船准备回海宁,却不想半路上遇到了一伙贼人,将少爷掳去了。” “哪个贼人这么大胆?难道没有亮出海宁陈家的片子?”管家赶忙急问道,按照当时的惯例,像陈家这种的大缙绅只要亮出牌子,再给点银子,贼人都会将其放过,说不定还会送回海宁,算是结个善缘,毕竟贼人要的只是钱,若是得罪了当地的缙绅,那从今往后在这一带就没法混了。 “这个就不太清楚了,不过贼人把大公子的书童放回来了,就在外边!” 第一百七十九章绑架 管家闻言大怒,骂道:“那你还不把他带进来?” “是,是!”那家奴欠了欠身体,赶忙转身出去了。管家转身陪笑道:“老爷息怒,这兔崽子平日里做事情就是这样,分不清轻重,小人下去后一定好好调教他一番!” “罢了!”陈在松此时已经渐渐恢复了冷静,他起身走到椅子旁坐下:“德文是个有见识的孩子,遇上这种事怎么会不报上陈家的片子?这个节骨眼上生出这种事情,恐怕没有这么简单。” 正说话间,那家奴已经带着书童回来,只见其身上的衣服被撕破了好几个口子,袖子和下衣上满是污迹,脸上更是鼻青脸肿,显然吃了不少苦头。陈在松指了指一旁的矮凳,温声道:“文秀,你先坐下,待会我问你什么就答什么,实话实说,明白吗?” “是,老爷!”书童有些惶恐的低下头。 “你可记得贼人有多少人?是什么打扮?” “回老爷的话,贼人有二十余人,为首的是个短衣汉子,本地口音,其余的都是倭人,手持倭刀、长枪、还有鸟铳和长弓,有的人身上还有甲,乘着两条红单船,船舷摆着藤牌,吓人的很!” “是倭人?还有鸟铳、长弓、甲衣,你能够确定?”陈在松吓了一跳,倭人倒是没什么,毕竟海贼中许多汉人也做倭人打扮,这书童年纪小分辨不清也不奇怪。但有鸟铳和长弓就不同了,前者价钱昂贵,又要用火药铅子;后者对使用者的技术有很高的要求;盔甲更是军国之器,犯禁之物,倭人那边能够披甲的要么是首领,要么也是精锐,撞上这样的贼人也未免太凑巧了吧? “小人绝不会看错!”书童一边擦眼泪,一边答道:“那伙贼人一条船前面打横,朝天放铳,另外一条从后面追上来,一箭钉在桅杆上,那艄公吓得一个咕咚就滚到船舱里面的。为首的几个贼人身上穿的是铁甲,走起路来的时候啪啪作响,如何错的了!” “铁甲?”陈在松的眉头皱的更紧了:“他们上船之后,德文可有表明自己的身份?” “老爷,这伙贼人就是冲着公子来的!”书童答道:“那为首的一上船就喊不要乱动,只找海宁陈德文公子一人,莫要给自己惹麻烦!” “什么?”陈在松大吃一惊:“他们是冲着德文来的?” “是呀!那伙人一上船,船首船尾就有两支鸟铳对着里面,十多把倭刀举着,雪花一般,又有哪个敢乱动。三下两下便找到公子和我,将其绑到他们船上走了,从头到尾还不到半盏茶功夫!” “然后呢?” “然后?他们让小人带口信回来。说老爷您做初一,他们就做十五。若想保住公子的命,就莫要报官,十天半月之后就放人!” “我做初一,他们做十五?他们是这么说的,你没有听错?”陈在松问道。 “绝对错不了!那当头的说一遍,便要我照着再说一遍,错了一个字便打,直到一个字都不错方才放我走。老爷您看,我都被打成这样了,如何错的了!”书童指着满脸的青紫对陈在松道。 “好了,你且到隔壁屋去,莫要乱走!”管家见陈在松一脸的阴沉,怕那书童惹恼了他,赶忙将其驱赶到一边,自己小心的站在陈在松一旁,不敢说话。约莫过了半顿饭功夫,陈在松自言自语道:“这是冲着我来的,不是冲着德文来的,他们也不是为了图财,而是为了报复我,初一十五,又有倭人,鸟铳长弓铁甲,对,肯定是那周可成,一定是他!”说到这里,他霍的一下站起身来,喝道:“阿福,你快去准备轿子,我要去拜会县令何老爷!” “是,我马上就去准备!” “且慢!” 管家刚走到门口,却被陈在松又给叫住了,回过头:“老爷,又怎么了?” “不成,不能去找县令!” “为啥不能?那周可成狗胆包天,就应该让他知道马王爷有几只眼!” “住口!”陈在松一声断喝,把管家吓了一跳,只得回到门内,倚着门边站着。陈在松在屋内来回踱步,低声道:“周可成能够找到我头上来,也就是说他已经知晓我上帖子的事情。这说明他在胡大人幕府里也有人,既然如此,我报官也用处不大,逼急了玉石俱焚——”想到这里,陈在松禁不住打了个寒颤,他现在终于理解当初谢丕为何不肯在帖子上列名了。 “这个老狐狸!”陈在松心中对谢丕的恨意禁不住又深了三分。 “阿福,文秀关到文堪院去,每天派人送两顿饭进去,这件事情不得有丝毫外传!”陈在松沉声道。 “是,老爷,小人让哑巴给他送饭就是了!”管家赶忙应道,那文堪院乃是陈家用于责罚犯了过错的家奴的地方,墙高门厚,再用哑巴送饭,一点消息都送不出来。 “嗯,就这么做!”陈在松满意的点了点头:“还有,你派几个口严得力的小子,分别去崇德的曲老爷、嘉兴的于老爷、余姚的吴老爷他们几个那边,好好探听一下,最近几天他们那边有没有出什么事情!” “是,小人明白!”那管家连忙点头。 “明白就马上去做!”陈在松喝道。 “是,是!” 看着管家的背影消失在走廊的尽头,陈在松叹了口气,低声自言自语道:“若是在帖子上留名的人都遇上了麻烦,那就说明周可成在胡宗宪幕中有人。胡宗宪呀胡宗宪,你堂堂监察御史居然幕中有人与海贼勾结,若是参上你一本,看你如何交待!” 第一百八十章花柳病 正如陈在松预料的那样,在接下里的几天时间里,他从管家派出的家奴口中得知当初在帖子上列名的几位缙绅在最近几天都倒了霉:有看重的后辈被绑票、拦路打昏的、也有心爱的园林宅院店铺遭了回禄之灾的、还有藏银子的地窖人挖开偷光的,最夸张的一个是最近去杭州探望友人,临别前去湖上的船妓作乐,第二天早上却被人发现被全身上下扒了个精光,只穿了一件妓女的红肚兜,脸上抹着胭脂,与全身精光的船娘一同绑在西湖断桥的一根石栏杆上,这件事情很快就传遍了全杭州。 “这周可成好生阴险!”陈在松低声骂道,心底却暗自胆寒,这些事情的共同特点是对当事人本人的生命安全没有伤害,但或者破财、或者毁名、阴损刻薄,招招打对手的痛处,让你连报官都无从报起。像西湖的那位,虽然除了感冒便再无损伤,但整个人已经成为了整个江南士林的笑柄,不但自己的仕途给毁了,只怕后辈都会受到阴险。一想到这里,陈在松就觉得不寒而栗。 转眼之间十天便过去了,陈在松越发焦急起来,暗想周可成当初莫不是故意诓骗自己的?他把那书童又叫出来问了一遍,确认是说十天半月,才又将其送回去看押,心中才笃定了些。 “老爷,老爷!有消息了,有德文公子的消息了!”管家从外面进来,手中拿着一封信,一边跑一边喊道。 “快拿给我!”陈在松抢过书信,一边拆开一边问道:“送信人是谁?” “是后街的傻子,只说有人给他馒头吃,让他把这个送到门口来!”管家苦笑道。 “原来如此!”陈在松叹了口气,虽然他并不指望能够从这里摸到什么有价值的证据,但对方的滴水不漏还是让他有些失望。 “老爷,还是快些把大公子接回来要紧!” “嗯!”陈在松打起精神,拆开书信,只见上面写了十个大字:人在海神庙后旧巷何宅。 “海神庙后旧巷何宅?”陈在松念叨了一遍,一旁的管家脸色微变:“老爷,就是那几家掩门子烂娼户的地方!” “呸!”陈在松啐了口,心中升起一股不祥的预感:“快去准备两顶轿子,马上出发!” “是,老爷!” 海神庙旁的那家破酒馆里的闲人很多年后也不会忘记那天午后的情景,海宁县数一数二的陈家的轿子在二三十个手持棍棒短刀家奴的簇拥下冲到旧巷口,家奴把巷口一封,随即便听到那几家掩门子里面一片尖叫喝骂之声,十多个衣衫不整的嫖客和妓女被赶了出来,光着屁股站在路上,倒是让酒馆里的闲人们大饱眼福。正当他们正在猜测到底发生了什么的时候,便看到陈家的家奴们抬着一个衣衫不整的青年人出来,陈在松紧随其后,脸色惨白,便好似受到什么沉重的打击一般。 陈府。 “何神医,不知德文的病可有办法?”陈在松的脸上全无平日里的刚愎骄横,满是期盼之色,向正在擦洗双手的中年文士问道。 “是花柳病!”中年文士仔仔细细的洗了两遍手,方才用十分肯定的语气答道。 “花柳病?”陈在松仿佛挨了一下重击,身体摇晃了两下,突然他一把抓住那中年文士的手臂:“何神医,会不会搞错了?会不会搞错了呀?” “陈老爷!”那中年文士有些恼火的甩开陈在松的手:“你若是不信,大可另请高明,何某就告辞了!” “何神医,何神医!”一旁的管家看情况不对,赶忙陪笑道:“我家老爷不是这个意思,您也知道,大公子去年刚刚考上了秀才,是我家老爷的心头肉呀。这件事情不是开玩笑的,您可不可以再确定一下!” “没有什么好确定的!”那医生叹了口气:“医者父母心,我何尝不知道陈老爷的心情,只是我方才已经仔细确认过了。陈老爷若是不信,那在下也只好告辞了!” “先生说的哪里话,我家老爷也是急了,还请海涵!”管家尴尬的笑道,这何大夫乃是留都的名医,陈德文出了那事情之后一连请了当地几个大夫,都不敢确定,最后花了重金从南京请来的,现在也得出了相同的结论,若是让其走了,再到那里请医生来? “我何尝不能体谅陈老爷!若是连是什么病都不能确定,那如何治疗?我丑话说在前面,这病可是拖延不得呀!” “是,是!”管家一边陪着笑脸将何大夫拦住,一边偷眼看旁边的陈在松。陈在松站起身来,问道:“何神医,敢问一句,这花柳病当如何治,可治的好吗?” 何大夫皱了皱眉头:“无非是外敷膏药、洗剂、内用汤药,至于说治好,那就要看算什么是好了!” “我这孙儿已经中了秀才,在科途上可有妨碍?” 何大夫把脑袋摇的和拨浪鼓一般:“这是休想,得了这病的人小心静养,好生调养,若是老天帮忙,倒是还能维持。读书科考又是用功,还得出远门,便是个好人也折磨病了,何况得了花柳病的?” 陈在松颓然坐回椅子中,双手抱头,沉默不语,管家见状赶忙把何大夫请到隔壁,派婢女送上茶水点心侍候。半响之后他回到屋中,看到陈在松还是那副心丧若死的样子,试探着问道:“老爷,老爷,我请何大夫先开一张方子,去抓药煎了吃上两副了!” “开什么方子,吃什么药!”陈在松突然跳了起来,将一旁的茶几狠狠推到,上面的杯盏顿时摔得粉碎。管家被陈在松的爆发吓得目瞪口呆,赶忙上前将其抱住,喊道:“老爷,老爷,您可别出什么事情了!” 第一百八十一章绝望 陈在松挣扎了两下,挣脱不得,整个人突然想泄了气的皮球,瘫软了下来,双目流泪道:“全家的指望都在德文一人身上,指望他能够顶门立户,光宗耀祖,却不想,却不想出了这桩子事,这是掘了我陈家的根呀,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呀!” “老爷,老爷!”管家也哭了起来:“您可千万不能伤了身子呀,要是您也出了事,这一大家子可指望谁呀!”说着他小心翼翼的把陈在松扶回椅子上,又叫来婢女清理地面的碎瓷片。陈在松坐在椅子上,双目无神,整个人就好似死人一般。管家也不敢多话,站在一旁相陪。眼见得外间日落西垂,天色渐暗,陈在松也没有半点要吃晚饭的意思。管家也不敢询问,只得也在一边饿着肚子等候。 “阿福!” 没有举灯的屋子里一片阴暗,陈在松的声音听起来越发鬼气森森,毛骨悚然。 “老爷!”管家早就饿的前胸贴后背了,听到陈在松的声音如蒙大赦,赶忙问道:“您要吃点什么,我马上吩咐小厨房做!” “我不饿!”陈在松叹了口气:“现在想来,我真不应该碰周可成,这厮真的是毒呀!不动则已,一动则咬在我的痛处,让我痛不欲生!哎,真是悔不当初呀!” 管家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该接口说些什么,不过陈在松没有在乎无人回答,径直说了下去:“不过事情既然到了这种地步,那也就只能硬着头皮继续走下去了。阿福,拿纸笔来!” 管家身体微微一颤:“老爷,您要做什么?” 陈在松惊讶的看了管家一眼,眼前这个男人六岁就跟着自己,已经有几近四十年了,在这四十年里他就好像自己的影子,按照自己的意愿做任何事,像今天这样还是第一次。他皱起了眉头,重复了一遍命令:“去拿纸笔来!” 管家没有执行陈在松的命令,反而跪在了陈在松的面前:“老爷,您该不会是打算继续和那周可成作对吧?” “你没有听清楚我说什么吗?”声音几乎是从陈在松的牙缝里挤出来的:“快去!” “老爷,千万不可以呀!”管家磕了两个头,哀求道:“那周可成心狠手辣,在胡大人身边又多有奥援,这次的事情不过是个警告,如果老爷您让他知道要继续和他作对,只怕海宁陈家都要死在他的手上呀!” “滚开!”暴怒的陈在松一脚把管家踢开,便向外间走去,那管家顾不得脸上的血迹,奋起抱住陈在松的大腿:“老爷,盐官镇(海宁县的治所)距离海边就不到十里路,周贼的船队那么厉害,朝廷哪里顾得过来?您的帖子送过去也伤不了他一根毫毛,最多少赚几两银子,他要是下手,只怕陈家满门上下几百口没有一个能活下来的!” “闭嘴!”陈在松挣不开管家,大骂道:“没用的东西,盐官镇距离杭州才一日路程,周贼若是敢来,朝廷大军一到,就叫他化为糜粉!” “老爷,朝廷大军又有什么用?”管家泪流满面的答道:“您看看这次的事情,周贼对付各家老爷的法子,朝廷又有什么用?老爷,只有千日做贼,没有千日防贼的。人家躲在暗处,咱们在明处,又是有家有口的,斗到最后吃亏的只能是咱们呀!” “那,那我就联合众人一起上书朝廷,我就不信朝廷不管!” “老爷,您还没想明白吗?周贼这次下手有分寸的很,各家老爷虽然吃了苦头,但损失却不大,若是真的撕破了脸,那损失可就不是现在这么点了!您若是去联络他们,肯定没人应和的!” 陈在松冷哼了一声,没有说话,管家见他这样子,也小心的松开了手。当天夜里陈在松就分派人去当初合谋的缙绅家中,请他们一同到自己家中商议如何应对。果然正如管家所预料的那样,那些缙绅有的表示身体不适,有的干脆说出远门访客,愿意见陈家信使的都没有几个,更不要说愿意前来共商对策的了。陈在松还不死心,亲自去了两家,可那两家大门紧锁,浑似自己染了瘟疫一般。 “哎,我等堂堂大明缙绅,居然被周可成区区一介海寇吓倒了,这世道当真是看不懂了!”看着紧闭的大门,陈在松沮丧的叹了口气,对管家道:“罢了,我们回去吧!” 金山卫。 外间的嘈杂声透过门缝,传进房间里。屋内两侧的墙壁是书架,上面摆放着一排排各种各样的书籍——周可成的住处总是摆设成这幅样子,哪怕他已经离开,这里依旧是他在时候的那副模样。 当全清走进屋内的时候,徐渭正坐在书桌后面,正埋首于一本皮革封面的书籍,在他的手旁,一根手臂粗细的鲸脂蜡烛插在精美的铁烛台上,这是屋内唯一的光源。 “道长,你来了!”徐渭从书里抬起头,将一枚象牙书签放到自己看到的地方,将书合拢,小心的放回书架上。 “是的!”全清点了点头,紧随其后的是茶铺老刘和森可成,他等两人进门后关上门:“什么书这么要紧,让你把客人们丢在外面不管?” “《新科学——关于弹道学和筑城学的各种问题和发明》。”徐渭促狭的向全清挤了挤眼睛:“作者是我们的大掌柜!” “你不是开玩笑吧?他还会写书?”全清吃了一惊,这件事情是如此的让他惊讶,以至于他甚至忘记了询问这个奇怪的书名的真正涵义。 “确切的说是翻译,据说这本书的作者是一个泰西学者!”徐渭笑着回到书桌后自己的位置:“不过我觉得应该大掌柜才是真正的作者,那个泰西学者写的实在是太简略了,大部分有用的内容是大掌柜自己的注解。” 第一百八十二章隐秘 “呵呵!”徐渭突然变得严肃起来:“好吧,让我们转入正题!道长,陈正松那边情况如何?有让森可成殿下动手的必要吗?” 屋内的气氛一下子紧张了起来,茶铺老刘不安的看了一眼全清,而森可成的右手按在了腰间的刀柄上,一副跃跃欲试的样子。原来周可成离开金山卫前,便将报复缙绅的事情交给了徐渭和全清,两人商议了一番之后,决定按照名单对缙绅们诸个报复,用全清的话说就是“破皮伤肉不断骨”,既要打痛、打伤对手,但又不能把对方逼得走投无路,回头拼个同归于尽,尤其是要对这些缙绅的名声给予沉重的打击。对于为首的陈在松,要当成杀鸡儆猴的“鸡” ,给予重点打击。但这就有一个矛盾,怎么样既要用陈在松来警告其他缙绅不敢造次,又要防止陈在松狗起跳墙把事情闹到不可收拾,让周可成的这番辛苦白费了,这个分寸就十分要紧了。徐渭与全清二人当时在一起商量了好长时间,才共同确定下来,眼看要出结果了,也由不得徐渭不紧张。 “这几天陈在松四处摆放那些缙绅,应该是为了联络起来,一同对付我们!” “那结果呢?” “没有一家缙绅有开门,吃了不少闭门羹,他已经回去了!” 徐渭长出了一口气,脸上也多了一丝笑容:“哈哈,好!陈老狗孤身一人,就不用怕他了,也用不着森可成殿下出手了!” “是呀,是呀!”茶铺老刘也松口气,笑道:“大家终于可以安生做买卖了,真是太好了!” “不,陈在松留不得!”全清冷声道:“只是要过一段时间再下手!” “留不得,他不是已经做不了什么了吗?”茶铺老刘问道。 “我们已经与这厮结下了不解的冤仇!”全清的声音阴冷:“他眼下不过是迫于无奈,暂时潜藏罢了,只要形势稍有改变,他就会跳出来兴风作浪的!眼下的确不能动手,因为会毁了好不容易才有的局面,不过过段时间,等这些事情冷了,就可以让这厮出意外了!” “意外?”森可成皱起了眉头:“道长,这个我的人恐怕就不成了!” “这个就交给我了!”全清微微一笑:“请放心,陈在松活不过今年年底!” 徐渭的指尖轻轻敲打桌面,他不得不重新打量眼前的男人,在对缙绅们的报复行动中,这位全清道长承担了绝大部分工作,显然他的身份绝不会像浮在水面上那么简单。 “全清道长!”徐渭的声音里带着一股寒气:“大掌柜离开时,把金山卫托付给我。我受恩深重,金山卫的事情决不能出半点差池!你明白我的意思吧?道长!” “徐先生是想打听我的身份吧?” “不错,像道长你这般心机、手腕,我可不相信你就是个寻常的游方道人!”说到这里,徐渭在书桌下的左手做了个手势,森可成犹豫了一下,霍的一下站起身来,拇指轻轻一推,太刀刀鞘的卡簧已经松开了。 “呵呵呵呵!”全清突然笑了起来:“徐先生你这是何苦呢?我可当不起森可成殿下的倭刀,我说就是了!” “好!”徐渭见全清看出了自己的布置,索性向森可成露出一面铜牌来:“森可成殿下,大当家离开时将这里全部交付给我,你应该认得这面铜牌吧!” 森可成看到那铜牌,神色立刻变得凝重了起来,拔刀出鞘摆了个架势,道:“全清道长,得罪了!” 全清笑了笑,他当然知道这个整日里总是跟在周可成身后的倭人虽然很少说话,但手上的功夫不一般,这次去对付缙绅路上,也曾经遇到有人跳出来的,无不是一刀两断,干净利落的很。 “徐先生您应该知道,在大明要当道士都是要有度牒的,所以像在下这种野道士到了那里都是不招人待见的,若想混口饭吃,就得自己多想想办法!” “难怪道长会这么多门手艺!” “徐先生,你到底是读书人,若是凭手艺就能有饭吃,这天下岂不是早就太平了?”全清笑了起来:“像我这样的四处飘零,哪里都是客,要想有口饭吃,不受人欺负,首先就得有兄弟们帮衬。” “这倒是!”徐渭点了点头,大明虽然不像中世纪的欧洲那样有森严的行会制度,但也不存在一个自由统一的市场,若不是金山卫是个平地而起的新集镇,怎么也轮不到全清这样一个外来户发家。全清过去四处飘零的时候,肯定没少吃当地坐地户的苦头。联想到这些,徐渭的脸色也略微好看了些。 “那你这些兄弟们都有做些什么呢?” “互帮互助,搭把手罢了!”全清双手抱拳,突然一翻手腕,右掌朝上,左掌朝下,做出了一个奇怪的手势:“若是做出这个手势,会中之人自然就会知道是自家兄弟!” “可你这次做的事情可不是什么正经差使呀,他们也肯帮你?” “徐先生说笑了!”全清笑道:“若是做正经差使就能活下来,又何必入会呢?这帮会又不是你们读书人,本来就是只论亲疏,不论是非的!” “好一个只论亲疏,不论是非!”徐渭苦笑了一声:“其实读书人也是如此,这世上能够把是非放在亲疏之上的,少之又少!也罢,你的来历我也就不追问下去了,不过道长你记住了,兰芳社可以造就你,就也能毁了你,别做蠢事!” “贫道明白!” 三门,谢宅。 谢贤深深的吸了口气,让自己急促的呼吸平静了下来,方才迈过门槛,向坐在当中的谢丕躬身行礼道:“二哥!” 第一百八十三章回乡 “嗯,是十五弟呀,坐下说话吧!”谢丕从信笺上抬起头,看了看正在向自己行礼的堂弟。与许多大户人家一样,谢家的行次是各房连在一起算的,谢贤是谢丕的叔父谢迪最小的一个儿子,未曾出仕,谢丕的几个儿子都在外做官,自己又年高精力衰退,家中的许多事情实际上都是由这个正当盛年的堂弟在处置。 “多谢兄长了!”谢贤也不客气,拱了拱手便在谢丕右手边的椅子坐下:“您可听说了最近发生的事情?” “老十五呀,你没头没脑的这么说一句,我怎么知道说的是什么?” “就是海宁陈在松呀,他那个孙儿染上了花柳病,算是完了!” “哦!” “兄长,我还听说这件事情背地里是那周可成下的手,这海贼下手好生龌龊,陈德文好端端一个秀才,就这么糟蹋了!” “照我说,这是陈在松咎由自取!”谢丕冷笑了一声。 “咎由自取?这个从何说起?” “陈在松联名上帖子,差点要了周可成的命,你说他会怎么做?他又不是陈家的佃户,一张帖子就拘到衙门里又打又杀的。明明知道老虎是要吃人的,还去撩拨,不是咎由自取是什么? ” “大兄说的是!”谢贤心悦诚服的点了点头:“不过我听说那陈在松还在四处奔走,拉人上帖子,您说后果会如何?” “陈在松不识时务呀,他就算拉到了人上了帖子,朝廷一时间也拿周可成没有什么法子。” “周可成的确船坚炮利,但朝廷可以禁海,不许贸易呀,金山卫那个商埠不就是周可成的吗?” “不许贸易,那岂不是把周可成赶到汪直那边去了?胡汝贞可不会这么蠢。”谢丕冷笑了一声:“老十五呀,谢家传到我们手里,要的是稳了,周可成也好、汪直也罢,他们纵然风起云涌,也都是一时的,百年之后,我们三门谢家照样还在,这个才是要紧的!你明白了吗?这段时间若是有外人前来拜访,就说我身体不适,正在静养,不见外客!” “我明白了,大兄!” 台湾,淡水。 远处,微弱的光线船头海上的雾,在地平线附近闪耀。 “这是星星!”周可成低声道。 “是东番的星星!”灰发道。 水手长正在大声发号施令,水手们沿着三根高大的桅杆爬上爬下,忙着摆弄索具和厚重的船帆,每个人都可以感觉到“长须鲸”号的速度正在减慢,漫长的旅程即将结束,终点就在前方,甲板上的每一个人的内心深处都充满了喜悦和收获感。 收获,是的,周可成这趟江南之旅可谓是收获丰富,在长须鲸号的底层甲板上堆放着一个个木箱,里面装满了洁白的生丝,一共一千五百担——按照去年堺五百两一担的丝价,这就是七十五万两白银,即使对于已经见惯了财富的周可成来说,这也是个天文数字了。就是只算只为了这些,与那些缙绅撕破脸也不亏了。 当然这趟江南之旅只能说成功了一半,甚至一半还不到,谁也不知道金山卫这个商埠还能开放多久,如果能够维持下去,那就能够把那里的生丝、瓷器、茶以及各种两浙和南直隶的手工业品源源不断的出口到整个世界,这背后代表的利润简直是天文数字,仅仅凭这个,就足以让兰芳社发育成为一头真正的利维坦了。 时运呀!周可成暗自感慨,有些事情固然要看个人的努力,但更要看历史的进程,自己想要把胡宗宪扯进对外战争的泥潭,绑上自己的战车,但谁也没想到中途出了这档子事。但是他并不后悔,兰芳社是一个商业公司,——底舱里的生丝是摆在眼前的利益,与胡宗宪合作的机会未来还有的是,十鸟在林不如一鸟在手。 “大掌柜的,甲板上风越来越大了,您先回底舱休息一下吧,这里有我们就行了!”身后传来了船长的声音。 周可成点了点头,船长说的没错,海面上的风的确越来越大,雾气早已被吹散,借助微弱的星光,可以看到台湾岛蓝黑色的轮廓。他裹紧披风,向艉楼走去,时间还早足以让自己睡一个回笼觉,上岸之后事情还多着呢!他回到自己的床上,飞快的进入梦乡。 周可成是被敲门声吵醒的,他抬起头,阳光从窗户照进来,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硫磺味道,看来已经进入淡水河了。 “什么事情?” “师傅,四五叔上船来了!”小七的声音透过门板穿了进来。 “哦,让他稍等我一会!”周可成赶忙从床上跳了下来,飞快的穿上衣服,拉开房门。小七恭谨的向老师欠了欠身体,周可成拍了拍他的肩膀,向正从楼梯走上来的陈四五张开双臂。 “辛苦你了!”周可成拥抱了陈四五一下:“淡水这么多事情都压在你一个人身上!” “哪里,哪里!”陈四五看了看周可成,压低声音道:“安全回来就好,乍浦的事情我已经听小七说过了,太危险了,幸好没事,下次可千万不能这样了!” “嗯!这次确实是有些冒险了,没有想到胡宗宪会做出这种事情来!不过收获也不小!”周可成踩了踩脚下的甲板:“底舱有一千五百担的生丝,如果在金山卫那边站稳脚跟了,以后年年都有!” “再多的生丝也比不上自家的性命呀!”陈四五叹道:“哎,好歹是回来了,我也可以把肩膀上的担子交给你了,总算是可以松一口气了!” “嗯!估计各地来的留给我处理的信笺有不少吧?”周可成笑道。 第一百八十四章会见1 “嗯,是不少,有不少我都不敢处置,反正知道你就要回来了,不是太紧急的索性就留给你了!日本、安南、朝鲜的都有,说实话,我做梦都没想到兰芳社的生意能做到这么大!” “以后还会更大的!越来越大!” 此时雾气已经完全飘散,长须鲸号的船首劈开灰绿色的水面,进入淡水河,风帆宛如翻腾的白色羽翼。周可成能够听到头顶上海鸥的尖利叫声。两个土丘在河岸两侧升起,顶部升起白色的烟雾,随即炮声传来。那是扼守淡水河口的炮台在向返回的舰队施放礼炮、甲板上传来一阵欢呼声,满载而归的水手挥舞着双臂,一条条独木舟从岸边驶出,上面的土人们兜售着手中水果和蔬菜,大片的房屋和厂房在河岸边铺展开来,看着这一切,周可成的胸中被巨大的幸福和成就溢满,这一切都是我一手建造起来的! 当叶麻的双脚踏上木栈桥,他用一种惊讶的目光看着眼前的一切,作为一个曾经的海贼,他的足迹曾经踏遍南中国、日本和南洋的诸多港口城市,但是眼前一切却是他从来也未曾见过的,淡水是由两部分组成的:无数杂乱无章的茅屋、整齐划一的工厂、店铺,两者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您就是叶先生吗?” “不错,就是我!”叶麻惊讶的看着眼前这名军官,深邃的五官和棕色的头发表明他是一名弗朗基人,但他的汉语说得很好,除了还带一点口音以外,完全看不出这是出自一个弗朗基人之口。 “周大掌柜让我带先您去您的住处,晚上酉时一同吃饭!”那军官向叶麻欠了欠身体,恭谨的伸出右手,做了个“请随我来”的手势。 “可是我的行李还没在船上!”叶麻有点犹豫的答道。 “这个请您无需担心,待会会有人送到您的住处的!” “好吧!”叶麻跟着那军官,穿过拥挤的街道,他看到满脸刺青的土人正大声叫喊,兜售着鹿皮、蜂蜜和各种奇形怪状的水果;穿着木屐的倭人轿夫喊着号子挑着轿子跑过;当然最引人瞩目的还是一个身着白色葛布长袍,带着高顶纱帽的朝鲜商人,在淡水这么炎热的地方穿成这样可是在活受罪,叶麻甚至可以看到他们的背心已经被汗水彻底浸透了。他看的如此的入神,以至于那个弗朗基军官好几次不得不停下脚步回头叫他,以免其走丢了。 但随着路程的延续,叶麻发现前面有一座有士兵守卫的关卡,他向那军官询问,得知这一块是淡水的港口区,而后面才是真正淡水的居民区和工厂区。 在检查完毕身份之后,两人穿过关卡,叶麻发现道路开始向高处延伸,简陋的茅棚和竹屋被坚固的砖瓦房所取代,不少房屋里传出机械特有的刺耳声响,空气中弥漫着煤炭燃烧的臭味,两人下意识的加快脚步。他们转过一个弯,道路又开始向下延伸,路旁由房屋变成了桑树林。 “过了这片树林就到了!”弗朗基军官笑道:“刚才那片地方是机械加工厂和五金厂,味道最是难闻的!” 叶麻哼了一声,没有答话,此时两人已经穿过树林,那弗朗基军官指着树林旁几排木屋中最前面的一间:“您的住处就在这里,午时自然有人来接您,请不要乱跑,免得迷路!” “多谢了!”叶麻向弗朗基军官道了谢,推门进屋,发现房间的摆设虽然简单,却是十分干净,空气中弥漫着新鲜木材特有的清香,他摸了摸柔软的床铺,一屁股坐在床上,便昏昏睡去。 叶麻是被敲门声惊醒的,当他醒来的一刹那,下意识的握住了怀中的匕首,旋即明白过来自己已经无需如此了。他坐起身来,问道:“什么人?” “大掌柜让小人来带您去共进午餐!” “欢迎,来,到这边坐下,我就不起身相迎了!”周可成坐在一张长榻上,手上拿着一只扇贝,热情的向叶麻挥舞着左手。 叶麻知道周可成对各种海鲜贝类有一种特别的偏爱,尤其是烤着吃。他也没有客气,在周可成的右手边的长榻坐下,在炭炉旁还有三个人,一个是阿劳丁、一个是陈四五、还有一个是皮肤黝黑的土著男子,正冷冷的看着叶麻。 “我介绍一下!”周可成指了指左手边:“这位是陈四五,兰芳社的二当家,我的救命恩人,也是小七的叔父;这位是杭杜阿,你见过了,剑术大师,我麾下最出色的将军;这位是我的好友阿坎、大树王国的国王!” “久仰,久仰!”叶麻赶忙拱手行礼,陈四五和阿劳丁都向其微笑致意,而阿坎却依旧是那副冷冰冰的样子,只是微微点了点头,这让叶麻心里也有几分气恼。 “周先生!”相比起一年多前,阿坎身上更多了几分上位者的威严:“你这次邀请我前来是为了什么?要知道为了这次邀请,我可是推迟了对泰雅族(位于台湾东北部,中央山脉以东地区的一个原住民部落)的征讨呢!” “泰雅族?”周可成笑道:“我记得这个部族应该是位于中央山脉以东吧?你的势力已经越过中央山脉呢?” “还没有完全越过!”阿坎的脸上露出了一丝傲色:“不过上一次征讨之后,控制着山区隘口的几个部落已经向我臣服,交出人质和贡赋,通往山脉以东区域的道路已经向我敞开了!” “哦,那可真是一件值得庆贺的事情呀!”周可成笑着举起了酒杯:“祝您的军队早日可以看到另一侧大海!” “多谢!”阿坎赶忙举起酒杯,将其一饮而尽:“不过这也要多感谢您的支持,兰芳社提供了大批武器和药品,这对我的勇士很有用!” 第一百八十五章会见2 “这没有什么,你也付钱了嘛!”周可成笑道:“那你现在有多少军队呢?” “追随我本人的武士有一千人!” “哦——,这可是一支大军了呀!”周可成笑了起来:“你应该超过了疤脸了吧!” “那是自然!”阿坎得意的笑了起来:“他已经沉醉在美酒和漂亮女人的怀抱里了,完全忘记了勇士真正应该做的事情!” 在场的其余四人中只有叶麻一人觉得可笑,一千人?自己全盛时期麾下的人数至少是这个数字的十倍,什么大树王,不过是一个没有见过世面的蛮子罢了,周可成为什么让他坐在主客的位置,共同进餐?他目光扫过周可成的脸,却发现对方的目光深处有一丝警惕,难道是自己看错了?叶麻问自己。 叶麻并没有看错,周可成的确对阿坎实力的增长感觉到一丝警惕,他并不了解台湾土著人的社会情况,所以对阿坎的实力做出了错误的估计。和所有还处于部落社会的民族一样,当时台湾的土著社会中所有健康的成年男子都是战士,因此叶麻便将阿坎当成一个有四五千人口的部落首领。但阿坎方才说的是追随他个人的武士数量,这些追随者中的大部分都并不与阿坎属于同一个部落,他们只是因为阿坎的名望、财富和权力而效忠于阿坎的,作为代价,阿坎有义务向他们提供食物、衣着和武器。换句话说,这些追随者都是全脱产的、装备精良、以战斗为唯一职业的武士。而且通过兰芳社的关系,阿坎的这些追随者拥有角弓、藤盾、盔甲、钢铁武器甚至少量的火器,士气、身体素质、武艺和作战经验更是一等一的。这样的实力即便放在当时的西南,也会成为大明重点拉拢的对象了。正是凭借这支武力,阿坎才能在短短的几年时间里摆脱部落的桎梏,成为控制着上千平方公里土地,十余万人口的“大树王”。 “阿坎!”周可成笑了笑:“我这么急着出征泰雅族,应该是财用有些吃紧了吧?” “你怎么知道?”阿坎脸色微变,显然周可成猜中了。 “这还不简单!你占得地盘虽然不小,但那些土人一个个都穷的要死,能缴纳的贡赋能有多少?除这之外、你的财源无非是伐木、淘金。你那么多追随者,要吃要穿,若是不对外掠夺,哪来的钱粮供养他们?” 阿坎低下头,没有说话。周可成笑道:“阿坎呀,论打仗,疤脸肯定是不如你的,可问题是人家也有比你强的地方,你看他糖庄就搞得不错,四五哥,去年疤脸送到我们那里多少甘蔗,多少糖呀?” “去年疤脸送来的糖有两千百余担,送来的甘蔗榨出来的糖有四千余担,他还酿了不少甘蔗烧酒!” “看到没有?阿坎呀,这糖可是好东西呀,光是糖就抵得上你的金矿还有伐木了吧,烧酒更是好东西,那疤脸还琢磨着晒盐,这都是赚钱的买卖。你倒好,光想着出去抢,问题是中央山脉那边的蛮子更穷,你从他们身上能抢出啥来?” 阿坎张了张嘴,最后还是叹了口气:“我也没有办法呀,按照你划的地盘,肥沃的平地都给了疤脸,给我的都是山沟沟,比种甘蔗,我肯定种不过他了!” “你这话说的,还是我冤枉你不成?”周可成急道:“我可是把大加蚋都划给你了。” “那都是沼泽地呀,除了捕鱼能干什么?” “你看看,你看看!”周可成几乎要捶胸顿足了:“一点良心都没有,这沼泽地只要排干了,就是上好的稻田,还有现成的河道,你跟我去过大明吧?大明最富饶的地方是哪里?广州还有松江府、苏州、杭州,那里过去就是大片大片的沼泽地!” “真的?” “什么真的假的?四五哥,你自己就是当地人,告诉他我说的是真是假?” 阿坎的目光转向陈四五,他倒是知道这个人诚实可靠。陈四五果然点了点头:“广州和苏州我是不清楚,松江府和杭州的确是从沼泽地里慢慢发展起来的,就算是今天,杭州周围还有不少地方是和大加蚋一样,是大片大片的湖沼。” 听到陈四五这番话,阿坎也犹豫了起来:“你们汉人有办法,我们又不会,这有什么用?” “谁从娘胎里带本事的,不都是后来学的?你能学会射箭、划船,就学不会修堤排水了?” “周先生你愿意教我?”阿坎眼前一亮。 “我当然不会,不过有人会!”周可成将叶麻一把扯住:“就是这位叶先生,这是他最擅长的,你若是真的想在大加纳经营一番,就得向他请教!” “叶先生,还请您教授我等如何排干沼泽,我一定会重重的酬谢您的!”阿坎脸上的冷淡和傲慢消失了,恭敬的向叶麻深深的鞠了一躬。 时至黄昏,圆堡的顶楼办公室里阴暗而又静谧,最后一缕夕阳从窗外斜射而进,为墙上的地图笼罩了一层红光。亚麻布窗帘随风摇摆,影子在墙上汇集。钟声从窗外传来,那是工厂下班钟声。 周可成将靠背椅搬到地图旁,坐在椅子上,腿翘在一旁的书桌上,静静的看着墙上悬挂的巨幅地图,这可能是这个世界上最为精细的东亚地图了,足足花费了他两千七百个金杜卡特——米兰达开出了六倍的薪水把果阿最出色的绘图员和星象学家挖到了淡水,在兰芳社的黄金炮弹面前,基督教的虔诚、同胞的情谊、民族的感情都荡然无存,某位绘图员甚至凭借记忆画出了葡萄牙人在果阿要塞的平面图,代价是六百金杜卡特,这大概等于他二十年的薪水。周可成给他们每个人都准备五个年轻学徒,在帮他们干活的同时向其学习西式的绘图法和天文学知识。 第一百八十六章戚继光 如果用现代人的目光来看,这幅地图还有许多粗陋甚至错误之处,比如日本和大明宁波的距离明显也太短了,而澳大利亚和新西兰在这幅地图上也不存在,不过这用于指导兰芳社的扩张已经足够了。他突然站起身来,伸出手指在地图上标明淡水的地方点了一下,然后沿着琉球群岛一路向东北方向移动,点向堺、然后是佐渡、北海道、北方四岛,然后折回来,穿过对马海峡后沿着朝鲜半岛的西海岸向西北移动,抵达礼成港,然后向西南方向、到金山卫、中左所、最后回到淡水,形成一个闭合的圈。 周可成长长的出了一口气,可以说自己几年来的努力终于告了一个段落了。对于古代航海贸易来说,两点之间的折返贸易其实是十分低效的,因为通常来说双方的物产往往不是恰好互补的,这样一来回程往往是空舱而回,这就浪费了一半的舱位。而贸易网络上的点越多,那么互补性就越强,进行贸易就越为高效。典型的例子就是历史上著名的“三角贸易”,欧洲奴隶贩子从本国出发装载盐、布匹、朗姆酒等,在非洲换成奴隶沿着所谓的"中央航路"通过大西洋,在美洲换成糖、烟草和稻米等种植园产品以及金银和工业原料返航。在欧洲西部、非洲的几内亚湾附近、美洲西印度群岛之间,航线大致构成三角形状,由于被贩运的是黑色人种,故又称“黑三角贸易”。从地理上看,由于加那利寒流、几内亚暖流、北赤道暖流、墨西哥暖流、北大西洋暖流所组成的三角形形状的环流,为“黑三角贸易”提供了极为有利的航运条件,使得奴隶贩子在出程、中程、归程中一直顺风顺水,奴隶贸易的速度因此加快。所产生的巨额利润为西方资产阶级完成了原始积累,为他们后来登上历史舞台打下了基础。 在中国明清史上有一个很出名的概念叫做“资本主义萌芽”,许多历史学家认为明中叶时起在苏州、杭州的丝织业广东佛山的冶铁、锻铁业中,已见不少带有资本主义性质的手工作坊。到清中叶,继续出现资本主义萌芽的有:江南一些地区的丝织业,陕西南部的冶铁、锻铁和木材采伐业,云南的铜矿业山东博山和北京西部的煤矿业四川的井盐业,山西河东的池盐业,江西景德镇和广东石湾的制瓷业,一些地方的制茶、制烟、蔗糖、榨油等农产品加工业,一些地方的染坊、纸坊和木版印刷业,上海的沙船运输业等。而也有许多历史爱好者为此痛心疾首,认为是外来因素打断了中国资本主义的正常发展云云。 但其实稍一深究就会明白,明清两代中国经济中资本主义成分所占的比例远比欧美要小得多,换句话说,中国资产阶级作为一个群体太弱小了,如果想改变这一切,就必须建立一个统一的庞大市场,周可成不敢奢望在大明内部做到这一点,但在大明外部还是有希望的。 “等北边这个圈画圆了,就可以去南边了!”周可成口中喃喃自语,手指向南画去,经过升龙城、北大年、最后抵达马刺甲,他的手指停住了。 “哎,葡萄牙人还真是个麻烦事,如果将其拿下来的话,那又要从哪里获得美洲的就金银呢?要是西班牙人早点抵达菲律宾就好了,或者荷兰人来也行呀!”周可成沮丧的叹了口气,兰芳社的基石有两块:航运与统一市场,而后者需要巨额的硬通货作为流动资本,仅凭日本的金山银山是远远不够的。 “看来那只有先缓一缓了!”周可成回到靠背椅上坐下,目光在地图上游动,口中自言自语:“盈不可久,胡宗宪上次调动那么多战船军士,对沥港的战事应该不会拖延太久,应该最近就会发动,汪直也得了我的通报,肯定会有防备。这一仗打下来,朝廷应该能赢,但无法全胜,结果就是脓疮破了,四处感染。胡宗宪就算有三头六臂,也会焦头烂额,嗯,我应该把张经尽快请回来,对于朝廷内部的判断,没有人能比得过他。” 想到这里,周可成高声道:“来人!” “大人,有何吩咐!”一名侍卫出现在门口,答道。 “马上准备一条快船去津岛,接张经张先生来淡水!” “是!” 浙江,沥港。 战鼓敲出战斗的节奏,快船冲向前去,船首劈开汹涌的海绵,船桨拍打大海,日月旗迎风飘扬。前面那条敌船正在转弯,躲闪不及,正好被撞上,力量之猛,让站在船舷便准备接舷战的半数士兵都跌倒在地,船桨像牙签一样噼噼啪啪折断,这在戚继光的耳中犹如美妙的乐章。 他第一个越过两船之间的缝隙,落到敌舰的甲板上,血红色的披风在背后飘荡,亲兵们蜂拥而上,海贼们随之后退。总是这样,这些卑劣的贼人,戚继光用盾牌护住自己的左肋,冲进敌阵,他砍断第一个对手的胳膊,刺穿第二个人的肩膀,第三个对手持枪刺来,却被其用盾牌挡开,然后用刀柄上的配重球狠狠的砸在脸颊上,将其击倒在地。不待其起身,戚继光便用铁底鞋踩碎了对方的喉结。 此时明军们已经涌上了敌船,海贼们接二连三的倒下,尸体四仰八叉的躺在甲板上,如果不是到处横流的鲜血,更像是醉了而非死去。活着的人在人潮面前后退,有的人企图跪下投降,更多的人跃入海中,拼一拼自己的运气。只有几个顽固的家伙聚集在桅杆旁,肩并肩围成一圈,已经无需再多流血了。 第一百八十七章沥港 “三眼铳手上前!”戚继光厉声喝道,被包围者想要冲出包围,但又被矛尖们逼了回去,随着烟雾和火光,尸体像木桩一样倒下。戚继光疲倦的走到船舷边,背后传来亲兵们的欢呼声,海面上布满船只,有的在燃烧,有的在下沉,有的已经支离破碎。船壳之间的海水仿佛一大锅炖汤,点缀了无数尸体,断桨和趴在残骸上的人,绝大部分都是贼人。在远处,十几条海贼船正在逃亡,让他们逃,让沥港的贼人们知道大明的王师来了。 “大人!胡大人请您去他的船上!” 戚继光转过头,看到那条打着帅旗的大船船首楼上正在挥舞旗帜。他点了点头:“清理一下甲板,把首级准备好,俘虏都捆好!” “是,大人!” 戚继光解下头盔,丢给一旁的亲兵,海风吹拂着他的脸,他感觉到神清气爽,只是口很渴,或许战斗让他的血沸腾了。 “给我一点喝的!”戚继光从部下手中接过水袋,喝了两口,他感觉到自己胸口的怒火平息了些,转身跳上小船,向帅船驶去。 “戚大人免礼,你此番杀敌辛苦了!”胡宗宪带着矜持的微笑,指了指一旁的矮凳:“坐下说话吧!” “不敢,为朝廷效力是末将的本分!”戚继光的声音有些低沉,他退到一旁,只坐下半边屁股。 “嗯!”胡宗宪满意的点了点头:“戚大人,你方才与贼人交过手了,觉得如何呀” “回禀大人,贼人甲仗不全,又无节度,实乃乌合之众!” “说得好,说得好!”胡宗宪抚须笑道:“汪直名声忒大,现在看来倒也寻常的很!来人,赐戚大人酒!” “多谢大人赐酒!”戚继光赶忙站起身来,接过酒杯,将其一饮而尽,他久战干渴,精神不由得一振,大着胆子道:“大人,末将以为汪贼此时已经夺魄,当直攻入港,擒拿贼首!” “这个——”汪直犹豫了一下,按照他原先的部署,在初战得胜之后就应该封锁各航道,然后在距离港口较远的岛背面登陆,最后水陆两个方向夹击岛上的贼人。这是当时常用的战法,当初朱纨攻陷双屿便是这么做的,也比较稳妥,戚继光的建议相对起来就比较冒进了,但从双方初战的情况看,岛上贼人的战斗力很一般。 “大人!”戚继光看出汪直的心思,赶忙道:“胡大人,末将听闻汪直通海东西两洋,沥港财物堆积如山,若是从背后登陆,只怕战事迁延日久,岛上财物也多有损毁,眼下直驱港口,敌必猝不及防,可全取财货!” “戚将军此言差矣!”胡宗宪脸色突然变得严肃起来:“我等乃朝廷王师,当以杀敌为先,财货当放其后!” “大人教训的是,末将明白了!”戚继光赶忙低头称是,他原本以为自己的建议被胡宗宪否决了,却不想上司语锋一转:“不过戚将军杀贼之心值得褒奖,这样吧,你领本部兵船为前驱,切不可冒进,知道了吗?” “是,是,末将明白!”戚继光赶忙点头称是,心中暗骂不止,这样一来自己若是打赢了是胡宗宪指导有方,若是自己打输了对方也叮嘱过自己不得冒进,全是自己的错,在场的都可以作证,胡宗宪都是没有半点责任的,这做官的本事的确是炉火纯青了。 戚继光回到船上,立刻下令击鼓划船。他是将门出身,十六岁便继承了世职,任登州卫指挥佥事,自己又文武双全,办事用心,所以升迁很快,二十五岁便升为都指挥佥事一职,管理登州、文登、即墨三营二十五个卫所,防御山东沿海的倭寇,次年前往浙江,在胡宗宪麾下担任参将。戚继光很清楚在大明当武将光是自己能打没用,最要紧的还是上头要有人赏识,说白了你是持重还是怯懦,勇猛还是鲁莽,砍下的首级是良民还是敌寇,都是上头一句话的事情。这位胡大人的名声他也听说过,不但是严首辅的爱徒,而且圣眷甚隆,跟着这样一位大人,可谓是前途无量。因此他一心想立下大功,实现他当初“封侯非我意,但愿海波平”的雄心壮志。 船队经过一道陆岬,海贼修建的堡垒矗立在港口上方的土丘,这让他想起了故乡的蓬莱水城,水城有这个堡垒的七八倍大,六七条船在港口游弋,船帆上翻滚着“汪”字大旗,还有更多的帆桨船沿着港口内的碎石海滩停泊,系在码头旁的一排排石柱上。码头的中矗立这三条巨大的尖底福船,还有七八条较小的三桅海船,从其深深的吃水线不难看出里面满载着各种货物。 “击鼓,点着火绳,准备放铳!”戚继光下令道,敌人的数量远远超过自己,但他知道战胜的胜负从来不是取决于数量的多少,出其不意攻其不备是兵法中的王道。铳炮声让他热血沸腾,炮口喷出的烟雾遮掩了双方数量的悬殊差距,戚继光拔出腰刀,对身后的士兵们高声喝道:“将士们,杀贼立功,封妻荫子,便在今日呀!” 嘉靖三十三年(1554)九月,明浙江巡按御史胡宗宪督领各军围攻沥港,大破倭寇,斩首七百余级,烧毁俘获大小船只百余首,甲仗财货无算。然倭寇中著名首领汪直、毛海峰、尚乾等十余人皆不在沥港,安然无恙。其后群贼四散,肆虐两浙、江南,一时间烽烟四起、徐海死后稍微平静了一段时间的东南之地又陷入了一片血雨腥风之中。 第一百八十八章山伏僧 日本,伊势国,伊势神宫。 紧挨着山路的枫林将灼热的秋日遮挡,留下一片沁人的凉爽。藤吉郎殷勤的折断两根树枝,用枫叶将石阶上的尘土清扫干净,方才对张经道:“张先生,请坐下休息,眼下是最热的时候,再过一会儿日头就不会这么大了!” “有劳了!”张经点了点头,在石阶上坐下,接过藤吉郎递过来的葫芦,喝了口水,递了回去:“藤吉郎,这里距离伊势神宫还有多远?” “应该天黑前就可以到!”藤吉郎接过葫芦,挂在腰间,自己又折了几根枝叶,替张经扇风。张经笑道:“你也是一路走来的,肯定早就累了,坐下休息吧!” “不行!”藤吉郎固执的摇了摇头:“身为武士须得勤劳奉公,切不可贪图逸乐。” “哦?这是何人说的?”张经闻言饶有兴致的问道。 “这是小人昔日在松下嘉兵卫老爷家做事时听到的,听说是源赖朝殿下的《吾镜妻》中所写的!” 张经在日本已经有相当长时间了,已经知道这源赖朝乃是镰仓幕府的开创者,暗想这乱臣贼子也能著书立说?他微微一笑,点了点一旁的石阶:“既然你以我为主,那我让你坐下休息你便要听从!” “是,张先生!”藤吉郎赶忙放下树枝在一旁坐下,他此时也累得很了,伸手揉捏自己的双足手臂,好放松肌肉。这时山路来处传来一阵阵有节奏的铃声,显然是有人来了,张经警惕的站起身来。 “先生莫慌,这应该是修行的山伏僧,没有大碍的!”藤吉郎笑道。 “山伏僧?”张经一愣,果然片刻之后沿着山路走来一个身着麻布僧袍,头戴斗笠的粗壮汉子,由于斗笠遮挡了容貌的缘故,只能看到那汉子下半张脸留了浓密的络腮胡子,腰间却挂了一柄长刀,打扮怪异的很。 那山伏僧来到树荫下,向张经和藤吉郎合十行礼道:“二位,在下欲在这里乘一会儿凉,避开正午的日头,打扰了!” 张经见这山伏僧有礼,笑道:“这树本不是我一家的,您请自便就是!” 那僧人点了点头,取下斗笠,寻了块干净的石头坐下,只见其腰圆膀粗、浓须虎目,张经来日本后还是第一次看到这等魁梧的汉子,心中不由得暗自惊叹。张经有意搭话,这山伏僧倒也直爽,自称自己名叫澄一,正在修行之中,张经则自称是明国来的商人,两人聊了一会儿,张经发现这僧人虽然生的雄壮,但言谈举止却颇符礼节,显然从小就受过很好的训练,联系到腰间这柄刀,估计其出身并不简单。 “张先生果然不愧是来自大明的高人!”澄一听张经的言谈,也十分钦佩,笑道:“先生应该是去伊势神宫游览的吧?在下也是去那里,不如相伴而行,路上也好时时请教!” “也好!” 正好此时日头也小了许多,三人便结伴而行,一路上看到道路两旁的村社一个个戒备森严,许多农民在在刚刚收割完庄稼的田地拿着竹枪操练,三人中一个曾经是明国的督抚大臣、一个是足迹遍布列国的浪人、还有一个则是织田家的笔头大将,看到这般样子,眉头都皱了起来。 “张先生,依我看形势不妙,这伊势神宫还是不要去了!”澄一突然说道。 “不错,看这样子,这些村落多是信仰一向宗的,看这样子应该是要一向一揆,一旦打起仗来,我们被卷进去就不妙了!”藤吉郎也看出情况不妙来。 “也好!”张经点了点头,三人立刻掉头沿着原路返回,没走多远便听到路旁传来杂乱的脚步与唿哨声。 “张先生,快些!”藤吉郎急道,他听到声音越来越近,显然追兵也越来越近,但张经年岁已大,又是习惯了养尊处优,哪里快的起来,正当此时那澄一弯下腰道:“先生快到我的背上来,我背着你跑!” “这如何可以!”张经惊道。 “时间紧迫,先生莫要推让!”澄一强行把张经背起,便快步跑了起来,只是他虽然身强力壮,但毕竟背上多了一人,身后的声音越来越近。张经叹道:“这位师傅你还是将我放下独自逃走吧,这些人也未必会拿我如何!” 这山伏僧却讲义气的很,他将张经放下喘了两口气道:“既然是逃不掉了,不如省下力气厮杀!在下从无背敌逃生之事,更不要说丢弃友人了。” 说话间,追兵已经赶了上来,只见是一群穿着草鞋,挂着念珠,头上勒着白色布带的青壮汉子,他们手中的武器十分粗陋,多半是烤硬的竹枪,只有少数几个手中有刀、竹弓。为首一个大声喝道:“你们是什么人,为什么要逃?” “我等原本打算前往伊势神宫参拜,听说道路不靖,所以才改换道路。”张经答道:“至于为何要逃,看到你们这个样子,还以为是拦路的盗贼,当然是要逃的!” “胡说!”那为首的厉声喝道:“我们才不是强盗,我是附近的国人众和田三郎,刚刚收到新任法座显如法师之令,封锁道路,缉拿可疑人员!还不快报出你们的身份!” “什么新任法座?”澄一吃了一惊,赶忙问道:“那前任法主呢?” “已经于十天前升天了!”那首领双手合十答道:“快说,不然就要拿下了!” 张经在热田神宫时也曾听闻过本愿寺法主的名声,但他毕竟没有藤吉郎和澄一这种本国人感觉到震撼,便答道:“我是明国人,姓张,在兰芳社的一家店铺做掌柜,这个人是我的仆人!” 第一百八十九章佩刀 “兰芳社?你是兰芳社的人?”那首领吃了一惊:“你可有什么凭证?” 张经没有想到这个倭人也听过兰芳社的名声,心里也暗自吃惊,他从袖中取出一物:“这是社中给我的腰牌!” 那首领接过一看,却是一面铜牌,正面是南十字星的标识,背面镌刻着“兰芳社”三个字的篆书。他虽然不认得这三个字,却是认得南十字星这个标识的,见其制作的十分精美,知道不是伪造的,赶忙将其交还给张经道:“原来是兰芳社的贵客,请收好!” “打扰了!”张经收好铜牌,向对方拱了拱手,便转身离去,藤吉郎和澄一赶忙跟上。那首领看到澄一腰间的佩刀,眼睛突然一亮:“且慢!” “怎么了!”周可成回过头了。 “与先生您无关!”首领向张经欠了欠身体,转过身对澄一问道:“你腰间的刀给我看看!” 澄一脸色大变,右手按住刀柄:“干嘛?” “把他抓住!”首领后退了一步,也按住了刀柄,几根竹枪伸了过来,逼住了那山伏僧。 “怎么了?”张经见状赶忙问道。那首领笑道:“这位明国的先生您请自便,这个山伏僧应该是邻国武士派来的奸细!” “奸细?这个从何说起?”张经看了看澄一,又看看那首领:“你凭什么说他是邻国武士派来的奸细?” “你看他的佩刀,至少是价值百贯的好刀,寻常山伏僧如何会有这等好刀?” “这是旧主赠予我的留念之物!”澄一冷笑道:“你贪图我的刀,却诬陷我是奸细!” 眼看两边说不拢就要动起手来,张经赶忙上前拦住:“他若是奸细,又岂会带着这么显眼的刀?”说罢他从腰间取出二十枚银币,递了过去:“这位兄台,他方才身处危险之中,却还背着我逃走,绝不是奸细的做派。这些银子权当是我的谢礼,你取了去放过了他便是了!” 那首领听了意动,看了看张经手中的银币,又看了看澄一腰间的刀,想了想道:“也罢,便放过你这一遭了!” “这些混蛋!”澄一看着拿着银子离开的农民们,他回过头对张经躬身道:“让张先生破费了” “钱财乃身外之物!”张经倒是不在乎这点银子,他问道:“现在我们应该怎么办?” “沿着原路回去恐怕是不成了!”澄一考虑了一会答道:“想不到证如死了,伊势的一向宗在这个节骨眼上闹事,恐怕事情没有这么简单!张先生,您接下来准备去哪里?” “回热田神宫!” “这个恐怕不行!”澄一苦笑道:“方才那人说我是邻国武士派来的奸细,他口中说的很可能就是尾张国,若是去热田神宫,只怕路上的麻烦更多!” “那你觉得应该怎么走?”张经问道。 “去堺!”澄一毫不犹豫的答道:“无论哪个码头都可以找到去堺的船,您有兰芳社的令牌,在海上只要没有遇上风暴,您就是绝对安全的!其次,自从今川家上洛成功之后,从近畿到三河都已经太平了,本愿寺在这个节骨眼上换了新法座,又发动一向一揆,我觉得可能会发生大事,堺是整个近畿最安全的地方,您去那里无论是乘船回大明还是别的什么,都比去其他地方要好!” “嗯!”张经满意的点了点头,他现在越发好奇这个山伏僧的真实身份了,不过他并没有追问,笑道:“你说的很有道理,那距离这里最近的港口在哪里?” “往西走,到下一个岔路口,折向东,然后走一条小路明天这个时候就能看到伊势湾了!”藤吉郎插口道:“两年前我曾经路过这里,这条路我很熟!” “嗯,确实那边有一条路通过伊势湾!”澄一惊讶的看了一眼藤吉郎,他没有想到这个身材瘦小,容貌丑陋的随从竟然会只有当地人和山间修行者才会知道的小路如此熟悉。 “那好,就走这条路,我们去堺!”张经当机立断。 堺。 兰芳社商站。 “中岛先生,你可以确定这个消息是真的吗?”许梓的上半身下意识的向前倾斜,他的膝盖碰到了身前的几案,几乎让上面的茶杯翻倒:“我没有怀疑你的意思,但是这个消息太让人吃惊了。” “绝对是真的!”中岛明延压低了声音:“您知道的,去年我花了好大力气才插手了向武田家提供盐的生意,武田家所在的甲斐、信浓、上野等国都是内陆,而与上杉家交恶之后,其食盐只能从临海的北条或者今川家输入,尤其是今川家是其主要的食盐输入方。去年输入的盐价比过去同时上涨了快三成,我也真是因为这个原因才决定插手其中的!”说到这里,他稍微停顿了一下:“可是你知道吗,今年武田家给出的盐价一下子跌到了只有去年的一半!” “会不会是从北条那边增加了输入量,或者用盐的地方变少了?”许梓问道。 “不可能,我已经拜托忍者去查问了,北条那边卖给武田家盐的数量没有增加,而且去年武田家并没有像前年那样入侵上野国和上杉家交战,你明白我的意思了吗?” 许梓点了点头,他很清楚如果在大规模的军事行动前大名会提前腌制大量的腌菜、咸鱼等易于保存的食品,而这需要消耗大量的盐,如果武田家采购了比往常年份更多的盐,却又没有使用,那只能说明一点,这是在为未来做准备。 “你是说武田家要准备大规模与上杉家开战?”许梓问道。 第一百九十章告密 “不,上杉家与北条家在争夺关东方面是世仇,如果武田家要与上杉家开战的话,北条家肯定很高兴提供食盐的,武田家根本没有必要提前用更高的价格存储更多的食盐!而且今年武田家又突然减少了食盐的采购,这说明他获得了新的食盐输入渠道,却不是北条家!” “那你的意思是?”许梓对于日本各家大名的情况并不了解,被中岛明延给弄糊涂了。 “武田家要撕毁盟约,对今川家动手了,他的新盟友就是上杉家!”中岛明延道:“他新获得的食盐渠道就是上杉家!” “可,可是就凭这些推断武田家要撕毁和今川家的盟约未免也太冒失了吧?毕竟今川家的实力已经强大到绝非一两家大名可以与其对抗得了!”许梓笑道,身为兰芳社在堺的最高权力者,他当然知道今川家是幕府最大的支持者,还未成年的将军足利义昭并没有掌握实际的权力,幕府的权力掌握在身为幕府管领今川义元的手中,由于今川家的领地距离京都距离尚远,而今川义元的嫡子今川氏真还未成年,所以今川义元往返于京师与领地之间,当他在京都时,其领地则由其母寿桂尼和其老师太原雪斋代管。由于上洛的成功,今川家不但继续拥有原有的骏河、三河、远江三国领地,还将领地扩大到了尾张、美浓,并且通过幕府获得了近畿的许多国人众和大名的效忠,从实力上看可以说已经凌驾于全国的任何一家大名之上,隐然间已经有了天下人的架势,加上兰芳社在海上的支持。即便武田家和上杉家都是战国有名的强豪,但和现在的今川家比起来,还是弱小的一方。 “许先生,确实武田家和上杉家无法和今川家正面对抗,但是假如今川殿下突然亡故了呢?”中岛明延问道。 “突然亡故?这怎么可能?今川殿下可是正值盛年呀!我不记得他有什么疾病在身吧?” “许先生!如果是普通的大名身处居城之中自然不会突然亡故,但是今川殿下可是要经常往返于京都和骏河之间的呀!” “你是说半途伏击?”许梓的额头上顿时身处一层薄薄的汗珠。 “嗯!”中岛明延点了点头:“如果再过五年时间,今川殿下就可以把美浓、三河、尾张、骏河、远江这五国完全领国化,并将亲信安插到近畿的要害之地,其公子今川氏真也已经足以成熟到接任家督之位。即便那时候他交出幕府的权力,身居幕后,一共近两百万石的大名,掌控着近畿,也足以让任何有不轨之心的人死心吧!” 许梓没有说话,他当然知道中岛明延没有说出来的那句话:“如果今川义元现在死,那情况就不一样了!” “中岛先生,你为什么和我说这些呢?”许梓问道:“如果你把这一切告诉今川殿下,你一定可以获得丰厚的奖赏吧?” “我曾经这么考虑过,但斟酌之后还是觉得来告诉您最好!” “为何这么说?” “我去今川家举报,如果我的猜测是错的,自然是死路一条!即便我猜对了,以我卑微的身份,肯定今川殿下一开始不会亲自见我,我只能见到他的手下。而武田信玄是天下知名的兵法家,如果他打算对今川殿下下手的话,在今川殿下身边肯定会有得力的细作,这样才能确保一击成功,您明白我的意思了吗?” 许梓缓缓的点了点头,中岛明延的顾虑很有道理,像武田信玄这样的兵法大家如果要对今川义元下手,肯定不会把希望寄托在某一个或者某几个人身上,而是在今川义元身边存在一个严密的情报网。以中岛明延的身份,肯定一开始没法直接见到今川义元本人,在这个通传转告的过程中稍有疏漏他就要付出惨重的代价。相比起来告诉许梓风险就小多了,毕竟武田信玄的领地根本不靠海,和兰芳社这种外来势力有关系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你是希望通过兰芳社的关系警告今川殿下?” “不错!”中岛明延笑道:“您是周先生的代官,今川殿下一定会亲自见您的,这样的风险就小多了。” 许梓没有说话,低头沉吟了起来,中岛明延也不催促,在一旁笑吟吟的等待。 “大人!”外间传来侍从的声音。 “什么事情?”许梓抬起头来。 “有客人来了,是张先生!” “张先生?”许梓皱起了眉头:“哪一位张先生?” “在热田神宫的那位!” “啊?快将他带到我书房中!”许梓吃了一惊,他赶忙站起身来,对中岛明延笑道:“实在是不好意思,我有贵客来访,要不您先回去,明天我再给您答复如何?” 中岛明延当然知道像这样的要事许梓不可能直接给自己答复,他站起身来笑道:“好说,不过这件事情关系重大,还请千万莫要泄露风声!” “那是自然!这个还请放心!”许梓送走了中岛明延,赶忙回到书房中,只见张经正坐在椅子上品茶,他赶忙挤出一脸笑容,进屋敛衽下拜道:“草民许梓见过张大人!” “这里没有什么张大人,只有一个寄人篱下的活死人!”张经起身避开他的下拜,躬身回礼。 “大人说的哪里话!”许梓赶忙回礼笑道:“英雄亦有落难时嘛,以您的才学必有重起的时候。您这番来堺有何事?为何不先派一人说一声,我派大船去津岛相迎就是了!” 第一百九十一章献策 “许四爷,我是路上遇到不顺,临时赶来堺的!”张经便将自己出外游历,经过伊势时途中遭遇一向一揆,乘船逃往堺避祸之事一一讲述了一遍。许梓听说本愿寺旧法主身死,伊势国出现一向一揆时,不由得联想起方才中岛明延与自己说的那番话,脸色微变,自言自语道:“难道中岛那厮真的猜中了?” “什么中岛,什么猜中了?”张经闻言问道。 许梓看了看张经,暗想对方见识才学胜过自己百倍,又与日本各方势力毫无半点瓜葛,何不向其请教,岂不胜过自己一个人胡思乱想?想到这里,他对张经道:“张大人,小人有一件事情左右为难,想要向您请教!” “什么事情?” 许梓将中岛明延方才向自己的说的事情从头到尾原原本本的讲述了一遍,最后道:“张大人,小人见识短浅,却身负重任,觉得不知道该如何是好,还请您指点迷津!” “嗯!”张经沉吟了片刻之后问道:“照我看这件事情恐怕没有那么简单!” “还请张大人指点!” “据我所知,这位今川义元乃是倭国之枭雄,仿佛尔朱荣、曹操、朱温一流的人物。像这等人出入必然戒备森严,岂是那么容易杀的?若是不成,以今川家实力之强,武田家如何当的起?他又怎么会把一族人的性命都寄托在刺杀一事之上?” “张大人的意思是那中岛明延是撒谎?” “我不是这个意思!”张经摇了摇头:“盐价高低这个是骗不了人的,您可以派人立刻前往打听,而且我在伊势遇到一向宗的事情也是真的,这些说明确实眼下存在一股针对今川家的暗流,只是不知道背后主使人是否是武田信玄。” “那您的意思是?”许梓被张经这番话给搞糊涂了。 “我的意思是即便那中岛明延所言是真的,武田信玄正在暗中策画撕毁与今川家的盟约,他所依仗的也绝不仅仅是暗杀一策。他肯定还有其他暗棋,即便是刺杀失败,至少也能够与今川义元分庭抗礼的力量!” “不错!”许梓猛地一拍大腿:“武田信玄正是这种人,那我们应该怎么做?将这件事情警告今川殿下,让其早做准备?” “许先生!”张经摇了摇头:“若是中岛所言是假,自然不必说了;即便是真,也会提早引发战乱,时局大变,请问这个时候贵社是否做好了应对的准备呢?” “这个——”许梓摇了摇头:“这个倒是没有,可是今川家乃是我兰芳社的盟友。” “不错,但也只是盟友!”张经笑道:“据我所知,若是周可成在这个位置,肯定不会以保护今川义元本人的安全为满足的。如果武田信玄的计划成功,一个失去了首领而变得更加虚弱的今川家岂不是一个更加可靠的盟友吗?” “您说的有道理!”许梓点了点头:“那我们现在应该怎么做?” “首先应该把贵社在倭国的力量准备起来,控制堺,囤积火药、武器和粮食,同时派人前往淡水,将这里的情况禀告周先生,他会决定应该怎么做!” “我明白了,那中岛明延方面呢?他已经答应明天给他答复了!” “给予他一个托辞,尽可能的拖延时间!”张经答道:“不能让他单独去向今川家警告!” “明白了,还有呢?” “据我所知当今幕府的剑术师范乃是你们的人!要派人预先准备,一旦情况有变,要确保幕府将军控制在贵社手中!只要将军在手,无论今川家还是武田家赢得胜利,贵社都有合作的筹码!” “我立刻派人去京都送信给源平太!”许梓拊掌笑道:“多亏了遇上先生,不然今日许某便把事情弄砸了!那我们最后是否要警告今川家呢?” “要,毕竟今川家的实力更强,而且是贵社的盟友。无论是出于利害,还是熟悉的程度,今川家赢得最后的胜利都对贵社更有利。但要等到贵社做好了准备,至少要等到淡水的舰队到了以后再说!” “如此气魄过人的工程,果然不愧是周大人呀!”看着远处已经完工的防波堤,羽茂高玄不由得赞叹道。这条防波堤是完全用岩石堆砌而成,站在甲板上可以清晰地看到防波堤的尽头是一座三层楼的石楼,除了作为夜里的灯塔,石楼上的火炮也可以控制进入防波堤内侧的航道。通过这条防波堤,兰芳社实际上已经把己方军用船只的停泊区与堺的其他船只分隔开来了,形成了一个城中之城。 “殿下!”船长的声音从背后传来:“灯塔发信号过来,让我们在第九号泊位停船!” “嗯,就依照命令行事!”羽茂高玄点了点头。 “是,殿下!” 看着自己的船滑过防波堤和岸边的狭窄航道,羽茂高玄的心里不由得生出一股陌生的感觉,自从和勘兵卫平分和泉半国之后,他就再也没有品尝过这种感觉——这种感觉在提醒自己,你不是拥有和泉半国的大名,而是兰芳社的一份子。不过这种感觉很快就消失了,理智在提醒他,如果没有兰芳社的舰队在背后的支持,他根本保不住这半国之地。 “大人,那是淡路中村殿下的船!”身旁传来部下的声音,羽茂高玄看到一条悬挂着尖利船首模样徽章的快船,这就是周良仲替自己选择的家徽,看到这个徽章,羽茂高玄不屑的偏过头去,这个凭借大人垂怜才一步登天的农民。 “让船慢一点!”羽茂高玄低声道:“我不想看到那张鄙俗的脸!” 第一百九十二章引而不发 羽茂高玄的运气不错,当他抵达码头的时候,周良仲已经离开了那儿,他把船交给自己的部下,便快步向商站走去,在他的心里却在想着一个问题——大人同时召见自己和周良仲,莫不是天下又要大乱了? 当羽茂高玄走进商站的大门时,他惊讶的看到了勘兵卫和山田高国家徽的士兵,显然他们的主人也得到了召见。这让羽茂高玄又是紧张又是兴奋,难道扩大领地的机会又到了? 不过让羽茂高玄有点失望的是,他被士兵引领到议事厅的时候并没有看到周可成,只看到勘兵卫、山田高国、周良仲和许梓,还有一个文士打扮的明国人。他停住脚步,下意识的问道:“周大人呢?” “大掌柜还没有到,召集令是我下的!”许梓指了指右边的一张椅子:“羽茂殿下,坐下说话吧,我们要开始了!” 羽茂高玄惊疑不定的看了一眼许梓,想要说些什么,但他看到其他三人都依照许梓说的那样坐下,稍微犹豫了一下,还是照样做了。 “诸位应该都知道,大掌柜在离开时曾经授予了我在紧急时候召集诸位的权力!”许梓沉声道:“现在我要问各位一个问题,在必要的时候,你们在自己的领地里各自可以募集多少军队?” 羽茂高玄看到周良仲傲慢的皱起了眉头:“许先生,我中村良仲只是效忠于周大人一人,你虽然身份高于我等,但却并无征调我等军队的权力!” 勘兵卫的口气要好一点,但态度却并无区别:“许先生,如果您有大掌柜的授权,便请拿出来,否则就只好恕在下不能从命了!” 看到周良仲和勘兵卫都断然拒绝,羽茂高玄也松了口气,至少自己不用做出头鸟了,他笑嘻嘻的说:“不知许先生您为何要问我等这些,还请先说清楚了!” 许梓的目光转向最后一个山田高国,看到对方一言不发的样子,心知也不用多问了。在这几个倭人身上碰了钉子倒也是意料之中的事情,周可成虽然在临别前给予了自己很大的权力,自己在兰芳社中的地位也比这几个倭人要高,但周可成肯定不会允许自己有指挥他们的权力,否则自己的权力就太大了。 “诸位!”许梓沉声道:“我并没有要征调你们的军队,我只是想要了解你们有多少实力,因为接下来很可能会发生一件大事,我已经派人前往淡水,请周大掌柜前来,在此之前,我需要了解一下你们的兵力,早做准备!” 屋内沉默了一会,第一个开口的还是周良仲:“五天内有骑马武士四十人,徒步三百人,十天,徒步可以再翻一倍,划桨船二十条!” “也就是骑马武士四十人,徒步足轻六百人?”许梓的目光转向勘兵卫:“勘兵卫殿下呢?” “骑马武士一百三十人,步卒一千人!” “高玄殿下呢?” “骑马武士一百五十人,步卒八百人!” “山田殿下呢?” “骑马武士三十骑,徒步四百人,其中有一百铁炮手!” “甚好!”许梓露出了满意的笑容,在这四人中山田高国的领地不大,但由于控制着伊势湾内部的贸易,所以经济上反而是最宽裕的,所以才能装备这么多铳手。 “许先生,你现在可以告诉我们实情了吧?”羽茂高玄问道。 许梓看了一眼张经,看到对方微微摇了摇头,转过头道:“现在还不行,因为很多事情我也没有得到确定的消息。不过你们回去以后要做好出征的准备,大掌柜来了以后再由他做出定夺!” 羽茂高玄等四人交换了眼色,纷纷点头,生于乱世之中的他们都从许梓的话语中闻到了危险的气味。 “张大人,您觉得他们会听命行事吗?”看着他们离去的背影,许梓低声问道。 “这个你不用担心,在自保的事情上,这四个人都不会掉以轻心的!”张经低声道:“现在最要紧的是堺!” “堺?这个有什么好担心的?”许梓好奇的问道:“您难道不知道?堺光是听命于我的保安队就有五百人,除此之外,舰队上的水手还有六七百人,必要时候也可以武装上岸,其他各家商社必要时也可以动员一部分人手,何况临近堺的和泉一国也是在勘兵卫与羽茂高玄手中,他们两人虽然不肯听我号令,但唇亡齿寒的道理还是懂的!” “许先生,你还是不明白我的意思!”张经笑道:“贵社能够在倭国打开这样一番局面,并非兵多将广,而是凭借舟楫之利,制人而不受制于人,是以进退自如,游刃有余。但若要如此,最要紧的便是有一个泊船之处,并且囤积粮秣药子。否则船舶泊于海上,便是无根浮萍,遇上风浪便是全军覆没。周先生他也看到了这点,所以才在堺花了这么大心血苦心经营。现实修筑石堤以为泊船之处,而堺又是倭国有数之商埠,各色货物丰饶,只要船队入港,便已经先处于不败之地了。但季孙之忧不在颛臾,而在萧墙之内呀!” “张先生你是说堺的其他商社?”许梓脸色微变:“应该不会吧?” “商贾之徒,重利轻义,这些年下来,难道贵社没有与他们在生意上有过冲突?”张经冷笑道:“我之所以羽茂高玄、勘兵卫他们秣兵厉马,也不过是立外援以示强罢了!” 许梓这才明白过来,赶忙向张经道谢,张经却摇了摇头:“其实周先生当初这么安排应该就有考虑到了这些了,大小相制,内外互援,权术一道上,他却是不弱于人!” “那我们现在应该怎么做?” “静观其变!”张经答道:“说到底我们是异国之人,若是急于求成,牵扯的太深反而不妙。君子引而不发,跃如也!这弓矢之道,奥妙就是在这‘引而不发’这四个字上!若是急匆匆一通乱射,便不妙了!” 第一百九十三章细川宗家1 听到这里,许梓已经是心悦诚服,躬身道:“今日得大人一番教诲,许某三生有幸!” 摄津国三岛郡三岛村总持寺。 微风吹拂着院子里的柳树,廊下的风铃也随之轻响,院外的声声蝉鸣传入,反倒更显得屋内万籁俱静。 “管领殿下!”一名独眼武士恭谨的向上首的老者躬身跪拜,只见这老者身着玄色狩衣,身形枯瘦,右手持着一柄折扇,气度俨然,显然是曾经身居高位之人。 “罢了,我已经不是什么幕府管领了!”这老者摆了摆手,轻声叹道。 “殿下何出此言?”独眼武士笑道:“细川一族世代皆出任幕府管领一职,当今细川一族除您之外便再无其他有力之人,这管领之位自然是非您莫属!” 那老者露出一丝苦涩的笑容,肌肉牵动在那种枯瘦的脸上现出几分滑稽来,原来他便是室町幕府最后一位拥有实权的管领细川晴元,当初雄霸近畿、四国的三好长庆不过是他的家臣,只是后来被三好长庆所击败,才不得已隐居在这摄津国三岛郡三岛村总持寺中,昔日的荣华富贵、雄心壮志早已化为一片浮云,就连当初击败他,不可一世的三好长庆也已经化为墓中枯骨,他却还好端端的活着,不能不让人感慨造化弄人。 “祇园精舎の钟の声诸行无常の响きあり 娑罗双树の花の色盛者必衰の理をあらはす おごれる人も久しからず唯春の夜の梦のごとし たけき者も遂にはほろびぬ偏に风の前の尘におな。这世间万物,皆有无常。我细川一族又岂有例外的?当今的幕府管领乃是今川义元殿下,与我细川一族已经再无半点关系。老夫眼下所想的只是虔心念佛,为族中战死之人祈求冥福!” “想不到细川殿下的佛法修行已经到了这种地步,让在下好不钦佩!不过在下这次前来,却是受信玄公之命,为了一桩婚事而来的!”独眼武士微微一笑,方才细川晴元念诵的乃是《平家物语》的开篇诗,此书讲述的乃是源平二家为争夺朝政而相互征伐,平家虽然强盛一时,但却由于自家的骄奢霸道终于导致灭亡的故事,书中故事在日本家喻户晓,可谓是日本的《三国》、《水浒》。这开篇诗借用佛法,暗指平家盛衰无常之事,而细川一族自追随足利尊氏起兵以来,以足利家一族的身份,立下赫赫战功,执掌历代幕府管领之位,可谓是武家中名门中的名门,但在应仁之乱之后,细川家也随着幕府的衰落而衰落,后来家中实权更是被三好长庆所掌握,细川宗家之主细川晴元更是不得不隐居在寺庙之中,细川晴元吟唱这平家物语的开篇诗更是有一种特别的意味。 “信玄公?婚事?”细川晴元皱了皱眉头,他虽然已经败落,但也不是什么人都随便见的,这个貌不惊人的独眼武士能够坐在自己面前,完全是看在他身后的那位大人物的面子。 “正是!”那独眼武士那张丑男上露出一丝诡异的笑容:“据在下所知,细川殿下当年曾经与本愿寺证如法主有一个婚约,由证如法主的嫡子,也就是当今的本愿寺当家显如法主娶您的女儿为妻,不知是真是假?” “是有此事!”细川晴元点了点头:“不过那都是过去的事情了,时境变迁,高山可为平岗,沧海可为桑田,何况人事?本愿寺还是当年的本愿寺,细川家却已经不是当初的细川家了,又何必旧事重提呢?” “细川殿下!如果信玄公有办法让婚约重新成立呢?” “重新成立?”细川晴元重新上下打量了一番来人,沉声道:“山本殿下,令主上虽然是天下知名的兵法家,但在这种事情上又能做什么?” “如果您愿意收养左大臣三条公赖的第三女为养女,武田家将全力促成这项婚约!” “左大臣三条公赖的第三女为养女?”细川晴元闭上了眼睛,轻轻的抚摸着颔下的短须,原来武田信玄的正妻便是左大臣三条公赖的次女三条夫人,换句话说,武田信玄是希望细川晴元收养自己的小姨子为养女,然后与本愿寺的当代法主显如联姻。 “山本殿下,我想问你一个问题?”细川晴元问道。 “细川殿下请讲?” “如果武田家希望与本愿寺联姻,那为什么不直接联姻呢?信玄公应该不缺一个女儿吧?” “因为显如想要通过三条家打通与朝廷的关系,获得权僧正的官位!” “既然如此,那又何必通过我呢?武田家完全可以从中牵线就是了!” “因为主上认为细川一族数百年来执掌幕府管领,对近畿地区还有很强的号召力,所以他希望您也能参与其中,与本愿寺、武田家形成一个三方联盟!” 细川晴元重新闭上眼睛,陷入了沉默之中,他当然知道武田信玄组织这个联盟的对手就是已经控制了近畿地区的旧盟友今川义元。身为乱世中摸爬滚打了数十年的枭雄,细川晴元早已见惯了尔虞我诈,武田信玄撕毁与刚刚签订没有几年的三方盟约对付今川义元,也并不让他感觉到惊讶,但他很清楚在这件事情上,只要自己有一点差池,就会遭遇灭顶之灾。 “武田殿下要撕毁与今川殿下的盟约了,为什么?” “今川家已经太过强大了!”独眼武士对于细川晴元的问题毫不意外,他沉声答道:“三国善德寺同盟的前提已经不复存在了,如果主上继续遵守协约,用不了几年时间,武田家就只有沦为今川家的附庸了!” 第一百九十四章细川宗家2 “与其束手就擒,不如放手一搏是吗?”细川晴元笑了起来:“不愧是武田殿下呀!我拒绝这个建议!” “没有任何的胜算!今川殿下不但掌握了近畿,还有三河、远江、骏河、尾张、美浓五国的直领,幕府的公仪也在他的手中,他可以调动的领地不下四百万石。武田殿下虽然是天下知名的兵法家,但是手中的领地不会超过一百万石,还有上杉这样的强敌,这样悬殊的力量差距,本愿寺是不会站在武田殿下一边的。武田殿下生出这样的念头,一定是被天魔迷惑了!” “呵呵呵!”独眼武士笑了起来:“细川殿下不愧为曾经的管领呀,虽然隐居在佛寺之中,但是对于天下的大势照样一清二楚!” “说不上一清二楚,只要不是瞎子,都能看出今川殿下的威势!我奉劝武田殿下一句,顺应时势,保全家门才是最重要的。武田家乃是从新罗三郎义光传承下来的源氏名门,希望不要因为他的狂妄而在这一代断绝!” “多谢细川殿下的叮嘱,在下回去后一定转告给主上!”独眼武士赶忙躬身行礼:“不过有一点您还不知道,我家主上已经和上杉家在上野国的分割上达成谅解,在对今川家的事情上,上杉家已经转向了!” “上杉家达成谅解?”细川晴元皱起了眉头旋即笑了起来:“那又如何呢?如果武田家撕毁三国同盟,就等于把北条家推到今川家一边,毕竟不但北条与今川家有娘舅之亲,而且在争夺关东的事情上,上杉家与北条家是有难以化解的仇怨的!” “那如果今川殿下突然亡故呢?” “突然亡故?”细川晴元笑了起来:“这怎么可能?” “这又有什么不可能?当初三好长庆在近畿何等威风,可不也是在京都街头被人用铁炮杀害,三好家的霸权也就化为昨日黄花。要知道三好长庆可还有三个能干的弟弟,今川殿下只有一个未曾元服的儿子呀!” 细川晴元打了个寒颤,对方的声音不大,但其中含有一股子阴冷的气息,他下意识的想起了三好长庆当初的威势,还有今日的处境,心中的坚持不由得动摇了,口中却依旧道:“可是三好长庆是三好长庆,今川义元是今川义元,岂可一概而谈?” “照我看今川殿下的处境还不如三好长庆呢,奔走往返于京都与骏河之间,手中又掌握着天下的权柄,将军与继承人都还年幼,百尺高楼只有一根梁柱支撑,难道就没有人想要将其砍断,看看高楼崩塌的情景吗?” “高楼崩塌?”细川晴元笑了起来:“难道信玄殿下就不怕被崩塌的高楼活埋在废墟下面吗?” “手持刀弓为领地、权位相互厮杀原本就是武家的天命,身为武家,大殿已经有了必死的觉悟!再说,”独眼武士笑了起来:“在这件事情上细川殿下您又有什么可以失去的呢?难道您就这样看到已经传承数百年的细川宗家在您身后断绝吗?” 细川晴元又一次陷入了沉默之中,半响之后他低声问道:“如果我应允了,我可以得到什么?” “重新得到幕府管领之位!武田一族的领地距离近畿太远,信玄公也不可能像今川义元那样往返奔走与京都和甲斐之间,他需要一个可靠地盟友。” “幕府管领之位?还真是一个诱人的鱼饵呀!”细川晴元笑了起来,随即他摇了摇头:“不,我想要加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 “正如你方才说的,细川宗家在我之后即将断绝,我希望信玄殿下拿出一个庶子来作为我的养子,继承细川宗家的家名,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独眼武士的脸色一下子变得严肃起来,在古代日本武士们是以家名而非血缘来判定亲疏的,强大的大名经常把自己没有继承权的庶子派到附庸的家中继承其家业,从而加强对附庸的控制。细川晴元提出这样的要求无疑是要求武田信玄看在庶子的份上,给予细川宗家更大的支持。 “明白了,请您放心,在下一定会把您的诚意转告给大殿!” 堺。 长须鲸号在四条划艇的拖曳下缓慢的穿过防波堤和海岸之间的入口,驶向自己的泊位。周可成站在船艉楼上,看着眼前的一切,与手上的规划图做着比较,寻找着其中的不同。 “这些矮个子干活还真勤快呀!”耳边传来阿劳丁的声音:“我记得上一次我们离开的时候,这条石堤和上面的炮台还都不存在!还有栈桥、泊位、房屋,什么都有了!简直就像是魔法!” “这不是魔法,是金钱的力量,资本的力量!” “资本?” “对!”周可成将规划图交给一旁的侍从:“穷人可以在这里找到工作,养活自己;商人能够在这里找到发财的机会,他们就会蜂拥而至,你想要他们做什么就做什么,想要他们怎么做就怎么做,眼前就是最好的例子!” “是呀!”阿劳丁叹了口气:“我有时候在想,可能这一切都是安拉的安排,我曾经想去伊斯坦布尔,与苏莱曼苏丹结盟,借助他的力量来对付葡萄牙人。但阴差阳错来到了东边。” “呵呵,相信我,即使你真的和苏莱曼苏丹结盟成功,你们也无法击败葡萄牙人。奥斯曼人的军舰根本不适合大洋,他们的帆桨船只能在地中海或者红海那样的脚盆里面。” 说话间,长须鲸号已经逐渐靠近了自己的泊位,在艉楼上可以看到栈桥上站着一群人,中间有张经熟悉的身影。 第一百九十五章愚弄 “说实话,我有点后悔把张经放在日本了!” “为什么?”阿劳丁奇怪的问道:“难道有什么不对吗?” “比起他,许老四就是个七八岁的孩子,张经可以随意摆布他!”周可成笑了笑:“这次的事情就是一个例子!” “那你准备怎么对付这个家伙?干掉他?还是把他送到其他地方去?” “还没有决定!这就要看他识不识趣了!” 在下船的时候,周可成尽可能让自己看上去威严一点,这倒是不难——他几乎比在场的所有日本人都要高出两个多头,鹿皮腰带,镶嵌着宝石和黄金的武器,绯色的锦袍。周可成注意到张经的眼角一阵抽搐,心中不由得暗自冷笑。 “拜见大掌柜!”许梓第一个敛衽下拜,身后的随员也纷纷随之下拜,张经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躬身行礼,在众人当中显得格外显眼。 “罢了!”周可成虚抬了一下右手:“都起来吧!杜阿,士兵和战象就都交给你了。” “是!”阿劳丁应了一声。 商站,办公室。 张经竭力让自己看上去更平静一点,但他还是恼火的发现自己在周可成的注视下心跳变得越发急促。 “张大人,你没有什么要和我说的吗?比如说道歉!”周可成微笑道。 “大掌柜,您的意思是?”许梓有些错愕的说,他看了看周可成,又看了看一旁的张经。 “许四爷!”周可成笑道:“我没有指责你的意思,但是你被这位张大人利用了,不过这不是你的错,毕竟在斗心眼上你和他比起来差的还是太远了!” “利用?”许梓惊讶的看了一眼张经:“难道是——” “没错!”周可成有点不耐烦的打断了许梓的话头:“我已经说过了,这不是你的错,也许你在场的时候,张大人有些话不好说,让我和他单独呆一会!” “是!”许梓有些狼狈的站起身来,在离开房间的时候他恶毒的盯了张经一眼。 “你是怎么发现的?”张经终于开口了。 “这么说来我想的不错了!”周可成笑了笑:“你想要把我更深的牵扯进这个国家里去,好让我无力介入大明东南正在发生的乱事,是吗?” “是的!”张经这一次回答的干脆痛快:“我是有这种想法,我在日本这段时间里看到了很多,也想了很多。你的力量比我当初在大明时想象的要强大的多,现在回头来看,当初我是有些小看你了,也许你才是倭乱中最大的受益者!” “呵呵呵!张大人为何这么想?你应该知道,我并没有抢劫,也没有杀人!” “是的,比起徐海他们,你要和善的多,但很多事情并不是看表面!”张经说到这里:“你比徐海要强,比汪直也要强,原先我听说汪直在倭国称王,来了倭国之后才发现他所依仗的不过是一个海边的小藩,而光是你本人所控制的倭国领地就七八倍于那个小藩。若是你愿意,不费吹灰之力就能将汪直斩草除根,而你却并不动手,这又是为何?” “我承认我是个有私心的人,那是现在消灭汪直对我没有什么好处!” “好处?你为了好处难道不会让倭乱继续维持下去,甚至越变越大?” “所以你就故意不让许梓立刻警告今川义元,使其无法将祸乱的根源消灭在萌芽状态?”周可成的语气变得阴冷起来:“你难道没有听说过吗?好乱乐祸者,其无后矣?” “张某原本就是死过一次的人,再死一次又有何妨?” “这倒是,张大人你的确不是个怕死之人!”周可成笑道:“不过你到现在还没有弄明白,东南倭乱的真正根源是什么吗?难道是我周可成造成的吗?你、朱纨、还有胡宗宪都是有手腕、有本事的能臣,可是耗费了朝廷几万、几十万两的钱粮,斩首几百几千,但倭乱真的评定了吗?你难道没有往深里想想背后的原因吗?” “背后的原因?” “因为海外需要大量大明的生丝、瓷器、茶叶、布匹等商品;而大明也需要海外运来的各种商品,东南沿海有地少人稠,有无数人都是依靠海贸活命,朱纨厉行海禁,等于是砸了他们饭碗,人没有饭吃,难道你要他们乖乖的饿死?” “笑话,朝廷厉行海禁是查禁无法无天之辈,待到将倭寇剿灭,自然会再开商埠,你这分明是托词!” “也许你说的不错,待到将倭寇剿灭之后,朝廷会再开商埠。可问题是人每天都要吃饭,朝廷还没有剿灭倭寇之前他们吃什么?穿什么呢?再说即便朝廷再开商埠,也不是人人都能和海外之人做生意的,还是会有很多人会铤而走险!” “这等贪利之徒又有什么好说的?”张经冷笑道。 “天下何人不贪利?天子将宗室分封各地,坐享厚禄美田;读书人一心只读圣贤书为的什么?还不是因为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种田人挥汗如雨,还不是为了春种一粒粟,秋收万颗子?为何海商就不能贪利呢?” 张经被周可成说的张口结舌,最后只得强答道:“这,这个自然大有不同!” “因为读书人、种田人得利,但都是在朝廷的控制之下,但我们海商虽得重利,但却是在朝廷控制之外,是法外之民吧?” 张经惊讶的看着周可成,对方的话说中了他内心深处最敏感的那地方,让他说不出话来。 第一百九十六章豪商们上 “我说中了吧!张大人,你难道法外之民就那么糟糕吗?别忘了您现在自己就是个法外之民。我知道你读了几十年的圣贤书,又吃了朝廷几十年的俸禄,很多事情已经习以为常了,但是别忘了你现在已经不是朝廷的官儿了!”说到这里,周可成站起身来,甩了甩袖子,便向外走去。 “你不杀我?” “我为何要杀你?”周可成笑道:“没错,你的确利用了许梓,但有件事情你没有说错,对于我来说,今川义元作为一个盟友来说过于强大了,如果他真的被杀,这对于兰芳社来说是一个很好的机会,你提出的建议也非常正确,如果我在你的位置,也无法做出更好的选择!” “大掌柜!”门外许梓局促不安的等着,看到周可成出来便敛衽下拜道:“都是属下无能,才被这张经愚弄。” “四爷请起!”周可成伸手将许梓扶起:“不必如此,这件事情张经固然居心不良,但事情却没有做错!今川义元死掉对我们更有利!” “真的?”许梓又惊又喜。 “嗯!”周可成点了点头,指了指不远处的凉亭道:“我们去那边说话!” “是,是!” 两人来到凉亭坐下,周可成道:“四爷你在堺呆了这么长时间,应该知道这里汇集了多么惊人的财富,光是兰芳社在这里的每年的收入就不下七十万两银子。如果今川义元真的想要成为天下人,就会向这里伸手,将这个财源控制在手,这个就是早晚的事情!” “那假如发生战争,我们应该站在哪家一边?” “站在我们自己一边!”周可成答道:“对于我们兰芳社来说,任何同盟都是暂时的,你明白吗?我们是商人,对于商人来说只有永远的利益,没有永远的由衣。对于大陆上的敌人,我们要永远支持弱者,削弱强者,只有这样,他们才会有求于我们。一旦发生事变,第一步就要想办法把将军控制在手,然后把堺完全要塞化,确保佐渡的防御,同时让淡路、和泉以及津岛这几个地方的盟军动员起来,等待大舰队的到来!” 许梓一听呆住了,问道:“您,您怎么和张经说的一样?” “这就是我没有杀他的原因,因为他虽然居心不良,但确实有才能,在经略倭国这方面,他的确比你强!” 许梓惭愧的低下头:“我,我——” “四爷,这没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张经他是大明有名的疆臣,安南、平瑶、平倭打了几十年的仗,这方面在朝廷里比他强的也没有几个。你和他不一样,我们是贫贱之交!” “是,是!”许梓感激的连连点头:“不过他心毕竟还是在朝廷那边!” “四爷,这个你不用担心。这个世界上是屁股决定脑袋,而不是脑袋决定屁股。他现在是大明的罪臣,托庇于兰芳社宇下。后半辈子是位居人上,海外称王;还是流离异乡,身死人手,这都看他自己。我相信他蠢一次,不会蠢两次,再说了,这一次他再怎么居心不良,也只是想让我们兰芳社倾力于倭国,而不是让兰芳社覆灭,说明他还没蠢到家!” “是,是!”听到这里,许梓连连点头,笑道:“大掌柜您的胸怀当真宽广,连张经这等人都能容得下!” “呵呵呵!”周可成笑了起来:“有什么法子?我们是海外飘零之人,无官无爵,只有几个臭钱,有些事情就不能太讲究了。只要他能干事,愿意干事,其他事情就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当然,这种人可用,也要提防着,四爷,你明白我的意思了吧?” “是,是,我一定会把这人盯死了,绝不让这次的事情再发生!” “好,好!”看到许梓领会了自己的意思,周可成得意的笑了起来。 商站办公室的长桌使用最好的柚木制成,漆面下的美丽纹路让人着迷,上面摆放着头等的青瓷器皿。周可成舒服的靠在一端的靠背椅上,双腿在轻轻的晃动。阿劳丁与灰发在他的身后森然站立,身披猩红色的披风,头戴铁盔,而在大门的两侧站着另外两名卫士,与他们相对。当今井宗久、中岛明延等十余名堺的豪商走进会议室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番情景。 “诸位请坐!”周可成伸出右手,做了个“请”的手势:“很感谢你们受邀前来!” 豪商们交换了一下眼色,纷纷在长桌旁坐下,兰芳社大舰队的到来不可能瞒过他们的眼睛,他们自然知道这份请帖是不可拒绝的。 “我今日邀请诸位来,有两件事情!”周可成的嗓音宏亮:“第一、是关于生丝的生意,我已经打通了前往明国江南地区的航线,足以满足你们所有的生丝需求!” 屋内顿时哗然,每一个人都露出狂喜的神色,周可成举起右手,压下众人的议论声:“诸位,你们应该知道,大量生丝的到来,并不是一件好事。因为那会使得丝价暴跌,让每一个参与这个生意的人都完蛋。所以为了共同的利益,我希望创立生丝专卖局,确保丝价的稳定,不知道诸位是怎么想的!” “在下表明态度之前!”今井宗久第一个开口:“想要知道您一共可以提供多少生丝呢?” “五百担,就在我的仓库里,都是上等的湖丝!”周可成狡猾的只报出了大约一半的数量(一部分生丝在中左所卖给葡萄牙人了),即使是这样,这个惊人的数字也让在场的人倒吸了一口气。 “这么多?” “太多了吧!” 第一百九十七章豪商们下 “价格肯定会受到影响!” 啪啪啪! 周可成用力的拍了几下桌面,大声道:“我的话还没有说完,我可以向你们保证,这是今年唯一能够运到堺的生丝了,而且我还有一个重要的消息要告诉你们,就在大约一个半月以前,沥港被明国的官军攻破了,汪直已经失去了最后一个在明国海边的贸易港口了” 屋内静了下来,豪商们的脸上露出了了然的神色,如果周可成所说的是真的,他就已经垄断了明国生丝的唯一来源了,作为商人,他们太清楚垄断意味着什么了。 “我说的是不是事实,你们可以通过其他的渠道确认,这个并不难。我可以把生丝的价格提高到去年的两倍,甚至三倍。但是我不会这么做,因为从长远来看会破坏这门生意。我希望这门生意可以长久做下去,我们当中的每一个人都可以从中获得应有的利益!” “周先生,那你打算以多少的价格出售呢?”今井宗久问道。 “这正是我今天请诸位来的原因!” “您的意思是打算和我们商量?” “不错!”周可成笑道:“在价格方面,我们要互相商量,同时,你们也要向我做出承诺,只销售从我这里得来的生丝!” “那周先生你呢?你会不会将生丝出售给我国的其他商人呢?” “这个我无法保证!”周可成答道:“毕竟你们的销售范围只包括近畿和周边一些地区,像关西、陆奥等地方,你们还无法插手进去,这样吧,假如我将生丝出售给其他商人的话,必须事先经过你们的同意,价格也不会低于给你们的价格,你们觉得如何?” “好!” “可以!” “很好!” 长桌边的商人们纷纷点头同意。周可成看到众人都同意了,便趁热打铁:“其实我有一个更好的方案,我们可以把整个日本划分为若干块,你们每一个人都只允许在一个区域出售生丝,这样一来你们之间就不会发生不必要的竞争!” “这是个很好的办法!”中岛明延眼前一亮:“不过如果有一块地区有几个人都想要呢?” “毕竟在座的只有十三个人,而日本很广大,只要达成了约定,你们就是盟友,而所有其他的商人都是你们的敌人了!” “嗯!” “不错!” “日本有六十六国,那我们每个人至少都可以得到两到三国了!” 商人们都面带喜色,他们都是聪明人,都很清楚这意味着在不久的将来在生丝这个利润丰厚的行业里,他们将瓜分整个日本的市场,背后所隐藏的利润是何等的丰厚! “好,现在我要开始说今天的第二个议题了!”周可成沉声道:“列位,你们都是堺的大商人,堺的和议众是掌握在你们和我手中的,你们对于堺的未来有什么想法吗?” “堺的未来?”一名豪商皱起了眉头:“周先生您这是什么意思?” “列位,以生丝为例!就在刚才我们兰芳社已经与诸位签订了专卖协议,换句话说,在生丝这个生意上,我方承担了最艰难的任务,打通了明国的输出渠道,摧毁了可能存在的第二条生丝输入渠道,而我方并没有抬高价格,而是采取了与诸位商议价格的方式,这等于是出让了一部分利润给诸位,我想诸位应该明白这一点吧?” “那周先生的意思是希望我们做出补偿啦?”今井宗久问道。 “不,如果是这样我直接抬高价格就好了,何须如此麻烦!我这么做是希望诸位看到我的诚意!” “诚意?” “对,我兰芳社来到堺已经有好几年了,这几年来堺的发展诸位是有目共睹的,可以说是突飞猛进,诸位的钱袋子也鼓了不少!但是我还想问你们一个问题,你们有没有考虑过堺在贵国的位置呢?” “请周先生直言!”津田宗达警惕的问道。 “我打个比方,只是一个比方呀!如果明天早上,今川殿下将自己的居城迁到了近畿的某个地方,比如说石山,然后他下令把你们都迁徙到城下去,你们怎么办?” 会议室里陷入了沉默之中,几分钟后津田宗达答道:“如果是今川殿下的意思,那我们也只有从命了!” “嗯!那你们呢?”周可成的目光转向其他人。 “是的!” “嗯!” 看到所有商人都表明了态度,周可成叹了口气:“坦率的说,我很失望,原本我还以为我是在和全日本最出色的商人们达成一项协议,现在看来这只不过是我的一厢情愿!” “很抱歉!”津田宗达低声道:“虽然这是一件让人很遗憾的事情,但是今川殿下现在代表着幕府、代表着朝廷,违抗他的命令是要付出生命的代价的!” “生命的代价?”周可成笑了起来:“当初三好长庆也代表着幕府,代表着朝廷,结果现在他已经是穴中的几根枯骨,你们不是都活的好好的?” “武士虽然生死不由己,但却能执掌天下的权柄,这就是我秋津国(日本国的古称)自古以来的法则!” “是吗,那我呢?我也是商人,今川殿下能够命令我吗?” 津田宗达哑口无言,半响之后他低声问道:“周先生,你到底想做什么?” “和你们一起建立一座真正的城,真正属于我们商人们的城!然后通过这座城,我们可以控制这个国家的金钱,最后控制这座国家!” 第一百九十八章异国之人 “你终于说出你的心里话了!”津田宗达站起身来,满脸怒气:“从第一天认识你,我就知道你居心不良!”他回过头对其他商人喊道:“诸位,千万不要答应这个人!” “津田君,你疯了吗!”今井宗久一把扯住津田宗久,一边向周可成赔笑道:“请您原谅他,这都是些胡话!” “今井兄你放心,你们今天都是我请来的客人,我又怎么会伤害你们呢?”周可成目光转向其他商人:“诸位,我确实想要控制这个国家,但我不是像武士那样,把刀架在你们的脖子上,不服从就杀了你。我只是让别人有更好的选择罢了,比如今天,如果你们拒绝我的话,都可以安全的离开这里,只不过留下来的人可以获得更多罢了,现在,你们可以做出自己的选择了!”说到这里,周可成拍了拍两下手,站在门口的卫兵向内躬身行礼,然后打开房门,走出门外不见了。 津田宗达第一个站起身来,走出门外,他停住脚步,发现其他人没有跟上来。 “今井兄、中岛兄、茶屋兄、角仓兄,你们出来呀!” 屋内一片死寂,长桌旁的每个人都好像泥雕木塑纹丝不动,仿佛根本没有听到津田宗达的召唤,津田宗达一看急了,他转身走进屋子,左手扯住今井宗久,右手拉住中岛明延便往外拉扯,那两人措手不及,被津田宗达扯动了,赶忙奋力想要甩开,一时间相持不下,顿时乱作一团。 “津田宗达!”周可成厉声喝道:“你不要太过分了,你既然刚才已经出了这个门,就已经不再是我的客人了,你若是再胡闹的话,休怪我周可成刀下无情!” “津田兄,你快放手呀!” “就是,你要走便走,何必扯着我不放!” 眼看今井宗久和中岛明延那两张有些陌生的脸,津田宗达突然感觉到万分疲倦:“列位,想赚钱没有错,但你们别忘了,周可成是个明国人,和我们不一样,是异国之人呀!” “异国之人?异国之人的生丝你不要吗?异国之人的铜钱你要不要?异国之人的药材和瓷器你要不要?”周可成冷笑道:“津田兄你和我做生意赚钱的时候怎么不记得我是异国之人了?” “生意是生意,这又不是生意?”津田宗达喊道。 “这就是生意!”周可成站起身来:“而且是最赚钱的生意,最重要的生意!为什么大明如此富庶繁荣,我周可成却要漂泊海上,在东番蛮荒之地居住?还不是因为在大明哪怕我赚了再多钱,只要一天我没有功名,就会被缙绅、勋贵、宗室还有朝廷踩在脚下,生死操于人手?这和你们难道不是一样吗?现在我希望和你们一起打倒日本的武士,建立商人的国度,你却说我是异国人!那好,等你本国的武士把钢刀架在你的脖子上的时候,你再去和他说我们是一国之人,看看他认不认你!” 津田宗达被周可成这一番话说的面如死灰,其他商人一个个神色各异,若有所思。半响之后,今井宗达问道:“周先生,你要我们做什么?” “很简单!”周可成从袖中取出一张清单,递了过去:“你们看看这个!” “大米两万五千石、盐一千三百石、干菜三千石、棉纸”今井宗达念道这里抬起头来:“这些是——” “你不会看不出来吧!”周可成没好气的答道:“如果战争爆发的话,我将会把公方大人的御所迁到这里,你们应该明白我的意思了吧?” “您的意思大殿的御所将会一直留在堺?”今井宗久的声音剧烈的颤抖起来。 “嗯,当然这必须是一切顺利的情况下,我本人也觉得对于公方殿下来说,堺是最好的成长之地!”周可成甩了甩袖子:“你们应该知道,这中间肯定会有非常多波折,我会倾尽全力,也希望你们做好自己的分内之事!” “是,是!”今井宗久赶忙将那张清单交给旁边的人,大声道:“请您放心,在这件事情上,我们一定会坚定的站在您一边的!” “那这个人呢?”周可成目光转向津田宗达。 “请您放心,我一定会说服他的!”今井宗久转过身对津田宗久喝道:“津田君,还不向周先生道歉!” “我不会向他道歉!你说如果发生战争的话,要把公方殿下迁到堺来,可是公方殿下明明有今川殿下守护,没有人敢于违背今川殿下的意愿,你的船队虽然厉害,但只要上了岸,一切就都不一样了!” “你真是一个愚钝的人呀!”周可成叹了口气:“我什么时候把今川殿下当成敌人了?最希望今川殿下灭亡的恐怕是贵国的那些大名吧?我这只不过是为万一的情况做好准备,万一,你明白吗?” “那你为什么不警告今川殿下?让他加强防备?”津田宗达反驳道。 “哈哈哈!”周可成笑了起来:“今川殿下是三岁的孩子吗?如果需要我警告才知道防备,他怎么可能活到今天?身为幕府管领,天下的大名都希望他死,这不应该是常识吗?” “你——”津田宗达顿时哑然。 “好了,今天就到这里吧!”周可成对众人说:“我的意思你们应该很清楚了吧,津田宗达,我不喜欢杀人,但并不意味我不会杀人,不要做蠢事!” “是,是!”今井宗久赶忙扯住津田宗达:“津田兄,你听到周先生的话了吗?还不道谢!” “算了,都回去吧!” 第一百九十九章今川之死 商人们都离开了,周可成靠着椅背,神情疲惫,方才的嘲笑和讽刺消耗了他相当多的精力,尤其是他在懊悔自己太过宽宏大量,没有干掉津田宗达这个大嘴巴,但是在场的每一个人都可能泄露消息,自己又不可能把所有人都杀掉。 “信长殿下,您觉得我的计划能够成功吗?”周可成突然问道。 方才一直站在身后的那个披甲武士的身体突然颤抖了一下,随即低声道:“您的所有计划都是建立在今川殿下会突然死掉的基础上,所以——” “呵呵,都是空中楼阁是吗?”周可成笑了起来:“其实没死也一样,一个针对今川家的包围网正在形成,其实事情很清楚,如果五年内今川家不完蛋,等他整合完近畿和今川的旧领,其他大名都只有屈膝投降!而今川义元也很清楚,所以他现在才这么忙着改易领地,推广《今川假名目录》、《寄亲寄子制度》,就是为了对付即将到来的围攻!”说到这里,周可成转过身,对那位武士笑道:“怎么样,信长殿下,你有没有兴趣在下场玩一局?” “我?” “没错!我需要一名指挥官,而你正好符合我的一切要求,难道你不想向过去背叛你的那些人复仇吗?我再给你一次机会!” “别忘了,您过去也是我的敌人之一!” “那岂不是更好?背叛是最好的复仇,不是吗?” 那武士取下头盔,露出一张黝黑而又英俊的脸,他弯下腰答道:“如果是这样,我很高兴接受您的要求!” 京都,今川府邸。 “殿下!细川晴元收养了左大臣三条公赖第三女为养女,并将其嫁给了本愿寺显如为妻。” 今川义元放下毛笔,摸了摸自己的额头:“哦,难怪前几天左大臣上书,请求朝廷任命显如为权僧正,原来是因为有了这层关系呀!” “那幕府方应当如何应对?” “无妨,表示赞同就好了,我们没有必要在这种事情上得罪本愿寺方面!”今川义元拿起毛笔:“说到底,显如的目的是为了通过提高自己的官位来对付他那些叔叔伯伯们,本愿寺的内部问题可比外部问题麻烦多了!” “是!”相伴众拿起毛笔,在文书上书写意见。今川义元突然放下毛笔:“且慢。” “怎么了?殿下?” “三条公赖,三条公赖,对了,武田信玄的正室好像就是三条公濑的女儿,这样一来武田信玄岂不是和本愿寺显如结为连襟了?”今川义元他放下毛笔站起身来,脸色阴晴不定,突然他停下脚步,厉声喝道:“立刻派人去把这件事情查清楚,看看这件事情背后有没有武田家的影子!” “是,殿下!” 今川义元回到书案旁,他重新拿起毛笔,却只觉得心烦意乱,无法再批阅下去。他站起身,在房间里来回踱步起来。武田信玄的小把戏并不让他意外,少年时老师就曾经就教诲过他,盟约只有在双方都需要的时候才有效,如果双方的实力对比发生了变化,那么盟约存在的基础也就不复存在了,不管多么神圣的盟约都不过是一张白纸罢了。问题是善德寺同盟是由武田、今川、北条三家组成的,任何一家撕毁盟约的都会成为剩余两家的敌人。以他对武田信玄的了解,这个老谋深算的男人是绝对不敢同时面对北条与今川两家开战的,不,他连单独面对现在的今川家都不敢,难道北条家这一次站在了他那边? 对于背叛和骨肉相残今川义元并不陌生,还未满二十,他就踏着其兄长的尸骨登上今川家家督的宝座,其后近二十年里,他率领着今川家的大军东征西讨,其间经历的各种变故更是数不胜数。但北条家的开山之祖北条早云乃是今川义元之父今川氏亲的亲舅舅,为今川氏亲的继位立下了汗马功劳,而北条早云能够称霸关东,也离不开今川家的支持,可谓是唇齿相依。其后虽然关系渐疏远,但两家的关系还是相当亲密的。 “看来我今川家的实力的增长已经超过了一个界限呀,所以才会有这么多敌人!”今川义元叹了口气,他并不害怕战斗,但这种腹背受敌的感觉还是第一次——四周都是敌人,没有一个可以倚靠的。 “众多敌人其实比一个敌人好对付!”今川义元想起来太原雪斋曾经教诲过自己的话:“人越多就越会以为己方人数众多,自己不会遭到攻击而不做提防,如果形势不利的话,可以示弱,这样敌人更加麻痹大意,甚至会为了争夺战利品而自相残杀,这个时候突然发起猛攻,往往会取得出人意料的战果。” “那如何才能让敌人觉得今川家弱小呢?”今川义元抚摸了一下颔下的胡须:“这可实在是太困难了呀!”突然,今川义元灵光一现,拊掌笑道:我知道了!今川义元伏案疾书了一会儿,大声道:“来人,用最快的马,把这封信送到太原雪斋老师那儿。” 堺,兰芳社商站。 “还真会挑时候!”周可成迷迷糊糊的从床上爬了起来,地上的蒲草席刺得他赤裸的脚掌发痒。侍卫浑身紧张的看着周可成,以为自己深夜叫醒他,会遭到一顿训斥。 “让信使去书房,我洗把脸就过去!” 周可成走到窗边,从外面的天色看,应该是已经过了午夜时分,肯定是极为要紧的情报,自己的手下不是傻子,否则不会冒着触怒上司的危险叫醒自己。 第两百章决断 周可成从侍女的手中接过湿毛巾,慢腾腾的擦洗了一遍,夜间的空气让他觉得有点发凉,不过这也让他更加清醒。绝不能自己在还没有完全睡醒的状态下做出决定,这是周可成的信条。 当周可成走进书房时,他看到信使一下子从椅子上跳了起来,跪下行礼。周可成认得这个人,源平太在周可成手下的时候,这个人便在源平太手下,后来源平太去足利义昭身边做了剑术师范,他也跟着鸡犬升天去了京都,因为名字叫五代裕作,与《一刻公寓》漫画中的主角名字一样,所以给周可成留下了十分深刻的印象。 “你是叫五代裕作是吧?起来说话吧!” “多谢大人!”能被上司的上司叫出自己的名字,五代裕作有些意外,他赶忙低下头道:“正是在下,受平台大人的差遣,赶来堺向大人禀告一个重要的消息!” “什么消息?” “今川殿下死了!” “什么?”周可成险些从椅子上跳起来,怎么说死就死了,自己是不是有金田一的潜质,走到哪里就死到哪里呀! 周可成挥了挥手,对卫兵道:“派人守住门口,没有我的命令不许任何人进来!” “是,大人!” “五代裕作,你把事情从头到尾仔仔细细的讲一遍,不要漏掉一点细节!” “是,大人!”五代裕作点了点头:“事情是这样的:大前天早上,今川殿下在马回众的护送下,离开京都前往琵琶湖畔的大津,勘察自己新居城的位置。” “今川殿下当时身边有多少人马?” “一百骑马回众,还有两百步卒!” “这么少?”周可成皱起了眉头,这支护卫队对于一般的大名来说还好,但对于像今川义元这种几近天下人的幕府管领来说,未免太寒碜了。 “小人事后打听过了,今川殿下到达大津后,将会有一支一千人的军队迎接他!” “嗯,这样就说得通了!”周可成点了点头,大津距离京都其实也就两天的距离,比邻琵琶湖畔的交通方便,周围十分富庶,今川义元选择这里作为自己新居城的所在倒也没什么奇怪的。 “然后呢,你继续说下去!” “当天夜里,今川殿下和他的护卫在本能寺住宿,却遭到叛军袭击。虽然今川殿下与护卫拼死抵抗,但却寡不敌众。大人,大人,你怎么了——”那五代裕作说到这里,突然发现周可成坐在那里两眼发直,好似失了魂,赶忙叫了起来。 “本能寺?遭遇叛军袭击?寡不敌众?”周可成脸上的肌肉都有抽搐起来:“这他妈的谁跟谁呀?叛军首领该不会叫明智光秀吧?” “明智光秀?这个人是谁?”五代裕作闻言一愣:“小人未曾听说过!” “这是我胡说的,你不要在意。”周可成如梦初醒,赶忙问道:“叛军是谁?” “现在还没有可靠的消息,有人说是三好家的残部,也有人说是当地的坚田党,还有人说是近江浅井家的军队!” “那今川殿下确定已经死了吗?” “有逃回京都的人说今川殿下被包围在本能寺的大殿之中,守兵们力尽之后为了避免主上的首级落入敌人手下,便纵火自焚了!” “也就是说没有人亲眼看到今川义元死了!” “是的!只是今川殿下在那种情况下,活下来的希望很渺茫!眼下京都情况十分混乱,白天都有强盗当街抢劫,源平太大人派小人来堺向您请示应该如何是好?” “公方殿下安全吗?” “大人放心,源平太得知这个消息后,立刻赶往二条御所,保护将军。在小人离开时,将军身边已经有三百名可战之兵,有一百五十支铁炮,弓矢、粮食、药子都十分充沛!” “很好!”周可成点了点头,他很清楚二条御所虽然也被称为二条城,但实际上由于面积太大,墙又矮又薄,在军事上实际上并没有什么防御能力,实际上历代将军在遭遇兵乱的时候,大多数也采取逃出京都,而不是坚守二条御所的。而周可成却让源平太在二条御所内秘密修筑了一座子城,虽然城周长不过两百米,但麻雀虽小五脏俱全,水井、粮仓、武库、射孔等一应俱全,更要紧的是,完全是依照西式棱堡的思想设计,在四角各有一个突出的矢仓(日本对弓箭塔的称呼),完全消除了城墙下的火力死角。考虑到当时日本还没有大口径的攻城火炮,即使十倍于守兵的敌人,短时间内也很难将其攻下来。 周可成当初让源平太这么做自然是有理由的,昔日的将军们跑路是京都没有城墙,根本无法防守,只有离开京都才有办法召集“勤王军”打回来。而周可成这么做的原因是堺距离京都只有一步之遥,而堺便捷的海运从四方调兵和物资又极为方便,只要足利义昭能够在京都坚持十天半个月,他就能从堺召集一支勤王军打过去。反正近畿各种见风使舵的国人众多如牛毛,只要肯出钱,肯封官许愿,要多少人马就有多少人马。 “但是今川义元真的死了吗?如果这只是一个圈套呢?”周可成皱紧了眉头,兰芳社是一个外来者,没有必要太早站队,静观其变才是最稳妥的选择。 “你回去告诉源平太,让他确保公方殿下的安全,同时派出人手打探今川殿下的消息,如果有确定的消息,立刻派人通知我!” “是!” 第两百零一章公债与新军1 重新回到床上,周可成却无法入睡,一个个兴奋的念头在他的脑海里不断跳动。毫无疑问,不管今川义元是真死还是假死,那些潜伏已久的敌人都会跳出水面,希图能够在下一轮竞争中抢得先机。早起的鸟儿有虫吃,可是早起的虫儿却是被鸟吃的,那么我是虫还是鸟呢? “我认为应当尽快控制摄津、河内两国!”羽茂高玄的嗓门大的足以让院子外面的卫兵听到:“这样就打通了前往京都的道路!” “不,应该尽快前往京都,把公方殿下接到堺来,我们的兵力太少了,即使能够打进京都也守不住的,不如将公方殿下抢在手中,无论是谁最后胜利,我们都至少可以领地安堵!” “你只想着领地安堵吗?这可是千载难逢的机会呀!” “区区一个浪人,掌握和泉半国你还不满意吗?贪得无厌的家伙!” 会议在商站最大的一个房间举行,五张长桌排成一个五边形。周可成身居高位,他的左手边坐着张经,右手则是许梓,羽茂高玄、勘兵卫、中村良仲、山田高国四人在得知周可成抵达堺之后,立刻赶来,他们被堺的豪商们成为兰芳社的四本枪,他们坐在周可成右手边的那张长桌旁;阿劳丁、织田信长和几名船长们则占据了兰芳社左手边的那张长桌而堺的豪商们则分别占据了剩下两张长桌。 按照会议开始前规则,每一个人都有发言的权力,那四本枪也把握机会,竭尽全力,大声叫喊,竭力为自己的主张鼓吹。显然,这四个人都渴望在未来的战争中扩大自己的实力,所不同的是羽茂高玄和勘兵卫希望进攻和泉相邻的摄津和河内两国扩大自己的领地,而中村良仲和山田高国则希望通过争夺公方殿下,然后在未来通过利益获得好处。而豪商们在战争的事情上根本插不上嘴,只能保持沉默。 “你们四个人的想法我已经明白了!相信其他人也都明白了!”这是会议开始以来周可成第一次开口,他打算先留心倾听其他人的发言,然后再做出决定:“对于未来的战争,这间屋子里的每一个人都有发言的权力,现在我想听听其他人的意见!” “是,大人!”四人有些不情愿的闭住了嘴。 “今井先生!”周可成的目光转向今井宗久:“你没有什么想要说的吗?” “这个——”今井宗久有些困扰:“在下只是个商人,对于这弓矢之道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不错!” “是呀!” 长桌旁的商人们也纷纷点头,显然他们的态度和今井宗久相同,都对于这场突如其来的战争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诸位,不管愿意还是不愿意,这场即将爆发的战争都会把堺、你们还有我们牵扯进来。所以我今天邀请你们来,就是为了在这场未来的战争中保障在座所有人的利益不受损失,乃至更进一步。为了做到这一点,就必须把我们所有的力量联合起来,你们明白吗?” “是,是!”今井宗久笑道:“这个我们都知道,无论周先生你做出什么样的决定,我们都会支持的,你们说是不是呀!” “是!” “对,今井君说的正是我等的心里话!” “不!”周可成摇了摇头:“你们还是不明白我的意思。我是希望你们能够和我,也就是兰芳社联合起来,而不是迫于形势听命于我。一个协议若要稳固,那么就要对于双方都有利,而不是一方得利,另外一方受损,这样的协议是不稳固的。我今天请你们来,就是希望你们说出担心的,想要的;我也会说出在战争中你们需要承担的,以及可能获得的。我们相互商议,最后得出的协议才会得到真心实意的遵守!” 今井宗久惊讶的看了周可成一眼,回头又看了看商人们,最后问道:“我们只是商人,并不懂得弓矢之道,提出的要求很可能并不合乎实际。” “无妨,我已经说过了今天就是商量的。再说我也是商人,谁说商人就不能对战争指手画脚呢?” “好,那可否允许我们先私下里商议一下!”今井宗久问道。 “当然可以,你们可以到隔壁屋商量,我们可以先暂时休会两刻钟等你们商议,时间够了吗?” “够了,足够了!”今井宗久赶忙答道。 “那就这样,现在休会!”周可成站起身来:“大家可以去外面的院子里透透气,那边有准备水果汁和小食,不过不要走远了,两刻钟后我们继续!” 周可成第一个走出屋子,阿劳丁紧随其后,周可成在槐树下坐下,闭上眼睛,惬意的享受着树下的荫凉。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阿劳丁笑道:“你是在耍弄这些商人是吗?让他们掏钱出来?不,你没有必要这么麻烦,刀把子在你手上,你想要他们出多少钱他们就得出多少钱!” “请不要把我和你们那些强盗国王相提并论,王子殿下!”周可成冷笑了一声:“我方才说的每一句话都是真心话,我可以对天发誓!” “见鬼!你真的要采纳那些商人们的想法?如果他们要求不要打仗呢?” “他们没你想的那么蠢!”周可成笑道:“今川义元不管是真死还是假死,近畿原有的权力平衡都已经被打破,战争是早晚的事情。堺拥有这么多财富,怎么可能置身事外?这一点那些豪商们比谁都清楚,如果他们什么都不做,要么堺会被乱军抢掠一空,要么就是被下一个胜利者勒索巨额贡金,其实他们没有任何选择!” 第两百零二章公债与新军2 “那你为什么还要这么做,反正他们都一定会接受你的条件!” “没错,但人是有情感的动物,自己做出的决定和被迫的选择还是大不一样的,再说我不希望在接下来的战争中,自己的阵营有那么多容易被收买的家伙!” “我明白你的意思了,你先答应他们的条件,这样就很难被收买了!”阿劳丁笑了起来:“这倒是个好办法,不过这样会不会伤了那几个武士的心呢?毕竟接下来的战争主要要依靠他们打。” “不,在接下来的战争中,商人们的钱比武士的刀更重要!” 正说话间,屋子里传来铃声,休会的时间到了。每个人都回到自己的座位,今井宗久站起身来,向周可成鞠了一躬,道:“经过商议,我们提出以下几个条件。首先,我们希望军事行动的范围不要超过近畿地区;其次每年所要征收的矢金不要超过四万贯;第三、一切要以保护堺的安全为上。” “嗯,很好!”周可成举起右手,制止住“四本枪”的反驳,笑着说:“既然诸位提出自己的要求,那我本人也拿出我的方案来,大家都可以看看是否合乎自己的要求。”说到这里,周可成神情变得严肃起来:“第一,在明年开春之前,我方将不采取大规模的军事行动!” “什么?”羽茂高玄和勘兵卫脸色大变,周可成的第一句话就等于否决了他们直接攻取河内和摄津二国的计划。 “原因有二:首先,眼下的形势还不明朗,贸然进攻只会成为众矢之的;其二,我方现有的兵力很少,这次随我从淡水来的只有四百刚刚募集的土著兵、八头战象和四百匹战马,从朝鲜募集的女真骑兵至少还要一个月后才能到堺。” “大人,无需调用您的本部,和泉一国便有三千余众,加上淡路和津岛之兵,只要您一声令下,我等立刻就可以杀入摄津!”羽茂高玄赶忙说道。 “羽茂君,你先听我说完!”周可成摆了摆手:“身为武士,希望通过战争扩张自己的领地,这种想法我很理解。但是我也要提醒你不要忘记了你和勘兵卫当初是如何获得和泉一国!” “这都是大人您的恩惠!”羽茂高玄低下头去:“属下永远不会忘记!” “不,你还是没有弄明白呀!”周可成叹了口气:“当初你能够获得和泉半国,乃是今川殿下出任幕府管领之后赐予的,当然这其中主要是我出的力。但现在今川殿下已经不在了,你现在考虑的应该是如何稳固的控制住领地,而不是去攻打摄津,毕竟你和勘兵卫都是外来户,没有了幕府的支持,当地的国人众恐怕就不那么安稳了吧?” 羽茂高玄与勘兵卫交换了一下眼色,都从对方的眼睛里看到悚然,两人一个是佐渡的国人众,另外一个干脆就是浪人,如果没有外来的助力,恐怕在和泉国都呆不稳,他们力主扩张的目的也是为了获取新的领地来收买部下,向外输出矛盾。 “为了解决以上的两个问题,所以我打算秋后在淡路、和泉两国募兵!” “募兵?” “对,募兵的对象主要为武士家的次子、第三子以及庶子;以及年轻力壮、性格淳朴的农户第二子、第三子、第四子为主!募集士兵的待遇,参照先前在堺募集的那四百名尾张美浓兵!” “那,那您打算募集多少士兵?”勘兵卫惊讶的问道。 “大体依照这个标准募集,年龄在十六到三十岁之间,身高不低于五尺(大概一米五五),身体健康,能够募集多少就募多少!”周可成目光转向山田高国:“津岛那边如果可以的话,也可以募集一部分,送到堺来!” “是,大人!”山田高国赶忙称是。 “可,可是恐怕募集来的大部分都是只会拿着锄头柄的农民,只会浪费钱的!”羽茂高玄赶忙道。 “所以我要到明年开春才开始军事行动,九月份开始募集,然后从十月中旬开始训练,等到明年二月份应该就可以了!”周可成说到这里,稍微停顿了一下:“羽茂君、勘兵卫,你们是不是有什么看法呀?” “不,不!”勘兵卫赶忙否认:“我没有什么看法!” “那你呢,羽茂君?” “不,不!”羽茂高玄赶忙否认:“我也没有什么看法!” “不,你们两个都有看法,只是当着我的面不敢说”周可成笑了起来:“你们两个要知道,和泉国是一个小国,一共也就不到十五万石,还要二一添作五,你们两个人连七万石都没有,按照一万石两百兵算,两个人加起来满打满算也才三千兵,这在未来的大战里只够塞牙缝的。如果你们真的想更进一步的话,就要改变过去的军制!” “您的意思是?” “在你们日本,军队的士兵也是农民,而武士就是领主,平时在乡间指挥农民耕作,打仗的时候就带着农民上战场。这样的军队春天和秋天是不能打仗的,因为如果在这两个季节把农民从田地里拉去打仗,来年就会挨饿。在和泉农民如果有三个儿子,那就只有长子能够继承家业,次子和第三个儿子要么很小就要被送到寺院去,要么就要被送给工匠或者商人当学徒,如果他留在家里,就只能成为兄长的佣人,不能娶妻生子,这是因为这个国家人口众多但土地很少。如果我将这些多余的男人募集走,也不会对当地的农业造成损害,如果在春天或者秋天进攻敌人,一定会取得很好的效果!” “可是他们都只是农夫,既没有勇气,也不懂得荣誉,一上战场遇到敌人就会逃走!”羽茂高玄问道。 第两百零三章公债与新军3 “这个你不用担心,只要认真的训练他们,教授他们正确的使用武器和排成队形,他们就可以成为最好的军队。别忘了,当初在佐渡击败你们的就是一群囚犯和农民组成的!” “可是如果这样的话,要需要很多钱吧?”勘兵卫问道:“如果您打出告示的话,应该会有很多人前来应征的,两千,三千,甚至更多!” “嗯,我计划募集四千人!四百人一队,十个队!至于军饷,这就是我要说的第二个问题了!”说到这里,周可成的目光转向今井宗久:“今井先生,我不打算向你们征收矢金,而打算以和议会的名义发行公债!” “公债” “对,特别公债!”周可成答道:“一笔三年期公债,年息百分之十五,每年年终付息,本金第三年最后一次性付清!我想这场战争三年应该足以打完了!” “我还是不太清楚您的意思!”今井宗久有些窘迫的问道:“您用公债来支付军饷,可是到期之后您打算用什么换本金和利息呢?钱都已经花掉了!” “恩赏!”周可成答道:“我打个比方,上一次我帮助今川殿下夺取了天下,我获得了濑户内海总奉行的官职,山田高国成为了津岛的代官,羽茂高玄和勘兵卫获得了和泉一国,中村良仲获得了淡路一国,这些都是我们得到的恩赏。但是这一次的军队都是雇佣兵,他们平时已经得到了军饷,所以如果胜利的话,就无需再给他们领地。那就可以把领地、矿山、市镇、港口全部一一拿出来拍卖。比如某个矿山,可以将其三十年的承包权拿出来拍卖,获得的金额就可以用来偿还公债的本金和利息,以此类推,我想如果打赢了的话,应该足以支付公债!” “可,可是如果打败了呢?” “那就血本无归呗!”周可成笑道:“你们做生意也有这样的时候吧?” “这个——”今井宗久转向长桌旁的其他商人,投以咨询的目光,但目光所及之处都是慌乱的脸。没有人能够给我答案,没有人!今井宗久意识到这一点。 “如果这是一桩生意!”今井宗久斟酌着自己的字句:“家父曾经教育过我,不熟不做,我们不懂得打仗!” “可是据我所知纳屋是全日本最大的火药、鱼胶、羽毛生产商,除此之外,你们还出产刀、长枪、铁炮,我记得不错吧?” “这个——”今井宗久苦笑了起来:“您说的虽然不错,但是刀匠是打不过武士的!” “三百年前也许是的,但现在已经不是了!”周可成笑道:“现在已经不是身披大铠的武士骑着高头大马高呼自己的名号率领着郎党冲向敌阵,进行一对一,几对几的厮杀的时代了。决定胜负的早已不是个人的武艺、勇气和谋略,而是纯粹的力量。谁能够集聚更多的财富,训练和武装更多的人员,并以正确的方式组织起来,谁就能赢得胜利。请问还能有谁能比你们更懂得如何集聚更多的财富吗?还有谁能比你们更懂得如果制造更多更好的武器吗?在这方面,你们应该很有自信吧?今井先生?” “这,这个倒是,若是论起金钱,我们倒是不害怕任何人,但若是论制造铁炮,近江的国友村才是全日本第一的,而且各家大名也都开始在城下修建专门的铁匠铺!”今井宗久有些沮丧的答道。 “今井先生,你别忘了贵国最大的硝石供应商是我们兰芳社,就算有再多的铁炮,没有火药那也不过是一堆废铁罢了!”周可成笑了起来:“所以你们无需担心,那些大名有战象吗?有来自印度的高头大马吗?有可以摧毁最坚固城墙的臼炮吗?更不要说我们兰芳社的强大舰队了,只要有钱,胜利绝对是属于我们的!” “那请问您准备发行公债的数目呢?” “一百二十万银币!我第一期打算发行这么多!” “一百二十万银币?”今井宗久倒吸了一口凉气,他当然知道周可成所说的银币指的就是兰芳社铸造的银币,这在堺又被称为“明国钱”,因为分量足,铸造精美,难以被伪造而很受欢迎,按照当地的粮价,这大概等于一百四十五万石大米,换句话说,差不多等于三河、骏河、远江三国两年的全部产出,即便是象今井宗久这样的大豪商,也被这个天文数字给吓呆了。 “您,您不是在开玩笑吧?这,这个数字也未免太多了吧?”今井宗久好不容易才从震惊中恢复了过来 “今井先生,我们这是在讨论战争呀,您应该知道战争是非常非常花钱的!”周可成笑道:“四千名步兵,还有骑兵、战象,配合的攻城炮兵,三年的军饷,他们的武器,弹药,以及其他预留的花费,一百二十万银币已经是非常勉强了,必要的时候我还打算要发行第二期、第三期追加公债呢!” “可,可是即便把我们这里所有人手头的钱都拿出来,恐怕也凑不足一百二十万银币的!” “我并没有要求你们这里的十三人承担所有的公债,和议会只是作为公债的发行方,堺的所有居民,甚至其他地方的商人,都可以购买这笔公债。当然为了表示我方的支持,我在这里保证,兰芳社将承担其中四十万银币的公债发行任务!” 听到周可成表示愿意承担四十万银币的公债,今井宗久总算是松了口气,对方的吃相还算是过得去,但即便如此,一百万银币的发行任务也太吓人了。他摇了摇头:“周大人,一百万银币也太多了,说实话,堺现有的全部银币恐怕也没有这么多,是否可以减掉一半呢?” “今川先生,您也未免太实诚了吧?我并没有说一定都要用银币来支付呀!”周可成笑了起来。 第两百零四章公债与新军4 “那您的意思是?” “我们发行公债的目的是为了筹集军费,军费是用来干什么的?除了支付军饷之外,其他的都用于要购买武器、火药以及军队所需的各种物资,那么这些物资的供应商将会是谁呢?” “您的意思是——”今井宗久又惊又喜的指了指自己的鼻子:“军需物资将会从我们这里购买!” “当然,在保证质量的情况下,当然列位将会是最优先的供货商!”周可成笑了起来:“所以其实你们用不着拿出那么多现钱来,只需要报上来一个认购公债的数字,然后等到采购物资的时候,将其抵消掉你们拿到的订单,多退少补就好了!” “好,好!”长桌旁的豪商们欣喜若狂,按照周可成的说法,他们可以从这次公债两头赚钱:一头是公债的利息,另外一头则是出售军需品赚钱,这种玩法他们还是第一次见到,自然觉得无比新鲜。不过这也不奇怪,周可成玩的就是国家财政发行国债扩张信用,提振经济,欧洲列强之所以能够在数百年时间里从一个偏僻的半岛征服全世界,靠的就是这种军队、银行、军工业滚动发展,只要能打赢,就可以无休止的滚下去。(打输了自然也就没有以后了) “那就请诸位先列下自己认购公债的数目吧!”周可成笑道:“我有两点请诸位注意:首先只有我们都认购了公债,堺的市民和其他商人才愿意认购;其次,军需品的供应将会和认购公债的数字是相关的!” 豪商们心领神会的点了点头,很快众人就在一张认购表上写下了自己的名字和认购的数字,周可成粗估了一下,算上自己认购的四十万枚银币,大概有九十万枚银币了,心中不由得一定,搞定了三分之二,剩下的就好说多了,实在不行,不足之数自己买下来或者干脆拿到中左所卖给大明的缙绅也可以。其实兰芳社也用不着付太多钱,在船上有一千两百支火绳枪、还有四百匹战马、八头战象以及一些其他军用物资,加起来就可以抵掉不少了,倒也用不着付太多现金。 “周先生!”一名商人突然问道:“我想要问您一个问题,您打算亲自指挥这支军队吗?” “不!”周可成摇了摇头:“这支军队是用堺发行的公债筹集的资金组建和供养的,那么指挥官的人选自然应当由堺的和议众来决定。当然,作为和议众的一员以及这一期公债的最大认购方,我应该拥有大将人选的推荐权,这个应该没有问题吧?” “没有问题,没有问题!” “当然没问题!” 长桌旁的商人们赶忙连声称是,在这个问题上他们还不至于蠢到去捋周可成的虎须。 “我推荐我的好友张经张大人!”周可成突然回退了一步,将张经让到了前面。 “张经?” “这个人是谁?” “怎么看上去像是个读书人?” 面对一群倭人怀疑和窥探的眼神,完全没有准备的张经愣住了,还没等他说话,耳边便传来了周可成的低语声:“张大人,您不是想要扫平倭寇吗?这难道不是一个最好的机会?” “诸位!张大人乃是我大明的名将,曾经领兵讨伐安南,迫使安南莫朝太祖莫登庸向我大明俯首称臣;其后十余年都在指挥大军和南方、西南的蛮族和叛军交战,屡战屡胜,曾经担任过我大明相当于右近卫大将的高官。只是因为受到奸臣的陷害,才不得不东渡大海,来到贵国避难。以他的韬略,我相信一定能够承担起这个责任来!” 这些商人中不少人虽然不太清楚莫登庸是谁,但都知道在日本官制中右近卫大将乃是执掌右近卫府的武将,乃是极难以受任的高官,通常都是由权臣都会出任(说明我可以挟天子以令诸侯)。例如织田信长就出任右近卫大将(以大纳言、右大臣的身份兼任)。而在整个江户时代,幕府将军也都兼任右近卫大将之职(德川家康本人则出任左近卫大将)。看张经的眼神顿时大不一样了,赶忙走上前来向张经下跪叩首道:“得见殿下尊颜,我等幸何如哉!” 张经在日本多日,张经和众豪商的对话也能听的个七七八八,他正要起身将其一一扶起,却被周可成按住了:“张大人,君子重而自威,你若要统兵,首先就要树立威严,切不可自轻!” 张经没奈何,只得抬起右手:“诸位起来吧,张某此时不过是一个罪臣,如何敢受诸位的礼!” 张经虽然此时只是一袭青衫,但为官多年的他形容气度却是不凡。众豪商不敢怠慢,纷纷见礼之后坐下,周可成又举出织田信长、勘兵卫、中村良仲、羽茂高玄、阿劳丁等人,众豪商也推举了数人,加起来一共十人方才结束。 离开议事厅,周可成向站在走廊上的豪商们点头致意,他穿过长长的花岗岩铺地的走廊,阿劳丁紧随其后,周可成捋了捋颔下的胡须:“成为十将军之一,你有何感想?” “将军只有一个,我从没听说一支由十个将军指挥的军队能打胜仗的!” “这样他们就无法发动兵变了!”周可成笑了起来:“再说,我不是任命了张经做首席将军了吗?” “我只是奇怪为什么你不自己来当将军?”阿劳丁问道:“那些日本人虽然心里戒备,但也只有接受!” “因为我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周可成叹了口气:“我要执掌全局,全局你明白吗?这里只是我事业的一部分,战争的是胜负不光是取决于战场上的将军,更多的取决于工厂的工匠、船只上的水手、田地里的农夫以及金库,尤其是金库,我必须确保兰芳社的金库始终充盈,这才是胜负的关键!” 第两百零五章一向一揆 摄津国。 茂助黎明即起身,穿过森林、丘陵和水田,穿过小村落、市镇、以及国人众坚固的山城,赶路直到黄昏,每当途径一个村落,他都会对村口的守门人念一声“南无阿弥陀佛”,如果对方也以“南无阿弥陀佛”,他便从怀中取出一张折叠的很好的纸条递了过去,对方就会郑重其事的手下,送上饭团、茶水和腌梅子,茂助吃饱之后就继续向下一个目标前进。 不分昼夜,茂助竭尽全力奔走,哪怕他的双脚早已磨起了泡,但胸中燃烧的火焰让他完全感觉不到脚上的疼痛,也许佛经里面说的“发本愿之力,便可得大自在”之境界便是这样吧?终于到了这一天了,农民们再也不用侍奉武士,可以像加贺国一样由一向宗主持来当领主,大家过上随心所欲的日子,而不是把辛辛苦苦种出来的米缴纳年贡,自己却连稗子粥都吃不饱,他越走越快,只觉得整个人就好像插上了翅膀,人廋的像稻草杆,双脚染血,但眼中有光。 “站住了!”一个粗鲁的声音喊道。 茂助停住脚步,他看到树丛里站起两个拿着武器的男人,都穿皮甲,一个人拿着鲸须长弓,另外一个拿着长枪,正警惕的看着他。 “什么人,你这是要去哪里?”拿着长枪的男人走了过来。 “我是过路的农民!”茂助紧张的答道。 “过路的农民?听口音你不是当地人呀?”那男人把枪尖对准茂助:“说老实话,你到底是干什么的?” “决不能被他们发现怀中的秘密!否则建立百姓之国的大业就会被破坏!”茂助用眼角余光看了看周围的情况,猛地一咬牙,就从山坡滚了下去。 “佐助,快射他,别射死了!”持枪男人大声喊道,山坡上长满了荆棘,他没法像茂助那样不要命,只得绕了个圈子想要在前面截住对方。 “是!”佐助赶忙抽箭张弓,瞄准对手的下半身射去,却不想茂助猛地一下蹲,那一箭正好射中了背心,透胸而过,茂助顿时仆到在地。 持枪的男人跑到茂助身旁,用枪杆将其翻转过来,只见箭矢从背心直透前胸,鲜血从口角涌出,眼看出气一口比一口少了。他不满意的皱起了眉头:“佐助,我不是让你别往要害射吗?” “我确实是往腿上射的,没想他突然蹲下来了呀!”佐助也有些郁闷,叹道:“这家伙命里该死,我有啥法子!乘着他还没断气,赶快问问吧,说不定还能打听出一点来!” “只能这样了!”那汉子摇了摇头,蹲下身子问道:“我们也就怀疑你是山贼的探子,你何必要逃走呢?弄成现在这个样子,你还有什么话要说的就说吧?” “南,南无——”茂助艰难的张开嘴,想要在死前最后一次念诵佛号,但是涌入口腔的鲜血堵住了他的气管,一阵剧烈的抽搐之后,他的眼睛失去了生命的光泽。 “男,男无什么?”佐助挠了下自己的脑门:“他是说没有男孩吗?真是个可怜的人呀,早知道我就再往下面偏一点了,这样就只会射中腿或者屁股了!” “蠢货,人家是在念南无阿弥陀佛,这是个一向宗信徒!”持枪的汉子笑道,他伸出手在茂助的尸体上摸索了一会儿,发现了一叠打成特殊符结的纸条,透过背面可以看到纸条上有写字。 “这是个信使!这个人的身份恐怕没有这么简单,我们要马上禀告五代大人!” “这些都是你们从这个人的尸体上找到的?”五代裕作看着手上展开的纸条,脸色十分难看。 “正是!”那汉子小心的答道:“我和佐助受命在前面那棵槐树下面的灌木丛中隐蔽担任哨兵,这个男人从那个方向过来,我们俩上前盘问,他就转身逃走,佐助想要射他的腿,结果这家伙突然下蹲,结果射中了背心,念了声‘南无阿弥陀佛’就死了。” 五代裕作吐出一口长气,对于地上的尸体他失去了最后一点兴趣,他做了个让手下走近的手势,低声道:“你们知道这纸上写的什么吗?” “不知道,我和佐助即不会读也不会写!” “我可以告诉你们这纸上写的什么!这是石山本愿寺发给近畿十国以及伊势、尾张、三河、美浓的总一向一揆令!” “总一向一揆令?”两人立刻吓得目瞪口呆,他们当然知道这代表着什么:“这是真的?” “当然是真的,你们看看这个!”五代裕作将那张纸翻转过来:“这就是代表本愿寺显如法主的押花!所以马上近畿就要天下大乱了!” 两名士兵对视了一眼,身体顿时颤抖了起来,他们本是跟随五代裕作前往京都,增援源平太的将军卫队的。如果近畿大乱,处于近畿中心的京都无疑将会是旋涡的中心,他们这支小部队无异于是自投火海。 “身为武士,侍奉护卫将军乃是无上的荣耀。所以我将全速行军,尽快赶到京都,将这个消息禀告公方殿下!至于你们两个,则另有任务!”五代裕作转过身,厉声道:“阿罗、佐助!” “是,五代大人!”两个士兵赶忙跪下。 “你们两个立刻回头前往堺,把这里所发生的一切禀告周大人,明白了吗?” “是!” 京都。 空气中弥漫着火焰和尸体的味道,源平太深深的吸了一口气,他实在是太熟悉这种气味了,这是战争的气息,没有想到这么快就又能在京都闻到这股气息。 第两百零六章奇怪的关白 如果将山城国比作一只木桶,那么今川义元便是桶箍,不管朝廷有些公卿背地里多少次的嘲笑过今川义元的附庸风雅,但事实迫使他们必须承认这位殿下才是幕府乃至朝廷的真正支撑,他在本能寺被杀的消息刚刚传到京都第三天,就有人在距离御里只有三条街的路面上公然抢劫,受害人竟然是朝廷的中纳言。普通的杀人、抢劫、强奸更是数不胜数。手持刀剑长枪的盗匪更是公然张扬过市,让人不敢相信仅仅在两个月前,京都还是一片太平气象。 “周大人还真是有先见之明呀!”源平太看了看脚下的城墙,在足利义昭离开堺的前一天晚上,已经被确定为公方殿下剑术师范的自己就被大人召见,大人拿出了三千枚银币,让自己到达京都后就在二条御所内选择一个有水井的高处,招募工匠依照图纸修建了这座小城,建好之后又陆续送来武器、士兵还有火药,并叮嘱自己存储粮食。如果不是这样的话,恐怕现在的公方殿下也只能像那些公卿一样四处逃窜,把自己的性命寄托在运气和其他大名的慈悲上了。 “时间差不多了,巡逻队怎么还没有回来?”源平太皱起了眉头,他毕竟在细川高国手下担任过马回众,见识绝非寻常武士可比。当初周可成让他在二条御所内修建小城,而不是护送将军逃到堺来,背后自然有其深意。所以自从得知本能寺之变后,他一边加强二条御所的防御,一边每天派出小股部队在二条御所四周巡逻,一来可以搜集京都周围的情报;二来也可以彰显将军家的威名。 “莫不是路上遇到了意外,可是没有半点动静呀?就算遭遇伏击一个人都回不来,巡逻队也带有火箭,总不会连施放火箭的功夫都没有吧?”正当源平太焦急万分的时候,远处的街巷现出一行人马,依稀正是巡逻队的样子,他这才松了口气,骂道:“怎么搞得,弄得这么晚了,幸好还没出事!” “该死的,怎么耽搁了这么长时间!”源平太本就是火爆脾气,身处此时的京都肩负将军安危的重任,更是一点就着,看到巡逻队刚进城门,就怒喝着从城头上下来了,只见士兵们都跪伏在地,当中站着一个身着狩衣,头戴立乌帽子的男子。 “带刀先生,是我让他们待我来的,请勿要责怪他们!(带刀是日本古代警备东宫的人员,其首领被称为带刀先生,多用长于武艺射艺之人,源平太作为足利义昭的剑术师范,近卫前久这样称呼他是抬举了)!” “您是?”源平太惊讶的看着眼前的男人,只见其还不满二十,皮肤白皙,从其被剃光了的眉毛来看,应该是一名公卿,不过并没有寻常公卿那副弱不禁风的样子,看上去精神倒是挺不错的。 巡逻队的头儿抬头低声道:“大人莫要失礼,这位便是关白左大臣近卫晴嗣殿下!” “啊?”源平太吃了一惊,赶忙跪倒在地:“小人乃是公方殿下的剑术师范源平太,今日得见殿下尊颜,惶恐之极!” “无妨!”近卫晴嗣这时倒也没有什么架子:“源平太,公方殿下在哪里,我要马上见他!” “是,是!”源平太被来者的身份给吓晕头了,下意识的便在前面带路。这倒也不能怪他,虽说应仁之乱之后京都的皇室公卿早已落魄至极,但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近卫晴嗣乃是公卿中的顶级豪门藤原北家之中“五摄家”中血统最为高贵的近卫一族的嫡流,对于源平太这种底层武士来说简直云端的人,脑子里没有丝毫抗拒的意思,稀里糊涂就把他带到了足利义昭的住处门口,到了这里他才反应过来,这人自称近卫晴嗣,可口说无凭呀,连个随从仪仗都看不到,而且二十不到的关白,这未免也太年轻了吧?若是个刺客伪装的,那岂不是糟糕了。 “近卫殿下,请恕小人斗胆,您是否有什么可以证明自己身份的凭据?” “凭据?”近卫晴嗣笑了起来:“公方殿下见过我的,你请他出来看看不就知道了!” “是,是!”源平太这才反应过来,他赶忙叫来两名士兵看守住来人,自己进屋请了足利义昭出来一看,果然正是当今朝廷的关白,藤原家官位最高的长者近卫晴嗣。源平太诚惶诚恐的跪下谢罪,那近卫晴嗣却不在意,笑道:“我虽然是公卿,但性格却像是武家,你这也是一心为主,我不会责怪你的!” 源平太心中感动,却也不敢参加足利义昭与近卫晴嗣的交谈,只是跪在旁守候,几分钟后他听到屋内传来足利义昭的传唤声,才进屋来。 “平太,关白殿下说眼下京都形势混乱,害怕惊扰了上方,希望派兵在御里附近巡逻,你觉得如何?” “这个——” “源氏带刀平太!”近卫晴嗣用十分郑重的语气问道:“所谓武家,原本就是以武力侍奉护卫天皇的吧?如今天皇受到惊扰,公方殿下身为武家的首领,指挥武士们手持弓矢护卫,击退盗贼是本分吧?” 源平太的额头上布满汗珠,他自然知道近卫晴嗣说的是正理,不过以他手头现有的兵力守卫这座小城也还凑合,拿去天皇所在的御里根本就是撒灰面,根本不够用。只是以他的身份,哪里敢出言反驳身为关白的近卫晴嗣。 近卫晴嗣见源平太这幅样子,已经明白了六七分,笑道:“平太,你是不是觉得兵力寡弱,而御里面积广大,不足以守卫呢?” “正是!”源平太这才松了口气,他磕了个头道:“小人乃是公方殿下的家臣,首先要考虑的是保护主上的安全,并非推脱,请关白殿下恕罪!” 第两百零七章援兵 “正是!”源平太这才松了口气,他磕了个头道:“小人乃是公方殿下的家臣,首先要考虑的是保护主上的安全,并非推脱,请关白殿下恕罪!” “无妨!”近卫晴嗣笑了起来,目光转向足利义昭:“既然分兵守卫御里不行,那可否让上方来这里避难呢?” 如果说方才只是把源平太吓了一跳,那这一次连足利义昭都给吓住了,他惊讶的长大了嘴:“这样也可以吗?臣这里的房屋简陋,恐怕不足以迎驾吧?” “也是,看来我还是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近卫晴嗣笑了起来:“那就这样吧!”说到这里,他站起身来,对源平太道:“带刀殿下,请加把劲吧,京都的太平离不开你!” 源平太赶忙面孔紧贴地面,用颤抖的声音道:“臣惶恐不已!” 看着近卫晴嗣的背影渐渐消失,源平太叹了口气:“这位,这位关白殿下和其他的公卿好像有些不一样呀!” “是呀!”一旁的士兵叹道:“我还以为所有的公卿说话都是那样阴阳怪气呢!” “傻瓜!”另一个士兵嘲笑道:“那是雅言知道吗?天皇和公卿都是这样说话的,你以为都像你一样那样粗俗吗?” 源平太摆了摆手,示意手下们都退下,相比起他的部下,他对于这位新认识的关白殿下的感触更深,正如他自己说的那样,他的性格更像是爽朗开通的武家,而不是拘泥于礼仪和规矩,早已落后于时代的公卿,在这样的乱世里出现这样一位关白殿下说明什么呢?他禁不住陷入了沉思之中。 “大人!”部下的禀告声将源平太从思绪中惊醒了过来,他抬起头来,看到一小队士兵正簇拥着几辆牛车缓慢的靠近,打着正是象征着足利家的“二引两”大旗。 “五代终于回来了,大人还派了援兵来!”源平太又惊又喜,他赶忙下令道:“快把大门打开!” “这么说来,周大人还是让我们留在京都保护公方殿下?”源平太问道。 “正是!”五代裕作答道:“大人已经在堺开始大规模募兵了,但是等到训练完成至少要等到明年的春天,那个时候才会上洛!” “嗯!大人这么做必然是有他的考虑,我们依命行事就是了!” “殿下,我还有一件事情要禀告!” “什么事情?” “是在我从堺返回京都途中发生的事情!”五代裕作压低了声音,将自己在途中偶遇本愿寺发出多国总一向一揆令的事情详细的叙述了一遍,最后他说道:“我知道这件事情关系重大,就派那两个士兵赶回堺禀告周大人了!” “嗯,做的不错!那密信原文你还有在吗?” “殿下请看!”五代裕作赶忙从袖中取出一支纸条递上。源平太接过纸条细细的看了一遍:“不错,这正是本愿寺显如的签押,九月二十七日发动,距离现在还有三天。” “殿下,还来得及防备吗?”五代裕作满怀着希望的问道。 “如果今川殿下还在京都安然无恙的话——”源平太说到这里叹了口气:“本愿寺派出的使者肯定不止这一个,即便你们杀了一个,现在大多数村庄也肯定得到通知了,眼下近畿一片混乱,短短三天时间,哪里还来得及?” “那,那岂不是就要——” “没错,就要天下大乱了,真正的天下大乱了!”源平太叹了口气:“即便今川殿下现在还没有死,也没有办法能够压服这一切了,这一次恐怕比应仁之乱打的还要惨呀!” “那我们应该怎么做?” 源平太没有回答部下的问题,他沉吟了一会对五代裕作道:“你马上带三十个士兵去一趟关白府上,将这件事情禀告关白,然后你就留在那里,听候他的吩咐!” “关白?”五代裕作吓了一跳:“您不是开玩笑吧?关白怎么会见我这种小人物,还是您亲自去一趟吧!” “这个你不用担心,你只要说是源带刀平太让你来的就行了,他一定会见你的!” “源带刀平太?好奇怪的名字呀!”五代裕作笑了起来:“好还是觉得您原来的名字好听!” “少废话,时间紧迫,你马上就出发!”源平太摆了摆手:“你记住了,去了之后就听从那位大人的吩咐!明白了吗?” “是,殿下!” 骏河府。 夜风吹拂着灯笼,摇摆不定,松平家康的心也像这灯笼一般摇摆不定。 作为人质和太原雪斋的关门弟子,松平家康在今川家的位置颇为微妙,将重要家臣的女儿许配给他,又让自己的老师收他为弟子,今川义元对待他不可为不优厚,他也在几年前今川家上洛的战争中立下了功勋,回报了今川义元的信任,从这个角度上讲,松平家康乃是今川家的“外样”中最亲近的一部分了;但今川义元在上洛成功之后,却以加封为名,将松平家康的领地从三河国迁徙到了尾张上四郡和美浓国的一部分,虽然从石高看是增加了,但从几代经营的地盘变成了任人摆布的“盆栽大名”,其中的得失就很难讲了。 因此当近畿传来今川义元在本能寺遭遇袭击,生死不明的消息之后,松平家康的那帮子三河家臣们“打回来家去”的躁动也就不难理解了,说到底宁为鸡首不为牛后的道理并不只是中国人才明白,在这帮子土鳖看来,今川家的日头就要落了,既然要重新起家,经营了几代人的老地盘当然比刚到每两年新地盘要好。 第两百零八章家康 但此时的松平家康显示出了历史上著名的“忍耐心”,或者称其为迟钝。住在骏河赐宅里的他还是照样一天两顿茶泡饭,吃饱了就睡,睡醒了再吃,除了下午在院子里像平时一样练习射箭和骑马之外,连大门都不出,让他那帮子热血沸腾的家臣们焦急万分,少主难道是傻了吗?连这样千载难逢的好机会都不去抓住? 混吃等死的日子很快结束了,这天下午松平家康刚刚吃完晚饭,正准备像平时那样吹灯睡觉,今川家的使者到了,邀请其入府寿桂尼召见。这立刻引起了一堆家臣的猜疑,会不会是这老东西要先下手为强,铲除隐患呀?别看她是个女人,杀起人来可以一点也不含糊,尼将军的绰号可不是天上掉下来的。可松平家康却好似毫无察觉,他站起身来对使者道:“请稍候片刻,我要去换一身衣服!” “殿下,您可千万要三思呀!”鸟居忠吉死死的抱住松平家康的大腿:“眼下这个时候,今川家的人召见您,您不觉得异常吗?” “忠吉请放开手!”松平家康平静的看着老臣:“我不会有事的!” 面对松平家康那双平静的眼睛,鸟居忠吉颓然的松开了手:“那可否让老臣我跟随您一同前往?” “不必了,你就在这里等候吧!”松平家康笑道。 “寿桂尼就在殿内等候,您请进!” “多谢了!”被从回忆中惊醒的松平家康向引路人欠了欠身体,他走到门外跪下,沉声道:“寿桂尼殿下,在下松平家康求见!” “是竹千代吗?进来吧!”屋内传出一个熟悉的声音。是老师!松平家康精神一振,有老师太平雪斋在场,自己的人身安全应该是有保障的吧! “是!”松平家康应了一声,推开纸门,膝行了两步进得屋来,才发现屋内除了寿桂尼和太原雪斋之外还有一人,蝉眉黑齿,不是今川义元又是何人? “今川殿下?”松平家康吃了一惊,赶忙跪拜下去:“在下不知殿下也在,失礼之处还请恕罪!” “无妨,三河守,是我派人请你来的!”今川义元露出一丝微笑:“怎么样,这些天家中事情不少吧?” “风雨甚大,确实有些惶恐,不过家康的心却始终未变!”松平家康答道。 “说得好!”今川义元满意的笑了起来:“三河守果然是难得的忠义醇厚之人呀!”他脸色突然一变:“不过有些人就很让我有些失望了!明国有贤人云;‘疾风知劲草,板荡识忠臣’,若不是这次的变故,义员还真的无法看出一些人的真面目!” 松平家康低下头,不敢接话。今川义元笑了笑,继续说道:“三河守,按照可靠的情报,武田信玄已经与本能寺显如结成同盟,显如已经向近畿与尾张、三河等国发出总一向一揆令,天下形势即将大变。我即将领派兵前往近畿弹压,而你将前往三河,镇压一向宗,明白了吗?” “镇压三河国的一向宗?”松平家康的额头渗出一层汗珠,他当然知道今川义元的用意,三河国一向宗的势力很大,许多骨干便是当地的国人众和低级武士,是松平家世代的家臣,可谓是手心手背都是肉。 “不错,三河守有什么难处吗?”寿桂尼问道:“如果要和武田家开战,三河便是骏河与远江二国的后方,千万不能有什么闪失,三河守世代镇守当地,应该是没有比你更好的人选了!” “是,是!”松平家康赶忙俯下身去:“在下一定会将一向宗的狂徒诛杀干净!” “很好!”今川义元笑了起来,他取下一旁的宝刀,递给松平家康:“这是传说中新田义贞的名刀‘鬼切’,今日就赐给你了,此番出征归来,你便是我今川的一门众!” “多谢殿下!”松平家康赶忙俯身跪拜。 松平家康离开之后,屋内重新陷入了静寂之中,夜风吹拂着院子里的槐树,阴影映照在白纸门上,宛若鬼影。 “母亲!您觉得我这么做对吗?”今川义元突然问道:“伪装本能寺之变,现在看来,天下汹汹,看来背地里心怀怨恨的人不少呀!” “若是你可以铲除乱党,重新平定天下,那你当日所为就是深谋远虑,英明神武。若是今川家在你手中败亡,那你就会成为后世耻笑的对象!” “呵呵呵呵!”今川义元笑了起来:“不愧是母亲呀,还是这么的不留情面!老师您怎么想呢?” “我倒是觉得不论成与不成,义元你都不愧为今川家的家督,须知胜败除了才具,还要看时运。义元你已经是幕府管领,竟然为了今川家的天下还有胆魄做出这样的抉择,实在是让老衲这个做老师的欣慰不已呀!” “还是老师说的话更合我的心意呀!”今川义元笑道:“母亲,您对武田信玄怎么看?” “背信弃义之徒,好乱乐祸之徒!”寿桂尼冷笑了一声:“妄图火中取栗,必然惹火烧身!” 今川义元点了点头:“老师您怎么看?” “寿桂尼殿下所言甚是!”太原雪斋点了点头:“不过有一点老衲所见略有不同!” “何处?” “武田信玄绝不会自己去火中取栗,只会让别人替他去伸手,自家却在后面捡便宜!” 今川义元与寿桂尼对视了一眼,齐声大笑起来,寿桂尼捂住自己的嘴,笑道:“禅师说的是,那武田信玄的确是这等人,他虽兵势虽强,但却不是那等敢于孤注一掷的人,连胜仗都只想赢个七分的人,又怎么会愿意头一个来抵挡我今川家的锋芒呢?” 第两百零九章筹划 “那这么看来,就应该先西后东了!”今川义元展开地图:“我先从骏府出发,沿着东海道一路向西,讨平近畿,而老师和母亲就留守骏府,等待我扫平近畿之后回师骏府,然后再与武田信玄交锋!” “嗯,不过石山本愿寺是天下有名的坚城,想要短时间攻陷恐怕没有那么容易吧?”寿桂尼问道。 “无妨,只要兰芳社愿意站在今川家一边,就可以用舰队封锁海上,没有海路的支援,石山不过是一座死城罢了!”今川义元笑道。 “只是那周可成与石山的关系也不错,他会不会站在石山那一边呢?”太原雪斋问道。 “所以我希望老师您可以去一趟堺,表明我们今川家的诚意!”今川义元答道:“骏河通往堺的船很多,您可以走海路,我在骏府等您的消息,一旦与兰芳社结盟成功,我就立刻出兵!” 堺。 周可成接过纸条,仔细的看了一遍,随即他慵懒的摆了摆手:“我明白了,你们两个先下去好好休息吧!” “多谢大人!”信使恭敬的低下头,然后膝行倒退了两步,到了门口才起身离去。 “张大人,时间还真是不等人呀!”周可成笑了起来:“看来我们必须抓紧了!” “怎么了?” “本愿寺显如发出了总一向一揆令!”周可成笑了笑:“看来他还是不明白为什么本愿寺的历代法主为何三令五申的严禁信徒发动一向一揆,要服从自己的领主!因为只有这样,本愿寺才能生存下去,他这是在引火烧身!” 张经从周可成手中接过纸条,细细的看了一遍,笑道:“利令智昏罢了,这世上愚人何其多,又怎么会多了这位显如法主?” “我原先还担心募兵这件事情动静太大,会引起各家大名的反应,现在看来倒是白担心了,有人替我们做恶人了!” “那你有什么打算?” “当然是抓紧备战啦!”周可成笑了起来:“大炮一响,黄金万两,淡水、中左所还有金山所都要扩张产能、布匹、硝石、硫磺、铅、铁都是要多少有多少,没有钱怎么打仗?不打仗怎么赚钱?我已经写信给徐渭了,让他在金山开始制造硝石,明天开春前,堺必须有两千石硝石的储备!” “要这么多硝石作甚?”张经吃了一惊:“据我所知,倭人打仗时使用火器的地方并不是太多,多不过两三人所用的大铳罢了,就连弗朗基铳都不多见。” “张大人,你没有去过石山,那可是一座难落的坚城,还有伊势等地的一向宗信徒素来以善于使用鸟铳而闻名,要想攻下这座坚城,可没有这么容易的!” 张经怀疑的看了周可成一眼他在日本已经有相当长一段时间了对于倭人城寨也见识了不少知道其中虽然不无独到之处但毕竟火器寡弱除了鸟铳之外便再无其他优点不要说对付像兰芳社战舰上那些长管重炮就算是明军中随处可见的弗朗基炮也是力有不逮周可成这厮对于火器只会比自己知道的更多,莫不是又暗藏什么奸计? 周可成见张经的神色,也猜出几分来,笑道:"张大人,您亲眼见一次石山就知道了,那城乃是修建在一处海边的沙洲之上,四周河流纵横,道路极为难行,水道虽多,但多半只能走些小船,大船一不小心便会搁浅此乃自然造化之力,绝非人力可以比拟的!" "原来如此!"张经听到这里才明白了过来,问道:"你这一次打算站在今川家一边?" "先静观其变吧!"周可成答道:"张大人,这应该就是日本终结乱世的一战了,无论是谁胜了,都会打下一统的基础,我方须得慎重行事" "我明白了,你是想要待价而沽?" "呵呵,和聪明人说话就是胜利,不错,我确实是这个想法,不过到现在为止,我还是比较倾向于今川家!" "为何这么说?" "有两个原因,首先今川家也算得上是我们家的老主顾,生意人嘛,总喜欢和老主顾做买卖,知根知底嘛,也省了很多相互揣测的心思再说今川家得力的也就三个人:今川义元、今川义元他母亲寿桂尼、今川义元的老师太原雪斋,寿桂尼和太原雪斋年纪都不小了,说不定哪一天就走了,他儿子听说并不是什么杰出的人才,将来翻脸了也不用太害怕!" “那其二呢?” “今川家的起家根本之地在骏河、远江、三河,乃是东海道,他的主要对手都在关东越后,所以在相当长时间里今川义元是要两面作战的,换句话说,他拿不出太多力量对付西边的那些大名。” “你想要对西边那些大名下手?”张经敏锐的感觉到了周可成的言下之意。 “没错,石见银山在关系石见国、眼下属于大内家,此乃倭国最大的银山;还有别子铜矿,在四国岛的伊予国,这两处都是我志在必得的所在,还有,倭寇的启航港口躲在关西的周防、九州的平户、对马等地,只要扫平关西,我大明的东南之祸也就不战自平了!而且关西最强大的三家大名毛利、大内、尼子正在自相残杀,正是我等下手的最好机会。” 听到周可成在讲述石见银山和别子铜山的时候,张经并不在意,眼中甚至流露出鄙夷之色来,但听周可成说到最后关于平定倭寇之事,他便再也按奈不住心中的激动,站起身来:“你当真打算荡平倭寇的老巢,解我大明东南之祸?” 第两百一十章早饭 “张大人您这话说的,难道在你眼里我周可成就是这么不堪吗?”周可成叫屈起来:“自从周某起事以来,有哪一件事情不是为了朝廷,为了大明的百姓呢?” 张经站起身来,走到周可成身前,敛衽下跪:“周先生,人非圣贤皆有私心。只要你能给张某一个荡平倭寇的机会,张某便凭你驱策,死而无憾!” “老僧的身体已经不比从前了!”太原雪斋叹了口气,他的脸色看上去的确不是太好:“船在经过伊势湾的时候遇上了风浪,颠簸的厉害。”说到这里他叹了口气,用力扭动了一下自己的脖子,发出啪啪骨节声。 “的确,这个季节伊势湾的风浪不小!”周可成一边微笑着剥开蛋壳,他把会面的地点布置在距离防波堤上灯塔的顶楼房间里,在那儿可以俯瞰停泊在颇为上的舰队,侍女送上煎金枪鱼、白煮蛋、薄饼、还有鱼粥和豆腐青口(一种贝类,又叫淡菜)汤,为了照顾日本人的口味,还有腌梅和腌萝卜。他将剥好的鸡蛋放在一个空碗里,递给太原雪斋:“鸡蛋应该不忌口吧?如果您不忌口的话,可以尝尝这金枪鱼,是早上刚刚打上来的,撒上了胡椒粉,味道很不错的!” “多谢大人!”太原雪斋捻了捻胸前的雪白胡须:“在您这里总是能吃到一些无法想象的美味,有时候我在想您才是我们当中最聪明的一个,您过得比我们都快活!” “是吗?”周可成笑了起来:“如果不亏待自己就是聪明的话,我就是天下第一的聪明人了!毕竟我不像您还有今川殿下,有那么多要承担的东西,我要的很简单,赚钱、赚越来越多的钱,这就够了” “确实,我们肩膀上的东西太多了,也太沉重了!”很难说太原雪斋在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是否是真心诚意,他叹了口气:“不过有什么办法呢?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道路要走!” 周可成的动作很快,在太原雪斋唉声叹气的时候,他已经吃完了一个白煮蛋,又将一张薄饼夹着煎金枪鱼塞进口中,用青口豆腐汤送下胃,厨师很清楚周可成的口味,用蛋清、盐腌过的金枪鱼薄片咸淡正好,煎好后撒上胡椒和橘子汁,青口豆腐汤多放了点姜,又去腥又暖胃。“您不来点吗?骏河可吃不到这么好的金枪鱼!”周可成表现的就好像一个好客的主人,殷勤的向客人推荐。 “多谢,您实在是太好了!”太原雪斋用筷子夹了一筷子金枪鱼,模仿周可成的样子用薄饼夹着塞入口中,他点了点头:“确实很美味,周先生,您知道我这次来堺的目的吗?” “不是太清楚!不过您也都看到了!”周可成指了指不远处泊位上停靠的一条条战舰:“船都在那儿,听凭今川殿下的吩咐!” 太原雪斋略带惊讶的看了周可成一眼,看到一张开朗的笑脸,他下意识的再次低下头,看着碗里那个剥完壳的白煮蛋,口中喃喃自语:“殿下说的一点都没错,您真是一位慷慨的朋友!” “我这人总是不懂得拒绝别人,熟悉我的人都知道,这是改不了的毛病!”周可成给自己盛了一碗鱼粥:“说实话,当我得知今川殿下在本能寺遭遇变故的时候可是大吃了一惊,我不得不开始募集军队,这可花费了兰芳社整整一年的利润,天啦——” “等一下,募集军队?”太原雪斋惊讶的抬起头:“您募集了多少军队?准备用来干什么?” “没有多少,四千人吧?还有一些战象和骑兵!”周可成满不在乎的摇了摇头:“有什么办法呢?堺的商人们匍匐在门口哀求,恳求我帮助他们保护这座城市,我和他们已经是多年的朋友了,我没办法拒绝他们。还有您应该没有忘记吧?公方殿下与我也有很密切的关系,我的船又没法上岸!” “公方殿下有今川殿下保护!”太原雪斋敏感的反驳道。 “是,是,我不会和今川殿下争夺这一点,只不过当时我也无法确定今川殿下的死活呀!”周可成狡黠的笑了笑:“说到底,死人是没法保护活人的,不是吗?” 太原雪斋又一次低下头,开始观赏起那枚白煮蛋来,周可成方才的话打乱了他原先的谈判计划。太原雪斋很清楚决定谈判的结果的最大因素并非谈判者的口才,而是双方的实力对比,根据原先的情报,周可成虽然有一支很强大的舰队,但陆上的兵力却微不足道,现在一下子多出来四千募兵,实力对比就完全变了。 “周先生!”当太原雪斋再一次抬起头来的时候,他仿佛一下子老了十岁,但目光中的坚定却依旧:“老僧这一次来堺,是希望您的舰队可以站在今川家一边!” “没有问题,今川殿下还是幕府家的管领,我身为幕府的濑户内海总奉行,我的舰队当然会站在今川殿下一边!” “老僧的意思是希望您的舰队可以立刻从海上封锁石山!” “海上封锁石山?”周可成皱起了眉头:“您应该知道,本愿寺也是我兰芳社的贸易伙伴,我们在石山还有商站的!” “事情已经发生变化了!”太原雪斋的右手抓紧胡须,他手上的老人斑与雪白的胡须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本愿寺现在已经与武田信玄结成了反今川家的同盟,显如已经发出来一向一揆令,下令近畿和东海道诸国的信徒发动一向一揆,天下已经大乱了!” “禅师!”周可成放下手中的筷子:“今川家与本愿寺都是我兰芳社的朋友,当两个朋友发生争斗的时候,难道我不应该置身事外,保持中立吗?” 第两百一十一章价码 “这只狐狸!”周可成的回答倒是在太原雪斋的意料之中,他抬起头:“让您的人退下,我们好说话!” 周可成点了点头,做了个手势,仆人们都离开了房间,唯有两名站在身后的土著武士:“请放心,他们听不懂我们的谈话!” “周先生,不要浪费时间了,你应该知道武田信玄是个什么样的人,假如他处于今川家的位置,您是绝对没有办法像现在这样惬意的,站在我们一边是你最好的选择!” “我的确有听说过一些关于那位武田信玄的不好传闻!”周可成慢条斯理的答道:“不过我不认为他有能力击败今川家,哪怕有本愿寺这个盟友。今川殿下的实力远远超过他,而且他这是撕毁过去的盟约,意味着腹背受敌!” “近畿并不稳定,而且武田信玄乃是天下知名的兵法大家——” “这些我都知道,但即便不算上近畿,今川家现在的石高也是武田信玄的两倍,而且还有北条家这样的强大盟友。武田信玄是兵法大家,但不是魔法师,士兵、金钱、武器和粮食不可能从天上掉下来,今川殿下总不会应付不了一个只有自己一半兵力的敌人吧?” 太原雪斋看着周可成的眼睛,他能够感觉到对方眼神里的坚定,这是个难以对付的家伙,一头好猎狗,除非得到他想要的东西,否则绝不会松口。 “好吧,周先生你要得到什么才愿意出动舰队封锁石山?” “第一,我想得到大和国!” “大和国?”太原雪斋惊讶的睁大了眼睛,在他的印象里周可成对于领地的兴趣并不大,上一次帮助今川家夺取天下,真正也就要了淡路和和泉两国,淡路主要是为了军舰停泊,而和泉是为了安置为他效力的日本武士,为何突然索要一个处于内陆的大和国呢? “没错!”周可成笑道:“我的妻子由衣已经怀孕了,她很喜欢古都奈良的风光,所以我希望那儿能够成为她的领地!” “这个——”太原雪斋稍一犹豫,立刻就做出了决定:“这个问题应该不大!” “我的第二个要求是得到四国的伊予、关西、以及九州的征讨权!” “这不可能?”太原雪斋毫不犹豫的摇了摇头:“今川殿下绝对不会同意的,而且你也没有足够的实力!” “请您听我说完!我要伊予是为了获得别子铜山。至于关西和九州,让我们实话实说吧,今川殿下他也需要一个人替他保护后背!” 太原雪斋犹豫了一下:“西国大内、毛利和尼子三家正在混战之中,他们抽不出手来。” “禅师,您该不会愚蠢到看不出这场混战就要结束了吧?而且只要不是瞎子就能看出只要今川家能够再次平定近畿,近畿加上东海道,列国所有的大名都只有屈膝投降的份。他们一定会派兵支援本愿寺的,那时候谁来阻止他们?还不是兰芳社的舰队?反正是要打,那为什么不给予我全权呢?” 太原雪斋陷入了沉默之中,他明白周可成说的是实话,但是他的心里却有一个声音在呐喊着,让他拒绝周可成,因为这个男人就好像一条鳄鱼,谁也不知道浑浊的水面下还隐藏着什么。 “禅师,我希望你告诉今川殿下,不管你们愿意还是不愿意,当他进入京都,成为幕府管领之后,他就已经成为了天下大名的敌人。数百年的乱世要么在他手中结束,要么就将他吞噬,除此之外再也没有第三条路可以走!这场平定天下的大战之中,今川家已经做好准备了吗?如果今川殿下还没有取得天下的觉悟,那在下也只好说一声抱歉了!” “我明白您的意思了!”太原雪斋缓慢的点了点头,对方的意思很明白,要么接受要么拉倒,但正如他所说的,假如石山遭遇围攻,西国大名一定会派出强大的水军从海上支援本愿寺一方,哪怕只是为了消耗今川家的实力,拖延天下一统的进程,只有周可成能够阻止这一切。 “周先生,你的这个要求恐怕超出了贫僧的能力范围了,必须请示管领殿下才能给你答复!” “这个自然,我相信您能够说服管领殿下!”周可成笑了起来:“您打算什么时候回去,乘长须鲸号回去吧,这条船比较大,遇上风浪也会好很多!” “那就叨扰了!”太原雪斋深深的看了周可成一眼,他很清楚周可成这么做兼有向今川义元示好和显示实力两重用意:“大和国和西国征讨之权是吗?” “我听说幕府过去设立有九州、西国、奥州、羽州四大探题,不如便将西国探题之官职授予在下,加上大和守护,这个应该没有问题吧?” “大和守护,西国探题?”太原雪斋深深的看了周可成一眼,点了点头:“老僧明白了!” 奉贤。 一抹明亮的曙色从天东头冒了出来,鸟雀也开始吱吱喳喳地啼鸣着,扑楞楞地上下飞窜。虽然天幕上还浮荡着薄翳,原野上也依旧水气迷蒙,但是曙色深处,一朵嫣红的朝霞蓦地绽开了。它犹如从天孙的织机上飞出的锦缎,不断地涌现着、堆积着,把璀璨的光华投向高天,投向大地,投向炊烟四起的城市。于是,返青的小树林啦、正在开耕的田野啦、城头上的雉堞啦、屋脊上的瓦顶啦,都一齐闪出五彩的光晕。微冷的空气中,有一股清爽的、令人心神愉快的意味。 第两百一十二章海瑞 从大清早起,县城门外码头、接官亭、钓桥一带,就聚拢了各式各样的大小船只。县里的缙绅、富商以及各色各样的“头面人物”都聚集在这一带,等待即将到任的新县令。河面上漂浮着,有双橹的快船,还有重檐走舻、富丽堂皇的沙飞船,一只一只都拾掇得雅致整洁,船身漆着彩纹图案,讲究的还在窗户上嵌上蠡壳,在舱里陈设着香鼎瓶花。甲板上不时出现一个两个俊俏的丫鬟们,她们的发髻梳得油光水滑,脸上薄薄地施着脂粉,鬓边插着珠翠,雪白的手腕上还戴着明晃晃的镯子,娉娉婷婷地站立在船头上,不时用苏白说着小话,清脆的笑语声飘荡在河面上,引来众人的瞩目。 “七里虱”缓慢的沿着河面行来,七里虱是一种当地的小船,只有一根长篙和船橹,因其形状而得名。船篷里坐着一个三十出头的青衣士子,他看着河面上的景致,点头笑道:“嗯,船老大,这奉节县倒是安定富庶的很,与来时路上大不一样呀!” “那是!”正在摇橹的船老大笑着应道:“我们奉节能有今日,这都要多亏了小徐相公呀!” “小徐相公?”那士子笑了起来:“有小徐相公,自然是有大徐相公、老徐相公了吧?” “大徐相公没有,老徐相公有!” “哦,那是何人?” “自然是徐子升徐相公了!” “莫非是松江华亭的徐探花?” “不是他还有何人!”那摇橹汉子笑了起来,显然颇以此为自豪。 “原来是他!”青衣士人点了点头,原来那摇橹汉子口中的徐子升便是嘉庆后期到隆庆初期的名相徐阶,当时他虽然还没有出任首辅,但也已经名扬天下,其故乡松江华亭距离奉贤甚近,这船公以此为自豪也正常。 “那这小徐相公又是何人呢?” “小徐相公便是徐渭徐文长呀!” “徐渭徐文长?”青衣士人在脑海里搜索了一会儿,却全然没有一点印象,暗想莫不是位新近才得科名的士人,自己孤陋寡闻了? “敢问船公一句,这位小徐相公为何得以与徐子升并称?” “呵呵!”那船公笑了起来:“先生您是外乡人吧?来奉贤是做官还是做买卖?” “做一点小生意!” “那想必应该听说过兰芳社吧?” “兰芳社?”青衣士人皱了皱眉头,笑道:“在下倒是未曾听闻过!” “这倒是奇了,您来做生意却不知道兰芳社,也不知道小徐相公的名头!”船公笑了起来:“您莫不是诓小人的吧?” “大胆!”那青衣士人的仆人喝道:“你是什么东西,敢说我家老爷诓你?皮痒了吗?” 那船公吓了一跳,赶忙丢下船橹,伏地请罪道:“小人失言,还请老爷恕罪!” “罢了!”青衣士人脸色一沉:“海富你退下!” “是,老爷!”仆人赶忙躬身退下。那青衣士人脸色微和,对那船公道:“兀那汉子,你起来划船吧,我不会怪罪你!” “多谢老爷开恩!”那船公磕了两个头,方才起来继续摇橹,船上的气氛一下子变得尴尬起来。 此时小船已经到了接官亭,只见河边停满了船,接官亭内更是人头攒动,那仆人一副跃跃欲试的样子,那青衣士人却对船公道:“这里人多,你在前面一点靠岸!” “是,是!”船公不敢多话,用力摇橹,到了距离县城城门不远处方才靠岸。那士人给了船钱,便带了仆人上岸。那仆人挑着行李,低声抱怨道:“老爷,明明接官亭那些人是等您的,您又何必在这里上岸,让他们空等一场呢?” “我海刚峰来奉贤是为了朝廷,为了百姓的,可不是为了见这群厌物!”那青衣士人冷哼了一声,径直往城门走去。 时间已经不早了,正午的日头照在众人的头上,可并不好受。有的人暗自踮起脚,伸长脖子,向河面上望去,可并没有看到官船的影子,他们艳羡的看了看在亭子里的那几个人,还是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向周围的人打听起时局来。 接官亭。 “徐相公!”说话的是个五十多岁的缙绅,他身材矮小却生了一个硕大饱满的前额和一张狭长的脸,这张脸又被一部浓密的络腮胡子遮去了一半,剩下的地方就更小了。在这有限的地方,却安放着一个大得异常的圆鼻子,两道同样浓密的、向前耸出的眉毛,一双狭长的眼睛,永远躲藏在眉毛下,闪烁着明暗不定的光:“我听说这次来的新县令海刚峰是个清介刚直的人,并不是很好相处,奉贤能有今日的局面十分不易,若是被他搅和了,岂不是可惜了?” “周老爷!”接口的这位看上去要比前一位小十多岁,他的脸膛很宽,呈椭圆形,鼻子和眼睛却细长小巧,再配上疏朗的胡子,秀气的眉毛,看上去总是带着三分笑意:“我看你是多虑了,你我都是做过官的,名声是一回事,实际做事又是一回事。那海刚峰再不好说话,总要卖同科同年的面子吧?总要卖县里缙绅的面子吧?眼下东南都打成什么样子了,奉贤的情况可以说是独一份了,别人到任之后要防备倭寇,抚恤百姓,筹措粮草,忙的不可开交,一不小心还要丢了脑袋。他到了奉贤什么都不用做,一切都是好好的,这都是谁的功劳?别的不懂,清静无为的道理他总是会懂的吧?” “陈老爷,我听说这海刚峰在福建和海南的时候还真就不给缙绅和同年的面子,他连上司的面子都不给,你看看,这么晚都没到,指不定他就要给我们一个下马威!” 第两百一十三章下马威 “福建是福建,奉贤是奉贤。再说了,时间也不一样啊。晚点怎么了,船上那有个准的,指不定是路上遇到什么事情了!” 两人的争得不可开交,最后那周老爷一顿足,喝道:“陈老爷我不和你争了,徐相公,您觉得这海刚峰是个好相与的吗?” “啊?”徐渭抬起头,露出疑惑的神情,他刚才坐在一旁,手中拿着茶杯,脑子里却在想着不久前接到周可成信里写的内容,根本没注意到旁人的争论。 “徐相公!”那陈姓缙绅笑道:“我与周老爷为了新县令的事情争了起来,他说新县令是个不好相与的,我说就算是再怎么不好相与,来到奉贤看到这般境地,徐相公这等贤人,也会变得好相与起来。” “呵呵!”徐渭打了个哈哈,笑道:“新县令乃是朝廷命官,即便真的不好相与,我等作为县中百姓也是要相让一二的啦!至于在下,不过是恰逢其会,奉贤能有今日,也是多位老爷们鼎力相助的结果嘛!” 亭中众人正说话间,一名衙役却狂奔而来,进了亭子道:“列位老爷相公,到了,到了!” “什么到了?有话停下来慢慢说!”陈姓缙绅认出这衙役乃是留守县衙的,问道:“衙门出什么事了!” “大老爷到了!”那衙役喘了几口粗气,答道:“大老爷到了,已经在县衙了!” “海县令到县衙了?我们这里怎么没看到?” “他乘小船着青衣在县城门口附近上了岸,然后就直接到了衙门!” “这倒是奇了!”陈姓缙绅一拍大腿:“他既然是坐船过来了的,肯定看到我们在这里了,为何避过我们直接进城?” “所以我说这海刚峰是个脾气怪异的,以后麻烦事还多着呢!”周姓缙绅大声喊道,也不知道是因为沮丧还是因为自己猜对了而得意。 “既然是县令老爷到了,那我等就进城拜会就是了,千万莫要失了礼数!”徐渭笑道。 “不必了!”衙役赶忙伸手拦住众人:“大老爷说了,他刚到奉贤,事务繁多,不见外人,只见徐相公一人!” 众人的目光一下子齐刷刷的聚集到了徐渭身上,徐渭摇了两下折扇,突然笑了起来:“想不到大老爷竟然这么看重徐某,也罢,那只好先向各位告辞了!”说罢他向众人行了个团揖,出了接官亭上了轿子,向县城而去。 “周老爷,您觉得新来的大老爷这是要干嘛?”一个缙绅低声向那周姓缙绅问道。 “不知道!”周姓缙绅摇了摇头:“不过应该不是啥好事,这海刚峰不是好相与的,徐相公这次有麻烦了!” 亭中众人齐刷刷的点头。 县衙。 海瑞坐在花厅的靠椅上,阳光隔着帘子,射进屋内,留下一片光影。他双目微闭,呼吸均匀,脸上神色淡淡的,站在一旁的海富完全看不出主人的心思,他很清楚主人正在修习那养气的功夫。 外间传来一阵脚步声,海富意识到客人来了,还没等他低声提醒,便看到海瑞睁开了双眼,微微的点了点头,他赶忙走到门旁,轻巧的撩起门帘,恰好一个三十出头的青年士人来到门口,躬身行礼道:“山阴徐文长拜见老父母!” “罢了,徐先生免礼!”海瑞微微欠了欠身体,示意对方在右手边的座椅坐下,又上了茶,便开门见山的问道:“徐先生,你可知道今日为何海某要见你吗?” “学生不知!” “无他,我路上曾经从船老大口中听说奉贤能有今日,都要多亏了你这位小徐相公,我问他既然有小徐相公,那可有大徐相公,老徐相公?他说老徐相公便是徐阶徐大人。所以本官便有些好奇,为何那百姓将徐先生与徐大人相比呢?” “呵呵呵!”徐渭笑了起来:“想必是学生恰巧与徐大人都姓徐罢了,小民妄言,老父母又何必放在心上呢?” “这句话本官却不敢苟同!”海瑞的神色变得严肃起来:“天之心,民之口。百姓之言虽多粗陋,却有其诸地。若是徐先生你未曾做出一些事情来,奉贤姓徐之人多得是,百姓又怎么会将你而不是其他姓徐的与那徐大人比呢?” 徐渭看了看海瑞,想起过去曾经听说的关于这位大人的轶事,微微一笑:“老父母,俗话说百闻不如一见,在下说的再多又哪里及得上您亲眼目睹呢?” “百闻不如一见?好!”海瑞笑了起来:“来人,把我箱笼中那个木盒拿来!” “是,老爷!”海富双手捧着一个木盒上来,海瑞打开木盒,取出一叠书信来,往徐渭面前一推:“徐先生,你看看这些书信!” 徐渭皱了皱眉头,拿起最上面一封书信,发现这是副封(明代文人之间写信,分为正封和副封,往往正封里面只有几句程序性的问好,重要内容都在副封里,副封通常没有落款),内容却是向海瑞告兰芳社的状,看信中口吻应该是江南的士绅;他又翻了几封信笺,内容大同小异,基本都是对兰芳社在江南所作所为的攻击,看到这里,徐渭心中已经明白了,将信放回原处,闭口不言。 “徐先生,你对这些信如何看?” “县尊,其实在下过去也曾经听说过关于您的一些传言!” 海瑞一愣,旋即笑了起来:“那传言说的如何?” “若是按照传言中所说,老父母是位不通人情,沽名钓誉的怪人!” “哦!”海瑞也不着恼:“那你今日见了我,觉得如何呢?” “时间太短,学生一时间也说不出个什么来,不过看县尊的样子,是想在奉贤做出一番事情来的!” 第两百一十四章桃李 “不错!”海瑞笑了起来:“本官既然食了朝廷俸禄,就是要做事的。不通人情也好,沽名钓誉也罢,海瑞绝不做尸餐素位的庸夫。这些信我看了,我也知道上头调我来这里也是有些人想要借刀杀人。徐先生你若是为国为民,海某自然不会动你一根毫毛,若是你触犯朝廷法度,谁也保不了你!送客!” 徐渭站起身来,躬身行礼,出得县衙,他摇了摇头叹道:“这个海刚峰,果然是个不好相与的!” 徐渭出了县城,便上了船,俗话说北人骑马,南人乘船,江南湖沼遍布,江河纵横,舟船便如北人的车马一般,片刻也离开不得。兰芳社占据了金山卫之后,倭寇不敢来犯,贸易繁盛,河上的行船也就多了不少,只是看到了徐渭船上打着的南十字星旗,知道是兰芳社的船只,纷纷让开航道避让。徐渭坐在舟中暗自盘算,这位海大人的性格看来与传闻中颇有些不同,虽然刚直耿介,但并不是那种偏听偏信,不通情理之人,对他倒是不能向对陈在松那伙劣绅那般胡来。 “来人!” “老爷,有何吩咐!”一名仆役进得舱来。 “笔墨伺候!” “是,老爷!” 徐渭在书案旁坐下,拿起笔来,稍微沉吟了一下便奋笔疾书,不一会儿便写下了一封书信,旋即他便将书信封号,盖上自己的印章,对那仆役道:“你待会下船,回一趟县城,把这个进呈给海县尊,明白了吗?” “将信送给新来的县令大人,小人知道了!” “嗯,速去速回!” 海瑞见过了六七个缙绅,时间已经不早了,仆人送了晚饭上来,不过一个青菜、一个豆腐、几条小鱼,他刚吃了两口,便呈送来徐渭的书信。他放下筷子,拆开来一看,只见纸上只有寥寥数几行数字,分别是去年春天奉贤米价,今天春天奉贤的米价;以及去年秋天与现在的米价,不难看出去年春天奉贤的米价要比今天春天的要高出许多;而去年秋天的米价又要比现在的米价要低了不少,在信的末尾用遒劲的笔迹写到:“桃李不言,下自成蹊,此言虽小,可以谕大也!” “好一个桃李不言,下自成蹊,此言虽小,可以谕大也!这个小徐相公果然是个妙人!”海瑞看到这里,不由得拊掌大笑起来。原来徐渭所引用的这句话出自《史记李将军列传》,言汉将军李广虽然容貌普通,不善言谈,但是当其自杀之时,天下人无论是认识还是不认识的都为其感到哀伤,那是因为李广平日里待士大夫实心诚意,待士卒慷慨大度。就好像桃李树虽然不会说话,但是其果实甘甜可口,所以采摘的人多了,树下自然被踩出路来。兰芳社在奉贤,春天卖米收丝平抑米价,防止春荒;秋天收购米谷抬高米价,以免谷贱伤农,便是对社稷对百姓有功,又何须辩解? 海瑞好歹是举人出身,如何不知徐渭这封来信的用意,他本是王守仁“心学”的信徒,平生里最厌恶的便是那等冒似忠厚,但没有一点道德原则,只知道媚俗欺世的“乡愿”之人,信奉“知行合一”,认为知而不行是为不知,反对空谈不求实务。所以他在受到诸多缙绅对兰芳社的攻讦信笺之后并没有立刻处罚徐渭,而是用言辞敲打对方,而徐渭用兰芳社降低米价波动,减轻百姓负担的事实来为自己辩解时,海瑞不但不怒,反而极为高兴。 “海富!” “老爷什么事?” “你明天去县城里的米铺,把现在的、今年春天、去年春天以及去年秋天的米价都打听清楚了,然后询问为何如此,记住,多问几家米铺,明白了吗?” “是,老爷!” 第二天上午,海富便把县城周围的几家米铺都打听了一遍,回来禀告海瑞。果然如徐渭在信上说的那样,兰芳社来后奉贤的米价波动小了许多,米铺也承认这是因为兰芳社的功劳,海瑞得知后十分高兴。海富在一旁看了问道:“老爷,那徐相公在信里写了什么,让您这么高兴?” 海瑞笑了笑,只是让海富收拾了一下,主仆二人便出城上了船,让船夫往金山卫去了,一路上只见的船舶越来越多,看船的吃水都颇深,上面都载满了各色各样的货物,有的则是载满了人。海富看的好奇,便向船公问道:“借问一句,这些船都是去哪里的?” “和你们一样,都是去金山卫的!”那船公笑道。 “金山卫?听这名字应该是个卫所,怎么会有这么多人要去?” “若是五年前?不,三年前哪里不过是一个荒芜的海湾,但现在可不一样了!”那船公颇为健谈,一边摇橹一边笑道:“你们听说过兰芳社吧?” “嗯!刚刚听说过的,好像是个大商社!” “不错,你们看到这些船了吗?多半是冲着这个兰芳社去的!” “真的假的呀!”海富看了看左右,目光所及之处的大小船只就有二三十条,虽说内河里的河船无法和海船比大小,但一条船少说也能载运千余斤货物,海富和他的主人一样,都来自琼州,而海瑞过去为官要么在琼州,要么就是在福建闽北,哪里见过这等繁荣的景象,不由得咋舌道:“船上装的都是些什么?” “各种货物都有,不过最多的应该是棉花和粮食!尤其是棉花,兰芳社是有多少要多少,敞开收的!而且价格公道,给的也是好钱,压秤的事情少,所以不要说咱们县的,就是隔壁几个县的也愿意送来!” 第两百一十五章私访 “棉花?”海瑞在舱内听得清楚,徐渭敞开收购粮食他倒是不奇怪,毕竟眼下正是秋粮上市的季节,当地根本不缺粮食,敞开收购粮食不但不会危及民生,反而对农民有利,而且他也知道兰芳社有船队工坊,这里多有青壮年男子,乘着秋天囤积一些口粮也是很正常的行为。但棉花就又是另外一回事了,古时候棉花加工是需要大量时间和劳动力的,通常来说都是由农村家庭妇女的副业,所以有男耕女织的说法,他囤积那么多棉花又做什么呢? 正思考间,海瑞突然闻到外间传来一阵恶臭,赶忙掩鼻,随即听到有个公鸭嗓子大声喊道:“劳驾,劳驾列位让个路,让个路!”随即便听到一阵阵骂声。海瑞探出头来,只见一条敞篷快船正飞快的从右边滑过,甲板上整整齐齐的摆放着几十只陶罐和几个木桶,上面萦绕着一群苍蝇,想必那恶臭味便是从那船上传过来的。 “那条船上装的什么?怎么这么臭?”海瑞问道。 “回老爷的话,那是一条粪船,上面装的都是人粪尿。”船公答道。 “粪船?莫不是装回去堆肥的?为何划得这么快?”海瑞问道。 “还真不是!”那船公笑道:“这船应该是去金山卫的!” “金山卫?难道也是卖给兰芳社的?” “不错,正是兰芳社要的!前几天刚刚贴出来的告示,好像是一瓦罐尿、一桶粪几个铜板,而且只要新鲜的,隔了两三天的就不要了。我听说他们还在集镇上摆放了专门的尿罐和粪桶,不许随地大小便,若是给抓到了,便要吃打!” “他们要那么多粪尿作甚?难道是要种菜?”海富问道:“可也用不着那么多呀?” “这个就不知道了,反正他们肯用银子铜板买,又有什么不好的。”那船公笑道。 “这倒也是!这么说来这兰芳社的当家的倒是奇怪得很!” 听着仆人与船公说笑,海瑞却觉得事情没有这么简单。他虽然与徐渭只接触了很短的时间,但能够看出这是个很聪明的读书人,像这样的人是不会做出蠢事的,他收购粪尿肯定有背后的深意。想到这里,海瑞就暗自下定决心,一定要把背后的隐情搞清楚。 那船上只载了海瑞主仆二人,是以速度比那些满载着粮食棉花的船快的多,很快就到了目的地。远远地就看到河边有好几条木栈桥停靠着不少船只,两岸已经各自有了一排房屋,狭窄处还有一条正在修建的石拱桥,已经有了一处集镇的雏形。主仆两人上了岸,便看到集镇的入口站着一个书吏,身后还有两个矮壮敦实的士兵。走近一看才发现那两个士兵留着倭人特有的月代头,海富吓了一跳:“老爷,有倭寇,我们快回船上!” 海富的举动不但没有引起慌乱,反而引来的一片哄笑声,四周的人们纷纷向其指指点点,一个心好的老者笑道:“你们两位是第一次来这里吧?那几个并非倭寇,乃是兰芳社雇下的护卫,他们当中不少人都有斩杀倭寇,立下功劳!” “倭人也会杀倭寇?”海富惊讶的问道。 “为何不会,他们食用兰芳社的粮饷,便听小徐相公的号令,我大明九边的边军也有不少蒙古鞑子,不是也照样为朝廷效力吗?” “这倒是!”海富看了看那倭兵,最后还是跟在海瑞身后。 “五个铜板!”那书吏头也不抬,懒洋洋的伸出手。 “五个铜板?”海瑞莫名其妙的问道。 “后生,你是第一次来吧!”方才那好心的老人问道:“这是摊位钱,只要是来摆摊买卖的,都要交五个铜板!不过看你们两个都是空手的,就不必交了!” “不卖东西?进去吧!”书吏看到海瑞主仆两人空着手,不耐烦的摆了摆手:“下一个!” 海瑞主仆二人进了集市,发现脚下的道路明显是夯制碾压过得,两边都打起来一间间芦棚,供前来做小生意的摊贩使用,这么看来要钱倒也有他的理由。只见两边有卖瓜果的、卖蔬菜的、卖小吃的、卖卜打卦的、十分繁盛,看热闹买卖的农民也不少,足足有半里多,这繁盛的程度已经快不亚于县城里了。 “老爷,您看!”海富指着市集尽头的几排泥砖房,只见许多挑着扁担的农夫正在门口排队,后面摆放着一台大秤,正在称量棉花,称量好棉花之后,便给了卖棉花的农民块签牌,让其去柜台领钱,秤好的棉花便被用手推车送到后面的库房,一幅热火朝天的景象。 海瑞看的清楚,向海富使了个眼色。海富会意的上前,左右看了看对一个农夫问道:“这位大哥,你们干嘛不自己纺纱织布,却把棉花卖到这里来?” “自己纺纱?”那农夫看了海富一眼,笑道:“我又不是傻子,自己纺纱岂不是把老本都折光了!” “自己的棉花自己纺纱怎么会折本?” “你去那边看看就知道了!”那农夫指了指后面的房屋。 “后面看看?”海富还想再问,那农夫却不耐烦了,扭过头去。海富没奈何,只得回来对海瑞说:“那人说去后面那排屋子看看就知道了!” “那便去看看吧!”海瑞穿过人群,向后面那排房屋走去,原本院门有个岗哨,偏生这时正在往里面运棉花,他站在一边点数,却把海瑞主仆给漏过去了。海瑞进了院子,便听到密集的嗖嗖声,就好像有身处箭雨之中。他走到窗口,向里面望去,只见屋内摆放着十多台奇怪的器械,每台机械后面都有一个工匠在全神贯注的工作,机械上数十个梭子正高速的旋转,将一根根棉线绕在上面,形成一卷卷棉纱。 第两百一十六章不速之客 “老爷,这纺纱的速度好快呀!”海富咋舌道:“竟然能一个人同时驱动数十个梭子,这岂不是一个人可以抵得上几十个人?” 海瑞站在窗口看的清楚,也不由得暗自心惊,他虽然祖上也有人做过官,但父亲却只是个廪生,而且早在海瑞四岁时就已经过世了,出身贫寒的他对于纺纱织布是十分了解的。他立刻就明白了方才那个农夫的意思了,面对如此高速的纺纱机械,农户自己在家纺纱当然只会折本,那先前兰芳社收购那么多棉花的原因也就很清楚了。 “我们去其他地方看看!”海瑞低声道,他穿过院落,只见这一排排房屋里都是忙碌的工人和奇怪的机械,有轧棉的,有梳花的、条卷的等等井然有序,显然,这已经是一个非常成熟的纺纱工厂了。 “你们两个站住了!” 海瑞停住脚步,转过身来,只见一个手持短棍的粗鲁汉子正指着自己喊道:“就是你们俩,哪里来的?到处乱转什么?” 还没等海瑞开口,海富便被惹恼了:“什么你们我们的,乱喊乱叫的,知道一点上下没有?” 那汉子也不答话,拿起挂在胸前的哨子用力吹了一下,尖利的哨音立刻想起,随即便听到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跑过来六七个人,那汉子指着海“”瑞主仆对为首的一个道士打扮的汉子喊道:“道长,这两个人不知道是哪里来的,在厂区里面乱转!” 那道士上下打量了一下海瑞,双手合十念了声无量寿佛:“二位是哪里来的,有什么事吗?” 海富抢着答道:“我们也就四处转转,却不想这厮却乱喊乱叫,有没有王法了!” “胡说,这里是纺纱厂区,入口是有门卫的,你们能闲逛进来,定然是窃贼,道长快下令将其拿下,仔细拷打?” 海瑞眼看必须说话了,他低咳了一声:“道长上下如何称呼?” “贫道全清!”全清看海瑞的举止谈吐,知道不是一般人笑道:“先生想必是走错了路吧,纺纱厂里堆放的都是易燃之物,所以不让外人随意进出,以免失火,先生莫怪!” “不敢!”海瑞赶忙笑道:“我方才走到那边看到一个入口,无人看守就走进来了,还请道长恕罪!” “哪里,想必是守门的疏忽了!”全清笑道:“这里邋遢的很,不如先生随我到前面去喝茶!” 海瑞也有从这道人口中打听消息的心思,便笑道:“叨扰了!” 全清带着道人穿过两重院落,到了一处僻静的木屋旁,进屋分宾主坐下,送上茶水。海瑞品了一口,发现只是碎茶梗,眉头微微一皱。一旁的全清看的清楚,笑道:“不好意思,贫道这里只有给工人们消暑喝的碎茶梗,还请先生包涵!” “无妨!”海瑞笑了笑:“道长,这纺纱厂的东家是何人?” “兰芳社!” “那道长是?” “贫道与其有些生意往来,今日来纺纱厂有些事情要谈!” “生意?”海瑞奇道:“道长还做生意?” “那是自然!”全清笑道:“三清师祖虽然已经是神仙道体,但贫道还是肉身凡胎,要吃要穿的,何况道观里还有数百人,若是不做些生意营生,如何得活!” “那可否知道做的事什么生意?” “那就多了,先生来时可否看到路旁有许多芦棚?” “不错!” “那些芦棚都是贫道的人搭建起来的,主要是编制芦席、蒲草席、草鞋、还有修路建房等等,基本都是给兰芳社做事!今日来纱厂,就是因为他们要订购一千条装棉纱的蒲草袋子,所以过来谈事!” “哦,那道长生意倒是兴隆!”海瑞点了点头:“这么说来兰芳社的首领倒是个善心人!” “善心人说不上,他这个也是为了赚钱的!” “赚钱?” “当然!”全清笑道:“倭人、南洋还有东番的人最喜欢我大明的蒲草席,芦席更是用途广泛,无论是搭棚子、修屋、铺地还是仓库都用得上,草鞋可以给工匠和士兵用。每年估计兰芳社可以从和我的买卖里赚不少钱呢!” “那春天放米,秋天收米,平抑物价呢?” “呵呵,春天放米是为了收茧,订购棉花,秋天若不收米,春天哪来的米出卖?” 海瑞的脸色渐渐变得难看起来,低声道:“原来如此,果然也是个唯利是图的小人!” “先生应该是读书人吧?”全清笑了起来:“这么说吧,兰芳社唯利不假,但是图却不会,更不是小人。这里的靠兰芳社的商铺工坊有三五十家,工匠伙计有三四千人,其他倚靠他们过活的百姓少说有数万人,他们虽然赚了钱,可也与百姓有利,可以说是两全。若一定要说有问题,那就是违背了海禁,可若是他们不违背海禁,又哪来战船来保护乡梓,防备倭寇呢?” “这个倒是无妨!”对于海禁的事情,海瑞倒是不太在意,毕竟海外贸易给并不只是兰芳社一家得利,还给当地的百姓带来的明显的实惠。在历史上他虽然已刚直耿介著称,但并不是那种固执到了极点的道学先生,恰恰相反,海瑞有很强的行政能力。他在担任应天巡抚的其间,亲力亲为的筹集资金、查询历代的治水记录,亲自带领工匠于实地考察,采取了将太湖之水从吴淞江引至一条叫黄浦江的支流,顺黄浦江注入大海,解决了太湖的水患问题,由此孕育了长江出海口的具体位置,所以也有“没有海瑞就没有后世的大上海”的说法。像如此浩大的工程能够在很短的时间内完成,其主持者没有灵活的手腕和实事求是的态度,是不可能完成的。 第两百一十七章包税与河道 “道长,劳烦你一件事!” “先生请讲!” “你去通知小徐相公一声,就说我海瑞海刚峰来了,望乞一见!” “海瑞海刚峰?”全清闻言一愣,脸色微变,赶忙起身道:“大人请稍等,我去去就回!” 全清出了门,不过片刻功夫,便听到外间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随即便看到徐渭进得门来,向海瑞躬身行礼道:“老父母前来为何不事先派人吩咐一声,学生这里也好准备一下!” “无妨,若是那样只恐扰民!免礼!”海瑞微微一笑:“徐先生,今日本官可谓是大开眼界了!” “这个从何说起了!”徐渭从全清口中知道海瑞是在纺纱厂里被发现的,也不知道他看到了多少,心里不禁有些惴惴不安。 “贵社在这里做的不错,本官都看到了!”海瑞笑道:“要做事情就肯定会得罪人,这个本官也明白,你们无需担心,是非黑白本官还是清楚的!” “多谢老父母!”徐渭闻言大喜,赶忙起身行礼:“其实也都是朝廷的恩泽,学生不过是尽了一点本分而已。” “罢了,官面话就不必说了。”海瑞摆了摆手:“我看你这里颇为繁盛,却没有一个钞关,不太好吧?” 徐渭一愣,海瑞说的钞关乃是征收内地流通税的关卡,他皱了皱眉头笑道:“大人说的是,设立钞关倒也是应该,不过学生也有一个请求!” “请讲!” “那这笔钱就由我们兰芳社出了,大人说个数便是!” “你们出了?”海瑞看了看徐渭:“可以问问其中的缘由吗?” “若是设立钞关,县里所得十两,只怕承办之人就要拿走三十两了。县里得利不多,反倒成了豪绅滑吏盘剥往来商旅百姓的工具,与其这样不如干脆这笔钱就让本社出了,反正这金山卫若是兴盛,本社获利也是最大!” “哦,你就不怕本官狮子大开口,向你索要个三五千两?”海瑞笑道。 “若是旁人学生还真有些顾虑,可若是海大人——”徐渭打了个哈哈,不动声色的拍了下海瑞的马屁:“就算海大人真的要三五千两去,也是为了百姓,学生就算出了血,也是心甘!” “哈哈哈!”海瑞大笑了起来,平日里总是严峻清瘦的面容,此时却笑的喘不过气来:“好,既然有你这句话,那本官今日就狮子大开口一次,一千两,一年一千两,你看如何?” 海瑞话一出口,屋内顿时静了下来,全清脸色微变。海瑞开的这个价码着实不低,须知当时天下第一的临清运河钞关一年下来也才二十三万两左右,而金山卫这里不过是刚刚开埠不过一年,若是让官吏来收,一年能交上去三五百两银子顶天了(实际收上来的钱肯定不止)。徐渭微微一笑:“海大人既然您开了口,那学生托个大,两千两一年如何?” “两千两?” “不错,不过学生有个条件!” “什么条件!” “治河!” “治河?” “不错,学生的条件就是要把这笔钱花在治河之上,奉贤这一带地势低洼,河流湖泊纵横,每当太湖上游涨水,这里便受害极重。若是能够清理河道,不但可以避免水害,学生的船只也可以直入太湖,生意也可以做的更大。大人若能在任期内清理奉贤县内的河道,敝社也能从中获利,出些钱也是心甘情愿!” 海瑞站起身来,沉声道:“徐先生请放心,兴利去害本就是本官的分内之事,莫说得了贵社的钱,就算是没有,这水利之事也是要做的!” 堺。 呜呜呜呜! 船舱外传来连绵不绝的号角声,刘沿水知道漫长的旅程终于到了尽头。 他企图站起身来,腿脚却因为长期躺卧而麻木,他只得弯下腰去,用力揉搓筋骨,妈的,我下船的时候可不想从绳梯掉进海里。 经过几年忠诚的服务,刘沿水已经成长为了一名兰芳社的步兵联队长,用米兰达的话说,就是一名“aestrodecao”(西班牙语方阵长)。他已经懂得根据号声和旗帜的变化了解上司的命令,根据战场上的形势让部下变换队形,让矛手队和铳手队相互掩护,占据高处发挥火力,挖掘胸墙等一系列的战术动作。按照兰芳社内部的等级,他的官阶和收入应该和一套双桅纵帆船的船长同等。因此在通常情况下,船长都会给他在艉楼给他安排一个舒适的单身房间,吃饭时也会一同在军官餐厅用餐。但是这一次不一样了,船上的每一个缝隙都被塞的满满当当,甲板下面的底舱有战象、马匹、武器、火药桶、铅块,他不得不和几只装满了咸鲸鱼肉的木桶分享房间,屋子里满是腌制品特有的臭气。他抽了抽鼻子,站起身来。 要打大仗了!有时候刘沿水也很惊讶自己此时的镇定,很难想象当初自己在家乡时看杀头都吓得手脚发凉,什么时候自己变成这个样子了。不过刘沿水很清楚自己如此镇定的原因,他很清楚己方的士兵们在踏上战场前受过更好的训练,手持更精良的武器,这种优势很容易让人产生勇气。但是他更清楚己方最大的优势并非训练和武器——而是他们永远也不用担心被包围,永远也不用担心被切断补给,永远会攻击敌人的薄弱环节,舰队永远在他们的身后,如果说他们是拳头,那么舰队就是那支挥舞拳头的有力胳膊! 第两百一十八章粮食 不过当刘沿水上船的时候还是非常惊讶——每一条船上都装满了各种物资,但人却少的可怜,尤其是士兵。刘沿水曾经暗自观察过,船上有不少军官,不过也只有军官,士兵却少的可怜——如果不是没有的话。他最后得出结论——一切上司自有安排,自己只需要服从命令即可。 砰砰砰! 敲门声将刘沿水从思绪中惊醒了过来,他抬起头问道:“谁?” “大人,船长邀请您去他的房间共进早餐!”门外传来了一个少年的声音,刘沿水记得这是船长的侍从,他点了点头:“稍等,我马上出来!” 像绝大部分老兵一样,刘沿水的动作很快,片刻之后他就把自己收拾好了,皮带、佩刀,还有紧身皮上衣和披风。他推开门,贪婪的吸了口充满了海盐味的新鲜空气,隔着略带薄雾的海面,他能够看到淡青色的陆地轮廓,那边应该就是陆地了吧? “请随我来!”船长的侍从欠了欠身体,向刘沿水做了个请的手势,刘沿水点了点头,跟着他向艉楼走去,甲板上到处都是正在交接勤务的水手们,现在正是这个时候。刘沿水穿过他们,来到艉楼,那是整条船最舒适的地方,也是船长的房间。 “老刘,快坐,快坐!”船长笑嘻嘻的:“你今天运气不错,早上的船尾的值班水手抓到了一些飞鱼,这玩意煎着吃味道棒极了,还有新鲜的鸡蛋!” “太感谢了!”刘沿水不客气的一屁股坐在船长对面的位置,一边把盘子里的食物往嘴里塞一边用含糊不清的声音说道:“还是你们船上的日子好,不用自己走路,还能有鲜鱼吃,哎,要不是我实在是学不懂你们那些玩意,我早就改行了!” “老刘你就别胡说了,这次是从淡水到堺,跑的是短途,又是近海。要是跑的外洋,一天两口水,天天啃长满驱虫的干饼腌肉,那味道,啧啧!”船长摇了摇头:“你听说过了吗?这次大掌柜要拿下半个日本来,像你们这样的,都有封爵,少说也能封个几百户的。” “真的假的!”刘沿水吃了一惊:“你可别哄我!” “哄你咱就是属这个的!”船长伸出右手,比划了个爬行的手势:“你都没听说?大掌柜的刚刚和今川殿下签订了盟约,幕府已经封大掌柜的做了西国探题,半个日本都是大掌柜得了。” “西国探题?大掌柜的答应了?” “废话,要不然运你们去干嘛?舰队已经站在今川殿下一边,和本愿寺一边开战了,从海上封锁石山,片板不许进入,石山周围漂浮在海上的尸体和木片有十几里远。” “啊!可只凭舰队也没法拿下半个日本呀!” “这个你放心,大掌柜已经在堺与和泉大量招募倭人了,你们这些军官过去就是训练和指挥他们的,训练一个冬天,开春就要大举西进了!”船长笑嘻嘻的拍了拍刘沿水的肩膀:“兄弟,子孙后代吃干还是吃稀,就看这一招了!” 石山,本愿寺。 “法主殿下!”下间赖照站在一副地图前:“请看,今川义元采取的是兵粮战法!” “兵粮战法?”显如竭力让自己看上显得成熟一点,但年仅十一岁让他的努力显得有些徒劳。下间赖照看了看上司,低声解释道:“就是不在战场上决胜负,而是想办法包围对手,用饥饿来战胜敌人的兵法!” “哦哦哦!”显如皱了皱眉头:“可,可是我记得父亲曾经说过石山的粮仓里有足足够全部士兵和僧侣消耗一年的粮食,而且石山是无法围困的。” “殿下您的记性很好,但是情况已经变了!”下间赖照答道:“今川义元他下令放火烧掉所有信仰一向宗的村落,这样一来村民就会向石山逃窜,这些村民都是要吃饭的,原本足够消耗一年的粮食很快就会被吃光!” “那,那我们可以从海上运输粮食进来呀?武田信玄不是说了吗?西国、东国、四国的诸侯都会运粮食和士兵给我们,以免今川义元统一天下!难道武田信玄撒谎了?” “信玄公没有撒谎,的确四国、伊势、西国大名们都派出船只运输粮食给我们,但是周可成与今川义元结成了同盟,他的舰队从海上封锁了石山,粮食很难运进来!” “周可成?他不是我们的盟友吗?”显如惊讶的问道:“我记得他们有商站在石山的!” “殿下,情况已经发生变化了。今川义元任命周可成为大和守,西国探题,双方已经结为新的同盟,我们已经被放弃了!” “背信弃义的家伙!”显如咬牙切齿的骂道:“那可以让武田信玄南下吗?这样今川义元就不得不撤兵了!” 下间赖照叹了口气:“很难,武田信玄是天下知名的兵法家,他绝不会在没有把握的情况下大举南下,今川义元虽然到了近畿,但是他的老师太原雪斋和母亲寿桂尼却在骏河镇守,除非武田家倾巢而出,否则今川义元无需离开这里的。” “那是否可以请朝廷调停呢?通过左大臣的路子?” “很难,而且即便今川义元同意停战,他也肯定会要求您交出石山来,您可以接受吗?” “绝对不行,这是凝结着父亲心血的不落之城!”显如急促的摇了摇头:“我绝不会交出去的!赖照,没有其他的办法了吗?” “那唯一的办法就只有拖延了!”下间赖照叹了口气:“今川义元统领的是三河、美浓、尾张以及近畿武家的精锐,如果平地野战,我们是绝对无法取胜的。但是今川义元的弱点是时间,他不可能一直呆在石山城下,而明年春天一过,武田信玄就一定会南下,西国和四国的大名也不会坐视不理,只要有外力,近畿的武家也会动摇起来。到了那个时候,即便今川义元再怎么厉害,他也必须解石山之围。” 第两百一十九章出路 “对,说得对,那我们怎么样才能拖延下去呢?”显如激动的问道。 “首先必须减少粮食的消耗,石山城内所有的非战斗人员一天都只能吃一顿饭;其次尽可能将非战斗人员用船运出去;第三:将所有的难民拒之门外!” “什么?” 听到下间赖照提出的最后一条,显如长大了嘴巴:“可,可是那些都是本愿寺的信众,石山正是在他们的支持下才建立起来的,现在怎么可以又把他们拒之门外呢?” “殿下!”下间赖照痛苦的低下头:“我也知道,可是假如不这么做的话,用不着到明年的三月,粮食就会被吃光。士兵必须吃饱肚子才有力气战斗,到了那个时候,谁又来守卫石山呢?谁又来守卫佛法呢?” “难道,难道就没有别的办法吗?比如击败周可成的舰队?或者想办法运进来粮食?” “殿下,您还没有见过兰芳社舰队的可怕之处!”下间赖照叹了口气:“在我国海上交战远则用火箭、投矛、炮烙、铁炮;近则刀矛竹排;而兰芳社的船队远则是重炮,只要被击中的,哪怕是砖石砌成的城墙也会粉碎,何况竹木建成的船只,他们的船只更是用数层硬木建成,铁炮弓矢皆伤害不得,航行起来又如飞鱼一般,如何能够与其抗衡?” “那,那按照你的说法,西国毛利、大友的舰队也无法与其抗衡了?” 下间赖照点了点头:“虽然很让您难过,但我确实是这么觉得的!” 显如犹豫了一会儿,最后还是叹了口气道:“既然是这样,那为了石山,为了寺庙,为了佛法,那也只有这样了!” 雨水从铁黑色的天空降落,仿佛万把利剑直刺入棕绿色的急流。隔着五十步外就完全看不清了,浩二心想,茂密的芦苇仿佛一片树林,将一切都遮掩住了,岸边累积着厚厚的一层树叶,仿佛潮湿的垫子,不远处的河中央有某些苍白肿胀的东西在顺流而下,应该都是尸体。在上游今川家与本愿寺的军队已经相互厮杀快一个月了,今川家的士兵们纵火焚烧信仰一向宗的村落,将村民向石山驱赶,任何拒绝离开村落的村民都会被杀掉,尸体抛入河中,浩二正是因为这样才带着家人逃走的,此时他的耳边传来低沉的轰鸣,好像无数恶犬的咆哮。 芦苇丛中传出婴儿的啼哭声,浩二赶忙钻回芦苇丛,妻子绝望的看着他,将乳头塞进孩子的口:“当家的,阿丸发烧了,又没有奶给他吃,所以哭的厉害!” 浩二咬了咬牙,人都吃的,何况孩子呢?他强装出笑脸:“没有什么,过了这条河就距离石山不远了,只要到了那里,师傅们就会给我们食物,给孩子看病,南无阿弥陀佛!” “南无阿弥陀佛!”妻子也跟着浩二重复了一遍佛号,苍白削瘦的脸仿佛也散发出一种特殊的光泽。 可是怎么渡河呢?浩二绝望的观察着河面,可以涉水的浅滩肯定都没了,妻子和孩子也不可能游过去。他仔细辨认四周的地形:“豆萁村应该不远,那个村子临近河边,肯定有渡河的船!” 浩二打定了主意,他回到芦苇丛中,将自己的计划告诉家人,然后他便带着家人们顺着河流而下,雨水落在他们的脸上,从脸颊流淌而下,仿佛雨水,就好像在哭泣。我早已经没有眼泪了,浩二告诉自己。 在接近正午的时候,雨终于小了,但天空暗如黄昏,雨水浸透骨头,让浩二浑身酸疼,还有点发烧,留着鼻涕,身体禁不住发颤,他简直不敢想象背着儿子的妻子是怎么坚持下来的。但浩二只能大声催促家人们,必须乘着体力还没有消耗完之前赶到村子里!他大声叫喊。 他们沿河走了两个多时辰,蹚过两条浑浊的支流,方才抵达浩二所说的豆萁村,不过当浩二第一眼看到村子的时候惊呆了,整个村子几乎被河水淹没,高涨的河水漫过了堤,超过一半的建筑已经被淹没,只剩下在高处的几间草屋还在水面之上。幸好浩二看到有一座房屋的烟囱中还有烟雾升起,房屋的院子里停着几条小船,那里应该还有人吧?他赶忙带着家人往屋子走去。 “站住,别动!”一个人从门里走出来,第二个人出现在窗户里,手里是一张丸木弓:“你们是什么人?” “我们是逃难的村民,想要过河?”浩二大声答道。 “过河?那可是要付钱的!” “我们所有都给你!” 那个人点了点头,浩二带着家人们走进屋子,房间里弥漫着霉烂和体臭味道,不过至少很暖和,火塘上还有一个瓦罐,传出鱼汤的香味。 “我孩子已经生病了,可以给他一点喝的吗?”浩二的妻子低声问道。 村民看了孩子一眼,点了点头,很快一只装满了鱼汤的陶碗被送到了浩二的妻子手中,她感激的双手合十:“南无阿弥陀佛,佛陀会保佑你们的!” 村民笑了笑:“你们应该是一向宗的吧?过河是想去石山?” “不错,今川家的军队把我们的村子烧了,还威胁要杀掉所有留下来的人!” “那你们就往石山跑?”村民的嘴角露出了嘲讽的笑容:“你们确定他们会接收你们?” 浩二犹豫了一下,才弄明白村民口中的他们指的是石山本愿寺,他惊讶的答道:“当然,我们每年都有捐献粮食给石山,秋后还有去帮工,而且正是因为法座大人发出总一向一揆令,战争才会爆发,今川家的军队才会烧毁我们村子的,他们怎么会不接收我们?” 第两百二十章当兵 村民笑了起来:“你还真是个单纯的人呀!你知道吗?石山已经下令,禁止任何逃难者进入了,所有企图逃入石山的人都会被驱赶出去,甚至杀掉!” “这,这是为什么?我去过石山的,里面有足够的地方容纳我们!” “但是没有足够的粮食喂饱你们!”村民尖刻的反驳道:“你还没搞清楚吗?这一切都是个圈套,今川家的军队放火烧掉村子,把你们驱赶到石山去,同时他们用船队封锁海上,不让别人把粮食运进去。这样石山里面的存粮很快就会被吃光,到了那个时候,今川义元就可以不战而下石山了!” “怎么会这样?”浩二呆滞的坐了下来:“明明,明明——” “明明什么?”村民用略带着同情的目光看着浩二:“这是打仗,明白吗?武士与和尚们自相残杀,争夺领地,可这和我们有什么关系?大和尚叫你们一向一揆,你就老老实实照着做,结果武士们打过来了,他们会管你们吗?你实在是太蠢了!” “不,我要过河,师傅们不会拒绝我们的!”浩二跳了起来:“快,快把船给我,我要渡河!” “住口,蠢货!”村民厉声喝道:“这样的天气,这么急的河水,你要去送死吗?你就算自己要去死,也要看看你的女人和孩子,你死了她们怎么办?” 浩二闻言一怔,他看了看满脸泪光的老婆和喝了鱼汤之后睡过去的孩子,颓然坐了下来。 “你要是没有办法,我倒是有一条出路!”那村民突然说道。 “什么出路!”浩二抬起头来。 “去当兵!” “当兵?我不去!”浩二摇了摇头:“不知道死在哪里,再说我去当兵,老婆孩子谁来管?” “你听我说完!”村民不耐烦的摆了摆手:“我没让你去给武士老爷当兵!” “那给谁当兵?石山又不要我们了!” “去堺!那里正在募兵,只要身体强壮,年纪合适,他们都要。去了之后不但自己吃饱了,还发饷可以养家人。我看你老婆身体也还不错,在堺随便找个帮佣的工作也不难,至少不用像现在这样!” “堺,那不是兰芳社的地盘?不是他们在海上封锁石山的吗?” “没错,可那关你屁事?”村民冷笑道:“你现在这个样子,石山的和尚们管你了吗?你现在想要什么?一碗热汤、一顿饱饭、一个睡觉的地方、一件衣物,这些他们都能给你,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浩二颓然的低下头,叹了口气:“那,那要怎么样才能当兵?” “等雨小点吧,你上我的船去海上,到处都有兰芳社的船队,挂着南十字星旗帜的就是,你只要说要去当兵的,他们就会把你送过去,船费从军饷里面扣就是了,方便得很!” 海面上,螃蟹号带着四条桨帆船缓慢的游弋着,就好像一头带着四头小狼的母狼,雨点敲打着光滑的柚木甲板,溅在艉楼两侧的回旋炮上。除了必须呆在甲板上的人之外,所有的水手都躲在甲板下面,雨水落在那些可怜人的头上,但没有办法,依照命令,舰队必须封锁海面,防止粮食和武器运入石山。 “大人,雨越来越大了!”大副冲进艉楼,他浑身已经湿透了:“风也在变大,我们还是返航吧!” “不行,依照命令,我们必须在海面上待到明天这个时候!” “那至少应该找个避风的海湾!”大副答道:“这个鬼天气,不会有船企图逃入石山了!” “不行!”船长站起身来:“我知道天气很糟糕,但越是这个时候就越是要小心,这是战争,明白吗?让厨房煮一锅姜汤,给甲板上每个人喝一碗!” “是的,大人!”大副无奈的点了点头:“姜汤,一人一碗!” 大副正准备出门,响亮的钟声在主桅顶部响起,船长站起身来:“桅楼上的瞭望手发现什么了,所有人进入战斗岗位!” 水手们飞快的跑到自己的岗位,他们拉动滑轮,升起船帆,将绳索系牢。螃蟹号就好像一条飞速游动的鲨鱼,向东南方向驶去,那四条帆桨船紧随其后。风席卷着令人盲目的雨水,从侧面打来,但这反而让螃蟹号跑的更快了,尖利的船首击碎了迎面而来的海浪,海水淹没甲板,上面汪洋一片,水手们只能抓住绳索才能移动。 “敌人在船首左前方十五度,距离大概三里!” 瞭望手的呐喊声从艉楼上传下来,此时艉楼上的船长也可以看到目标了,只见几个模糊的影子正沿着海岸线缓慢的向东移动。他高声喊道:“保持航向和航速,告诉枪炮长,底舱的火炮分发火药,做好射击准备!” “是,大人!”传令兵正准备离开,却被船长叫住了:“传达完命令后,给我倒一杯烧酒来!临战之前我总有点口渴!” 十五分钟后,也就是船长喝完第二杯烧酒的时候,战斗打响了。那支由六条关船组成的运粮队发现了巡逻船队,他们立刻向岸边划去,企图逃脱。但为时已晚,双方的距离已经缩短到只剩下半里多。螃蟹号迅猛的冲进敌人的行列,用两侧的火炮发射霰弹扫射敌人的甲板,炙热的霰弹撕碎肉体,打断船索,失去动力的船只立刻横了过来,就好像泛白的死鱼。其余四条帆桨船紧随其后,他们靠拢敌船,先用鸟铳和回旋炮扫射清理甲板,然后登上敌船进行短促的白刃战,很快战斗就结束了。除了一条冲上岸搁浅之外,其余五条关船都成了俘虏,船上满载的米袋和盐都成了胜利者的战利品。 第两百二十一章使者 “禀告大人!”大副有些紧张的对船长报告:“按照俘虏的供认,他们是伊予河野家的船!” “伊予河野家?”船长皱起了眉头:“把俘虏看管好,回去后立刻禀告大人!” 堺。 “伊予河野家?”周可成笑了起来:“还真是想睡觉就送上热枕头,我还正打算找理由去攻打那里呢,这就送上门来了!” “应该是毛利家的主意!”一旁的勘兵卫说道:“称霸濑户内海的村上水军便是河野家臣,他们与毛利家的关系十分密切。” “称霸濑户内海?”周可成露出一丝嘲讽的笑容:“无所谓,反正早晚是要对他们动手的!下令加紧对石山的封锁,操练新军也要抓紧。” “是,大人!” “现在我们考虑一下大和国的事情吧!我曾经向由衣许诺过,要把那里作为礼物先给我们即将出生的孩子,我总不能做一个无信之人吧?” “周大人,这和我们原先的计划不一样吧!”张经惊讶的问道:“按照原先的计划,要等到明年春天才会开始陆地上的军事行动,那时候士兵才算是训练好的。” “用不着那些新兵!”羽茂高玄站起身来:“如果您可以借给我们四头战象,就让和泉国的士兵就够了!” “不,我有更简单的办法!”周可成笑道:“先把这个问题放一下吧,诸位,你们对西国的攻略有什么想法吗?” 在座的将领们低声窃窃私语,毕竟他们在此之前都只是国人众、野武士一级的武士,上阵厮杀也还罢了,像运筹调度这样战略级别的规划他们就非常陌生了,半响之后,羽茂高玄方才有些犹豫的答道:“大人,山阴山阳地区地势复杂,国别众多,若想攻打恐怕没有那么容易!” “呵呵!”周可成笑了起来:“其实说实话,对于我来说这些领地并无什么价值,我想要的只有石见银山、生野银山、别子铜山三处,以及几个贸易港口罢了,其余的领地说到底还是要分给有功之臣的,诸位明白我的意思了吧?” 在座的几个日本武士都眼前一亮,对于领地的贪婪立刻点燃了他们的斗志,要知道山阴山阳可是一共有十六国的广袤领地呀! “大人,在下还是以为应当等到来年开春之后再大举行动!”张经开口道:“我方的优势是舰队、火器、战象和骑兵,弱点是兵力寡少而且消耗巨大,所以应当尽可能在第一次决战中就摧毁敌军的主力,斩杀敌军的将帅,使得余下的敌人胆寒,然后再收拾余烬,这才是兵法的正道。眼下无论是时机,士卒都不合适,在下以为还是等到明年开春之后为上!” “明年,也就是嘉靖三十四年,天文二十四年。”周可成捋了捋颔下的短须:“也好,那就等到明年春天吧,不过要加强对西国情报的搜集,尤其是毛利家!” “毛利?”羽茂高玄一愣,还以为自己听错了。 “正是,就是毛利家!” “是,是!”在座的日本武士们纷纷称是,但心中都生出疑惑来,大人为何对西国区区一介土豪这么在意? 1555年三月。 从太平洋吹来的东南风逐渐占领了日本的上空,积雪渐渐消退,取而代之的是萌生的草木。农民们驱赶着耕牛,犁开土地,女人们跳着古老的舞蹈,插下嫩绿的秧苗,祈求着秋天的丰收,天地之间一片和平,就好像过去千百年一样,周而复始。 但天文二十四年的这个春天却没有像过去那样和平,今川义元并没有像战国时候绝大部分大名那样在春天退兵,好让农民耕作,而只是让一部分士兵撤回,向近畿的诸多商镇征收栋别钱和向堺的豪商们借钱的办法筹集军饷,继续进行对石山的围攻。而北国的强豪武田信玄与越后上杉谦信签订了盟约,指责今川义元挟持将军,围攻山门,只要是稍有眼光的人都能看出,武田家与今川家的战事已经是指日可待了。 相比起战云笼罩的东国,西国又是一番局面了,曾经的西国霸主大内家已经是昨日黄花了,四年前大内家的笔头家老陶晴贤下克上,迫使当时的大内家家主大内义隆自杀,随后几年里陶晴贤东征西讨,全力克服大内家中的异己势力,到了1554年初,只剩下石见国的吉见正赖还未曾降服,于是陶晴贤亲自率领大军出兵进攻,而于此同时,毛利元就也从背后出兵进攻,腹背受敌之下吉见正赖不得不交出儿子吉见广赖作为人质,向陶晴贤表示臣服。考虑到毛利家从背后的威胁,陶晴贤只得与吉见家达成了和议,积蓄兵力准备对付隐藏其后的真正敌人毛利元就。 石见国,津和野城。 春日的晨风带着一丝寒意,二十多名骑兵破晓时分启程,他们护送着两个客人,沿着通往山城的道路疾行,沿途随处可以看到战争的痕迹,道路两旁的田地里也少见青壮,多是老弱妇孺。当他们看到骑士们背后旗帜上“一文字”的家纹,赶忙跪伏在草丛中。 “看来虽然吉见家打了败仗,但还是很得领民崇敬的呀!”源平太低声道。 “是呀!”近卫晴嗣叹了口气:“和厮杀主君的奸贼拼死作战,哪怕是力所不及,被迫降服,百姓也会理解领主的难处的吧!” “这么看来,吉见正赖应该是会接受大人的建议的吧?”源平太笑道:“虽然领地受到了很大的破坏,但是可以向杀死主君的叛贼复仇,哪怕是付出一切也心甘情愿!” 第两百二十二章埋钉子 “这个就很难说了!”近卫晴嗣微微一笑:“毕竟自己的继承人已经落在陶晴贤的手中,如果出尔反尔的话,恐怕儿子的性命就难保了!” “这倒也是!”源平太笑道:“不过有关白殿下出面的话——” “呵呵,您难道忘了吗?我已经不是什么关白殿下了!”近卫晴嗣笑了起来:“在接受探题殿下建议的同时,我也就辞去了关白的官职,连姓名都改成了武家的名字,现在你面前的不再是近卫晴嗣,而是近卫前久!” “是,是!”源平太赶忙应道。 “二位小心一点,前面就是山路了!”领头的骑士回头道。 “多谢了!”近卫前久点了点头,正如那位骑士所说的,前面的道路变得陡峭起来,津和野城出现在山影之间,与日本当时的绝大多数城郭一样,这是一座连郭式山城,一个个曲轮由城墙连接,随着山势起伏,显得分外壮阔。 到了半山腰,众人就不得不下马,近卫前久拒绝了事先准备好的乘舆,徒步上山,脚下的石板在早晨阳光的照射下呈现出金色的光泽。出乎源平太和护卫骑士们意料的是,近卫前久的体力很好,当他们抵达三之丸城门口时,除了两腮略带红润,呼吸依旧平缓。 “得见关白殿下尊颜,在下幸何如哉!”吉见正赖站在三之丸的城门口,恭敬的向近卫前久行礼,虽然朝廷已经窘迫到了连天皇继位的费用都拿不出来的地步,但依旧是天下的共主,面前这个男人则是代表天皇的大臣。 “正赖殿下免礼!”近卫前久微微一笑:“我一路上长途跋涉有些疲乏,不知道有没有地方可以让我休息一会!” “是,是!”吉见正赖一愣,赶忙道:“请随在下来!” 吉见正赖亲自引路,将近卫前久和源平太引领到了侧殿。安排停当之后,吉见正赖正准备退下,却看到近卫前久向自己使了个眼色,会意的他吩咐旁人退下,问道:“关白殿下,您还有什么吩咐吗?” “正赖殿下,请靠近些!”近卫前久笑道。 吉见正赖一愣,旋即半蹲着向前挪动了几步,距离近卫前久只有三步之遥方才躬身拜了一拜:“失礼了!” “正赖殿下,晴嗣已经在离开京都之前辞去关白之位,并改名为前久,并出任武家传奏。这次来石见便是受新出任西国探题的周可成周大人的委托,这位乃是公方殿下的剑术师范,源带刀平太殿下!” “失礼了,带刀殿下!”吉见正赖赶忙向源平太躬身行礼:“前久殿下,请恕在下直言,这位新出任西国探题的周大人的名字在下以前从未听说过。” “您应该听说过兰芳社吧?这位周大人便是兰芳社的魁首!” “这个——”吉见正赖的脸色一下子变得古怪起来:“那这位西国探题岂不是明国人?” “呵呵!”近卫前久笑了起来:“正赖殿下,你的旧主大内氏的先祖难道不是百济国的琳圣太子?只要忠于朝廷,又有何妨?” “这个也是!”吉见正赖也只得干笑了两声:“那探题殿下又有什么事情呢?” “公方殿下已经将山阴山阳以及九州的征发之权都授予了探题殿下,他请前久转告您,如果您还希望讨伐陶晴贤的话,他愿意助您一臂之力!” “这个——”吉见正赖的脸色一下子变得十分难看起来,几分钟后他苦笑了一声:“前久殿下,您一路上应该都看到了,去年与陶晴贤的战事,吉见一族已经精疲力竭了,如今好不容易达成了和议,也交出了人质,实在是不想再打了,而且石见正好位于毛利与陶晴贤的夹击之中,即便是想打也是力有未逮!” “正赖殿下!”源平太沉声道:“探题殿下的意思是如果您真的已经不想再参与战事,那就算了;如果只是力量不足或者人质的事情,这些殿下都有办法!” “这么说来探题殿下要用兵西国呢?”吉见正赖问道。 “探题殿下掌握山阴山阳诸国的军政大权,用兵西国那是自然的!”源平太笑道:“正赖殿下只是他计划的一部分,如果您不想参与战事,那自然也没有必要知道太多了!” 吉见正赖陷入了沉默之中,他自然知道为何周可成派源平太和近卫前久来自己这里,石见国拥有日本首屈一指的银山。周可成对石见用兵是一定的,如果自己接受他的建议,那么吉见正赖就是他的盟友;如果拒绝,那么很有可能成为进攻的目标,想要置身事外是不可能的! “带刀殿下!吉见一族在去年的战斗中死伤惨重,已经没有多少力量了,而且我的嫡子也在陶晴贤的手中,我能做的恐怕不多!” “正赖殿下,吉见一族的损失探题殿下很清楚!”近卫前久笑道:“他已经准备了足够的兵力,吉见一族只需要出动一千人就够了。至于您的嫡子,探题殿下也会想办法,如果有万一的话,殿下也会予以补偿,比如周防一国如何?” 吉见正赖的呼吸一下子变得急促了,虽然都是一国,但周防远比石见富庶(银山通常是由更强大的霸主直辖的),他犹豫了一会儿,最后还是摇了摇头:“前久殿下,这件事情实在是干系太大,如果失败的话,吉见一族的家名恐怕就会断绝在我手中!” “正赖殿下!”近卫前久笑道:“其实您不用这么紧张,据我所知陶晴贤正在准备进攻毛利家,您完全可以什么都不做,只需要给我方提供一处泊船的港口即可!” “泊船的港口?” 第两百二十三章价值一国的赏赐1 “没错!”近卫前久笑道:“您看,假如陶晴贤取胜,您完全可以乘机进攻毛利家,扩大自己的领地。如果陶晴贤失败,大内家必然四分五裂,那时为了拉拢您,陶晴贤很可能会把人质主动还给您。区区一个港口的事情,无论是都不会影响您的。” “什么地方的港口都可以吗?” “只要可以供大船停泊就可以了,假如陶晴贤派人责问您,您可以直接回答那是兰芳社的商船,做些买卖!” 吉见正赖思忖了一下,点了点头:“如果只是这样的话,应该没有问题!” “很好!那港口详细的位置您可以与带刀殿下细谈!”近卫前久笑道。 “我还是不明白为什么大人会对这个吉见正赖这么看重!”当吉见正赖的背影刚刚消失,源平太就低声道:“只是为了银山吗?如果拿下西国,银山就是唾手可得,如果拿不下西国,即便攻下银山要无法长时间占有的。这么简单的道理大人难道不会明白?” “平太你应该听说过卞庄刺虎的故事吧?” “卞庄刺虎?” “不错,这是明国《史记》中的故事,有两头老虎正在争夺一头牛,卞庄子想要去刺虎,却被人阻止,那人说:‘两虎正在吃牛,牛快吃完就会争斗厮打,其结果必然大者伤,小者死,若这个时候发起进攻,就能一下子杀死两头老虎。既然陶晴贤即将进攻毛利家,大人最好的选择就是等待双方胜负已定,然后攻击那个已经被削弱的一方,自然就能一举两得。但是堺距离西国太远,假如陶晴贤与毛利家两败俱伤,所以事先先下一颗钉子,无论做什么都有一个凭借!” “原来如此,大人的韬略果然并非一介武夫的在下所能够明白呀!” 堺,码头。 鹤之丸号缓慢的靠近码头,船长指挥着水手绳索抛上岸,好拴紧岸上的石桩。正当此时,一个身材粗壮的汉子便擦着船长的身体跳上岸,险些将他撞入海中。气的船长破口大骂:“混蛋,为什么不等到船停稳才上岸,你赶着去比良坂(日本古代传说中阴间与阳间的交界)吗?” “一国之主的位置在等着我!”那汉子挥了挥手:“等我回来了,我会拿着五十贯的谢金向你道歉的!” “五十贯的谢金?”船长往海里吐了口唾沫:“乘坐着最便宜的底舱,连大米饭团都没钱吃,送到奴隶市场都卖不出五十贯,恐怕连五十文都拿不出来吧,只会说大话的男人!” 那汉子自然是已经听不到船长的咒骂,他飞快的冲进人群,随手抓住一个小商贩问道:“您知道西国探题的府邸在哪里吗?” “西国探题?”那小商贩有些莫名其妙的问道:“这个人是谁?” “就是兰芳社的大掌柜周可成周大人!” “哦哦,你看到那栋红颜色的房子吗?”小商贩指着远处一栋五层楼的房子:“那就是兰芳社商站,你去那里问吧!” “哈哈哈,太感谢了!”那汉子向小商贩深深的鞠了一躬:“你叫什么名字,等我成为一国之主,我平三郎会好好的报答你的!” 那小商贩看了一眼那汉子蓬头垢面的样子,笑了起来:“你是疯了吗?你要是成为一国之主?那我就是公方殿下了!” 那汉子也不着恼,推开那小商贩飞快的向目标飞奔而去。那小商贩摇了摇头,继续叫卖起来。 平三郎来到那栋建筑物面前的时候,才发现这栋建筑物并非是用石块,而是用一种红颜色的砖块修成,每一块砖都是兰芳社的船从淡水运来,当时日本还没有掌握大量烧制硬砖的技术,因此这座不久前才完工的建筑物被堺的居民们取了一个绰号——红楼。 不难想象平三郎在看到这栋建筑物时的惊奇,不过这并没有阻碍他的脚步。他径直走到门口,向两个守卫道:“请为我通传一下,我有非常重要的事情要面见探题殿下!” “面见探题殿下?”守卫的脸上看了看平三郎,露出了嘲讽的笑容:“你以为探题殿下是茶铺的老板娘吗?你想要见就能见的?快离开,不要碍事,不然就等着吃苦头吧!” “我不是开玩笑,我真的有非常重要的事情要禀告探题殿下!”平三郎没有丝毫胆怯,昂着头答道。 另外一名守卫看平三郎不像是开玩笑的样子,问道:“你有什么事情先告诉我们,等我向上司禀告一声,由他来决定是否惊动探题殿下!” “不行!”平三郎摇了摇头:“这是非常重要的事情,殿下知道后会给予我一国领地的封赏,如果告诉你们的上司,我的赏赐就会被他夺走了!” “一国领地!还夺走他的赏赐,哈哈哈哈!”先前的守卫大笑了起来:“这家伙果然很有趣,今天能遇上这样的家伙,下岗之后可以说给兄弟们听了!” “你是在耍弄我吗?”后来那名守卫以为自己被愚弄了,脸色一下黑了起来,他拿起长枪准备狠狠的让对方吃一顿枪杆。 “我真的没有撒谎,如果你们不为我通传,那我只好自己进去了!”话音刚落,平三郎就敏捷的往旁边一扑,便从两个哨兵中间的缝隙钻了进去,那两个守卫措手不及,赶忙回头去追,又怕丢了自己的岗位,只得留下一人,另外一人举着长枪,一边大声叫骂,一边追赶上去。 平三郎冲进楼中,一边大声叫喊“探题殿下!”,一边四处乱冲,那哨兵气急败坏的在背后追赶,各门中人探出头来,也就像是看西洋景一般,并不出来阻拦。原来这栋楼是一栋真正的“商务楼”,里面多是财务、档案、契约等,因此各间办公室里面也都是些文职人员,守卫也并不森严。若是兰芳社那栋老商馆,像平三郎这般硬闯,早就被人大卸八块了。 第两百二十四章价值一国的赏赐2 平三郎不认识路径,跑了一会儿便被那哨兵堵到了角落,他眼见的无路可逃,听到右手边门内有人说话,便猛地推开房门,只见屋内有两个明人打扮的汉子正在说话。两人都转过头,错愕的看着平三郎。 “你们那位是探题殿下,我有重要的事情要禀告!”平三郎高声喊道。 那守卫也追了进来,他看到那两个明人,赶忙单膝下跪道:“张大人,这厮是个疯子冲进来乱喊乱叫的,在下马上就把他带出去,重重责罚!” 平三郎大声喊道:“您是探题殿下吗?我有毛利家的重要情报要向您禀告。” “毛利家?”张经皱了皱眉头,他这些日子花了不少时间了解日本西国方面大名的资料,知道毛利乃是安艺国的土豪,虽然实力还不如尼子与大内这样的一方霸主,但这些年来实力扩张很快,家督毛利元就更是有名的智将,周可成对其十分重视。他做了个手势,示意那守卫退到一旁:“我不是探题殿下,是他身边的幕僚,你可以把事情告诉我,我会替你转告于他!” “这个——”平三郎犹豫了起来,张经看到他的样子:“怎么了,你有什么为难的吗?” “禀告张先生!”那守卫大声道:“这家伙是个疯子,说什么这情报值得一国之地的赏赐,我让他先告诉我,我好转告上司,他说怕被人夺去了功劳。张先生您莫要理他!” “原来如此!”张经笑了起来:“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平三郎!” “好,平三郎,我可以当着这里所有人的面起誓,若是我张经夺他人之功以为己用,天地不容。你应该知道探题殿下忙的很,恐怕无暇亲自见你!你除了找人替你转告,否则别无他途!” 平三郎犹豫了一下,他也知道张经所说的都是实话,又发下毒誓,便咬了咬牙道:“也可以,不过你得让这里的人都出去!” “嗯,你们几个都先出去吧!”张经挥了挥手,示意众人都出了门。待到屋内只剩下两人,平三郎深深吸了一口气道:“三天前我经过严岛,发现毛利家正在岛上筑城!” “在严岛筑城?”张经皱起了眉头:“只有这件事情吗?” “毛利家在严岛筑城,这便是触动了大内家的逆鳞,陶晴贤一定会全力进攻的!毛利元就不会不知道这一点,他这么做的目的就是引诱陶晴贤来攻,两家很快就要在严岛合战了!”平三郎看到张经不明白其中的究竟,赶忙解释起来。原来这严岛乃是位于日本安艺国西南部的一座小岛,这座岛屿扼守着从周防国(大内家掌握)通往安艺国(毛利家)控制的水路。而且严岛上有全日本闻名的严岛神社,这神社中供奉着日本古代传说中的三位海洋女神,还是桓武平氏的家庙,后来平氏灭亡,大内家兴盛,这座著名的神社也就渐渐成为了大内家的家庙。大内家每次向东用兵,舟师都会经过严岛。其总大将都会到岛上的神社祈祷胜利,这已经是大内家的传统了。毛利这么做,是陶晴贤绝对无法容忍的。 张经问道:“那大友家的实力远胜毛利家,为何那毛利元就还要引陶晴贤来攻?这岂不是自寻死路?” “陶晴贤四年前逼杀主君,这些年来一直都在领兵攻打大友家内的异己,虽然战无不胜攻无不克,但士卒也十分疲惫,其他派别虽然被其压服,但并未心服。若是毛利元就能在严岛击败陶晴贤,大友家很可能就会分崩离析;如果让陶晴贤修养一两年,完全掌握大友家,毛利元就就一点机会也没有了!” “原来其中还有这么多玄机!”张经点了点头,他虽然博闻多识,但毕竟是异国之人,对诸国大名的许多细节,比如大友家与严岛神社的密切关系就并不明了。他向平三郎满意的点了点头:“你这情报十分重要,待我查证之后禀告探题殿下,一定会重重有赏,不过话说回来,仅凭这些恐怕你是拿不到一国之地恩赏的!” “仅凭这点自然是不够的!”平三郎大声道:“可是小人对于严岛当地的地形,海况、风向、水流都了如指掌。我听说探题殿下的舰队天下无双,若是能乘大友家与毛利家交战正酣时能够从海上一举杀入,岂不是就能将两家大名一网打尽?到了那时山阴、山阳十六国便都是探题殿下的囊中之物,以一国赏赐有功之臣应该也不过分吧?” “平三郎,这些你可曾与第三人说过?” “这是小人富贵的根本,又岂会与第三人说?” “好,我立刻带你去见探题殿下,你放心,只要真的能如你说的那样一举将大友与毛利两家一网打尽,这一国之赏便包在我的身上!” 接下来的时间对于平三郎来说仿佛是在做梦,他被塞进一顶轿子中,这是他第一次坐上这种交通工具,他感觉自己仿佛是被塞进了一只上下摇晃的鸡笼里,肠胃都要翻转过来。他不得不竭尽用手捂住自己的嘴,以免涌出的呕吐物弄脏了轿子里整洁华丽的摆设。 “到了,下来吧!” 听到外面的声音,平三郎几乎是爬出轿子的,他惊讶的看到自己出现在一座海堤旁的两层小楼旁,与那栋“红楼”一样,这栋两层小楼也是用同样颜色的红砖砌成,在小楼不远处,停靠着一条漂亮的单桅纵帆船,船首桅就好像剑鱼的刺吻斜指天空,流线型的船身两侧各有六个窗户,虽然距离船还有三十余步远,但依旧可以闻到浓重的桐油和石灰味道,显然这条船才刚刚下水不久。 第两百二十五章价值一国的赏赐3 “大人就在船上!”张经向平三郎做了个“跟我来”的手势,便向船上走去。平三郎赶忙跟上,他注意到艉楼的楼梯口站着两个深色皮肤的男人,他们身材魁梧,各自拿着一柄出鞘的弯刀,刀背放在肩膀上,一双没有感情的眼睛正看着自己,平三郎顿时背上滑过一阵凉意。 “他是大人要见的人!”张经向护卫点了点头:“让他上去!” 护卫让开路,平三郎赶忙跟上张经,当他走进房间,发现屋内的陈设十分华丽,地板上铺着最好的海豹皮,房间的一角摆放着一副来自南蛮的木屏风,上面雕刻着上百种栩栩如生的佛陀、天女、阿罗汉,墙壁上则悬挂着几张阿刺伯挂毯。在门旁则是一个天女银像,红色的石榴石双眼分为有神,雕塑者以极为娴熟的技巧和丰富的想象力将正在作飞天舞的天女毫不掩饰的显出她最诱人的姿势。 “张大人您看,这是升龙商站那边送给我的礼物,从安南南朝抢夺到的战利品。”周可成笑着从屋里走了出来:“这是真正的艺术品!我打算将来在淡水修建一座博物馆,这将是我捐献给博物馆的第一件藏品!” “您派去安南的四百长竿兵抢到的?”张经问道。 “不错!”周可成笑道:“您知道吗,他们第一次行动就非常成功,南方的主要力量都在前线,几乎攻进了清化城(当时南朝的都城),这屏风、挂毯还有银像就是在城外的一座庄园里找到的。当时前线的形势原本对北方很不利,得知后方不稳后南军不得不放缓了攻势,为此莫敬典送给了我四头战象作为谢礼!” “夺人钱财,这样不太好吧!”张经低声道。 “张大人,这银像的风格应该是占城王国的宫廷器物,后来被安南人抢来的,在被我从他们手中抢走,也算是报应不爽了!”周可成满不在乎的耸了耸肩膀:“有什么事情吗?” 张经将平三郎的事情简单叙述了一遍,周可成点了点头,目光转向平三郎的身上:“那么说你就是那个平三郎了?” “正是小人!”平三郎下意识的跪了下去:“拜见探题殿下尊颜!” “起来说话!”周可成将跪在地上的男人拉了起来:“把你知道的再仔细说一遍,光磕头的话一个铜板的赏赐我也不会给你!” “是的,殿下!”平三郎小心的把自己所知道的一切从头到尾讲述了一遍,然后他又在纸上仔细的描绘了严岛周围的地形、水流、潮汐。周可成仔细斟酌了一会儿,最后低声道:“你说毛利家筑城的位置在这座岛屿的西北一个三面沿海,一面靠山的要害之地。” “正是,那个地方可以很容易的卡住从西国通往东国的航道,对面就是毛利家的草津城!” “严岛距离大陆的距离只有不到四里?” “不错!” “看来毛利元就是想要和对手打一场囚笼格斗呀!”周可成笑了起来:“平三郎,你是说想要得到一国的赏赐是吗?” “正是!”平三郎觉得自己的心都要嗓子眼了。 “你有两个选择!一个是我给你一千石的知行,五百银币的赏赐,你现在就可以退下去享受这些了!” “那另外一个呢?”平三郎问道。 “这条船叫响尾蛇号,是淡水造船厂所建造的单桅纵帆船中最新的一条,也是最快的一条,她从淡水到堺一共才花了四天半天时间,造船厂将这条船作为祝贺我接受幕府西国探题官职的礼物。”周可成走出门外,抚摸着走廊上的柚木栏杆,一脸爱惜的样子:“如果你愿意作为向导,乘坐这条船前往严岛,带领我的军官和勘探员们对当地的情况进行实地调查,那么在我征服了西国之后,你就可以得到一国的赏赐!” “小人愿意!”平三郎几乎是从椅子上滚到地上的:“只要您一声令下,小人愿意去天涯海角!” “很好!”周可成满意的点了点头:“船只的改造需要两天时间,毕竟这次他是去侦查不是去打仗,像这个样子也未免太过显眼了!平三郎,你这两天就在我这栋两层小楼里面好好休息,然后随船出发!” 远处,微弱的光线穿透海上的雾气,在地平线附近闪耀。 “是神社的灯光,是严岛,向右转,那边就是航道!”平三郎大声道。 “但愿你没有搞错!”瞭望手低下头,对准通向艉楼的话筒大声叫喊。 甲板上,大副正大声发号施令,水手们熟练的操作着索具,放下大部分船帆,降低船速,舵手用力转动舵轮,甲板咯吱咯吱的倾向右侧,响尾蛇号的向严岛与大陆之间的航道驶去。 平三郎站在桅棚,一手搭在栏杆上,响尾蛇号的表面已经涂上了一层斑驳的涂料,看上去陈旧了许多,两舷的炮窗也用许多破烂的渔网遮挡住,如果不注意其船首伸出的船首桅和狭长锋利的船首,这和附近海域出没的渔船并没有太大的区别。不过平三郎很清楚响尾蛇号真正倚仗的是她惊人的航速,在拆除掉四门长炮以减轻负重之后,这条船的速度又得到了一定的提高——从堺到严岛一共只花了不到一天时间,如果不是周围熟悉的地标,一定以为自己是看错了。 “天快亮了,你要不要先向神佛许个愿?”瞭望手笑道:“海上的事情什么都说不准的!” 第两百二十六章许愿 平三郎犹豫了一下,跪了下来,老实说他也不知道该许什么愿,此次航行一切顺利?大获全胜?获得一国之地的赏赐?他想要说些什么,可是话到了嘴边就好像海边的漂浮的白沫一样消失了。突然一个念头从他的脑海中闪过:自己出生于一个贫穷的农户,又是第三个儿子,摆在自己面前只有两条路:要么留在家中一辈子当兄长的奴仆,要么去作坊当学徒,母亲每次前往寺院都向神佛祈祷最小的这个儿子能够遇上一个心善的师傅,少挨点打,能够早一日学会手艺,离开师傅的作坊开设自己的店铺。但母亲的祈祷没有应验,平三郎很快就忍受不住师傅的棍棒和虐待,逃了出来成为一个无依无靠,也无拘无束的游民,在那以后他就再也没有向神佛祈祷过。既然当初神佛没有实现虔诚无比的母亲的祈祷,那此时又怎么会实现像自己这样的人的祈祷呢?想到这里,平三郎顿时觉得豁然开朗,他站起身来,拔出腰间的短刀,在左手手臂上划了一刀,鲜血立刻涌出,落入海中。 “你这是干什么?”瞭望手惊讶的问道。 “向昨日之我告别!”平三郎笑道:“神佛也好,别的也罢,都让他见鬼去吧,要么胜利成为一国之主,要么就落入无间地狱,永世不得超生!” 一阵风吹过,带起平三郎的头发,他看到晨雾在他面前退散,响尾蛇号的船首剖开海上,风帆宛若翻腾的翅膀。晨曦从远处的地平线升起,平三郎听到海鸥在头顶的拍打翅膀的声音,他能够看到在自己的左手方向一排岩石的山脊正从海平面缓慢升起,正是记忆中熟悉的样子。他伸出右手指去:“没错,您看,这就是严岛!” “很好,你快下去吧,船长叫你呢!”瞭望手笑道。 阿劳丁站在艉楼上,看着水手和绘图员们正匆忙的测量水深还有流速,并绘制岛上的详细地形图。以他的眼光来看,如果陶晴贤从海路进攻毛利的话,严岛的确是一个无法绕过的障碍——这个狭长的海岛就好像天然的屏障,保护住了毛利家在安艺国的领地。如果陶晴贤要登岸,就必须控制住海峡的出口和入口,确保己方船队在登陆时的安全,否则将其庞大的船队贸然进入狭窄的海峡将是极为危险的。因此毛利一方在严岛筑城加强防御从军事的角度上讲是非常合理的,但从平三郎提供的情报却是毛利一方在严岛筑城的真正原因并非加强己方的防御,而是故意暴露己方的弱点,引诱对方大军来袭,并加以打击。 “很冒险的选择,但认真思考却是合理的!”阿劳丁锐利的眼睛扫过海岸边,此时太阳已经完全升起,他可以清晰的看到距离海边不远已经修建了一半的城,与其说是城,不如说是一个土寨的半成品,如果考虑到平三郎上一次见到这座城已经是近十二天前的事情了,毛利一方修建的速度可以说很慢了。 “是引诱敌人来袭的陷阱?还是一开始就准备不足?”阿劳丁皱起了眉头,确认的唯一办法就是发动一次试探性的进攻,但作为正在暗中观察螳螂与蝉的黄雀,任何贸然的行动都是不理智的。他叹了口气,失望的摇了摇头。 “船长大人,您叫我来!”平三郎跪伏在地,小心的看了看阿劳丁黝黑的脸。 “嗯!我想问你一个问题!”阿劳丁操着有着浓重口音的日语问道:“你还记得上一次看到那座城的样子吗?” “记得!” “非常好!”阿劳丁问道:“你看到那座城了吗?比起上次你看到他的时候,变化大吗?” 平三郎仔细的看了看那座修建到一半的城,脸色有点不好看:“基本没有什么变化!” “也就是说停工了!”阿劳丁皱起了眉头:“这可不是个好兆头,背后一定隐藏着什么!” “小人愿意上岸,把其中的内情都探查清楚!”平三郎大声道。 “不用!”阿劳丁摇了摇头:“如果你被抓住,就会暴露出我们的意图产生各种变数。我们此行的任务只是搞清楚这里的海况和地形就好了,这些人的小伎俩在绝对的实力差距面前无关紧要!” “大人,有船正靠过来,应该是毛利家的水军!”一个水手高声喊道。阿劳丁看了过去,只见一条划桨战舰离开岸边的码头,正朝响尾蛇号的位置划了过来,他的船桨上下翻飞,溅起的水花仿佛两只蜻蜓的翅膀,将船托出水面。 “升全帆,摆脱这些家伙!”阿劳丁下令道。 水手们熟练的拉动缆绳,响尾蛇号就好像一只张开羽翼的水鸟,濑户内海强劲的海风从船尾方向吹来,首先是主桅上的帆,然后是船首三角帆和斜衍帆,然后是船首桅两侧的补助翼帆,最后是两侧的主翼帆,这些用最好的亚麻和棉纱混纺成的船帆一块块膨胀起来,绷紧的缆绳和桅杆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平三郎能够感觉到响尾蛇号起伏的频率更快了,锋利的船首切开涌来的海浪,一次次快活的升起而又降落,它顺风轻快的航行着,除了侧舷下海水的歌声、桅杆、舵杆、以及无数滑轮随着颠簸发出有节奏的吱呀声之外,响尾蛇号几乎处于完全的安静之中。平三郎很快就惊讶的发现那条划桨船与自己的距离在不断扩大。 “我们比他快!” “我们当然比他快,即使他是一条划桨船,还在狭窄的海域!”阿劳丁有点不耐烦的答道:“我们脚下的这玩意可是船厂数千人心血的结晶,最好的材料,最好的工匠,无数次失败的教训的结晶。只要是在水面上,我们就没有什么好怕的,现在你应该知道我说那些小伎俩无关紧要了吧?” 第两百二十七章信息 在接下来的两天时间里,响尾蛇号绕着严岛航行了四五圈,他们仔细的勘察了每天不同时间里潮水的起伏、洋流的变化、礁石的位置、以及从海上仔细的观察了岛屿的地形。当他们离开的时候,艉楼船长室的档案盒里已经装满了图纸和记录薄。 “辛苦了,王子殿下!”周可成站在栈桥,微笑着向阿劳丁伸出右手:“都顺利吗?” “非常顺利!”阿劳丁跳下船,握了一下周可成的右手:“我想明年这个时候你就能征服这个国家,可以告诉我你下一个目标是哪里?大明、安南、朝鲜还是亚丁?” “我可从没有想过征服哪里,毕竟我只是商人,我的一切行动都不过是为了经营那点可怜的小生意!”周可成笑了起来:“当然,如果王子殿下想要夺回自己应有的权力,作为您的朋友,我也愿意出一臂之力!舰队、金钱、军队还有武器,只要是力所能及!” 阿劳丁停住脚步,深深的看了一眼周可成:“然后我必须卖掉整个国家来还欠你的账,可能还不够?” “这又有什么重要的呢?”周可成笑道:“你也是兰芳社的一份子,也可以分享这笔利润。而且如果你从另外一个角度来看就会发现你的王位更加稳固了,哪怕是为了确保还债,兰芳社也会坚决支持您的统治的。账单虽然看起来没有王冠那么璀璨,但却比王冠更加稳固,你见过哪个债主会坐视债务人破产的?” “也许你说的有道理,毕竟我现在只是个脚下没有寸土的流亡王子,没有什么可以失去的!” “不,你还是兰芳社的高级军官!有一年四千金杜卡特的年俸,职务、卫兵,在即将召开的军事委员会里还有珍贵的一票!如果你愿意的话,在我搞定了半个日本之后,你还可以弄个总督当当!” “这倒是个不错的选择!”阿劳丁眼前一亮:“不过得先打赢了才可以,我已经勘察过那个岛屿了,那个叫做毛利元就的大名选择了一个好战场!” “对谁来说?” “对他,也对于我们!狭窄的海峡,只有两个出口,输家没有逃生之路,赢家通吃。” “那岛上呢?” “岛上的战斗无关紧要,长不过二十里,宽不过七八里,有两座山,长满了树林。无论是毛利还是大友家的军队,他们的火器的射程都很短,谁控制了海面,谁就能赢得最后的胜利,岛上的军队只能坐看海战的胜负,然后向胜者投降。” “那胜负的关键是?” “情报!”阿劳丁的神色变得严肃起来:“情报才是关键,从战场的地形上看,后进入战场的将会占据更大的优势,因为他可以选择前进还是后退,而先入者很难选择撤离战场,因为海域太狭窄了。可如果来的太晚,那就可能胜负已决。” “那你觉得应该怎么办?” “首先,舰队不能停止对对石山的封锁,并加强对堺军港的保密。响尾蛇号对严岛的侦查曾经遇到过毛利家水军的阻截,虽然当时我下令加速甩开对方,并没有与其交锋。但毛利家不难辨认出这船是属于兰芳社的!” “嗯,这种斯鲁普型的单桅纵帆船在濑户内海还只有我们兰芳社才有,你的意思是毛利元就会提防我们?” “毫无疑问,我们不能把胜利建立在敌人是傻子的基础上!”阿劳丁答道:“但侦查并不意味着会发起进攻,也可以解释为防卫性的侦查,毕竟我们正在配合今川义元围攻石山,如果从一个旁观者的角度来看,先攻下石山,完成对近畿的掌握才是今川义元和我们最紧急的目的!” “不错,如果我们是今川义元的下属,的确拿下石山才是眼下最重要的目标,毕竟随着春耕季节的结束,武田家对骏河和远江的威胁也越来越大了,今川义元不可能一直在近畿待下去!这就涉及到一个问题,在毛利家眼里,我们兰芳社是今川义元的家臣还是只是联盟者,你的意思是用实际的行动来加深对方错误的印象?” “不错,我们对石山的封锁越是紧密,执行今川家的命令越是坚决。毛利家对我们插手西国的担心就越低,毕竟对于今川义元来说,近畿和东国的威胁远比西国要高得多,在没有平定近畿和东国之前,插手他和大友家的交战是很不明智的。” “很好的想法,还有呢?” “我们作战计划的前提是大友家与毛利家将在严岛附近海域发生决战,显然,当大友家的舰队抵达严岛我们再开始行动肯定是来不及的,毕竟巡逻船只的修补、水手士兵的轮换,还有舰队的编组都需要时间。我的建议是当大友家开始动员舰队时,我们就也开始编组舰队。而且将舰队分成两队:快速纵帆船组成的快速舰队和多层甲板炮舰和运兵船组成的主力舰队,前者的目标是双方的海军,后者承担后续作战的任务。这样即可以减少途中和整备的时间,也可以避免主力舰队进入狭窄海域遭遇不测的风险!” “嗯!那现在就有一个问题了,我们怎样才能获得大友家即将出兵的准确时间呢?毕竟大友家在出兵前肯定会封锁港口,以避免消息外泄!” “我有一个想法,不知道合适不合适!” “请说!” “据我所知,大友家与日本的许多大名一样,他们的战船平时也作为商船使用,只是临战时候才会征集动员起来。那么假如陶晴贤真的要出动大军从海路进攻毛利家的话,从周防国这个前哨阵地出航的商船数量一定会急剧减少,商人是天底下消息最灵通,也是最敏感的人群。” 第两百二十八章征服大和 “我明白你的意思了!”周可成笑了起来:“如果有某种周防国或者临近区域的特产,在堺的价格一定会突然增长,这就是陶晴贤即将出兵的前兆!很好,我会派人打听一下有哪些商品是主要从周防国那边运来的!” 大和国。 “全体立正——!坐下,休息——!” 听到有些怪腔怪调的命令声,浩二疲惫的一屁股坐了下来,敲打着肌肉酸痛的大腿。 从他在征兵薄按上手印的那一天算起,时间已经过去了快七个月了,浩二却觉得这七个月有半辈子那么长,他从没有想过当一名士兵需要学会这么多东西。村头的弥次郎老爹也曾经给武士老爷当过兵,按照他的说法当兵也没有什么了不起的,只要握紧枪杆就好了,形势有利的时候往前冲,形势不利的时候转身逃走或者装死就好了,最重要的就是保住自己的性命,当然如果能从尸体或者敌人的村落找到值钱的东西就更好了,不过一般来说普通足轻未必有这么好的运气。但在这次当兵却完全是另外一回事,头一个月就是队列训练,光是不同的旗帜和号角代表的命令就让浩二犯了糊涂,第二个月才开始教授如何使用武器,最简单的长枪就花费了七天时间,弓箭和铁炮的时间更长,接下来就是行军、如何修筑工事,如何在不同的地形下展开队形,如何进攻有工事保护的敌人,如何和队友相互掩护着前进、后退、迂回、突击。反正没有一天浩二不是精疲力竭的倒在床上的。 当然最让浩二头疼的还不是这些训练,而是学会听懂指挥官的语言,他参加军队之后才惊讶的发现,中级以上的指挥官都是明国人,当他犹豫着是否要离开时,一个同伴的话打消了他的疑虑:“你不会拒绝明国的陶瓷、明国的生丝,更不会拒绝使用明国的铜钱?那为什么要拒绝服从明国武士老爷的命令?至少他们给你饷钱!如果你不当兵?你的孩子和老婆怎么办?” 至少我的孩子和老婆吃得饱穿得暖!这是浩二唯一的安慰,不过在繁重的训练间隙浩二的心中也会逐渐萌生出一种疑惑——兰芳社的明国老爷们这样严格的训练自己,他们要和什么人打仗呢? 这个疑惑终于在五月的第七天被解开了,浩二所在的联队离开堺,开始向东南方方向行军,与其同行的还有六头战象和四百名骑兵。现在浩二已经开始逐渐熟悉这种巨大的野兽了,不再像一开始那样恐惧。这支军队穿越了整个和泉国,穿过与大和国交界的隘口,进入了大和国的地区。 肥沃的奈良盆地正是一年中最美丽的季节,田地里满是碧绿色的稻苗、小麦和其他蔬菜,鸟儿在空中飞过,发出清脆的鸣叫,空气中弥漫着花朵和谷物的清香。分别位于队伍前端和末尾的战马和大象正在咀嚼着饲料,不时发出嘶鸣,浩二几乎要沉醉在其中,以为这不是一次出征,而是回到了故乡,正在自己的稻田旁休憩。 砰,砰! 几声清脆的铁炮声将浩二从回忆中惊醒了过来,他下意识的抓紧了枪杆,从地上跳了起来。 “肃静,保持秩序!”刘沿水厉声喝道,经验丰富的他立刻就从铁炮声判断出距离这里还有一段距离,应该是前锋的探骑遇上了敌人开火示警!他叫来传令兵:“你去告诉乌骨达,让他多派几个骑兵去接应,把敌人的情况搞清楚!” “是,督军大人!”传令兵飞快的向前队跑去。 尽管不是第一次听到这个称呼,刘沿水还是感觉到心里一阵美滋滋的。作为一个商业组织,兰芳社的陆上军队的组织其实是非常简单的,步兵联队就是最高一级的常备单位了,再往上就是临时任命的指挥官,通常来说如果只是单一兵种,那就叫将军;如果是战象、骑兵甚至炮兵的混合部队,那就是督军,即督领各军的意思。刘沿水这一次前往大和国,麾下的军队包括五个步兵联队、四百骑兵和六头战象,以及两门十八磅的长炮和两门大口径臼炮,其任务就是摧毁大和国内所有敢于反抗兰芳社的地方势力,以兰芳社过往历史的标准看,这已经是一支空前规模的“大军”了! 刘沿水当然知道这次任命意味的是什么,由于资历和身份的缘故,他知道自己恐怕永远也不可能超过像陈四五叔侄、吴可、杨彻、米兰达这一批“元从”,但他却是同僚中第一个督领一军的,如果他这次取得胜利,那就意味着他替自己挣得了进入兰芳社高层的门票,如果兰芳社能够照着这个势头发展下去,等到他五十岁的时候,弄个小国国王当当是绝对没有问题的。 “下令,四个步队占据高地列阵,一字排开,以小河为屏障!剩下那个作为预备队”刘沿水指了指不远处的一处小丘:“战象和辎重在小丘后面,骑兵在小丘两侧!炮兵布置在丘顶!” “是,督军大人!” “大人命令,沿高地列阵!” 骑着马的传令兵飞快的沿着道路跑过,站在道路右侧的浩二赶忙用手捂住自己的口鼻,以免被飞溅的尘土呛到! “真是神气呀!”一个同伴艳羡的说:“骑着马上,飞驰而过,我们却只能站在地上吃土!” “如果你不怕摔破脑袋的话,也可以试试!”另外一名士兵嘲讽道:“人家可是武士家的次子!你不过是个农民!” “那又如何?”那人气急败坏的反驳道:“总有一天我也能学得会的!” 第两百二十九章征服大和2 “别做梦了,你能比那些蛮子的马术还要好吗?”有人笑道:“我曾经见过一个蛮子站在飞驰的马背上翻筋斗,那些蛮子还能骑在马上射中四十步外你的眼睛,他们还没学会走路就在马背上生活,你绝对不可能比他们还强的!” “那赶上这些武士家的次子应该没问题吧?”那人不服气的反驳道:“大人可没有用蛮子当传令兵。” “我倒是觉得我们和他们最大的差距不是马术!”浩二已经找到了自己的位置,慢腾腾的答道。 “那是什么?” “识字!还有会说明国人的话!”浩二答道:“传令兵除了骑马,有时候还要记住大人们的口信,记住大人们的信笺,描绘地形,这些才是最要紧的。我记得有几个町人家的儿子也被选去当了传令兵,他们一开始也不会骑马,可是大人们还是给了他们机会,因为这几个町人家的儿子会读会写,人也聪明伶俐,反倒是有不少武士家的庶子被刷下来了!” “浩二说的不错,确实是这样的!”那人兴奋了起来:“这么说我也有机会了,没有马就没有办法学习骑术,但是识字和明国人的话却是可以自己学的!如果我学会了,也有机会去大人当传令兵了?” “即便不能当传令兵,也会比现在有前途,你们都看到了,大部分军官都是明国人,如果会说他们的语言,至少——” “小军,队长老爷过来了!”浩二压低声音,同时挺直了身体。 一名身着铁甲的队长走了过来,看到士兵们整齐的行列,他满意的点了点头,高声喊道:“竖旗,第二联队丙分队列队完毕!” 高地上响起此起彼伏的叫喊声,随着呼喊声,一面面绣着不同图案和文字的旗帜被竖起来,每一面旗帜都代表着一个单位的士兵列队完毕,当最后一面旗帜也竖起,刘沿水看了看沙漏,满意的点了点头:“不错,比我预料的还要快一点,看来这些日子的训练没有白费。” 这时他看到十几个骑兵沿着远处的道路疾驰而来,看服色应该是派去接应前哨的骑兵,百步外有数十名倭人骑兵带着步兵紧追不舍,那些倭人骑兵看到高地上列阵的刘沿水部,便勒住战马,迅速调头撤退,很快就从刘沿水的视线中消失了。 “督军大人!”一名体格魁梧的日本武士单膝下跪,沉声道:“我们在前面大约五里远的地方遇到了敌人,大概有七千名步兵,骑兵七百到八百人,从旗帜看有兴福寺的大旗和筒井家、木泽家、田山家、越智家等十余家的,从旗帜和兵力上看,大和国的有力国人应该都来了!” “还真是团结呀!”刘沿水笑道:“我记得他们平时总是相互攻打的吗?” “自从平安时期开始,大和国一直都是兴福寺的领地,兴福寺衰弱之后虽然无力统辖这些国人众,但国人众都承认兴福寺守护权。因此虽然平时经常互相攻打,但只要有外敌入侵,国人众就会立刻在兴福寺的旗号下一起出兵。” “嗯,怪不得能有这么多人,三倍以上的优势呀!你觉得他们会主动进攻过来吗?” “一定会的,这么多人每天消耗的粮食太多,而且军队的成分太复杂,也不可能长时间相持下去!” “嗯,那就一战决定胜负吧!”刘沿水笑了起来:“我记得你的名字叫权六吧?做的不错,退下吧!” “是,大人!”柴田胜家磕了个头,后退了两步方才退到一旁。 “传令下去,所有的人坐下进食,饮水,给马匹和大象喂料。”刘沿水束紧了一下腰带,低声自语道:“决定命运的时候就要到了!” 大和国人众联军的主力在战场出现已经是一个时辰左右之后了,战场位于一个大约有十余里见方的小盆地中,一条小河贯穿整个盆地,刘沿水将阵地布置在盆地西边入口附近的一处临河的高地上。小河的对面是大片平坦的荒地,靠近盆地的中央是一个小村落,村落的四周是大片开垦好的水稻田和一些零散的旱地,在村落的另外一侧逐渐变成了丘陵,通过一条曲折的道路与外界连同。站在高岗上,刘沿水可以清晰的看到敌军从盆地的另外一个入口涌入,按照隶属的不同家族打着不同颜色和不同图案的旗帜。那些红的、黑的、白的、黄色的大小旗帜,在起伏而曲折的丘陵间随风招展,时隐时现,看起来十分壮观。 对于刘沿水来说,他更希望敌人主动进攻。因为敌军虽然无论在步兵和骑兵的数量上都占据绝对优势,但在马匹的质量却相差极大,由于马种的缘故,当时的日本骑兵的战斗力是无法和骑乘着马瓦里马的女真骑兵相比的,再加上战象和火器上的绝对优势,刘沿水很有信心将敌人的骑兵粉碎在河对岸那片荒地上。只要摧毁了敌人的骑兵武士,剩下的足轻部队也就是风卷残云了,所以他将战象和大部分骑兵都隐藏在高地背后,以避免暴露在敌人的视线范围之内。现在的问题就是敌人是否会像他想的那样,主动发起进攻。 但是情况并没有像刘沿水希望的那样发展,当国人众联军进入盆地后,便展开队形,占据高处建立营寨,一副准备长时间对峙的样子。这样刘沿水渐渐焦虑起来,己方战马和战象的优势不可能长时间隐瞒下去,相持的时间越长,对于兵力居于劣势的己方就越不利,有没有什么办法改变这一局面呢?刘沿水的目光下意识的四处乱扫,突然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正是刚刚向自己禀告的柴田胜家。 第两百三十章征服大和3 “你是叫权六吧?过来!” “是,大人!”柴田胜家赶忙上前单膝下跪。 “有没有什么办法让敌人主动攻过来?” “让敌人主动攻过来?”柴田胜家惊讶的抬起头:“可,可是敌人的军势比我们多很多,至少是我方的两倍!” “这个你无需担心,我方占据了地利,而且有战象和骑兵,只要在河对岸的平地交战,胜利就一定属于我方!你有什么办法吗?”刘沿水满怀希望的问道。 “这个倒是不难!”柴田胜家答道:“您看到那个村子了吗?只要派几十个足轻放火烧掉那个村子,敌人就一定会主动进攻的!” “放火烧掉那个村子,敌人就一定会主动进攻?”刘沿水疑惑的瞪大了眼睛:“这门简单的伎俩也能奏效?筒井家的将领不会这么傻吧?” “督军大人,这不是筒井家的军队,而是国人众的联军!”柴田胜家耐心的解释道:“筒井家的当主还年幼,所以敌方的将领应该只是筒井家的某个家老,从旗帜看对面应该有十几家国人众的军队,肯定包括这个村落的领主,如果我们放火焚烧,那么这个领主肯定会极力提出要求出兵救援。” “为什么?那只是一个村子罢了!” “督军大人,这是个很富庶的村子,周围的水田至少有两三千石;像这些国人众势力小的只有七八个这样的村子,势力大的可能会多一点,也就三四十个。他们平时也是相互攻打并吞的,只不过现在有外敌大军压境,才暂时联合起来。如果那个领主坐视不理的话,就等于坐看自己的实力被削弱,即便这次可以击退外敌的入侵,接下来也会被其他国人众所并吞。” “原来是这么回事?我明白了?”刘沿水笑道:“不过其他国人众肯定会拒绝呀,毕竟被烧的村子又不是他们的,为什么他们要为不是自己的村子出力呢?” “不!”柴田胜家摇了摇头:“数百年来大和国为什么能始终保持相对独立的地位,就是因为在面临外敌的时候,他们能够同心协力。假如其他的国人众拒绝的话,那这个村子的领主就会干脆投靠入侵者了,其他国人众也会不再相信这个约定,说到底这些领主出兵的目的是为了保护自己的领地,而不是效忠于某一家!” “真是奇妙的想法呀!”刘沿水听到这里,才算是完全明白了过来。正如柴田胜家所说的,当时日本还有一些地区并没有产生强大的战国大名,领地掌握在若干个大大小小的土豪——也就说国人众的手中,这些国人众往往平时相互攻打,但遇到外敌就联合一致对外,大和、伊势、越后等国都是如此。对于这种奇妙的政治生态,常年生活在在大明这样大一统帝国的刘沿水是很难理解的。他摇了摇头,笑道:“我给你五十名步兵,另外还有二十个骑兵掩护你,就按照你说的去做吧!” “是!” 此时太阳已经接近天顶,将要正午时分了。浩二站在行列中,只觉得口中干渴,但是他却不敢乱动,那只会引来军官的呵斥甚至刀鞘。河流就在不远的地方,清澈的河水流淌着,发出哗啦哗啦的声响,他闭上眼睛,好抗拒这一诱惑。 “丙分队的,都有!”队长拖长音调的命令声让浩二重新睁开了眼睛,他看到在队长的身边站着一个身材魁梧的武士,随即听到队长喝道:“整理武器,两列纵队,前进!” 浩二赶忙重新检查了一遍身上的皮甲和武器,这个可千万不能马虎了。随即他跟着旗头向小丘下走去。难道这是取水?他的脑海中生出这样一个念头,随即这个念头就消失了,没有木桶,难道用手捧水上来不成? 很快浩二就走到河边,他看到队长卷起裤子直到大腿根部,他赶忙也效仿。接着便开始涉水渡河,清凉的河水最深处也才刚刚淹没膝盖,浩二小心的偷喝了几口,那种畅快的感觉让他感觉到仿佛上了天堂。 “骑兵,看,蛮子骑兵!”同伴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浩二抬起头,眼角的余光看到大约三十步外,一小队女真骑兵已经渡过了河,战马正在对岸甩着身上的水滴。 “他们这是要干什么?”同伴疑惑的问道。 “应该是掩护我们!”浩二想了想答道。 “掩护我们?” “没错,你忘了我们在训练的时候队长说过的吗?拿着长枪的步兵只要肩并肩站成一排咬紧牙关,从正面冲过来的骑兵就没有什么好怕的;如果骑兵从背后或者两侧冲过来,那就糟糕了。所以步兵在平坦的地方行动的时候,骑兵应该在步兵的两侧,以保护步兵。” “保护步兵?你不会听错了吧?”同伴的声音带着一点怀疑:“骑马的武士什么时候要保护徒步的农民了?应该是反过来吧?” “住口,不许出声!”队长粗暴的呵斥声从前面传来:“变成两列横队,向村子前进!” 浩二下意识的闭住了嘴,依照命令行事,五十名士兵排成两列横队,少数弓手夹杂在第二行,前排的士兵用长枪指向前方,缓慢前进,他们的侧后方大约四五十步远的地方,各有十名骑兵正在缓步跟随。 “这就是明国的军略了吧?果然不愧是大陆上的中央之国呀!”柴田胜家不由得暗自赞叹,作为一个武家子弟,他从小就从父辈口中得到教诲,行军中最危险的时候莫过于渡河,方才这支小部队渡河时骑兵先过河掩护、搜寻,步兵的展开,骑兵在侧后方的保护,一切都做的迅速而又准确。显然这些在武家中口口相传的兵家精要在这些来自异国的军官看来已经成为一种习惯了。如果这就是明国武家的水平,那未免也太可怕了。 第两百三十一章征服大和4 步兵们走的并不快,枪杆拍打着茅草,到达村子外大约四十步远的时候,队长用手中的藤杖在地上划了一条浅沟,然后从腰间解下一个葫芦,将里面液体倒入沟中。浩二的鼻子里顿时问道一股熟悉的味道。 “是油!这是要放火烧村”他的脑子里一乱。 队长打了两下火石,把油点着了,士兵们面前顿时升起了一道矮矮的火墙。他向士兵们喊了两声,弓手们上前,将绑着浸透了鱼油的布条的火箭点着了,然后搭上弓弦,引满弓,斜指向天空。 “放!”队长手臂猛地向下一劈。 带着橘黄色火焰的箭矢飞向天空,划过一条完美的抛物线,落在村子的房顶、草堆以及其他地方。 “放!” “再放!” 随着队长挥舞的手臂,浩二可以清晰的看到不远处的村子里的茅草屋顶上升起了一条条烟柱,很快烟柱就被明亮的火焰所代替。队长满意的砸了咂嘴,向柴田胜家说了句笑话,就示意士兵们准备撤退了。 浩二像一个木桩一样转过身,向来时的路上走去。身后传来凄惨的叫喊和求救声,他能够感觉到背上有仿佛被针刺一样的烧灼感和刺痛,就好像刚刚被烧的是自己的家,自己的村子。 “混账!”木泽良彦愤怒的骂道:“快,快牵马来,我要给这些家伙一点厉害看看!” “木泽殿下!”筒井顺平拦住木泽良彦:“请冷静一点,不要中了敌人的圈套!” “筒井殿下,如果被烧的是您的村落,你也能这么冷静吗?”木泽良彦冷笑道,他跳上郎党牵来的战马,对周围的国人众们大声喊道:“诸位,如果你们不愿意出兵的话,就请在这里观看木泽一族最后奋战的勇姿,并将其转告给世人吧!”说罢他拔出刀来,举过头顶向已经集结好的一族郎党高声喝道:“哎,哎,喔!”“哎,哎,喔!”木泽一族的郎党们齐声应和,随即便跟随着木泽良彦一同向正在后退的纵火者追去。 “混账!”筒井顺平顿时感觉到周围所有人的目光一下子都聚集在自己的身上,他握紧拳头,但却无可选择。 “请叫住木泽殿下!”筒井顺平的声音仿佛不是从自己的口中发出的,干涩而又沙哑:“请他稍候,给我一点时间调配人马!” 队长看到不远处马蹄溅起的烟尘升起,赶忙丢下手中的藤杖,拔出腰刀,笼罩着天空。厉声喝道:“敌军的骑队过来了!收拢队形,空心方阵!” 浩二下意识的依照训练时候所教授的那样做,向同伴靠拢,将枪尾插入土中 ,下蹲用脚踩牢,长达近五米的长枪指向斜上方,又有一排长枪从自己的头顶上伸出,形成两排枪林。 “稳住了!”队长拖长了音调喊道。 “稳住了!”浩二扯起嗓门应道,他能够感觉到额头上冷汗直流,双手抽搐,五脏六腑一阵翻滚,喉咙里一阵阵恶心。他暗自希望自己可别当场吐出来。 敌人的骑兵越来越近,浩二甚至能看清他们脸上狰狞的表情。这并不奇怪!他告诉自己,我刚刚放火烧了他们的村子,换了是我,也会想要杀人。他听到身后传来一阵箭矢和弓弦划破空气的声响,那是站在长枪手身后的弓手们在射箭。一个冲在最前面的骑马武士被射穿了咽喉,他脸上狰狞的表情顿时变成愕然,仿佛不相信自己会被射中一样,随即他从马背上栽了下来,就好像一个被损坏的玩具,落在地上,被后面的战马践踏。 相比起日本传统的藤弓,兰芳社手下弓社出产的是用鲸骨片、牛角片、竹木片以及鲸须制成的层压弓,在射程和威力上都要出色的多。因此当浩二身后的弓手们射完了三轮箭之后,木泽良彦的郎党们才开始张弓还击。不过作为跟随家督的郎党,他们当中大部分人的骑射技术都很不错,随着他们的还击,空心方阵中也开始有人中箭倒下。 “不要乱动!生死有命富贵在天!”那队长高声喊道:“他们冲不进来的!” 浩二咬紧牙关,蜷缩着脖子,他发现队长说的是实话,那些平日里高高在上的骑马武士拿这个空心方阵并没有什么办法,不管他们怎么用力踢打坐骑,但战马们一看到锋利的枪尖就绕了过去,全然不顾武士脆弱的侧面暴露在枪尖之下,已经有好几个木泽家的郎党被长枪刺穿大腿或者肋部,坠落马下。有些性急的干脆跳下马来,挥舞着短枪太刀企图冲上来近身厮杀。但面对两排五米长枪,什么样的高超剑术和枪术都没有用武之地,往往只有含恨倒下。 “足轻呢?足轻快跟上来!”木泽良彦挥舞着太刀,高声喊道:“骑马的后退,让足轻上来!”郎党们听到了他的喊声,纷纷调转马头,准备退后,等待后面的足轻上来解决这只多刺的刺猬。 砰,砰,砰! 一阵铁炮声响起!木泽家的郎党们如秋日的树叶坠落地面,随即他们惊讶的发现两排彪悍的骑兵从两边席卷过来,他们慌忙间想要策马迎击,步兵的队长也抓住了准瞬即逝的战机,他在头顶上挥舞着佩刀,高声喊道:“所有人,四列横队,快步向前!” 浩二慌忙从土中拔出枪尾,挺起枪尖向前冲去,一边跑一边大声呐喊,他能够感觉到自己已经被融入某个集体之中,忘记了几分钟前的恐惧和紧张,向不久之前还视若天人的武士们发起冲击。 第两百三十二章征服大和5 “快,快!大家快让开,不要和这些足轻纠缠!”木泽良彦感觉到一阵焦虑,他意识到自己已经陷入了麻烦之中。他学习马术的第一天就从父亲口中得到教诲——骑兵的威力在于速度,静止不动马上还不如双足脚踏实地,至少要更加灵活。而现在他的人失去了速度,如果被这些该死的足轻粘上了,被那伙骑兵围上来,那就糟糕了。可是他忙于指挥手下,却没有发现自己的侧面已经无人保护了。 “去死吧!”浩二像老兵教授的那样,将枪尖对准面前那个武士的肋部捅过去,那儿的甲比较薄弱,也没有骨头,不用担心刺入的太深,枪尖被卡住。但没想到敌人的坐骑突然一跳,这一枪就扎在了大腿上。 “混蛋!”木泽良彦咆哮着挥刀下劈,将刺入大腿的枪杆砍断,鲜血从伤口涌出,他知道伤口只怕已经见骨,疼痛让他头昏眼花,不过他还是用力踢了一下马肚子,驱使坐骑向前冲去。 浩二飞快的丢下没有枪尖的长枪,下意识的拔出腰刀,用力一刀砍在受伤武士坐骑的后腿上,被砍伤的战马发出痛苦的嘶鸣,侧翻倒下,将马背上的武士压在马下。 木泽良彦只觉得天旋地转,剧烈的疼痛从他的右臂传来,应该是骨折了。他看到那个刺伤自己的足轻向自己冲过来,面部肌肉扭曲,高举着的刀尖闪着寒光。我投降,木泽良彦心想,但声音却卡在喉咙里,他发出嘶哑的声音,挣扎着想要把右手从马背下抽出来,好跪起来,胡乱的摸索着武器:太刀、肋差、木棍、哪怕是捧砂土也好。 浩二赶忙冲了上去,只见那武士痛苦的想要将已经扭曲变形的右臂从马背下扯出来,左手在地上摸索着什么。浩二赶忙举起腰刀,用刀尖对准那武士的脖子,用力刺了下去。温热的鲜血喷射出来,溅在他的双手上,让浩二觉得双手粘粘的,有些难受。 “什么?木泽殿下被讨取了?”筒井顺平惊讶的瞪大了眼睛,传令兵方才并没有叫住木泽良彦,他倒不是太在意,毕竟调配十几家国人众的人马可不是件容易的事情,任何人都无法指责他。但木泽良彦的死却完全出乎他的意料之外——木泽家虽然是个只有一万两千石的小大名,但作为一门家督,木泽良彦身边的数十名郎党的战斗力还是相当可观的,至少对付方才放火的那几十个足轻还是没有问题。怎么会把一门家督的性命都弄丢了呢? “是被弓箭还是铁炮射中了吗?”筒井顺平问道。 “不是!”哨探答道:“根据逃回来的人所说的,木泽殿下是被长枪刺伤了大腿,坠马后被马压住动弹不得,被敌方的足轻讨取的。随行的郎党也几乎全部战死,所以连尸体都没有被抢回来!” “看来木泽殿下的武运是到头了,阿弥陀佛!”筒井顺平闭上了眼睛,双手合十,为其祈求冥福。他的心里却和口中说的恰恰相反。被铁炮和弓箭射中还可以说只是运气不好,但是被足轻的长枪刺伤大腿后落马被杀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而且随行的郎党几乎全部战死,看来对于敌人的战斗力必须重新作出评价了。 “诸位!”筒井顺平睁开双眼:“木泽殿下战死,看来对面的敌人不是等闲之辈。以在下所见,今日之战还是以慎重为上!” 在场的十几个国人众交换了一下眼色,筒井顺平满怀希望的接着说道:“毕竟木泽殿下已经升天了,而——” “筒井殿下!”一个沉重的声音问道:“因为木泽良彦已经战死,所以你也就不用守约了吗?”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筒井顺平赶忙反驳道,这可是在场所有人的底线,他可万万不敢触犯。 “那又能是什么意思?”一个僧人打扮的武士走了出来。“大和国的有力武家现在都已经在这里了,我方的军势三倍于敌方,现在不打你打算什么时候呢?” “方才你也都看到了,敌人的力量不可小视!” “我已经看到了,木泽殿下因为急于求胜而被杀,这又有什么奇怪的?身为武士,上战场本来就应该抱着必死的觉悟。如果因为敌人强大就不敢战斗,那我们干脆向那位刚刚从幕府得到大和守的周殿下表示臣服好了,想必也不难安堵本家的领地,何必又要打仗?” “这个——”筒井顺平顿时哑然,正如那个国人众所说的,大和国的国人众之所以数百年来能够保持自家的半独立地位,就是因为他们无论力量对比悬殊,都抱有大和国守护权是属于兴福寺的(即他们的),否则以大和国四分五裂的现状,早就被某个强大的战国大名给并吞了。说到底大和国国人众能够保持自己的独立地位,凭借的就是这种近乎愚钝的固执,而不是什么谋略。 “如果是三好长庆那样的霸者前来,避免进行实力悬殊的对决也有几分道理,但如果像现在这样的情况就不打,那什么时候打呢?难道我们回到自家领地后,告诉自己的领民,我们眼睁睁的看着木泽殿下率领一族战死,然后什么都没有做就灰溜溜的回来了?那领民们会怎么看我们?我们身为武家的颜面何存?” “不错!” “正是!” “唯有一战!” “哪怕时运不济,战死于此地,也不能就这么回去了!” 筒井顺平沮丧的低下头,他知道局面已经在自己的控制之外了。 “既然是这样,那我筒井家也与诸位同进退了!”筒井顺平抬起头,方才的沮丧已经荡然无存:“今日的头番队就由我筒井家来担当吧,以后的事情就请诸位多多关照了!”说到这里,他向众人深深的鞠了一躬。 第两百三十三章征服大和6 “敌军动了!”高岗上,刘沿水兴奋的握紧了拳头。只见敌军的如同流水一般,从丘陵那边压过来,目光所及之处,到处是各色各样的旗帜和人马。一旁的柴田胜家按照旗帜上的家徽,一一介绍对应的家族。 “第一阵应该是筒井家,第二阵是田山家、第三阵是越智家,侧面的骑兵是赤木家的,应该是打算想要绕到侧面进攻的……” 随着柴田胜家的介绍和出现在眼前的敌人数量越来越多,刘沿水脸色渐渐变得凝重起来,他举起右手,招来传令兵:“传令给炮队,没有我的命令,不许开炮!” “矛手后退到盾牌后,铳手点着火绳,弓手预备!”随着拖长音调的命令声,浩二赶忙退后两步,将身体隐藏在藤牌后面,他看到铁炮手们小心的将点着的火绳用夹子夹好,然后将支架插入土中,然后将火绳枪的枪管放在支架上,开始小心的瞄准,等待射击的命令。相比起近畿日本大名当时常用的铁炮,兰芳社军队常用的这种火绳枪的枪管几乎要长出几乎三分之一,重量也更重,射击时装填的火药也更多。因此在瞄准和射击时不得不将枪管的前端放在一个叉形的支架上,因此这种火绳枪也被明国人称为斑鸠腿铳。浩二暗想这些明国人真奇怪,为什么要把好好的火绳枪做成这么奇怪的样子,难道他们不知道这样看上去很可笑吗?难道明国人就用这么奇怪的武器打仗? 他没有时间仔细思考,鼓声越来越近,咚咚咚咚,直接渗入他的皮肉之下,透入骨髓之中,让他双手抽搐。一旁的军官拔出佩刀,弓手们上前两步,透过前排的缝隙,浩二能够看到敌人已经出现在前方的视野,从丘陵顶端漫山遍野的冒了出来,他们躲在长矛和盾牌构成的壁垒之后,整齐划一的迈步前进。 该死,他们怎么有那么多人!浩二瞪大了眼睛,他第一次意识到好像敌方占据了人数上的优势。敌人的武士们身着华丽的大铠,骑在马背上,率领武士和足轻们前进。在他们的背后,一面面代表着家族的旗帜迎风飘扬。浩二无法辨认出旗帜上华丽的图案代表的是什么家族,但他依旧觉得肚子里的肠子已经打了结,一阵阵的抽搐。 号角声响起,呜呜呜呜呜呜,低沉而又悠长,犹如冬日里吉野山中的寒风,直透人心肺,让人不寒而栗。浩二咬紧牙关,竭力控制住逃跑的冲动,他知道如果自己转身逃走,下一秒就会被军官砍掉脑袋,也许等到战斗开始之后再逃走比较明智。 轰!轰! 几声巨响撕裂了号角声,浩二还没明白过来是什么回事,就看到敌人的行列前溅起几个泥柱,随即队形一阵散乱。这是怎么回事?他惊讶的左顾右盼,想要寻找答案。 “不许乱动,不要慌乱,这是我军的大炮!”军官大声喊道:“你们都看清楚了,在这大家伙面前这些蛮夷都不过是一堆草人罢了” 浩二有些怀疑的顺着军官手指的方向看去,只见在距离自己大约两百步左右的斜上方有一个大临时搭起来的茅棚,依稀可以看到茅棚中伸出两个黑色的长筒。片刻之后,浩二突然看到一团火光从茅棚喷射出来,他飞快的扭过头,看到的一幕让他的血液都几乎凝固了。只见敌军前方最高的那面旗帜正在缓慢的倒下,周围笼罩在一片烟尘之中。 “殿下,顺平殿下,快,快拿布带来,包扎伤口来!”郎党一边大声叫喊着,一边把筒井顺平从马匹的尸体下扯了出来,经过一番检查,才发现筒井顺平浑身上下除了一点擦伤之外和扭伤了右脚,并无什么大碍,原来方才那法十八磅炮弹在落地后弹起,击碎了筒井顺平的坐骑马首,筒井顺平被倒下的战马压在地上,本人却是安然无恙,只是被突然的变故给吓呆了 “呃——!”筒井顺平痛苦的呻吟,他在郎党的帮助下站起身来,才发现代表着筒井家的大旗已经倒下。如果是普通人在这种情况下很容易掉头逃走,即使即使不回马而逃,只要他惊慌失措,也会影响筒井家的军队,立刻瓦解。但是筒井顺平尽管扭伤了右脚,还是在郎党的帮助下重新骑上新的战马,大声呼喊着激励着己方士兵。他手下的武士和足轻们看见大将如此,也都有了胆量,很快就恢复了队形,继续向前,就好像冲过礁石的洪水。 “很顽强嘛!”高岗上刘沿水有些可惜的叹了口气,他原本以为方才的炮击会让敌人暂时停止前进或者队形混乱,这样他就可以主动出击,将敌人当面击溃,然后用骑兵和战象席卷敌军的侧翼,一举赢得全胜,现在看来自己还是想的太简单了。 “传令下去,弓手和铳手上前!”刘沿水挥了一下右手。 为了避免忍受更长时间的炮击,筒井队的前进速度比平时要快了几乎一倍,足轻们几乎是奔跑着冲到河岸边,如果是平时,押队的武士早就用皮鞭和钢刀来教训这些农民了,但这一次他们也顾不得这么多了。面对高速飞来的十八磅实心铁球,武艺、盔甲、勇气都毫无意义,唯一能够起作用的只有运气。 “过河,冲过河去!”一名骑马武士单手挥舞着长枪,高声喊道:“杀呀!”然后第一个冲进河中。在他的身后,成群结队挺着长枪的足轻涌进河中,向对岸冲去。 几乎是同时,河对岸的铳手们扣动了扳机,白色的浓烟瞬间笼罩了火光,瞬时间,成排的筒井家的武士和足轻倒了下去,鲜血使得河水变成了红色。 “弓手上前,放箭!” 第两百三十四章征服大和7 浩二蹲在藤牌后面,双手握紧长枪,耳边传来军官的叫喊声、铳炮声还有箭矢划破空气的声响,虽然没有亲眼目睹,不过通过隐约听到的哀嚎声,但他能够想象得到小河中正在发生的一切。对面敌军的鼓声越来越密,显然战况正在向白热化发展。 号角声在背后响起,队长一边用脚踢着士兵们的屁股,一边大声喊道:“所有枪手起立,前进,守住河岸。记住当初我是怎么教你们的,用枪尖往没有盔甲保护的地方扎,脖子、胸口、肚皮、哪里都行,记住!狠狠的扎!” 枪手们大声吼叫回应军官们的激励,浩二也跟着大声叫喊,他不知道自己在喊什么,但他感觉到自己的身体里仿佛有火在燃烧,他咬紧牙关,踏着鼓点冲到河边,照着过去训练时做的那样,双手举过头顶,照着对面那个足轻裸露的脖子刺去,对方挡了一下,但是锋利的枪尖还是划破了他的颈动脉,鲜血喷涌而出。那人的眼睛浮现出恐惧的神色,丢下武器捂住伤口,立即被侧面刺过来的另一只长枪刺穿胸膛,绵软无力的尸体倒入河中,溅起满天的水花。 “坚守自己的岗位,保护同伴的侧翼,把敌人往河里赶,我们的位置比他们高,他们坚持不了多久的!”军官的吼叫声从脑后传来,浩二咬紧牙关,用力格开下一个敌人的刺杀,后腿用力,用力朝敌人的小腹刺去,敌人向后退了一步,企图避开却踩了个空跌入河中,浩二乘机上前一步刺穿了对手的小腹,对方痛苦的抓住枪刃,浩二赶忙转动枪柄,将对方的手指割断。 筒井队数次企图冲上河岸,都被击退,而占据着高处的敌军铳手和弓手却不断将箭矢和铅弹倾斜在处于毫无遮拦的河床中的筒井家士兵头上。随着死伤的增加,筒井队的冲击的势头渐渐软弱了下来。筒井顺平正犹豫着是否应该暂时后退,让身后的第二阵来接替自己。却听到己方左翼传来一阵宏亮的鸣叫声,他下意识的扭过头去,看到左边隔着一座升满小松树的矮丘后突然腾起一阵淡黄色尘土,同时听到那边的部下大声惊叫:“怪物,怪物!”还没等他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他就看到从那矮丘的侧后方冲出一头巨大的怪兽,足有两匹马那么高,长着长长的鼻子和尖利的牙齿,身上的盔甲闪闪发光,在它的背上有一个木制的座椅,两个人正在上面向周围正在溃逃的筒井家士兵投掷标枪。 “这是什么怪物?”筒井顺平觉得自己的血液都要凝固了,即使在噩梦里他也未曾见过这样的怪物,他看到一个骑着马的武士挥舞着野太刀冲了上去,但那头怪兽的长鼻子以惊人的敏捷一甩,便将那武士从马上抽了下来,还没等那武士从地上站了起来,怪兽就用它的巨足将其践踏成一滩肉泥。 “正清!”筒井顺平痛苦的喊道,他已经认出了那个冲上去的武士正是他的长子,筒井正清。这时第二头,第三头怪物冲入了筒井队的左翼的行列中,紧随在它们身后的是百余名女真骑兵。筒井队在冲击下迅速溃散,有如被铁锤敲打的玻璃。 浩二的手臂又酸又麻,使用超过五米长的长枪可是一个非常消耗体力的活计。不过胜利是最好的兴奋剂,他挺着长枪冲入河中,从背后将一个又一个敌人刺倒在地,而筒井家的士兵们却没有一个人敢于回头,每个人都清楚,活下来的唯一希望是跑的比自己的同伴更快,回头抵抗和跑得慢都只有死路一条。 “停下来,停下来,回头抵抗!”筒井顺平挥舞着军配,大声叫喊,此时的他只希望可以尽可能少的减少损失,因为他很清楚如果能够且战且退,保持有组织的撤退,还能够保存大部分实力;否则的话他这次带来的近两千军队恐怕连一半活着回去的都很难,在这个残酷的世界上,没有实力的家族只有死路一条。 轰! 随着一声尖利的声响,一发高速掠过的炮弹越过筒井顺平的头顶,在他身后大约二十步左右的地方落地,然后高高弹起,将一棵松树打断。松树倒地的巨大声响彻底扯断了筒井家士兵们的最后一根神经,他们再也顾不得领主的咒骂和威胁,丢下武器向后逃去,能够将巨大实心铁球发射到数百步外的可怕火器、像移动小山一般的长鼻子怪兽、这已经不是人力可以对抗的敌人了。 “非常好,命令大炮射击敌人的第二队,同时骑兵和象队前压,把敌军溃败往敌方第二阵赶,冲乱敌人的阵型!”刘沿水高声下令道。在出兵之前周可成曾经叮嘱过他,战象在战场上是一种非常危险的武器,无论是对于敌人还是对于自己,一旦受惊,陷入疯狂的战象很可能掉头冲入己方的阵型大肆践踏,所以应该在敌人还没有发现其弱点前结束战斗。这也是他想方设法引诱大和国的国人众先发起进攻,其目的就是将战场设置在这片小河边的平地上,在这样的地形上,可以最大化的发挥战象和骑兵的威力,一举荡平敌军。但如果让剩余的敌人重新退回丘陵地带,先前的心血就白费了。 随着身后传来的急促的鼓号声,浩二停下了脚步,开始重新整理队形,缓步向前。他看到更多的骑兵和战象展开队形,越过自己向敌人的溃兵冲去,喊杀连天。大小旗帜满山遍野,在下午的阳光下随风招展。转眼之间,他们就越过了筒井家的溃兵,向敌军的第二阵冲去。他们以不可抗拒的势头冲破了守军的阵线,转眼之间把敌人的步兵冲得七零八落,跟着把后面的骑兵也冲得立脚不住,纷纷后退。受到骑兵和战象勇猛行动的激励,浩二也觉得自己的疲惫和饥渴也不是那么难受了,加快脚步跟随着骑队冲了过去。 第两百三十五章征服大和完 山风带来的的灰色烟流混合着马蹄践起的黄色尘埃笼罩着战场的上空。有一段时间,战斗得那么紧张,竟然听不见有谁呐喊,只听见武器碰武器的铿锵声,受伤者的低而短促的呼叫声,杂乱奔跑的马蹄声和脚步声,还有不时响起的火器射击声。在兰芳社骑队和战象的猛攻下,联军一方的阵型已经完全崩溃,左翼和右翼的绝大部分敌人都丢下武器,四散逃走,只有位于中央阵线的几家因为逃跑不及,被包围在一个土丘上。 “大获全胜了!快,向他们喊话,让其放下武器!”刘沿水笑的合不拢嘴,他经历过佐渡岛和上一次近畿的战斗,很清楚这些倭国的武士们在形势不利的时候,并不会死战到底——说到底他们作战的目的也不过是为了领地和家名的传续。只要应允他们一部分条件,并不难让他们放下武器,甚至将其编入自家的军队中。兰芳社的第一批倭兵中就有不少是从佐渡的国人众中招募过来的。 “督军大人,他们要求家名存续,领地安堵,才肯放下武器!”前去喊话的传令兵回答道。 “家名存续没什么,谁管他叫啥名字!”刘沿水冷笑道:“领地安堵不行,都领地安堵了,大掌柜这个大和国守护还有什么意思?告诉他们,天黑之前必须下山放下武器,否则就用大炮轰了!” 土丘上有大约四百多人,都是当地国人众的一族、郎党,足轻早已跑的一干二净,经过长时间的激战,他们当中的许多人身上都有带伤,即便没有受伤的,也十分干渴,但绝大多数人身上的水囊早已在激战中遗失或者破损了,缺水给所有人带来了巨大的痛苦,尤其是受伤的人由于失血更是如此,喉咙里像冒火一样难受。 “把那几匹马都杀了!”筒井顺平低声道。 “杀马?”郎党惊讶的问道:“为什么?” “喝马血可以解渴!” “可,可是没有马怎么可能冲出去呢?” “你以为有马就能冲出去吗?”筒井顺平苦笑着指了指小丘下如林一般的长矛和旗帜:“如果没有东西解渴,不用到天黑,我们就全完了!” 这时小丘下传来响亮的喊话声,众人赶忙屏住呼吸侧耳倾听,回答让筒井顺平痛苦的闭上眼睛。 “领地不能安堵,那就决一死战吧!” “是,如果能够冲出去,就回到城中,死战到底吧!” “对,没有了领地,一族之人就都没有了活路,不如在这里战死吧!” “殿下!” 四周传来的激愤话语声传入耳中,筒井顺平突然睁开双眼,厉声喝道:“住口!你们都想着去死,那家中的老弱妇孺都指望谁?嗯?没有领地,只要还有人,还有双手,就还能存续家名,如果我们都在这里战死了,那筒井一族的家名恐怕就要断了。” “可以冲出去,依靠山城坚守!”一个声音不服气的反驳道。 “冲不出去的!就算能冲出去,山城也守不住了!”筒井顺平叹了口气:“你们刚才都看到敌人的大筒了,隔着那么远都能打到,你说还能守得住吗?” “那,那我们应该怎么办?” “活下去,哪怕是再怎么屈辱也要活下去!”筒井顺平答道:“拼死一战是勇气,忍辱负重也是勇气,现在形势需要我们咬紧牙关,屈膝降服,这才是筒井一族的男儿应该做的!” “那其他家呢?他们会怎么样?” “他们也会屈膝下跪!”筒井顺平的脸色变得阴沉:“否则就只有死路一条!” 堺。 周可成坐在海堤旁,鱼竿垂入海中,旁边的鱼篓里空空如也,旁边站着两个护卫,一个替他打着遮阳的伞盖,另一个替他拿着佩刀。而周可成本人则斜倚着锦榻,头一点一点的打着盹,口水从嘴角流了出来。 “周先生在这边吗!”一个人影沿着海堤快步走了过来,离得远远的便问道。那替周可成拿刀侍卫认得是纳屋的今井宗久,赶忙迎了上去,低声道:“大掌柜已经睡着了,您有什么事情吗?” “睡着了?”今井宗久看了一眼,顿了顿足:“是关于公债的事情,要紧的很!” 那侍卫稍一犹豫,点了点头,他快步回到周可成身旁,轻轻的拍了拍肩膀:“大掌柜,今井先生来了!” “今井?哪个今井?”周可成睡眼迷惺,接过湿毛巾擦了擦脸才清醒过来:“哦哦,是今井先生呀,有什么事情吗?快过来坐下说话!” 今井宗久也不客气,径直在周可成身旁坐下:“周先生,是关于公债的事情。” “公债?” “没错,第二期公债出售的很不理想,市面上有人说这是骗钱的把戏,销售的非常不理想!” “有查清谣言的来源吗?”周可成神情变得严肃起来。 “还没有确定的消息!”今井宗久犹豫了一下:“不过按照现有的情报,可能和天王寺屋那边有关!” “天王寺屋?”周可成皱起了眉头:“这不太可能吧?津田宗达也是和议众的一员,第一期公债他也是有认购的,他应给是非常清楚我们发行的公债是用来干什么的,他这么做不是给自己拆台吗?” “周先生!这只是在下的一点猜测。不过散布谣言的几个闲汉已经供认了,发钱给他们让其散布谣言的的确是一家与天王寺屋有关的商社,而且津田宗达这段时间行踪也十分诡秘。” 第两百三十六章公债与信用1 “仅凭这些恐怕不能说明什么吧?”周可成笑道:“我与津田宗达先生的交情虽然不如与今井先生,但也算是老相识了。在公债这件事情上,他也是得利的。” “这个——”今井宗久犹豫了一下,低声道:“津田宗达他可能与今川家关系很深,而且他私下里有说过您毕竟是一个明国人,却插手日本的事情,这样下去恐怕——。” “原来如此呀!”周可成笑了起来:“那现在市面上的情况不太好吗?” “嗯!”今井宗久叹了口气:“市面上交易的第一期公债的价格已经跌破了票面价格的九成,现在还在不断下跌,有人传言您就是个骗子,到时候这些债券都会变成一文不值的废纸!” “呵呵,这位津田宗达还真是个聪明人,抓住了我们的要害呀!”周可成笑道:“他也知道我现在正是花钱如流水的时候!” “周先生,您快拿出一个办法来呀,要不然这样下去,会有越来越多的人抛售债券的!到了那个时候,就再也没有办法了!”今井宗久顿足道。 “呵呵,今井先生,你现在还有多少头寸?” “多少头寸?你这是什么意思?”今井宗久怀疑的问道。 “没什么,和议众里的其他人都不是聋子瞎子,既然事情都闹成这样子了,他们不可能不知道。可是现在却只有你来找我,说明他们都各怀私念呀!像今井先生这样的好朋友,我周可成怎么能忘记了呢?”周可成说到这里,站起身来拍了拍对方的肩膀:“既然有人要把钱硬往我们口袋里面塞,那我也只好却之不恭了!” “您的意思是?” “今井先生,公债的事情你不用管,让他跌,跌倒七成五的时候有多少你吃多少,我也会去吃,不过要小心点,小笔小笔的买入,不要把动静弄大了!”说到这里,周可成从怀中取出一张纸来,递给今井宗久:“你看!” 今井宗久有些莫名其妙的接过信一看,惊讶的抬起头:“大获全胜?兴福寺开门迎接,筒井、木泽、田山家等七家国人众已经交出人质,表示降服,并且出兵攻打剩下的几家国人众。这,这是怎么回事?” “刚刚送到的紧急军情!”周可成沉声道:“今天早上勘兵卫领兵护送张大人前往大和国,将由他代表我对就对大和国进行裁定!就按照我们原先的计划,当地的国人众将被全部改易,然后迁徙到东番去,除了给兴福寺留下一万石,其余的领地将逐步出售,用于偿还公债的本金和利息!” “这是真的?”今井宗久的双手剧烈的颤抖起来,不过这不是因为惊惶,而是狂喜。他现在已经完全明白周可成方才那番话的用意了,大和国乃是近畿土地最为肥沃、农业最为发达的令制国,石高高达40万石,如果将这块丰厚的资产加以出售,获得的款项足以偿还所有公债本息有余。而自己乘着公债暴跌的时候买入,等到消息公布之后再卖出,公债立刻就会恢复原先的价格,自己就可以狠狠的赚上一笔了。 “当然是真的,这种事情我会开玩笑吗?”周可成笑了起来:“莫不是今井先生对我兰芳社的军队没有信心?” “不,不,当然不会!”今井宗久的脑袋摇的和拨浪鼓一般:“我只是想可否把公布这个消息的时间再延后一两天,这样的话岂不是更好?” “我明白你的意思!”周可成笑了起来:“我当然希望可以多赚一点,但你别忘了大和国距离这里并不远,即便我这里可以延后消息,也拖延不了太久,毕竟堺是一个消息非常灵通的地方。其次我也不希望那些卖出公债的人蒙受了太多的损失,说到底他们也都是我兰芳社的支持者,我只是希望借着这次的机会给他们一个小小的教训,你明白了吗?再说短短几天时间,就可以赚到两成五的利润,也不少了吧?” “是,是!”一想到即将到手的丰厚利润,今井宗久禁不住咧开了嘴:他向周可成躬身行礼,站起身来:“我回去后立刻调集头寸!” “嗯,记住我刚才说的话,动静不要搞得太大了!不然让人猜到是谁在收购公债就不好了!” “是,是!我明白的!” 看着今井宗久连走带跑的背影,周可成微微一笑,他方才说的可以说只有一半是真,一半是假。的确刘沿水刚刚大获全胜,大和的国人众也有不少归降,但距离全部改易和拍卖各种资产还早得很,不过作为见识过现代资本市场里的现代人,庄家利用发布消息操纵市场的各种手法见识多了,要不是周可成怕弄得没人再进来玩了,非把他们的皮都扒掉一层不可。 天王寺屋。 “怎么样?”津田宗达小心的问道:“公债市场那边现在情况如何?” “已经起效果了,很多人都在抛售手里的公债,眼下已经有人愿意以八折甚至更低的价格出售了!”一名奉行低声答道。 “嗯,很好!”津田宗达满意的点了点头:“正像我预料的那样,那周可成的要害就在这公债之上,只要这样下去,他第二期公债肯定是卖不出的,这样一来没有了钱,这仗就打不下去了!” “您说的是,那本家也有不少公债,要不要做些什么呢?”那奉行问道。 “什么都不要做,免得引起周可成的怀疑!”津田宗达坚决的摇了摇头:“不,你去市场里买一点公债,这样一来出了事他也怀疑不到天王寺屋头上!” “那本家岂不是要蒙受很大的损失?”那奉行吃了一惊:“如果像您预料的那样,这些公债都会变成一堆废纸的!” 第两百三十七章公债与信用2 “无妨,只要能挫败那周可成的阴谋,这点损失都是值得的!”津田宗达叹了一口气:“不过一定要保密,切不可露出一点风声来!” “这个请您放心,我是透过了几层关系的!”那奉行笑道:“兰芳社毕竟是外来的,对于堺内部的事情还是不如我们的!” “嗯,你退下吧!” “是,主家!” 待到那奉行拉上纸门,津田宗达方才长出了一口气,整个人几乎要瘫软下来。相比起这个奉行,他自然更能对兰芳社眼下的实力做出正确的评估。如果说在发行公债之前,兰芳社还只是一个非常强大的海商,但开始在堺发行了公债之后,其实力就发生了质的变化。按照日本当时通常的衡量标准,一万石领地通常可以动员两百兵力,像大和国这样的大国的兵力大概在八千左右,但是其中的大多数都是临时征发的农兵,在农忙的季节是无法出战的。像兰芳社所组建的完全依靠薪饷生活,受过长时间训练的职业兵,大和国的总数不会超过两千人,其他的大名的情况也差不多,究其原因其实只有三个字——没有钱。 那么兰芳社为何能拥有如此雄厚的财力呢?尽管津田宗达是出色的商人,但十六世纪中古社会的局限性还是让他无法找出背后真正的答案。任何一个生活在“战国”时代的古代统治者面前都有一个生死攸关的问题——要如何才能从人民身上榨取到尽可能多的资源,从而在这场残酷的生存竞争中赢得胜利。在古代中国发展出了法家社会和古典军国主义——即由代表国家的王权从贵族手中夺取资源,然后将其集中到战争与农业之上,通过建立一个扁平化的社会,用残酷而又严格的法令激励和管理人民,使其成为一个巨大战争机器上的零件。凭借这些,秦国经过六代国王,一百多年的努力,征服了整个华夏世界,实现了“六国毕,四海一”的伟大目标。继承和改良了这一极其的汉帝国更是将疆域扩大到了当时技术所能管理的极限,实现了辉煌的华夏第一帝国(秦汉帝国)。 但是随着社会生产的发展,尤其是疆域的扩大,帝国各部分之间的经济差异和文化差异变得越来越大,复杂度也越来越高。原本严密的法律和军公爵制度变得越来越僵硬和不合时宜,加之大一统帝国的出现使得残酷的“战国时代”得以终结。华夏世界不得不采用更加松散、冗余度更高,动员效率也更低的管理方式。而周边的文明也不约而同的踏上了华夏帝国的足迹,在文明的初期,他们都或多或少的采取了类似的方式,即用残酷的军法来管理整个社会,将所有的资源都投入到军事组织中去,以求在残酷的生存竞争脱颖而出,比如完颜阿骨打所创立的孟安谋克,成吉思汗所创立的札撒等等。日本也不例外,战国大名无不通过建立严格的法令,以求控制领国的各种资源,并将其集中在军事斗争之中。其表现就是对农民的高额年贡,北条的四公六民就传为美谈;五公五民就是常态,六公四民,七公三民也不是没有。但不管这些统治者穷尽一切手段,但始终无法解决一个矛盾——残酷的压榨必然会破坏生产者的积极性,从而降低获得资源数量的上限。 众所周知,如果一个人只能获得自己劳动成果中很少的一部分,仅仅够维持自己的生存,那么他是不会有太大兴趣来想办法改进技术,提高产量的。而且他还会想方设法的隐藏自己的收获,消极怠工,以反抗上位者的掠夺。因此从长远来看,过高的税率反而是对上位者的损害。因此这些战国时代的统治者们不得不在“现在死”和“将来死”之间做出艰难的抉择,通常来说,他们都会选择“将来死”。 而在地球的对面,同样处于战国时代的欧洲人却发现了一种两全其美的办法——借债打仗。既然高税率会有如上的损害,那借贷就好了,既可以获得大笔资金击败对手,又可以避免因为高税率引起对生产的破坏。而且能收多少税是有上限的,但借债却是没有上限的——税收是对现有的财富,借债却是对未来现金流的折现,相比起正在发生的现在,根本没有发生的未来当然的上限自然更高了。通过这种奇妙的炼金术,最早一批资本家伴随着一声声炮响茁壮成长起来,巴尔迪、佩鲁济、美第奇、富格尔、斯皮诺拉、多利亚这些金融史上显赫的名字与国王相伴,他们拿出巨额资金借给国王、公爵、皇帝乃至教皇这些大人物,以换取关税、矿山、贸易特许权以及丰厚的利息回报,欧洲近代的军事复兴与资本市场的兴盛可谓是一块硬币的两面。 限于时代的限制,津田宗达虽然无法看出公债市场的本质是对未来现金流的折现,但凭借出色商人的本能,他还是能看出这与兰芳社强大的军事实力的密切关系。正是通过公债市场,周可成才能够迅速的筹集到巨额的资金来支持其军事行动,要阻止周可成的最好战场不在大和,而是在距离码头不远处的那栋四层楼的红色砖楼。 “主家,主家!” “你怎么回来了,有什么事情吗?” 正当津田宗达在整理自己的思绪,方才那奉行又神色匆匆的回来了,只见其小心的带上房门,低声道:“纳屋正在到处筹集头寸!” “筹集头寸?今井宗久要做什么大生意吗?” “具体不清楚!纳屋的人嘴巴都很严!他们说只借十天,愿意给百分之二的利息!” 第两百三十八章公债与信用3 “十天百分之二?”津田宗达皱起了眉头,即便在利息高昂的中古社会,这也是很吓人的高利了,只有在赌场里的高利贷者才有这么高的利率。今井宗久是要做什么,愿意付这么高的利率呢?” “他要借多少?”津田宗达问道。 “两万银币!” “两万银币?”津田宗达吓了一跳,这基本要把纳屋现有的流动资金都拿光了。 “纳屋的信使说,他们愿意用明年的生丝销售权作为抵押!如果不够的话,还有码头和仓库。” “那就这样吧!你把契约拟好,拿来给我过过目!”津田宗达稍一思忖点了点头,这几样都是堺各家豪商垂涎已久的资产,即便今井宗久没钱还债,能把这些掌握在手,至少也不亏了。 凭借纳屋雄厚的资产和今井宗久良好的信誉,在短短的一天半时间里,他筹集了近三十万银币的雄厚资本,于此同时,他也通过十多个代理人默默的收购正在被抛售的公债。与此同时,兰芳社也一边公开收购公债,一边公开表示公债的信用绝对没有问题,到了第二天夜幕降临的时候,公债的价格已经跌倒了市面价的大约六成七,兰芳社与纳屋的手中一共买入了大约价值五十五万银币的公债。 兰芳社商馆。 “干杯!”周可成笑吟吟的与今井宗久碰了一下酒杯:“为了我们共同的事业!” “共同的事业!”今井宗久有些不习惯的与周可成碰了一下酒杯,酒杯里是红葡萄酒,在烛光下仿佛血水。他犹豫了一下,才将杯中的液体倒入口中。 “味道如何?”周可成笑了笑。 “有点涩,和过去喝过的酒味道有些不一样!” “嗯,这是红葡萄酒!在淡水高山区开辟的葡萄园去年秋后出的第一批新酒,刚刚送到堺的!”周可成笑道:“如果喜欢的话,就先拿一桶回去尝尝,权当是给我的新酒做广告!” “是,是,太感谢了!”今井宗久赶忙点了点头:“有一件事情我想确定一下!” “一件事情?让我猜一下,是什么时候功夫大和的消息吗?” “不错!”今井宗久有点不好意思的笑了笑:“您知道,我借款的利息可是不低呀!” “哈哈哈!”周可成笑了起来:“也难怪,您投入了这么多钱,请不用担心。大和国距离堺并不远,我只是觉得这种事情与其让兰芳社公布,不如让其他人说更有公信力一点,您觉得呢?最晚明天早上就会真相大白了!” “是,是!”今井宗久竭力让自己看上去庄重一点,但一想到即将到手的丰厚利润,他的嘴还是下意识咧开了,笑容爬上了他的脸颊。他搓了一下脸颊,道:“周先生,我有一个小小的请求!” “请求?什么请求?” “就是关于大和国的产业拍卖的事情!”今井宗久笑道。 “这个呀,你看上什么产业呢?” “主要是寺庙的产业!” “呵呵呵!”周可成看了今井宗久一眼,笑道:“今井先生,您的胃口可是不小呀,连寺社的主意都敢打!” 今井宗久干笑了两声:“周先生,谁叫大和国的精华都在寺庙里呢?” “这个也不是不可以,不过我希望今井先生也答应我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 “其实应该说是一个生意!”周可成笑了起来。 “什么生意?” “别子铜山,伊予国的别子铜山!” “别子铜山?您打算进攻四国?”今井宗久吃了一惊。 “暂时还没有考虑,我这次获得幕府西国探题的官职,其实目的只有两个,一个是石见银山,另外一个就是别子铜山。拥有了这两个地方,就能拥有足够的银和铜,为下一步的铸币做好准备!石见银山是在西国,我打算亲自控制,伊予铜山我打算换一种办法。” “什么办法?” “借贷!”周可成沉声道:“经过这次的事情,堺的和议众的信用会得到很大的提高,相信下面两期公债的发行会更加顺利。所以我打算在这个基础上发行一个长期养老公债。” “长期养老公债?这是什么?” “人年轻的时候身强力壮,年老的时候就体力衰弱,无力工作养活自己。农民还可以依靠儿女奉养,但在堺有许多人年轻的时候孤身一人,或者子女早夭,或者远在他乡,年老了就无人可以依靠,若是再没有钱财在身,就十分可怜了!” “不错!”今井宗久叹了口气:“的确有不少这样的人,不过据我所知有些人年轻的时候将一部分钱财捐献给寺庙,这样年老了就能到寺庙中修养,情况就好多了!” “这的确是一种办法!”周可成点了点头:“不过我还有一种更好的办法!” “更好的办法?就是你方才说的养老公债?” “不错!”周可成笑道:“打个比方,假如你店里有一位奉行,今年三十岁,每年有二十枚银币的薪俸,可以结余下来一半。假如我发行一种无限期的公债,年利率为百分之十,如果他购买每年购买这笔公债,十年后他会有多少呢?” “这个——”今井宗久犹豫了一下,答道:“大概一百二十两左右吧?” “不,是一百五十九两!”周可成斩钉截铁的答道。 “这,这怎么可能?”今井宗久长大了嘴巴:“不是每年只有十两吗?就算有利息,也不至于多出来这么多吧,毕竟一年也只有一成的利率吧?” 第两百三十九章裁断会1 “你若是不信,我可以算给你看!”周可成从一旁去过纸笔,开始一年年的在今井宗久面前演示了一遍,到了最后面对纸上一百五十九两的数字今井宗久不禁目瞪口呆。 “居然真的有这么多?” “嗯,这就是时间的力量,复利的力量。只要勤劳节约,每个人都可以都可以拥有一个安稳富裕的晚年!”周可成笑了笑:“你都看到了,随着年龄的增长,他的收入也会增长,他年老体衰的时候也不止四十岁,等到他年老的时候,一定会有很丰厚的一笔钱让他安度晚年!” “可,可是这和别子铜山又有什么关系?” “当然有关系!”周可成笑道:“我打算用这个计划筹集来的资金来开发别子铜山,获得的收益一部分用来支付利息,剩下的便是这个计划的收益,当然,这个公债的风险会更低,所以利息也不会有那么高,大概一年百分之八,到百分之九就差不多了。” “可,可是别子铜山现在根本不在我们手中呀?”今井宗久苦笑道:“据我所知伊予国的守护河野通宣根本无法控制本国,国内的豪族和邻国的入侵交错,当地根本就是一团糟呀!” “这才是我们最好的机会!”周可成笑道:“河野通宣想不想平定本国,成为名副其实的一国守护?” “那肯定呀!” “很好,现在如果有人告诉他,愿意提供给他一笔贷款,用于购买火器、火药以及其他军用物资,甚至雇佣军,条件就是别子铜山的开发权,他会不会接受呢?” “这个——”今井宗久犹豫了一下:“如果我是河野通宣的话,会仔细的考虑一下再答复!” “那如果这个人告诉他,假如他拒绝贷款的话。那就会向一条家、西园寺家、乃至邻国的长宗我家提出同样的提议,他会不会接受呢?” “这个——”今井宗久说不出话来,周可成的意思很明白,如果河野通宣拒绝的话,就会向他的敌人提供贷款和武器,这无异于自取灭亡。到了那个时候,周可成照样可以从另外一个胜利者手中得到别子铜山。 “所以河野通宣只要不是傻子,就只有接受,因为他别无选择!”周可成冷声道:“我和你说过的,金子有时候比刀剑更加致命,现在你看到了!” “那,那为什么您不自己去做呢?”今井宗久问道:“兰芳社有足够的实力执行这个计划的!” “因为生意是做不完的,我手下缺乏足够优秀的人才,无论是经营铜山还是发行公债,我都需要第一流的合伙人。今井先生,分享利益是最好建立同盟的手段,我周可成从来没有想过一家吃光!”周可成叹了口气:“这个生意兰芳社一方会出一半的钱,并有权派出一个代官。还有,开采出来的铜矿和精铜,兰芳社在同等价格下,也有优先的收购权。如何?”说到这里,周可成伸出了自己的右手。 今井宗久犹豫了一下,伸出右手笑道:“成交了!” “很好,这个养老公债就由兰芳社与纳屋联合做吧!就等到第二期战争公债还本付息之后再发!”周可成用力握了一下对方的右手:“至于大和国寺社财产的事情,请今井先生放心,毕竟我们是最好的合作伙伴嘛!” 大和国,兴福寺。 “守护代大人到!” 听到拖长的通传声,筒井顺平赶忙下跪,将面孔贴紧地面,装出一副诚惶诚恐的样子。 张经身着镀金的南蛮铁甲,外罩海豹皮袍,看上去威风凛凛。当他踏入议事厅的时候,每一个人都跪伏在地,面孔紧贴地面。他却视若无物,径直在当中的首座坐下,将头盔和腰间的佩刀交给侍立在一旁的藤吉郎,而勘兵卫、刘沿水等将领则分别站在他的两侧。就想绝大多数胜利者一样,他们用鄙夷和得意的目光看着跪伏在下首的失败者。 张经向藤吉郎点了点头,这个小矮子上前一步,用出人意料之外的宏亮嗓门喊道:“张经张大人将作为大和国守护周可成殿下之代官,处置尔等逆贼……” 筒井顺平小心的抬起头,用眼角的余光偷看正在大声说话的那个男人,那位张大人为什么要用这只山猴子呢?难道是想要故意羞辱我们?筒井顺平暗自思忖,突然他感觉到张经的目光扫到自己这边来了,他赶忙低下头,装出一副服服帖帖的样子。 张经的背脊紧靠着椅背,下巴微微翘起,看上去庄严而又傲慢。对于周可成交给他的任务,他并不陌生——他在大明干的也是这些差使,唯一不同的是面前跪伏的是倭人,而不是瑶蛮、苗蛮和安南的贵酋们。选择藤吉郎来宣读裁定也是自己的主意,张经认为这样可以更好的显示胜利者的威严——哪怕是一个容貌丑陋的矮子也可以高踞在失败者之上。 “若是能在江南也能这样,那该多好呀!”张经暗自遗憾的叹了口气,这时藤吉郎已经念完了,退到张经身旁。张经低声咳嗽了一下,站起身来:“本官受守护殿下之托付,裁断大和国之诸事务,现在,本官宣布守护殿下的第一条法令:一国一城令,大和国之内只允许保留一座城池,即守护殿下的居城,其余城都必须全部拆毁废除!” “什么?居城全部废除?” “这怎么可能?” “这是发疯了吗?” 议事厅立刻被喧闹声占领了,一张张愤怒的脸抬了起来,咒骂与吼叫从口中喷射而出,有的人甚至站起身来,企图冲向张经,但立刻被护卫打倒在地,但他倒在地上大声喊叫:“城在人在,城亡人亡,我们越智一族绝对不会交出自己的居城的!” 第两百四十章裁断会2 “很好!”张经举起右手:“权六!” “在!”柴田胜家上前一步。 “砍掉他的头,交给与他同来的人,让他带话回去。请他们加固城墙,数日之后,大军一到,鸡犬不留!” “是!”柴田胜家应了一声,上前便要将那人按倒在地,拔刀要将其砍下头来。 “大人,刀下留人!”筒井顺平斜刺里冲了上去,将越智家那人抱在怀中。柴田胜家一愣,这一刀便砍不下去,向张经投以咨询的目光。 “笑话!”张经笑道:“筒井殿下,我听说贵国之武士又名’侍’本为以勇力侍奉主上之人,不知是真是假?” “大人说的不错,但武士也需要生活,若是没有领地,自存都难又如何侍奉主上呢?” “谁说没有领地就不能自存的?”张经笑道:“尔等居于城下,自然有俸禄发下,足够奉养父母妻儿,尔等只需一心修习武事,听候调遣便是,岂不是更好?” “那,我等的领地?” “自然就归守护殿下的代官,也就是本官安排了!”张经冷笑道:“怎么了,尔等觉得有什么不好的吗?” “不,不,不!”筒井顺平赶忙连连摇头,额头上的汗珠如瀑布一般流下来。张经这一招可谓是绝户计,这些国人众数百年来之所以能够保持自身的半独立地位,说到底就是因为他们能够更直接地控制所拥有的领地和人口,因此无论是高高在上的朝廷和幕府将军,还是大和国内守护(兴福寺),都不得不对这些武士团礼让三分,承认他们的各种政治经济特权,以换取他们的效忠。不管上头的守护将军变来变去,但实际控制大和国的始终是他们这些国人众。但如果这《一国一城令》成功实施了,他们就不再是深深植根于领地的大树,沦为被周可成随意挪动处置的盆栽。 “既然筒井殿下觉得很好,想必其他人也不会有什么反对意见啦?”张经的目光转向其他跪伏在地上的国人众,目光所及之处众人纷纷低头,无人敢于与其对视。 “既然是这样,那就请诸位在这封誓书上签押吧!”张经挥了挥手,藤吉郎便将事先写好的誓书一一分发到众人的面前,筒井顺平粗粗一看,只见上面除了效忠书通常有的几条之外,还有拆毁居城,举族迁徙到城下。他心中暗想眼下形势比人强,也只有暂且忍让,等到回到自家居城,再和其他国人众一同起兵反抗不迟。 其他国人众的想法也与筒井顺平差相仿佛,因此在誓书上画押进行的极为顺利。张经收回画押好的誓书后笑道:“今天是五月二十日,七天后,也就是这个月的二十七日之前所有居城必须拆毁,否则就会被视为叛逆!” “时间这么紧?”筒井顺平一愣,旋即又放下心来,不管别人如何,反正自己一回去后就会举起叛旗的,时间长短又有什么要紧? 筒井顺平下了决一死战的心思,反倒是平静了下来,心里想着回去后如何联络其他国人众,修缮城池,准备迎击敌军的进攻。日本近畿地区自从应仁之乱以来百余年战乱始终未曾平息,像筒井顺平这样的国人众对于攻战之事早已习以为常,事到临头倒也并不害怕。 “尔等先退下吧!”张经做了个手势,示意众人退下。筒井顺平一愣,旋即释然,也许对方是想拿自己作为人质要挟本家,但臣服是一回事,拆毁居城又是一回事,即便是家督本人落入敌人之手,家中也会另立家督死战的。 看着这些国人众驯服的退下,军官们靠拢过来,他们个个脸色阴沉,紧握刀柄。第一个开口的是勘兵卫:“大人,这些家伙没有一个值得信赖,那些誓书也都是一堆废纸,应该把他们都杀了,一个也不留!” 柴田胜家点了点头:“大人,如果只是要他们臣服,应该问题不大。依附强者本来就是武家的宿命,但是拆毁居城,迁徙到城下,这恐怕做不到!” “对于他们来说,城就是乌龟的壳,他们绝不会主动去掉自己的壳的!” “我们应该立刻进攻,至少可以先消灭一两家!” “这些我都知道!”张经举起了右手:“在我看来,问题的关键就是城,如果没有城,他们就只有俯首听命,我说的对吗?” “没错,那些城都在险要之处,里面存储有足够的粮食,通常都有水源。如果我们围攻其中一家,其他家就会从背后突袭我们。在这种情况下,绝大部分人都会选择妥协!”勘兵卫答道。 “嗯,如果按照你的说法,如果没有其他家的援助,这些国人众是守不住这些城的?”张经笑道。 “话是这么说,但是这些国人众也不是傻子,唇亡齿寒的道理总是明白的。如果不去救援被攻打的一家,那轮到自己的时候就没人会来救自己了!所以他们一定会出兵的。” “那可未必!”张经笑道:“藤吉郎,大和国的国人众一共有多少家?” “回禀大人,一共十九家!” “想必这十九家距离兴福寺的路程各不一样吧?” “是,有长有短,长的要七日,短的一日便到了!” “好,藤吉郎,假若你是某一家国人众,得到要求拆毁居城的命令,第一个反应是什么?” “若是小人得到命令,肯定会先派出信使与其他国人众联络,签订盟约同进退!” “那若是你接到命令时正好是期限的最后一天,你会怎么办呢?” “恐怕就只有自行毁城了,毕竟若是派人与他家商议,若是他家已经毁城,我就只有独力抗敌了。” 第两百四十一章裁断会3 “不错!”张经笑道:“群贼若是同心一意,的确难以处置。但度量各家之路程,分别先后派出信使,使其同时接到敕令,无有相商盟誓之余暇。彼若不从命毁城,而他人毁城,则有灭门之祸;自相猜忌之下,又有几人敢于以满门之性命相博?” 听到这里,众将才到明白了过来。张经打算按照各家距离兴福寺路程的长短,先后派出使者,路程远的就先出发,路程近的就后出发,确保抵达各家的时间相同,恰好是拆毁居城期限的最后一天。这样一来各家国人众都没有时间相互联络商议。这样一来,这些国人众就陷入了“囚徒困境”,虽然所有人都不拆的后果最好,但在对方的表现不明的情况下,因为拆毁城墙可为自己带来利益一门安泰,也因为其他国人众拆毁城墙也可确保一门安泰,因此拆毁城墙虽违反最佳共同利益,但对每一家国人众来说反而是最大利益的选择。 “即便有一两家坚持不拆,只要其他家拆毁了居城,也只有束手归降的份。那一两家坚持不拆的反而可以成为我们以儆效尤的工具!” “大人谋略深远,果然非我等能及!”刘沿水叹道。 “是呀,不费一弹一矢就能让这些难缠的家伙自己拆毁居城,果然不愧是大明的智谋之士呀!” 听了众人的恭维阿谀,张经微微一笑:“你们知道这方法是谁想出来的吗?” “难道不是大人您?” “当然不是!”张经笑道:“藤吉郎!” “小人在!”藤吉郎听到自己的名字被叫到,赶忙跪在张经面前:“大人有何吩咐!” “你此番献策,着实有功!本官素来有功必赏,说吧,你有什么想要的吗?” 众人听张经的话,竟然方才的妙策竟然是这长得如猴子一般的小厮想出来的,纷纷大吃了一惊。藤吉郎感觉到聚焦在自己身上的一道道目光,又是狂喜又是惶恐,赶忙低下头去:“小人无他所求,只请大人赐姓!” “赐姓?”张经一愣,旋即明白了过来,日本当时只有公卿和武士有姓,普通百姓并无姓氏,藤吉郎请求张经赐姓,显然是想要摆脱百姓的身份,成为一名武士。他稍一沉吟,笑道:“也罢,这大和国乃是贵国的古都,又名奈良,这兴福寺又是贵国藤原氏的家庙,长佑藤原氏福泽绵长。你就名为长佑奈良吧!” “多谢大人,今后小人便叫长佑奈良了!”藤吉郎闻言大喜,赶忙磕了两个头,站起身来。随后张经便依照先前计划的那样,按照各家国人众居城的远近派出信使,令其在限定期限内自行拆毁居城,否则就派兵攻打。果然正如他预料的那样,各家国人众惶急之下,无暇与其他家商议,唯恐单独面对大军的攻打,又觉得既然要拆,不如表现的更加恭顺一些。因此十九家国人众中除去三家之外,其余都在期限之内自行拆毁了居城。 堺。 天王寺屋。 “主家,您看!”老奉行小心翼翼的将一张纸条递给正在吃饭的津田宗达。 “大和一国已经降服?国人众拆毁了居城,迁徙到了城下?”津田宗达几乎将一旁的汤碗碰倒:“这怎么可能,一共才一个月时间呀?大和国的国人众不是最难缠的吗?当初三代将军都没法让他们拆毁自己的居城的!” “千真万确!”老奉行压低声音道:“这是从大和国收购渍菜和芋头的行商亲眼看到的,筒井、越智等十六家国人众都已经主动拆毁了自己的居城,开始迁徙到城下了,其余三家拒绝的,都已经被兰芳社的大军攻破了,满门屠灭!” 津田宗达倒吸了一口凉气,相比起兰芳社的残酷手段,他更不敢置信的是十六家国人众老老实实的主动拆毁数百年来修建起来的居城。难道周可成拥有什么迷惑人心智的妖术?否则怎么能解释已经发生的一切呢? “其实这也未必是什么坏事?”老奉行见津田宗达这样子,低声安慰道:“至少在公债方面,主家获益不少呀!” “这倒是!”津田宗达叹了口气:“说实话,我的心情非常矛盾,即为赚了钱高兴,又为周可成的成功而感到害怕!” “主家,其实您也不必这么在意那个周可成的。”老奉行笑了起来:“至少到现在为止,和他合作的商人都发了财。再说公方殿下、前关白、幕府管领都和他关系匪浅,您不过是一介商人,又那么在意那些东西干嘛呢?” “你说的也有道理!”津田宗达笑道:“也许是我想的太多了吧!算了,至少这一次发了一笔财,不过先前的事情绝对不能泄露出去,你把所有痕迹都弄干净,明白吗?” “请您放心!”老奉行俯身下拜。 正如硬币一样,堺虽然是当时日本最富庶、最有活力的城市,但也有黑暗破落的一面。凄凉破败的房屋、污浊坑洼不平的街道、冷漠阴沉的居民,这些让人不快的元素混合在一起,就成了旧衣街。这个名字来源于拐角处的一家旧衣铺子,而实际上,这里也是堺地下世界的一个重要据点,在这里你可以找到各种各样的贼赃,从妓女头上的金钗到穷人的破衣服,应有尽有。 小巷。 “这是最后一笔钱!”老奉行掏出一只口袋摇了摇,发出清脆的声响:“一共八十枚银币,你点一下!”他将钱袋丢了过去。 “多谢了!”阿猿接过钱袋,将钱币倒在了手掌上,掂量了一下,作为堺有名的惯偷,他立刻做出了肯定的判断:“不错,都是真货!”他将银币重新倒入口袋中,在腰间扎好。 第两百四十二章灭口 “你应该记得规矩,我不希望再听到半点关于这件事情的风声,否则的话,”老奉行的声音阴冷,就好像吐出蛇信的响尾蛇:“你应该明白我的意思!” “明白,这件事情就从来没有发生过!”阿猿笑了起来,他拍了拍腰间的钱口袋:“旧衣街的阿猿可不是一个大嘴巴的人,如果您下次还有类似的生意,可以再来找我!” 老奉行冷哼了一声,径直向外走去。阿猿让开路,看着对方的背影在街口消失,晃了晃脑袋,便哼着小曲向巷子的另外一头走去。刚走了两步,对面的巷口闪现出两个身着黑衣的汉子,迎面走了过来。阿猿脸色微变,掉过头来,发现老奉行刚刚消失的巷口也多了两个黑衣人,手握刀柄,满脸杀气。 “该死!”阿猿额头上顿时冒出冷汗来,他身上有带一把小刀,但要抵抗四个手持利刃的杀手那是白日做梦。他想了想,从解下腰间的钱口袋,扯开口袋,向最近那两个杀手地上一丢,银币顿时洒了一地。 两个杀手一愣,目光本能的被地上滚动的银币吸引过去了,有一个还蹲下来捡,阿猿乘机猛地一冲,从下蹲那人背上跳过,向巷口狂奔而去。 “快追上去,别让他跑了!”没有下蹲那人砍了一刀,在阿猿肩膀上划了一下,赶忙追了上去,其他三人紧随其后。只见阿猿全然不顾,闷着头过两条街巷,冲到码头旁跃入海中,便消失不见了。 “该死!”为首的杀手看着海面,骂道:“蠢货,这点小把戏就把你弄倒了,怎么向上头交代?” “这个——”方才下蹲捡钱那人脸色微红:“要不我们发悬赏找,就说是偷了宝物的小偷,反正这家伙本来就是小偷?” “蠢货?”为首那人骂道:“你难道还想弄得全码头的人都知道?”看到手下一个个噤若寒蝉的样子,他摇了摇头,道:“算了,你去弄条小船来,我们慢慢的找!如果找不到,就告诉上头这家伙身负重伤,跳入海中,应该是死了!” “好疼呀!”阿猿伸手摸了一下肩膀上的伤口,伤口的很深,可能伤到了筋骨,连左臂的摆动都很困难了,虽然自己的水性非常好,但失去了一只胳膊,他也只能勉强在水面上飘着,偶尔用右臂划动一下。随着失血越来越多,他也渐渐感觉到身体变得越来越沉重,越来越冷,难道这就是死亡的感觉吗?阿猿缓缓的闭上眼睛,可能是幻觉,他看到一条狭长的快船正缓慢的朝自己这边行驶过来。 堺的下午十分闷热,一丝风都没有。因此周可成并没有在自己的住处招待这个神秘的不速之客,而是下令在响尾蛇号艉楼二楼支起了一个凉棚,至少海面上总会有一点风。 “来一杯吧,刚刚从井水里面取出来的!”周可成殷勤着亲自对方倒了一杯,殷红色的酒液映着波光,金杯的表面沾满凝结的露水,看上去就让人感觉到一股凉意。 “多谢探题殿下!”下间赖照吞了一下口水,拿起酒杯喝了一口,略带着苦涩的甘美液体流入口中,给他带来一种完全陌生的感觉。 “怎么样,味道还不错吧?”周可成笑道。 “很好,非常好!”下间赖照放下酒杯,他定了一下神:“其实我这次前来是有要事在身的!” “很好,我洗耳恭听!”周可成摊开双手,做了个请讲的手势。 “我希望您可以停止对石山的封锁!”下间赖照压低嗓门。 “哦!”周可成笑了笑,只是意味深长的看着对方。甲板上空气潮湿温暖,出奇的平静,响尾蛇号漂浮在远离陆地的海中,除去那个站在周可成身后的蛮子护卫,距离两人最近的水手也在二十步以外。下间赖照鼓足勇气:“哪怕表面上不解除封锁,只需要放开一点,允许粮食和火药输入就好了!” “下间殿下!”周可成喝了一口:“有时候找到正确的问题比找到正确的答案更加重要,您这一次前来还有什么其他的事情吗?” “正确的问题?正确的答案?”下间赖照咬了咬下嘴唇,周可成的态度颇为暧昧,不过显然不愿意立刻回答自己的问题,无论是应允还是拒绝。他这样是为了什么呢?他的脑海中突然闪过一个念头。 “我听说今川殿下已经将家督之位传给嫡子了?自己出家入道了。” “不错!”周可成的眼睛闪过一道赞许的光:“武田家终于动手了,而管领殿下一时间在近畿脱不开身,所以他将家督之位传给氏真殿下,自己出家入道,这也是很自然而然的事情。” “我还听说您的代官刚刚裁定大和国,因为当地寺社的庄园的事情,与朝廷有点不愉快!” “不错,原先这些公卿的庄园被当地的国人众侵占了!他们屁都不敢放一个,现在大和国被我拿下来了,他们却拿着不知道从哪里翻出来的旧账薄,要我将其归还旧主!”周可成笑道:“您觉得这不是很好笑吗?” “的确是很好笑,不过既然您身为西国探题,有许多事情恐怕也是要仰仗朝廷的,恐怕也不能全然置之不理吧?”下间赖照笑道。 “嗯,所以我打算出点钱打发了!说到底他们应该也就是要钱,有些东西已经回不去了,这个他们应该也知道!” “探题殿下说的是!”下间赖照笑道:“您有没有想过,假若石山向今川殿下降服,会有什么后果?” “降服?”周可成笑道:“难道石山已经到了这么艰难的地步了?据我所知,石山库存的粮食和火药至少可以坚持到明年这个时候吧?” 第两百四十三章摇摆 “既然胜利已经没有希望,那就没有必要打到山穷水尽的地步,这个道理您也应该清楚吧?”下间赖照笑道:“在管领殿下的威严下,近畿诸国无人敢于起兵反抗,而您又控制着海面,粮食和火药无法输入。这样下去,我方是没有胜算的,法座殿下也只有屈膝了!” “贵方不是与武田信玄有盟约吗?” “盟约只有在对双方都有利益的情况下才可能维持下去,而现在我方已经成为了武田家扩张领地的工具,自然也就无法维持下去了!” “如果贵方降服的话,恐怕必须交出石山吧?” “虽然很遗憾,不过那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不过敝寺在各地还有很多领地,最多换一个地方就是了!” 周可成没有说话,轻轻的用手指弹着酒杯,如果像下间赖照所说的本愿寺向今川义元屈膝投降,那就意味着今川义元再也对周可成无所求,而且作为一个贸易港口,石山的条件实际上是要比堺更为出色的。正如他说的那样,盟约只有在对双方都有利益的情况下才可能维持下去,那么一旦本愿寺投降,那自己与今川家的蜜月还能维持下去吗? “大人!”大副登上艉楼:“水手从海面上捞上来一个人!” “一个人?”周可成皱起了眉头,因为这么点事就打扰自己的密探,这个大副不会这么蠢吧? 大副看出了周可成的疑惑,他走到周可成身旁,附耳低语了片刻,周可成的眉头舒展开来,他点了点头,站起身来:“您的问题非常有趣,我明天会抽出时间与您详谈,不过我现在有点事情要处理,请您见谅!” “好说!”下间赖照笑道。 “啊!”感觉到肩膀上剧烈的疼痛,阿猿惨叫了起来。 “不要乱动,蠢货!”背后传来了严厉的斥责声:“正在给你缝合伤口,不然缝合的不好最后吃苦的还是你自己!” “是!”阿猿能够感觉到背上传来一阵阵剧痛,就好像有一根燃烧的拔火棍在自己的肉体里戳刺拧转,他抓紧床单,咬紧牙关,好容易才没有尖叫。当这一切完结之后,阿猿感觉到自己的头发都已经被冷汗浸透,就好像刚刚洗了个头。 “不错,是条汉子!从头到尾你居然能忍下来没叫唤!”背后传来了赞许声:“桌子上的杯子里是掺了糖的淡烧酒,喝下去会舒服点!” 随即阿猿听到背后传来脚步和关门的声音,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有力气爬起来喝水,正如那个人说的一样,一杯酒下肚,他的感觉好多了。 随着吱呀一声,房门又被打开了,一个身材十分高大的男人走了进来,他用威严的目光上下打量了一下阿猿,低声问道:“就是这个人?” “不错,就是他!他自称是天王寺屋的奉行付给他钱,让他散布谣言,让公债波动的!” “很好!”周可成坐了下来:“现在你可以把事情的经过从头到尾向我说一遍了!” 阿猿怀疑的看了周可成一眼:“你是谁?” “这不重要,你只需要知道我有能力让天王寺屋为他们的行为付出代价就好了!” “好!”复仇的欲望就好像火一下在胸中燃烧,阿猿咬了咬牙,将事情从头到尾讲述了一遍:“现在你都知道了,你打算怎么处理我!” 周可成从头到尾打量了一下眼前的男人,还不满二十,精瘦结实,整个人就好像用骨骼、肌腱和皮肤包裹而成,眼睛里闪烁着桀骜不驯的光。 “按照规矩,你应该被砍掉脑袋,或者双脚绑上石头,丢进海里!”周可成慢条斯理的答道,他满意的发现对方的眼睛里没有一丝恐惧:“不过既然我把你从海里救上来,还让医生为你缝合、包扎了伤口,你欠我的,所以在惩治你的罪行之前,你必须做点什么偿还我。你觉得这公道吗?” “很公道?你要我做什么?” “你会做什么?” “掏包,翻墙、跳跃、多高的围墙也挡不住阿猿,如果你需要什么的话,阿猿都能为你弄到手!”年轻的窃贼傲慢的抬起头:“还有,我的匕首和吹管也玩的不错,如果价格合适的话,我也能杀人。” “很好,看来我还真没救错人!”周可成站起身来:“来人,好好的照顾这位好汉,不要慢待了他!” 嘉善。 “阿育!”朱文和的目光从清单上挪开:“这单子上的数字没有搞错吧?” “绝对错不了!”朱正育小心的应道:“小侄已经核对过三遍了!” 朱文和深深的叹了口气,指了指面前的矮凳:“阿育,坐下说话!” “多谢阿叔,小侄站着说话便是!” “让你坐下你就坐下!”朱文和的嗓门一下子变得高亢起来。 “是!”朱正育这才小心的坐下了半边屁股,一副毕恭毕敬的样子。 “哎!”朱文和叹了口气:“我原先让你去文相公那边,倒不是想挣什么钱,只是想找一座靠山,替我们朱家遮风挡雨。却没想到这靠山没有找到,却挣了这么多银子回来,真是有心栽花花不开,无心插柳柳成荫呀!” “小侄也是前天清点了账目之后,吓了一跳,才来见阿叔的!原先小侄也知道这门生意赚了不少,却没想到赚了这么多!”说到这里,朱正育的脸颊微红,满脸都是掩饰不住的兴奋之色。 “是呀,三万两银子,三万两银子!”朱文和叹了口气:“我们嘉兴朱家从德文公落户嘉兴来算起,已经是七代人,快两百年,积累的家产全加起来也就二三十万两,而你这一家铺子不到一年时间分红下来就有三万两,说实话,这银子我还真有点看的心慌!” 第两百四十四章生意 “阿叔,这药材生意本最是吃本的,讲的就是本大利大,三年不开张,开张吃三年,只是周转的慢,毕竟一个地方生病的人,吃药的人总不会太多,除非是京师、苏杭广州成都、那样的大码头、大商埠,才能周转得快。但这出洋买卖就不一样了,虽说做成成药后便宜了些,但架不住量大,一次就要七八百,上千分,这个赚头可就大了依照小侄的意思,我们应该在金创药、瘴气药上下功夫!” “哦,怎么说?”朱文和的注意力一下子被吸引过去了。 “阿叔,兰芳社周老爷用的最多的药无非是两种,一种是瘴气、一种是金创药。他手下人多势众,出入的地方又多是蛮荒之地,倭国又在打仗。这两样都不愁卖,可以说有多少要多少。这两样的方子本号也是有的,但说实话效果也只能说不错,眼下不过是搭上了周老爷这条线,未必做的长久!” “你的意思我们要在方子上下功夫?” “不错,要么出钱买,要么咱们请懂得药理的名师自己一点点试,反正要把这两样搞出来。最好是一刀下去,撒上药立刻止血结疤;人得了瘴气昏过去,往鼻孔里面一喷,往口里灌下去,立刻醒过来。” “呵呵呵!”朱文和笑了起来:“阿育你说的不是仙药吗?” “仙药又如何?就算是神仙也爱银子呀,银子不是问题,咱们现在缺银子吗?”朱正育笑道:“一年三万两银子呀!就是那些京师、苏杭的大药号又有几家能挣到这么多的?人家可是多少代累积下来的金字招牌?就算钱到手了,一年到头还要从上到下打点了,一处没有打点到,就是麻烦。要是他们知道有这条路,还不和乌眼鸡一样?咱们若不乘着这个关节把篱笆扎结实了,早晚这条财路会给他们抢了去!” “嗯!”朱文和捋了捋颔下胡须,点了点头:“你说的也有道理,这方面的事情你就不用操心了,我会留意的!” 朱正育知道自己这个叔父平日里做事情稳重的很,既然开口允诺,就一定会把事情办的妥妥帖帖的,自己也无需再提。他犹豫了一下,低声道:“阿叔,我还有一件事情,想要与您商量一下!” “什么事呀!”朱文和的心情不错,破天荒的调笑道:“莫不是看上了哪家的姑娘?让我去替你求亲?” “阿叔说笑了!”朱正育窘迫的低下头去:“是生意上的事情!” “生意上的事情?” “不错,小侄想在海外开几家分号!” “分号海外?”朱文和脸上的笑容消失了:“阿育,你不是开玩笑吧?” “不是!”朱正育抬起头来:“小侄已经问过小徐相公了,兰芳社在海外有许多商站,比如淡水,那里有七八万人口,十分繁盛,却没有一家像样的药号;还有日本的堺,虽然也有大夫药铺,但医术却远远不及我大明,至于佐渡等其他地方,更是不堪。小侄就想在这些地方开设分号,一来救世济民,二来也可以把我们朱家庆余堂的牌子打出去,为将来埋下伏笔!” “嗯!”朱文和点了点头,朱正育这句话倒是正好说中了他的心事,为了避免惹来麻烦,他先前已经把朱正育从宗族分房出去了,虽然给了他一笔钱,但那成药厂实际上已经与朱家没有直接的关系了,赚的钱再多也是朱正育和文俊成两人的的。而庆余堂乃是朱家自己开设的药铺,若是能够在海外开设分号,那这生意可是朱家自己的了,意义大为不同。 “只是在人家地头上开设药铺,兰芳社那边会不会有顾忌?” “小侄已经问过小徐相公了,他说若是能去便是求之不得,兰芳社一定会照顾的,像淡水土地都是白送的,咱们出钱请人起屋就是了,头三年的税钱都可以免了!” “若是如此,那的确可以试一试”朱文和点了点头:“这几年族中人丁繁衍,虽说也是好事,但生计也就成了一个问题。就让那些读书不成的都去药堂里,先背背汤药歌,辨识药性,两年下来就是了不错的伙计了,只要请些掌柜、大夫便可以撑起一个堂子了。” “只是都是些烟瘴之地,又在海外,只恐没什么人愿意去!”朱正育叹了口气。 “笑话!”朱文和冷笑了一声:“当初祖宗们南下的时候,难道这江南就不是遍地沼泽的烟瘴之地?若是不是祖宗们呕心沥血,并手抵足几百年下来,哪有今日的局面?咱们做子孙后代的总不能就躺在祖宗留下的基业上坐享其成,也得替后代子孙们考虑下吧?这就是替百年之后的子孙后代建立基业!阿育你放心,这个恶人由我来做,点到谁的名敢不去的,自有祖宗家法伺候。不去可以,从家谱上去了名字,不再是我嘉善朱氏子孙便是!” 朱文和这番火发下来,朱正育低下头去,暗自心喜。原来当时族权极盛,尤其是江南地区。像朱文和这种族长对于本族中人不啻于是土皇帝,触犯了家法的开了宗祠,在祖宗族人面前打死了也就打死了,县里面也不会过问。更不要说在家谱上除了名字,更是他一句话的事情。而对于当时人来说被从家谱除名不但是奇耻大辱,更失去了宗族的庇护,除了背井离乡去他地谋生别无他途,比打死也强不到哪里去。 朱正育说完了事情,又闲扯了几句便拜别出了门,上了自家的船。他这趟来原以为这两件事情要费好大一番功夫,却没想到如此的顺利,心情越发畅快。便吩咐家仆将酒菜摆在后甲板上,自己一边饮酒一边观赏两岸的风光。 第两百四十五章争讼 朱正育两杯酒入了肚,不禁有些熏熏然,摇头晃脑的吟起诗来。他做生意是把好手,读书做诗就不咋地了,加上这一年多来心思都花在算盘药秤上,经卷诗集一指头都没碰。念了上句就忘了下句,兴致顿时索然。他正准备吩咐家仆把酒肴收拾一下,回舱打个盹儿,却听到有人喊道:“这边可是朱兄吗?”他扭过头去,只见十几步外有一条并行的扁舟,船尾站着一个二十出头的青衣士子,看面貌有些熟悉,具体是谁却又想不起来。 “正是在下,您是——?” “在下何文斌,与朱兄曾同在县学,也算得上是同窗了!”那青衣士子笑道:“今日恰巧在河上相遇,也是有缘,可否同舟坐叙一番?” “原来是何兄,快把船靠过去,把酒菜重整一下!”朱正育听到这个名字才反应过来,这何文斌的确也是嘉善人,但二十出头就中了秀才,而朱正育虽然早些年也花了不少时间在科举上,也在县学里厮混了几天,但连个秀才都没有考上,两人昔日在县学里不啻是云泥之别,这个同窗着实说的有些勉强。 那舟子应了一声,长篙连点,船便靠了过去,待到两船相距只有四五尺远时,那何文斌将长衫的前襟撩起,轻轻一跃便跳到了朱正育的船上,船身一阵晃动,朱正育赶忙伸手将其扶住:“小心了!” “多谢朱兄!”何文斌称了谢,两人在舱中分宾主坐下,何文斌露出神秘的笑容:“朱兄,小弟听说你与金山那边的海商很是熟稔,生意做得不小,不知是真是假?” 朱正育脸色微变,笑道:“何兄哪里听来的胡话,小弟虽然不是什么书香门第,但也是正经人家,哪里有和海商有什么关系?” “朱兄莫要瞒我!”何文斌压低声音道:“小弟也想认识那金山的海商,只是需要一个从中牵线的人!” 朱正育看了看那何文斌,觉得对方不像是作伪,便笑道:“何兄你二十出头便中了秀才,正是前途无量,若是考中了进士,便是一身金紫,又何须去结识海商呢?” “朱兄有所不知呀!”何文斌叹了口气,脸色也露出几分愧色:“小弟前几年家门不幸,父母先后过世,须得在家守孝,又遭遇倭乱,乡下的田庄生出变故,家计都颇为艰难,哪里还有心思关心科途呀!” “还有这等事?”朱正育吃了一惊,他想了想好像还真有点印象,按照明代当时的规矩,父母过世,儿子必须守孝三年,就算是已经做官的也要回乡,更不要说还在科途中的士子了。像何文斌这样父母突然过世,田庄又被烧的,又几年不能参加科考的,即便有个秀才的功名,日子也的确很不好过。 “千真万确!”何文斌叹了口气:“不瞒兄台,小弟在乡下的田产被临近一个恶霸乘机强占了,硬说我家父欠他五百两银子,要还了钱才肯还我的田产,哎小弟实在是没有一点办法!” “原来如此!”朱正育点了点头:“那你这次前往金山意欲何为呢?” “不瞒朱兄,我这次前往金山只有一件事情,恳请海商老爷,不,小徐相公替我主持公道,收回田产!” “主持公道?”朱正育一愣,他原本还以为对方是和绝大部分前去金山卫的人一样是为了赚钱,却没想到是为了这个。 “这个应该是去找衙门吧?”朱正育问道:“何兄你可是秀才,难道官府不管?” “秀才又如何,人家也是有功名的,背后也有人,手下还有百十条闲汉,加上这次倭乱的原因,很多田界房屋都被毁坏了,若是打起官司,根本就说不清楚。”说到这里,何文斌叹了口气:“我虽然中了秀才,家中人口却不多,又没有有势力的亲戚相助,父母双亡之后孤身一人哪里斗得过他?” “那你为何来找小徐相公?” 何文斌露出一丝耐人寻味的笑容:“朱兄你和海商老爷们做了那么长时间的生意,难道不知道他们当初是怎么打开生丝的渠道的?” 朱正育错愕的看着何文斌,他当然知道当初徐渭的生丝买卖是怎么打开渠道的,只是这种方法恐怕不太适合何文斌的秀才身份吧?他犹豫了一下说:“何贤弟,你若是找了小徐相公,只怕这科途就不太方便走下去了!” “朱兄!”何文斌抖了抖身上的青衫:“你看看我身上这件青衫,难道你以为我不走这条路科途就能继续走下去吗?” 朱正育这才发现何文斌身上这件青衫的衣袖和腰身有修改过的痕迹,只是缝补人的手巧,针脚细密,旁人若是不细看便看不出来,显然何文斌的日子过得颇为窘迫,连身上这件青衫是别人的旧衣,修改后才穿在自己身上。 “这是家父留下来的旧衣,你现在明白小弟的处境了吧?” “也罢!”朱正育叹了口气:“既然是这样,那我也不再多说什么了。你就随我一同去金山卫,我会把你引荐给小徐相公,但剩下的事情我就不管了!” “多谢朱兄!”何文斌赶忙敛衽下拜:“何某若有出头之日,绝不会忘记朱兄今日之恩。” 金山卫。 午后的阳光有些过于强烈,徐渭下意识的侧过身,用身体遮挡住一部分阳光,好看清楚信笺上的熟悉的字迹。 第两百四十六章社会关系 “第一期战争公债的发行十分成功,已经筹集了一百二十万枚银币的款项,而征服大和国的军费只用了大约三分之一强,所以我觉得也许应该降低第二期公债的利息了。有时候我在想,在堺这样一个长不过三十里,宽不过四十里的狭小空间里竟然隐藏着如此惊人的财富,那么在比起更加广阔,也更加富裕的苏州、杭州、广州、南北两京又隐藏着多少财富呢?一千万两?两千万两?一万万两?还是更多?可惜的是如此巨额的财富几乎都被埋藏在一个个地窖、假山、花园底下,生锈、发黑。仿佛人们花了那么多心血将其从深山中采掘、冶炼出来,就是为了又被重新埋入地下一般。 每次当我想到这些的时候,我就感觉到无比的心痛。我仅仅用了这么一点银子,就已经做了这么多事情,但千百倍的财富却被这些庸人毫无价值的埋藏在地下。如果这些财富由那些有真正勇气和才能的人所掌握,那我们的国家,我们的民族将会建立何等宏伟的事业?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千万人终日劳苦却所得无几,连养活自己都十分困难;而一小撮人集聚了巨额的财富却将其毫无价值的浪费了,直到有一天绝望的大多数人用烈火和武器将所有的一切毁灭,然后从头开始。这样的周而复始的社会是没有希望的,这一切应该改变,也必须改变!” “对,应该改变也必须改变!”徐渭的身体微微颤抖,他被信笺中文字里那种陌生的力量触动了。他握紧拳头,好一会儿之后方才松开手掌,将信笺翻开到下一页: “因此我们的工作不只是赚钱。我可以毫不夸耀的说,迄今为止我们所累积的财富早已足够我们十辈子的尽情挥霍。财富不过是我们即将进行的伟大事业的工具罢了,在接下来的时间里,我希望你将尽可能多的人拉入与兰芳社的联系之中,财富是一种奇妙的东西,只有在流动的时候才能发挥其真正的力量。时间对于我们来说很有限,请相信我,朝廷并不喜欢我们,对于一切在他们控制之外的东西他们都不喜欢。之所以现在他们还没有对你下手,唯一的原因是因为倭寇还没有被消灭,但这段时间不会太长。等到我征服了日本的西国,荡平了平户,失去了根源的倭寇们就必须在投降我们和投降朝廷之间做出选择了。到了那个时候,一切就都将分明。我希望那个时候你会做好充分的准备——” 砰砰砰! 敲门声让徐渭吓了一跳,他本能的将信笺塞入袖子里,随即才反应过来屋子里没有第三者。他长长的吐了口气,用尽可能平静的语气说:“什么人?” “是药厂的朱少掌柜,他说有事求见!” “哦,我知道了,让他进来吧!”徐渭将信笺藏好,用手搓了两下脸,当他放下双手的时候,又恢复了平日里那副镇定自若的样子。 “徐相公!”朱正育恭谨的向徐渭长揖为礼,他指了指一旁的何文斌:“这位便是我的同学何文斌何秀才!” “在下何文斌,拜见徐相公!”何文斌赶忙敛衽下拜,却被徐渭扶住了:“秀才公如此大礼,在下如何当得起!来人,快上茶,我们坐下说话!” 三人分宾主坐下,朱正育笑道:“徐相公,小弟这位朋友最近遇到一件麻烦事,想要请您施以援手。” “秀才公都办不到的事情,徐某一介商贾又如何办得到?”徐渭笑道:“朱兄又替我惹麻烦来了!” “不,您办得到!”何文斌见状,还以为徐渭要虚言推脱,赶忙站起身来:“只需您一句话,便能解在下于水火之中!” “哦?想不到我还有这等本事?”徐渭笑道:“不知是什么事情让秀才公如此为难?” 朱正育将何文斌的所求之事简略的描述了一遍,笑道:“我这位同学虽然学问不错,但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对边也是有功名的,所以才求到您这里来了!” “原来是争讼田产之事!”徐渭皱了皱眉头:“这应该是贵县老父母的事情吧,为何来找在下?” “若是县尊能够主持公道,在下又怎么会落到这般田地?”何文斌叹了口气:“徐相公若是能出手相助,在下愿意将家中三百余亩田地尽数投庇于您的名下!”说到这里,何文斌向徐渭长揖为礼。 徐渭赶忙侧过身体避开对方的礼:“秀才公说笑了,在下一不是达官缙绅,二不是勋贵宗亲,哪里有本事荫蔽他人?这投庇之事莫要再提。” 一旁的朱正育见徐渭态度十分坚决,心中突然一动,向徐渭使了个眼色,笑道:“何兄,既然如此,那你就不再勉强徐相公了!徐相公,我等就先告辞了!”说罢,他便拉着何文斌起身告辞。徐渭赶忙起身降阶相送,果然只过了半盏茶功夫,朱正育便转回头来重新求见。徐渭见了他笑道:“朱兄,你方才有什么话不好当着你那个朋友当面说吗?” “不错!徐相公,我觉得你这次应该出手的!” “朱兄!”徐渭摇了摇头:“不是我徐渭不肯帮忙,你也应该知道我家当初也和何兄一般,家道中落田产被人霸占,我看到他那副样子,亦有兔死狐悲之感。我这是爱莫能助呀!” “徐相公,那不过一伙乡里无赖罢了,哪里是您手下那些倭兵的对手?随便派十几个过去,都不用动手那边就软了,怎么会爱莫能助?” 第两百四十七章低息贷款上 “上次我们动手是因为生丝的买卖,大人又先在春荒时候低价用来粮食预付了生丝价款,抢先占了道理。后来陈在松再和我们争,他们是缙绅却来抢商贾之事,原本就理亏了三分,只要我们做的不是太过分,在倭乱的时候也不会引起士林的群起围攻。但这一次却是争夺田产,这可是缙绅的禁脔,我兰芳社若是插手其间,肯定会引起众怒。就算眼下因为倭乱官府替我们压下来了,等到倭乱一平肯定会旧事重提。兰芳社是无所谓,最多上船跑路,你那个朋友怎么办?” “徐相公考虑的果然周到!”朱正育笑道:“但您又不需要大张旗鼓的,随便挑十几个军士乔装成当地的青皮无赖就是了。再说了,我这个朋友虽然在经济事务上一般,学问上却是相当的精深,在敝县都是出了名的,他守孝马上就要完了,不要说考中进士,哪怕是个举人,对贵社难道不是大有好处?” 听朱正育说到这里,徐渭突然想起了刚刚收到的周可成的来信中提到的“我希望你将尽可能多的人拉入与兰芳社的联系之中”,心中不由得一动。 “朱兄,贵县像何秀才这样的情况多吗?” “多,相当多!”朱正育叹了口气:“就连何秀才这样有功名的殷实人家都这样,何况普通百姓,虽然贵社打败了倭寇,但毕竟附近州县刚刚经历倭乱,虽然大户人家也遭了灾,总比寻常百姓要强,便乘着这个机会兼并人口土地。!” “好,这件事情我管了!”徐渭一拍桌子:“不过我丑话说在前面,你告诉何秀才,既然他来找我了,那就要一切听我吩咐,不得半途打退堂鼓!” 朱正育见徐渭点了头,大喜道:“这个您放心,我会转告给他,他只要有半点犹豫,我也不管这件事情了。” 孝贤县衙。 “徐相公,请随小人来”海富殷勤的伸出右手,撩起月门下垂落的爬山虎:“老爷正在书房里等候!” “多谢了!”徐渭微微一笑:“海兄哪天无事,便去我兰芳社在县城的铺子坐坐,省的生分了!” “多谢徐相公!”海富陪笑道:“只是我家老爷持身甚严,除了俸禄之外,概不取一文,若是让其知道了,只怕小人又要吃苦头!” “老父母果然是清如水、廉如镜!学生佩服的很!”徐渭翘起大拇指:“不过海大人应该没有禁止你去县里的商铺买东西吧?” “那是自然?”海富笑道:“若是不去外边买,小人只有一个人,总不能自己种菜养鸡、纺纱织布吧?” “那就是了!”徐渭笑道:“我兰芳社那个商铺每天早上开店,便有几样货物是打折出售的,海兄若是早点来,自然就能买到这打折的。这是全县百姓都知道的,老父母就算知道了,也怪不得你!” “那就多谢徐相公了!”海富赶忙躬身谢道,原来兰芳社在县城里也开了一家店铺,主要是销售各色杂货,为了吸引客源,每天早上都会有一两样货物是打折的,只是数量有限,卖完便做罢。因此门庭若市,全县上下都知道。海富当然知道他若是去买,那店铺的伙计自然会样样都打折,当时明代官员的俸禄微薄,像海瑞那样清廉的生活十分清苦,连带着他这个家仆也跟着受苦,偏生海瑞又持身极严,若能通过这种办法改善一下生活,那也是大好事。 “些许小事,何须道谢?”徐渭笑道,这时两人走过穿堂,到了第二进天井,看到海瑞站在台阶下,笑脸相迎。徐渭赶忙抢上前几步,躬身作揖道:“老父母降阶相迎,学生愧不敢当!” “哪里!”海瑞微笑着举起右手:“若非徐相公带头出钱出力,治河之事哪有如此顺遂?来,进来坐,海富,快上茶!” “哪里,孝贤虽非学生的乡梓之地,但这几年来一点事业都是在这里,钱财自这里来,回到这里,也是情理之中嘛!” “嗯,你有这番见地,便胜过世间千万人了!”海瑞点了点头:“若是大明的缙绅勋贵都有徐相公你这般见识,这世上就太平了!” 徐渭看出海瑞眉间带有忧色,心中一动,他低头拿起茶杯,抿了一口,笑道:“今日学生来见老父母,却是为了一件私事来的!” “私事?”海瑞一愣,旋即笑道:“自从海某来到孝贤,因为私事来找本官的你还是第一个,徐相公你为了什么私事?” “实际上是为了一个朋友的事情!”徐渭将何文斌田产纠葛的事情从头到尾讲述了一遍,最后苦笑道:“我与这何文斌原本素不相识,但他那好友朱正育却与我关系匪浅,我自然推拖不得,所以才来老父母这里了!” “原来是这等事!”海瑞脸色阴沉了起来:“武断乡里!欺压小民!实乃本朝缙绅一大恶弊,若是真的如那何文斌所说的,本官倒是真想帮他一帮,不过他又不在本县,只怕就有些爱莫能助了?” “老父母果然是嫉恶如仇,刚直不阿!”徐渭不动声色的拍了海瑞一记马屁:“不瞒老父母,在下得知此事的时候也是惊讶的很,这位何文斌好歹是个秀才都被逼成这样,那若是寻常百姓岂不会更加不堪?所以在下就派人四处探查了一下,相邻几个县类似这样的事情十分普遍,粗略的统计了一下,便有六七百件!” “六七百件?”海瑞大吃了一惊:“此事当真?” “若无真凭实据,学生岂敢胡言乱语?”徐渭从怀中取出一份小册子来,双手呈上:“老父母请看,虽然不敢说件件属实,但十之八九都是查有实据的!” 第两百四十八章低息贷款下 海瑞双手微微颤抖的接过书册,随便翻看了几页,只见上面都详细的记录了当事人的姓名、住址、争讼田产的位置、大小、肥瘦,案件的简单情况以及背后的主使人,十分详尽,虽然姓名不知道真假,但是派人一查便清楚了,而且背后主使人的名字都眼熟的很,多半是本地或者周围几个县的大户缙绅。 “混账!”海瑞猛拍了一下书案:“倭寇作乱,生灵涂炭,东南板荡,圣天子宵衣旰食,有东顾之忧,尔等世受国恩,本应为国分忧,想不到却,却——”说到这里,他已经气的骂不出来了。 海瑞也不是傻子,看徐渭这般做派,自然知道对方花了这么大心力弄了这本书册,肯定是有所企图的,他站起身来,深深的向徐渭躬身作揖:“徐相公的意思我明白了,本官哪怕拼的这顶乌纱不要,也要上书朝廷,把些发国难财的蠹虫给揪出来。” “海大人!学生并不希望大人上书朝廷!”。 “不希望上书朝廷?”海瑞皱起了眉头,好奇的看着对方,他自从为官以来见过的都是恳求他为民做主的百姓,自己也素来以此为自豪。眼下自己都表态愿意豁出不当官也要管这件事情,徐渭却又打退堂鼓了,这就奇怪了。 “不错,至少不是直接出面!”徐渭笑道:“老父母也都看到了,这册子上的牵涉到的缙绅少说也有三五十人,若是细究起来,只怕周围几个州县的缙绅或多或少都会牵连进去。大人虽然有必死之心,只怕也未必能把这么多案子都办成了!” “本官也知道这书册后面的势力颇大,只是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福祸避趋之!海某一人生死事小,大明东南的安康事大!” 听了海瑞这番话,徐渭也有些感动,他低咳了一声:“老父母所言甚是,不过学生倒是有个两全的法子!” “两全的法子?你说来听听?”海瑞好奇的问道。 “大人,这六百多件案子里倒是没有几桩是完全硬抢的,多半是这些小户因为这两年的倭乱,或者房屋田舍被毁,或者误了农时,无力偿还大户的债务,不得不变卖田产还债,至少表面上是这样的。像这种事情,官府一般很难直接插手,毕竟杀人偿命,欠债还钱是从古至今的通里。” “那你的意思是——?”海瑞不解的问道。 “学生的意思是兰芳社愿意替他们暂时垫支这笔钱!” “你们愿意垫支这笔钱?”海瑞就好像录音机一样重复了徐渭的话,他已经完全跟不上对方的思路了。 “不错!”徐渭笑道:“当然,这笔钱他们还是要还的,也要支付利息,不过肯定要比他们借大户的利息要低,他们可以在未来五年到十年内分期还债!” “这可是很大一笔钱呀?”海瑞问道。 “也还好!”徐渭笑道:“在下曾经算过了,这六七百人里面欠的最多的也不过不到两百两银子,少的只有十几、二十两银子,平均不过六七十两,全加起来也不过四万两不到就够了。再说我们也不是白做善事,按照一年一成半的利算,收益也算过得去了!” “这个利息的确是不高,不过贵社能够一下子拿出这么多银子来,财力着实雄厚!”海瑞点了点头,他也知道当时乡里大户放债,半年三成利、四成利都是有的,一年一成半绝对是低息了。不过徐渭一下子能拿出三四万两银子来,让他对兰芳社的财力大为惊叹。 “工商之利的确比种田要来的丰厚些!”徐渭笑道:“不过学生这么做,主要还是想积些阴德,希冀风平浪静,一路平安!” “嗯!”海瑞点了点头:“这件事情若是做成了,的确是积德行善的事情!那你今日来找我又是为了何事?” “借大人的官声一用,这件事情固然是积阴德,可也是得罪人的事情。俗话说千夫所指,无疾而死。学生做这件事情,那些躲在后面的人肯定鼓唇弄舌。我兰芳社不怕刀枪,不怕银钱,只怕士大夫手中那支笔!而老父母行事光明磊落,若是您出面借钱给百姓,小人亦无可置舌!” “原来是这样?”海瑞笑了起来:“你就不怕我白拿了你的银子,却塞入自家口袋?这可是三四万两银子呀!” 徐渭答道:“世上岂有白拿人银子的海刚峰?”两人目光相对,哈哈大笑起来。 “混账东西!” 陈在松的右掌猛击扶几,带起的长袖将茶杯扫落在地,顿时晒得粉碎。四溅的茶水瓷片打在跪在地上的家奴脸上,家奴却跪在地上丝毫不敢动弹。 “我让你去把那葛家的五亩桑园取来,你却收了银子回来!又有何用?你不是说那葛二决计拿不出三十两银子吗?” “回禀老爷,那三十两银子并非葛二拿出来的,乃是有人借给他的!”家奴抬头道。 “借他的?”陈在松大怒:“谁有这么大的胆子,敢借银子给那葛二,难道他们不知道这桑园是老爷我要的?” “回老爷的话,是信用社!” “信用社?”陈在松问道:“这是什么玩意?我怎么从没听说过?” “信用社是前些天刚刚出来的!”一旁的管家低声道:“只要有田产可以作抵押的,都可以向他那里借银子,一年只有一分四五的利息,周围许多欠债的小户都向其借了银子,不光是咱们这里!” “一分四五的利息?”陈在松的怒极反笑,两腮露出两条暴露的青筋,一直延伸到后颈:“这不是公然和老爷们作对吗?你去查查,背后是哪个狗东西这么大的胆子,若是不让他家破人亡,便不知道马王爷有三只眼!” 第两百四十九章圆桌会议 “老爷,千万使不得呀!”管家赶忙道:“这信用社乃是孝贤县那海刚峰牵的头,背后出钱出人的便是金山卫的小徐相公,好几个耍蛮的都被打的断手折脚的,就丢在路中间。” “什么?”陈在松身体一抖,险些从椅子上掉下来。如果说海刚峰只是隔壁县的县令他还可以不在乎,但小徐相公的厉害他可是亲身体验过得。他深吸了一口气,竭力让自己看上去镇定一点,低声问道:“你确定这是真的?” “千真万确!”管家道:“小人已经派人打探过来,这信用社开业的时候,那海刚峰海大人亲自前往。老爷您想,这海刚峰是多么清介到了极点的人,若不是与他关系非常,又怎么会亲自前往?而且这么多银子,同去的那些凶神恶煞,除了小徐相公又有哪个?” 陈在松坐在椅子上,脸色由黄变白,由白变绿、由绿变红、由红变紫,由紫变黑,突然他猛的一拍凭几,骂道:“海刚峰,徐渭,你们欺人太甚!”说罢一转身便进内堂去了,将椅子带倒在地。 那家奴跪在地上,大气都不敢出一口,过了好一会儿功夫,却没有听到里面有半点动静,他抬起头小心的问道:“管家,这是——” “你起来退下吧!”管家摆了摆手。 “老爷待会要是出来,看到我擅自起来了,会不会责罚我?”家奴惊魂未定的问道。 “你不用担心!”管家笑道:“老爷晚饭前是不会出来的!” “为什么?” “老爷这个时候肯定在书房里砸东西呢!”管家笑道:“别看他家里威风,但哪里是小徐相公的对手?当初那么大的事情都忍下来了,这次算个屁呀。你快下去吧!” “多谢管家!”那家奴闻言大喜,赶忙退了下去。堂上只剩下管家一人,他摇了摇头:“当年你欺人,如今人欺你,恶人自有恶人磨,莫道苍天无眼,不是不报时候未到,时候未到呀——!” 金山卫。 由于从昨天夜里起,已经持续了大半个月的雨天结束了。陰云满布的天空,仿佛来了一把无形的扫帚,转眼之间就给打扫得干干净净。隐没了多日的太陽,重新露出脸来。如今迎着人们的眼睛,那积水未干的街道,那高墙后面的各种树木,以及房屋顶上的鸱吻和瓦顶,正在六月的晴空下一齐愉快地闪着光,树丛深处听得见有鹧鸪在叫。 “这是这个月的账薄,大家都看一看!”徐渭将账薄轻轻向右手边一推,圆桌旁坐着全清、文俊成、朱正育、森可成、龚宇等人,按照周可成的吩咐,金山卫的事情虽然是由徐渭做主,但大笔的支出收入、大的事情都要让这圆桌旁人知晓,讨论。 “徐相公自己做决定就是了,小人又不认识字,如何看的懂!”龚宇接过账薄,苦笑道。 “无妨,上面都是苏州码子写的,和纺纱厂的账薄一样的!这是大掌柜离开时立下的规矩,轻易坏不得!” “既然是大掌柜的规矩,那就得罪了!”龚宇翻开账薄,他虽然这段时间花了不少时间学习,但毕竟底子太薄,翻看了两页便觉得头昏脑胀,赶忙将账薄退给旁边的朱正育,苦笑道:“当真是天生的穷贱命,一看这纸笔就头疼!” 朱正育粗粗翻看了一遍,便点了点头推给了身旁的森可成,森可成向徐渭欠了欠身体,便翻看起来,比起前面两人来他看的就认真多了,不但每一页都细细翻看,有时还用手点了茶水在桌面上写写画画,显然是在验算。看到他这幅样子,龚宇露出一丝不以为然的神色,徐渭的涵养倒是好得很,面带微笑,仿佛什么都没看到。 待到森可成翻看完毕,已经过去了小半个时辰,他将账薄合上,却没有依照次序给下一个人查看,而是问道:“徐相公!在下在账薄上发现一处让人疑惑之处,还请解答!” “森殿下请直言无妨!” “在第四页第七行,也就是这里!”森可成翻开账薄,用手指着一处问道:“上面说了在上个月的十五号提取了一共四万两银子,去处却是说了出借,却没有写明出借方具体是何人,还请为在下解惑!” 森可成虽然态度颇为恭敬,但口气却生硬的很,与当面质问无异,龚宇正要呵斥,却听到徐渭笑道:“森殿看的果然仔细,不错上个月十五号我的确出借了四万两银子,出借人海刚峰海大人!” “海大人?” “这怎么可能?海大人他过年才吃一次猪肉的会收四万两银子?” “就是,徐相公你不是开玩笑吧?” 圆桌上众人除了朱正育一个,其他人个个脸上都露出疑惑的神色。自从海瑞上任以来,其清正果介之处早已闻名全县,甚至有人看到他的贴身仆人在县衙后面的菜园子里挖萝卜以为佐餐之用。县里不少百姓都知道海大人一天只有两顿饭,每顿一荤一素,有点小鱼小虾便是荤腥,加道豆腐便是逢年过节加餐,若是上了猪、鸡,那肯定是来了难得的贵客,值得全县人民热烈讨论十天半个月了。像这样的人莫说借四万两银子,借四十个铜板都是稀奇事了! “千真万确!”徐渭从袖子取出一张纸来,在众人面前晃了一下:“你们看,不过准确的说这笔钱不是借给海大人的,而是海大人替借这笔钱的人做了担保!” 圆桌旁众人虽然没有看清那张纸上写的什么,但大红的官印是不会错的。 “这样吧,朱公子,你给大家解释一下!”徐渭向朱正育笑道。 第两百五十章对策 “是!”朱正育点了点头,他将那天徐渭与海瑞商量的事情讲述了一遍,最后笑道:“海大人对于这件事情十分赞同,便由衙门出了告示凭信,设立了这信用社,一共四万两银子,主要是借给还不起潜在的小民低息贷款暂时周转之用,用徐相公的话说,就是‘借长换短’。海大人说我们兰芳社这件事情乃是利国利民的善举,决不能让我们吃亏,所以还硬是开了这张担保函,若是有人敢欠了这信用社的钱不还,就让官府来向他讨!” “原来是这等事!”龚宇听了笑了起来:“这海大人做的也是空头人情,在这江南地界上,有哪个吃了熊心豹子胆敢赖了我们兰芳社的银子不还的!” “是呀!” “不过这也是大人的一番好心嘛!” 圆桌旁众人交口结舌,气氛也变得活络起来。森可成向徐渭躬身行礼,为方才的怀疑道歉,正准备将账薄交给下一个人。却听到一个沉稳的声音。 “徐相公,你这么做有向大掌柜请示过吗?” 屋内顿时静了下来,众人向声音来处看去,说话的却是全清,只见其脸色凝重。一旁的龚宇笑道:“道长又说笑了,大掌柜眼下应该是在日本,海路往返少说也要好几个月,岂不是把事情耽搁了?再说大掌柜临别前也说过了,徐相公有专断之权嘛!” “那中左所和淡水呢?”全清问道:“至少应该请示一下陈二掌柜或者陈七老爷吧!” “道长,你有什么顾虑的尽可直言!”徐渭笑道:“无需绕弯子!” “好!”全清深吸了一口气:“以贫道所见,信用社这件事情牵涉甚多,一不小心会把金山卫好不容易打开的局面毁于一旦。徐相公若是未经大掌柜或者陈二掌柜他们应允就这么做,那的确是有些孟浪了!” 听了全清这番话,圆桌旁众人脸色微变。这几人心里都清楚周可成对徐渭十分信任,离开后他又将这里搞得好不兴旺,众人对他的才具都十分钦佩。全清原来不过是个游方道士,竟然当着众人的面指责他行事孟浪,确实是胆大之极。 徐渭却不着恼,笑道:“我如何行事孟浪,还请道长直言!” “这些债后面是州县乡里的缙绅,他们平时放贷出去,为的就是在荒年时候兼并还不起债小民的田宅妻女。那些还不起债人的田宅妻女就是就是这些猛虎口中的饵食,您这么做便是虎口夺食,如何不是行事孟浪?” “呵呵!”徐渭笑了起来:“当初收购生丝的时候何尝不也是从那些缙绅口中夺食,为何道长当初不出来反对,反而出手相助呢?” “那如何一样?商贾之事原本就低贱,非士大夫当为,虽然江南缙绅多有参与从中牟利,但还是要隔了一层。若是闹大了撕破脸大家都不好看,但购置田宅,耕读传家乃是天经地义的事情,谁也怪不到他们头上。反倒是大人您这么做,一个放贷取利,压榨小民的罪名肯定是跑不脱了!” “道长果然是明见万里!”徐渭听到这里,却不着恼,反倒大笑起来,他从怀中取出一封书信,递给全清:“这是大掌柜前些日子给我的一封信,你先仔细看看就明白了!” 全清刚看了几行字,便抬起头错愕的看了徐渭一眼,又低头看了下去,半响之后他放下书信叹道:“原来大掌柜早有吩咐,却是贫道多事了,还请徐相公恕罪!” “道长也是为了大局考虑,何罪之有!”徐渭笑道:“只是徐某的确没有向大掌柜请示,却是没有欺瞒你!”说到这里,他看到桌边众人都是一脸的疑惑,便将周可成写给他的信笺交给其他人一一看过,待其都看完了。徐渭方才肃容道:“大掌柜在信中说了,他已经为倭国幕府西国之探题,又攻略大和一国。如果一切顺利的话,一两年时间内倭国之九州、西国、四国等地便会屈膝投降。到了那个时候,大明东南之倭乱便是无根之草、无本之木,覆灭便是指日间的事情。但这样一来,在朝廷眼里我等就是眼中刺,肉中钉了,你们都明白了吧?” 圆桌旁众人纷纷点头,作为兰芳社在金山港的高层,他们当然知道眼前流淌的不啻是一条金河,之所以上至胡宗宪、下至地方缙绅坐视他们将其揽入怀中,只不过是因为眼前有更加难以对付的对手——以汪直为首的各路海寇。而这些海寇的贸易口岸、修船、雇佣兵、补给的地方便是在日本列岛西南角的的平户、周防、列马等地区。假如周可成真的能够如信中说的那样将“西国探题”这个空头衔变为现实,就无异于切断了这些海寇的血管。他们面前只有两个选择:要么投降大明,要么投降周可成。而无论是前者还是后者,都意味着兰芳社与大明这个庞然大物之间再也没有任何缓冲物。 “您的意思是社团要和大明开战?”文俊成脸色惨白的问道。 “未必,但是江南的缙绅肯定会在朝廷中兴风作浪,要朝廷讨伐社团,以迫使我们让出利益来!这个是毫无疑问的!” “您的意思是社团要和大明开战?”文俊成脸色惨白的问道。 “未必,但是江南的缙绅肯定会在朝廷中兴风作浪,要朝廷讨伐社团,以迫使我们把倒嘴的利益吐出来,这个是毫无疑问的!” 第两百五十一章弊病 圆桌旁的众人神色各异,全清、森可成神色淡然;龚宇一脸的激愤;而文俊成、朱正育则惶惶不安。徐渭看在眼里,暗想全清与森可成一个是游方道士,一个是倭人武士,要么与朝廷动手早有心理准备,要么是不在乎;而龚宇从失业机户好不容易成为了纺纱厂的管事,却又要被打回原形,自然是激愤不已;而文俊成与朱正育都是有家有业,虽然从兰芳社得了许多好处,但患得患失的心思还是多了些。 “徐相公,那你有没有什么对策呢?”文俊成问道。 “对策自然是有的!”徐渭笑道:“其实大掌柜已经在信笺里提到了!” “啊,我怎么没有看出来?” “呵呵!”徐渭笑了起来:“对策无非有二,其一便是乘着还没有撕破脸的功夫,尽可能多迁徙一些人去东番,那边气候温暖,土地肥沃,又正处海上通衢之地,只要有上百万人,东至扶桑、朝鲜、北岛、琉球;南至安南、马刺甲、爪哇、印度、阿刺伯皆可,即便与朝廷闹翻了,子孙富贵还是没有问题的!” “那第二条对策呢?”文俊成问道,显然扬帆出海当富家翁对他的吸引力不是太大,毕竟对于那时候的大明人来说,云南贵州都是烟瘴之地,更不要说徐渭口中的东番、扶桑、爪哇、安南了。没有寸土的穷汉也还罢了,像他这样已经饶有资财的丢掉祖宗陵墓去那些蛮荒之地未免太难了,说到底都是变卖田产换个地方当富家翁,那为啥不去四川、陕西或者湖南这些偏远身份?偏要去那些鸟不拉屎的鬼地方呢? “第二条就要麻烦多了!”徐渭问道:“文先生,你说为啥我们所做的事情明明帮了那么多人,却只得罪几个缙绅,到头来却会被逼得要上船跑路?” 文俊成苦笑道:“这还不简单,缙绅人数虽少,但却有功名在身,我们虽然帮了许多小民,但又有什么用?他们一做不得官,二在士林里又没有名声,不得上达天听呀!” “不错,一没有功名,二不达天听!”徐渭笑道:“那第二条路就是让我们的人也有功名,让我们的声音也上抵天听来!” “这,这个如何做到?”文俊成一愣,旁边的朱正育却一拍大腿:“徐相公莫非要来个榜下捉婿?” “果然是妙策!” 文俊成与龚宇击掌叫绝,而森可成却是一脸的茫然,不知朱正育说的什么。原来这榜下捉婿说的乃是宋代的一种风俗,即每当东华门外发榜之时,东京汴梁有待嫁女子的富家便在榜下等待,待到中榜之士子便拖回家中为婿,借此成为官眷。森可成是异国之人,自然不知道这背后的典故, “徐相公这计策虽妙但却有个麻烦!”全清捻须道:“我等哪来未曾婚配的女儿出嫁?” “这有什么难的?”朱正育笑道:“朱某族中未曾婚配之妙龄女子便有十余人,那进士公若是觉得颜色不足,至多去那行院中选一二未曾梳笼之清倌人,替其赎身之后收养为义女,然后作为侍妾一同嫁过去便是了!” “朱兄此法虽妙,徐某却以为不足取!”徐渭笑道:“世人皆知锦上添花不如雪中送炭,本朝最重读书人,只要是中了进士的,他日必然金紫加身,富贵满门,你现在送银子送女人过去他也不会放在心上,到了关键时候还是不会替你说话的!” “那徐相公的意思是?” “很简单!选择贫穷之士子加以资助,待其考上之后,再借其力上达天听!” 朱正育问道:“那若是其考上之后便翻脸不认人呢?” 徐渭笑道:“朱兄应该听说过同年吧?你见过有士子不认同年之情的吗?” “这倒是未曾听说的!” “这又是为何呢?” “若是不认便在同年里名声恶了,将来在官场上少了一大臂助,孤立无援,是以少有士人不认同年之谊的!” “不错,那同得我兰芳社之助获得功名的何尝又不是一党?若是他不认这个,何尝不是不认当初同党之人?再说他为官之后,哪里不需用银子?只要他肯替我兰芳社说话,银子的事情又何须他操心?自然有人替他办的妥妥的,反正本朝的那些官儿若是想成事不易,想要坏事却是不难。我兰芳社又不需要他们成事,只要他们不让那些想要对付我们的人成事就好了!要求不高,好处却不少,他们为何不愿意做?” 徐渭这番话对明朝政治制度的批判可谓是入木三分,圆桌旁这几位还听不出其中妙处来,如果周可成此时也在旁边,恐怕立刻就要击掌叫好了。众所周知,明王朝自从太祖朱元璋在查办胡惟庸案之后,废除了丞相,革除了中书省,并严格规定嗣君不得再立丞相;臣下敢有奏请说立者,处以重刑。自此以后两百余年明朝便成了一个没有丞相的王朝。换句话说,按照明王朝的政体,政府首脑这个位置是由身为国家元首的皇帝本人兼任的,无论是被称为“内相”的司礼监掌印太监,还是首辅,他们一没有人事任免权;二没有权力开府招募属官;三没有决策权,实际上都不过是皇帝的秘书。 应该来说,朱元璋的这一行为是符合皇权制度发展的方向的。(附带说一句:一个事物只有在将其所有的合理性消耗殆尽之后,才会走下历史的舞台。皇权制度也是一样,当遇到问题的时候,皇权制度不会分散权力,而是采用集中权力的办法来解决问题。他会把权力越来越集中到皇帝一个人身上,把皇帝变成这个权力机器中最关键的那个零件,对皇帝提出越来越高的要求,使其能够承担这一责任,最后当帝国完蛋的时候,那皇帝制度也就跟着完蛋了。满清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满清的绝大部分皇帝几乎都是劳模,按照封建专制皇权的角度看,他们基本都是好皇帝。所以满清完蛋后就再也没有皇帝了,因为再也没法通过集中皇权的方式解决问题了,皇权制度的合理性已经被彻底耗尽了。)但他的后代里没有几个人有这个能力身兼两职的,甚至有这个意愿的都不多,其结果就是政府首脑缺位,只能由首辅司礼监六部尚书凑合起来维持。 第两百五十二章结党 这对于皇权来说也许未必是坏事(不会有人谋朝篡位),但对于国家来说就是灾难了。因为这种多头执政的结果必然是推卸责任、相互攻击、行政效率底下。就拿本书中的大明天子嘉靖皇帝为例,很多明史爱好者认为他英明神武,隐身于幕后却将诸多大臣玩弄于股掌之间,从皇权的角度上讲也许有几分道理,但从国家统治者的角度看就是荒谬了。 在嘉靖的统治前期,他坐视俺答汗驱逐了察哈尔汗于辽东,征服了东起宣化、西至青海、北抵戈壁、南至长城的广袤土地,控制了对于北方实力消涨有决定性意义的河套地区,大批汉族农民出塞投奔蒙古政权,极大地增强了俺答汗的经济和军事实力,以至于其有能力在土默特川筑城而居。其结果就是从嘉靖中叶开始,北方的边防压力陡然加大,在1550年甚至出现了蒙古大军兵临北京城下,朝廷大军困守城中不敢出,坐视蒙古人在城外劫掠八日,满足其通商的要求后方才离去的奇怪现象。显然,这一切与嘉靖皇帝的“隐摄”的执政方式是分不开的。 因此在这种政治制度下,只要皇帝不是一个拥有出色行政能力的工作狂(现实中这种可能性微乎其微),明王朝就是一个发动机不定期熄火的汽车,想要他做什么很难,但不让他做什么却很容易。即便是权倾天下,执掌首辅之位二十年的严嵩父子,心里也很清楚自己的权力基础只是维系于天子一人的好恶,但问题是身居道宫之中的嘉靖又是出了名的心思深沉、喜怒无常。其上申韩者,其下必佛老,一个没有稳固权力基础的辅臣,又怎么会有坚定的意志来执行一个很可能会遭遇挫折的政策呢?无论是用金钱收买、士林的舆论、同僚的攻击、内廷的风声都可以影响辅臣的意愿,而这一切都可以用金钱买到,偏偏兰芳社就是不缺钱。如果花几十万、百把万两银子就可以把水搅浑,避免与帝国开战,继续在长三角、珠三角进行贸易,周可成是很愿意掏腰包的。 深刻领会了周可成意图的徐渭想的还要更多一些,除去通过开设学社,资助贫穷士子来获得士林中的名声之外,徐渭还看中了海瑞这颗政坛上的新星。通过这段时间的交往,他渐渐确认海瑞不仅仅像传说中那样清廉刚直,而且还有着“正君道、明臣职,求万世治安”的雄心壮志、在长期的基层工作中拥有丰富的行政经验。虽然海瑞与兰芳社在根本路线上有着巨大的分歧,但至少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在对付江南缙绅这个问题上双方是有共同语言的。因此徐渭就打算利用阻止大户兼并这个契机,将海瑞拉到自己这边来。他很清楚像海瑞这种士人是从来不缺乏“敢为天下先”的气概的,只要是他认准了的事情,哪怕是杀头他都敢做下去。而举办信用社,给因为倭乱而破产的小民发放低息贷款,阻止缙绅豪强兼并这种于国于民都有裨益的事情,海瑞是绝对不会拒绝的。如果缙绅想要在这件事情上发难,哪怕是天王老子,海瑞都要和他斗到底。花几万两银子,一可以收拢江南的民望,二可以把海瑞拉上船,三可以打击江南缙绅豪强,这样一举三得的事情又何乐而不为呢? 当徐渭将这一切解释完毕之后,圆桌旁的众人陷入了沉默之中,龚宇和森可成一脸的茫然;文俊成与朱正育有几分兴奋又有几分害怕;全清的目光闪动,兴奋异常。徐渭看在眼里,对众人的心态已经明了了七八分,他微微一笑:“诸位其实也不用太担心,说到底这倭乱也不是一天两天就能完结的,就算大掌柜的大发神威,两三年时间就把日本西国之地都平定了,那些倭寇也不是立刻就平了,毕竟不能走东洋,还有南洋可以跑嘛,那边的买卖油水也厚的很,当初许家兄弟不就是靠这个起家的?只要兜里有了银子,哪里都可以做上等人的!” “不错!” “说得对!” 朱正育与文俊成眼前一亮,赶忙连连称是,朱正育笑道:“这文社的事情就交给小弟和俊成兄好了,虽然我家阿叔只是个秀才,可在当地也算个熟脸。我们药铺就出一万两银子来,下个月不是七夕吗?就让我阿叔和那个何文斌出面,多邀请一些秀才公来搞个文会,每人发几两银子的路费吃好喝好。从中间选三五十个年纪轻、文章做得好、家贫的,每人每个月送一石米,一两银子过去,再定期请几个时文做得好的大佬过来,讲评分析一下,相互切磋,三五年下来,定然有人能考上举人。” “对,对,我也出三千两,不,五千两!”龚宇也接口道,他也不是傻子,当然知道这开文社事情后来的好处极多,自然不肯落于人后。 “照我看立文社这件事情还是请海大人出面比较好!”全清接口道:“还有,不要把邀请的人限定在要有功名。说到底要是个年轻的、文章做得好的秀才家里也穷不到哪里去,就算是穷的,自然也有族人接济,也不会看得上你们给的每月一石米,几两银子。倒不如索性把圈子放的大点,锦上添花不如雪中送炭嘛!” “若是不做限制那只怕来的人太多了?”朱正育有些为难的说。 “可以搞一个考试嘛!出几道最简单的论语里面的题目,通过至少要会读会写,读过两天圣贤书的!”全清笑道:“三个月后你再考一次,这次的难度提高到一些,把那些不堪造就的刷掉就是了,三个月时间能花掉多少钱粮?再说了,能来的人至少也是会读会写的,咱们这里不是正缺这方面的人吗?刷下来的再给份差使,与他与你们都有利,何乐而不为呢?” 第两百五十三章考试 “嗯,道长所言甚是!”徐渭点了点头:“搞文社这方面还是官府出面的好,我们身份尴尬,若是出面那些读书人未必卖你面子;而且圈子划得大,才能广招人才嘛!” “那三个月时间是不是短了点?”文俊成有些担心的问道。 “够了!”徐渭笑道:“会读书不会读书,个把月就能看出来了,三个月还多了。刚来的时候看看他考的成绩如何,三个月后再看看,就知道他是不是快读书的料子了。考不考得上功名那得看运气,但读不读的出来,看看他们写的文章就知道了!” 众人商议停当,便各自散去。徐渭坐在圆桌旁,目光幽幽。相比起圆桌旁这几位,他的思虑要深远的多。不过二十便考中秀才,文名满山阴的他却在接下来的十余年来科场蹉跎,一事无成,不得不跑到福建给人当师爷养家糊口,反而遇到了改变他一生的契机。对于科举制度有着切身体会的他当然清楚这种新玩法在科举制度下的巨大威力。明清两代之所以江南地区文名如此昌盛,能够有那么多人通过科途入朝为官,逼得朝廷搞出南北榜来,其原因就是南方,尤其是江南地区的经济发达程度冠绝全国,说到底古代读书在考上秀才前是只有支出没有任何经济回报的,笔、墨、纸、书本都是开销非常巨大的,更不要说聘请名师,出外游学,打响名声了。以古代落后的生产力水平,即便是小地主如果只依靠农业收入,都很难供养一个脱产的青壮年男子常年投身科考事业。而江南发达的经济水平有可能让更多的人脱离繁重的农业劳动,即便是小市民也有可能通过工商业活动获得足够的收入供养天资聪颖的子弟参与科举考试,博取进入统治阶级的机会。显然,在智力分布相同的情况下,经济发达区域参加科考的基数要远远大于经济不发达区域,因此得到功名的人数更多也就是理所当然了。 按照相同的道理,凭借兰芳社强大的经济实力,徐渭可以轻易的从原本无力支付科考成本的贫穷人口中选拔大量天资聪颖的人才,通过经济补贴的形式支持他们,即使不考虑集中学习、聘请名师讲授时文科考注意事项、并进行大量针对性的重复练习,仅仅凭借数量优势,兰芳社就能轻易的碾压以个体家族为单位进入科考竞争的普通士子,也许在进士这个阶段还需要十年以后才能看出成果,但在秀才和举人这两个阶段应该三到五年后就可以看到很明显的成果了。最重要的是那些竞争者还只能吃哑巴亏,毕竟兴办文教当时可是政治正确的大好事,谁也不能说自己的不是。到了那个时候,就让你们这些伪君子好看!徐渭的脸上现出了莫名的冷笑。 “徐相公,全清道长求见!” “全清?他不是走了吗?”徐渭站起身来。 “刚刚又回来了,说是有要紧事情,想要立刻见您!” “请他进来!”徐渭整理了一下衣衫,回到椅子上。他当然不会以为对方是临时有什么事情,显然是有什么话不好当者众人面前说,所以才出了门又掉头回来。老实说,他对于这位前游方道士的真实身份始终保持着一种怀疑的态度,在他看来,仅仅是一个游方道士的话,全清的城府也未免太深,才能也太出色了。 当全清重新回到房间时,徐渭已经像往常一样坐在桌旁,埋首于文件与信笺堆中。他识趣的退到一旁,保持静默,等待着徐渭重新从文件堆里抬起头来。 “道长您什么时候来了?”徐渭抬起头来满脸的惊讶,仿佛刚刚才看到全清出现,他站起身相迎:“那些该死的家伙竟然也不通报一声,当真是一天体统都没有了!” “徐相公无需在意!”全清微微一笑,还是平日里那副云淡风轻的样子:“贫道方才出了门方才想起来一件事情未曾说,才调头回来,打扰之处还请见谅!” “有什么打扰不打扰的,道长坐下说话!”徐渭拉着对方的右臂一同坐下:“莫不是道长觉得方才在下的安排有什么欠妥的地方,还请不吝赐教!” “哪里,哪里!”全清笑道:“徐相公今天说的那些事情可谓是开天下之先河,贫道过去连做梦都没有想过科途下还有这样一条路子可以走的,哪里还敢有什么指教的。” “这都是平日里大掌柜的提点,徐某哪里有这等妙想!”徐渭打了个哈哈,笑道:“那道长回来是有什么事情呢?” “银子!” “银子?” “不错,正是银子!”全清脸上的笑容褪去:“徐相公,江湖上有句老话财不露白,您这些策略虽妙,但却露了白,有没有想过让有心人看了,会生出杀人夺财的念头来!” “呵呵!”徐渭笑了起来:“道长说笑了,其他人不知道你还不知道?我们兰芳社不强要别人的银子就好了,还有哪个敢来要我们兰芳社的银子?若是有不开眼的,便让船上的大炮和倭兵和他们讲理去!” “徐相公,倭兵和大炮不能随身带的,若是有人将你掳了去,要用银子赎怎么办?或者官府乘着守备不严,突然发兵攻打怎么办?” “这个——”徐渭顿时哑然,俗话说只有千日做贼,没有千日防贼的,说到底金山卫现在是一个集镇、一个贸易港口、一个工厂区,但不是一座以防御为目的的碉堡,就连城墙都没有一道,若是官府真的要下手,就凭那几百倭兵肯定是守不住的。 “那道长的意思是?” 第两百五十四章故人 这里的银子太多了!”全清答道:“您看,金山港出去的船里装的有铁器、生丝、棉布、药材、蒲草席等等各色货物,但是进来的船里却多半装的是白银,便是大掌柜那里是金山银山也给搬空了,不是长久之计呀!” “大掌柜那里还真的有金山银山!”徐渭心中暗想,这句话没说出来,他倒是知道全清这话说的不错,与中左所不同的是,金山港面对的是江南地区,其手工业水平远远超过日本、朝鲜、台湾以及东南亚这些兰芳社贸易触角所及的地方,更要紧的是,江南地区通过便利的太湖水系、运河和长江,可以轻而易举的获取广大内地提供的廉价原材料和劳动力,而不像中左所面对的闽南地区的经济腹地十分狭小,许多货物还要通过海路输入。换句话说,兰芳社所能提供的货物,除了南洋香料、樟脑、硫磺、日本纸扇、朝鲜人参、鲸脂少数几种货物外,其他商品在江南地区都是没有任何竞争力的。用现代国际贸易的术语来说,兰芳社的海外领地是巨大的入超的,中间的差额必须用大量的贵金属——也就是白银来补足。 当然,这对于周可成来说也不是什么太大的问题,毕竟在击败大友、毛利、尼子三家之后,他就将控制产量高达当时世界总产量三分之一的石见银山,加上佐渡金山、台湾金瓜石金矿和与葡萄牙人海上贸易的贵金属收入,足以支付这笔流出的白银。但这样一来就会有大量的白银囤积在金山港,很容易成为官府攻击的目标。说到底对于官府来说,一堆生丝和布匹回去远不如几十万两白银有吸引力。 “那你的意思是?” “须得想办法把这生意给做平了,你要我的,我也要你的,才是长久之计,像现在这个样子,早晚要出问题!” “道长说的不错,可问题是始终找不到呀!”徐渭苦笑道:“我大明物产丰饶,无所不有,要想做出一两件没有的东西来还真不容易。” “不,是有的,比如米!” “米?”徐渭一愣:“道长你莫不是说笑吧?我江南乃是鱼米之乡,如何会没有米?” “贫道已经算过了,一亩桑田所获可抵稻田五亩,若是种棉花可抵稻田三亩。之所以先前无人毁稻种桑、种棉,无非是纺出来的棉布、丝帛不一定卖得出好价钱,反倒没有了自家的食米。但金山港开埠之后,棉布、丝帛有多少都卖的出去,依我看,用不了几年,江南肯定会有许多农户会将稻田改为桑田、棉花田。这样一来,米价肯定会涨!若是兰芳社有大量稻米输入,便可抵消不少了,而且官府也会多一层顾忌!” “嗯,道长你所言甚是!”徐渭点了点头:“不过这件事情干系太大,非我一人可以决定,待我写信禀告大掌柜,再做决定!” “那是自然!”全清站起身来:“这不过是贫道的一得之愚,献芹于徐相公。只要不嫌贫道粗陋便是,告辞了!”说罢,他向徐渭躬身一拜,便转身离去。徐渭赶忙将其送出门外,看着对方远去的背影,目光中越发充满了疑惑,口中自言自语道:“此人难道真的是一个游方道士?” 离开会议室,全清穿过一条狭长的街道,他的身后是四个倭人护卫,与当时的绝大多数人口密集的集镇一样,这里的治安也只能说一般。倭人腰间的佩刀和脸上的伤疤足以吓退绝大多数小偷和强盗。 全清穿过码头旁的市场,每天早上这里总是挤满叫卖蔬菜与鱼虾的农民,而现在绝大部分人都已经卖光了他们的货物上船离开,只有零星几个还在兜售自己那点剩货的。经过这个市场再向左转,就是全清的那座小庙了,他下意识的加快脚步。突然,从街角冲出一个人来,拦住全清的去路。全清下意识的后退了一步,四名倭人护卫配合娴熟的两人拔刀向前,两人将全清护在中间。 来人见面目狰狞的倭人持刀逼了上来,吓得魂不附体,赶忙喊道:“全清师弟,全清师弟,是我呀!” “全泽师弟,你怎么来这里了?”全清这才看清了来人,是个脸色黝黑的干瘦汉子,只有从那身已经脏的无法辨认出本来颜色的道袍和头上的发髻还能勉强辨认出是个道士。 “是师傅让我来的!”那脏道士脸上露出一丝苦笑:“师兄,离得远远地就觉得很像,但就是不敢认,您,您这是——” 全清看到四周已经有好奇的目光聚集过来,便一把扯住师弟的衣袖:“你还没有吃饭吧,先去洗个澡,吃点东西再说!” 餐桌上烛光摇动,洗了个澡之后,全泽总算是摆脱了游民阶层,他的脑袋几乎埋进了海碗之中,再消灭了半簸箕馒头和两大海碗粥之后,他的进食速度总算是慢了下来。他放下筷子,小心翼翼的问道:“师兄,刚刚那几个倭人是什么人?好凶呀!” “哦,那些都是我的护卫!你就这样冲上来人家还以为是拦路的小贼,没一刀砍了你就算是不错了!” “啧啧,师兄你现在出门就有倭人当护卫,想必在这边混的很不赖吧!”全清艳羡的看了看四周的摆设:“师傅门下那么多弟子,照我看没有一个能比得上师兄你的,这次回去能够传承师傅衣钵的非师兄你莫属,以后还要多多关照小弟呀!” “传承师傅衣钵?”全清敏感的皱起了眉头:“师傅出什么事情了吗?” “师傅已经传出法帖,让教中长老和诸弟子重阳节回到门下,共商传承衣钵的事情,这就是法帖!”全泽在袖子上擦了两下手,小心翼翼的从怀中取出一个杏黄纸包裹的信封,双手交给全清:“师兄,这是法帖!” 第两百五十五章罗教 全清赶忙站起身来,接过法帖,恭谨的向西北方向磕了三个头,方才拆开信封,细看了起来,果然那法帖中如全泽说的一样。原来这全清平日里在外面只说了一半真话,他是镇江句容人,自小便在道观出家,后来流落江湖不假,但却没有说出他后来拜入了罗教之中,这罗教乃是明代中叶时形成的宗教,由其创始人罗梦鸿于成化18年(1482)创教,其后由于其教义简单易懂,又能给教徒一定的社会保障,发展极快,尤其是在在运河两岸的水手、船夫、纤夫这些古代无产阶级和小生产者中极为兴盛。到罗梦鸿去世时(1527,嘉靖六年),罗教的教众已经不下百万,遍及大明两京、山东、浙江、福建等省。 全清的师傅便是松江潘胜,据称此人的祖父乃是罗梦鸿的关门弟子,在两浙罗教徒中名望极高,原本按照罗教中的规矩,像这等教主的衣钵都如同私产一般代代相传,只是那潘胜大小老婆的肚皮都不争气,始终生不出一个儿子来,于是江湖中便有招婿接位的说法。两年前潘胜将几个得力的弟子分派出去,让他们不带钱财,仅凭手足之力建一座庙宇,谁做的好了,谁就继承师傅的衣钵。全清也是这几位得力弟子之一,他一开始来金山的时候还存着胜过其他人回去继承师傅衣钵的意思,但随着眼界渐宽,回去的心思也越来越淡了。 “我这里还有些事情,就不回去了!”全清将法帖放入怀中。 “不回去了?”全泽一愣:“师兄,你糊涂了吧?这不是把师傅的衣钵白白让给别人?” “让给别人就让给别人吧!”全清微微一笑:“你好生休息两天,回去的时候带三百两银子回去,就当是我孝敬师傅的!” “三百两银子?师兄,你这是怎么了?师傅的衣钵你不要,又让我送银子回去,你不说清楚,回去师傅问起来,我怎么回答?” “其实也没有什么,就是我不想坐那个位置了,就这么简单!”全清笑了笑:“我在这里过得很好,我也觉得比讨好师傅师娘,和师兄弟们勾心斗角要强。师弟,你应该也看到了,这个集镇是我亲眼看着他从无到有起来的,就短短不到两年时间,我希望可以继续留在这里!” 全泽张大了嘴巴,露出吃惊的表情,半响之后突然道:“师兄,你这是要破教出门,是要三刀六洞的云中飞(黑话乱刀砍死)的呀!” 全清一愣,旋即笑道:“我只不过是放弃师傅的衣钵,怎么变成破教出门了?” “全清师兄,你糊涂呀!”全泽顿足道:“你说你放弃了师傅的衣钵,人家就信了?这等门户之争,最是不讲道理的,除非当初你没站出来,只要你站出来了,只要你活着一日,坐到那个位置的就放不下心来的!更不要说你在金山这里这么有起色,他怎么知道你哪天不会打回去呢?” 听了全泽这番话,全清微微点头,叹道:“你说的也有几分道理,这般看来倒是轻易抽身不得了!” 全泽见全清心思动摇,赶忙劝说道:“师兄,这杭州庵堂(罗教分支的称呼)虽然及不上祖堂那般,但两浙教众十余万,每年光是收上来的香火钱就有两三万两,便是大富人家也及不上呀!” 全清听到全泽说的香火钱,露出鄙夷不屑的笑容,他已经在兰芳社这里开了眼界,自然不会在乎那点小钱,但当他听到两浙教众十余万,心中不由得一动。他为兰芳社做事日久,知道那东番土地肥沃,气候温暖,却无人耕种,只能眼看着大片大片的土地荒芜,却花费重金从安南进口稻米,所以人口问题始终是兰芳社发展的一个大瓶颈。而罗教的基本盘就是士兵、水手、船夫、纤夫等无产者。对于这些人来说,失业和贫穷是永恒的话题,更重要的是,他们并不像农民那样安土重迁,官府对于他们也没有什么实际的控制力,如果将其作为移民的来源并不会造成太大的社会影响。 “这么说来也有几分道理,看来我是非要回去一趟了!”全清语锋一转:“不过这件事情关系重大,我需得好好准备一番再说,反正重阳节还有一两个月,不如师弟你就在我这里住上些时日,等我准备好了再一同回杭州去,如何?” “对,对,是要好生准备准备!”全泽见全清改变了态度不由得大喜:“像方才那样的倭人护卫带他二三十个回去,保管把他们都吓的尿了裤子!” “又不是争皇位,你说的也太夸张了!”全清笑了起来:“对了,你来时路上发生了什么事?怎么这么狼狈?” “别提了!”全泽叹了口气:“遇到官军拉夫子,被一索子捆了去,半道上跳河里才逃出来,盘缠什么的都没了,一路讨饭过来的,险些连命都丢了!” “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全清安慰道:“你这些日子便在我这里好好休养,等我准备好了一同回去!” 常州,唐宅。 “唐老先生!”戚继光将手中的长枪摆了两个架势:“您看看,这杨家枪中的‘枪根打’是不是这样的!” “嗯!”唐顺之满意的点了点头:“后腿还要拉开一点,这样进退才方便,也更好发力,就像这样!”说到这里,他将长衫的下摆撩起扎在腰间,走到戚继光的身旁摆了个架势。 “原来是这样!”戚继光模仿了一下对方的架势,果然方便了许多,笑道:“果然方便了许多,唐老先生,在下年少时也从家父一个同僚那儿学过杨家枪,步法就有些不同,不过还是你这样的更好些,想必你这才是正宗!” 第两百五十六章窗外 “不,应该他才是正宗!” “啊,为何这么说?” “过去我老师也是那样教的!”唐顺之笑道:“这种步法是我从倭人那里学来的!” “倭人那里学来的?”戚继光一愣:“唐先生您不是开玩笑吧?” “这有什么好开玩笑的!”唐顺之笑道:“你应该听说过吴伯仁吴公子吧?” “便是胡大人的那个学生吗?最近听说去京师准备考进士了,怎么了?” “他身边就有几个倭人护卫,其中就有一人剑术颇为了得,我就曾经与其切磋武艺。倭人剑术中颇多扑跃之技,其步法确有精妙之处,我这步法便是从他那儿学来的!”说到这里,唐顺之笑道:“老夫在古籍中曾经看到我国秦汉魏晋时有双手剑术,一夫持剑,当者披靡,如今却已经失传;而倭人这双手剑术却颇为精妙,若将其学来,穿诸后世,岂不是一桩美谈?元敬(戚继光的字),倭人蛮横凶残,自然是我大明之死敌,但其长处亦有,事上者忠,对敌则勇,其双手剑术更是快捷无论,挡者披靡,乃是短兵中难得之妙技。我辈习武之人若是因为敌我之分,便斥之一旁,那就落入下乘了。” “先生教训的是!”戚继光点了点头:“下官也觉得倭人的双手剑术颇为了得,欲将其编入军中为我所用,只是才疏学浅,一时间还没有头绪。今日听先生这番教训,才豁然开朗。” “无妨,这种事情也不是一天两天,有什么难处,你说出来我们一同参详便是!” “多谢先生!”戚继光闻言大喜,他将平日里几处难题一一说出,与唐顺之一同参详,两人正谈的入巷,突然唐家的管家进来,在唐顺之耳边低语了几句。唐顺之脸色微变,强笑道:“戚将军,老夫有点琐事须得先去处置一下,您在这里,稍候片刻!” “不敢!” 唐顺之向戚继光拱了拱手,便急匆匆的出去了,戚继光看到对方脸上带有忧色,心中暗自奇怪。唐顺之离开后,戚继光在院子里练了一会儿枪术,唐顺之却还没有回来,心中不由得好奇道:“忙什么去了呢?” 戚继光又等了一会儿,始终没有人来,他便推了门,向外间寻去。唐家并不大,不过三重院落,不一会儿便找到了书房外,远远的便听到说话声。戚继光放轻脚步,走到窗旁,听到里面传出一个颇为熟悉的声音:“具体情况都在信中,唐兄你看看就都知道了!” 随后窗内便传出纸张的摩擦声,显然是唐顺之正在看信,片刻之后便听到唐顺之剧烈颤抖的声音:“这,这信中写的都是真的?” “张大人的笔迹你也是认得的,难道他还会写信来骗人不成?再说了,他如今身在万里之外,写信骗你我又有何用?难道朝廷还会给他加官进爵不成?” “你说的也有道理,不过,不过这信中写的也未免太过骇人听闻了些吧?周可成遣兵攻陷倭人旧都,平定一国之地,斩首千余,大小贼首二十余皆毁堡寨,献甲仗,俯首听命。舟楫横行海上,如入无人之境。倭人之酋首与其联盟,割国家以半,为西国之探题。这,这若是真的,那朝廷靡饷百万,打了这么多年还解决不了倭乱,他一介商贾竟然就把倭国给平了,这也未免太过不可思议了吧?” “唐兄,你若是还将周可成只当成一介商贾,就只能说你眼瞎了!”屋内那人冷笑道:“此人的才具你没有看到吗?就拿那个吴伯仁来说吧,你觉得如何?” “文武兼备,胸怀宽广,乃是当今少见的人才!” “那吴伯仁对其可是钦佩不已的,唐兄,周可成在我大明是收敛了的,他在海外可不是这幅做派。倭人之酋首今川义元求其以舟师相助,他便索倭人之旧都为其妻子之汤沐邑(是指诸侯朝见天子,天子赐以王畿以内的、供住宿和斋戒沐浴的封邑。后指国君、皇后、公主等受封者收取赋税的私邑。),若是我料的不错,一两年内,这东南之倭乱当不战自平!” “什么?” 墙外的戚继光几乎叫出声来,如果说前面说的那些他还听得似懂非懂,但最后一句话他可是听得清楚明白。这一年多来,他在胡宗宪手下与倭寇大战小战十余次,倭人之凶悍狡诈他可是深有体会,好几次就连他自己都差点死在倭人刀下,所以他才这么热衷改革明军战术体制,以他个人的体会,光是整训新军,扭转局面就至少要一两年时间,至于剿灭倭寇,平定东南倭乱那更是遥遥无期。而听墙内的对话,竟然一两年内倭乱就可以不战自平。听到这里,戚继光对这个神秘的说话人的身份越发好奇,便小心的贴着墙靠到窗户边,透过窗缝向里看去。只见一个青衣小帽的人背对着自己,正与唐顺之说话,看背后露出的花白头发应该年纪与唐顺之相仿,看其身形举止颇为熟悉,自己应该见过。 “倭寇的来源无非九州之平户对马;西国之周防、长门等地,若是周可成成为西国之探题,这些地方自然是一鼓荡平。其源头被禁,倭寇自然是无根之木,无源之水,又有什么好担心的!”项高说到这里,已经是志满意得:“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张大人才忍辱负重,出逃海外为周可成效力。非其畏死,只是畏不得其死而已!” “张大人这番苦心,着实难得!”唐顺之点了点头:“若是倭乱因此而平,我等哪怕一死,也要上奏朝廷,为张大人申明冤情,使其大白于天下。不然无以激励志士之心,忠臣之意呀!” 第两百五十七章去信 “多谢唐兄!”项高闻言身体一颤,起身跪了下去:“我这里替张大人多谢唐兄了!” “项兄请起”唐顺之赶忙将项高扶起:“你这是何苦,我又不是为了你我的私谊,张大人可以为了大明忍辱偷生,远去他国;我唐顺之身为东南百姓,又怎么不能为了他上书朝廷呢?你这样未免把我看得小了!” 两人在书房内跪拜搀扶,戚继光在窗外听到唐顺之说“项兄”,便已经猜出了项高的身份,那位“张大人”自然也就明白了,他按奈下胸中的激动,蹑手蹑脚的离开院子,回到习武场。他想了想,唤来仆役道:“你替我转告你家老爷,就说我有点事情要先回去了,改日再来求教!” 戚继光出了唐府,上马离去,一路上他脑中思绪万分。出身将门的他很清楚在大明武将若想混的好,除了自己知兵善战,最要紧的是上头要有人。而他跟随胡宗宪这一年多来,越发觉得胡就是他命中注定的恩主,自家的前程就把握在胡宗宪手中。方才在窗外听到的那些事情如果告诉胡宗宪,无疑将是一件非常有用的信息。 行辕 “戚将军,你方才说的那些都是真的?”胡宗宪的脸上依旧平静,只有闪动的目光证明他的内心绝不像表面那么平静。 “下官确实在唐家书房窗外听到这些,说话人乃是项高与唐顺之,但真假还不敢确定!” “嗯!”胡宗宪点了点头,沉吟了半响之后:“这件事情干系重大,你不得与第三人说!” “是,下官明白!” “你先退下吧!” “是!” 看到戚继光的背影从门口消失,胡宗宪冷哼了一声。戚继光方才带来的消息可谓是喜忧参半,喜就是如果真的如项高说的那样倭寇在一两年来不战自平,身为实际上东南御倭统帅的他无疑将获得最大的功劳,凭借这一大功,多年来渴望的兵部尚书这个位置就是顺理成章的事情了。而忧的是如果将来张经异域扬威的真相被捅出去,恐怕政敌就会把“因人成事”、“所赏非人”这些帽子扣到自己头上,对自己未来在朝堂上不能不说是一个隐忧。 胡宗宪沉吟了片刻,突然喝道:“来人,你去一趟金山卫把小徐相公请来。” “是,老爷!”管家应了一声,正准备躬身离开,却被胡宗宪叫住了。 胡宗宪走到书案旁,取了笔墨草草写了几行封好后,对管家道:“你亲自去一趟金山卫,把这封信交给小徐相公本人就是了!” “是,老爷,把这封信交给小徐相公本人!” 堺。 相比起几月前,周可成的脸庞削瘦了不少,他面无表情的看着桌子对面的下间赖照,墨黑色的短须覆盖着他的下巴,看上去坚硬如铁,但比从他口中吐出的言语就温柔多了:“四十万银币,三天之内交付!然后接下来的四天时间里太阳下山后我的巡逻船将停止攻击贵方的运粮船!” “四十万银币,只换来四天晚上时间?”下间赖照愤怒的盯着眼前这个男人:“周先生,我差点忘记了您那么会做生意!” “嫌短?好吧,看在多年老朋友的份上,我可以再让一步!五天如何?” “不是长短的问题,你知道石山附近的水道有多少浅滩和暗礁!夜里船很容易搁浅,如果只允许晚上的话,我们根本没法运多少粮食进去!” “你们可以用小船,这样就不容易搁浅了!” “小船能够运多少粮食?”下间赖照问道:“石山里面有五万军民,五万人你知道吗?为什么不能允许白天呢?” “因为我与今川家的盟约还有效,他们也不是瞎子!”周可成笑道:“如果是允许你们白天运粮的话,那未免也太过明目张胆了!下间殿下,我应允你的条件只是为了金钱,而不是想要破坏与今川家的盟约,如果你想要借助这个机会破坏我和今川家的盟约,那恐怕只会适得其反!” 下间赖照看着周可成,一时间说不出话来,周可成方才那番话戳破了他心底的秘密,他此番秘密前来堺不光是希望周可成高抬贵手,从海路输入粮食,持久抗击今川家的围攻;更重要的是希望利用这个机会破坏今川家与兰芳社的盟约,从根本上扭转对石山本愿寺不利的战局。 “如果是这样的话,那只不过能拖延一两个月时间罢了,四十万银币可是一笔大钱呀!”下间赖照坚持道。 “战争中最重要的因素就是时间了,谁也没办法挽回时间,而粮食就是时间!”周可成笑道:“如果这一两个月武田与上杉的联军能够击败今川家,那贵方不是就有翻身的机会了?四十万银币,买一个可能翻身的机会,这个价钱不贵吧?” 下间赖照又坚持了很长时间,但最终还是低头认输。双方约定三天后付钱,然后接下来五天时间里夜间的巡逻船队将停止攻击本愿寺一方的运粮船。 “真是个难缠的家伙!”周可成擦了把额头上的汗:“我都有点同情今川义元了,居然围攻由这家伙守卫的城!” “是的,就好像一只乌龟,咬住了就死也不松口!”阿劳丁笑道:“不过还是熬不过你!” “你是说我也是乌龟吗?”周可成笑了起来。 “不,你是鳄鱼!”阿劳丁答道,两人相视良久,突然笑了起来。 “你觉得东边哪一方会赢?”阿劳丁问道。 “今川家!”周可成笑道:“今川家只要不输就是赢,太原雪斋是个老狐狸,他肯定不会给武田家决胜负的机会的。” “嗯,拖延战术?” 第两百五十八章围城1 “不错!”周可成笑了笑:“何况今川义元已经打通了东海道,即便三河那边不利,他从近畿驰援也就是十几天的事情,武田和上杉是不可能打出一举席卷数国的胜利的,时间一长打的就是粮食和钱,比这个今川义元是不会输给任何人的!” 阿劳丁点了点头,这时外间传来敲门声。周可成笑道:“进来!” “师傅!”小七从外间进来,神色激动:“周防的信使来了!” “什么!”周可成霍的一下跳了起来:“大内家出兵了?” “嗯,六天前陶晴贤在周防国的今津、室木等地誓师,出动两万五千大军,战船五百余艘,出师攻打严岛。” “六天前!”周可成走到地图旁,开始一边查看一边盘算起来“从今津、室木到严岛只有大概四十里,风向好的话一天就能到,第二天登陆,两万五千人登陆整队至少要一天时间,也就说现在为止,大内军最多也就围攻宫尾城四天时间。” “应该没有那么长时间!”阿劳丁笑道:“我见过那座城,虽然防备还比较简陋,但是地势却十分险要,而且外围有数层城橹,如果是我的话,肯定要首先填平壕沟,拆毁围墙,这都需要时间!” “希望如此,希望如此!”周可成笑道:“王子殿下,先遣舰队就交给你了,记住我们要做黄雀!” “明白,最后出手,一举两得!” 严岛。 “请转告元就殿下,大内军已经切断了城中的水源,情况万分紧迫!”中村二郎左卫门(毛利家部将,守卫宫尾城的主将)低声道,这个身材矮小敦实的武士右脸颊有一道伤疤,嘴唇干裂,脸色焦虑,看上去有些吓人。 “是,孩儿一定会转告元就殿下的!”信使的身形容貌与中村二郎左卫门十分相似,正是他的长子中村元秀:“父亲大人,只是您——” “不要废话了,立刻出发,乘着陶家的水军还没有完全封锁!”中村二郎左卫门挥了挥手,将儿子推上小船。 天色已经破晓,海面上淡淡的亮光随着波浪闪耀,在船桨下破碎,待到小船驶过后又重新聚拢。两天前大内家的舰队抵达严岛,无数的船帆遮天蔽日,身披盔甲的武士站满了沙滩,从长滨有之浦到州屋之浦一线的海岸完全被敌军的船舶占据,山坡和山谷都成了大内家的兵营。为了腾出给陶晴贤布置本阵的空间,大内军甚至拆毁了塔之冈周围的民房,与宫尾城只隔着一道沙滨。虽然中村二郎左卫门早已知道这一切都是在元就殿下的计划之中,但他还是本能的被大内家强大的军势震慑住了,自己能够拖延到殿下伏袭发动的时候吗? 城内有五百名守兵,而城外有至少两万敌军,四十比一的巨大优势能够化解一切计策。更糟糕的是,在大内军登陆后的第一天,大内军的前锋三浦房清就切断了宫尾城的水源,这不啻于是判处了城内守兵缓期死刑,显然,大内军事先派出了间谍,对宫尾城的防御体系非常清楚。 “起雾了!”身后传来郎党的声音。中村二郎左卫门向海面上望去,果然一片薄薄的雾气渐渐升起,漂浮在海面上,这个季节在严岛周围的海域很常见。看着装载着信使的船渐渐消失在晨雾中,他突然觉得安心了不少。 “至少殿下会知道岛上发生了什么!”中村二郎左卫门长出了一口气:“我能做的只有与宫尾城共存亡,再多的事情就超出我的能力之外了!” 塔之冈,大内军本阵。 “通往城内的水源已经被金山众切断了!”不难从三浦房清的声音听到喜悦,这位在大内家以勇猛而闻名的武士向坐在马扎上陶晴贤禀告道:“宫尾城内已经断水了,现在正在加紧拆毁外围的墙橹!” “很好!”陶晴贤向自己的爱将投以嘉许的笑容,曾被大内家上任家主大内义隆称为“西国无双的侍大将”的他不过三十五岁,正值一个武士的黄金年龄,英俊威武的面容,高大匀称的身材,明亮果断的眼神,望之让人心折。难怪他弑杀上任家主大内义隆之后,大内家的绝大部分家臣很快都承认了他拥立的新家督大内义长。 “殿下,末将有一事相求!”三浦房清大声道。 “说吧!” “在与毛利家决战的时候也请允许让在下担当前锋,房清一定会将毛利元就的首级献给殿下!” “好!”与毛利元就等以智谋闻名的大名所不同的是,陶晴贤是一个恪守旧武士道德,也以此为豪的人,相比起多谋的智慧,他更喜欢像三浦房清这样的勇猛武士:“若是你取下毛利元就的首级,那我就以你为安艺一国的守护。” 正在两人交谈的同时,就隔着一片沙滨,战斗正在紧张的进行:太鼓声声、号角的低吟、铁炮的射击、水花溅起、木头破碎、燃烧的木塔在噼啪作响,大筒喷射出铁砂和碎石,而在这一切之下,则是活人临死的哀嚎。 凭借巨大的人数优势和主将在目光所及之处的督战,大内军的攻势十分凶猛。在武士们的指挥下,足轻们冒着城橹上射下的箭矢和铅弹,举着竹把盾用的城脚下支起来,铁炮手们则隐藏在竹把盾后向城头上的守兵开火,最后则是金山众涌到墙角下,开始用鹤嘴锄和撬棍挖掘城橹的基石。尽管不断有人倒下,但空缺很快就被后面的生力军所填补。随着挖开的缺口越来越大,最外面的一个城橹就开始缓慢的向外倾斜,城橹上的弓手发出绝望的惨叫声,城橹倾斜的角度越大,倒下的速度就越快。很快,就在大内军的“万岁”声中,最外面的那个城橹轰然倒下,溅起满天的烟尘。 第两百五十九章围城2 “殿下!三之丸的樯橹倒下了!”小船上,一个水手指着宫尾城方向喊道。 “闭嘴,用力划船!”中村元秀厉声喊道,他强迫自己扭过头,擦去眼角的泪水,夺过桨手的木桨,带头用力划桨:“不许回头看,用力划桨,快到草津城,把岛上的情况禀告大殿,城里的人才有希望!” 分隔开严岛与大陆的海峡只有不到两公里宽,待到太阳爬上天空,将晨雾驱散,中村元秀已经在草津城附近上了岸。不过当他抵达城中,才惊讶的发现城中十分空虚,守兵不会超过八百人,根本无力救援宫尾城。 “什么?大殿现在不在草津城?” “不错!”守将同情的看着中村元秀:“大内军抵达严岛后,我已经派人前往银山城禀告大殿,现在大殿应该已经得到了消息,正在召集部众,快的话两天之内就会抵达这里的!” “快的话两天之后?”中村元秀绝望的瞪大了眼睛:“熊谷殿下,在严岛的大内军势至少在两万以上,停泊的船只占据了从长滨有之浦到州屋之浦一线的海岸,宫尾城中的守兵只有五百人。而且一开战他们就切断了城中的水源,在我离开后三之丸的城橹也倒塌了,这样下去,家父是不可能坚持到大殿的援兵赶到的。” “这个也没有办法!”守将清了清喉咙:“按照大殿原先的布置,宫尾城的守军就会引诱陶晴贤上岸的饵食。因为只有在狭窄的海峡和海岛之上,毛利家才有击败大内军的希望。如果殿下一开始就率领大军在草津城的话,那陶晴贤肯定会留下一小队士兵监视宫尾城,而率领大军围攻草津的。在这里,无论如何毛利军也是无法取得胜利的!” “那,那有什么办法呢?”中村元秀绝望的抓住了自己的头发:“如果说没有粮食还可以杀马或者用野草度日,但没有水的话,人连一天都坚持不了。如果没有援兵的希望的话,恐怕宫尾城连明天晚上都撑不过去!” “是呀,你有什么办法吗?”熊谷信直点了点头,正如中村元秀所说的,在守城战中最重要的就是希望,如果士兵发现自己身临绝境,没有活下来的希望,往往就会屈膝求生,这是人的本性。尤其是宫尾城中绝大部分都是寻常的足轻,并非武士。 “有!”中村元秀赶忙答道:“请您派出船队穿过宫尾城附近的海域,扬起毛利家的旗帜,这样城内的守兵看到了,就会认为援兵很快就会来到,不会认为自己已经被抛弃了!” “我明白了,那就这么办吧!” 海风吹拂着中村二郎左卫门的乱发,他咳嗽了两声,一屁股坐在地上。刚刚的激战打掉了他的头盔、发髻还有所有的体力,他的双腿酸痛,仿佛注满了铅。他下意识的舔了舔嘴唇,想要找点喝的,但随即想起只剩下最后半缸水。他闭上眼睛,靠在半堵墙上,开始盘算着自己还要坚持几天。 鼓声沙滩上传来,中村二郎左卫门知道这是敌军正在调配兵马,将疲惫不堪的残军用精力旺盛的生力军更替。他很清楚这是一个好机会,宫尾城周围的地形十分狭窄,调配兵力十分麻烦,如果这个时候从城中发动逆袭,很可能会把城下的敌军打垮,但他实在是一点力气都没有了。 “殿下,殿下!”一个激动的声音传来,中村二郎左卫门根本懒得睁开眼睛,他只是微微的动了两下眼皮,表示自己听到了。 “海面上有船,援兵到了,援兵到了!” “援兵到了?”中村二郎左卫门惊讶的睁开眼睛,他看到海面上的一片片帆影,上面是熟悉的“一文字三星”(毛利家家徽),他突然感觉到胸中一阵莫名的激动——援兵到了,大殿果然没有放弃自己! 援兵的出现就好像一针兴奋剂,让守兵们的士气一下子高涨了起来。身经百战的中村二郎左卫门当然不会放过这个难得的机会,他立刻将水缸中的水分给一百个出城突袭的勇士,大声道:“大殿的援兵已经到了,明天,后天,最晚大后天就会夹击大内军,将其消灭在严岛之上。现在,所有人都束紧皮带,跟着我冲出去,让他们看看毛利家男儿的厉害!” “哦,哦,哦!” 随着城门被打开,守兵一涌而出,中村二郎左卫门冲在最前面,头盔限制了他的视线,他只能看到正前方,敌人的脸上满是惊惶失措,显然没有人能够想到已经众寡悬殊的守军会主动出击。 “冲呀!”中村二郎左卫门冲在最前面,紧随其后的郎党高举着中村家的旗帜,随风飘荡,地上潮湿滑溜,半是泥土,半是鲜血。中村二郎左卫门险些滑了一跤,幸好被身旁的郎党扶住了。正在准备更换的大内军匆忙转过身来,应对这突如其来的冲击,中村二郎左卫门挺起长枪,高喊道:“万胜!”身后众人齐声应和。 中村二郎左卫门的枪尖刺穿了一个身着皮甲的敌人胸膛,由于用力过猛,枪杆折断。他丢下手中的半截枪杆,拔出太刀来。面前是一个惊惶失措的敌方武士,骑在马上,头盔早已不知去向。中村二郎左卫门用尽全力,狠狠的用刀尖刺入敌方的大腿根部,那武士发出凄厉的惨叫声,捂住伤口,从马背上跌落下来。中村二郎左卫门砍下那武士的头,跳上战马,将首级挑在刀尖上,高声嘶吼。 第两百六十章合战1 草津城。 就在中村二郎左卫门于大内军苦战的当天深夜,毛利元就带领着大约四千人马抵达了草津城,这位西国著名的谋略家此时已经年过五旬,按照当时人的年龄看,他早已进入了暮年,也早已将毛利家的家督之外传给了长男毛利隆元,但实际上毛利家的大权依旧掌握在这个老谋深算的老狐狸手中。 “哎呀!”毛利元就揉了揉自己的膝盖:“这把年纪还要穿着盔甲,真是难为我这把老骨头了,陶晴贤还真是为难人呀!” 毛利家的家臣们发出一阵低沉的笑声,吉川元春笑道:“既然父亲觉得盔甲太过沉重,那就让孩儿我来吧!” “元春你?”毛利元就笑道:“两把钢刀对斫只会一起折断,还是算了吧!熊谷,现在岛上的情况怎么样了!” “中村殿下刚刚击退了大内军的进攻!”熊谷信直沉声道:“不过形势对我方很不利,大内军上岸不久就切断了守城一方的水源,而且金山众在掘城方面很厉害,这样下去中村殿下是坚持不了多久的!” “切断水源?金山众?”毛利元就毫不在意的点了点头:“如果陶晴贤连这点本事都没有,那恐怕就轮不到他执掌大内一族了!这一战胜负的关键不在岛上,把地图拿来!” “是!”熊谷信直取来早已准备好的地图,道:“您看,大内军的本阵在塔之岗,他们的船队布置在须屋浦到杉ノ浦,其船队有差不多500艘船,显然是在防备我军从岸上驰援。岸上的总兵力超过两万人,根本没有一点缝隙。” “嗯,很好!”毛利元就笑道:“兵力多少要看地方的大小,陶晴贤将两万大军放在一个小岛上,就好比把狮子放入笼中!” “笼子?”吉川元春问道。 “没错,胜负的关键不在岛上,而是在于笼子的钥匙在谁手中!” “钥匙,父亲您的意思是水军?” “不错!”毛利元就露出了嘉许的笑容:“决定胜负的关键就在于水军,在我的计划里,不光宫尾城是诱饵,中村是诱饵,就连我元就本人都将是诱饵!” “您本人?”吉川元春大吃一惊:“您打算亲自上岛?” “不错,这一战必须取下陶晴贤的首级,否则毛利家就输了!”毛利元就沉声道:“而要确保取下陶晴贤的首级,唯一的办法就是赢得海战的胜利!而关键之处就是得到村上水军的扶持!” “那,那如果村上水军拒绝前来呢?”吉川元春低声问道。 “那就只有拼死一战了!”毛利元就道:“元春,众人都以为我元就是一个喜欢使用计策之人,但我要告诉你,谋略固然重要,但我辈持弓矢之人,永远都不能失去必死一战的气魄,你明白了吗!” “明白了!”吉川元春俯身答道。 濑户内海上波涛汹涌,海浪滔天。 马鲛号随着潮水前进,海风将船帆吹得哗啦哗啦作响,紧随其后的是螃蟹号和逆戟鲸号,锋利的船首击碎迎面而来的海浪,留下大片白色的浪花。 “希望不会迟到!”阿劳丁站在船首桅旁,目光炯炯的看着远处的海面,自从舰队通过明石海峡之后,天气就变得恶劣起来,瓢泼的大雨和海风交杂在一起,他不得不下令所有的船只降为半帆,以减少倾覆的危险。而船速也下降到只有四节,只有不到最高速度的一半。不过在经过明石海峡之后,虽然海风还是那么大,但至少雨渐渐停了。 “升帆,先升起前支索帆!”阿劳丁大声吼道:“用灯光信号通知全体舰队,以最快速度前进!” 随着命令声,水手们拉起系帆索。马鲛号上的水手和船长都是老手了,他们无需更多的命令,把握住了海浪的每一次涌动,把握住了海风的每一次转向,船上的三角帆和支索帆都在不断的变动,转帆索也都在水手长的手中。即使用肉眼也能轻易的看出马鲛号的速度至少已经超过了七节。阿劳丁满意的点了点头,他回头看看了身后的舰队,笑道:“看来这一次运气又站在我们这边了!” 正当兰芳社的先遣舰队在风浪中艰难前行的时候,几乎是同时,另外一支舰队也正在从西南方向严岛靠拢,这就是历史上被称为濑户内海海贼之首的村上水军。传说三上村上氏的祖先乃是南北朝时南朝名将北畠显家之子,此人进入村上氏之后改名为村上师清。村上师清诸子占据了能岛、来岛和因岛,由于这几个海岛土壤贫瘠,务农无以为生;于是岛上居民便利用自己对于周围海况的了解,向来往的船只征收赋税,同时进行贸易和海盗。凭借其水军,这一代村上家督村上武吉是一个极为狡黠的家伙,他周旋于大内、伊予河野氏、安艺小早川氏、儿玉氏等势力之间,时而倒向这家,时而倒向那家。这一次他虽然已经应允了毛利家求援的要求,但没有到最后一刻,谁也不知道他肚子里打的什么算盘。 “这样的天气,元就殿下还会进攻吗?”看了看乌云密布的天空,村上武吉问道。 “正是这样的天气,才对我方有利!”乃美宗胜(小早川家臣,毛利一方请求村上出兵的使者):“敌众我寡,天气越差,陶军才越不会防备,正是我毛利军大举进攻的最好时机!” 村上武吉的嘴角露出一丝笑容,声音却宛若寒冰:“既然贵方兵寡,而大内一方兵众,为何我不站在陶殿下一方,一举将毛利一方消灭,这样岂不是胜算更大?” 第两百六十一章合战2 乃美宗胜强自让自己保持镇定,他很清楚只要稍微露出一丝慌乱就是死路一条:“的确这样做胜算更大,但您觉得假如您站在大内一方,即便获得全胜?在陶殿下看来以己方两万大军击败四千毛利势,也是理所应当的事情?有无村上殿下的加势,在他看来也是无关紧要的吧?” 村上武吉陷入了沉默之中,对方的反驳很巧妙,他承认村上武吉加入陶晴贤一方胜算更大,但是以大内与毛利悬殊的兵力对比,陶晴贤很可能认为无需村上水军的加入也能获得全胜,因此村上武吉恐怕是得不到什么恩赏。 “一鸟在手,胜过十鸟在林!”村上武吉的声音低沉:“如果打输了,不但得不到任何恩赏,而且还要损失很多船只和人手!” “村上殿下,我们事先约定好了,无论如何也只出兵一日!”乃美宗胜笑道:“您指挥的是水军,如果形势不利的话,完全可以掉头撤走,也损失不了多少的!” “呵呵呵!”村上武吉突然笑了起来:“既然是一日,那就这样吧!宗胜殿下,你可真是一个能言善辩的人呀!” “哪里,我只是指出实情罢了,在下虽然是小早川的家臣,但血管里也留着村上一族的血,是绝不会将村上家往陷阱里面推的!” “又一天终于过去了!” 毛利元就站在城墙后面,不安的摇晃,注意着最后一缕阳光消失在海平面后面。海对面的宫尾城上依旧悬挂着毛利家的旗帜。这已经是断水之后的第四天了,他简直无法想象中村二郎左卫门是怎样坚持道现在的。这个倔强的安艺男儿果然没有违背当初的誓言——“我一定会拖出陶殿下至少五天”,从陶晴贤登陆那天算起,今天已经是第六天了。 但是村上水军还没有出现,毛利元就早就派出使臣乃美宗胜前往劝说,但是那些狡猾的家伙给的答复一直含糊,向背不明。这倒是在毛利元就的意料之中,换了自己也会如此,在这个残酷的时代,弱者必须小心的选择下筹码的对象——如果下错就会家名断绝。但已经不能继续拖延下去了,就在小半个时辰前,宫尾城的二之丸上的旗帜刚刚倒下,显然中村二郎左卫门是不可能坚持到明天黄昏的。 “必须决断了!”毛利元就握紧了拳头,他所预料的最坏的情况出现了,村上水军拒绝了己方的求援。那就只能凭借己方仅有的水军独力出击了,毛利元就咬紧了牙关,不过这样胜算就低多了,毛利一族的兴衰就在眼前了。 身后传来的急促脚步声打断了毛利元就的思绪,他回过头来,来人是他的三子,已经过继给小早川家的小早川隆景,正是他统领着毛利家的水军。 “到了,村上势到了!” “什么!”毛利元就感觉到一阵眩晕,仿佛儿子在很远的地方对自己说话一样 “父亲!”小早川隆景看到毛利元就身体摇晃,赶忙上前将其扶住:“您怎么了?” “没有什么!”毛利元就按住自己的额头,闭上眼睛,片刻之后睁开双眼:“你刚才说什么?” “村上水军赶到了!眼下就在严岛西面的海域,有三百条船!”小早川隆景说到这里,犹豫了一下:“不过——!” “不过什么?” “村上殿下说只参战一日,一日之后无论胜负村上势都将撤兵!” “一日,足够了!”毛利元就精神大振:“如果能胜利,那一日就够了,如果一日赢不了,那一百日也赢不了!你马上派人回报村上殿下,请他明天早上日出时分从海上进攻大内家的水军,万事拜托了!” “是,父亲!”小早川隆景赶忙吩咐侍从,完毕之后他向毛利元就问道:“那我方怎么调度?” “今夜全军上岛,拂晓突袭陶晴贤!”毛利元就看着远处暮色衬托下的严岛,一字一句的说道。 闪电撕裂了濑户内海的天空,镂刻出海滩上一排排漆黑色的桅杆。六次心跳之后传来雷鸣,宛若遥远的鼓点。 “这天气简直是糟糕透了!”小早川看着正下着瓢泼大雨的天空,不远处的海中汹涌澎湃,溅起朵朵浪花拍打着木栈桥,摇摇晃晃。冷雨流进眼睛里,感觉到一阵刺痛。一瞬间,他有些犹豫,难道真的要在这种天气渡海去严岛? “神佛在保佑我们呀!”毛利元就登上木栈桥,他虔诚的双手合十,向严岛神社的方向跪拜行礼。然后他站起身来,用和他矮小的身体不相称的宏亮嗓门向正在登船的武士们大声喊道:“这是神佛在保佑我们,在这样的天气,陶晴贤绝对预料不到我们会渡海突袭他的。明天拂晓时发起猛攻,不要让一人逃走!” 毛利家的武士们发出一片哄笑声,他们纷纷虔诚的向严岛神社方向跪拜。毛利元就登上将船,大声道:“仅我本船点火为记,各船跟进,喊声和橹拍子等一概禁止!” 大雨如注,洋面一片漆黑,水手们用力划着桨。希望桨声被大雨所遮盖,毛利元就向严岛方向望去,可以看到在严岛的西北角星星点点都是火光,那是大内军的营地。而毛利方的水军在离开火立岩之后,开始向东北方向航行,绕过严岛东北角,迂回到位于严岛东北侧的包之浦登陆。这条海路毛利元就至少已经走过上百次了,但这一次却与过去不同,一块礁石、一阵大风、一条大内家的巡船,都有可能改变一切。毛利元就第一次感觉到自己已经老了,这一仗打完后也许真的应该把权力交给下一代了吧?他问自己。 第两百六十二章合战3 也许是因为胜利就在眼前,也许是因为风雨交加的坏天气,毛利的船队成功的摸过了海峡入口的警戒线,随着船绕过海角,大内军营地的篝火渐渐消失,毛利元就这才松了口气。 毛利元就座船的舵手是本地人,他娴熟的让船先向北航行了一段,避开岸边的礁石,然后他等待着潮汛变更,方才调转船头,顺着潮汐向目的地包之浦驶去,这样不但可以节约体力,而且无需划桨,不用担心惊醒可能出现的大内家哨兵。仿佛神灵听到了毛利元就先前的祈祷,雨渐渐的小了,乌云散去,天空出现了月光,照在海滩上。 “神佛护佑!”毛利元就第一个跳下沙滩,沉重的盔甲让他立刻跪在地上,他推开儿子搀扶的手,抓起一把泥沙:“陶晴贤这一次绝对逃不出我的手心!” “父亲!”吉川元春将毛利元就扶起身来:“请您乘船回去吧,这里有我就够了,您只需要在草津城督战即可!” “胡说!”毛利元就推开次子:“如果失去了儿子,做父亲的活着又有什么意思呢?明日一战将决定毛利一族的兴衰,要么成为西国之霸主,要么就是生死族灭,来人,把我的太鼓取来,明早我要亲自为前锋击鼓,一定要将陶晴贤的首级取下!” 天空乌云密布,树林里死寂阴沉,陶晴贤亡命逃窜,但双足被树根缠绕,锋利的树枝拍打着他的脸,留下一道道血痕。但他浑然不觉,跌跌撞撞的向前逃去,不时摔倒,然后又爬起,但身后的窸窣声却越来越近,神佛保佑,陶晴贤低声啜泣,身后传来的凄厉嚎叫让他的血液凝固。老天,它们越来越近了,他惶恐的回头看去,巨大的蜘蛛冲出树丛,六足犹如锋利的钢刀,原本是蜘蛛头的地方却是一个赤裸着上半身的男人,熟悉的面容让他的骨髓都凝固了。 “隆房,为什么?为什么要杀我?”怪物的口中发出熟悉的声音,殷红的血从嘴角溢出,流淌的满身都是。 “呜呜!义隆殿下!”陶晴贤口中发出的声音不似人声,仅有的一点勇气和力量从身上溜走了,他想要起身逃走,双腿却不听使唤,只能在地上爬行。周围的树上现出一张张人脸,都是在大宁寺中与主公大内义隆一同徇死的一族,每张脸上都露出嘲笑的神情。怪物已经到了身后,他甚至能够感觉到那炽热的呼吸,带着硫磺和腐败的恶臭。他们都已经死了,几年前就已经死了,我亲眼看着他们死的,亲眼看到他们的首级被用石灰炮制之后放入木盒之中!陶晴贤想要高声呼喊,却只能发出断断续续的呻吟,接着什么东西撞上来,他竭力避开,呼喊,紧接着摔倒在地。右手抓住了什么,对,那是肋差,太好了,是肋差! “殿下!” 陶晴贤睁开双眼,发现自己躺在地上,右手紧握着肋差,自己的小姓正在站在一旁,神色惊惶。 “干嘛,你干嘛进来?你想干什么?” “殿下!就要天明了!”小姓紧张的答道:“天一亮就要对宫尾城发起最后一次进攻了,您昨晚吩咐在下早点叫醒你的!” 陶晴贤闭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气,半响之后方才完全平静下来,没有长着主公脸的蜘蛛怪物,没有长在树上的脸,那只是一场梦,一场噩梦,一切都已经过去了。不错,自己的确杀死了对自己恩重如山的主上,但这并不是为了自己的野心,而是身为分家(陶晴贤的陶家也是大内家的分支)对主家的责任。既然身为主家家督的大内义隆沉浸在享乐之中,却忘记了内忧外患的局势,身为分家的自己难道就眼看着主家这样衰微下去吗?不,拿起刀剑挽救主家才是正确的做法。是的,有很多人认为我是背叛主人之人,但如果我击败毛利、尼子,做到历代大内家家督都无法建立的功业,并扶助先君的外甥继位,又有谁还能继续指责我呢?到了那个时候,即便是在噩梦之中,我也可以坦然的面对那个怪物了!没有人能够指责我,没有人! “打热水来!”陶晴贤站起身来,不能让部下们看到自己这幅满头乱发,浑身是汗的样子。他看了看窗外,黎明的第一缕曙光正扫过宫尾城本丸剩下唯一的那座城橹,今天正午前就能将其攻下! 小姓送了热水进来,陶晴贤洗去冷汗和睡意,他换上最好的狩衣,然后披上大铠,外面再罩上阵羽织。此时他就像平时那样威武镇定,丝毫也看不出十几分钟前的惶恐。陶晴贤从小姓手中接过佩刀,系在腰带上,喝道:“击鼓,攻城!” 鼓声响起,一声声仿佛敲打在心上,陶晴贤的脸上露出笑容,旋即笑容又消失了,久经战阵的他很快就听出鼓声不是来自由爱将三浦房清的前阵,而是来自自己的侧后方——但那个方向不是博弈尾峰吗?那边应该没有军队的呀? 博弈尾峰,毛利元就用力敲打着太鼓,吉川元春率领着头阵的士兵杀了下去,兵锋直指塔之冈——那是陶晴贤的本阵。显然,陶晴贤认为毛利方会从海上救援,所以将对海面戒备森严,而将自己的本阵布置在塔之冈——背倚博弈尾峰。其结果就是吉川元春率领的头阵轻而易举的就突破了简陋的栅栏和屏障,直接冲进陶晴贤的本阵。 身为前锋大将的吉川元春身着华丽的唐风大铠,策马冲进本阵,大内家的士兵在他的面前后退,溃散,他们当中的绝大部分人才刚刚醒来,许多人甚至赤手空拳,毫无作战的准备,却要面对一群抱着必死的决心冲杀过来的猛士,胜负已经不言而喻了。 第两百六十三章合战4 “大殿!请您暂时后退!”陶家的重臣弘中隆包的右臂已经受伤,外衣浸透了渗出的鲜血:“敌军的前锋是吉川元春,已经冲破了本阵,朝这边冲过来了,成千上百的士兵丢下武器逃走——” “那就派出增援!”此时的陶晴贤异常冷静:“我方兵力有两万五千,而毛利方不会超过三千人,只要镇定,胜利必定属于我方!再说,岛上如此狭窄,根本没有地方撤退,如果撤退只会全军总崩溃!” “是,大殿!”弘中隆包咬紧牙关,向陶晴贤磕了个头,就掉头领兵向回杀去。此时宫尾城方向也响起了号角声,显然城内守军看到毛利的突然袭击,也开城逆袭。 “不要慌张,城内最多只有两三百残兵了!三浦殿下可以轻易将其击败!”陶晴贤的声音非常宏亮:“敌军只不过是孤注一掷,只要我们守住自己的位置,到了中午胜利就属于我们了!” 海面上,村上武吉小心的观察着岸上的情况,由于阳光迎面射来(严岛位于大陆的西面)的缘故,他很难看清岛上的战况,只能听到响亮传来的喊杀声。他不断握紧拳头而又松开,一副犹豫不决的样子。 “村上殿下!”乃美宗胜低声道:“是进攻的时候了!” “嗯!”村上武吉鼻子哼了一声,却没有下令,仍旧死死的盯着不远处的严岛。 “村上殿下,时机一旦错过就不会再来了!”乃美宗胜催促道:“您已经来严岛了,这瞒不过陶殿下。如果他能够活下来,难道他会认为村上水军的三百条船是来观赏风景的吗?” 村上武吉恶狠狠的盯了乃美宗胜一眼,乃美宗胜却一瞬不让的与其对视,几分钟后,村上武吉扭过头去,正想发出进攻的命令。突然听到一个惊惶的声音:“不好了,我们的背后出现了陌生的船队!” 海流涌入大野海峡(严岛与大陆之间的海峡),海水的速度陡然加快。马鲛号随着海流前进,由于靠近陆地的缘故,海风的方向变得多变起来,将帆吹得哗啦哗啦作响,紧随其后的是逆戟鲸号,再后面的是螃蟹号,一共十七条纵帆船排成两行平行的纵队,进入海峡。看着整齐的行列,阿劳丁感觉到一阵深深的自豪。 号角声穿过海面,嘶哑而又深沉,仿佛魔鬼的呼唤,船船相传,这是战斗即将打响的信号。 “除去主帆之外其他帆全部降落!”船长大声喊道:“甲板撒上沙子,铳队上甲板,下层甲板打开炮门,侧舷竖起挡牌,各队各就各位!” 随着命令声,甲板上一片忙碌,阿劳丁满意的看到一切都井然有序,他将注意力向东南面望去。看样子自己来的好像还早了点,如果再晚半个时辰就更好了——这样毛利家与大内家的水军将自相残杀。不过也无所谓了,岸上已经打响了,海上也不可能停下来。 “传令下去,将一切漂浮在海上的东西都打沉!”阿劳丁下令道:“靠近到一百五十米,瞄准吃水线开火!” 此时的村上武吉陷入了左右为难的窘境,虽然他还没有确定出突然出现的这支陌生船队的身份,但从对方充满敌意的行动来看很有可能是大内家的友军。如果不是身处狭窄的海峡之内,他肯定会下令扬帆远遁,说到底无论大内还是毛利的死活都与村上家没有什么关系。但在狭窄的大野海峡之内,扬帆逃走只会成为敌人最好的火攻靶子,唯一的选择就是分出一部分舰队牵制这支陌生小舰队,而用主力进攻猝不及防的大内家舰队。(兰芳社的船更大,但是数量远远少于大内家水军。在村上武吉看来,大内家才是更大的威胁。) “分兵迎击?不知死活的东西!”阿劳丁的嘴唇上露出了残酷的笑容:“好吧,给这些家伙好好的上一课吧!” 依照兰芳社海军的条例,在数量远远低于敌方时(绝大部分时候都是这样的),舰队的指挥官应该将自己的船队排成两列棋盘形的纵队,以避免被敌人突破行列。然后与敌船平行航行,然后抢占“t”字头,以最大限度的发挥己方的侧舷炮火威力。阿劳丁这一次并没有遵守这一条例,在他看来这些敌人的火器十分原始,根本不足以对己方造成威胁,主要交战的方式是投掷燃烧物、发射火箭和接舷战,这对己方根本不足以造成威胁,干脆直接冲破敌人的行列更为直接,也更为简单。 借助海流的推动,兰芳社的船队以飞快的速度与敌船接近,村上水军的水手们十分老练,他们并没有在很远的距离就发射火箭,而是蓄势以待,他们的前甲板上站满了拿着搭钩和竹矛的士兵,准备勾住敌船之后就冲上去夺船。 终于,马鲛号与最近一条敌船的距离缩短到了一百四十米,长长的、野蛮的火焰和烟雾,从马鲛号侧舷的炮窗喷射出来,从船首直到船尾,一门门接替发射,随后是甲板上的回旋炮,在这个距离凭借肉眼就能清晰的看到被击中的敌船的尾部被打的粉碎,前甲板上的等待接舷战的士兵被回旋炮发射的霰弹打的血肉横飞,宛若地狱。 “清洗炮膛——装药——” 即使站在艉楼上,阿劳丁依旧能够听到船首桅旁的枪炮长的大嗓门。第一轮炮击并没能击溃敌人的士气,更多的敌船靠拢过来。紧随马鲛号之后的逆戟鲸号也开始射击了,站在艉楼上,阿劳丁可以清晰的看到一条敌人的划桨船上突然升起一团火焰——那应该是船上的纵火物被点燃了,那些倒霉蛋们跳入海中,但海面上也有火焰——那是油脂在燃烧。 第两百六十四章合战5 村上水军开始发射火箭了,虽然这个距离相对于弓弩的射程还有点远,但谁也无法忍受干挨打不还手,绝大部分火箭都落入海中,只有偶尔几支落在甲板上,但旋即被水手用沙子扑灭。炮手们则用霰弹还以颜色,铳手们也开始射击。火药燃烧的辛辣浓烟弥漫在甲板上,阿劳丁捂住自己的口鼻,等待海风将其吹散。 此时最近的敌船距离马鲛号已经只有不到七十步了,在这个距离火箭和装有纵火物的陶罐已经足以造成威胁,雨点般落下,负责救火的水手们提着装满沙子的木桶,忙的不可开交,用不着阿劳丁下令,无论是上层甲板的回旋炮还是下层甲板的长炮都开始用霰弹扫射最靠近的敌船,敌军也全力还击,侧舷竖起的挡牌就好像被大雨拍打,发出噼噼啪啪的声响,不时有人中箭倒下,旋即被拖到底舱,留下一滩滩血迹。 “大人,快戴头盔!”船长将一顶铁盔递给阿劳丁,他低声诅咒,然后将头盔套在头上,头盔让自己视线狭窄,而且落入海中时会成为沉重的负担,但他可不希望被一支流矢干掉,虽然概率微乎其微,但战场上什么都可能发生。 脚下的甲板传来一阵剧烈的震动,这是下层甲板左侧的六门十八磅长炮正在齐射,阿劳丁可以清晰的看到最前面的那条敌船在大约四十步外支离破碎,成群的人落入海中,活人挣扎求生,死人寂默浮沉,而身着盔甲之人无论死活立刻没顶,即将淹死之人的哀嚎,萦绕在海面上,久久不曾散去。 海风将浓烟吹散,阿劳丁惊讶的发现眼前已经是一片空荡,马鲛号已经冲破了村上海贼的阻截,他立刻下令侧转船头,确保发挥己方侧舷的最大火力,随着一条条船只在铅弹下支离破碎,阻截的村上海贼也意识到双方实力的悬殊差距绝非可以用数量来弥补,纷纷调转船头向海峡的另外一个出头逃去。 “发出信号,不许追击,检查武器,给士兵们发放掺水的酒和肉干,让他们尽快进食休息!”阿劳丁厉声下令道,他可以看到就在不远处的海岸边,村上与毛利家水军正在猛攻岸边的大内水军,战事已经进入了最关键的时候。 “陶晴贤犯了一个错误!”博弈尾峰上,毛利元就露出了得意的笑容:“他的兵力不是太少,而是太多了,居然还派出新的增援部队,结果只会自相拥挤。没有挥舞长枪的空间,武士与足轻又有什么区别?” “那如果是您会怎么做呢?”身为毛利元就的长子,毛利隆元身处本阵之中,他还在向老父学习如何指挥大军。 “派出督战队,斩杀后退动摇的人,迫使前阵的人回身死战!”毛利元就沉声道:“眼下我们与陶晴贤身处一个狭窄的岛上,就好像两只在洞穴中的老鼠,只有一心向前,才有可能赢得胜利,稍有退让,就会一败涂地。陶晴贤以为自己兵力众多,却没有必死一战的觉悟,肯定会输给我们!” 正如毛利元就预料的那样,陶晴贤派出的援兵不但没有起到应有的作用,反而被己方的溃卒冲散,而溃散的援兵又冲散了更多的军队;从宫尾城杀出的中村二郎左卫门部虽然只有两百余人,但怀着必死的决心,很快就冲破了三浦房清的阵型,迫使其步步后退。而上村水军与小早川隆景统领的毛利水军也冲破了岸边停靠的大内水军的防御,将大约千余名小早川势送上来岸,陷入三面夹击之下的大内军顿时陷入了总崩溃的边缘。 “殿下,殿下!”弘中隆包气喘吁吁的冲到陶晴贤的面前,他单膝跪地:“快,您立刻上船,离开这里!” “胡说!”陶晴贤愤怒的骂道:“即便时运不济,武士也应该当场战死,岂有苟且逃生的道理?” “殿下!”弘中隆包抬起头,他的右眼上方正在淌血,流过他的鼻子和下巴,遮住了半边脸,呼吸粗浊:“如果您战死在这里,那大内家就再也没有人能够主持大局了。诸家的武门为何要在这里苦战,他们的武勋又有谁来给予恩赏?他们的家人又有谁来照顾呢?大殿,战死固然是勇者,但有些时候活下来却更需要勇气!” 陶晴贤犹豫了一下,喊杀声已经越来越近了,海上出来一声巨大的爆炸,他回过头,自己的座船正在火光中缓慢下沉,村上与毛利水军的帆影越来越明显,从海上就能逃走吗? “殿下!”弘中隆包看出了陶晴贤的犹豫:“请将您的盔甲脱下换我船上,我和您的体型差不多,由我代替您在这里指挥,对战局不会有太大的影响。” “好吧!”陶晴贤终于下定决心:“隆包,请一定要活下来!” “殿下请放心,我一定会尽力活下来的!” 陶晴贤解下华丽的铠甲,便在一小队护卫的簇拥下向海边逃去,一路上到处可以看到溃散逃走的己方士兵,他的心中满怀着苦涩,难道昨夜的噩梦已经奏效?难道自己真的只是一个弑杀主上的叛贼?他扪心自问,却没有答案。 “殿下,快上船,晚了就来不及了!”护卫连推带搡的把陶晴贤弄上一条关船,但却找不到通行的航路,数十条船堵在一起,他们的船桨相互交错,船身被缆绳缠绕,坠落的索具形成罗网,根本无法划动。 “混蛋,快让开!”护卫首领愤怒的骂道:“这些混蛋,难道不知道这样有多危险,一把火过来就全完了!” 仿佛是为了印证护卫首领的远见,一条打着村上水军的旗号的快船抛射了两只装满火药和鱼油的陶罐过来,橘黄色的火焰顿时升腾、翻腾、燃烧,恐怖的哭喊从前方传来。 第两百六十五章合战6 “不——!”护卫首领脸色大变,他赶忙下令砍断所有与其他船只缠绕的绳索,收起船桨,尽可能与其他船只脱开关系,向外划去。但火焰以难以想象的速度蔓延开来,火焰缠身的人跃入水中,发出非人的惨嚎。火箭与装满火药的陶罐不断落下,在漫天的黑烟与火光中,陶晴贤看到一条破烂的小船正缓慢的划了过来,船首的甲板上堆满了木桶。 “殿下,快跳船,是火攻船!”护卫首领顾不得多话,拉扯着陶晴贤跳入海中,几个呼吸之后,巨大的爆炸声响起,火光冲天,陶晴贤的眼角看到一条船就像从高处丢下的儿童玩具那样爆炸分裂,溅起的碎片有大腿那么长。 当陶晴贤重新爬上岸,岸边已经是一片火海,胜负已经没有任何悬念了。为了确保赢得胜利,小早川隆景首先利用突袭将大内家的水军挤压在靠近岸边的狭窄水域,然后将数十条装满硫磺、鱼油等易燃物的旧船冲入敌阵,发动火攻。曾经称霸濑户内海的大内水军在一个早上的时间里就付之一炬。看着眼前的一切,陶晴贤脸色惨白,他扯开袍服的前襟,拔出腰间的肋差,将刀尖对准了自己的心口,猛地向地上扑去。 “这般水贼还真狠呀,幸好缓了一缓,不然恐怕这些火攻船就用来对付我们了!”目睹了这一切的阿劳丁咋舌道,对于在航速、可操纵性、火力都占据绝对优势的兰芳社舰队来说,唯一可怕的敌人就是火攻船,确切的说是在临海狭窄海域内的火攻船。而一般来说,一支舰队是不会准备两队火攻船的。 “传令下去,全体舰队,发起进攻!”阿劳丁下令道:“目标,所有还能漂浮在海面上的东西!” “殿下,殿下!”护卫首领拼死扯住了陶晴贤,阻止住他的自刃,但是刀尖还是划破了他的右肋,鲜血流了出来,很快就将其月白色的内衣浸透了。 “既然武运已经到了尽头,那又何必苟活?难道你希望我的首级成为毛利家胜利的炫耀?”陶晴贤溅起肋差,正准备再次自尽。那护卫首领急中生智:“殿下,多多良浦那边说不定还有船只,请您随我同去,如果在那里还是找不到船的话,再自尽不迟!” “好吧!”陶晴贤稍一犹豫,点了点头:“那就去多多良浦看看!” 陶晴贤一行人刚刚走了一段,海面上战局陡变,一支陌生的船队突然冲入战区,无论是村上水军、毛利水军还是残余的大内水军,都一视同仁铳炮齐发。船队的数量虽然不多,但火力凶猛,船大速快,不一会儿便打得三家水军落花流水,最先吃不住劲的就是村上水军,毕竟他们原本只是打算来助拳一日的,不像毛利与大内家是关乎生死存亡的决战,不一会儿便升起满帆,掉头逃走。那陌生船队也不追赶,只是继续对剩余的毛利家与大内家水军猛攻,眼看着形势急转直下,刚刚赢得全胜的毛利家水军转眼之间就步大内家之后尘,走向覆灭之路。 “这,这是哪来的水军?”护卫首领看的目瞪口呆:“这,这也太厉害了,以一挑三,竟然获得全胜!” “快,快把那条小船拖过来!”陶晴贤突然指着海面上漂浮过来的一条空无一人的小船喊道。 “殿下,就凭这条小船我们是无法逃脱的,您刚刚也看到了那些怪船的速度,快的吓人!”护卫首领劝说道。 “谁说我要乘船逃走?”陶晴贤问道:“他们至少是毛利家的敌人,落到他们手里总比落到毛利家手里好!” 那护卫首领也不是傻子,立刻就明白了过来,他赶忙跳入海中,三下两下游到那小船旁。上船将其划到岸边,让陶晴贤和其余几个护卫上了船。便向外海划去,果然刚划了没多远,就看到一条那尖头怪船追了上来,陶晴贤示意手下都停止划船,放下武器站在船头。几分钟后那快船已经将其截住。陶晴贤举起双手,高声道:“在下便是大内笔头家老,陶五郎晴贤!汝等是何人?” “什么?陶晴贤自投罗网?”马鲛号上,阿劳丁大吃了一惊:“你能够确定是他本人吗?” “还不能确定!”禀告的螃蟹号大副摇了摇头:“您看,这是他本人随身携带的佩刀!” 阿劳丁接过佩刀,只见刀鞘与刀柄上都有十分华丽的金银宝石装饰,拔出刀刃一看寒光刺骨,乃是少见的名刀,暗想纵然此人不是陶晴贤本人,也应该是一位地位很高的武士。 “把他带到我的船上来,我要亲自问他的话!” “是,大人!” 当陶晴贤登上甲板,阿劳丁凝视着眼前的这个男人,三十四五的年纪,淡褐色的皮肤,英俊的容貌,平静的表情,最重要的是那双眼睛,充满了对死亡的蔑视。在一瞬间阿劳丁就明白眼前这个男人是经历了无数次生死考验的。 “你就是陶晴贤?” “不错,正是在下!”陶晴贤向阿劳丁深深鞠了一躬:“多谢了!” “多谢?”阿劳丁笑了起来:“我做什么什么让你值得感谢的吗?” “至少我不用担心首级落在毛利家手中,这就是极大的恩情了!” “呵呵!”阿劳丁笑了起来:“要是这么说的话,那倒是大大的有恩于你了!因为最多一个月之内,毛利家就会不复存在!” 陶晴贤眼前一亮:“你们是什么人?要消灭毛利家?” “我们是什么人?”阿劳丁傲然一笑:“你应该听说过西国探题吧?” “西国探题?”陶晴贤脸上闪过一丝迷惑,这个古老的名词早已被他遗忘了,半响之后他才回过神来:“你是说幕府刚刚任命的那个西国探题?周可成?” 第两百六十六章崩溃 “不错!这正是周大人麾下的舰队!”阿劳丁笑道:“毛利家、大内家、尼子家,西国所有敢于不服从大人命令的,等待着他们的都只有毁灭,没有第二条路!” 陶晴贤长大了嘴巴,说不出话来。如果几个小时前有人对他说出这番话,他一定会笑的喘不过气来——西国探题已经近百年前的官职了,再说即便是室町幕府的全盛时期,身为幕府派出大将的西国探题掉当地的强豪也没有生杀予夺的权力,实际上还是要依仗各国守护的支持。但偏偏眼下人家还真不是开玩笑,毛利、大内两家的水军已经损失惨重,而毛利家的家主、继承人和几乎全部战力,大内家的实际掌权者和主力部队都在一个长不过十公里、宽不过35公里的小岛上。哪怕是他们什么都不干,只要卡住海路十来天,岛上的大部分军队就会饥渴而死。失去了岛上的军队,大内家可能还能苟延残喘一段时日,毛利家肯定是要亡族灭种了。 脚下的甲板传来一阵剧烈的震动,马鲛号整条船仿佛被人用力向右侧推了一把。陶晴贤险些摔倒在地,当他重新抬起头来,随即便看百米外一条装饰华丽的安宅船的侧舷被劈面击碎,侧板后的桨手们被活生生打碎,变成肉泥和血浆,海水涌入缺口,船顿时向一侧倾斜,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下沉,甲板上的水手和士兵们跃入海中,海面上满是求救者的手臂和脑袋。 “这是——”陶晴贤的声音剧烈的颤抖,如果他没有认错的话,这就是小早川隆景的座船,很可能这个老对头就在不远处的海水中挣扎求生,按说看到这一切他应该欢欣鼓舞,但此时他却只觉得遍体生寒。 “好了,把陶殿下带到底舱去,给他应该有的待遇!”阿劳丁有点不耐烦的摆了摆手,对于这个送上门的俘虏,他已经有些厌倦了,说到底他现在还有更要紧的事情要做。 “我想问一个问题!”陶晴贤举起双手。 “问吧!” “如果我拒绝投降的话,你们会怎么处置我?” “相信我!”阿劳丁裂开嘴笑了起来,在阳光的照射下他的白牙闪闪发光:“你还是不要知道的好!把他带下去” 两个粗壮的士兵抓住陶晴贤的胳膊,将其向舱口推去。他用尽力气挣扎,扭过头向严岛方向望去,眼角的余光瞥见岸边已经是一片火海,船上的人们争先恐后的跳入海中。有的身上是唐菱的家徽(大友家),有的是一文字三星(毛利家)家徽,还有的是其他家族的人,而今这已经不重要了。放眼望去,岛上则是混战杀场,挣扎奋斗的人海上摇摆着一大簇难以分辨的明亮旗帜,盾墙刚一组建,即告崩溃,溃逃的士兵们绝望的投入海中。陶晴贤突然感觉到眼角一阵湿润,泪水从脸颊流淌下来。 “父亲,我们赢了!”看着眼前的一切,毛利隆元狂喜的喊道。 “不,我们输了!”毛利元就一脸的绝望:“陶晴贤输了,村上家也输了,我们所有人都输了!没有船,这个岛就是一个牢房!” “那,那要停止进攻吗?”毛利辉元有些糊涂的问道。 “不,陶军有两万人,我们只有四千人,如果不抓住机会将其打垮,他们稍微缓过气来肯定不会放过我们!”毛利元就痛苦的摇了摇头:“哪怕明明知道是毫无意义的战斗,我们也必须打到底!我本打算给陶晴贤在严岛设下了一个圈套,却没有想到还有第三者给我们设下了一个圈套,真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呀!” “没有一点办法了吗?” “有,那就是打垮了陶军之后,向他们降伏!”毛利元就指了指在正在海面上纵横驰骋的兰芳社船队:“既然不能成为最强者,那么就第一个向最强者降伏!” 堺。 筒井顺平站在帐篷门外,其他几个大和国人众则盘膝坐在蒲草席上,中间放着一盘柿饼。他们一边吃着柿饼,一边说着闲话,脸色阴沉。 “说实话,我不想打仗!”一个身体干瘦的汉子摆了摆手:“刚刚没收了领地,拆毁了世代相传的城,丢给我们几块银饼子,就要我们来卖命?我越智宗三是堂堂的武士,可不是出卖自己性命的浪人!” “莫非你还有别的选择不成?”另外一个光头汉子冷笑道:“别忘了周殿下可是堂堂的大和国守护,如果你敢于违抗,那就是抗命!依照法度可是要除以极刑的!” “什么大和国守护,历代大和国的守护都是由兴福寺执掌,周可成可是个明国人,他凭什么当大和国守护?” “明国人又如何?如今可是战国时候,低贱的卖油商人都可以成为一国之守护!再说我们的城都被拆毁了,家小都在城下居住,如果你敢说半个不字,全家都要被砍头的!” 越智宗三冷哼了一声,说不出话来。对方的反驳戳中了他的要害,正如对方所说的,所有国人众的居城都已经在几个月之前拆毁了,随后就被严令迁徙到了新城之下居住,离开了自己的乡土,又没有了居城,他们的生死祸福完全取决于守护代张经的喜怒,完全没有反抗之力。 “筒井殿下,你也说两句吧?”越智宗三看到筒井顺平一直站在那儿不吭声,便向其问道。 “你们看那边!”筒井顺平突然喝道:“你们看——” 众人走出帐篷,向筒井顺平手指的方向望去,只见不远处几条海船正缓慢的向码头靠了过来,船只的吃水很深,依稀可以看到甲板上密密麻麻的都是人。 第两百六十七章向心 “咦,这船上怎么这么多人?难道是海盗?”有人问道。 “胡说,我可不记得堺有人做这个买卖的!” “这些商人有不做的生意嘛?” “别争了!”筒井顺平摆了摆手:“叫两个机灵点的过去打听下,我估计这和我们的事情有关系!” 片刻之后,郎党就带着答案回来了。帐篷里顿时爆炸了——六天前兰芳社的舰队在严岛一举消灭了毛利家、大内家以及村上三家的水军,并迫使陶晴贤、毛利元就等数十名闻名西国的武士向其投降,光是俘虏就有两万余人。 “这,这不会是真的吧?” “应该不会是假的,这种事情如果撒谎的话,也隐瞒不了多久,毕竟陶晴贤和毛利元就可是西国鼎鼎大名的武士!” “如果这是真的,那西国的局势可以说这一战就定下来了!周可成,不,探题殿下就是名副其实的西国霸主了!” “是呀,那我们若是能立下战功的话,岂不是有可能获得领地?” “那是自然的啦,探题殿下再此之前也没有多少家臣的,西国光是山阳山阴就有十六国,正是用人之际呀,如果我们能够表现出忠勇勤勉,说不定也能成为一国之主呀!” 几分钟前还在发泄着怨气和不满的大和国国人众们转眼之间就在热烈的讨论着要如何为探题殿下尽忠竭智,以博取更多的领地。对于他们来说,与其纠结于已经失去的领地和居城,还不如为一个更加宏伟的事业而奋斗,这样要更加有利的多。 红楼顶楼。 大厅内热气蒸腾,四溢着各色美酒与洒满香料鱼肉的气味,墙壁上悬挂着严岛一战中缴获的西国各家大名的旗帜,有毛利家的一文字三星、也有大内及其分家的唐菱。在大厅的末端,一名琵琶法师正在拨弄三弦,吟唱《平家物语》,然后在碗碟碰撞与酩酊交谈的喧嚣之下,根本听不清那那琵琶法师唱的什么。 为庆祝严岛大胜而举办的宴会已经进行了两个时辰,最尊贵的几位客人坐在上首的圆桌旁,与周可成与由衣同座:热田神宫千秋四郎、前关白近卫前久、今川家的代表朝比奈泰能、许梓、今井宗久等人。堺和议众的其余代表和兰芳社的军官们则分享了较远的三张圆桌,他们一边艳羡的看着高位的人,一边享受着桌上难得的美酒和佳肴。 “大家都是和议众的成员,凭什么今井宗久就能与探题殿下和近代殿下同桌?”中岛明延喝了一口酒,看着正在满脸谀笑着向近卫前久敬酒的今井宗久,眼睛里都要喷出火来了。 “因为他是最先支持探题殿下的,而且在战争债券出事那几天,纳屋也是出钱最多的一个!”另外一个豪商道:“在探题殿下眼里,恐怕他已经是我们当中的首领了!” “是呀!”另外一名豪商低声道:“你们知道吗?前两天探题殿下已经赐予今川宗久大和国一千石的知行,并且给予了他侧近的身份,以后我们见了他,恐怕是要称他一声殿下了!” “什么,一千石的领地?” “探题殿下的侧近?这是真的?” 圆桌旁的豪商们个个都瞪大了眼睛,羡慕与嫉妒几乎都要化为实体了。其实对于他们来说,区区一千石的收入根本算不了什么,但重要的是领地,在当时的日本只有皇室、寺庙、武士、公卿才能拥有土地,商人即便拥有再多的财富,也是“无地之人”。如果说之前周可成这个西国探题的官职还不过是个空头衔,那在严岛之战后,这个西国探题大有由虚变实的趋向。今井宗久能够从周可成那里得到一千石的领地,又得以成为侧近,就意味着他已经跨越了商人这个阶层,成为了周可成的家臣,迈入了统治阶级的行列,这些仅仅有钱的豪商们自然是羡慕的眼睛珠子都要掉出来了。 “要是早知道这样,不要说支持战争公债,就算是把茶屋献给探题殿下我也是心甘情愿呀!”中岛明延感叹道。 “这还用你说!现在全日本的人只要不是瞎子,都能看出来这天下就是探题与今川二位殿下的。只怕现在探题殿下眼里,区区一个茶屋是算不了什么了!” “其实我倒是觉得现在也还不晚!”一个豪商笑道:“明国有句名言‘亡羊补牢未为晚矣!’,我们虽然已经赶不上今井殿下了,但至少比其他人距离探题殿下还是近得多了,探题殿下虽然打赢了严岛之战,但距离平定西国还远着呢,应该还是有不少为探题殿下效力的机会!” 听了豪商这番话,圆桌上众人的精神头一下子就又提起来了,最肥的一块肉固然已经被人抢走了,能抢到一块排骨也不错,相互之间的眼神立刻就不同了,多了几分对竞争者的戒备。 首席圆桌之上,周可成面带微笑,他吃的很少,喝的更少,除了和近卫前久与朝比奈泰能闲扯几句,他的大部分时间都在与身旁的由衣说话,就在一个月前,他的第一个儿子来到了这个世界上,他也依照自己当初许诺的那样,将大和国作为献给妻子和孩子的礼物。 “接下来你有什么打算?”由衣低声问道:“我是说征服西国之后?” “恐怕我没有这个能力!”周可成低声笑道:“我最多也就能平定西国,我的人就像鱼,距离大海越远,力量就越弱。我现在就像鱼贩子,要乘着鱼还新鲜,尽可能快的将其卖出去!” “鱼?” “没错,一个比方。胜利的影响总是随着时间的推移渐渐减弱的,我刚刚在严岛打赢,所以我要乘着其他人还没有反应过来,利用这场胜利拿到我想要的东西!” 第两百六十八章税之轻重1 “听起来像是一个乘火打劫的盗贼!”由衣笑了起来:“你想要什么?” “周防、长门、博多、平户、对马这几个港口,石见银山、别子铜山!” “就这些?”由衣吃了一惊。 “就这些,对于我来说已经足够了!”周可成笑道:“占领土地需要士兵,而士兵就需要军饷,我在士兵身上花的钱已经够多了!” “你可以把土地分封给麾下的武士,然后让他们效忠于你不就行了?”由衣好奇的问道:“或者你在直属的领地收取年贡,那肯定比发给士兵的军饷要多得多。” “如果我只想当一个西国探题,那这么做也许是个不错的选择!花费五年到十年的时间,战争、联姻、阴谋,最后赢得胜利,当个幕府管领或者新将军。但是你有没有想过,这就意味着我必须舍弃更多,更重要的目标!” “更重要的目标?”由衣闻言一愣,旋即问道:“你想当大明皇帝?” 噗! 周可成险些将口中的酒水喷出来,气急败坏的问道:“你怎么会这么想?我什么时候说过要当大明皇帝了?” “你说比公方殿下还要高,那除了大明皇帝还有什么?” 看着由衣一脸茫然,周可成也不知道应该从何说起,对于一个生活在十七世纪中叶的日本女人来说,比公方殿下还要高的目标恐怕还真只有大明皇帝了,毕竟就凭当时天皇连丧葬费都没法自理的惨样,说周可成打算篡天皇的位谁也不会信呀。 “我没打算当幕府将军,更没打算当大明的皇帝!”周可成压低声音道:“这些都不是我想要的,我想要的是更加高远的目标!” “那更为高远的目标是什么呢?”一个声音从旁边传来,周可成惊讶的扭过头去,看到近卫前久用折扇挡住侧脸,对自己微笑道。 “不好意思,虽然有些失礼,但在下还是不小心听到了探题殿下与御台所(当时对大名正室的尊称)!没有办法,宫里说话都是细声细气的,久而久之便耳力也就特别好了,还请殿下见谅!” 周可成张了张嘴,强笑道:“在下与拙荆的几句玩笑话,想不到让您听到了,见笑了!” “探题殿下,听说您的茶艺别具一格,可否在宴会之后让前久品尝一番呢?” 周可成低下头去,他知道已经无法推诿,便抬头笑道:“既然近卫殿下都开了口,那在下也就只好从命了!” “请坐!”时间已近凌晨,周可成神情疲惫:“近卫殿下倒是好精神!” “在下不像探题殿下这样身兼重任,自然精神会好些!”近卫前久微微一笑:“再说您现在一言一行都关乎到朝廷的存亡,前久又岂敢无视?” 周可成低咳了一声:“近卫殿下请放心,在下并无对朝廷动手的打算!” “呵呵!”近卫前久笑了起来:“探题殿下是明国人,想必看到我国这样的朝廷会觉得很可笑吧?” “那倒不会!我国亦有周天子之暗弱,唐末藩镇之跋扈。太阿倒持,人臣篡主哪朝哪代都是有的。” “这样就好!”近卫前久笑了笑:“不瞒探题殿下,前久倒也没有‘王政复古’的妄想,只是不希望朝廷断绝在我们这一代人手上罢了!” “这个倒是无需担心!”周可成笑了起来:“天下武家虽乱,但争的只是将军之位,对朝廷还是尊崇的!” “是吗?连天子的丧葬钱都要向四方诸侯乞讨的尊崇吗?”近卫前久的脸上头一次露出激愤之情来,他稍微停顿了一下:“探题殿下,我今日厚颜求见,就是想知道您的未来目标之中可有朝廷的位置?” “这个——”周可成张了张嘴,他原本可以随便用几句无关紧要的话搪塞过去,但近卫前久的眼睛里某种莫名的东西触动了他内心深处的敏感神经。他点了点头:“是的!” “那可否问一问您未来的计划呢?” “其实再过一段时间所有人都会知道!”周可成笑道:“简单的来说,我打算做两件事情:第一、检地;第二、减免年贡。” “检地?减免年贡?”近卫前久瞪大了眼睛,如果说绝大部分战国大名都会想方设法对统治下的土地进行勘察作为征收年贡的凭据,那么减免年贡就是闻所未闻了。数百年来,武士们都在想方设法的从农民身上榨取更多的财富,以豢养更多的军队来保卫自己或者扩张领地。周可成这么做可谓是反其道而行之了。 “可以问问为什么要减免年贡吗?” “近卫殿下您知道大明的税赋是多少吗?” “不知道!”近卫前久摇了摇头:“不过《汉书》中提到贵国乃是什一而税,文景时天下大治,三十而税一,实乃少有的盛世!” “殿下果然博闻强识!”周可成笑道:“不过汉代什一而税只是田租,除此之外还有口赋,劳役,兵役,加起来就远不止十分之一了。我大明与其相仿,大概也就百分之十五左右。” “贵国天子如此仁爱,倒是远胜我国了!”近卫前久叹道。 “仁爱倒也说不上,其实这对朝廷更有利!” “为何这么说?” “据我所知,大唐时贵国也曾经派人远渡重洋来我国学习律法,回国之后仿效我大唐施行律令,制定户籍,记账,授予百姓班田,征收田租之法。不知是真是假?” 近卫前久叹道:“确有此事,可惜这班田之法施行不久便名存实亡,百姓逃入山中为贼,而贵戚却占田以为庄园,豢养武士,朝廷是以衰弱!” “那您有没有想过为何会如此呢?” 近卫前久想了想答道:“想必是人心败坏,神佛也不再护佑朝廷吧?” 第两百六十九章税之轻重2 “呵呵呵!”周可成笑了起来:“近卫殿下,是人心不假,但却不是人心败坏。当时大唐有百姓数千万,四百州;而贵国户口不过数十万,地不过一大州,却硬生生把大唐的律令一股脑儿照着搬过来,却不想想百姓吃得消吃不消,却怪人心败坏,岂不是荒谬可笑的很?” 周可成见近卫前久还是不太明白,便细细解释起来。原来公元七世纪中叶,新兴的唐王朝白村江一战击败了当时日本大和王朝的军队,日本也因此失去了在朝鲜半岛南端经营多年的殖民地。经此一战,日本大和王朝感觉到唐王朝与新罗的威胁,对内进行了政治制度改革,将权力集中到了天皇手中,并模仿大唐用律令进行统治。但是当时的日本大和王朝实际的控制区只有今天的近畿地区、北九州、关西以及四国,无论是人口、生产力水平都远远低于当时的大唐。偏偏当时日本大和王朝几乎是把当时唐王朝的上层建筑照抄过来了,比如奈良时代的平城京就是隋唐的长安城的缩小版,虽然面积只有唐代长安城的四分之一,但是要知道唐长安城是我国古代都城中最宏伟的一个,其面积是汉代长安城的24倍,明清北京城的14倍,同时期君士坦丁堡的八倍,同时期巴格达城的七倍。换句话说,奈良时代的平城京要差不多有同时代的君士坦丁堡和巴格达城的两倍大,与同时期的东罗马帝国与阿拉伯帝国比起来,奈良王朝时期的日本就是一个头大身子小的侏儒。 这种极大地反差很快就体现在了律令制度的实施上了,相比起同时代大唐、阿拉伯和东罗马帝国的农民,日本农民肩膀上的担子要重得多。他们要以羸弱的身体维持一个从东边巨人邻居那边照搬过来的大脑袋。很快,班田制度就维持不下去了,农民抛弃国家授予的田地逃入当时还地广人稀的关东地区以逃避沉重的租庸赋税,他们宁可成为依附于土豪之下去开垦私田,也不肯继续当国家的公民。而这些土豪也豢养娴于骑射的健儿来保护自己的庄园,这些健儿就是后世武士的鼻祖,关东地区也就成了武士的发源地。 “想不到探题殿下对我国之历史这般熟悉!”近卫前久叹了口气:“这么说来,当初先辈的确考虑甚为不周,不过这与您想要减免年贡又有什么关系呢?” “因为只有减免年贡,我才能压制西国之武士!” 近卫前久闻言心中一动,笑道:“愿闻其详!” “我方才已经说过了,贵国之班田法之所以无法维持就是以为对待小民太苛,所以小民逃离班田,依附于豪民。而豪民则一面利用依附的小民开垦新田,豢养武士,一面拒绝向朝廷缴纳捐税。朝廷因为小民逃离,正税稀少,经制之师疲软,无力征讨盗贼蛮夷,只好承认豪民之庄园,换取其武士为朝廷效力。久而久之豪民愈强,朝廷愈弱,是以太阿倒持,主从颠倒。究其根本,就是因为贵国对待百姓太苛,若是轻徭薄赋,小民可力耕得食,自然无需托庇于豪民,朝廷亦可得正税,豪民无小民可驱使,自然无法开垦新田,亦无力豢养武士,以之与朝廷抗衡。所以要想治理西国,首先就必须减免年贡,施惠于小民,使其知晓朝廷的恩德!” 近卫前久突然问道:“不知探题殿下口中的朝廷,指的是否是京都之朝廷?” 周可成闻言一愣,他方才口中说的日本,心里想的却是大明的兼并之事,口中说着朝廷,却忘记了在日本朝廷早已是个摆设,自己这个西国探题却是幕府的官职。不过听近卫前久的口气,倒像是想要插一手的意思,倒是不妨一试 “在下的确有这方面的意思,只是这件事情牵涉甚多,在下与御里又不是太熟悉,所以——” “五百银币!”近卫前久伸出右手,张开五指:“剩下的事情便包在前久身上!” “五百银币?”周可成顿时愣住了。 近卫前久看到周可成这样子,也有几分惭愧,苦笑道:“探题殿下,我也知道这件事情乃是与朝廷大大有益的,本不该要你的钱,只是宫中这段时间十分拮据,就连天皇寝宫的房顶破损都无钱修补,一到大雨天便——” “前久殿下不必多说了!”周可成听到这里,赶忙打断了对方的解释,他知道日本天皇战国时候混得惨,但没想到居然混得这么惨,敢情今川义元当上了幕府管领给足利义辉大兴土木修二条御所,也没顺便帮着天皇修修屋子呀?既然近卫前久这么识趣,那区区五百银币倒是无所谓,反正自己要做的事情多一面大旗总是好的。 “明天我便让人送一千银币过去,五百是献给天皇的,五百便是与殿下您的!这件事情就拜托了!” “多谢探题殿下!”近卫前久赶忙躬身拜谢,这五百银币虽然不多,但对于天皇来说可谓是解了燃眉之急了。 “那您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明日我就先筹集第三期公债,在堺扩大编练新军。同时舰队先荡平西国海上之余党,然后我打算召集西国一万石以上之大名前往严岛会商,这件事情恐怕要劳烦前久殿下了!” “无妨,这本是应有之义!”近卫前久笑道,他此时已经大概了解了周可成的打算。以他的政治眼光当然知道如果周可成的计划成功,朝廷虽然无法恢复旧日的光荣,但日子肯定要比现在好上百倍,自然态度就不一样呀! “那就劳烦近卫兄了!”周可成微微一笑,换了一个非常“明国化”的称谓,向近卫前久长揖为礼。 第两百七十章地牢 “不敢,助人助己,这也是题中应有之义!”近卫前久躬身还礼。 能岛,地牢。 地板上的稻草堆充满尿骚味,这里没有窗户,没有床,连一个粪桶都没有。乃美宗胜依稀记得自己被押进来的路是往下的,墙壁上有一层白白的芒硝,还有一扇厚实的木门。不过这都是他刚刚进来时借助狱卒的火把看到的,等门被猛地关上,就什么都看不清了,这里没有一丝光线,自己与瞎子无无异。 乃美宗胜曾经听说过一些关于能岛黑牢的传说,村上三家中村上武吉占据的能岛是最小的一个,全长不过一里,岛屿的周围礁石密布,海流湍急。岛上居民一个很重要的营收来源就是当海盗,传说被绑来的重要人物就被关押在黑牢之中,等待家族送来赎金。乃美宗胜没少听说过那些残酷的传说,那些可怜的人们被关在黑牢中,因为饥饿啃着自己的手指,喝自己的尿,最后痛苦的死去。也许自己最后也会落得同样的下场,村上武吉一定非常痛恨自己,在严岛之战中,他损失了至少三分之一的船只和人员却一无所获。船一靠岸,他立刻下令把自己五花大绑,然后丢进了这个黑牢之中。 随着时间的流逝,乃美宗胜开始感觉到饥饿,他大声叫喊,但却毫无反应,就好像自己躺在棺材之中。于是他尽可能的躺着不动,以免浪费体力,究竟躺了多久,他说不准,这里没有日升日落,什么也看不见,就连在墙上做记号都不行,睁眼还是闭眼,一切都无分别。他醒了又睡,睡了又醒,到了后来根本分不清什么是睡梦,什么是现实。 当脚步声从门外传来,乃美宗胜正处于半梦半醒之间,起初他还以为自己是在做梦,因为除去自己的呼吸声,他已经太久没有听过其他声音,他嘴唇干裂,饥饿让他头晕目眩,当木门打开,火光让他睁不开眼睛,他才能确定自己不是在做梦。 “喝吧!” 狱卒将一只陶罐放在他的面前,乃美宗胜双手抱住陶罐,大口吞咽,水从嘴角流出,滴进他蓬乱的胡子里,他一直喝到再也喝不下去方才停止。“过去几天了?”他虚弱的问道。 狱卒没有说话,将其从地上拖了起来,乃美宗胜虚弱的就好像影子,无力反抗。两个狱卒将抓住他的胳膊,双足拖曳地面,就好像一条垂死的鱼。几分钟后他重新看到了阳光,虽然双目刺痛,泪水流出,但乃美宗胜还是感觉到万分高兴,至少自己不会死在黑牢里了。 “村上殿下!”过了好一会儿,乃美宗胜终于可以辨认出站在自己面前的这个男人是谁了:“想不到还能再见到您!” 村上武吉一言不发,一对眸子死死的盯着乃美宗胜的脸,半响之后方才说道:“你知道我为什么要把你从黑牢里面拖出来吗?” “想必是有什么差遣!”乃美宗胜笑道。 “对,对!”村上武吉啐了一口:“差遣,不,你这个废物、混蛋,邋遢货,不知道是什么原因,让我听信了你的话,去为毛利家助势一天。结果遇上了探题殿下的水军,损失了三分之一的人和船。如果按照我的意思,我要把你关在黑牢里,彻彻底底的烂掉!” “探题殿下?”乃美宗胜疑惑的问道。 “没错,西国探题殿下,濑户内海总奉行,兰芳社的首领,最强大的明国海商。”村上武吉恶狠狠的骂道:“毛利元就给陶晴贤设下了一个圈套,而探题殿下则为他们两个设下了一个大圈套。如果我知道这些,从一开始我就不会插手!” “那,那现在严岛那边结果如何?”乃美宗胜赶忙问道。 “结果如何?”村上武吉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笑容,不过更多的是恶意的嘲讽:“还能怎么样?毛利家在岛上打赢了,而兰芳社的舰队在海上大获全胜,大内家与毛利家的船队全军覆没,从有之浦到屋之浦的海滩上到处都是船只的残骸碎片。毛利元就在岛上又坚持了四天,因为粮尽而屈膝投降。毛利元就,毛利隆元、小早川隆景、吉川元春等数十名家臣都成了俘虏,毛利家的一门众几乎被一网打尽了。” “那陶晴贤呢?” “陶晴贤?不知道!也许乱军之中切腹了,或者乘船逃走了,也有可能被兰芳社在海上俘虏了。不过即使他逃回去了,大内家也要大乱了,两万五千大军出征,几乎全灭,啧啧!”村上武吉说到这里,露出了一丝幸灾乐祸的笑容。 “这么说大内家与毛利家都完了?” “就算不完也差不多了!”村上武吉冷笑道:“眼下可是战国的乱世呀,即便是天下知名的武者,只要露出一点虚弱,就会被邻居攻打,吞食掉,何况遭到这样的惨败!不过这样一来,探题殿下的武名肯定会响彻西国,没有哪家大名还敢违背他的意愿!” “不,还有尼子家!” “嗯,宗胜你还是很机灵嘛!”村上武吉笑了起来:“没错,大内家与毛利家完了,尼子家就神气起来了,不过即使是尼子家,恐怕也不会抗拒探题殿下的锋芒,毕竟说到底,老虎是老虎,豺狼是豺狼,各有各的道路!” 乃美宗胜点了点头,在这个问题上他倒是赞同村上武吉的看法,说到底西国探题只是幕府的派出机构首领,需要的只是西国大名俯首听命,而尼子家眼下也没有一统西国的野望,双方并无不可调和的矛盾。如果尼子晴久硬着脖子不肯屈服的话,只要周可成振臂一呼,那些与尼子家有新仇旧恨的各国大名很有可能会纷纷起兵,这对于尼子家无异于是噩梦。 第两百七十一章焚岛 呜呜呜呜! “这是什么声音?”乃美宗胜疑惑的问道,难道是我在黑牢里关的太久了,耳朵出问题了? “该死,是报警的号角,敌人来了!”村上武吉从椅子上跳了起来,冲出屋外。乃美宗胜赶忙跟了上去。 “兰芳社的船队!”村上武吉的呻吟声仿佛是从喉咙里挤出来的:“怎么会,他们怎么会到这里来?” 海面上点点白帆,正朝能岛方向疾驶而来,依稀可以辨认这些船体型狭长,船首锋利宛若钢刀,正是不久前在严岛痛击村上水军的兰芳社舰队。 “村上殿下无需担心,能岛周围布满暗礁,海流湍急,兰芳社的船队无法靠近的!”乃美宗胜劝解道。 村上武吉扭过头,恶狠狠的看着乃美宗胜,目光中满是怒火。乃美宗胜下意识的后退了一步:“村上殿下——” “你,就是因为你,我才会被牵扯进这场祸事!”村上武吉骂道:“你这个灾星,这个混蛋!”话音未落,他拔出腰间太刀当头斩去,乃美宗胜躲闪不及,正中肩膀,顿时扑倒在地鲜血四溅。 村上武吉又补了两刀,方才意犹未尽的喝道:“把这个混蛋丢进海里喂鲨鱼,准备迎敌!” 鲲鹏号的艉楼上,阿劳丁凝视着视野中越来越大的能岛,海风带来一阵阵报警的号角声,脑中却在回忆几天前接到的周可成的信笺。在得知严岛胜利的消息后,周可成派出了以四条三层甲板盖伦船为骨干的增援舰队,依旧由阿劳丁统一指挥。与增援舰队一同到来的还有周可成对于下一步行动计划的指示——摧毁村上水军的残余力量,确保兰芳社对濑户内海西部海域的制海权,为下一步对西国大名的调略做好铺垫。 “还真是个苛刻的上司呀,打完大胜仗连一点休息的时间都不给!”阿劳丁脸上浮现出一丝冷笑:“不过村上家的末日就在今天了!传令下去,下帆抛锚!” 按照阿劳丁的命令,鲲鹏号在距离能岛还有大约2公里的距离下帆抛锚,这个距离已经超出了当时所有舰炮的有效射程。平缓的海风吹拂下,鲲鹏号轻微的晃动。水手们忙碌的将一捆捆火箭搬上甲板,竹管外面包裹着铁皮,里面装填了黑火药,与其他火箭不同的是,在弹体的尾部有一根长达五米的平衡杆。水手们将弹体放入发射导轨之中,拿起火把,等待着发射命令。 “点火!” 水手将火把凑近火箭的引信,然后飞快的退到一旁,随着引信被燃尽,猛烈地气流夹带浓烟和尖锐的声响从火箭的尾部喷射而出,划破天空,向能岛方向飞去,几分钟后坠落在岛上,溅起一团火光。 “清理,装填,准备发射!”随着枪炮长拖长声调的命令声,水手们的动作有条不紊。相比起火炮,火箭的发射频率要快多了,短短几分钟的时间,甲板上的火箭便发射的差不多了,水手们不得不从底舱搬出更多来。站在艉楼上的阿劳丁可以清晰的看到能岛上已经是火光四起,变成一片火海已经是时间的问题。 “不,不,这不可能!”村上武吉站在本丸,看着火光不断从天而落,曾经是渔市和码头的地方,已经是一片火海,码头旁停靠的舰队也已经半数起火,剩下的船只也距离被焚毁不远。在火雨的淋浴下,曾经称霸濑户内海的村上水军已经化为葬礼的柴堆,把人变成活火炬,空气中满是烟尘、火雨和尖叫。 即使在噩梦中,村上武吉也没有看到过这样的惨景:敌船稳稳的停靠在数里之外,你的头上便落下一片片致命的火雨,人们奋力扑打着火焰,企图将自己的船只和房屋挽救出来,但一切都无济于事。 岛上也已经是一片大火,经过几代人的经营,村上家在岛上修建了城墙、仓库、造船厂、城橹等大量的建筑物,其中的绝大部分都是土木建筑,在火箭的攻击下,这些都成为了绝好的燃料,那橙色与鲜红的光辉,映照在天空的云层上,有一种诡异而又可怕的美。看着眼前的一切,村上武吉觉得心都要颤栗起来。突然一团火光从不远处升起,那是装火药和硫磺的仓库,热风掀起旗帜,拍打在他的脸上,一阵阵绝望的哀嚎从脚下传来。他想要惨叫,张开嘴却发现发不出声音,恐怖之神无形的手扼住了他的喉咙。 海面上又一条船被点着了,船上的人们绝望的跳入海中,火焰在海面飞舞,即使在水中也无法逃避,要么被烧,要么被淹,要么两者皆有。 “这都是因为你的愚蠢!你的贪婪!”一个声音在村上武吉的脑海中大声吼叫,他的心里流淌着悔恨的毒液,为什么?为什么自己被乃美宗胜的谗言所引诱,插手毛利家与陶家的战事,引来这样的大祸?此时村上武吉竟有几分后悔刚才那么简单就把乃美宗胜给杀了,太便宜对方了,应该让他看看眼前的一切,然后再一刀刀碎剐了他! “大人,您怎么还在这里!”一名侍卫冲上本丸,大声对村上武吉喊道:“快,快上船,离开这里!” “没有用了!”村上武吉推开侍卫的手:“上船又如何?敌人的船队就在外海等着我们,村上家已经完了!” “不,我们可以穿过礁石密布的浅海,敌人的船大,吃水深,他们是不敢追上来的” “不,身为村上家的家督,因为我的愚蠢,引来了这样的大祸!我就应该承担应有的责任!”村上武吉沉声道:“你们快上船逃走吧,不要管我!” “那您打算怎么办?” “留在这里,村上家的家督应该留在村上家的城中!”村上武吉的嘴唇上露出一丝凄惨的笑容。 第两百七十二章召集 “喔,多么盛大的一场演出呀!”鲲鹏号上,阿劳丁满意的砸了咂嘴,火箭的攻击效果比他想象的还要好得多,这玩意唯一的缺陷是打不准,但如果用于攻击城市或者港口停泊的舰队就很好了。反正目标的面积足够大,完全可以躲在敌军火炮的射程之外,用大量的火箭将其焚毁。 “停止射击,起锚升帆!换下一个目标,我们还赶时间呢!”他大声笑道。 胜利就好像风,飞快的传遍在濑户内海的上空。几天之后,周防、长门、博多、堺等地都得知西国探题的舰队在短短一天之内就将能岛、来岛、因岛尽数摧毁,近两百年来濑户内海设置关卡,征收赋税的村上三家海贼众就这样一举覆灭。加上不久前的严岛之战,西国上下,从大名到浪人武士都知道了西国探题周可成的赫赫威名。 伊集院城。 “原来周先生已经出任探题殿下,当真是可喜可贺呀!”岛津贵久放下书信,目光闪动,他口中虽然说可喜可贺,但脸上却看不出喜怒来。 “大殿出任探题已经是几个月前的事情,只是事务繁忙,忘了通知贵久殿下一声,还请见谅!”信使沉声答道。 “哦,这本是在下的差错!”岛津贵久笑了起来:“信上说探题殿下想要在严岛召集西国诸侯前来,商议要事,只是我岛津氏在九州,好像并不属于西国探题下辖吧?” “贵久殿下所言甚是,不过我家大殿在临别时说了:贵久殿下与我兰芳社乃是相交多年的老朋友了,西国与北九州山水相连,西国事务繁多,诸侯桀骜不驯,只有借助殿下的威名,方能压制住他们!” 岛津贵久闻言一愣,岛津当时是南九州的强豪,北九州属于大友家,而大友家在西国亦有领地,周可成这句话分明是暗示将会帮助岛津家向北九州扩张,他旋即大笑起来:“探题殿下还是这么会说话呀!不错,我岛津家乃是探题殿下的老朋友,既然殿下这样说了,那贵久自然会鼎力相助。你回去禀告探题殿下,岛津家一定不会让他失望的!” 这样的事情在西国的诸侯城中不断发生,对于较为弱小的大名,周可成派出寻常使者,而对于像尼子家、大内家、大友家这样的强豪,则请近卫前久前往。经过一番努力,严岛之会终于在1555年的年底顺利召开,西国大名无论强弱,都派出了使者参加,唯一没有派人前来的便是曾经号称“阴阳一太守”的尼子家家主尼子晴久。 严岛神社。 鲸脂蜡烛为严岛神社的大厅注满银色的光辉,同时散发的还有迷人的香气——制作这些蜡烛时里面还掺有名贵的香料。乐师们在演奏,杂耍艺人在变戏法,除去日本本国的之外,还有来自朝鲜、大明、南洋的艺人,节目非常精彩。宾客们大声欢笑,却显得言不由衷,他们的人在这里,心却在其他地方。 第一道菜是洒满蒜蓉和胡椒粉蒸熟的龙虾,底部垫满了洁白的粉丝,在任何时候这都是一道难得的美味,许多宾客还是平生第一次吃到,他们惊讶的夹起粉丝,猜测这是用什么做成的。他们吃的很快,旋即是第二道菜、第三道菜,每一道菜都让他们发出惊奇的赞叹,渐渐地,气氛就变得活络起来了。 “我敢打赌!”一个小大名的使者低声道:“如果探题殿下的武士有他厨子一半的本事,我们还是屈膝投降的好,这些菜肴味道太棒了,在此之前,我还以为天底下最好是的东西是寺庙里的豆腐大酱汤!” “那你最好还是忘掉这些菜肴的味道好了!不然你回去之后恐怕什么都吃不下了!”旁边一人嗤笑道。 “恐怕是真的!”那使者苦笑道:“比起这些来,我老婆给我做的饭简直就是猪食!” “因为你和猪之间的差距可能比你和探题殿下的差距还要小呀!”第三者插话道:“你知道你刚刚吃掉的那一盘菜值多少吗?” “多少?” “我也不知道要花多少,但我知道那些蜡烛值多少!”第三者指着身后的那根蜡烛:“你们看到了吗?随便一根蜡烛在堺都值得十石米!” “什么?十石米?你不是开玩笑吧?” “当然没有,你们可以去堺看看,在其他地方可能还会更贵一点。这些蜡烛都是用上好的鲸脂制成的,还掺有上等香料,不但明亮,而且烧起来还有迷人的香气,你们没有闻到吗?” “难怪这么好闻呀!” “不过这也未免太奢侈了吧?” “对于你们当然是奢侈,但这对于探题殿下就又是另外一回事了!现在你们应该知道了吧?” 最后一道菜上来了,打断了他们的低声议论,是用涂满了蜂蜜和酱汁的烤鸡,鸡的肚子里塞满了蘑菇和坚果,迷人的香气让每个人都停止交谈,大口吞咽着美味的鸡肉和蘑菇,侍者给他们的酒杯斟满甘蔗烧酒,让他们吃的更快。 食物被清理之后,送上清茶,宾客们开始享用茶水。一名乐师被带进厅来,开始弹奏琵琶,异国的乐声填满大厅,咏唱着凄美的爱情。宾客们虽然听不太懂,但也纷纷被乐曲所吸引,厅内的气氛渐渐变得平缓下来。 待到乐曲演奏完毕,乐师退下,仆役们进来清理取下摆放菜肴茶水矮几。众宾客看到一名身着直衣,头戴立乌帽子的公卿进来,正是近卫前久,赶忙坐直了身体,以表示尊重。那公卿在周可成身旁站定了,用公卿特有的怪异语调道:“朝廷以探题殿下有功,封为西国、九州镇守府将军,海上之事,亦一并交付之。若有口吐恶言,行恶事之人,究尽理之正邪,辨别罪之轻重,尽可刑戮!” 第两百七十三章朝敌1 “阿哈!”厅中众人齐声俯首,原来镇守府乃是奈良与平安时期所设立的一个官职,是应对北方虾夷人的入侵,而在陆奥之地设立的官衔,通常是由陆奥、出羽国的按察使或者陆奥守兼任,后来逐渐演变成了武家的荣衔,并无实际的权力。清和源氏的源满仲、源赖信、源赖义、源义家都曾经担任过。朝廷现在搞出一个九州镇守府将军来,想必是为了讨好这位正方兴未艾的探题殿下,再说这里的除了岛津一家外都是西国大名,何必为了九州的事情开口?至于后面说的将海上之事一并交付,他本来就有幕府濑户内海总奉行的官职,在严岛之战与接下来消灭村上水军的海战中更显示了碾压般的实力,有没有这个官职他都已经在海上称王称霸了,说到底也就是个空头官职罢了。 “石见之银山,别子之铜山,皆为官属,亦交由探题殿下掌管!” 众人的目光一下子聚集到了前首右侧的一个中年武士的身上,此人便是尼子家的使者宇山久兼。能够坐在厅内的都是人精,位于伊予国的别子铜山也还罢了,闻名天下的石见银山可是西国强豪尼子家的囊中之物,探题殿下就想凭一纸朝廷的旨意把石见银山吃到嘴,这简直是痴心妄想! “石见银山素来是我尼子家掌管的,为何朝廷要将其转给探题殿下?”宇山久兼果然不愧是素来以性格强硬著称,径直抬起头来:“莫非是探题殿下贿赂了朝中某些人,蒙蔽了天子,才下了这样的旨意?” 厅内顿时哗然,虽说朝廷早已没有什么实力,但这严岛可是在周可成的控制之下,宇山久兼公然抗声直辩解,显然是早已将自己的生死置于度外了,各家大名的使者虽然与尼子家的关系有敌有友,但也暗自钦佩此人的勇气。 近卫前久却好像完全没有听到宇山久兼的抗辩一般,按照礼仪收好诏书,将其转给一旁的周可成。站在一旁的勘兵卫厉声喝道:“行礼如仪!”众人赶忙如礼仪要求的那样跪拜行礼,唯有宇山久兼一人拒不行礼,在厅内显得格外显眼。 “宇山殿下!”周可成沉声道:“尼子家是武家名门,我虽然是商人出身,但既然拜领幕府西国探题、大和守之官职之后,也算得上是贵国的武家了。既然你不愿意接受朝廷的旨意,那就按照武家的规矩,请离开这里回到领地,准备应战吧!来人,准备船只,送宇山殿下返回出云!” 宇山久兼没有想到周可成这么容易便放过自己,倒是有几分意外,他冷笑一声站起身来:“好,在下回去后一定会把探题殿下的话转告给大殿!” 周可成摆了摆手,不再多言,待到宇山久兼离开大厅之后。周可成沉声道:“诸位,在下出任西国探题以来,用兵之事有三:其一征讨大和、其二、严岛之战、其三、征讨村上海贼。征讨大和乃是因为其国乃朝廷旧都所在,而其国内内斗不休,生灵涂炭,我出师去其强者,扶其弱者,与民休息;严岛之战乃是因为此岛本为供奉神佛之地,而毛利与大内两家却在此地大战,惊扰神灵,我出兵惩戒之;征讨村上海贼乃是因为他们依仗舟楫,多行不法之事,我灭其党羽,焚其巢穴,使得海不生波,便于商旅。周某用兵,并非贪图领地,只是求得一个太平,天人可鉴!” 众人听了周可成这番话,面面相觑,他们又不是三岁孩子,自然不会相信周可成说的这些话。后面两个也还罢了,第一个的确周可成是吞并了大和一国之地。只是眼下在他人屋檐之下,生死掌于人手,没必要逞一时口舌之快拿自家的性命去赌! 周可成看众人表情,也不多话,轻击了两下手掌,从侧门走出数人来,靠墙坐下。众人中眼尖的看的清楚,已经认出了其中有毛利元就父子、陶晴贤等人,毛利元就父子也还罢了,众人皆知道是落入周可成手中当了俘虏,而陶晴贤却是众说纷纭,有人说是已经命丧黄泉,有人说已经乘小船逃回了周防,想不到也落入了周可成手中,与老对头毛利元就一起当了俘虏,一同排坐坐吃果果,当真让人感叹不已。 “诸位都看到了,毛利家父子,陶晴贤都已经落入周某之手!我若想取安芸、周防诸国之地,乘其新败群龙无首之际,兴师攻取,岂不是易如反掌?然而我却未出兵攻打,又是为何?无非是周某出兵乃是为了公义而非利其土地罢了!” “那敢问一句,探题殿下打算如何处置两家之人呢?”岛津义久问道。 “囚禁三年以偿其罪,若有悔过之心,三年之后自当放还!” “那这三年时间内领地当如何处置?” “自由其家另择人代之便是,我决不干涉!” “探题殿下,陶晴贤乃是大内家的笔头家老,毛利家的一门众更是悉数在您手中,如果您将其扣留三年,两家的家政必然混乱,新败之余,四邻必然前来围攻,恐怕三年之后这两家即便不覆灭也要元气大伤了,这恐怕与您的初衷有些不相符吧?” 听了岛津义久这番话,堂下众人顿时神色各异,毛利、大内两家相邻的大名更是暗自大骂这厮多管闲事。正如岛津义久所说的:那毛利家与大内家虽然表面上保住了领地,但实际上两家都是损失了大量的兵力,又失去了正当盛年的领袖(毛利家更惨,等于领导层被一扫而空),可谓是元气大伤。即便周可成表示两家可以自行选择人替代家督,但短时间内也很难挑选出合适的人选,面临如狼似虎的四邻,恐怕还是凶多吉少。等到三年后被释放,恐怕早已是物是人非。 第两百七十四章朝敌2 “义久殿下所言甚是!”周可成点了点头:“我虽不杀伯仁,伯仁因我而死!那你可有什么更好的办法吗?” “探题殿下,在下斗胆问一句,方才尼子家使臣抗拒朝廷诏令,您打算如何处置?” 周可成答得斩钉截铁:“抗拒朝廷诏令,即为朝敌,在下身为朝臣,自然是要出兵讨伐!” “可是据在下所知,尼子当代家督尼子晴久乃是西国名将,麾下山阴山阳之地几有十一国之多,探题殿下虽然拥有无双之武略,然岸上恐怕未必能胜过尼子晴久吧?” “确实对尼子家我并无必胜的把握,不过讨伐朝敌乃是武臣的本分,哪怕并无胜算亦要全力出兵!” “探题殿下对朝廷的忠心在下十分钦佩,不过在下的意思是为何不让大友与毛利两家戴罪立功,出兵讨伐尼子家,若是取胜,便可提前释放两家的人质,这样岂不是更好?” “这个——!”周可成露出一丝犹豫之色:“你说的也有几分道理,只是若是如此一来倒是把战事弄得越来越大了,若是生灵涂炭,倒是有失我的初衷了!” “探题殿下多虑了!”岛津义久笑道:“方才宇山久兼公然抗拒朝旨,这是诸位都亲眼所见。探题殿下以正讨逆,纵然有所死伤,也是尼子家的过错。再说纵然殿下不出兵,如今毛利与大内家都家中无主,对于尼子晴久来说乃是千载难逢的机会,他若是不出兵向外攻伐他就不是尼子晴久了!” 岛津义久与周可成一唱一和,厅内人又不是傻子,如何听不出来?不过岛津义久最后这句话倒是说中了众人的心思。这十余年来西国的主旋律就是大内、尼子两家巨擘渐渐衰弱,而夹在当中的毛利家却从安艺国一介土豪渐渐壮大,隐然间已经成为了三强中最为弱小的一家。在原本的历史线上毛利元就在严岛一战大破陶晴贤率领的大内军之后,乘着大内家失去了笔头家老,群龙无首的机会软硬兼施,在两年的时间内逼杀大内家家主大内义长,并吞了周防、长门、石见的领地;数年后年仅47岁的尼子晴久病死,毛利元就全力向东进攻,在数年内消灭了尼子家,成为西国的第一大名。但周可成的出现让历史在这里发生了变化,严岛之战中毛利家与大内家两败俱伤,反倒是尼子家在西国一家独大,这样一来性格强硬,野心勃勃的尼子晴久要是不抓住这个机会大肆扩张一统西国才见鬼了,而这样一来,厅里的每一个人都会成为尼子家侵攻的牺牲品。 这些人当然不会相信周可成方才说的一番鬼话,但是周可成对石见银山的野心是不会假的,这样一来,周可成与尼子家必有一战。那么对于他们来说就有一个选边战队的问题——站周可成一边,还是站在尼子家一边呢? 原本对于这些大名们来说,这个问题有一个标准答案——站在胜利者一边,但问题是周可成与尼子家的战斗却于其他的争霸战不同,周可成虽然号称西国探题,但实际在西国却没有寸土(如果把严岛刨除掉),他的主要力量在海上,陆地上的力量很小,也没有一个庞大的家臣团来占领领地。因此这场战争假如尼子家胜利,那很可能意味着尼子家一统西国;而周可成胜利,也不过是控制沿海几个港口和石见银山,控制不了多少领地;而尼子家要么覆灭,要么失去绝大部分领地,沦为一个普通大名。所以对于西国的这些大名来说,周可成胜利的话他们利益极大,危害极小;而尼子家胜利的话,他们的危害极大,利益极小。因此大多数人此时脑子里都闪现出一个念头——为啥不借着这个机会,借着探题殿下的名义,一股脑儿把尼子家给灭了? “若是探题殿下要征讨尼子家,老朽愿意领兵出战!”第一个开口的却是毛利元就,只见他向周可成拜了一拜:“殿下可以将我的三个儿子扣下作为人质,让老朽回去调兵遣将!” 看到毛利元就第一个开口,陶晴贤也反应过来了,自己这也就是表个态,如果周可成打赢了自己至少得到了自由,攻打尼子家这种宿敌对于自己来说也是应有之义,反正不能落在毛利元就这个老狐狸的后面。 “探题殿下,若是要讨伐尼子家,在下也愿为先锋!” “想不到两位这么深明大义呀!”周可成笑了起来,目光转向其他人:“那么诸位呢?” “这个,在下只是一介使者,恐怕无权承诺这么大的事情!” “是呀,在下虽然也觉得应该追谁探题殿下,不过这件事情须得先禀告家督!” 厅内众人纷纷发言,周可成看出大多数人对于联盟讨伐尼子家的事情颇为意动,只是前来的多半只是家老一流,并无权力表态。周可成微微一笑,向一旁的岛津义久问道:“义久殿下您怎么看?” “在下以为诸位说的不错,像这么大的事情的确并非能够这么快决定,而且今天在这里拒绝的只是宇山久兼一人,就这样把尼子一族定为朝敌未免也有几分莽撞了,不如先派人前往月山富田城,将朝廷的旨意告知尼子胜久殿下,若是其愿意交出石见银山自然最好,若是不愿意,再讨伐不迟!” “如此甚好!”周可成满意的点了点头:“那就这样吧,我会立刻派人前往月山富田城,告知尼子胜久殿下,诸位也请写信告知各位家督。若是尼子胜久执迷不悟,那本探题也只好出兵讨伐了,到了那个时候,还请诸位出兵相助!” “哈依!” 第两百七十五章朝敌3 众人散去,厅内只剩下周可成、近卫前久两人,周可成向近卫前久道:“前久殿下,你真的要亲自前往月山富田城宣旨?” “那是自然,这本是我的分内之事!”近卫前久微微一笑:“探题殿下请放心,尼子晴久虽然性情刚强果断,但他知道这件事情背后的人是你,是不会对我这个朝廷来的人动手的!” “这样就好!”周可成点了点头:“其实这件事情我唯一担心的就是尼子晴久口头答应,然后采用拖延战术,那我反倒拿他没有什么办法了!” “这个探题殿下倒是无需担心!”近卫前久笑了起来:“尼子晴久素来以刚强勇猛著称,又刚刚铲除了家中位高权重的叔父尼子国久,一门之中再无异声,威望达到顶峰,他决计不会采用拖延战术的!” “那就不怕了!”周可成笑了起来:“只要他坐实了朝敌这一罪名,那就万无一失了,眼下毛利、大内两家皆弱,只剩下尼子一家独秀,其他西国大名皆对其戒惧万分,只要有一杆针对尼子家的大旗举起来,这些大名就肯定会靠过来!” “探题殿下,事情恐怕没有这么简单!”近卫前久道:“这些西国大名只是想借您之手削弱尼子家,却未必想要将其消灭了,更不要说还有垂涎石见银山的。如此人心不齐,恐怕未必能击败尼子晴久!” “无需担心,我也只想削弱尼子家而已!前久殿下请放心,我已经有了成算,只要这仗一打起来,就由不得他们了!”周可成微微一笑:“不过近卫殿下您为我来回奔走,又冒险前往尼子家传旨,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周某是个商人,铜臭味重了些,不能让您白辛苦了,在大和国准备了一万石领地,以供殿下养老之用,还请笑纳!” 近卫前久一愣,旋即笑道:“探题殿下请放心,前久一定会把大和国兴福寺的事情处置干净!” 当时给列国大名给献给皇室朝廷的领地都很小,即便是天皇一般也就一千石到两千石,周可成一口气拿出一万石领地除去感谢近卫前久替自己在西国奔走之外,还有一个原因则是请其帮助自己安抚兴福寺的僧众,说到底近卫家乃是藤原北家五摄家之首,而兴福寺几乎可以说是藤原家的家庙,若是由近卫前久出面就可以可以免去许多不必要的冲突和麻烦。 两人相视一笑,皆明白了对方的心思,两人又商量了许久,待到暮色降临近卫前久方才起身告退。 “夫君,堺的信笺!”由衣从里间进来,身后的侍女捧着火盆,十月底的严岛海风已经带有几分寒意,周可成满意的火盆旁烘烤着自己的手,小心的拆开信笺,看了几行便笑道:“冬天就要到了,对于武田信玄来说这个冬天肯定会更加寒冷,打了四个月的仗,却寸土未得。太原雪斋与今川殿下真是把拖延战术发挥到极致了!” “武田家要退兵了吗?”由衣问道:“可我听说武田军秋天打了几次胜仗!” “无关紧要的胜仗罢了!”周可成笑了起来:“夺取了几座山城,却损失了近两千人,如果再赢几次,武田信玄就回不了甲斐了!别忘了,今川义元的领地要比武田家富庶的多。冬天打仗可是要花很多钱的,这种消耗战今川家肯定是最后的胜利者!” “那西国这边呢?”由衣问道:“殿下您有把握吗?” “把握?”周可成笑了起来:“明年这个时候,最晚后年的夏天,尼子晴久就会向我屈服!” “啊!”由衣惊讶的捂住了自己的嘴巴:“可是我听说尼子晴久是西国著名的大将——” “这都无关紧要!”周可成笑道:“再厉害的狮子也长不出翅膀来,明天你和我回堺就明白了!” 就这样,严岛会议在召开的第二天就结束了,各国大名的使者都返回了自己的领地,周可成也在第二天乘船返回了堺,而毛利元就本人也被悄悄释放,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最大的影响就是严岛对岸的草津等几座毛利家的城池都被拆毁。随着北方吹来的股股寒风夹带的飞雪,一切都恢复了平静,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堺。 帘幔挡住了街道的灰尘和寒风,津田宗达疲倦的闭上眼睛,庆幸终于可以摆脱诸多恳求者的眼睛。“让路!”护卫的吼声从外传进来:“让开,给天王寺屋的当主让路!” 如果在五年,不哪怕是三年前让津田宗达知道自己拥有这样的威风,他一定会不敢相信。但此时的他却实在是高兴不起来。的确作为天王寺屋的当主、堺和议众之一,津田宗达所拥有的财富至少比五年前翻了十倍,拥有的实际权力更是不可以道理计。眼下不要说普通的国人众武士,就算是三五万石领地的城主级大名,在津田宗达的面前也是恭敬万分。原因很简单,堺已经彻底的掌控了濑户内海、伊势湾以及更东北方向的海运和贸易,财富就好像流水流向大海一样汇集在这座城市里。这些武士与大名无论是多么不情愿,也不得不低下头去,向这些旧日里鄙视的商人露出笑容,来乞求其答应各种各样的要求,此时的他终于明白了当初周可成所说的“没有人能对抗金钱的力量”是什么意思了。 津田宗达并不是厌恶这种将别人的命运掌握在自己手中的感觉,恰恰相反,他很喜欢这种感觉。但问题是他很清楚自己的命运也掌握在另一个人——周可成的手里。如果说天王寺屋的财富相较于五年前翻了十倍,那么兰芳社所拥有的财富恐怕是五年前的百倍,更重要的是,这个商社越来越成为堺不可或缺的一部分,越来越多的人,甚至是和议众里的同事也忘记了周可成是一个明国人,兰芳社是一个外来者,他们欢欣鼓舞的从腰包里掏出金钱来支持周可成的一个个计划,以获取丰厚的利润,甚至津田宗达自己也不能免俗。 第两百七十六章联合银行1 在这个过程中,周可成没有使用暴力强迫任何人,但金钱的巨大诱惑让每一个人都主动的向其靠拢。昔日幕府管领、将军、朝廷用暴力都无法得到的巨额金钱却好像被施了魔法一样,主动的向自己汇集了过来。面对这一洪流,津田宗达的内心深处感觉到真正的颤栗。 “殿下!”轿子外传来护卫的声音,几天前周可成给所有的和议众成员都赐予了三百石的领地,以奖励多年以来合作的愉快,并且赐予了每个人探题府相伴众的身份,因此津田宗达也获得了被称为殿下的资格。津田宗达虽然接受了领地和相伴众的身份,但并没有像其他同伴那样欣喜若狂,而是显得有些忧郁,这让他的家人和属下都觉得有些纳闷。 “什么事?” “按照安排,您下午要去探题殿下那里,只是前面的路太拥挤了,轿子恐怕很难过去,可否请您下轿步行一段?” 津田宗达探出头,果然前面的街道如护卫所说的那样,行人摩肩擦踵,留下的缝隙绝对无法让轿子通过。 “前面是怎么回事?” “新店铺开张!”护卫答道:“出售的是从明国运来的货物,正在做开业促销,头三天所有商品都是半价!” “所有商品都是半价?”津田宗达冷笑了一声:“愚蠢,明国运来的商品多少价钱还不是店家说了算?先把价格翻一番再半价不就行了!” “当主,确实是真正的半价!”那护卫答道:“有人已经和其他售卖明国商品的店铺比较过了,都是半价,甚至更便宜!” “店铺的主人是谁?” “是兰芳社的!”、 一股无名的炉火顿时从津田宗达的胸脯升起,直冲顶门,他愤怒的回到轿子里,喝道:“冲过去,如果有人敢不让路,就用鞭子抽!” “这,这个不太好吧?”护卫犹豫的答道。 “有什么不太好,身为堺和议众的一员,这些贱民有义务给我让路!” 当津田宗达抵达红楼的时候,已经比约定的时间晚了将近两刻钟,他不得不最后一个进入顶楼的会议室,众人诧异的目光聚集在他身上,这让他更是觉得浑身上下都不自在。 “津田先生,请到你的位置坐下!”周可成坐在长桌的一端,指着右手侧靠近末端的一张靠背椅。 “是,探题殿下!”津田宗达狼狈的走到那张椅子旁,正准备坐下,却听到周可成道:“下一次不许迟到了,须知时间就是金钱,浪费时间就等于谋财害命!” “是,是!”津田宗达屈辱的低下头,他能够听到四周传来的低语和轻笑,他的脸顿时涨红了起来。 “好,现在所有人都到齐了,现在会议开始了!”周可成向众人点了点头:“今天下午,我们将讨论筹建联合银行的事情,首先我先向诸位解释一下什么是银行,以及为何我要筹建联合银行!”说到这里,周可成稍微停顿了一下,目光转向长桌旁的每一个人。 “诸位,在过去的几年里,我们已经在堺发行了好几期公债,用公债筹集来的钱,我们修建了防波堤,扩建了港口,组建了军队,征服了大和国。堺在这几年时间里,已经从一个商业港口,成为了全日本最大的商贸城市。我们每个人的财产都增加了、购买公债人得到了利息、堺也取得了飞速的发展,这可谓是三赢!” 说到这里,长桌旁的每个人都发出了由衷的赞许声,即便是津田宗达本人也不得不承认,周可成方才那番话是事实,不管周可成发行公债的初衷是什么,的确城市、购买公债者、在座的人都获得了实利,区别只是谁获利多一些,谁获利少一些罢了。 “但是公债制度有一个巨大的问题,他太容易受到群众慌乱的惊扰!”周可成道:“你们应该不会忘记那次公债市场的波动,因为一点无稽的谣言,人们误以为对大和国的征服失败了,他们争相以很低的价格卖掉了自己的债券,并因此损失巨大,这是我所不希望看到的。” “这就是您打算建立银行的原因?”今井宗久问道。 “是的!”周可成答道:“所有人都可以把钱存在银行里,并且得到一定的利息。而银行可以用这些钱各种各样的放贷活动,比如购买公债。因为银行对于情况会更加了解,所以可以避免类似的损失。而且还可以通过组建分号提供汇款等服务,对于我们所有人都有很大的好处!” “您打算继续发行更多的公债?”今井宗久敏感的从周可成的话语中发现了更多的信息。 “没错!”周可成不打算在这件事情上隐瞒在这个房间里的人:“筹集的金钱将用于对尼子家的战争,目的有二:第一,控制石见银山,获得足够的白银铸造货币;第二在西国范围内降低农民的年贡,停止战争!” 屋内顿时哗然,商人们瞠目结舌,他们在严岛之战和接下来消灭村上海贼的战争中见识了兰芳社舰队的威力,但陆战就又是另外一回事了,尼子家可不是大和国那几十家不断内斗的国人众。 “安静,请安静!”周可成手掌下压:“有什么话听我说完了再说!”待到会议室重新平静下来,他才继续说道:“控制石见银山的好处我就不必说了,我解释一下为什么要降低年贡和停止战争。随着濑户内海的海贼被肃清,从堺通往西国的海上道路已经被打开了,在不久的将来,我们的商品将通过海路源源不断的运往西国的各地港口,但是有一个问题,农民太穷了,他们一年劳碌所得却有大半被武士拿走了,他们根本没有多余的钱和粮食购买我们的商品,只有降低年贡,我们才能够卖出更多的商品来!” 第两百七十七章联合银行2 “不错!”今井宗久点了点头:“正是如此,不过那为何还要减少战争呢?如果这样的话,我们的铁炮、硝石、硫磺又卖给谁呢?” “这是个好问题!”周可成微微一笑,目光扫过长桌旁的每一个人,显然今井宗久这个问题并不只是替自己问的,能够在战国时代的日本集聚如此众多的财富,这些人的财源肯定离不开战争。 “我现在重新解释一下,首先,我所说的减少战争指的是在完成了对西国的攻略之后,减少西国各大名之间的私战。诸位,对于我们来说,战争毫无疑问是利润的重要来源之一,从这个角度上看,年贡越多越好,因为只有武士征收了更多的年贡,才有财力来购买我们的商品。但假如这个国家不再是武士的国家,而是我们的国家呢?” “对不起,探题殿下,我不是太懂您的意思!”今井宗久问道:“可否可以请您再解释一番!” “当然可以!现在我们商品的最主要购买者是各国的武士、还有僧人,普通的农民他们缴纳完年贡之后所剩无几,虽然人数众多,但是能够购买的商品很少。换句话说,现在对于我们来说武士所征收的年贡成数越多,我们能够卖出去的货物就越多。但是假如这个国家是在我们的控制之下,比如未来的大和国,我会将年贡的数量减少到两成左右,这样购买我们商品的主要成员就是农民了,战争越少,农民越有足够的时间来耕作土地,越能购买更多的商品,我们也可以摆脱武士的控制,进入更多的行业,获得更丰厚的利润!” “那可以问问要如何才能做到这些呢?”有人问道:“就是像您说的,在西国建立我们商人的国度?” “首先第一步是摧毁尼子家!”周可成沉声道:“西国原本有三家最强:大内、毛利、尼子,除此之外还有大友家,虽然其领地在北九州,但与大内家关系密切,而且北九州与周防只有一水之隔。所以我计划给予岛津家一笔贷款,用于购买火器、战马和硝石,让其牵制大友家的力量,使其无力进入西国。经由严岛一战,大内家与毛利家都势力中衰,只有尼子家尚且独大。所以我在严岛会议中召集西国诸侯,以朝廷诏书的形式向尼子家的使者索要石见银山,果然被其拒绝,借此将其打为朝敌!” “朝敌?” “不会吧!” “这,这未免有些小题大做了吧?” 屋内顿时哗然,商人们个个脸色大变,上一次武士们举起御旗,指责对方是朝敌加以攻击好像还是南北朝时候的事情。室町幕府的开山祖师足利尊氏就曾经被后醍醐天皇叱为朝敌,打的一塌糊涂,从另外一支光严上皇那儿获得院宣方才翻盘,相互之间打了小一百年。周可成把这个大帽子从故纸堆里翻出来扣在尼子家头上,恐怕这仗打的不小。 “诸位,就连你们都不把这个朝敌放在眼里,你们觉得尼子晴久会怎么想?” “恐怕不会放在心上!”今井宗久答道。 “何止是不会放在心上,恐怕只会当是放屁!”周可成笑道:“只是我兰芳社在西国没有寸土,势力都在海上,尼子晴久恐怕也不太可能一路杀到近畿来找我的麻烦。而大内、毛利两家中衰,你说他会怎么做?” “自然是向西国动兵!”今井宗久不假思索的答道。 “不错,西国毛利、大内中衰正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而近畿却有今川义元,而且还隔着山名家,若是换了我也先打西国的主意。而这样一来,为渊驱鱼了!” 众人听到这里都明白了过来,尼子晴久一旦向西国诸侯举起刀兵,那就是把这些人赶到周可成这边来了,于是乎就变成了周可成出钱出枪,这些诸侯出人命的反尼子统一战线,这场仗打下来无论谁胜谁负,周可成都是不会输的。周可成输不了,他们肯定也不会输。想到这里,桌旁众人脸上都多了几分喜色。 “那敢问一句,探题殿下筹建的这个银行要多少银子呢?” “初步计划资本金是一千五百万银币!” 今井宗久双腿一软,险些从椅子上滚到地上:“什,什么,一千五百万?” “没错,一千五百万!”周可成点了点头:“当然你们二十二人只需要出三百万!” “我们二十二人出三百万银币!”今井宗久稍微估算了下,觉得还可以勉力一试,这才松了口气,笑道:“那剩下的一千二百万都由兰芳社全出吗?” “不,兰芳社恐怕一下子拿不出这么多钱来!”周可成摇了摇头:“我方才已经说过了,是联合银行,有三分之一的股份是留给大明、朝鲜还有安南的股东的,这个银行未来的业务将会遍及全世界,对西国的经略只是一个开始!” “探题殿下,您让我们拿出这么多钱来,那回报如何呢?”突然长桌的尾部传来一个声音,却是津田宗达,他从一开始进来就沉默不语,这个节骨眼上突然开口了。 “津田先生这个问题问得好!”周可成笑道:“你就是不问,我待会也要回答的!联合银行未来的业务将会非常多,我就不一一说了。眼下我将简单的介绍一下这个阶段的主要业务:首先代销债券,未来公债以及其他商社各种债券,将大部分通过联合银行发售,即联合银行首先评价这笔债券的数额,利息多少,然后定价支付款项,转而向公众出售,银行可以从中获取利润。其次:公共资产的处理,比如我方在大和国获取了大片的领地、树林、池塘等等,这些资产将被划分为若干块予以出售,银行可以将其买下,然后划分为若干小块出售给公众;第三:向西国大名发放贷款,这些贷款将主要用于购买军火和粮食,贷款将由探题府提供担保,这也能获得利润。主要大的利润来源将来自以上三项!” 第两百七十八章联合银行3 “那在此之后呢?”津田宗达追问道:“您耗费了如此大的精力和财力建立的联合银行,总不会在解决西国问题之后就结束了吧?您还有后继的可以盈利的项目吗?” “当然有!”周可成答道:“比如对贵国关东平原的开发,众所周知,贵国有三大平原,近畿平原,浓美平原和关东平原,但是关东平原的开发还很不完备,只有一部分开发完毕,剩下的大部分都是荒芜的湿地,假如对河流修建堤坝,排干沼泽,那里将会成为非常肥沃的稻米产区,增加一百万石以上的稻田完全没有问题;还有对虾夷地的开发,那里虽然气候较为寒冷,不适宜种植稻米,但是放牧和种植麦子、高粱以及其他较为耐寒的农作物还是很好的;还有对东番地的开发,那里土地肥沃,气候温暖湿润,无论是种植稻米,还是甘蔗等其他农作物都很好,如果开发的成功,一年可以出产两千万石以上的稻米和大量的蔗糖、樟脑;还有对大明苏松一带的水利开发,那里是大明最富庶的地方,出产大量的生丝、茶叶、瓷器,但是每年夏天的时候都会因为暴雨和河流入海口淤积发生水灾,如果对当地的河流加以治理,不但每年可以避免巨额的损失,而且还可以用大船直接进入长江,甚至上行到南京、武汉、江陵一带;还有对马刺甲的远征计划,这样我们就可以控制往来于印度通往东亚的贸易线路。津田先生,这里的每一个工程都可以给我们带来数以百万银币计的收入,但因为需要巨额资金的投入,所以暂时无法进行,而有了联合银行之后,这些工程就都可以开始了,你居然还担心缺少可以盈利的项目?” 津田宗达目瞪口呆,他方才本来是想给周可成出点难题,但对方这番滔滔不绝的反驳让他根本不知道该如何反驳——关东平原和虾夷地(北海道)还好、后面的东番(台湾)、大明苏松、南京、武汉、江陵、马刺甲对于他来说简直就是外星球一般陌生。如果说出这番话的不是周可成,他一定会斥之为胡言乱语,但这番话出自眼前这个男人之口却有一种特殊的说服力——他已经完成了许多完全不可思议的事业,当一个人不断赢得胜利的时候,他的语言自然也就显得不可抗拒了。 “探题殿下!”一名商人站起身来:“您要将一部分股份留给大明的人,这个不难理解,毕竟那里是您的母国,在兰芳社中也有很多大明的人。但为何又要将股份留给朝鲜和安南人呢?如果是缺乏资本的话,我们可以吸引博多、长门或者其他地方的豪商,如果他们知道这件事情的话,一定会非常高兴加入的!” “这是个很好的问题!”周可成点了点头:“我这么做的原因很简单,那就是联合银行的业务未来将会拓展到更大的区域。对于朝鲜、安南人来说,我们是一些外来者。他们会把我们的事业视为一种入侵,这对于我们来说是非常不利的。所以我希望可以与当地人分享利益,获得他们的支持。朋友们,既然你们没有因为我是异国之人将我拒之门外,我也希望你们不要因为其他的异国股东而心生芥蒂。不要忘记了,将我们联系在一起的是数以千万计的金钱,是宏伟的蓝图,是伟大的事业。相比起这个,血缘、同乡、国别都不值一提!如果我们团结在一切,就没有什么能够战胜我们!” “对,没有什么能够战胜我们!” “万岁!联合银行万岁!” 会议室里爆发出欢呼声,每一个长桌旁的人都跳了起来,满脸通红的挥舞着拳头。这些平日里掌握着巨额金钱的商人们就好像二十岁的年轻人那样雀跃着、拥抱着、欢呼着自己的同行与竞争对手,因为他们从周可成的那番演讲里看到了属于他们的美好未来。 开城京。 毛和坐在轿子里,双目微闭,脑子里正在回忆着前天收到的来信,他不时的抚摸着颔下矮的浓须,强自按奈住心中的激动。 “毛老爷,判官老爷的府邸到了!” “嗯!”毛和掀开轿帘,随行的轿夫赶忙跪伏在地。他威严的点了点头,一身黑色的罩袍,牛皮腰带上插着一柄短刀,蓄着浓密的短须,带着朝鲜特有的直檐大帽,看上去已经完全是一个殷实的朝鲜商人了。 王府的侧门打开了,毛和向门口相迎的管家点了点头,便在他的引领下穿过两重院落,便看到王尧站在明堂的台阶上笑脸相迎:“毛先生,家父昨日感染了点风寒,所以在书房等候,还请见谅!” “不敢!”毛和赶忙躬身行礼:“贸然来访,还请见谅!” 王尧也不多话,向管家使了个眼色,便引领着毛和穿堂过院,来到自家的书房。两人进得屋来,顿时感觉到一股暖意,只见王贞斜倚在锦榻上,正翻看一本书籍,屋内却没有火盆,原来是修建了火龙,看不到明火,这在当时的朝鲜已经是少有的享受了。 “见过判官大人!”毛和赶忙敛衽下拜。 “罢了!”王贞从锦榻上下来,伸手虚扶了一下:“都是老朋友了,何必如此?贞儿,快让下人送些热汤上来,给毛先生去喊” “是!”王尧应了一声,片刻之后便有美貌婢女送了几只精美的瓷碗来,王贞先拿起一碗,笑道:“这是上好的人参炖的鸡汤,最是驱寒养身,毛先生请用!” “多谢王大人!”毛和欠了欠身体,拿起瓷碗来,喝了两口,果然觉得鲜美异常,一股暖意便从小腹直升起来,又谢了一次。三人用罢了鸡汤,让婢女收拾了碗碟退下。 第两百七十九章交换 毛和笑道:“二位,今日在下上门叨扰不是为了别的,乃是大掌柜有亲笔书信寄来,有事要与二位商议!”说到这里,他从袖中取出一封书信,双手奉上。 “哦,原来是大掌柜有事吩咐!”王贞双手接过书信,却不立即看,笑道:“老夫已经从往来于对马藩的商人口中听说了大掌柜在倭国那边的事情了,严岛一战,贵方以少胜多,西国之倭人为之胆落,我等也是与有荣焉呀!对了,毛先生这参汤可还入得口?” 毛和闻言一愣,没想到对方怎么突然提到参汤了,他茫然的点了点头:“还不错,怎么了?” “是这么回事!前些日子送六胡那边送了一批人参过来,品相很好,原本是要献给我国国君的。”王贞笑道:“老夫听说了大掌柜在严岛的事情,就留了一些下来,送给大掌柜与夫人,冬天也正是进补的好时候嘛!” 毛和听了心知对方是得知兰芳社在严岛的胜利后,赶忙用人参来讨周可成的欢心,心中暗自得意,长揖为礼道:“那在下就代大掌柜谢过王大人了!” “何须说谢!”王贞笑道:“老夫与大掌柜也算得上是老朋友了,想起几年前大掌柜亲自来礼成港与我们做生意的情景,好像还是昨天一样,那时庭院中那棵柳树还只有儿臂粗细,现在却有这么粗了,真是树犹如此,人何以堪呀!” 毛和虽然听不太懂王贞最后那句话的意思,但也猜的七八分了,便随口笑道:“王大人,我家大掌柜也时常念叨您,说若不是您这么开通,我们兰芳社也没有今日!” “哈哈哈!”王贞闻言笑了起来:“大掌柜这是客气话了,这胜利本就是两利的事情,贵方固然得利,我们王家也得了不少好处。再说以大掌柜的才略,即便当初在我这边走不通,也能从其他地方走出一条路来的!” 双方相互恭维,书房内的气氛越发融洽。毛和见王贞始终没有拆看周可成来信的意思,只得笑道:“王大人,我家大掌柜在信中有要事,还请您拆开一看!” “不急!”王贞微微一笑:“正好今日毛先生来了,老夫也有一事想要托付您转告贵方大掌柜一句,说完了这件事情,再看信不迟!” 毛和听王贞这般说,心知对方是想拿这个来做交换,不由得暗骂这老狐狸着实难缠,脸上却强笑道:“王大人请直言,在下一定将其原原本本的转告给大掌柜!” “好!”王贞做了个手势,王尧赶忙退到门外,将房门带上,毛和见竟然连王尧都要在门外看守,心知接下来王贞要说的事情极为要紧,赶忙打起了精神,细心倾听。 “毛先生,你可知道老夫家世如何?” 毛和听到对方的问话,心里咯噔一响,他在礼成港当商站领事已经有好几年时间了,自然会对王家的底细打听清楚,小心答道:“王大人乃是开城王氏,乃是贵国名门望族!” “把老夫祖上乃是何人?” “这个——”毛和咬了咬牙:“乃是前朝帝胄!” “呵呵呵!”王贞笑了起来:“不过是亡国之余罢了,哪里当的起帝胄二字?”说到这里,他站起身来,叹了口气:“天命无常,惟德是辅!按说老夫先祖得享国五百年,共三十四君,我等子孙后代能苟全性命,奉养祖宗神灵就应该知足了。只是这些年来,汉京那边闹得不可开交,老夫想在这开城安度余年都做不到,当真是树欲静而风不止呀!” 毛和听到这里,也明白了对方话语中暗指的是什么。原来朝鲜乙巳士祸之后,身为文定王后兄长的尹元衡成为执政,掌握了朝中大权。不过这一局面没有维持多久,1553年,年满二十的明宗开始亲政,为了从掌握朝政的母亲(文定王后)手中夺取权力,便开始重用自己妻子的舅父李梁,两派又开始了新的朝争。而当时垂帘听政的文定王后宠爱一名僧人普雨,甚至赐予其官职,这就把朝鲜诸多士大夫赶到了明宗一边,于是乎汉城那边的朝争愈发激烈,即便远在开城京的王贞也无法置之度外。 “老夫为了让生意进行下去,每年就派尧儿送三百两银子到尹执政府上,这也只是为了把让生意做下去,毕竟无论是开采还是冶炼铜矿、贩卖人参,都离不开执政的默许,可惜偏偏这就得罪了陛下一派的人,这段时间汉京那边就有不少不利于我们王家的风声!” “原来有这等事,那可否向陛下一派那边献上礼物换取其原谅呢?” “事情若是这么简单就好了!”王贞苦笑了起来:“如果能用钱解决,老夫又怎么会在乎呢?毛先生,你是不知道敝国朝中党争之烈。只要一日为左,那就终身为左,绝无改换门庭之说。我若是向陛下一派献上礼物,那陛下那边不会谅解我,文定王后与尹执政也会恨绝了我,更是死路一条!” “那,那难道就没有一点别的办法了吗?”毛和问道。 “唯一的办法就是。”说到这里,王贞突然压低了声音,凑到毛和耳边道:“只有朝堂之上换人!” 毛和闻言一愣,暗想当今的执政尹元衡不是你这一边的吗?旋即才明白过来对方说的换人指的是当时的朝鲜国王,不由得大吃了一惊:“这,这恐怕非在下所能及了!” “不,只要贵方肯出手相助,就有办法!”王贞说到这里,便在毛和耳边附耳低语了几句,毛和听得脸色大变,急道:“这,这怎么可以!” 第两百八十章缙绅们 “不管可不可以都请您将原话转告贵社大掌柜!”王贞笑道:“此言出自我口,入于你耳,除大掌柜外切不可让第三人知道!” “这个请您放心!”毛和整理了一下思绪,沉声道:“在下回礼成港后就乘船前往堺,亲自向大掌柜转告您的意思。只是大掌柜的信笺也请您看看!” 王贞拆开毛和带来的书信,细细看了一遍,突然笑道:“原来是这等事,你回去转告贵方大掌柜一声,我开城王氏与贵社同气连枝,只要他应允了我这件事情,今后我们便是一家人了,联合银行之事自当听候大掌柜吩咐!” 泉港。 “老爷,到了!”管家小心的掀开轿帘。 “嗯!”吴世贞一低头,从轿子里出来,眼前便是一栋三层楼房,门楣上悬挂着一副簇新的鎏金牌匾,上面用颜体写的“太白楼”三个大字,他看到下面的落款,眉头微皱:“奇怪了,林希元怎么会替这酒楼题字?” “老爷有所不知,这酒楼也是林家人开的,算来与林老爷还没出五服!” “难怪!”吴世贞一甩衣袖,笑道:“想必是驳不开同族的面子吧!老林他平日里总是一副道学脸,却给酒楼写牌匾,嘿嘿!” “老爷您是不知道!”管家压低声音笑道:“这一年多林老爷可是性情大变呀!” “哦?”吴世贞露出感兴趣的神色:“你听到什么消息吗?” “都是些听下人中间传的,没凭没据的——” “无妨,你只管说,我不怪罪你便是!” “是,老爷!”管家低声道:“可能是受咱们家开纺纱厂刺激的缘故,林老爷这一年来在家里脾气很坏,经常骂人,下人稍有做得不对的便要动家法,就算是夫人,前些日子都挨了他一巴掌!” “什么?连夫人都挨了他的巴掌?”吴世贞吃了一惊:“此事当真?” “老爷,这种事情都是深宅内院里面的,哪有真凭实据!”管家苦笑道:“不过我是从林府内宅的一个下人口中听到的,应该不假!” “哼!”吴世贞冷笑了一声:“我教你平日里假道学,周大掌柜把好处放到你面前了,你却假撇清端架子不要,现在看到别人得了好处又眼红,活该!”他向地上吐了一口唾沫,看了看头上的牌匾,迈步向楼内走去。 “吴老弟姗姗来迟,该当何罪呀!”吴世贞刚刚上二楼,便看到林希元站在拐角处,拱手向自己笑道。 吴世贞被吓了一跳,这可不像是林希元的作风,在过往的类似聚会中林希元要么是端坐在桌旁,要么就是最后一个才到,仿佛不是这样就无法显示他闽南士林首领的身份。对于对方的这种做派,吴世贞背地里虽然没少抱怨,但也是无可奈何,毕竟无论是官位还是科名的确林希元在闽南还活着的士人中都是翘楚。今天对方突然这个样子,自己反倒是不习惯了,只得下意识的答道:“但凭兄台吩咐!” “吩咐不敢当!”林希元笑了起来:“只是待会东番有人将至,必定有要紧事。我等皆为闽南士林一员,有些事情还是同进退的好!” “哦!”吴世贞眉头一皱,看了看林希元,只见对方虽然面带笑容,但目光闪动,显然暗藏心事,心下已经了然。 “兄台请放心!”吴世贞笑道:“只要是关乎世道人心,我闽南世情之事,吴某一定唯林兄马首是瞻!”说到这里,他向林希元长揖为礼,便径直向三楼走去。 林希元脸色一僵,对方话里有话,言下之意就是如果不关乎世道人心,闽南世情的事情那就自行其是了。他此番放低身段跑到二楼来等吴世贞就是想将其拉到自己这边来,形成一个闽南士林的统一战线,好和周可成派来的代表讨价还价。却不想吴世贞却根本不理自己这套,显然先前纺纱厂与吴伯仁与周可成的密切关系已经改变了吴世贞的态度。看着吴世贞上楼的背影,林希元一顿足,低声骂道:“看到几两银子就昏了头的鼠辈!” 吴世贞上到了顶楼,只见这顶楼只有一张圆桌,首座却是一个中年汉子,身着一件兰芳社高级船员常船的鹿皮紧身上衣,腰间束着一条宽皮带,上边挂着一柄马刀,心知应该是周可成的使者,赶忙拱手向其行礼道:“在下吴世贞,请问您是——?” “在下陈四五,见过吴老爷!”陈四五拱了拱手,俗话说居移气,养移体,他这些年来在淡水身居高位,与其打交道的要么是各国富商,要么是蛮族贵酋,发号施令,时日一久气度自然与当初那个贫苦渔民大不相同。吴世贞看在眼里,原有的一点轻视之意也没了,他从吴伯仁口中知道不少关于兰芳社高层的信息,赶忙问道:“那请问七少爷是您的什么人?” “你是说小七吗?却是在下的外甥!” “原来是这样!”吴世贞笑道:“小侄伯仁与令外甥相识,回来赞不绝口,称七少爷乃是少年英雄,老夫也见过两次,果然不凡。今日得见阁下,才知道真英雄在此!” 圆桌旁众人听到吴世贞这番马屁,个个腹中大骂此人的无耻,当初这厮连周可成都没放在眼里,现在却当着众人的面猛拍一个初次见面的周可成手下的马屁,难怪从周可成手里得了诺大的好处,决计不能落在这厮的后面,让他把所有好处都吃光了。 陈四五到底道行还浅,被众人这一圈马屁拍的满脸通红,口中支支吾吾说不出话来。他有些尴尬的咳嗽了一声:“诸位都是闽南士林领袖,我兰芳社开拓东番,离不开诸位的支持,陈某这里先敬诸位一杯!” 第两百八十一章缙绅们2 “不敢当!” “多谢陈掌柜!” 众缙绅与陈四五满饮了杯中酒,此时酒楼豢养的乐师歌女上来了,在一旁奏乐献歌,店小二又将热菜酒水如流水一般送了上来,酒桌上的气氛顿时活络了起来。众人脚杯换盏,称兄道弟,缙绅们也不再提诗词歌赋,只是讲些海外商事。 酒过三巡,吴世贞放下筷子笑道:“陈兄,年关将至,不知周大掌柜会不会来中左所过年,我与他已经有快两年未见了,十分想念!” 听吴世贞提到周可成,陈四五赶忙答道:“有劳吴老爷询问,我家大掌柜今年恐怕只能在堺过年了!” “哦?在堺过年?莫非有什么事情拖累了吗?” “拖累倒也说不上,只是倭国战事颇紧,一时脱不得身!” “倭国战事紧?”林希元心中咯噔一响,赶忙笑道:“陈掌柜,我听说那倭国正是群雄争霸,争城以战,争地以战,可以说是无日不战。周大掌柜是去做买卖的,为何会脱不得身?” “呵呵呵!”陈四五笑了起来:“林老爷您这就有所不知了,我家大掌柜在大明这边的确是一介草民,并无官身,可在海外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嗯,这个我倒是也有听说过,好像周大掌柜在安南莫朝那边有个金吾将军的官儿吧?莫非在倭国也有官职?” “不错!”陈四五满脸都是笑容,一副与有荣焉的样子:“倭国的大将军便是我家大掌柜所立,为酬我大掌柜之功,大将军以三国之地为其食邑,世袭罔替;官以西国探题、濑户内海总奉行,倭人之朝廷亦加封九州镇守府将军。眼下他所辖之地有战乱,一时间如何离得开?” 圆桌上众人除了陈四五都是饱学之士,可听了西国探题、濑户内海总奉行、九州镇守府将军这些颇具异国风情的官名,只有面面相觑的份。半响之后,林希元小心的问道:“敢问一句,这西国探题、濑户内海总奉行、九州镇守府将军到底都是什么官职,有何权力?” “这个——”陈四五顿时也傻了眼,这些官名都是小七念给他听后花了好大力气背熟的,否则哪里记得下来这么一长串名词,背后的含义自然是不懂的。不过看着四周聚集过来的一道道目光,陈四五咬了咬牙,强答道:“这西国探题便是西国之总督,九州镇守府将军便是九州之总兵,濑户内海总奉行嘛,便是巡查海上的市舶司总管!” “原来是这么回事!”林希元点了点头,笑道:“想不到周大掌柜在倭国居然如此显赫,当真是可喜可贺呀!来,先敬陈掌柜一杯!”说罢他便举杯相敬,陈四五也赶忙举起杯来。林希元敬罢了酒,心中却暗自感慨:倭人法度全无,岂有为总督之人复为总兵之理,全无大小相制的道理,难怪国内大乱,刀兵相见! 陈四五喝了两圈酒下来,饶是他酒量甚宏,也觉得有些头晕,赶忙放下酒杯,对一旁的侍女喊道:“快拿点热茶来,与我解酒!” “陈掌柜!”一名缙绅笑道:“何须饮茶,今日难得相遇,定要不醉不归呀!” “且慢!”陈四五苦笑道:“只是陈某有任务在身,若是再喝下去只怕就要误了事,要不改日陈某办一桌好宴席,请诸位再来痛饮一番便是!” 众缙绅听陈四五说有任务在身,纷纷放下酒杯来。陈四五站起身来,向众人做了个团揖:“陈某这次来泉港,乃是受大掌柜之命,与诸位商量一件要紧的事情,还请见谅!” 众缙绅交换了一下眼色,纷纷放下杯子来。吴世贞唤来一名侍女:“拿一大壶热茶还有杯盏来,然后你们都出去,若无召唤,不许进来!” 侍女应了一声,片刻后便送了茶水进来,给众人斟满茶水,然后退了出去,将房门带上。 “诸位!”陈四五喝了一口热茶:“我今日奉大掌柜之命来泉港,是要与你们商量一桩大生意。”说到这里,陈四五稍微停顿了一下,目光扫过桌旁之人:“希望诸位都能参与!” 吴世贞咽了一口唾沫,方才那一下子他仿佛感觉到坐在桌旁的不是陈四五,而是周可成。 “敢问一句,这是什么生意?” “银行,联合银行!” “银行?这是何物?” “诸位且听我解释一番!”陈四五将周可成在给自己的信中所说的关于联合银行的事情讲述了一番,最后道:“不过请诸位放心,我家大掌柜已经说了,这件事情皆凭自愿自觉,若是诸位觉得不合适的,大可不参加!” 众缙绅听了陈四五这番话,略微松了口气,若是放在两年前,只需随口敷衍几句也就是了。但眼下世事变迁,周可成的实力已经与往日大不相同,即便那些九州镇守府将军、西国探题都是虚词,光凭中左所出没的船只、汇集的财富就是一个惊人的数字。这些缙绅们虽然还无法像数百年后的巴尔扎克书中的主角那样膜拜感叹金钱的巨大力量,但这并不等于他们不懂得伴随着巨额金钱而来的巨大力量。他们很清楚掌握着这样巨大力量的人的邀请可不是这么容易拒绝的! 林希元低咳了一声,正想着找一个什么样的托辞拒绝更好,却听到吴世贞的声音在一旁响起:“陈掌柜,在下有一件事情不懂,还请您指点迷津!” “吴老爷请问!” 第两百八十二章缙绅们3 “得蒙周大掌柜看顾,将这纺纱厂的营生给了我们吴家,说句心里话,吴某这辈子也没有想过挣钱有这么容易!可以这么说,吴某这一年多来已经把一辈子种田能挣到的银子都挣到手了!”吴世贞沉声道:“不过既然周大掌柜将这营生给我们吴家做,自然是有更赚钱的营生要做,无暇看顾这纺纱厂,所以方才让给我们吴家,不知在下猜的对否?” 陈四五闻言一愣,吴世贞这个问题倒是让他一时间不知道应该如何回答,毕竟兰芳社现在的生意越来越多,纺纱厂这一块也不是他管的,自然也不知道到底哪一个更赚钱,只得含糊的答道:“具体哪一个更赚钱我也不清楚,不过的确我兰芳社现在的营生太多,一时间也抽不出更多人手来经营这纺纱厂!” “这就怪了,吴某只不过一个纺纱厂,都觉得赚来的银子多的不得了,周大掌柜所经营的买卖所赚的银子只怕是吴某的千百倍多,为何还要开办联合银行筹集银子呢?可否告知为何要这么做呢?” “吴老爷问得好!”陈四五微微一笑,吴世贞这个问题倒是在周可成的预料之中,在信里周可成详细的解释了应当如何应对这种诘问。 “诸位也都是有家有业的人,在外人看来,怎么样花用也是三五辈子都用不完得了。但自家都知道,赚的再多,可比起要做的事情来,却总是不够的!你们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不错!” “陈掌柜这番话说的好呀!” “是呀,家口众多,花用日繁,外面看上去好,里面的瓤却已经坏了。要维持这个局面,着实是难呀!” 陈四五这番话立即引起了圆桌旁众缙绅的共鸣,应该说他们当中绝大多数人这番感叹都是真心实意的,虽说作为缙绅他们都收入颇丰,但要供养子弟就学、维持家族的体面、士林间的交际、购置田产以为长久计、以及本人与家人的奢侈享受,他们的收入还是颇有不足的,尤其是像林希元这样年近古稀,后辈却没有在科途上拔尖人才的,更是对家族的未来发展感到担忧。 陈四五见周可成在信上写的法子果然有效,心中暗喜,赶忙道:“其实道理都是一样的,诸位觉得我们兰芳社收入丰裕,银子怎么花都花不完,但我们大掌柜也有大掌柜的难处。” “那敢问一句,大掌柜有何难处?莫不是倭国那边战事不顺?”一名缙绅问道。 “倭国战事倒没什么要紧的,说到底我们大掌柜是个商人,生意又多,就算是战事不顺,最多抽身出来就是了,又有什么要紧的?但生意做的大了,牵涉的事情就多了,麻烦自然也就多了。我举个例子,列位都知道我们兰芳社的总部在东番淡水,现在人口增长很快,算到去年为止,光是淡水一地就有快十万人了。这么多人都要吃饭呀,当地的土人偏生又耕稼之术不太在行,每年算下来都要从安南进口大米三万多石,花费银子是小事,麻烦就麻烦在吃饭的事情落在别人手上,总是不安心。为了这件事情,我家大掌柜时常连觉都睡不好呀!” “可我听说东番土地肥饶,气候温和,有的地方种稻谷一年可以三熟,又怎么会缺粮食呢?”一名缙绅问道。 “土地肥沃,气候温和不假,但大部分土地要么是荆棘、要么是沼泽湿地,需要修建堤坝陂塘,然后开垦,这都是要花大笔银子和人力,数年后才有收获的。前几年反正淡水人少,从熟番收买一部分,从中左所、安南运来一部分也就够了。但从去年开始,淡水那边的人口增长越来越快,所以大掌柜打算解决这个问题!” “若是如此的话,倒是需要花费不少银两!”吴世贞点了点头,在座的可能对买卖不是太了解,但对于农事肯定是很熟悉的,毕竟身为缙绅,经营自家的田产也是要紧事。像这种修建堤坝陂塘的事情,最是花钱花粮,但又非做不可。 “除了这之外,还有另外一件事情!诸位有了银两,多半是购买田产,以为长久之计。不过在这闽南之地,也不是想买多少地就买多少地的;要不就是拿出去放债,不知我说的是不是这个道理?” 圆桌旁众缙绅都陷入了沉默之中,与今天中国人发了财就去北上深买房子一样,大明的老爷们有了银子第一选择也是去买田,广置办田宅以为子孙计。但问题是不是有银子就能买到田地的,在正常年景,农民一般是不会出售自己的田地,因为这是他们谋生的基本条件。只有遇到大病、荒年或者别的原因,农民没有其他的出路才会出售自己的田地。偏偏这几年闽南地区风调雨顺,而且中左所为代表的海外贸易繁盛,让许多农民可以通过出卖劳动力来解决自身的困难,出售的田地实际上减少了,而这些缙绅却或多或少的发了财,就出现了田价上升、有银子也买不到田地的局面。其次就是拿出去放债,问题是闽南民间的商品经济根本没有繁荣到可以容纳海上贸易涌入的巨量白银的份上,在这种情况下,大部分缙绅只能把银子藏在地窖里发霉,毕竟不是每个人都像吴世贞那样有纺纱厂这样的发财门路。 林希元低咳了一声:“陈掌柜!你说的不错,的确我们能做的只有放贷与购置田产两样,过去大伙儿还能筹钱合股买几条海船跑跑东洋西洋,可是眼下东洋这条线基本都被你们兰芳社给吃干净了,也就能跑跑西洋了,也不是太好跑。我们也知道把银子藏在地窖里面不好,可白花花的银子拿出来办这个联合银行,这个我们根本就不懂呀!” 第两百八十三章缙绅们4 “联合银行你们不懂,买地总是懂的吧?”陈四五笑道:“我方才不是说了,这联合银行的银子相当一部分就是用来开拓东番的土地,你们出了银子就是股东,这田地怎么买卖、怎么开拓,不照顾股东还照顾谁?” “既然如此,那为何我们不自己去东番开辟田土呢?”林希元问道。 “哈哈哈哈!”陈四五笑了起来:“林老爷,您把有些事情想得简单了,东番可不是太平地界,当地的番人蛮子可不是吃素的,您若是派自家人去,赔了银子是小事,丢了性命才是大事!” “据我所知,大掌柜不是与东番两个番酋交好?怎么还会这样?” “林老爷,这番人也有生番熟番,熟番之地是他们狩猎、伐木、耕种所有,打算开辟的是生番之地。” 林希元听到这里,思忖了片刻,最后笑道:“这件事情干系重大,容我回去思量一番再做决定!” “那是自然!”陈四五笑着站起身来,向众人做了个团揖:“大掌柜说过了,银行募股的事情全凭自愿,列位老爷若是愿意出钱的,今后与我兰芳社便是一家人;若是觉得不合适的,大家也是朋友,今后还有合作的机会!” 陈四五这番话说的颇为漂亮,桌旁的缙绅们听了,脸上也多了几分笑容,他们都是老成持重之人,自然不会这么轻易的讨银子出来,不过也不想破坏与兰芳社的关系,于是纷纷举杯相敬,一时间桌上气氛热烈之极。 陈四五被这一轮酒喝的晕头转向,不一会儿便手重脚重,口中说起胡话来。林希元见他这样,便唤来仆役将其送到楼下,由其随从护送回去,众缙绅也纷纷散去。林希元刚刚上轿,还没走多远,便突然猛踩了两下轿子,轿子立刻停了下来,随行的管家掀开窗帘问道:“老爷,有什么吩咐吗?” “你派两个人,盯着吴世贞,他有什么举动速速来报!”林希元冷声道。 “是,老爷!” 窗帘被重新放下,林希元闭上双眼,脸上浮现出一丝冷笑:“吴世贞呀吴世贞,上一次纺纱厂的事情让你占了先,这一次我可绝对不会再让你抢先了!” 吴世贞回到自家在泉港的寓所,依照平日的习惯,侍女送来热水,替他睡前烫脚。管家在背后替吴世贞按摩肩膀。吴世贞微闭着双眼享受,突然他睁开双眼:“阿成,看来你今天说的是真的!” “老爷,您是说我哪句话是真的?”管家被吴世贞没头没脑的一句给弄糊涂了。 “就是林希元性情大变!”吴世贞道:“他这人过去还是很沉得住气的,总是能够等着别人出头,自己留在后面一锤定音,今天却话最多,问七问八的,不正常,不正常!” “老爷,林老爷今天问了啥呀?” “哦,周大掌柜要从我们这里募股,说是要办什么银行,好在东番开荒庇田!林希元就问了很多!” “这么说来林老爷有想法?” “能赚钱的事情谁没有想法?”吴世贞冷笑了一声:“只是像他那么热衷的可不多,真不知道那么多圣贤书都读到哪里去了!” “照我看,林老爷会这样还有几分老爷您的原因!”管家小心的说道。 “我?这关我什么事?阿成你说道说道,若是说的无理,老爷我可是要罚你!” “老爷,这可不是我胡说!”管家低声道:“放过去,林老爷是进士出身,官当到广东提学佥事,又有文名,宗族也强盛,算得上是闽南士林数一数二的人家了。可自从公子考上了举人,拜胡大人为恩师,周大掌柜又帮着开了纺纱厂。咱们吴家就一日胜过一日,势头渐渐盖过了林家,外边有好事的就说,莆田吴已经压过了同安林,成了闽南士林的头马了!” “都是些瞎嚼舌头的,无事生非!”吴世贞冷哼了一声:“什么第一第二的?我们这些正经人家要这些虚名作甚!你说林希元是因为这个才性情大变的?” 管家见吴世贞这幅样子,哪里还敢多说:“小人也是听外边人说的,做不得数的!” 吴世贞冷哼了一声,将脚从木桶里抬起来,那侍女赶忙替他擦拭干净了,换上干净的鞋袜,方才退下。吴世贞在屋内来回踱了几圈,突然停住了脚步:“阿成,你觉得这募股的事情可以做吗?” “这个,小人不敢妄言!” “你我主仆私下里说说有什么打紧的,你只管说,我决不怪罪你!” 管家犹豫了一下,答道:“小人也不懂这银行的事情,不过为何不询问伯仁公子一番呢?他与周大掌柜相交莫逆,知晓其中的内情,又南京那边见识多,上次纺纱厂的事情就是他弄来的!” “不错!”吴世贞一击掌:“的确应该问问伯仁这孩子,阿成,快拿纸笔来,我要立刻给伯仁写信!” “是,老爷!” 杭州。 “到了,前面就是武林门了!”全清指着不远处码头说道:“森殿下,南北运河的便是在那里沟通,杭州城最大的集市就在那边,昼夜都不停市,最是热闹。而且渔市也是在那边,当地的鱼丸最是鲜美,我们下了船安顿好了,晚上我带你们去那儿吃鱼丸!” 此时森可成剃了个光头,一副僧人的打扮,他看了看前面的码头,笑道:“果然好生热闹,比金山卫那边是强太多了!” “那是自然,金山卫虽然热闹,哪里比得上武林夜市呢?”全清有几分骄傲的笑道:“对了,森殿下,你吩咐一下你的手下,待会下船之后莫要走散了,码头人太多,你的人说话口音太重,若是走散了就麻烦了!” “明白!”森可成点了点头,对身后十多个打扮各异的倭兵吩咐了几句,回过身来笑道:“道长,这段时间你就叫我可成就好了,莫要什么殿下不殿下的,入乡随俗嘛!” 第两百八十四章庵堂 “也好!”全清点了点头,此时船已经距离岸边不远,船夫拿起绳索丢到岸上,早有夫子将其拴在石桩上。森可成看到一个小吏打扮的汉子向自己这边走了过来,身后跟着两个土兵,顿时紧张了起来,低声道:“不好了!” 全清不解的看了他一眼:“怎么了?” 森可成急道:“你看差役过来了,我的人身上都带有军器,船上还有金银和火器,若是让其发现就糟糕了!” “无妨!”全清笑道:“若是其他地方也还罢了,在杭州便无需担心,我自有办法,全泽!” “师兄,什么事?”全泽从舱里跑了出来,问道。 “有人过来了,你去应付一下!”全清向来人使了个眼色,全泽看了看来人,恍然大悟,赶忙上岸迎了上去。森可成看到全泽向那小吏双手合十行礼,低语了几句,那小吏便脸色大变,赶忙向全泽拱手还礼,随即便走开了。 森可成已经在金山卫呆了年余,很清楚小吏的难缠,若是平日里不拿出个几两银子是过不了关的,没想到全泽行个礼,说了几句话便将其打发走了,不由得吃了一惊:“道长,这小吏今日怎么这么好说话?” “呵呵,那是遇上我们了才好说话!”全泽回到船上正好听到森可成的问话笑了起来:“都是教中的兄弟,在外相遇便是一家人,与人方便便是与自己方便嘛!” “教中兄弟?”森可成一愣:“你是说这小吏也是罗教中人?” “那是自然!”全泽傲然道:“运河两岸吃漕运饭的就算不信教,也要卖我罗教几分颜面,否则他这碗饭就吃不安稳。我方才亮了字号,那小吏便明白了!” “全泽,休得胡言!”全清在一旁听全泽说的有些过分,赶忙厉声喝止,然后他转脸对森可成笑道:“森先生,我这师弟年少无知,不知道天高地厚,胡言乱语之处还请你多多包涵。其实我罗教只不过是运河船工相互扶助,导人向善之事,并不是他说的这样。” “我明白!”森可成点了点头:“出发前徐相公已经叮嘱过了,这一趟我等一切都听您安排,只有一条,一定要确保您的安全!” 全清闻言一愣,虽然也知道森可成这么说有拉近双方距离的意思,也有几分感动,低声道:“那就有劳森殿下了” 森可成笑道:“称呼在下可成即可!”两人相视一笑,心理上的距离顿时拉近了不少。 此时船已经听好了,众人上了岸。这次森可成一共带了九名部下前来,都改扮成僧侣、卖卦的、挑夫、磨刀匠等人,跟着全清师兄弟一同上了岸,便顺着河边向西而去,路上的店铺行人逐渐减少,越走越是荒僻。约莫六七里外道路两旁就已经是荒郊野地,只有偶尔才有几处茅庐和菜地。看到荒僻的样子,森可成使了个眼色,同行的武士分作两行,将全清师兄弟护在当中。 “庵堂到了!”全泽指着远处一棵大槐树道,只见在大槐树的遮隐下,有几间青瓦白墙的房子,坐落在道路的右边,又长又低的厢房几乎伸展到了河面上,好似要将河面上的船客都招揽过来。屋子的底层用布满青苔的片石堆砌而成,上层则是混着稻草的泥砖,外面刷了几层石灰,顶上则是布满青苔的瓦片。除此之外还有牲口棚,在河边还有个长满爬山虎的凉亭供人垂钓和歇凉。 “何老官,这几个人随我从金山卫来的,想要在你这里住几天,不知可否?”全清向从门口走出来的那个满脸笑容的老者躬身行礼,原来按照罗教中的规矩,教众之间相互问候时皆敬称老官,有首领之意。教众一般会在活动地建立庵堂,每月朔望,入会男女各持香烛,到斋堂念经聚会。师父会向弟子讲解经卷,教徒抄写经书,一同吃斋,因此管理庵堂的人就被称为菜头。除了供教众聚会之外,庵堂还向来自北方的漕运水手提供住宿,这些北方的漕运水手每年来到江南,无处住宿,就投向庵堂经堂,在当中接受罗教,居住期间,只需支付少量饭菜钱,无需支付住宿费,等待来年春、夏运粮北上,庵堂还有为年老无依的水手提供退休栖息之地。 “都包在我身上!”那老者拍了拍胸脯,唤来两名少年帮助安置森可成等人,自己却将全清拉到一边:“全清,你回来可是要争那教主的位置?” “老官为何这么说?”全清笑道。 “是还是不是,你快说!”那老者道:“你若是不争那个位子,那就万事大吉;你若是要争,那就千万小心,莫要把性命丢了!” “性命丢了,这话从何说起?”全清笑道:“师傅先前都说好了,大家都出去各立一处庵堂,谁搞得好,谁就继承师傅的衣钵,大伙儿把事情说清楚就是了,怎么会把性命丢了?” “所以我说你糊涂呀!”那老者顿足道:“你老老实实守规矩,别人家可没这么想。口中叫哥哥,腰里掏刀子的事情老子见得多了。我和你说,前些日子就有传言,那个普惠出了不少银子雇了青皮打社来,还专门雇了几个手黑的无赖,你说他这是准备对付谁的?” “那也未必是专门对付我的吧?” “你要争那个位置,那就是对付你的!”那老者冷笑道:“全清,我劝你一句话,论本事那普惠不如你,若论心黑手辣,十个你加起来也不如他。我要是你的话,就把这个让给他,有多远跑多远,天底下地方那么大,有水的地方就可以立庵堂,何苦要在杭州和他死磕?好鞋还不踩臭狗屎呢!” 第两百八十五章打行1 “若论起心黑手辣,普惠还真未必及得上我!”全清唇边浮现一丝苦笑,目光扫过身后那几个正往庵堂里背行李的倭人,别看他们现在不哼不哈的样子,普惠花银子招来的那些打行无赖与其比起来简直就是吃斋念佛的老婆子了。 “全清,全清!”老者见全清一声不吭,还以为对方还在犹豫:“你要是真的还想坐那个位置,我也不拦你,不过你听我一句话,平日里没事别离开我这庵堂。那普惠虽然混蛋,但在这里下手他还没这个胆子。老叔我也没别的本事,只能做这么多了!” “多谢老叔了!”全清点了点头,按照教中规矩,这庵堂这种,祖师牌位之前,教中兄弟禁止私斗,更不要说借外人之力杀害同教兄弟了。那普惠平日里行事虽然凶横,但归根结底还是为了这教主之位,在外面杀人还能推托,若是在这庵堂中动手那就触犯众怒了。 “谢什么谢!”老者叹了口气:“哎,平日里说得好听,遇到关键时候就全不作数了。”说到这里,他一顿足进庵堂去了。 全清在庵堂里安顿好之后,就带着全泽四处拜访教中长老,馈赠从金山卫带来的礼物,他本是个极为精明能干的人,又在金山卫获得了丰厚的财力支持,奉上的礼物极为丰厚,很快就赢得了许多人的支持,全清为下一任教主的风声便传开来。 啪! 茶杯被狠狠摔在地上,碎片四溅!跪在地上的那汉子脸颊顿时被划破了一条口子,鲜血顿时流了下来,那汉子却不敢擦拭,低声道:“普惠老官,今天文长老的态度又变了,怎么也不肯把话说死了。小人花了几吊钱财从他下人那儿打听了,原来昨天全清来文长老府上拜谒,还带了一份厚礼。” “贪得无厌的老狗!”普惠恶狠狠的骂道:“那老狗是怎么说的?” “文长老说,这选新教主的事情须得德才兼备,众望所归,他虽然是教中长老,在这件事情上却也说了不算,请您精心等待结果就是了!” “老狗,老狗,放狗屁!”普惠气的大骂了几句,半响之后方才平静了下来,向地上那汉子问道:“你知道全清那厮送了什么礼物吗?” “小人已经打听过了,全清送给文长老的礼物丰厚之极,都是难得的海外珍品,有辽东的人参、皮裘、南洋香料,最珍贵的是一对鲸脂蜡烛,听说只要点着一支,屋子里便如同白昼一般亮堂,而且香气扑鼻。拿到南京城去,一对这种蜡烛就要卖一百两银子,还有银子也买不着,文长老收到礼物后笑的合不拢嘴,亲自把全清送出大门外!” “那其他长老呢?” “听说全清昨天去了三家,今天又去了两家,看来在重阳节前肯定都要走遍的!” “狗贼,狗贼!那全清哪里来的这么多银子?”普惠绝望的骂道:“定然是抢来的,我要报官,报官!” “普惠老官!”跪在地上的汉子呆住了:“千万不能报官呀,按照教中规矩,教中兄弟若有争端须得自己解决,若有报官者,立即开革出教呀!” 普惠愤怒的看着跪在地上的部下,眼睛里几乎要喷出火来,与绝大多数类似的底层宗教、地下社团一样,罗教被官府视为潜在的反对者,因此若有教众争端报官,往往就会成为官府迫害打击教众的借口。因此也就不难理解教规中对于报官之人的严厉处置,普惠若是报官不管结果如何,这个教主之位是肯定没有了。 “老官,比银子我们是绝对比不过那全清了,如今之计只有走最后那一步棋了!” “最后那一步棋?”普惠目光一凝,手下说的最后那步棋乃是他最后的一招,即便成功也是杀敌三千,自死八百,但此时自己已经没有其他的选择了。毕竟为了争夺这教主之位,他不但把自家的家产全部典当换成银子,还在外面以所掌管的庵堂的名义借了不少钱,如果当上教主这些倒是无所谓,但如果不成,光是这些债就能把自己活活压死了。 “罢了,量小非君子,无毒不丈夫。全清这也是你逼我这么做的!” 第二天傍晚,全清带着几名随从拜会了最后一名长老,便出门往住处去了。正是秋高气爽的天气,路旁的桂花树上散发出迷人的香气,许多花瓣飘落下来,地面上、瓦垄间都铺满了淡黄色的花瓣。森可成突然从地上捡起几片花瓣,凑到鼻前深深的吸了一口气,叹道:“这让我想起了故乡的樱花,虽然这没有樱花这么美,但是却比樱花香多了!” “可成思念故乡了吗?”文青笑道。 “嗯,是呀!”森可成叹了口气:“每年这个时候家乡正是刚刚收割完稻子,田地里光秃秃的,只有稻茬,农民们忙着打谷、晒谷。” “哦!我记得你说过自己是武士,难道也要忙于农事?”全清问道。 “我倒是不用亲自参与农事,不过这也是最忙的时候!” “忙?” “不错,身为武者,要防备邻国前来劫掠,有时候也要率领足轻进攻邻国,抢掠谷物!”森可成的目光迷离,陷入了回忆之中:“在我的记忆力,每年的秋天都是最忙碌的时候,农民忙着收割谷物,而武家则手持弓矢,准备收割性命!我在来到大明之前,从来没有想到过这个世界还有这样的平和的秋天!” 全清张了张嘴,正想着应该如何安慰对方几句。突然前面不远处出现了十几个黑衣黑帽的汉子,手揣怀中,迎面快步走了过来。全清脸色微变,转身便要往来时路上退去,却看到背后十几步外拐角处也涌出二十多条同样打扮的汉子,正面目不善的看着自己。 第两百八十六章打行2 “糟糕,是打行的人!”全清额头上顿时渗出一层冷汗来:“怎么在这里碰到了!” “打行的人?”森可成也看出来者不善,将全清挡在身后,右手已经将藏刀的木杖挡在前面:“什么是打行?” “就是充当打手,保镖的行帮,拿人钱财替人消灾!”全清低声道:“我那师兄就雇佣了一伙打行对付与他争夺位子的人,不过打行下手一般有分寸,今日性命应该没问题,只是皮肉要吃苦了!” 说话间那伙黑衣人走到面前,一个敦实汉子沉声道:“是全清道长吧?我等兄弟也是拿人钱财与人消灾,得罪了!”说到这里,他从袖中取出一条铁头短棍,便要上前。 “且慢!”全清赶忙喝道:“是普惠雇你们来对付我的吧?他出多少钱,我出双倍!” “呵呵!”那敦实汉子笑了起来:“道长说笑了,打行有打行的规矩,既然我们拿了别人的银子,就得帮别人把差使给办完了,若是事到临头别家多给银子就别家办事,那谁还肯出钱雇我们?你今日若是能活着回去,再请牙人来与打行接洽吧!”说罢他一挥右手,喝道:“动手!” 话音刚落,黑衣人们便一拥而上,森可成用力一扯便将全清拉到一旁,喝道:“护住他!”然后他从木杖中拔出刀来,不假思索,照着来人便是一记袈裟斩,刀刃和鲜血挽出一朵迅捷的死亡之花,锋利的刀刃隔开肌肉和血管,将惨叫声扼杀在咽喉里。森可成一跃而起,冲杀过去,太刀在他的手中仿佛成为活物,他的血液在歌唱,这才是武士的生命,唯有战斗,唯有死亡的舞蹈。突刺、袈裟斩、逆袈裟、逆风、横切,鲜血飞溅,碎肉横飞,敌人抵抗,像草芥一样被斩杀,倒伏,最后崩溃逃走。当森可成感觉到呼吸急促,手臂酸麻,被迫靠墙而立,稍事休息时,地上已经满是尸体和鲜血,面前已经无人站立。 “森殿下!”全清目瞪口呆的看着眼前的一切,森可成就好像一个绞肉机,独自冲进人群这种,将刀剑所及范围之类的一切都砍倒劈碎,而那些方才还凶神恶煞的打行汉子就像野草一样被他割倒,他禁不住想起了方才森可成说的那番话:“每年的秋天都是最忙碌的时候,农民忙着收割谷物,而武家则手持弓矢,准备收割性命!我在来到大明之前,从来没有想到过这个世界还有这样的平和的秋天!”禁不住打了个寒颤。 “你们几个过来,把你们同伴尸体收拾一下!”森可成一振太刀,将刀刃上的残血抖落了大部分,对几个被吓得瘫软坐在地上的黑衣人道。 “鬼呀!”听了森可成的话,那几个黑衣人好似被打了一针强心剂,一跃而起狂奔而去,全然不顾地上的尸体。森可成皱了皱眉头:“为何要跑?若要杀你方才就已经动手杀了,何须等到现在?” “这,死了这么多人可怎么办呀?”全清赶了过来,顿足道。 “这是他们自寻死路!”森可成冷笑道:“徐相公来时已经叮嘱过了:若是有人敢下黑手,就一次来个狠得,不要与他们纠缠!” “也罢!”全清叹了口气:“他们有二三十人,我们只有四五个人,你若是收手现在躺在地上就是我们了。宁为凶手不为苦主的道理我还是懂的,来人,你去庵堂那边,就说这里有事,叫二三十个人来,带上工具,把这些尸体收拾了!” “老官,老官!不好了!” “什么不好了!”普惠猛拍了一下桌子,对踉踉跄跄的冲进屋来的手下喝道:“不成器的东西,慌里慌张的像什么样子?有话慢慢说不知道吗?” “是,是!”那汉子站直了身体:“出事了老官!” “出什么事情了?” “您不是请了打行去对付全清吗?死人了!” “废话,老子出了那么多银子给他们就是要弄死全清的,死得好,死得妙,死的呱呱叫,反正老子已经准备好五条人命抵命了,全清死了没有?” “老官,死的不是全清,是打行这边的!” “全清没死?打行还死了人?”普惠气的笑了起来:“这帮废物,收钱的时候吹得比天还高,动起手来却稀烂,全清没打死,自家反倒死了,死了几个?” “八个!”那汉子答道:“伤的更多,带头的秦二爷也死了,当头一刀,从肩膀劈到下阴,几乎把整个人剖成两块,那个惨呀——!” “这么多?还动了刀子?全清那边有多少人?”普惠吓了一跳,当时民间斗殴一边都只用棍棒,露刃为凶的道理谁都知道,为了让打行下死手,他着实添了不少银子,听到死了这么多人,还用了刀子,他的腿着实有点软了。 “全清那边只有五六个,其实真正动手的只有一个!” “只有一个?”普惠目光呆滞了,随即暴跳如雷:“他们三五十条汉子被一个人杀了八个?” “是一个不假,却是个杀神呀!用的都是军中的杀法,手里拿的是三尺多长的钢刀,打社人手里却只有一根短棍,如何抵挡的过?我听活下来的人说,领头去的当头吃了一刀,几乎被砍成两块,当真是惨呀!” “那,那现在该怎么办?”普惠也没了主意,问道:“他们下次什么时候去对付全清?若是过了重阳节可就晚了!” “老官呀,您怎么还想着对付全清那厮呢?当中的牙人已经说了,若是知道那全清身边有这样的杀神,我们给多少银子他们也不会动手的。这次死了这么多人,烧买银子、汤药银子绝对少不了,让您早点准备好,若是少了,绝不与您干休!” 第两百八十七章打行3 听到这里,普惠已经是目瞪口呆,他没有想到自己破家花了这么多银子,结果却落得个这样的下场,眼下银子花了,全清却毫发无损,自己背了一身债,却拿不到教主之位,已经是走投无路吗,半响之后,他突然瘫软在地,叹道:“冤孽呀!” 何家庵堂。 “何老官,尸首都处置好了?”全清低声问道。 “嗯,都处置好了!”何菜头低声道:“装上船,夜里运到江口绑上石头都丢到江里去了。动手的人都是寄宿的北方水手,每个人给了一两银子,上漕船回去了,现在应该都已经快到湖州了!” “那就好!”全清这才松了口气,古时候凶杀案讲的就是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尸体被丢到钱塘江心,干活的人又是外乡来的寄宿水手,只要这一走,指不定以后再也不会来杭州了,只要矢口否认,很多时候就根本查不清了。 “多谢老官了!”全清向那老者拜了一拜,从怀中摸出一个布包来递了过去:“些许银子,不成谢意,还请收下!” “哎,你这是什么意思?”何菜头推开布包:“都是教中自家兄弟,你这么做就见外了!” “那路费钱总不能让您出吧?” “瞧不起人了吗?这几两银子我还是出得起的!”何菜头拍了拍自己的胸脯:“全清呀,我原先还让你赶快走,莫要与普惠争这个教主位置。现在看来,是老叔我眼瞎,没看出你的本事来。干得好,这教主位置肯定是你的!” “可是我杀了这么多人,长老他们会不会担心改支持其他人?” “这个你放心,借给他们十个胆子他们也不敢!”何菜头笑道:“打行的几十人前后堵截你,结果你毫毛都没有掉一根,几个手下就杀的他们血流成河,这是什么本事,什么胆略?莫说你还送了他们这么多礼物,就算你一个铜板都不送,这些长老也敢不支持你。全清,你就放心的在这里等着吧,下一任教主之位非你莫属!” 果然正如何菜头预料的那样,几天后的重阳节上,老教主潘胜提出自己年事已高,无力继续担任教主之职,想要将其为传给别人,长老们异口同声的表示全清正是最合适的人选,其余的几个候选人要么根本就称病没来,要么就干脆装死,有的则大声赞同,只过了不到一个小时,全清就被选为下一任教主。 “全清,从今往后浙江罗教教主便是你了!”潘胜神色温和,握住全清的右手。 “多谢师傅!”全清跪下向潘胜磕了两个头,双手接过代表教主衣钵的三本经卷和一根短棍,然后站起身来,享受着众人的欢呼声。待到欢呼声平静下来,全清高声道:“诸位长老、前辈、师兄弟、老官们。全清得诸位错爱,接任这教主之位。从今往后,当一心为教中做事,为教众谋福利!”说到这里,他稍微停顿了一下,然后继续说道:“我罗教中多为漕工、船夫,终年奔走四方,出门在外,无宗族亲戚庇佑。是以创立无为教,教中皆为兄弟姐妹,相互扶助。但这次为了争夺教主之位,却有人对教中兄弟无所不用其极,若非祖师爷保佑,全清早已性命不保!” 众人听全清这番话,都知道他所指何事,目光一下子聚集到了普惠身上。普惠便如热锅上的蚂蚁,浑身上下说不出的难受,眼角四处乱瞟,寻找逃走的道路。 全清看了普惠一眼,冷笑道:“普惠师兄,你出来我有一件事情要问你!” 普惠心中咯噔一响,暗叫不好,他强装出一副不以为然的样子,走了出来,拱了拱手道:“全清师弟,我的确与你挣过教主的位子,不过当时师傅也都说了,我们这几个只要做的好的,都有机会继承衣钵,你该不会公报私仇吧?” “师兄你说到哪里去了,全清虽然不才,但又怎么会做出这等事来!”全清微微一笑,从袖中取出几张纸来,递给一旁的何菜头:“普惠师兄,你看看这些是什么!” 全清从那何菜头手中接过那几张纸,定睛一看顿时吓得魂飞魄散,原来这几张纸都是他的欠债和亏空的银钱,时间、数目、来路都记录的一清二楚。 “你,你是从哪里得到这些的?” “这个你不用多问,你只需要回答我的问题就好了!这几张纸上写的是真是假?” “这,这!”普惠灵机一动,将那几张纸撕得粉碎,喝道:“全清,你太过分了,因为我与你争夺师傅的衣钵,就胡编乱造来污蔑我。师兄弟们,你们也与全清争过,他也绝不会放过你的!” “哈哈哈哈!”全清大笑起来:“若那几张纸是我胡编乱造出来的,你又何必撕掉,分明是做贼心虚。正好今日几位长老和师傅都在这里,便请他们评评理,看看是不是我全清污蔑你!”话音刚落,便从全清身后走出两个仆人,将记录了普惠亏空外债的纸张分给长老与前任教主。 “糟糕,我当真是糊涂,全清那厮又怎么会只准备了一份证据!”普惠心中暗自叫苦,脚步已经向外间挪动,却发现门口早已站了两个陌生汉子,腰悬短刀,目光阴冷的看着自己,心知已经没有逃路。 “小畜生,你好大的胆子!”潘胜看了两行便勃然大怒,喝道:“这些都是真的?” 在潘胜的积威之下,普惠双膝一软,顿时跪了下来,哭喊道:“师傅请看在往日的情分上,饶过徒儿这回吧!” 第两百八十八章打行4 其他长老看了纸上内容也纷纷大骂,原来普惠竟然将所管辖的教中产业几乎全部抵押出去,借来银钱,加起来有两三千两,这着实是一笔巨款了。 “全清!”潘胜将证据往地上一丢:“这畜生做下这么多无法无天的事情,是我当初管教不严的责任,你现在是新教主了,应当如何处置?” “以在下所见,处置普惠罪责事小,保住教中产业事大!”全清沉声道:“他借了这么多银子,都花到哪里去了?都做了什么?要细细查清楚,然后再做处置不迟。” “你说的也有道理!”潘胜犹豫了一下,目光扫向其他长老:“你们觉得呢?” “教主所言甚是!” “正是应该如此!” 见众人皆应允了,全清便吩咐将普惠押了下去,细细责问。全清低咳了一声:“诸位,全清这两日查看了教中账目,说句实话,颇多谬误之处。当然,全清今日在这里说这些,并不是想要责问当初之人,过往之事也不再追究。但我教自罗祖创立以来,教众日繁,教务日多,若是没有一个牢实可靠的财源,只怕早晚要出麻烦!” 众长老与潘胜一开始听全清提到教中的账目,还以为他要新官上任三把火,找他们的麻烦,不由得纷纷紧张,后来听他说不再追究往事才放下心来。一人问道:“那教主您的意思是?” “我打算开辟从杭州到金山卫的航道!”全清沉声道:“诸位应该也知道,我此番去了金山卫也建了庵堂。我们罗教本就是吃码头饭的,金山卫的发展你们也听说过了,我希望能够接着这个机会,让我们罗教走出去!” “金山卫?你是说兰芳社的那个港口?”文长老问道。 “不错,不过两三年时间,那边已经是一个很大的市镇了,有两三万人口,还在不断增加。眼下他们还是主要往苏南那边走,若是我们能把浙北这条路也打开了,又担心别的作甚!” 众长老闻言不由得意动,罗教的骨干力量本就是漕运水手和运军士兵,信息十分灵通,他们自然知道海贸利润的丰厚。一个可以与海外自由贸易的港口无异于一个聚宝盆,而他们吃水上饭的,北至北京,南到绍兴,运河两岸舟楫可至之地对于他们来说都极为熟悉,甚至都无需增加船只,只需要给翻程船的教徒一点钱,就能非常稳妥的运到。 “打开浙北水路倒是不难!”文长老低咳了一声:“反正都是教中自家兄弟,人、船都是县城的,也就是一句话的事情,最多分他们几成利润便是了。问题是这海路我们毕竟都没有走过,而且若是遇上倭寇,只怕——” “文长老!”全清笑了起来:“我说句大胆的话,若是这事情轻轻松松就可以做成了,还要你我作甚?海路没有走过,那就聘请几个针路熟的老水手多走几次就是了,反正也不是外海。至于倭寇方面,这个你们无需担心,杭州湾一带早就是兰芳社船队的天下了,没有汪直他们的插足之地。口说无凭,诸位大可随我走海路去一趟金山卫,亲眼看看便是,反正往返也就是两三天的事情,耽搁不了!如何?” 文长老犹豫了一下,点了点头:“也好,老朽就陪教主走上这一趟吧!” 堺。 “尼子晴久说,殿下若想要银山,便请自己带兵来取,尼子家是武家不是商人,不认识金银,只认得弓刀!”近卫前久正襟危坐,烛光照在他的锦衣直垂上,更显得衣着华丽。 “这么说他公然抗拒朝廷和幕府的旨意了?那太好了!我还以为要多费些力气才能让他进圈套呢!”周可成赤裸着双脚,依靠在一堆皮裘之上。由衣跪坐在他的身后,怀中抱着新生的婴儿,刚刚睡醒的婴儿伸出手,好奇的抚弄一旁周可成佩刀柄上的饰品,一副其乐融融的景象。 “说实话,让尼子晴久这么做没什么难的!毕竟无论是朝廷还是幕府,已经有很长时间没有力量了!”近卫前久叹了口气:“不过尼子晴久不是傻瓜,他也知道殿下你的计划!” “他只是不在乎罢了!”周可成笑道:“在他眼里,大内与毛利才是他的最大敌人,陶晴贤和毛利元就都完蛋了,整个西国就是他的天下了,是不是?” “是的,我也认为他想的没错!”近卫前久沉声道:“您有多少军队?我是指岸上的军队,武士是最为现实的,他们只会站在胜利者一边。” “大概不到四千人!我是说三个月后!”周可成笑道:“他们中的大部分还太嫩,需要经过几个月的时间训练,而且我还需要时间来搞定伊予国的别子铜山。” “太少了!”近卫前久低声道:“尼子家的军势至少在三万以上,如果他取得优势只会更多!” “嗯!和我估计的差不多!”周可成点点头:“不过他至少要等到明年春耕完以后才能出兵!而我现在就可以进攻了!” “现在就可以进攻?你刚刚不是说你的军队还太嫩吗?” “我是说从海上,眼下就有一个很好的机会!”周可成笑了起来,坐直了身体,对近卫前久附耳低语了几句。近卫前久脸色大变:“什么?你打算对朝鲜动手?” “不,不,不!”周可成笑了起来:“朝鲜是我大明太祖设立的‘不征之国’,我岂敢违背太祖皇帝的祖训?我只是帮朝鲜老朋友一个忙罢了!” 近卫前久深吸了一口气,平复下激动的情绪:“你打算封锁尼子家的对外贸易?” 第两百八十九章夺宫之变1 “不错!尼子家的贸易港口在西出云,主要的贸易对象就是朝鲜!说到底银子也不能吃不能喝,只有用出去才是真正有用的财富!”周可成冷笑道:“就让他先得意一个冬天,来年开春之后就让他好看!” 朝鲜加里浦。 哨楼的守兵将手塞进袖子里,竭力让身体蜷缩成一团,但还是无法阻挡寒风带走身上的那一点残留的热量。他低声诅咒着和自己换班的同伴,站起身来用力跺着脚,好让自己热乎点。但活动身体所产生的一点热量旋即被从海面吹来的寒风带走,反而让他觉得更加饥饿。 “该死的,你又迟到了!” “少废话,快来搭把手!” 哨兵听到了楼梯上传来的脚步声,他飞快的跑到梯口,打开木栅栏,接过同伴递过来的陶罐,顾不得许多就稀拉哗啦的吃了起来。更换他的同伴爬上来,生了个懒腰,看了看远处的海面,低声抱怨道:“还没到最冷的时候就这样了,一个冬天待下来估计手指头都要冻掉了!” “有什么办法?没有钱贿赂上官,就会被拉来当兵!”正在吃粥的哨兵抬起头:“说是良民,可在上官眼里,我们就不是人,官厩里的马都比我们要贵重些!” 与当时的大多数东亚国家一样,李氏朝鲜在政治、文化等方面几乎都仿效中国,但其兵制与其说像大明,还不如说更像大唐,即著名的府兵制。即除去少部分两班军事贵族所豢养的亲兵之外,其绝大部分军队皆是轮流征发的军户。不难想象,除去北疆应对女真部落的少部分军队之外,绝大部分时间都处于和平状态下的其他地方驻军的战斗力会废弛到什么样的地步。加里浦也不例外,只有家中困苦不堪,无钱贿赂官吏的穷人才会被征来当兵,对于这些被征发来服役的穷苦农民来说,当兵与服苦役没有任何区别。 那哨兵将瓦罐中的粥吃完了,才觉得身上多了点热气,站起身来对同伴道:“接下来就辛苦你了,明天早上这个时候我来接替你!” “等会!”同伴突然喊道。 “又有什么事情呀,要拉屎就在这上面拉,我在这上面熬了一晚上,要下去睡觉!”哨兵不耐烦的问道。 “你过来看看,是不是倭寇的船!” “哪来的什么倭寇!乱喊乱叫的,小心我揍你!”哨兵不情愿的走了过去,顺着同伴手指的方向望去,果然在海上的晨雾中依稀可以看到一排黑影,正朝这边行驶过来。 “这肯定是船!” “是船又不一定是倭寇,说不定是渔船呢,别大惊小怪的,我下去了!”哨兵不耐烦的挥了挥手,转身便向楼梯走去。这时一阵凌冽的海风吹过,将哨楼顶上的大旗刮的哗啦哗啦作响,正好将晨雾也吹散了不少,露出第一个黑影来,却是一条关船,主桅上船帆上正是八幡大菩萨的图案。 “倭寇,倭寇来了!”刚换上来的哨兵看的清楚,赶忙大喊起来。朝鲜虽然武备废弛,但这些被征召来的士兵都是沿海居民,自然知道这八幡大菩萨乃是倭人武士护佑之神,许多倭寇船上张有此旗。慌乱之间,两人赶忙用力敲响警钟,点燃了报警的烽火。 汉京,景福宫。 在尹元衡的眼里,明宗的纱冠宛若一副重担,沉沉的压在他稚嫩的肩膀上。 这个刚刚年满二十二岁的年轻人正是凭借尹元衡和其妹文定王后的支持才登上王位的,尹元衡还记得他刚刚登上王位时的模样,苍白的面孔、稚嫩的眼神、单薄的身体,坐在宝座上显得格外宽敞。而时光飞逝,十年过去了,明宗也从一个孩子成长为一个年轻人,宝座也不再显得太过宽大了,填满宝座的不光是明宗飞速增长的躯体,还有他的权欲。 两年前王太后形式上交出了权力,明宗得以亲政。但实际的权力还是掌握在身为执政的尹元衡与王太后兄妹二人手中。矛盾与嫌隙就像野草一样在舅甥之间的生长出来,对于这一切,尹元衡虽然有几分哀伤,但并不感到意外。宫廷原本就是这个世界上最险恶的所在,争夺权力的斗争更是永不休止,有一天他也会倒下,但时间还没有到。 “领议政!”明宗的声音显得有些单薄:“加里浦倭乱的事情你怎么看?” “那边的情况现在还不是非常清楚,微臣以为应当镇之以定,不应该轻举妄动!”尹元衡沉声答道,按照情报,有四十多条倭寇船抵达加里浦,分兵两路登陆之后,放火焚烧房屋,大肆抢掠,守兵却不敢出。倭寇在抢掠完毕之后,不但不撤兵,反而围攻镇兵屯守的卫城,形势万分危急。守兵的战斗力倒是在尹元衡的意料之中,毕竟你不能指望这些临时拉来的农民能击败全副武装的倭寇。 “臣以为不然!”表示反对意见的人正是明宗王妃的舅父李梁,只见其慷慨激昂的大声道:“倭人围攻镇城,形势已经万分危急,若是镇城被破,长兴、灵岩两郡就都暴露在倭寇面前,而汉京也会震动,应当立刻出兵征讨!” “李大人!”尹元衡抬高了调门:“我们都知道道兵征调需要时间,仓促应战只会把事情变得更糟,现在是冬天,倭人没有那么容易破城的。我已经下令临近诸道征调士兵,并且让水军准备出击,水陆夹攻倭寇!” “领议政大人,诸路兵马需要一个统辖之人!”明宗问道:“你觉得派何人前往比较好呢?” “这是一个圈套!”尹元衡的脑子里顿时闪过这样一个念头:自己肯定不行,如果自己离开汉京,那京城就成了一个权力真空,妹妹在宫里就孤立无援了;李梁也不行,如果让他出外掌兵平倭,说不定他就会带着这些军队回师汉京,杀掉自己,幽禁妹妹。必须选择一个忠于自己的人来督领平倭军。 第两百九十章夺宫之变2 转瞬之间,尹元衡的脑子里已经闪过数十个人选,却一一都被否定,他沉吟了片刻,沉声道:“陛下,微臣以为还是先派出船只确定倭寇的兵力和意图再做决定的好!知己知彼方能百战百胜呀!” 明宗目光转向李梁,发现对方在微微摇头,心里明白对方的意思是还没到撕破脸皮的时候,便点了点头:“既然领议政这般说,那就这样吧!不过宿卫汉京之兵须得加强戒备,以防备倭人入寇!” “臣遵旨!” 尹元衡回到家中,神色凝重,方才在朝堂上明宗与李梁的眼神交流都落在他的眼里,背后的意思他也猜出了几分。这一次自己是过了关,那下一次呢?说到底,妹妹这个王太后早晚是要去世的,而外甥国王却是正当青壮,如果有一天妹妹不在了,那自己的下场会怎么样呢?想到这里,尹元衡就觉得头疼欲裂。 “老爷,外边有人求见!” “什么人?”尹元衡问道。 “是刑曹佐郎王尧,他说有要事求见老爷!” “是他?”尹元衡皱起了眉头,原来朝鲜的官制与大明相仿,领议政便相当于大明的首辅,而领议政下有吏、户、礼、兵、工、刑六曹,相当于大明的六部;首长称判书,正二品,对等大明的尚书;副职称为参判,从二品,对等大明的侍郎;其下有参议,正三品,正郞,正五品,佐郞,正六品等,类似于大明的六部的佐贰官。按说像王尧这等微末小官身为领议政的尹元衡未必记得,但王尧之父王贞却是开城京的判官,而且这几年来通过礼成港与外国通商赚了不少钱,还着实输送了自己不少好处,其间的沟通都是通过这个王尧。所以尹元衡才记得这个人。 “让他进来吧!”尹元衡冷哼了一声,心中暗想:既然王家与海商关系这么熟稔,那这次倭寇的事情也可以让他们出一把力。 “下官参见领议政大人!”王尧进得门来,恭谨的向坐在上首的尹元衡敛衽下拜。 “罢了!”尹元衡放下茶杯,沉声道:“来人,给王大人赐座!” “多谢领议政大人!”王尧赶忙又向尹元衡长揖为礼,他不敢坐踏实了,只是在椅子上放下了半边屁股,便低声道:“恩相,下官今日冒昧前来,却是为了两件事情。一件是关于生意的事情。”说到这里,他便从袖中取出一张纸,双手呈上:“这是最近三个月的一点意思,家父让学生送来,还请恩相笑纳!” 尹元衡从婢女手中接过礼单,目光一扫,上面的数字让他脸上多了一丝笑容:“嗯,令尊有这份心意,我记在心里了。” “多谢恩相挂念!”王尧又欠了欠身体:“第二件事情便是关于加里浦倭人入寇的事情!” “哦!你也知道了?”尹元衡睁大了眼睛:“你们父子消息好生灵通呀!” “不敢!”王尧赶忙笑道:“家父在礼成港做的就是海上的生意,您也知道,这些吃海上饭的商盗不过是一字之隔,其实分得也不是那么清楚。我们与这些人的打的交道多一点,自然知道的也多一点!” “嗯!”尹元衡点了点头:“那你可知道这些倭寇的来路?” “回恩相的话,这伙倭寇原本是倭国村上海贼,不久前倭国之西国探题在严岛大破村上海贼,旋即又围攻村上家的老巢,将其大部分消灭。有一部分余党逃脱,无处可去,便渡海西来了。” “原来如此!”尹元衡脸上多了几分笑容:“那你可知这村上余党有多少人船?” “这个就不知道了!据说他们逃脱时只有船十余艘,六七百人,但是其后有裹挟多少支党就不清楚了!” “嗯,原来是这么回事,这么说来,那这次倭寇入侵还大有来历呀!”尹元衡叹了口气。 “恩相说的是!”王尧道:“村上家乃是倭人西国有名之海贼,骁勇善战。现在又是没有了退路,若是纯用武力,只怕不易取胜!” 尹元衡点了点头,当时朝鲜与日本的交往十分密切,尤其是与其只有一海之隔的西国大名,自然也听说过村上海贼的威名,知道这股势力虽然号称海贼,但实际上却是称霸濑户内海的强大海上势力,这样的势力失去了巢穴之后,只怕更是凶残难制。 “你的意思是想要用招抚之策?”半响之后,尹元衡突然问道。 “不错!”王尧低声道:“这伙海贼已经是穷途末路,所以才围攻镇城。说白了也就是想求一个立足之地,若是以大军攻打,即便将其驱走,彼等也不过是换一个地方骚扰。” “嗯!”尹元衡笑道:“你说的也有道理,只是眼下朝中用剿的声音颇大呀!” “这些多是幸进之徒,期徒侥幸以邀功名,恩相老成谋国,自然与彼等不同!” “嗯!”王尧这番话正好挠中了尹元衡的痒处,他看了看这年轻人,越发觉得对方顺眼,笑道:“那你说说应当如何做!” “恩相,朝中幸进之徒想的不是平倭,而是借平倭的机会夺权,所以才这么急着要出兵,打赢了他们自然是功臣,打输了也能借着这个机会来削恩相的权!” “不错!”尹元衡轻拍了一下几案:“那你觉得应该如何做?” “首先恩相须得表明自己的态度,平倭之事须缓,须持重,须有完全的把握,不可急于求战,这样若是打了败仗,彼等便无法攀诬到您身上来!” 第两百九十一章夺宫之变3 “我身为领议政,只要是朝政之事皆与我有关,怎么会攀诬不到我身上来?” “若是死人自然无法攀诬到您身上来了!”王尧笑道。 “死人?”尹元衡目光一凝,声音也变得阴冷了起来:“你这是什么意思?” “恩相,据在下所知,您的心腹大患不是在朝中,而是在宫中呀!” 啪! 尹元衡猛拍了一下几案,霍的一下站起身来,眼睛死死的盯着王尧,一副择人而噬的样子。王尧却面带微笑,静静的坐在那儿,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 “说,谁让你对我说这些的?”尹元衡问道。 “回恩相的话,在下不过是说出肺腑之言罢了!恩相您身为领议政,妹为王太后,若不是陛下有心,又有哪个违逆您的心意?” “胡说!”尹元衡拔出佩刀,指着王尧的眉心厉声喝道:“陛下乃是我的亲外甥,当初也是我与太后费尽心力方才扶他继位。说,是谁让你来我这里挑拨离间的?” 王尧强压下心中的恐惧,竭力不去看明晃晃的刀尖,苦笑道:“恩相,此一时彼一时,当年陛下是一个十二岁的少年,若无您与太后之力,他无法继承大位;而现在他已经是正当盛年的御天之君,而您和太后已经成为了他独掌大权的障碍了。这件事情陛下知道,您知道,满朝文武都知道,只不过那些人选择了陛下,而我选择了您罢了!” “呵呵!”尹元衡冷笑了一声:“即便如你说的,那陛下才是御天之君,为何你不去陛下那边呢?” “恩相,您在位一日,我们王家的生意就可以做上一日;若是换了陛下,您觉得我家的生意还能做下去吗?恐怕连性命都难以保住吧?” 尹元衡也不是傻子,已经听出了几分王尧的言下之意。众所周知,李氏朝鲜虽然几乎号称小中华,几乎将大明的科举、官制照搬过去,但实际上却是一个阶层高度固化的社会,能够出仕为官的只有一小撮被称为“两班”的世袭贵族阶层,不但如此,而且在两班内部也存在着森严的等级,像开城王家这种前朝余孽,虽然也属于两班贵族,但实际上只属于两班中的二流、三流家族,其官职、拥有土地和人口都受到了相当的限制。如果不是机缘巧合王家父子遇到了周可成,打通过海上贸易的渠道,王家是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在短时间内集聚如此巨额的财富的。 即便如此,王贞父子也面临着随时可能被夺走这一财源的危险。毕竟以他的家世,是没有能力影响汉京的政局的,而身处汉京的权贵们是不会允许只不过二三流家世的王贞父子长久控制这一财源的,到头来王贞父子恐怕连性命都难以保住。因此王贞便想方设法投靠到了执掌朝政尹元衡门下,并将海贸获得巨额财富中的相当一部分以进献为名送到了尹元衡囊中。也正是凭借尹元衡的庇护,王贞父子才能保持到今日。显然如果尹元衡倒台,那王家能够继续控制礼成港的海贸的可能性也是微乎其微了。 “罢了!”尹元衡还刀入鞘,回到自己的座位上:“不管怎么说,陛下总是君上,这三千里河山也是他家的,我毕竟只是臣下!” “恩相,三千里河山确是李家的,不过却并非陛下一人的!”王尧答道:“其实倭人入寇不过是个引子罢了,便是没有这件事情,也会有别的事情发生。您身为领议政,已经是人臣的尽头,众矢之的。太后在一日还好,若是有一日太后不豫,恐怕就是灭顶之灾!” 尹元衡听到这里,下意识的打了个哆嗦,王尧说的正是他内心深处一直在恐惧的事情。说到底,他能够多年掌握大权,击败政敌的最大依仗就是太后是自己的亲生妹妹,想起败在自己手下那些政敌的惨状,尹元衡就禁不住不寒而栗。 “那你以为应当如何?不管怎么说陛下也是舍妹的亲生骨血,就算舍妹去了,他看在这条情分上也会留给我尹家一条生路吧?” “恩相,你当真是糊涂呀!帝王之家即便是父子兄弟都会骨肉相残,何况您与陛下不过是舅甥之亲?再说即便陛下念着旧情,那些朝中的奸臣也绝不会放过您的,即便是万乘之君,也难敌众怒呀!” 听王尧说到这里,尹元衡双膝一软,险些从椅子上滑下来,正如王尧所说的,明宗为了从尹元衡夺回权力正在竭力培养自己的亲信,如果尹元衡失势,这些帮助明宗夺回大权的亲信们一定会想方设法把尹元衡置之死地而后快,即便明宗自己也无法违抗手下们的意志,毕竟这些人才是他的权力基础。这已经被过去一次次政争中血的事实所证明的。尹元衡即便是不想相信也没有办法。 “那,那你说应该怎么办?” “恩相,若是在下没有猜错,今天在朝堂上那李梁一定是毛遂自荐,请求统兵去攻打倭寇的!而您一定严词拒绝了!” “嗯,不错!”尹元衡点了点头。 “您可以明天称病,表示无法上朝理政。那李梁一定会借着这个机会,出京率军攻打倭寇!而且他还会把汉京的可用之军都带走!” “这怎么可以!”尹元衡厉声喝道:“李梁击破倭寇之后,肯定就会立刻调过头来,借助大胜的声势,迫使我辞去领议政之职位的!” “如果他能取胜的话!”王尧笑了起来:“可是如果他赢不了呢?如果这个时候有一支忠于您的军队乘虚进入汉京呢?” 第两百九十二章夺宫之变4 尹元衡看了王尧一眼,没有说话,半响之后方才低声道:“事情不像你说的这么简单,燕京那边不会这么简单放过的!” “恩相,陛下可是已经有儿子了!”王尧压低声音道:“若是别人大明那边可能通不过,太子继位燕京那边又有什么可以说的?” 尹元衡听到这里,也有几分意动,身为领议政的他很清楚王尧方才说的与真相相差不远。作为李氏朝鲜的宗主国,大明实际上对朝鲜王室起到了“保护伞”的作用。无论是权臣、宦官还是藩镇,这些传统王朝常见的顽疾都销声匿迹,对王位的争夺被限制在在王室内部,否则就会遭到大明的干涉。而只要将争斗保持在王室内部,大明一般也就会对所发生的一切视而不见。如果像王尧说的那样让明宗突然身死或者退位,只要让他的儿子继承王位,大明出兵干涉的可能性也就不大了。 “那军队的事情?”尹元衡问道。 “请恩相放心,家父为了保护铜山和押送货物,蓄养了大约四百名倭兵和女真弓手,他们的家属皆仰食我们开城王家。只要一声令下,他们就惟命是从!” “只有四百人吗?”尹元衡脸上露出为难之色。 “恩相,这队人马都是兵甲齐全的老兵。再说,这种事情要的不是人马众多,而是口风严,行事果决。您觉得呢?” 尹元衡沉吟了片刻,最后叹了口气道:“我先要亲眼看看这批人马!” “这个自然!”王尧笑道:“请恩相放心,我修书一封回去,让这批人马扮做给你押送礼物的马队,立刻来汉京。您到时候亲眼看看就是了!” 景福宫,御里。 “陛下!领议政自称发病,不能上朝!” “知道了!”明宗点了点头,示意女官退下,直到女官的身影消失在帘幕之后,他苍白的脸上才现出一丝愤怒的红晕:“发病,倒是巧了,早不发病晚不发病,偏生在这个时候发病,他当朕是傻子吗?” “陛下!”一旁的贵妃赶忙劝说道:“切莫动怒,不过领议政老爷倒是真有可能是生病了!” “嗯?”明宗皱起了眉头,疑惑的看着身旁的贵妃,她平日里在自己面前可没少说过尹元衡的坏话,今天这是转性了? “陛下,妾身听说开城京那边又进献海外珍物给领议政老爷了,光是装运礼物的驮马就有近百头,这么多的海外珍物,清点起来肯定也会耗费不少精力吧?领议政老爷这么辛苦,恐怕是累病了吧?” “开城京送礼物?”明宗好奇的瞪大了眼睛:“还有这等事?你确定真是海外珍物?” “陛下,您还真是什么都不知道呀!”贵妃捂住自己殷红的小嘴,轻快的笑了起来:“全汉京城都传来了。驮马队打着开城王氏的旗号,护送的都是全副武装的女真护卫,您说那马背上总不会只装着米和粗布吧?” 明宗没有说话,沉默的低下了头,他虽然已经亲政,但主要的权力还是掌握在母亲和身为领议政的舅舅手中。那个经营海贸的开城王氏如此大张旗鼓的进献礼物给舅舅,却视自己于无物,一种奇怪的感觉在胸中泛起,就好像有一条无形的蛇在啮咬自己的心脏。 “若无舅舅与母亲,岂有寡人的今天!”明宗突然笑道:“一点海外的珍物,又算得了什么?这件事情你就不要再多说了!” 贵妃赶忙伏下身去,面孔紧贴地面,诚惶诚恐的答道:“妾身失言了,还请陛下恕罪” “罢了!”明宗笑了起来:“你我夫妻两人之间的私语,脱略些也没有什么。不过你有一句话说的不错,舅舅他肩膀上的担子太重了,所以才会发病。让他好生安养,让你舅父分担一些才符合亲亲尊尊(亲近应该亲近的,尊重应该尊重的)之意嘛!明日就让你舅父领兵出京,督领各道之兵,征讨倭寇!” 贵妃闻言大喜,赶忙磕了个头:“多谢陛下!” 就如同汉京多变的天气,就在一夜之间,朝鲜朝堂上的风向就变了。自从击败以尹仁为首的“大尹”派之后,就持朝鲜政坛牛耳的尹元衡在那天朝堂上讨论应对加里浦的倭寇之后,就自称身体不适,在家静养。而明宗只是派人上门象征性的问候了一下,就以贵妃的舅父李梁为五卫都总府都总管,领兵出京督领各道兵讨伐倭寇。这在许多消息灵通人士的眼里,无异于一场八级地震。 “这可是打了领议政老爷的耳光呀!” “可不是嘛!我听说当时在朝堂之上讨论御倭之事时,领议政老爷可是坚决反对由李大人督领各道兵讨伐倭寇的。可现在陛下却下旨让李大人当了五卫都总府都总管,这等于是把汉京的兵权都从领议政老爷手中夺走了嘛!” “那领议政老爷难道就这么算了?别忘了还有王太后陛下呢!就算是陛下,恐怕也无法违逆亲生母亲的意愿吧?” “如果是亲政以前那是自然,可现在陛下已经亲政了呀!别忘了,陛下才是真正的御天之君呀!” “那这么说来,风向真的是要变了?” 官员们用意味深长的目光扫视着尹元衡宏伟府邸的正门,但大门依旧紧闭,并无前往王太后寝宫的使者。这让暗中提着一口气的明宗也放松了下来,他原本还以为要遭到母亲的一番严厉斥责的,他不由得心中暗自感叹道:“看来舅舅还并非那种贪恋权势之人呀!” 第两百九十三章夺宫之变5 礼成港。 王贞站在岸边,凝视着船队驶过陆岬,调转船头,向码头驶来。兰芳社的旗帜在主桅上空飘动,由于距离太远,王贞只能看到旗帜本身,不过他很清楚上面的图案:悬挂在南天上空的南十字星,背景是白色的,旗帜高高悬挂在主桅艉楼上,在海风中颤抖,宛如即将起飞的海鸟。在广袤的大海之上,这面旗帜才是真正的主人。 一条,两条,三条——! 当数到五的时候,王贞放弃了努力,他感觉到一丝不安,确实他有通过毛和向周可成提出给予援助的请求,但这也未免太多了吧,仅仅在他目光所及之处就已经有十条船,如果一条船上装载一百名士兵,总兵力就超过一千人了,这已经超出他当初要求数量的三倍。 “让士兵们小心防备!”王贞低声下令道。 “大人,防备什么?”部下莫名其妙的答道:“兰芳社的船队已经来了!” “我就是要你防备他们,你不觉得他们的船太多了吗?” 看着部下惊惶的表情,王贞感觉到一丝颓然,确实如果对方怀有歹意的话,这点兵力根本不足以守住港口,作为兰芳社多年的生意伙伴,王贞实在是太清楚对方温和外表下隐藏的强悍实力了。 随着船只的靠近,王贞的担忧渐渐消失了,他能够看到船舷两侧的炮窗紧闭,水手们轻松的在甲板上忙碌着,全无战争的气息。终于第一条船只靠岸了,当缆绳系好,跳板嘎吱嘎吱的放下,轰的一声压上码头,王贞赶忙走到跳板旁,向船上喊道:“毛先生在吗?” 跳板上出现一个熟悉的高大身影,王贞惊讶的瞪大了眼睛:“周大掌柜,不,探题殿下您来了!” “都是老朋友了,就不要叫什么殿下不殿下得了!”周可成三步并作两步,走下跳板:“在船上晃了七八天了,还是脚踏实地舒服!” “您,您怎么来了!”王贞张大了嘴巴,惊讶的看着周可成,上一次见面已经是快两年前的事情了,眼前的这个男人容颜依旧,眉宇之间却多了几分上位者的威严。 “大掌柜听说了您的计划之后,就决定亲自前来了!”周可成的身后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王贞一看却是毛和,只见其向自己微微一笑:“王大人,朝鲜与倭国只有一海之隔,所以大掌柜希望与您商议汉京之事,两家协调共举,免得引发冲突!” 王贞听毛和这番话不由得大吃了一惊,他看了周可成一眼,问道:“周大掌柜,您平定了倭人西国之地后,该不会打算对我国下手吧?” “王大人说笑了!”周可成笑道:“贵国乃是我大明的藩属,太祖皇帝亦将其列为不征之国,在下不过是一介商人,又怎么会对贵国妄动干戈呢?” “那您这次来是打算——?” “是想与王大人商量一件事情的!”周可成微微一笑:“王大人,这里风大,要不我们找个避风的地方坐下来谈可好?” 王贞这才反应了过来,赶忙笑道:“失礼了,请,请!” 一行人穿过码头,来到商站。炉火驱散了外间的寒风,侍女送上滚烫的姜茶。周可成喝了一口,舒适的叹了口气,笑道:“王大人,我得知你的打算之后,也不得不称赞一声好手段呀!” “不敢当!让大掌柜见笑了!”王贞有些不安的看了看外间,透过门缝他可以看到一队队士兵正从兰芳社的船上下来,粗略估计一下就一千人上下,虽然火盆烧的正旺,但他还是感觉到手脚发凉。 “既然王大人已经答应成为联合银行的股东,那我们今后就是一家人了,周某也就不饶圈子了!”周可成放下茶杯:“你打算策动汉京宫变的计划,我非常赞同,也会竭尽全力配合你,支持你。我这次一共带来了两营步卒,两百骑队,乃是作为你的后盾,以备万一,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听到这里,王贞松了一口气,笑道:“请周大掌柜放心,只要加里浦那边不出问题,老朽就有十成的把握。” “加里浦那边是我的一个手下山田高国在指挥,只要你的人带着这枚玉佩前往,他就会按照你们的吩咐行事!”说到这里,周可成从怀中取出一枚玉佩递给王贞:“我已经交代过了,他一定会全力配合你行事的!” “多谢周大掌柜!”王贞赶忙接过玉佩,定睛一看才发现其实只有一半,心知另外一半应该是在那个山田高国手中,到时候一拼契合方才算数。他心里的那块石头落了地,笑道:“大掌柜方才说要两家协调共举,不知要在下如何做呢?” “我只有一个要求,将尼子家从贵国的通商名录中剔除出去,并将其商人从釜山驱逐出去!” “尼子家?” “嗯,就是尼子家,这一家抗拒我得命令,已经被打为朝敌。在接下来的这个冬天,我的船队会从海上封锁他的港口,并击沉和俘虏遇到的所有船只。不过在此之前,我希望先断绝贵国与尼子家的贸易往来!” “没有问题!事成之后我立刻就向领议政禀告此事!”王贞在心中权衡了一下利弊,立刻就做出了决断,如果这次政变成功的话,尹元衡肯定会在政治上给予自己丰厚的回报,很有可能是将全国的海贸都交给自己,驱逐断绝一家倭国大名的商人对于那时的自己不过是一句话的事情。 “很好,那我就在这里安心等待了!”周可成笑了起来。 第两百九十四章夺宫之变6 透过商站大厅狭窄的高窗,阳光遍洒地面,为墙壁挂上一条条纹路。周可成靠在椅子上,双目微闭,手中拿着茶杯,感受着其间的温度。 “士兵们都安排好了!”阿劳丁走进大厅,低声抱怨道:“这个鬼地方,还真冷呀!” “耐心些,王子殿下”周可成睁开双眼:“明年这个时候你应该就可以准备衣锦还乡了!” “我倒不是抱怨——”阿劳丁话说到一半,才反应过来:“明年这个时候?衣锦还乡?你准备要出兵南洋了?” “嗯!”周可成点了点头:“当然如果大明那边不出什么太大问题的话!其实如果大明那边出了问题,那就更应该抓紧对南洋那边动手!” “你这是什么意思?”阿劳丁敏感的问道:“大明那边会出问题?” “迟早的事情!我们正在做的每一件事情都在挖帝国的墙角,只不过胡宗宪一时间还抽不出手来而已!” “那你为什么那么急着要对南洋下手?” “很简单,我们是商人!如果你要做生意,那就有买有卖。我问你,假如胡宗宪把我们从中左所和金山卫赶出去,你说会有什么后果?” “这个——”阿劳丁想了想答道:“会很糟糕,非常糟糕!” “我们会失去大概现在三分之二的生意!”周可成答道:“我已经计算过了,大明出产的布匹、生丝、铁器、陶瓷等大概占据我们收购商品的四分之三;而大明所购买的硫磺、香料、腌肉腌鱼等商品则大概占我们卖出商品的三分之一弱。” “这么多?” “对,就是这么多!”周可成冷笑道:“换句话说,我们的利润将会受到非常巨大的影响。” “那,那怎么办?对大明开战?”阿劳丁惊讶的问道。 “如果我这么做,那就和汪直一样蠢了!”周可成笑道:“你要知道,生意可以消灭,但是需求并不会被消灭。作为商人我们应该做的是寻找替代品,满足客户的要求,弥补贸易网破损的地方,尽可能让其正常的运行,而不是贸然发动战争。我们的敌人不是大明帝国,而是那些断绝贸易的人,你明白吗?” “说实话,我不是太明白!”阿劳丁摇了摇头:“你怎么寻找替代品?” “很简单,大明可以把我们从中左所和金山卫赶走,但是没有办法消灭那些为我们生产商品的工匠和农民,更没有办法消灭缙绅和商人们对外来番货与白银的渴求。只要我们能控制南洋,控制从东亚前往东南亚的海上通道,早晚大明就会对我们重新开放的!” “我明白你的意思了!不过最好还是不要那样,短时间内损失太大了!” “是呀,所以我这一趟才来朝鲜!”周可成沉声道:“这里就是一个很不错的替代品,虽然无法与中左所和金山卫相比,但是这里也有非常充沛的人力资源,朝鲜也有种植棉花,必要时我们可以把纺纱厂迁徙到这里来。” “难怪你这么热心的支持他!”阿劳丁笑了起来:“这个王贞还真是一个幸运的家伙呀!” “不,我未必一定会支持他!”周可成摇了摇头:“我们只需要站在胜利者一方就行了!” 汉京。 “老爷,李梁已经离开汉京了!”家仆低声禀告道:“临别之前,汉京的文武两班大臣几乎都在城门外为其饯行,祝其旗开得胜!” “一群随风倒的墙头草!”尹元衡斜倚在炕上,声称重病缠身的他此时满脸的冷笑:“宫中有什么消息?” “陛下那边没有什么消息,太后听说昨天傍晚发了火,就连普雨禅师都挨了骂,要不要让夫人去宫中一趟,探望一下太后?” “普雨禅师?”尹元衡冷笑了一声,原来普雨禅师乃是汉京奉恩寺的僧侣,平日里颇得王太后的宠爱,两人关系密切,尹元衡对于这一点颇为不满,也劝说过妹妹几次,只是王太后始终不听。而尹元衡的妻子郑兰贞却与文定王太后的关系不错,经常入宫探视,显然这是郑兰贞通过家仆的口向尹元衡请示。 “不必了!这个节骨眼上不必去掺和!”尹元衡翻了个身:“你转告夫人一句,宫里朝中现在都不要去管,我已经生病了,很重的病,什么都管不了了!” “是,是!”仆人低声道。 “你下去吧,记住,除非是加里浦的消息,不要打扰我!” 仆人小心的退出屋外,尹元衡躺下,看着屋顶上图样的纹路。此时的他一片平静,就像当初自己为尹任设下圈套前的那天晚上一样:李梁也好、陛下也罢。就让你们暂时高兴几天吧,只要最后的胜利属于我就好了。 加里浦。 海风吹拂着帆面,寒冷彻骨。山田高国站在船艉楼,正在聚精会神的观察着不远处岸上的朝鲜行列,这是三天内抵达的第二支援兵了,大概有六百步兵,还有一百多骑兵,士兵们的枪尖在苍白的日光下眨着眼睛,在队伍的最前方,有一个士兵正在有节奏的敲着一面大鼓,鼓声缓慢而又沉重,仿佛敲打在每个人的心上。 山田高国知道这不是敌人的最后一支援兵,不过他对于胜利充满信心,几个小时前他刚刚得到了情报,上面记录了敌军的统帅、官职、兵力、武器的数量、甚至各支部队指挥官的姓名、性情、相互之间的关系,一应俱全。山田高国不知道向自己提供情报的人具体是谁,但他知道这个人肯定是个朝鲜人,而且身居高位,否则他不可能提供如此详细备致的情报。这样一个人却渴望本国的军队被击败,山田高国突然感觉到一阵巨大的荒谬。 “这不是战争,是一场闹剧!”山田高国喃喃自语,他走下艉楼,喊道:“转舵回去,今天晚上我们拿下镇城,给敌人一点颜色看看!” 第两百九十五章夺宫之变7 船还没有完全在码头靠稳,山田高国就敏捷的一跃而过,他的随从们赶忙跟上。在不远处的沙滩上,整齐的摆放着一排排划桨小船,有倭人的,也有当地朝鲜渔民的。在严岛之战中,周可成俘获了数百条大小不一的船只,其中大部分都在堺当做战利品拍卖了,这里的是从当中挑选出来状况比较好的一部分。坦率的说,这些船只更适合在风平浪静的濑户内海航行,不过为了避免暴露自己的真实身份,也只有将就一下了!山田高国心中暗想。 脚下的沙土地湿软不堪,随着踩踏缓缓下陷。山田高国穿过一排排营火,倭人士兵们围坐在火堆旁,火堆上的铁锅里烹煮着掺杂着大量腌鲸肉、洋葱、腌菜干的米粥,兰芳社在满足士兵的肚皮方面从不吝啬。山田高国的帐篷位于一块地势较高的裸露岩石上,与普通士兵的帐篷不同的是,他的帐篷是用大块的海豹皮缝制而成的,淡褐色的皮质看上去就让人感觉到一股暖意。 “判官殿下!” “右兵卫殿下!” 当山田高国走进营帐,早已在其中等候的部下们纷纷躬身行礼,这些人几乎都是大和国的国人众,他们之所以这么称呼山田高国的原因很简单,严岛之会之后不久,周可成向位于京都的朝廷进献了一批礼物,朝廷也还以颜色,授予了周可成的一些手下官职。比如山田高国便被授予了兵卫府右兵卫尉的官职,这个官职也可以被称为兵卫府判官。 “诸位免礼!”山田高国冷静的向众人一一点头,他能够看到他们的眼睛里闪烁着复杂的光,有艳羡的、有妒忌的、甚至还有仇恨的。身为一个前国人众,山田高国很明白眼前的这些人都在想的什么,他们已经失去了自家的领地和居城,沦为了依靠主家的俸禄生活的“盆栽武士”,对于这些人来说,没有什么比重新获得领地和居城更为要紧了。为了这个,一切过去的恩怨都可以忘记,身为武家第一个需要明白的就是服从强者。 “根据获得的情报,敌方的大将应该明天或者后天就回赶到,所以今天晚上我打算发起进攻,夺取敌城。” 帐篷里的人们露出了惊讶的神情,围攻与反围攻对于他们来说并不陌生,大和国已经打了上百年的内战了,每个人都知道在围攻战中敌方有无援兵的区别。当守兵得知援兵的存在后将会更加顽强,进攻方也无法全力进攻,必须保留一部分兵力用于阻截城外的援兵。在这种情况下,破城的希望很低。 “判官殿下,既然敌方的援兵已经到了,为何我方不先击败援兵再攻城呢?”一名身材矮胖的武士问道:“在下觉得这样的胜算更高一些!” “属下以为应该上船换一个地方更加稳妥!”他身旁的武士更加直言不讳:“乘着更多的敌兵赶到之前,我们有船,敌兵走路没有我们快!” “是呀,判官大人,属下也以为应当上船!” 面对众人的发言,山田高国表现的冷静而又沉默,他微微的点头,仿佛是在倾听每一个人的发言。但当发言结束,他便举起右手:“诸位,这一次探题殿下已经有了筹划了,在敌人的城中有我方的内应,所以诸位无需多言,准备今晚的进攻吧!” 武士们惊诧的交换着眼色,在异国的城堡中有内应?这听起来有些不太可能,不过他们没有多言,而是整齐的低下了头。 日落时分,从海面上吹来一阵风,这在加里浦的冬日里很常见。哨兵能够听见风吹过墙头的尖利声响,墙角下的厨房正在煮晚饭,大锅里装满了浓汤——放有萝卜、腌鱼、大麦和小米,用大酱调味,这比平日里守兵们吃的要好得多,毕竟一墙之外就是凶残的倭寇。 哨兵想象着同伴在享受晚餐时的情景——垂涎欲滴,他觉得时间过得太慢了,什么时候才能有人替换自己呢?他焦躁的握紧了矛杆。 楼梯上传来沉重的脚步声,哨兵好奇的那边看去,上来的是一个面目威严的中年人,他赶忙单膝跪下:“兵尉大人!” “起来吧!”朴文旭点了点头:“城外的倭寇有没有什么动静?” “没有!”哨兵小心的答道:“从炊烟看过去,他们也正在吃饭!” 朴文旭没有说话,他向城外看去,那哨兵说的不错,的确不远处的倭寇营地升起了股股炊烟。他满意的点了点头:“你下去吧,我来替换你!” “什么”哨兵还以为自己听错了,他惊诧的看着朴文旭,这位大人说要替换自己? “我是说我要在城头上观察一会倭寇的情况,你下去吃饭吧,反正一会儿之后接替你的人就要到了!”今天的朴文旭显得格外的和蔼。 “是,是!”哨兵这一次终于听清了,他感激的向朴文旭跪下磕了个头,方才飞快的向城下的厨房跑去,希望那些家伙给自己多留一点,他心中暗想。 朴文旭向部下点了点头,会意的手下赶忙守住了梯口,朴文旭这才拿起一支火把,走到城墙边,举过头顶划了三个圆圈,几分钟后,城外对面的树丛中也升起一团火光,划了三个圆圈。朴文旭松了口气,从部下手中接过弓箭,弯弓搭弦,将一支箭矢朝那个方向射了出去。 “判官殿下!”士兵单膝下跪,将一支箭矢双手呈上。山田高国飞快的接过,从箭杆上剥下一卷包裹的很好的高丽纸来,展开一看,脸上顿时露出了兴奋的神情。 “今晚二更,西门,举火为号!” 第两百九十六章夺宫之变8 筒井顺平屏住呼吸,眼睛死死的盯着不远处的城墙,借助微弱的星光,他只能看到一个依稀的轮廓,黑暗是夜袭者的朋友,他告诉自己,也许黑暗中的树根和深坑会摔破脑袋,但总比守兵的弓箭和火器好对付。 身后的营地传来两声梆子声,这表示已经是二更时分了,可是城墙上还是一片漆黑,难道事情出了什么变故?筒井顺平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换了一个新主人,一个开门红是非常重要的。 耐心,再耐心一点!也许只是内应路上遇到了什么事情,拖延了一会儿!火光,火光!请一定出来!筒井顺平在心中默默祈祷。 仿佛神灵听到了筒井顺平的祈祷,城墙上突然闪现出一点火光,然后划了三个圆圈。筒井顺平深深的吐了一口气,回过头道:“把火把拿过来!” 回应了城头上的信号之后,筒井顺平第一个跳出树丛,拔刀出鞘,另一只手提着一根细竹竿,部属紧随其后,他小心翼翼的前进,不时用竹竿拍打着前面的地面,他可不想被树根或者石头绊倒摔破脑袋。 天空中乌云遮住了星星,筒井顺平低声咒骂,回头对紧随其后的侄儿低声道:“传过去,贴近点,别走散了!” 终于,筒井顺平到了城墙脚下,他小心的从怀中取出火镰和火折子,可能是因为过于紧张的缘故,头几下他并没有打着,他低声咒骂了一句,将火镰与火折子递给侄儿,用命令的语气道:“给我打着了!” 片刻之后,筒井顺平举着火折子用力挥舞,成败就在此一刻了!他告诉自己,当筒井顺平看到绳索被从城墙上丢下来,觉得仿佛过去了一个世纪!他抓住绳索,第一个爬了上去。 翻过女墙,筒井顺平看到一个阴影中的阴影,一个全身漆黑的人形,身披斗篷,头戴兜帽,正看着自己,眼睛闪烁着冰冷的光。 “太慢了,你们太慢了!这样会坏事的!”内应的声音就好像他的眼睛一样冰冷。 “是你太慢了!”筒井顺平愤怒反驳道:“二更过后至少半刻钟我才看到火光!如果要坏事也是你的责任!” “我耽搁是因为要杀人,你们呢?几步夜路就让你们迈不开步子了?你们是女人吗?”内应发出嘲讽的鼻音,他用脚踢了一下,筒井顺平这才发现地上躺着一个人,软绵绵的躺在狭窄的过道上,脸朝上,而腹部却朝下趴地,他的脑袋被整整扭了一百八十度。 “别盯着死人看了,接下来你们可以看个够!”内应冷笑了一声:“先跟我去把城门打开,我们没有时间浪费了!” 朝鲜援兵军营。 已经是深夜了,李梁却还没有入睡,他坐在书案旁,正聚精会神的写着书信,在他的右手边,整齐的放着厚厚一叠书信,这都是明早天一亮就要送出去的。 身为朝鲜两班的顶级豪门,李梁的本贯乃是青海李氏,其主上并非朝鲜人,而是一名女真酋长,名叫李之兰,善于骑射,跟随李朝太祖李成桂立下汗马功劳,成为了李朝的开国功臣。但百余年后,当初勇力过人的女真酋长早已成为了文质彬彬的士大夫。李梁很清楚自己出京的真正目的不是御倭,而是领军回京,迫使太后与领议政姐弟交出手中的权力,陛下实现真正的亲政——也就是说由自己接替尹元衡担任领议政,成为这个国家真正的主宰。而要做到这一点,首先就必须赢得实权派的支持,这一点其实并不难,尹元衡已经掌握大权太长时间了,有太多人想要将其掀下马来。 李梁深深吸了一口气,将最后一个字写完,然后晾干墨迹,折好放入信封,在封口处涂上融化的蜂蜡,盖上印章。李梁做的一丝不苟,为了保守机密,有些事情只能自己亲手去做。当一切都完成,他看着书案旁整齐的一叠信笺,他感觉到一阵从未有过的自豪感。 “尹元衡,等我带领大军回到汉京,就让你回老家去养老,一直养到死!”李梁笑了起来。 突然,李梁脸色大变,他快步的冲出帐篷,凌冽的寒风让他立即打了个哆嗦,但他眼前所看到的一切让他的血液都凝固了——数里之外,镇城的上空升腾起一团团火光,将夜空映照成一种特殊的暗红色,仿佛凝固的血。他闭上眼睛,用力摇了摇头,仿佛是想从噩梦中逃脱,当李梁重新睁开眼睛,眼前的一切依旧。 “来人,快来人,去探查到底发生了什么!” 在当天夜里剩下的时间里,朝鲜援军的指挥官们发生了激烈的争执,长兴府使韩蕴力主立刻出兵救援镇城,而加里浦佥使李世麟则坚决反对,理由是夜里分辨不清道路,而镇城四周地势坑洼,有大片的湿地,还有灌木丛,如果夜里进兵救援,很有可能会陷入埋伏。 “李大人,临敌胆怯可是死罪!”韩蕴厉声喝道。 “韩大人,下官只是将实情禀明总管大人罢了!”李世麟面无表情的答道:“既然镇城已失了,那现在就应该持重,而不是贸然求战。夜里行军已经是大忌,更不要说在满是灌木丛和沼泽的海边了!” “胡说,镇城现在还没有丢,如果我们在这里坐视才会真的丢!” “好了,不要说了!”李梁喝止住韩蕴,向李世麟问道:“你说现在我们应该怎么办最好?” 第两百九十七章夺宫之变9 “总管大人!鉴于目前的情况,在下建议应该先退守长兴府城!”李世麟沉声道:“原先倭寇围攻镇城,大人领援兵在外,有守兵扼守要害在内,只要等水军一到就可以海陆并进,一举将倭寇一网打尽。但现在镇城已失,主客之势已经易手。我方人马虽多,但分别隶属数军,平日里未曾一起操练,上下不熟,又没有城寨可以据守,如果敌军择弱而攻之,很有可能会出现一触即溃的局面!” “然后呢?”李梁突然问道。 “什么然后?”李世麟莫名其妙的问道。 “退守长兴府城之后?临敌不战而退,你该不会没有下一步的对策吧?”李梁的声音里已经流露出一丝怒意。 “坚壁清野!”李世麟赶忙答道:“倭人乘船而来,无马多步卒,镇城中存粮有限,若四出劫掠,我则以骑队攻之,彼若困守城中,我便等大兵四集之后进围。” “那若是他们乘船走了呢?”李梁冷声问道。 “那至少可以不战而收复镇城!” “嗯!”李梁点了点头,李世麟的回答让他觉得颇为满意:“不错,就依照你的策略,退守长兴府城!” 汉京,尹元衡府。 “倭寇攻占镇城,李梁退守长兴府城!”尹元衡冷笑了一声:“这厮倒是滑溜的很,王公子,你觉得他下一步会怎么做?” “回恩相的话,这个在下倒是不知!不过在下有一点可以确认,李梁此时恐怕一只眼睛看着镇城的倭寇,另外一只眼睛却盯着京城的您呢!” “哈哈哈哈哈!”尹元衡闻言大笑起来:“这个比方打得好,李梁这厮的确是这种小人,对了,你打算怎么对付他?” “您看!”王尧从袖中取出一份地图来:“李梁现在肯定想拖延时间,以为他若是打赢了倭寇,就必须还师汉京。而他只有与外间联络准备好了,才会回师汉京。” “不错!”尹元衡点了点头:“若我是他也会这么做,不过我这些年来执掌朝政,着实得罪了一些小人,他们若是与李梁连成一气,恐怕便不妙了!” “恩相请放心,月底战局就会见分晓,李梁一败,汉京便门户洞开。家父就会领兵入京勤王,到了那个时候——” 王尧说到这里,尹元衡便会意的笑了起来。 镇城,城楼。 “可喜可贺!” “可喜可贺!” 耳边不断传来同僚的祝贺声,让简井顺平笑的合不拢嘴,那天晚上的夜袭顺利的让他现在回忆起来都觉得有点不可思议。他带着二十个士兵顺着绳子爬上城头,在内应的帮助下杀掉了城门洞里正在酣睡的十几名守兵,然后打开城门。二十分钟后,士兵们就涌进了镇城,猝不及防的朝鲜守兵完全来不及组织起抵抗就被打垮了,最重要的粮库和军火库都完好无损的落到了进攻一方手中。 虽然正面还有一支完好无损的敌军,但形势已经对山田高国军非常有利了。这座城堡虽然不大,周长也不过六百米,但地理位置却十分重要——正好位于一个突出半岛的陆峡处,控制了这座城堡之后,停泊在加里浦港口的倭人船只就无需担心遭到陆地方向的威胁,山田高国可以通过海路派出船只袭击附近所有的沿海村落,朝鲜海陆并进的策略也失去了原有的巨大威胁。筒井顺平自然不会看不出这点,在他看来下一步就应该先派出小股部队不断袭击周边的朝鲜村落,迫使正面的敌军四处救援,疲于奔命,然后一举击破当面的敌军。 “判官殿下!” “判官殿下!” 随着山田高国出现在楼梯出口,军官们赶忙站起身来。山田高国点了点头,将佩刀交给身后的侍从,在马扎上坐了下来:“诸位,请坐!” “是!” 山田高国的目光扫过军官们的脸,满意的点了点头,他是这支军队中唯一知道周可成的真正计划的人,为了确保能够击败朝鲜的军队,这支主要由大和国国人众组成的小型远征军里除去三百支火绳枪之外,还有两门十八磅炮以备不时之需。不过周可成事先叮嘱过了,尽可能不要暴露那两门十八磅炮的存在,毕竟对于一群“倭寇”来说,这火器的威力也未免太大了些,容易引起一些不太好的联想。 除了这些火器之外,山田高国手中还有一张王牌,那就是对于敌人的详尽情报。为了干掉自己的政敌,尹元衡毫不犹豫的出卖了本国的军队。所以山田高国在李梁退守长兴府城的第二天中午就知道对方的坚壁清野的意图,他也随之做出了相应的决定。 “诸位,现在我可以告诉你们这一次远征的真正目的地了!”山田高国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随即抬高了嗓门:“我们的目的地是汉京,也就是朝鲜人的都城。我们要攻进他们国王的宫殿,夺走所有的财物,然后装上船带回去!” “攻打汉京?” “进攻朝鲜人的都城?” 军官们面面相觑,他们都从同伴的眼睛里看到犹豫和茫然。山田高国看到了这一切,必须迅速打消这些,否则很快就会转换为恐惧。 “你们害怕了吗?”山田高国笑了起来:“只有一千人,却想着进攻大国的都城?我是不是发疯了?” “不,我们并不是这样想的!”筒井顺平犹豫了一下:“只是——,只是寡不敌众!” “如果是平时,那的确是这样!”筒井顺平笑了起来:“但这一次不一样,筒井殿下,前天夜里你是怎么登上城墙的?” “有内应,他从城头上丢了绳索下来!” 第两百九十八章夺宫之变10 “没错,你有没有好奇我怎么能在异国的城堡里找到一个内应的?”山田高国突然笑了起来:“因为是朝鲜人请我们来的,他们自相残杀,都想要利用我们来干掉自己的敌人!” 众人顿时哗然,山田高国举起右手,示意众人静下来:“所以你们无需担心,敌军虽然十倍于我,但人心不齐,你们看!”说到这里,他从怀中取出一份卷轴铺展开来,却是一张地图:“这是昨天敌方内应送来的,兵力布置都标注的清清楚楚,你们还有什么担心的?” 众人见状顿时大喜,山田高国便依照地图布置兵力约定明日清晨就出击,像上次一样,筒井顺平这次依旧是头阵。 次日清晨,阳光还没有晒干树叶上的露水,筒井顺平的前队就离开了城门,按照内应提供的情报,在距离镇城以西大约三十公里有一处草料场,那里存放着大约数千石的粮食和大量的草料,这是这一带最大的草料场,在寒冷的冬天,野外草木凋敝,战马只有依靠预先存储好的草料维持,如果能将其占领或者焚毁,那无异于砍断了敌军骑兵的腿。 随着时间的流逝,阳光渐渐消逝,取而代之的是云朵和从西北方吹来的寒风,天气越来越寒冷。筒井顺平拉紧袖子,好尽可能保存自己的体温,相比起岛国的日本,更靠近大陆的朝鲜的冬天要寒冷得多。道路两旁地势平缓,不时可以看到泥砖茅屋组成的村落,不过可能是得知倭寇入侵的原因,道路两旁的村落一片死寂,没有一丝人烟。 到了中午时分,筒井顺平下令士兵们停下来歇息进食,除了风声之外,耳边只有紧张的咀嚼声,士兵们一手拿着饭团,一手紧握矛杆,在陌生的环境下,每个人都心怀戒备。仿佛树林子里随时都可能冲出敌人,这是好事,平日小心防备总比临时措手不及好。 前方,传来颤抖的号角声,隔着树林声音显得有些朦胧。 “是前哨,可能是遇到敌人了!”筒井顺平丢下吃了一半的饭团,拔出刀来,厉声喊道:“列阵,准备迎战!” 士兵们飞快的拿起武器,长枪手列成三排,第一排半蹲,把长枪的尾部插入土中,枪尖指向斜上方,第二排站在身后,平端长枪,第三排则举起长枪,将其从前面同伴的肩膀上伸出去。弓手们整理着弓弦,将箭矢一一插入面前的泥土中,这样被射中敌人的伤口就会发炎,而铳手们则忙乱的多,他们敲打着火石,将火绳点着;小心的将火药倒入枪管中,用退弹棍捣实,有些人忘记了步骤,被一旁的队头发现了,用刀鞘和藤杖狠狠的抽打。 筒井顺平没有管这一切,他找到了一块巨石,三下两下爬了上去,向声音的来处望去,可是目光所及之处只有那片稀疏的杂木林。又一声号角传来,这一次的距离要近多了,也清晰的多了,他已经可以确定那是自己派出去担任前哨的侄儿。 “三郎,你可千万别出什么事情呀!”筒井顺平握紧了拳头。 仿佛神佛听到了筒井顺平的祈祷,几分钟后,他看到几个人影从杂木林中狂奔出来,最前的那个依稀就是自己的侄儿,筒井顺平赶忙跳下石头,带着几个手下迎了上去,刚跑了几步,就看到侄儿向自己用力挥舞着手臂。 “骑兵,是骑兵!” 话音刚落,筒井顺平就听到杂木林中传出密集的马蹄声,他立即反应了过来,从转身对部下吼道:“把弓箭给我!” 骑士们冲出树林,其实他们的数量并不多,至多不过三十骑,但筒井顺平当时却感觉有千军万马,为首一人高踞马背上,人与马都仿佛庞然大物,挺起长枪,枪尖直指正在逃窜的前哨背心。 “射人还是射马!”筒井顺平竭力平稳住呼吸引满弓,作为一个老兵他很清楚射骑马武士并不那么容易,原因很简单,马比盔甲更贵,既然对方有钱买得起战马,肯定不会在盔甲上吝啬,就算不是全身防护的大铠,也至少是能够保护头、胸和背部的腹卷了。要想射杀这样的目标,要么是使用足以穿透盔甲的强弓,要么就是射艺足够高超,能够射中没有盔甲保护的要害,比如面部。 “还是射马吧!”筒井顺平将瞄准点向下压了两分,若是平日射不中最多再射一箭,这次射不中敌人的要害恐怕侄儿的性命就报销了。他放松勾弦的拇指,疾驰而来的战马发出凄厉的嘶鸣,前腿抬起,仿佛想要挣开疼痛,马背上的骑士手舞足蹈,竭力想要控制住坐骑。但下一秒钟,马儿已经如山崩之势轰然倒地,还没等他反应过来,他的口中已经塞满了泥土,有东西正在撞击他的身体,他想要叫喊,却喊不出声音来。 “叔叔!” “快退!”筒井顺平厉声喊道,他已经看到其他的朝鲜骑兵已经弯弓搭箭,在战场上延迟就意味着死亡。他扯住侄儿的胳膊,飞快的向己方的军阵逃去。 背后传来嗖嗖的声响,筒井顺平下意识的缩紧脖子,那是敌人的骑兵在向自己射箭。身旁有人中箭倒下,但无人回头去管,每个人都知道回头就意味着死。当回到枪林之后,他第一次感觉的空气是如此的甜美。 朝鲜人的骑兵在距离长枪方阵大约三十步远的距离勒住了马。倭人的士兵们有些敬畏的看着这些陌生的敌人。从他们的盔甲和战马看,这些骑兵应该是朝鲜军中的精锐,应该某个将领的亲兵。 第两百九十九章夺宫之变11 “要让铁炮开火吗?”铳队的指挥官跑了过来,向筒井顺平问道。 “不,这个距离还有点远了!”筒井顺平摇了摇头,有些无奈的看了看那些隐藏在长枪队后面的铳手们,虽然他的部队拥有三十只鸟铳,但都是上船前几天才发下来的,换句话说,这些铳手只是在船上操练了一阵,装填发射还凑合,瞄准那是根本没指望。想让这些菜鸟发挥最大作用的唯一办法就是在足够近的距离给予对手突然的齐射。 “三郎!你过来一下!”筒井顺平把侄儿叫过来:“刚才到底是怎么回事?敌人有多少人马?” “是这样的!我们原先隐藏在杂木林的边缘,监视周围。但是正好有一只鹿从旁边过去,我有个手下看到了,就追了出去,结果——”说到这里,他惭愧的低下了头。 “于是就让敌军发现了?这个混蛋呢?” “被射中了,可能已经死了!” “活该!”筒井顺平恶狠狠的骂道:“就算不死也要砍头,敌人一共有多少人马?” “后面还有一些足轻,但是具体数量来不及看清楚!” “还有足轻?”筒井顺平脸色微变。虽然由于多山的地形和缺乏优质马种,古代日本少有强大的骑兵集团,但是常见的步骑配合还是有的。筒井顺平率领的前队一共有一百五十人,只要做好防备,三十名骑兵并不是什么太大的威胁,但如果对方同时有步队配合就是另外一回事了。只要敌军的指挥官不是傻子,就知道用步队正攻牵制,然后投入骑兵侧击的战术。面对这一招,哪怕你有数倍的兵力优势也很难应付。 正当筒井顺平考虑应当如何摆脱这伙突然出现的敌军时,敌人的步兵已经从杂木林中涌出,随着一声唿哨,那些骑兵调转马头向己方的步兵靠拢过去,在简短的号令声中,步兵们排成了数列横队,开始整齐划一的迈步前进。 “该死的家伙,还有那头该死的鹿!瞧瞧他们有多少人!”筒井顺平腹中暗骂,他粗略的估计了一下,敌人的步兵不会少于一百人,加上骑兵,算了,不用打自己这边就输定了!筒井顺平握紧拳头,却无法制止住身体的颤抖,十分钟,不,五分钟后我的脑袋就会成为敌人的战利品了。 “怎么办,阿叔!”侄儿的声音听起来也有几分颤抖:“敌人有骑兵,要往海边撤退吗?” “撤退?你跑得过那些马吗?蠢货!”筒井顺平低声骂道:“三郎,要是再让我听到你说半个退字,我就砍掉你的脑袋,现在给我滚到第一排去!” 看着侄儿的背影在视野中消失,筒井顺平才扭过头来,他把铳队的指挥官叫过来:“平治,我们这次活下来的唯一希望就在你身上了!” “我身上?” “没错!”筒井顺平转过身来,指着正在向自己这边压过来的敌军解释道:“你看清了吗,那些骑兵在步队的侧后方,这些家伙是在等我们和他们的步兵杀得你死我活的时候,绕过他们的步兵,从侧面或者背后夹击我们,如果他们成功的话,我们都会死在这里。唯一的活路就是用铁炮,开战以后你的人不要参加战斗,让他们装填好弹药,然后静静等待,如果敌人的骑兵动了,我就回让中军摇动舞动长枪,枪杆上挂着红衣服就是右边,白衣服就是左边。然后你就带着你的人赶过去,当那些骑兵迂回过来以后,你就下令你的人向他们开火!你明白吗?” “中军会舞动枪杆,枪杆上挂着红衣服就是右边,白衣服就是左边!”铳队指挥官重复了一遍:“是这样吗?” “没错,千万不要搞错了!”筒井顺平叮嘱道:“还有一件事情,你一定要让你的人靠近了再开火,最好不要超过十步远!” “不要超过十步远?这,这怎么可能?如果这么近的话,我的人肯定会丢下铁炮逃走的!” “必须这样!你明白吗?必须这样,你的人都是些菜鸟,而敌人的骑兵可是身经百战的勇士。但铁炮有一个好处,哪怕你是平将门、源义家那样的勇士,只要被打中了也是死路一条!所以,你的机会只有一次,乘着敌人的骑兵还没有注意到你们,就给予致命的一击。否则的话,就全完了!” “我明白了!”铳队的指挥官咬了咬牙:“我知道怎么做了!” “很好,那一切都拜托了,平治,我们所有人的性命都看你的了!” 鼓声响起,筒井顺平推了手下一把,转身向那块巨石跑去。在他的右手边,弓手们从泥地里抽出羽箭,将其搭在弓弦上,随着指挥官的命令声拉满弓,然后放松弓弦,羽箭划破空气,落在敌人的队形中,有人中箭倒下,发出哀嚎声。朝鲜人的弓手也还以颜色,筒井队的行列中也有人倒下,箭矢在空中相交,但很快,双方就短兵相接了。 “向前呀,向前呀!”双方的指挥官都用本国的语言大声激励着自己的士兵,挺起长枪全力向前。长枪方阵的对抗可能是人类历史最古老的作战方式了,士兵们肩并肩,侧面而立,平举长枪,竭力攻击对面的敌人,而身后的士兵则一边举起长枪,从同伴的肩上刺出长枪,一边竭力从背后把前排的同伴向前推挤,当有人倒下,后排则上前顶替,谁能坚持到底,谁就能赢得胜利。古希腊的诗人们形象的将两个方阵的较量比喻为两头正在角斗的公牛,并认为胜利将属于更团结、更能忍耐、更勇于为了集体利益牺牲自己的一方。 第三百章夺宫之变12 “向前,向前,不要后退,马上就要赢了!”筒井顺平大声吼叫,激励着部下,眼睛却死死的盯着敌方的骑兵,那些骑兵跳下马来,有的人甚至给坐骑喂马料,显然他们也在等待机会——当筒井队这边将所有预备队都投入战斗之后。 随着时间的流逝,两军都在己方的右侧取得要优势,迫使敌方后退,于是乎战线围绕着中心沿着逆时针方向缓慢旋转,如果不考虑各自隐藏的预备队的话,胜利将属于能抢先在己方右侧击垮当面之敌的一方。在两侧战斗已经进入了白热化的阶段,尸体横陈,士兵们踩在同伴或者敌人的尸体上前进后退,伤员在痛苦的呻吟,乌鸦在天空飞舞,发出兴奋的鸣叫,等待着宴会开席。 正当筒井顺平几乎要下令己方铳队投入战斗时,从战斗一开始就隐藏在战线侧后方的敌方骑兵终于动了,号角声再次响起,那些骑兵排成楔形,绕过己方的右侧,向筒井队的左侧迂回过去。 “快,快,拿白衣服过来!”筒井顺平向一旁的侍从吼道,他飞快的抢过衣服,用长枪挑起,跳上巨石,用力挥舞起来,白色的衣服在海风的吹拂下,在空中飘荡。 “希望平治那个蠢货不会把事情弄砸,不然到了地下我也不会放过他!”筒井顺平自言自语道。 当铳队赶到己方左翼的时候,朝鲜人的骑兵已经完成了迂回,阳光在他们的武器上闪耀,旗帜在头顶飞扬,筒井队的左翼在两面夹击下已经彻底溃散,就好像被铁锤敲打的玻璃。 “靠近一些,靠近一些!”铳队的指挥官厉声吼道:“没有我的命令,都不许开火!” 铳手们忠实的执行了指挥官的命令,他们一直前进到距离敌方骑队只有不到十五步左右才停了下来,排成两列横队,前排蹲下,后排站立,开始瞄准。幸运的是,敌方的骑兵正忙着重整队形,继续攻击筒井队的中央和右翼,没有注意到这群逆向而行的敌人。 “预备——瞄准——放——!”铳队指挥官拖长声音声嘶力竭的喊道,白烟与火光喷射而出,射击声与人马的嘶鸣声交杂,火药燃烧的刺激性味道与血腥混合,待到白烟散去,铳队指挥官看到敌人的骑兵一半已经落马,即便在马上的也在竭力安抚被火器发射时发出的巨大声响惊吓的战马。 “清理枪膛——装药——”指挥官一边大声指挥手下装填弹药,一边暗自向神佛祈祷敌人的骑兵不会立刻冲杀过来,幸好被击溃的筒井队左翼士兵看到火器的威力,精神大振,纷纷调转头来,在铳手前面排成横队,准备抵抗敌人的骑兵。 尽管筒井队的铳手们都是些新手,但在一分钟之后也完成了重新装填,第二次齐射的效果远远不及第一次,但已经足以将敌人的骑兵驱逐出战场,士气大受鼓舞的长枪手们发起了反击,看到己方骑兵正在逃走的朝鲜步卒们也纷纷丢下武器,转身逃窜。战局扭转的极为突兀,不到二十分钟后,战场上就已经没有还手持武器的朝鲜人了——要么已经死去,要么沦为俘虏。 筒井顺平一屁股坐在石头上,虽然整场战斗他都未发一矢,但他还是觉得精疲力竭,高度的紧张和嘶吼让他觉得干渴而又疲惫。不远的战场上士兵们正在打扫战场,有人在尸体上寻找战利品、有人追赶丢下的战马和牲畜、有人在尸体中寻找失踪的同伴——绝大多数人瘫软在地,一言不发。 “水,殿下!” 筒井顺平从部下手中接过装满水的竹筒,点了点头表示感谢。他喝了两口水,才觉得整个人彻底活了回来。他将竹筒还给手下,跳下巨石:“弄个俘虏过来,问问他们是什么人?从哪里来?” 审问俘虏的结果让筒井顺平大喜,原来这支小部队是附近的义军,首领是当地一个返乡的两班大贵族,他们刚刚经过那个草料场,那里没有多少士兵守卫,附近的马场里还有一百多匹战马。 “三郎,你马上把这个消息报告给山田殿下!”筒井顺平叫来侄儿:“你告诉殿下,我现在立刻前往草料场了,请他领兵作为后继!” “是!” 长兴府城。 “第七封!” 李梁充满期待的拆开书信,这是他收到的第七封回信,他写出的每一封信都得到了回应,而且其中有五封用毫不含糊的语气表明了对尹元衡的憎恶和对自己与陛下的支持,这个比率已经让他非常满意,毕竟愿意回信就已经代表很多了。 砰砰砰! 沉重的敲门声让李梁不悦的抬起头来,与绝大多数身居高位的贵人一样,他也不喜欢这些粗鲁的军人手下,尤其是他正在忙着干自己的差使的时候。不过他还是克制住了自己的不悦,沉声道:“进来吧!” “拜见总管大人!”李世麟神色匆匆:“情况不妙,倭寇袭击了福兴里的马料场!” “福兴里的马料场?”李梁瞪大了眼睛,目光呆滞,仿佛还没有理解这句话背后的涵义。 李世麟目光扫过桌子上的一堆信笺,自从进了长兴府城这位总管大人就沉浸于写信与看信之中,一开始李世麟还以为这是在调配各路兵马,后来才发现好像不是这样的。事情的真相应该更接近与某个流言——这位总管大人离开汉京的真正目的并非讨伐倭寇,而是策动一场宫廷阴谋,推翻已经执掌朝政近十年的领议政尹元衡及其胞妹王太后。说老实话,李世麟并不是太关心朝廷的变局,毕竟以他的官职距离汉京也太远了点,眼前的倭寇才是迫在眉睫的问题。不过总管大人就是总管大人,自己还是略微提醒一下的好。 第三百零一章夺宫之变13 “总管大人,福兴里的马料场是长兴府最大的草料场,不光供应府城所有官马和牲畜冬天的草料,从济州岛运往汉京的马匹路过时的草料也是这里供应的。若是下官没有记错的话,那里光是存放的豆料和大麦就有四千多石,附近的马场应该还有一百多匹马!” “什么?”李梁这才反应了过来,他从书案后面跳了起来:“那所有的草料还有马匹呢?” “草料被烧,马匹也被倭寇夺走!” “混账!怎么会这样!”李梁也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没有了草料,那我们的骑队岂不是,岂不是?” “不错,冬日野外草木枯敝,若要用骑,就必须要有草料!福兴里的马料被焚毁,那就必须从其他地方调运草料,否则马匹就会不堪役使!” “该死!”李梁骂道:“负责镇守的官员呢?一定要重重责罚!” “已经战死了!”李世麟沉声道:“总管大人,倭寇在前往福兴里草料场的途中,还遭遇了我方当地义兵的阻截,经过激战之后方才抵达的!” “嗯?”李梁也听出了手下的弦外之音:“你的意思是倭寇一开始就是冲着草料场去的?” “正是!”李世麟答道:“福兴里距离镇城足足有六十里远,除了附近的马场之外并没有什么有价值的目标,毕竟倭寇这么远来也不可能为了抢一些大豆和大麦,烧掉草料场的唯一好处就是削弱我方骑兵的优势,下官觉得倭寇对我方的内部情况知道的有些太多了!” 李梁点了点头,半响之后他问道:“那你觉得接下来应该怎么做?” “按照生还的义军所说,这伙倭寇更多使用长枪而不是倭刀,而且火器十分厉害,下官以为应当先探明贼情再说,不要贸然交战。还有,义军与倭寇交战中死伤颇多,朝廷应该给予封赏,这样才能激励军民一心抗倭!” “有道理!”李梁满意的点了点头:“就依照你说的办,李大人,你方才说的关于倭寇对我方内部了解甚多的事情,本官知道了,就交给你了,要小心,不要弄得世人皆知的,知道了吗?” “是,大人!” 汉京,尹元衡府。 “李梁打了败仗?”尹元衡斜倚在火炕上,面带笑容:“草料场被倭寇烧了,战马也被夺走了一百多匹,呵呵,他在给朝廷的军报上可一个字都没有提到!” “这很正常!毕竟这都不过是开始的交锋罢了!”王尧笑道:“他身为大总管,这点小事自然可以压下去!反正只要接下来能够取得大胜,又有谁会在意这次小败呢?” “不错,现在这些的确算不了什么!”尹元衡小心翼翼的将信纸折叠好,放入一旁的木盒中,然后得意的拍了两下木盒:“但如果形势翻转,这些就会成为他的索命符!” “恩相说的是,那李梁虽然有几分本事,但比起恩相您来又算的了什么,且容他得意几日,时间一到就让他知道您的厉害!” “哈哈哈哈!”尹元衡得意的笑了起来:“希望如你所言吧!对了,开城京那边准备的怎么样了?” “家父早已准备停当,共有精兵一千五百,只等恩相的一声号令了!”王尧躬身道。 “一千五百人!”尹元衡点了点头,看王尧的目光变得有些复杂:“王公子,你家居然不声不响的有了这样一支精兵,又与这些倭寇有这样的关系,看来令尊所谋不小呀!” “这个——”王尧额头上顿时渗出一层薄薄的冷汗来:“恩相有所不知,家父做的这买卖打交道的多为海上强梁,若是不有所防备,只怕生意做不成,性命也搭进去了,绝非有异心。” “哈哈哈!”看到王尧这幅惊惶失措的样子,尹元衡突然笑了起来:“王公子何必如此?我国豢养家丁义兵的大有人在,令尊乃是开城望族,生意又做的大,豢养千余兵丁又算得了什么?再说若是这次的事情成了,开城王氏便是与青海李氏一般的望族,到了那个时候,这些小事又算得了什么?” “多谢恩相栽培!”王尧赶忙敛衽下拜。两人又说了几句,王尧方才告辞出来。到了外间,冷风一吹他才感觉到背上冰凉一片,一摸都是冷汗。 “尹元衡这厮方才分明已经对我们王家有了疑念,阿爹说的果然不错,这厮是个刻薄寡恩之徒,若是此番让他得了势,只怕下一步就要拿我们王家开刀了!” 开城京。 “山田高国打了胜仗,烧掉了草料场!”阿劳丁沉声道。 “这是一个好的开始!”周可成笑道:“很好,一切都在按照我们的计划进行!” “我们的计划?”阿劳丁问道:“我还不知道这计划是什么呢?你不会真的想帮那个尹元衡执掌大权吧?” “我有这么说过吗?”周可成笑了起来。 “那是帮助另外一方啦?” “我好像也没有这么说过吧?” “那你打算干什么?”阿劳丁不解的问道:“明年开春你不是就要对付尼子家吗?现在为什么还跑到这里来?” “切断尼子家与朝鲜的贸易线路也是打击尼子家!”周可成笑道:“而且太早介入西国的地面战争并不好,我们是要作为仲裁者,而不是征服者存在的,如果不让西国的武家们把血流干净,又有谁会接受我们做出的仲裁呢?至于朝鲜这边,情况也是一样,只有当他们的棋子都兑的差不多了,我们这枚棋子才能发挥最大的作用。” “兑子?” “对!用朝鲜人的血换朝鲜人的血,现在还没开始,但用不着等待太长时间了!”周可成笑道:“王子殿下,要有耐心!” 第三百零二章夺宫之变14 长兴府城。 由西伯利亚刮来的寒风掠过树梢,发出尖锐的声响,随之而来的雪片落下,一夜之间,就笼罩了这个东北亚半岛。即便身处厚实的墙壁之后,面前放着火盆,李梁依旧感觉到寒气逼人,不由得越发想念起自己位于汉京的舒适府邸了。 “该死的尹元衡!若不是因为你,我又怎么会在这个季节跑到这个荒僻之地来!”这已经是李梁用早饭时第三次咒骂政敌了,虽然他出行时已经带上了全套的婢女和厨子,但毕竟长兴府城的条件还是无法和汉京相比,这让早已习惯了优裕生活的总管大人越发觉得日子的难熬。 绵延低沉的号角声从外间传来,李梁放下筷子,皱起了眉头,他知道这意味着又一支援兵赶到,如果部下的禀告没有错误的话,这应该是在可能的范围内最后一支援兵了。 身为青海李氏的嫡系后代,李梁虽然早已失去了祖先吃苦耐劳,骁勇善战的能力,但还是接受了相当的军事教育,他很清楚并不是士兵越多越好,超出指挥官能力或者补给能力的军队只会适得其反。尤其是在狭窄的海边战场,调集过多的军队只会给后勤和指挥系统带来沉重的负担,因此他只是从负责宿卫汉京的五军营抽调了精锐,然后又征集全罗南道的水陆军队前来。在他看来这已经足够了。 “总管大人!”李世麟推门进来:“水师的金大人到了!” “好!立刻传他进来。”李梁兴奋的站起身来,由于草料场的被烧,朝鲜一方的骑兵活动受到了很大的限制,而倭寇则以镇城为中心,或者乘船,或者走陆路,不断袭击周围的象征,掠夺财物牲畜。反观朝鲜军由于缺乏水军,步卒不如倭寇敢战,始终处于颇为被动的局面。李梁好几次打算出兵围攻,麾下将佐都以水师未到为理由劝谏,他也是憋屈的很。这些水军到了,他自然兴奋不已。 “是,总管大人!” 几分钟后,李世麟就带着一个身材高大的男子进来,李梁目光扫过,只见其神情肃穆,两鬓披霜,罩甲的袍服已经有些褪色,当其拱手行礼的时候。李梁注意到对方的左手只有拇指和食指,那应该是刀斧留下的痕迹。 “下官金元均拜见总管大人!” “金大人平身,赐座!”李梁指了指一旁的圆凳:“金大人,你此番带了多少船只,多少兵士前来?” “有大船十五条,小船三十二条,军士两千三余人!” “好,好!”李梁满意的笑了起来:“这应该足以克敌了!” “总管大人,事情恐怕没有这么简单!”金元均摇了摇头:“我来的时候已经派出小船探查过这些倭寇的船只了,按照探子回报,贼人的船只比我方的大猛船还要大许多,形制仿佛唐船,而且看其配备,船上多装有铳筒,非往日可比!” “嗯?”李梁皱起了眉头:“我记得我朝鲜的水军也是有铳筒的吧?” “不错,但我国之铳筒短小,即便装满火药,也只能射杀人员,不足以破船。贼船两侧皆有挡板,铳筒又长大,恐怕交起手来不是其对手!” “无妨!”李梁笑了起来:“此战水军只是偏师罢了!本总管将督兵攻城,而汝夹击贼寇水师,使其首尾不得相顾!” 金元均皱起了眉头,显然他对于上司的计划并不那么满意,但身为军人他除了服从便别无选择。 “您打算什么时候进攻?” “兵贵神速,等雪停了就开始!” 当金元均离开上司的书房,他就深深的叹了口气:“李大人,总管大人为何这般焦急?” “也许是因为汉京那边的原因吧!”李世麟用不是很肯定的语气答道:“我也不是非常清楚!” “说实话,对于这一仗我并没有什么信心。”金元均停顿了一下:“我刚刚在总管大人面前撒了谎,我并不是派探子,而是亲眼探察了倭寇的船队,说实话,我从没有见过哪只倭人有这么大,装备这么精良的船只!” “你的意思是——?” “我没有什么意思!”金元均伸出自己的左手,伸出仅存的两根手指:“正如你看到的,自从我十六岁上船开始,接下来的三十年时间里我都在与倭寇厮杀,这三根手指就是因为这个失去的,我也不是一个胆怯的人。但我更知道,鲁莽不是勇敢,谨慎不是胆怯!” “问题是总管大人已经下了军令了,军令如山呀!”李世麟叹道。 “没错,所以只能期望多下几天雪了!” 加里浦,码头。 狂风掠过桅杆,发出哭嚎,阿猿裹紧身上皮袄,羡慕的看了看岸上的一排排窝棚,他的同伴们正在里面烤火取暖,而自己却必须在艉楼上呆两个时辰——直到下一个倒霉蛋来替换自己。 作为一个前村上海贼的成员,阿猿对自己的这份新工作还算满意,山田高国殿下是一位处事公允的武士,而且还很慷慨——这在战国时代可是颇为难得的品质。上船之前每个人都发了三个月的薪饷——都是光亮的银币和铜币,阿猿还是平生第一次从武士老爷手中领到现钱的,过去在村上水军时都是靠自己的双手去博取报酬的。唯一让阿猿不满意的就是严苛的军律,抵达加里浦之后,水军的主要任务就是运载其他人去四处抢劫,按照以往的惯例,在船靠岸之后,除了少数几个留守的人之外,其他的水手也可以下船去给自己弄一份报酬,但在山田殿下麾下却是绝对不允许的,每个人都必须在自己的岗位上。虽然水手们也可以分享一部分抢来的战利品,但阿猿还是觉得吃了亏——换了自己也会把大头塞进腰包,不会交出来与其他人分享的。 第三百零三章夺宫之变15 阿猿一边回忆着热汤的滋味,一边沿着艉楼的边缘来回踱步——老实说他还没完全弄清楚这些汤的原料,应该有鱼干、豆酱、植物块茎还有从朝鲜人那里抢来的大麦和豆子,偶尔还能得到一点甘蔗烧酒。虽然汤味道不敢恭维,但至少能够把身上弄得暖和和的,还有什么能比冬天里来上一碗热汤更惬意呢? 突然,海平线边缘的几个黑影将阿猿从思绪中拉了回来,他竭力睁大眼睛,几分钟后他终于可以确认那不是岩石还是海浪,而是船只——几乎可以确定是敌人的船只。他飞快的把手伸向腰间,那里是号角。 呜、呜、呜——! 苍凉的号角声划破了冬日的宁静,水手们和士兵们就好像蚂蚁一样从窝棚里涌了出来,中村良仲冲出窝棚,向船上喊道:“阿猿,出什么事情了?为什么吹号角!” “是敌人,朝鲜人的船!”阿猿大声喊道。 当中村良仲登上甲板,双方的距离已经缩短到足以辨认来船的形状了,一共有十二条,三条单桅帆桨船,九条小的划桨船。中村良仲很惊讶朝鲜人的勇气——己方的船只数量至少是其三倍,如果考虑吨位双方差距更大。 “起锚,升帆,迎上去!”在使用习惯了兰芳社的新式船只之后,一开始中村良仲还有些不习惯这些在严岛俘获的毛利家和大内家的船只,但他心里很清楚在近海的港湾里打接舷战时,这些船可能还要比兰芳社的船只更有优势。因为其吃水更浅,长桨与帆配合起来也更灵活。兰芳社的新式船只是专门为了远洋航行和威力巨大的长炮准备的。在近海的港湾中,应该将己方的船只排成严密的横排,以船首面朝敌人,用撞击接舷的战术摧毁敌人。 “传令给所有船只,铳炮都只装填霰弹,先扫射敌人的甲板,然后再冲撞上去,一股脑儿解决战斗!”中村良仲厉声喝道,他也感觉到这股敌人来的蹊跷,虽然按照周可成的命令,这次远征行动的主将是负责指挥步队的山田高国,他只承担指挥船队的任务,但中村良仲很清楚,从某种意义上来讲,船队才是决定生死的要素。陆上打输了还可以跑,海上打输了可就是死路一条了。 迎面而来的敌船也在加速,拍打着海面的长桨犹如蜻蜓的翅膀,溅起了一层层水雾,甲板上的朝鲜士兵们大声呐喊,有几个性急的已经向这边发射火箭了。但距离太远了,大部分火箭都落在了中村队船首前面二十多米的海面上,偶尔有一两只落在甲板上,也迅速被水手扑灭。 “着急的家伙!”中村良仲笑了起来,以他过去多次参加海战的经验来看,十次分散射击的效果还不如一次猛烈地齐射,因为前者只能杀人,而后者却能从精神上打垮敌人的意志。战争的目的不是杀人,而是从精神上压倒对手!中村良仲始终不会忘记周可成对自己说过的那句话:越近越好,最好把炮口顶住敌人的脑门,这样你就能够闻到敌人的口臭味道,一次齐射就能决定胜负。 对面船上的号角声响起,在这个距离中村良仲已经可以清晰的看清敌船甲板上的情况,手持各种火器和弓箭的射手正在向自己这边开火,可以看到在他们后面是手持投矛和刀盾的士兵,显然这些人是打算进行接舷战的。紧接着火光闪过,敌人抢先开火了。 “很好,不要理会他们!我们靠上去一次把这些家伙清理干净!”中村良仲满意的看到己方的炮手们保持镇定,绝大部分朝鲜船发射过来的箭矢和铅弹都被挡板遮挡住了,只有两三个人倒下,但旋即被人拖到底舱。 “吹号,轮到我们了!”双方的距离终于迈过了中村良仲心里的那条线了。随着号角声响起,火光和白色的浓烟从炮口喷射而出,致命的铅弹如雨点般向敌船飞去,旋即便听到一片凄厉的惨叫声。中村良仲不等白烟散去,便拔出腰刀,用力敲打着牛皮盾牌,高声喊道:“丢搭钩,冲过去!” 早已准备好的水手们冲到船首旁,将搭钩向对面的敌船丢了过去,坚硬的铁齿死死的咬住敌人的船舷,船身发出让人牙酸的声响。水手们用力转动曲柄,双方的船只渐渐靠近,跳板放下,搭在敌船的船舷上。 “登船!”中村良仲喊道,用盾牌护住自己,举刀冲了过去。 朝鲜水兵们迎了上来,但他们的数量已经被刚刚的霰弹削减了三分之一,倭人士兵们如洪流般扫荡了过去。中村良仲还没站稳脚步,就被自己的部下挡在了身后。他想要寻找对方的船长,但等他找到时发现已经是一具尸体——脑袋被一发霰弹削去了半边。 中村良仲站在船长的尸体旁,正考虑应该如何对待。却感觉到左侧寒光一闪,他下意识的竖起盾牌,随即感觉到手臂挨了沉重的一击,巨大的冲击力让他顿时摔倒在地。 偷袭者是个手持双手战斧的强壮汉子,他肌肉累累的脸上满是刻骨的仇恨,他大吼了一声,双手将战斧举过头顶冲了过来,中村良仲赶忙翻滚避开,用力过猛的对手一斧劈在甲板上,斧刃深深嵌入甲板之中。乘着对手用力拔斧头的空隙,中村良仲双手持刀刺入其肋部。 “中村殿下,我们赢了!”一名水手将中村良仲扶起,他抬眼四望,甲板上的敌人要么已死,要么就是奄奄一息,但没有人投降,有四条敌船被俘虏,其余的敌船已经掉头逃走。他举起左手想要擦一下脸上的汗,才发现疼的要命,可能刚才那一下已经伤到自己的骨头了。 第三百零四章夺宫之变16 “调转船头回去,不要追击!”中村良仲下令道:“还有,靠岸后给我找个大夫来!” “你看!”金元均指着甲板上的孔洞:“这些都是倭人的火器打出来的!” “这么厚的甲板也——”李世麟倒吸了一口凉气:“什么时候倭人的火器如此犀利了!” “火器差距太大了!”金元均叹了口气:“逃回来的士兵都说了,我方铳筒所射之弹丸戒备彼之船板弹回,而彼之铳筒却可击碎我之船板,非勇力所能抗衡。我若是说实话恐怕总管会误以为这是我怯战的托辞,只有请你替我说说了!” “嗯,我明白了!”李世麟点了点头:“你的意思待到邻道援兵皆至,然后再破贼?” “嗯!其实照我看还不如待其退兵,然后乘机掩杀最好!”金元均叹道:“有这等犀利的火器,彼又有坚城以为屏障,哪有那么容易破城的?若是能缴获一两件火器,仿造一批也好!” “嗯,你说的也有道理,不过这个牵涉实在太多,恐怕不是一时半会能够做得成的!”李世麟叹了口气:“不过我这些都会转告总管大人!” “那就多谢大人了!”金元均笑道。 “罢了,都是为了公事,还说什么谢!”李世麟笑了起来。 让李世麟惊讶的是,李梁在得知他的劝谏后,非常爽快的接受了推迟进攻,召集临近诸道兵的建议。在李梁看来这更符合自己的打算,毕竟对于他来说,剿灭倭寇是其次,将军队集中在手中回汉京发动政变才是最要紧的。 汉京。 “倭船之大,大于我国大猛船,其船非常高大,因设防牌,难以箭破。虽放铳筒,亦不能破。古者倭船以薄板为之,故破之甚易。今则与明人交通,造船极牢,铳筒终不可破也,且其船皆列大铳筒,善放铁丸,机械非常,体样异凡,虽遇我国战船略无惊惧之色。右水使金元均不能措捕,军官、蒿工亦逢铁丸立死,以致贼船据守不退,请调集诸道水陆大军会剿!” “哼!”听完了王尧的诵读,尹元衡露出一丝冷笑:“李梁这厮果然是居心叵测,当诛!” “恩相说的是!”王尧点头道:“这厮分明是想要以倭寇难制为借口,调集大军拥兵自重。只恐季孙之忧不在颛臾,而在萧墙之内呀!” “不错!”尹元衡一拍大腿:“李贼之狼子野心已经暴露无遗,吾当奏请王太后,夺其官职,数其罪状,将其明正典刑!王尧,令尊之兵几日可至汉京?” “快马至于开城须得一日,由开城至汉京两日。” “再留给他一日,也就是四日了?” “四日足矣!” “好,你立刻派出信使,让令尊即刻出兵,诛灭朝敌!”尹元衡咬牙切齿的说道。 开城。 “咱们这位领议政大人还真是性急呀!”周可成弹了两下信纸:“我还以为他至少可以忍到过完年呢!想不到这么快就要让我们领兵进京了!” “毕竟李梁已经调集诸道之兵了!”王贞笑道:“全罗南道到汉京也就是两三日的路程嘛,刀尖已经顶到肚皮上了,换了我也会沉不住气的!” “刀尖顶到肚皮上!哈哈哈哈!”周可成笑了起来:“王大人这个比方打的妙,在下倒是忘记了贵国地方小,螺蛳壳里做道场,有些事情还真是不一样!” “呵呵!”王贞干笑了两声:“既然尹元衡已经发信来了,探题殿下以为应当如何呢?” “当然是出兵啦,这可是难得的机会呀!”周可成笑道:“王大人您打算亲自领兵前往吗?” “那就不必了,探题殿下打算去汉京吗?” “这是贵国的内政,我也就不掺和了!”周可成笑了笑:“反正我已经对阿劳丁和毛和说过了,一切唯贵公子是从!” “那就多谢探题殿下了!”王贞与周可成对视了一眼,齐声大笑了起来。 汉京。 如雷一般的马蹄声将尹元衡从浅眠中惊醒,自从他向开城派出调兵的信使之后,他的睡眠就很不好,很难入睡却很容易醒来,即便在睡眠中也时常会梦到那些老对手——一个个浑身鲜血,满脸怨恨,企图将自己拖入万丈深渊。 “是怎么回事?”尹元衡从火炕上坐起身来,一旁的侍妾睡眼迷惺,裸露的皮肤光洁白皙:“老爷,出什么事情了吗?” “外面有马蹄声!”尹元衡从火炕上跳了下来,厉声吼道:“来人,来人!” “老爷!”仆人从推门进来,惊讶的看着尹元衡赤脚站在地上的样子:“有什么事情吗?” “外面的马蹄声是怎么回事?” “什么马蹄声?”仆人明显刚才也是在打盹,一脸莫名其妙的样子。尹元衡焦躁的一把推开仆人,穿上鞋子就推门出去,寒冷的空气让他打了个哆嗦,正当他犹豫是否要先进屋把外衣穿上,却看到管家飞快的跑了过来。 “什么事?” “王公子求见,说有要事求见!” “他还带着三个陌生人,全副武装的!”管家有些担心的提醒道。 “不要紧,让他们一起进来!”尹元衡心下有了底,他回到屋中,在侍妾的帮助下穿上外袍,王尧就进来了,身后紧跟着三个人,黑袍裹身,尹元衡能够从他们身上闻到钢铁和皮革的味道。 “恩相,家父的兵已经到了!”王尧侧过身体:“这三位是同来的指挥官,还不向尹议政行礼!” 三人敛衽下拜,只是他们的语言尹元衡听不太懂,不过看到外袍缝隙露出的甲片,尹元衡感觉到自己一直紧绷着的神经终于松弛了。 第三百零五章夺宫之变17 一共有多少兵马?” “一千两百人,就在北大门(肃静门)外!” “很好!”尹元衡露出了满意的笑容:“你马上去领兵进城!” “这个!”王尧露出了为难的神色:“这么多士兵若要进城须得符信呀!” “无妨,我早已准备好了!”尹元衡笑了起来,他站起身来,从一旁的几案上拿起一只木盒:“王太后已经委任你为义禁府从事官,稽查汉京城内诸事,这是你的符玺告身!” 王尧小心翼翼的接过木盒,打开一看果然是委任自己义禁府从事官的告身,官袍、符信等物一应俱全,不由得暗自吃惊。依照朝鲜官制,义禁府从事官虽然不过是从五品的官职,但却是要害中的要害。(义禁府却是兵曹下的调查机构,职责是处理危害社稷的人。类似于大明的北镇抚司,义禁府拥有法院、监狱及检察调查的职能,每次党争中的失败者也是由义禁司来处理,在朝鲜绝对让人闻风丧胆的角色。)有了这层老虎皮,在守门的五军营中绝对没人敢说半个不字。 “多谢恩相抬举!”王尧赶忙敛衽下拜。 “你我之前还说这些作甚!”尹元衡笑了起来:“判义禁府事的朴大人年事已高,早已做不得事情了,等到这次的事情之后,须得换上年富力强之人方能胜任,王大人,你要好好努力呀!” “是,恩相!” 北大门。 “命令你的人立刻交出城门,撤到城外的军营去!”王尧身着义禁府从事的官袍,趾高气扬的对负责守门的军官下令,在他的身后是四名人高马大,身披铁甲的武士,他们身上的甲片和手中的武器闪着慑人的寒光。 “可,可是我们没有接到命令!” “那你现在接到了!”王尧举起手中的旨意,上面鲜红的印玺就好像沾满了鲜血:“现在执行命令吧!” 军官为难的看着王尧,按照规矩他只有接到兵曹的命令才能交出城门,但是王尧手中的旨意上的印章也不是假的,更重要的是关于义禁府的那些恐怖传闻,以及就站在城门外的密密麻麻的士兵。屯守汉京的五军营上一次打仗已经是几十年前的事情了,而为数不多的敢战士卒也已经被李总管给带走了,留下的要么是老头儿,要么是比青草还嫩的少年,他可不认为凭这些可以抵挡的住城门外的虎狼之师。 “你要么交出城门,要么我的人干掉你的人之后夺取城门,然后把你列入大逆之徒的名单,后果你应该知道会怎样!”王尧压低了声音:“别做蠢事,上头的大人物在打仗,你这种小喽啰又何必掺和进去呢?” 王尧的最后一句话击溃了那军官的心理防线——假如被列入大逆名单,不但自己会掉脑袋,整个家族都会被打入贱民的行列,这意味着永世不得翻身!他后退了两步,低声道:“王大人,您可千万别骗我呀!” “这哪里是骗你!”王尧笑了起来:“你也都看到了,这一切都是真的。我明白和你说吧,我这次是奉领议政大人和王太后陛下之命,讨伐隐藏在陛下身边,迷惑陛下的奸臣的。我身后的就是从北边秘密调回京中的义军。你应该清楚五军营里还剩下什么货色。领议政大人已经说过了,胁从不问,只诛杀首恶,反戈一击有功。该怎么办,你自己决定吧!” 那守门军官看了看王尧身后人强马壮的士兵,又看了看自己身后那点老弱病残,咬了咬牙,顿足道:“也罢,既然是领议政大人与王太后陛下的意思,那我也就没什么好说的了。王大人,你到时候可要在领议政大人面前替我美言几句呀!” “这个你放心,只凭这件事情你就是有功之臣!”王尧笑了起来:“你想想,领议政大人复位之后,京中的逆党都会被依律处置,到时候会空出多少官位来,不用像你我这样的有功之臣,还能用谁?” “多谢王大人提携!”那军官闻言大喜,也禁不住幻想起来。王尧见状,做了个手势,身后的武士一拥而上,将城门占住了,随即后续的军队鱼贯而入。王尧对那军官笑道:“还有三座城门,到时候还请您帮本官解说一番,免得生出些无益的事端来!” “大人请放心,一切都包在末将身上!” “大掌柜,一切都妥当了!”毛和恭谨的对一身铁甲的周可成道:“汉京的四座城门除了东门之外都已经在控制之下。” “很好!”周可成满意的点了点头:“你会说朝鲜话,待会就由你带两百人随尹元衡那厮进宫!” “是,大掌柜!那我们一切都听那尹元衡吩咐吗?”毛和问道。 “不!”周可成笑道:“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尹元衡肯定想要确保朝鲜国王的安全,只有这样他才能挟天子以令诸侯,不过这不是我希望看到的!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您想要杀了国王?” “不错,确切的说是让这个国王死,但最好不是我们故意下手的样子,你明白吗?” “属下明白了!”毛和低声道:“您的意思是乱中杀人?” “具体怎么做你自己斟酌,反正我只要看到人死了就好!” “属下明白!” 这天李峘(朝鲜明宗的名字)起的很早,权力是最好的兴奋剂。舅舅的“病倒”让他平生第一次感觉到权力的滋味是如此的甘美,他想起舅舅过去的功劳,甚至觉得自己是不是有点太过刻薄了。 “算了,待会派人去舅舅府上问候一番,赏赐些东西,劝慰他几句就是了!“ 第三百零六章夺宫之变18 李峘打定了主意,不管怎么说当初自己能够登上这至尊之位还是多亏了母亲与舅舅,尤其是这位舅舅,既然这么识趣,自己若是还任凭旁人步步紧逼,未免也有些让人寒心了。 “来人!”李峘唤来一旁侍候的女尚官:“你从宫中库房里挑选两斤上好的人参,还有十匹湖丝绸缎、一百两银子送到领议政府上,就说是寡人赐给他,让其在府中安心养病,无需担心朝中之事!” “是,陛下!”女尚官记下了李峘的旨意,便退下了。李峘回味了一下自己方才说的话,即表达了自己对舅舅的善意,又坚决的表明了让其交出权力的态度,看来这段时间自己长进不小呀!李峘自得的笑了起来。 啊! 外间传来一声凄厉的叫喊,李峘皱起了眉头,难道是有人在责罚宫中的侍女吗?怎么会弄出这么大动静来!他正考虑是否要叫人来询问一番,却又觉得有失自己的体面。 救命,救命——! 这一次的叫喊声更加清楚了,尖锐拖长的喊声,戛然而止,呼救者很可能已经丧命。李峘惊惶的瞪大了眼睛,不知道该做什么好。 砰! 房门被撞开了,冲进来满身是血的女人,李峘定睛一看才认出来正是方才出去执行自己命令的女尚官,只见这女尚官头发散乱,神情惊惶,右手仅仅捂住自己的左肩,鲜血正从指缝间涌了出来。 “这,这,发生什么事情了?”李峘结结巴巴的问道。 “陛下,领议政大人谋反了,带兵杀进宫来了!”女尚官刚说完这句话,就昏死过去了。 “什么?”李峘嘴巴张的老大,说不出话来,他的脑海里一片空白,等到他恢复意识,才发现房间内外已经没有其他人了——除了躺在地上昏死过去的那个女尚官。 “来人,快来人护驾!”李峘高声喊道,声音在宽敞的房间里回荡,但无人回应,只有外间不时传来垂死的叫喊与刀剑碰撞声,这些不祥的声音就好像死神的脚步,一步步靠拢过来。 李峘终于放弃了徒劳的召唤,他冲出大殿,想要逃出去,但很快就又退了回来,大殿的几个出口都出现了一个个不祥的影子,绝望的年轻人逃回殿中,找出一柄佩剑,他坐回宝座上,颤抖的看着大殿的入口。 几分钟后,尹元衡熟悉的身影出现在殿门口,在他的身后紧随着几名铁甲武士,大殿里回荡着他们沉重的脚步声,仿佛每一下都踏在李峘的心口上。 “不要过来!”李峘的声音与其说是命令更不如说是哀求,他双手紧握着剑柄,剑尖剧烈的颤抖,任何人都看得出来,这柄剑在他手里恐怕连个孩子都伤害不了。 “让你的人在殿门口守候!”尹元衡对毛和低声道。 “大人,陛下手中还有武器!”毛和低声道:“为以防万一,还是让我的人先上缴下他的佩剑之后您再上前的好!” 尹元衡闻言看了毛和一眼,满意的点了点头:“也好!” “是!”毛和欠了欠身子,对身后的铁甲武士道:“你们两个上去,把陛下的佩剑取来!” “不要过来,不要过来!”李峘一边嘶声叫喊,一边疯狂的挥舞着手中的长剑,纱冠掉落,头发凌乱,汗水和泪水在脸上混成了一片,任何人都能看出此时的他已经处于半疯狂状态了。一名铁甲武士犹豫了一下,右手伸向腰间的刀柄。 “在陛下面前不许露刃!”毛和厉声喝道:“再上两个人上去,免得伤到陛下!”“不错,不得在陛下面前露刃!”尹元衡点了点头,嘉许的看了毛和一眼。 四名武士散开来围了过去,李峘一面胡乱的挥舞着佩剑,一边向后退去,很快他的背就碰到了墙壁——已经无路可退了。突然,他大吼一声,就好像一头被逼入穷巷的猛兽向尹元衡这边扑来。正对他的那名铁甲武士向后退了半步,避开了那记极为凶猛的劈斩,用力过猛的李峘的剑尖砍在了坚硬的地面上,锋利的佩剑折断了,武士们扑了上去,将李峘按倒在地,就好像狮子扑倒受伤的母鹿。 “小心些,莫要伤到了陛下!”旁观的尹元衡赶忙大喊,他可不希望外甥脸上有什么伤痕,正当他准备上前将李峘扶起,说几句安慰的话时。人堆里突然传出一声凄厉的惨叫声。 “怎么回事?快让开!”尹元衡赶忙冲了上去,推开将李峘压在身下的武士们,他惊恐的发现李峘躺在地上,双手捂住小腹,鲜血正从指缝中涌了出来。 “这是怎么回事?我不是说过了莫要伤到陛下吗?”尹元衡向武士们吼道,但武士们的面容就好像他们身上的铁甲一样冰冷,为首的武士只是向毛和说了两句异国语言,毛和低声道:“大人,他说陛下是被自己的断刃刺伤的,这完全是意外,陛下挣扎的太厉害了,他们也不想这样的!” 尹元衡向李峘的伤口看去,果然在双手之下是半截剑刃,正是方才不小心折断的那半截。他绝望的看着外甥的伤口,对毛和吼道:“快,快传御医来!” “尹大人,陛下的伤口太深了,已经刺穿了内脏,恐,恐怕小人已经无能为力了!”御医低着头,眼睛盯着地面,他的声音低微的几乎无法听清,尹元衡绝望的看着这个老人:“难道就没有一点办法了吗?” “大人,陛下的伤口虽然不大,但却非常深,内脏正在大量的出血!小人实在是没有办法呀!”御医绝望的看着尹元衡,他的身体和声音颤抖的一样厉害,虽然还不清楚全部的内情,但他很清楚自己已经被卷进了危险之中,随时都可能引来杀身之祸。 第三百零七章夺宫之变19 “那陛下还有多长时间?” “三天,或者更短!” “你,你尽力而为吧!”尹元衡绝望的挥了挥手,向屋外走去,将仓皇和死亡的臭气留在身后。 景福宫门外。 “什么?陛下受了重伤?”王尧惊讶的瞪大了眼睛:“怎,怎么会这样?” “这是一个意外!”毛和低声道:“当我的人找到陛下的时候,他拔出佩剑乱挥乱舞,结果不小心砍在地上,佩剑折断了。我的人乘机扑上去想要将陛下擒住,却不想慌乱之中陛下被断剑刺穿了小腹!” 王尧绝望的捂住了脸:“这,这可怎么办?如果王太后知道了这一切,一定会迁怒于我们的,这下可完了!” “这个应该是领议政大人操心的事情,毕竟这件事情我们都只是奉命行事罢了!”毛和笑道:“不管再怎么说领议政大人与王太后乃是兄妹呀!” “兄妹哪有母子情深?”王尧苦笑道:“再说了,领议政大人说不定会把你我抛出去当替罪羊呢?不,他肯定会这么做的!” “不,恰恰相反!”毛和笑道:“如果陛下安然无恙,你我倒是有可能会被领议政与王太后抛弃,而现在陛下命垂一线的时候我们反倒是绝对安全的!”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王尧警惕的看着毛和。 “很简单!如果陛下安然无恙,领议政与王太后只需要一纸诏书就能解除李梁的兵权,兵不血刃就可以扭转局面,而到了那个时候你我又有什么用呢?偏偏我们又知道那么多不该知道的东西。你觉得领议政与王太后那个时候会怎么做呢?” “你是说他们会杀了我们?” “这倒也未必!但如果他们要这么做,你是没有什么办法抗拒的!”毛和低声道:“毕竟他们是云霄之上的大人物,只要一句话,就能把你家打入十八层地狱!” “那现在呢?” “现在?陛下要死了,而且是在李梁离开京师之后突然死的。你觉得领议政大人还能这么容易的夺去在外的李梁的兵权吗?陛下一死,无论另立何人为王,都会面对众人的挑战,在这种情况下你们和我们都会成为他们不可或缺的臂助,你我都不再是他们的棋子,而是棋手了!” “陛下是你让手下杀的?”王尧听到这里,终于恍然大悟,目瞪口呆的看着毛和,目光中流露出恐惧。 “休得胡言!这是意外!”毛和冷声喝道:“王公子,饭可以乱吃,话可不能乱说,你我虽然有多年交情,但这种事情也是不能乱说的!” 王尧低下头去,他能够感觉到毛和所言中多有虚假之词,但却不敢与其争辩,毕竟眼下汉京城中唯一可靠的就是对方的那一千多精兵,半响之后他抬头问道:“那你说接下来该怎么办?陛下一死,整个局势就乱了!” “乱了尹元衡才离不开你我呀!”毛和笑了起来:“只要我们两家之间不出问题,乱就是好事,至少对你我两家来说是好事!” “希望如此吧!”王尧叹了口气:“若是早知道会弄成现在这般田地,打死我也不敢掺和了!” “那可未必!”毛和笑道:“据我所知你们开城王氏可是前朝旧主,当初若非天下大乱,李家岂能夺了你们王家的天下?眼下汉京城中人心惶惶,岂不正是你家的机会?” 两人正说话间,从宫门内飞快的出来一名侍者,对王尧道:“王大人,领议政大人要见你!” 王尧倒吸了一口凉气,看了毛和一眼,毛和笑道:“无需担心,汉京城中都是我的人!” 王尧咬了咬牙,顿足道:“罢了,一切都依靠毛先生了!” 大殿。 尹元衡站在宝座旁,眼睛死死的盯着地上已经发黑的血迹,脸色铁青。突然他听到外间传来的脚步声,他抬起头来不耐烦的挥了挥手示意侍者退下,向王尧问道:“陛下垂危,你说现在应该怎么办?” “自然是应该面见王太后,请其另立新君!”王尧沉声答道:“还有在外领兵的李梁李大人,也必须小心处置了!” “好,很好!历经大变,你倒是冷静的很!”尹元衡目光闪动,神色复杂,他也是经历过多次政坛斗争的人,很快就从李峘被杀的震惊之中恢复了过来,控制住了自己的情绪,开始冷静的考虑如何才能应对意外的发生。因此当他看到王尧也依旧保持着镇定的时,在感到欣慰的同时也有几分戒惧。 “家门生死系于一身,属下这也是不得已!” “嗯!”尹元衡点了点头:“走到这一步也的确没有回头路了,你说的不错。我立刻去面见太后,商议另立新君的事情,至于李梁那边,就交给你了!” “是,大人!” “你打算怎么办?” “大人应该曾读过信陵君窃符救赵之事吧?”王尧露出一丝狡黠的笑容。 长兴府城。 “宫中有急使来?”李梁皱紧了眉头,放下手中的书信,向下首的部下问道。 “正是!”部下双手呈上一枚玉佩:“来人说您看看这个就知道了!” 李梁接过玉佩,神色一下子变得紧张起来,他已经认出这枚玉佩乃是在宫中为妃子的外甥女从小带在身边的,这枚玉佩出现在这里只有一种解释——汉京出现了万分危急的情况,甚至外甥女根本无法用正常的办法发信,只能用这枚玉佩作为信物,派人秘密送信前来。他咬了咬牙,喝道:“让信使进来!” 几分钟后,信使走了进来,这是一张陌生的面孔,李梁皱起了眉头:“是谁给你这枚玉佩的?” 第三百零八章夺宫之变20 “是一位女尚官交给我的!”那汉子紧张的看了看左右:“她说如果将这枚玉佩交给您,再把口信带给您,就可以得到重赏!” “女尚官?”李梁心下一沉,赶忙追问道:“那女尚官还说了什么?为何她不亲自或者让一个熟悉的人送信来?” “她没说别的,离开的非常匆忙,好像有人在追赶她的样子!” 李梁没有说话,答案在他的意料之中,应该是宫中发生政变了,那个尹元衡果然是在装病,他乘着自己领兵出京的机会,和他那个王太后的妹妹又耍弄了什么勾当,而在宫中的外甥女应该是处于监视之中,只能用这种办法向自己传递消息。上天保佑,自己在旨意到来前接到了消息。他深吸了一口气,温和的问道:“她让你给我带什么口信?” “这个——”信使看了看左右:“那个女尚官只让我说给您一个人听的!” “嗯!”李梁笑了起来,他向左右使了个眼色,屋内的仆人和护卫便退了出去,只剩下李梁与信使二人。 “你现在可以说了吧?” “是!”那信使磕了个头,低声咕哝了一句,李梁听不清楚,起身走了过去,俯身问道:“你声音大一点,我听不清!” “尹大人托我向您问好!”信使的脸上露出一丝诡秘的笑容,还没等李梁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那信使就拔下自己发簪,猛地一下就扎进了李梁的咽喉。 剧烈的疼痛让李梁发出一声嘶吼,他一屁股坐在地上,右手捂住伤口,但鲜血还是从指缝间流了出来。外面的侍从听到里面的动静赶忙冲了进来,见状大吃一惊,赶忙将李梁扶了起来。 “你,你到底是奉何人之命?”李梁厉声吼道。 “奉领议政大人之命!”刺客冷笑道:“你们不必叫大夫来了,这簪子上淬有剧毒,一会儿功夫他就没命了。还有,汉京大王已经下令将令外甥女废为贱籍,李梁,你挑拨太后与大王母子之情,持兵自重,图谋不轨,亦是罪在不赦,死在这里已经是福气了!” “尹元衡!”李梁几乎是从牙齿缝里面蹦出来这三个字的,他现在已经完全明白了,整个事情从一开始就是一个圈套,不要说自己的外甥女,恐怕就连李峘本人现在都已经失去了自由,汉京现在已经落入了尹元衡兄妹二人手中,他下意识的大吼道:“来人,快来人将这厮拿下!” “你们还不明白吗!”面对一拥而上的侍卫刺客却是夷然不惧,冷笑道:“李梁已经是逆贼,尹大人已经下令,只诛首恶,胁从不问。你们难道还想与他一般下场吗?” “不要听这厮胡言乱语!”李梁感觉到伤口不痛反麻,心知对方说的不假,那簪子上当真是淬有剧毒,又见手下犹豫不敢上前,更是又气又怒,怒吼道:“将其拿下乱刀砍死,老夫重重有赏!” 此时在李梁身旁的都是他的心腹,对于其与尹元衡的关系也知道一二,听到这里也知道了六七分了,动作也迟缓了起来。李梁看在眼里,毒气攻心眼前一黑便昏死过去。那刺客见状大喜,道:“汉京已经派出大军前来,擒拿逆贼李梁,马上就到。只要你们反戈一击,不但无罪还有恩赏。” 众人交换了一下眼色,纷纷丢下兵器,敛衽下拜道:“我等只是听命从事,与李梁并无干系,还请您禀明一切,免去我等的罪过!” 一场惊心动魄的政变就这样结束了,尹元衡与文定太后为李峘发丧,称其疾病而亡,谥号明宗。由于李峘无子,尹元衡兄妹又从李峘的庶兄海安君李?的诸子中挑选出一个年仅二岁的孩子过继给李峘,继承王位。大权依旧掌握在尹元衡与文定太后兄妹二人手中,后世称其为夺宫之变。 北京。 在北京的冬天里没有什么更比铜火锅更讨人喜欢的了,忙碌了一天下来回到家中,烫一壶老酒,支起铜火锅,倒入热汤用木炭烧滚了,将事先准备好的肉菜放入其中烫熟了,沾点蘸料,配上老酒吃喝起来,给个神仙也不换。官老爷们亦不例外,自从入了九,国子监外的东兴楼就日日爆满,多是京中官宦士人在这里聚饮。 “爹爹,前面就是东兴楼了!”吴伯仁指着前面不远处的一栋三层酒楼对身后的一位中年士人道。 “嗯!”那中年士人的容貌与吴伯仁有六七分相似,神态雍容,正是吴伯仁的父亲吴世衡,他看了看日头,笑道:“我们快些吧,想必你几位世伯都等得久了!” “是!”吴伯仁应了一声,加快了脚步。不一会儿父子二人便进了门,早有伙计上前相迎。吴伯仁赶忙上前道:“吏部何老爷在哪儿?” “两位是吴老爷、吴公子吧!”那伙计机灵的很:“何老爷在后院天字号房,请随小人来!” 吴伯仁点了点头,吴家父子二人穿过热闹拥挤的正堂,经过一条长廊,进了一间别院。那伙计抢上前几步,撩起门帘,陪笑道:“何老爷他们正在里面,二位请进!” 吴世衡一进门,顿时感到一阵热气扑面而来,额头上顿时渗出一层细密的汗珠来。早有婢女上前替其脱下沉重的皮袍,放到一旁。随即便听到里屋传出一个快活的笑声:“我和你们说一件事情,你们肯定都不相信!” “什么事情?” “你们听说过那个海刚峰吧?南直隶松江府那边的勘察上来了,他第一年就得了个优异!” “真的假的,这怎么可能?” “就是,海刚峰这人做事最是不近人情,把柄是没有的,可也把上官同僚都得罪了个干净,又有哪个肯替他遮掩说话?论起考绩来便吃亏了。” 第三百零九章京中1 “不错,南直隶松江府是什么地方?榜榜都有进士,稍微大点的镇都有举人,绅权最重,这种地方做地方官就一个字:难!海刚峰那种脾气,不碰个头破血流就不错了,还考绩卓异?你莫不是胡编吧?” “哪个胡编!”第一个声音有些急了:“我今早在刘侍郎那里亲眼看到的,正是奉贤县的,还能假了不成,秋粮、治学样样都是松江府第一,尤其是秋粮,做的是干干净净,还整治了河渠,今年太湖水患,松江府几个县个个都被淹了,唯独奉贤县半点差池都没有,只凭这一条,这卓异也是他海刚峰的了!” “我先前也听说过这海刚峰的名声,还以为只是个清廉耿介之辈,想不到还是个能吏呀!” “何止是能吏?能在南直隶那边做出这等事情来,还没有闹到朝中来,这手腕本事来当阁老也够了!” “不错,就算把朝中那几位大佬丢到那奉贤县,一不给钱,二不给粮,让他们自己想办法治水,那还不闹得天翻地覆?” 听到这里,屋内人纷纷啧啧称奇,他们都是官场中厮混多年的,当然知道州县官最难打交道的就是地方缙绅,尤其是像松江府这种学风鼎盛,绅权极重的地方,当地的基层利益早已被缙绅们瓜分干净,官员想要做一点事情都要通过当地的缙绅,稍不留意触动了缙绅的利益,就会被弄得个灰头土脸,秋粮也还罢了,像治水这种牵涉到大量人力物力的事情,区区一个县官就能做下来不闹到上头的,绝不只是一个“卓异”就能评价的。 听到里屋里聊得热火朝天,吴伯仁在外间听得清楚,他自然知道海瑞能够在奉贤做出如此出色的真正原因,只是父亲在一旁,不好发表自己的意见罢了。吴世衡却有些耐不住性子,径直高声问道:“这么说来,那海刚峰明年应该就可以升迁了?” 屋内顿时静了下来,旋即有人笑道:“可是世衡兄在外边,来的忒迟,还不快快进来罚酒!” 吴世衡进得屋来,只见屋内只有一张方桌,上头摆着一个黄铜火锅,烧的滚滚,四个中年人围坐在桌旁。他做了个团揖,笑道:“世衡来的迟,还请恕罪!伯仁,还不见过诸位世伯!”他回过头对随后进来的吴伯仁道。 “小侄见过诸位世伯!”吴伯仁赶忙向众人长揖为礼,坐在首座上那人眼前一亮,笑道:“世衡兄,这位便是你家大公子吗?久闻其名,果然是闻名不如见面呀!” “何兄说的哪里话,小孩子家家的,又有什么名声!” “世衡兄这话可就说的差了!”那人笑道:“二十便中了举人,又是那胡汝贞的学生,参与平倭之事,著有《海上荡寇志》,剑术过人,端的是文武双全!哎,只可惜我没有一个年龄相当的女儿!” “不错,不错!世衡兄照我看令公子雏凤清于老凤声呀!不出十年功夫,你在宪台的那个位置便是令公子得了!” “小儿辈胡闹罢了,你们几个莫要夸坏了他!”吴世衡笑道:“你们方才说的那个海刚峰到底是何人,我怎么未曾听说过他的名字?” “世衡兄你这几年都在川中游宦,自然没有听说过!”那个吏部的何姓官员笑道:“他本是个海南的举人,最是清廉耿介不过的,除了朝廷的俸禄之外,他物一无所取!” “这不是好事吗?”吴世衡问道。 “话是这么说不错,可问题是只靠朝廷的那点俸禄大伙儿也就能勉强谋生吧!”那何姓官员苦笑起来:“据我所知,那海钢峰平日里都是布衣蔬食,逢年过节才吃一次肉,平日里与同僚也从不来往,世衡兄,有几个人寒窗十年就为了过这种日子呀?” “你说的也有道理!”吴世衡叹了口气,道:“不过若是这样的官儿多一两个,百姓的日子也好过些!” 听了吴世衡这句话,桌旁几人都露出一丝不以为然的笑容,显然并不赞同吴世衡的这句话,只是不欲与他争辩罢了。那何姓官员勉强一笑,举起酒杯:“今日我等是为世衡兄接风洗尘,不谈那些扫兴的事情。来,小弟先干为敬!”说罢他便将杯中酒饮尽,众人也齐声附和,屋内的气氛一下子变得活络起来。 酒过三巡,众人谈论些京中趣事,早已将方才的那点不愉快抛到了脑后。吴伯仁小心笑道:“何世伯,关于那海刚峰在奉贤治水的事情,小侄倒是听说过一点消息!” “哦?”那何姓官员来了兴趣:“对了,世侄你在胡汝贞的幕府里待过一段时间吧?难怪你有听闻,说来听听!” “那海刚峰能够在奉贤治水,靠的不是一人之力,却是另有臂助!” “另有臂助,莫不是当地的缙绅?这倒是奇了!他这等做派怎么看也不像是能讨的缙绅喜欢的!” “不是缙绅,是小徐相公!”吴伯仁笑道。 “小徐相公?这是何人?” “徐渭徐文长,江南人称徐阶为老徐相公,称徐渭为小徐相公!” “老徐相公,小徐相公?”那何姓官员大吃一惊:“这徐渭是何许人也,能和徐阶徐子升相提并论?” “这徐渭乃是浙江山阴人,少时便以博学多才而闻名乡里,未满二十便中了秀才,但其后屡试不第,颇为坎坷。后愤而离乡出海行贾,不过数年功夫便家资亿万,其在奉贤定居,经营纺纱、生丝等业,海刚峰治水便是得了他的臂助,据说为此他拿出白银万两,米五千石!” 第三百一十章京中2 “白银万两,米万石?”桌上人个个瞪大了眼睛,须知当时还是嘉靖中晚期,银价还远远没有跌到像晚明时候那样,而一万石米差不多等于一个小县一年的夏秋两税,换句话说依照当时的米价,徐渭一下子拿出了一个小县两年多的税收出来,这个手笔着实把这些人吓了一跳。 “万两白银,米万石可不是个小数目呀!”吴世衡问道:“你说的那位小徐相公拿出重金来支持海刚峰治水,恐怕是有所求吧?” “爹爹说的是,那小徐相公的确是有所求,一共有两件事情:第一、通航;第二、起社!治水一事不光是可以利于农事,而且河道清淤之后,也利于船只航行,俗话说北人骑马南人行舟,那小徐相公出钱粮的时候也说明了,治水完毕之后,当允许其在河口设立钞关,百中抽二,允许其收三十年!” “嗯,商贾将本求利这倒是应有之义,其起社呢?”吴世衡笑道。 “所谓起社,便是资助贫穷士子,使其不因家中贫乏而耽搁前途。徐渭拿出银钱举办了一个社团,若是有人确有才学却因为家中贫乏而无心向学,便可申请入社,入社之后的所有花费皆由徐渭支出。” “嗯,那徐渭倒是做了一件好事!”那何姓官员颔首笑道:“想必是因为他少年时因为家贫而妨碍了自己的科途,所以有了钱之后便拿出钱来资助其他贫穷士子,弥补自己当年的遗憾!” “不错!”另外一人笑道:“这样的好事那海刚峰肯定不会拒绝,不过奉贤当地的缙绅估计有些尴尬,这样的好事竟然是由一个外来的商贾牵头做了,旁人说起来肯定会说闲话的!” “是呀,身为士林中人,当为一地之表率,提携后辈更是不用说了。竟然让一个商贾抢先做了,旁人说他们的闲话也是应该的!” “几位世叔!”吴伯仁笑道:“小侄方才没有说清楚,那徐渭所资助的可不仅仅是奉贤一地之贫穷士子!” “你这是什么意思?难道那徐渭还把手伸到其他州县去了?”那何姓官员神色顿时变得凝重起来。 “是这样的!”吴伯仁答道:“徐渭是在奉贤开社,只要你能够通过一个很简单的考试,就可以在社中学习,由他提供银钱柴米,老师书本。三个月后再进行一次更难一些考试,通过了就可以继续留在社中学习,直到参加科考,这社团并非只针对奉贤一地之士子,无论是何人,只要愿意入社的都可以。” “那若是无法通过考试的呢?” “无法通过考试的可以继续留在社中三个月,如果下一次还无法通过的就只能退社了,不过徐渭依然可以为其推荐一份工作!” “哦,这个办法倒是合情合理!毕竟若是半年时间都无法通过考试的,就只能说明才学不足了!”那何姓官员点了点头:“不过若是这样,那来社中求学的人应该不少吧?” “不错,听说到开社三个月以来,在社中求学之人已经有七百余人!” “七百余人,这徐渭好大的手笔!”吴世衡叹了口气:“从今往后,江南士林只怕多事了!” “世衡兄为何这么说?”旁边一个玄衣老者不解的问道。 “您想想,这七百余人中哪怕只有百分之一考中秀才就是七人,这七人中有一人考中举人在当地也是一个不小的势力了。更不要说数百人在一起砥砺求学,又有名师传授、考试督促,肯定胜过在家中闭门造车,用不了几年下来,他们肯定能够在江南科场占上一块。这些人饮水思源,又怎么会不感谢徐渭?而徐渭又饶有资财,两厢一凑合起来,江南又怎么会不多事?” 听了吴世衡这番话,众人脸色也变得难看起来,明清两代我国的科举制度发展到顶峰,从某种意义上讲科举制度即是皇权与庶族地主阶级建立的政治盟约,前者可以获得所需要的人才和得到后者的支持;而后者的则得到进入国家上层的通道和确保自身政治经济利益的背书。得到功名之人不仅仅只有出仕为官一条出路,实际上秀才和相当一部分举人都是没有什么出仕机会的,但即便没有出仕,获得功名的士人也可以通过各种手段影响基层,甚至高层政治。而到了明朝中后期,这些缙绅们甚至按照地域、师门等关系结成不同的政治集团,影响朝政、相互碾压,著名的东林党便是一个例子。徐渭的做法等于是把东林党提前了数十年,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毕竟东林党并不存在一个明确的领导核心,更没有严密的组织,而徐渭背后则是有兰芳社这个庞然大物,拥有巨额的金钱,有明确的行动纲领和政治经济利益,一旦形成气候,与兰芳社的武力和财力联合起来,大明那些松散的缙绅根本不是其对手。在座的几人虽然还不知道全部内情,但都是在官场上打滚多年的,知道结党一事之可怕。 “好了好了!”方才那玄衣老者见屋内气氛变得凝重起来,赶忙笑道:“今日是为世衡兄接风洗尘,把气氛搞得这么沉重又是为何?” “不错,不错!”那何姓官员笑道:“起社之事且放在一边,延益兄,礼部这段时间有什么趣事,说来与我们听听!” “趣事倒也说不上,倒是有件麻烦事,几位堂官正焦头烂额呢!”那玄衣老者笑道。 “礼部有麻烦事?我怎么一点都未曾耳闻呀?” “外藩的事情,还没有传出来呢!你们如何知道?” 第三百一十一章京中3 “原来是外藩的事情,难怪!”那何姓官员笑了起来:“又出什么事情了?求封号?还是疆土争端?” “都不是!”那玄衣老者脸色变得凝重起来:“朝鲜那边刚刚出了事情,他家大王暴病而亡,又无子嗣,只得以其庶兄弟之子过继!” “暴病而亡?又无子嗣?我记得朝鲜之君应该年纪不大吧?” “二十出头,刚刚亲政不久!” “那眼下朝政在何人之手?” “朝政由太后与领议政尹元衡暂摄,对了,那领议政乃是太后的亲兄!” 说到这里,桌旁众人的脸色都有些怪异,半响之后,那何姓官员叹道:“延益兄,朝鲜这件事情恐怕没有这么简单吧?” “嗯,是呀!”玄衣老者叹了口气:“所以几位堂官才头痛得很,估计朝廷是要发旨切责的!” “只是发旨切责吗?”那何姓官员问道:“我敢打赌,若是细查下去,朝鲜大君的死因肯定有很多说不清楚的事情!” “就是不能细查下去呀!”玄衣老者苦笑道:“你们想想,查不出来什么还好,要是查出来了什么,你们说怎么办?废掉朝鲜太后,处死那个尹元衡?那朝鲜可是要大乱了?朝廷现在可是多事之秋呀!” “这倒是!” “是呀,南边北边都要用兵,东边不能再生出事情来了!” 听那玄衣老者说到这里,每一个人都微微点头,自从嘉靖29年俺答汗兵临北京城下之后,明不得不在次年开放宣、大等地与蒙古互市,但不久后双方又发生争执,互市停止,重启战端,多次破边大肆抢掠,明帝国在北方面临着沉重的军事压力,加上东南的倭乱,前者直接威胁帝国的首都,后者则威胁帝国的财赋之地。当时明帝国即没有能力,更没有意愿冒着开辟第三条战线的风险去干涉朝鲜的内部权力更迭。 “这么说来,那尹元衡倒是挑了个好时候!”何姓官员突然笑了起来:“切责几句也掉不了一块肉!对了,朝鲜新君即位,应该要派人去宣旨的吧?礼部应该派何人去?” “这个现在还不清楚!”玄衣老者笑道:“不过应该不是我就是李主事!” 吴伯仁在一旁灵机一动,笑道:“陈世伯,小侄有一事相求,还请应允!” “伯仁有何事相求,请讲!”那玄衣老者笑道。 “若是世伯要出使朝鲜,可否带上小侄,只当多个随员!” “随员?”那玄衣老者看了看吴伯仁,又看了看吴世衡,笑道:“贤侄为何想去朝鲜?” “小侄听闻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朝鲜位处海东之地,比邻我国之辽东,地势紧要,乃是我大明的门户。此番生变,小侄想要亲眼看看当地的情况,了解其地理人情!” 玄衣老者笑道:“果然是吴家的麒麟儿,好,若是此番是我出使,你便是我的随员,若是李主事,我便替你向他开口求恳,谅无不可,如何?” “多谢陈世伯!”吴伯仁赶忙起身拜倒。 书房里的灯火通明,两根鲸脂蜡烛在银烛台上熠熠发亮。吴世衡在书架旁的扶手椅上坐下,脸色微红,他左手边的那张椅子是空着。 “爹爹,时候不早了,孩儿先告退了!”吴伯仁向吴世衡深深一鞠躬,便要告退。 “且慢!你先坐下,我有事情要问你!”吴世衡指了指左手边的那张椅子。吴伯仁微微一愣,驯服的坐了下去。 “伯仁,我这几年在外做官,对你在老家的情况不时非常清楚!”吴世衡沉声道:“今天看你在几位世伯面前,倒是有所长进!” “爹爹谬赞了,都是几位世伯抬爱!”吴伯仁小心答道。 “不过长进归长进,有些事情还是莫要太过自作聪明了”吴世衡的目光闪动,突然问道:“我问你,你为何想去朝鲜?” “孩儿方才已经说过了,是想亲眼看看当地的风土人情!” “这是假话!你想去那边是因为刚刚发生的事情!”吴世衡冷声道:“说实话!知子莫若父,别人看不出来,我可是看得出来的!说,你到底打的什么主意?不要逼我行家法!” 吴伯仁身体颤抖了一下,脑海中又闪现出年幼时严父的“家法”,以过往的记忆,父亲可是完全做得出来的。他低下头去道:“朝鲜那边的事情,可能与孩儿的一位朋友有一点关系?” “你的朋友?”吴世衡皱起了眉头:“你这些年不是在故乡专心读书吗?什么时候认识朝鲜的朋友了?” “是在考上举人之后认识的!”吴伯仁低声道:“爹爹您记得孩儿写的那本《海上荡寇志》吗?” “你是说关于平定海贼的那本书?这又有什么关系?” “孩儿这本书中讲的乃是一位海上异人之事!” “这位异人便是你的朋友,难道说这次朝鲜的事情与他有关?” “孩儿还不能肯定,不过十有八九是的!”吴伯仁低声道。 “那你把事情从头到尾说一遍给我听听!”吴世衡厉声道。 吴伯仁没奈何,只得将自己在泉港与周可成结识,随周可成一同击破巨寇曾一本,周可成拿出重金资助自己出版《海上荡寇志》一书,赠刀和倭仆,与吴家合伙经营纺纱厂等一系列事情从头到尾细细讲述了一遍。 “这么说来,倒的确是一位一场异人!”吴世衡听到这里,微微点头:“你能与他结识,倒也是缘分,不过为何你说朝鲜的事情可能与他有关呢?” “回爹爹的话,因为他在朝鲜那边也有生意,做的还不小!” 第三百一十二章偶遇 “呵呵,光凭这个说明不了什么吧?”吴世衡闻言笑了起来:“按你这般说法,这人在倭国、安南、琉球、南洋也有生意,莫不是那边出了事情也和他有关系?这不是笑话吗?” “爹爹说的是!”吴伯仁陪笑道,腹中却暗想:“琉球南洋我是不知道,但倭国若是生出什么大乱子,十之八九和周先生有关的,周先生上次来信中提到礼成港到底太过狭小,又距离对马海峡太远,不利于封锁尼子家的商路,还是要想办法在朝鲜一个叫做釜山的地方弄一个港口,即方便通商,也多一个供己方舰队停泊的港口!我估计这次朝鲜的事情,十之八九背后有周先生的影子!” “伯仁!”确定了儿子的想法,吴世衡的态度变得轻松了起来:“按说明年就是会试了,你是不应该做这些分心的事情。不过你今天晚上有句话说的不错,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圣贤书是要读的,但只读圣贤书却是不够的。为官者替天子牧养百姓,既要懂得治兵谷,又要懂得新修水利,还要会刑律,很多东西书本上不会写也没法写,你现在就懂得留心这些,对你将来大有好处!不过仅仅是这个我还不会应允你的!” “那还为了什么呢?”吴伯仁不解的问道。 “礼部的陈老可是当初的文章圣手,又在京中多年,你同他一同出使,无论是文章还是朝廷风向上都可以多向他请教,这也不比你在京中苦读差,记住,去朝鲜是去朝鲜,学问是一日也不可放下的!明白了吗?” “多谢爹爹提醒!” 嘉靖三十五年(1556年)元月。 加里浦。 黄昏时分,宣旨船缓慢的绕过一个布满陡峭岩石的陆岬,乌黑色的岩石上布满残雪,看上去分外冷清。吴伯仁将身上的皮裘又裹紧了几分,向船首走去,不远处的峭壁下,一条渔船正在海面上飘荡,船上却看不到人。他看到不远处的栈桥,在栈桥不远处是一片片废墟,对面崎岖的岩岸边到处可以看到船只的残骸,宛若死去海怪的尸体,房舍也仅仅剩下残垣断壁和冷却烟尘,只有一间刚刚搭好的茅屋,几只乌鸦盘旋在茅屋上空,不时发出呱呱的叫声。 “兵火有余烬,贫村才数家。无人争晓渡,残月下寒沙!” 身后传来熟悉的吟哦声,吴伯仁回过头来,正是此行的正使大明礼部主客清吏司郎中陈谦(字延益),只见其看着岸边的景象,眉头紧锁,目光中颇有悲悯之意。吴伯仁知道对方方才吟诵的是晚唐诗人钱珝的《江行无题》,正是描写战争之后的残破景象,他灵机一动,接着吟诵道:“盗贼浮生困,诛求异俗贫。空村惟见鸟,落日未逢人。步壑风吹面,看松露滴身。远山回白首,战地有黄尘。” “好一个空村惟见鸟,落日未逢人。”陈谦拊掌叹道:“眼前这等景象,实在是不忍目睹呀!若是那尹元衡为了一己之利,搞得生灵涂炭,纵然一时可以侥幸,死后也必遭报应!” 说话间,宣旨船已经划进港口,早有朝鲜人的划船赶来将其拖入港内。不久后,船靠上栈桥,早有朝鲜官吏带着一仗在栈桥旁敛衽下拜:“下官礼曹参议金元何跪迎上国天使!” “金大人请起,在下乃是大明礼部主客清吏司郎中陈谦,见过金大人!”陈谦昂然受了对方的下拜,方才微笑着伸手虚扶对方起身,这即显示了大明的宗主国地位,又表明了个人的谦逊。 “陈大人请!”金元何叹了口气:“本来依照礼仪应当是在这里搭建房屋仪仗,迎接上国天使,只是去年有倭寇入侵,这里被兵火蹂躏的不成样子了,只能请大人您随我前往镇城,那里有准备好的馆舍,下官在那里为大人您接风洗尘之后,明日再去汉京!” “原来是倭寇作乱!”陈谦点了点头:“本官明白了,客随主便就是!” “多谢陈大人体谅!”金元何闻言大喜,赶忙让依仗在前开路,自己上马在前引路,一行人到了镇城馆舍,酒宴上宾主尽欢不提。 吴伯仁用罢了酒宴,回到自己的住处刚刚换了衣服,突然听到门外传来两下敲门声,他还以为是自己的仆人打了洗脚水来,便头也不回的高声道:“进来把水放到床边便没你的事情了!” 吴伯仁换好衣服才觉得有点不对,回过头来只见一个身材高大的锦袍人正微笑着看着自己,不是周可成又是何人?吴伯仁又惊又喜的问道:“周先生,你怎么在这里?” “我为何不能在这里?”周可成笑着走进来:“我听手下人说伯仁你也来了还以为他们看错了,想不到这么巧!怎么了,读书读腻了,出来散散心?” “周先生说的哪里话!”吴伯仁笑了起来:“这次出使的陈大人乃是家父的同年,我想出来开开眼界,便央他做了使团中的一个随员,想不到在这里遇见您!您为何在这里呢?” “我为什么在这里?”周可成眼珠一转,笑道:“我若是说我也是来这里游玩的,伯仁你信不信?” “不信,周先生你手头上事情那么多,哪有时间来这里游玩?” “不错!”周可成闻言笑道:“周某这个劳碌命的确抽不出时间四处游玩!” “那您在朝鲜是为了——” “无他,做一桩大生意罢了!”周可成脸上的笑容消失了:“不瞒你说,你来这里也与我有几分关系!” 吴伯仁听到这里,已经明白了六七分,低声道:“这次朝鲜的事情与先生您也有关?” “何止是有关,上任朝鲜大王就是被我的人杀的!” 第三百一十三章道路1 “啊?”吴伯仁惊骇的看着周可成:“这,这,周先生,您与那位朝鲜大王有仇?” “呵呵!”周可成笑了起来:“伯仁,这些年来的确有不少人死于我手,但却没有一个是因为仇怨。” “那,那您为何要对他下手?” “为何要对他下手?伯仁,我当初出兵斩杀曾一本、徐海,我与他们也无仇怨,你为何不问我为何要对这两人下手?” “曾一本、徐海都是海贼,您出兵斩杀他们乃是天经地义,又要什么理由?” “曾一本、徐海是贼,李峘是王。所以我杀曾一本与徐海你就觉得天经地义,杀李峘你就觉得大逆不道是吗?可这朝鲜李朝开国太祖本是前朝的大将,起兵篡位方才成了王,难道说他起兵之时是贼,打进汉京城后就成了王?看来这王贼之间的差别倒也不是那么大嘛!”周可成冷笑了一声:“伯仁,在我眼里,徐海、曾一本与李峘并无区别,我杀李峘的原因也和杀曾一本、徐海的原因一样,徐海曾一本劫掠东南沿海,使得商旅裹足,海贸停滞;李峘身居朝鲜大王之位,我就无法扩大与朝鲜的贸易,他们都是挡住了我前进的道路,所以我就杀了他们,就是这么简单!” “他们挡住了你前进的道路,所以你就杀了他们!”吴伯仁看着眼前的男人,声音颤抖:“如果其他人也这样,你也要杀了他们?” “是的!”周可成神色轻松:“伯仁,不管你信还是不信,上天让我来到这个世界是要让我做一件大事的,为了这件大事,我无事不可为!” “什么大事?” “伯仁,你应该知道大明不等于整个天下!” “当然,天下除去大明还有蒙古、瓦刺、倭国、琉球、安南许多其他国家!” “很好!你果然不是那等一心只读圣贤书的腐儒!”周可成笑了起来:“不错,大明虽大,但只是天下一角罢了,除了你方才说的那几个之外,泰西便有数十国:葡萄牙、西班牙、英吉利、法兰西等等,还有阿非利加州、阿美利加州等等,天下之地若有十分,大明能有一分就不错了!” “大明只有一分?”吴伯仁大吃一惊,他认识周可成之后眼界宽广了不少,但自小耳濡目染,天朝上国、中央之国的想法早已是深入骨髓,但他认识周可成以来,也知道对方虽然时有出惊人之语,事后却发现从不妄言。 “若说一分还是多了!”周可成暗自盘算了下,明朝的领土如果只算两京十三布政司大概只有三百多万平方公里,即便把奴儿干都司这些地图开疆的加起来估计也就六百多万平方公里,而仅仅亚洲就有四千多万平方公里,地球的陆地面积更是超过了149亿平方公里,即便刨去南极洲这个基本是无人区的大陆,大明在剩余陆地面积中的比例也没有十分之一。 “不过若是算人口来,大明大概占全世界的六分之一左右!全世界大概有六万万人,大明算上隐户大概有一万万!” “呵呵!”吴伯仁得意的笑了起来:“我大明果然是人烟茂盛、物产丰饶的中央之国!” 周可成冷笑道:“你这话倒也不算错!不过反过来说就是人均资源匮乏、百姓辛苦终日难求一饱、人口相对过剩之国!” “周先生你这是什么意思?”吴伯仁一愣,问道:“我怎么觉得你这是在说我大明的坏话!” “我只是实事求是,又有什么好话坏话?”周可成笑道:“你总该读过《商君书》吧?当时三晋人口稠密,土地狭小;而秦国土地平旷,人烟稀少,而商鞅便以田宅相诱三晋之民西迁而来,免其田税三年,三晋之民则接踵而至。五口之家有地百亩、桑田五亩、竹漆五亩百姓只需力耕便可丰衣足食,可若是只有二十亩,那便会人力有余,不得不出外为人佣工,终日劳苦难求一饱,你说现在大明普通农户有百亩田地,桑园、竹漆各五亩吗?” 吴伯仁顿时哑然,周可成方才说的五口之家有田百亩,桑竹漆园十亩并非顺口胡诌,却是战国秦汉时候理想化中产阶级的标配,基本所有诸子百家都认为一个五口之家如果拥有百亩田地,相应的桑竹漆园就可以自给自足,过上按照当时社会标准来说颇为富足的生活。但明代南方的五口之家能有十亩水田就已经是相当不错了,距离秦汉时期的理想社会有天壤之别。这其中有三个因素,首先战国秦汉时期的亩比明代的亩要小得多,其次战国秦汉时期的人口比明代少得多,自然每家农户可以拥有更多的农地;最后那些书籍说的也只是一种理想情况,估计当时的普通农户也没有几个能过上拥有百亩田地,桑园、竹漆各五亩理想生活。不过以上三个因素吴伯仁未必知晓,即便知晓恐怕也不会拿出来反驳,毕竟儒家知识分子的厚古薄今已经是一种本能了。 吴伯仁不解的问道:“那您的意思是我大明还不如那些蛮夷之国呢?” “我的意思是有短有长,大明的长处是人多,短处是地少。”周可成笑道:“所以就要扬长避短!以己之长易彼之短!” “如何才能以己之长易彼之短?” “贸易!”周可成答道:“我大明人多,那就应该多发展手工业,生产需要人力和技术的丝绸、布匹、陶瓷、草席、铁器等货物,与海外交换粮食、木材、矿石等多余之物。还要向外迁徙人口,还有若有富饶平旷、交通方便之地,则将国中贫困无以谋生之百姓迁徙出去,这样一来可以让贫困之百姓得沃土,二来也可以让国内安定!” 第三百一十四章道路2 “原来如此!”吴伯仁听到这里,脸色微和:“周先生所说的大事便是大兴海贸吗?这倒也是一件于国于民有利之事,那为何不禀明天子呢?那样岂不更好?” “哈哈哈!”周可成闻言笑了起来“伯仁你不是在开玩笑吧,若是朝廷今天知道我真的想干什么,明天中左所和金山卫就会被废止,大明也会征收新饷来攻打我了!” “周先生你这话未免有些差了吧?”吴伯仁皱起了眉头:“按照你先前所说,大兴海贸一有利于百姓、二可以国用富饶、三可以让国家安定,这都是于国于民有利的好事,朝廷为何会不应允呢?” “因为此国非彼国,此民非彼民。与此国有利,未必与彼国有利,与此民有利,未必与彼民有利!” “这个此国彼国,此民彼民又从何说起?” “打个比方,我大明宗室藩王坐享厚利,你觉得于国有利否?” “这个——”吴伯仁稍一犹豫,答道:“自然是不利,不过藩王乃是太祖皇帝子孙,裂土分茅,血食不替,这也是题中应有之意,只是有些过分了!” “错!”周可成冷笑道:“有利无利要看是什么国,若是太祖皇帝之国,这天下本就是朱家的,既然藩王是朱家子弟,祖上留下资产,子孙坐享厚利本就是天经地义的事情;若是天下人之国,那这些藩王就是蠹虫,个个都应该诛杀!在大明天子眼里,这大明乃是朱家的大明,并非天下人的大明,自然不会应允!” “周先生这话说的有些过了吧?”吴伯仁脸上现出一丝怒色来:“照学生看来,这大明是太祖皇帝的大明,也是天下人的大明,我大明皇帝开科取士,择贤才而用之,岂能简单一概而论?” “是吗?那我问你,大明官做到最大是几品?”周可成笑道。 “自然是正一品,不过通常无人能做到,通常正二品便到头了!” “那正二品有多少俸禄呢?” “大概糙米七百余石吧!” “七百余石!”周可成露出一丝嘲讽的笑容:“据我所知藩王的主要收入靠的不是俸禄,而是封地的租子、盐商以及其他生意,即便只算俸禄,大明藩王的俸禄便是亲王一万石,郡王两千石,而且大明藩王世袭罔替,并不减等,光是亲王就有几十位,郡王几百位,士大夫寒窗十年方能得到功名,又有几个能当到二品?你还说这大明是朱家人的大明,也是天下人的大明,难道不亏心吗?” 吴伯仁被周可成这番话驳斥的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当然大明官员的主要收入并不是依靠朝廷发的那点俸禄,大明的宗室们也不是人人都能够拿到那么多俸禄。但是周可成这番话的意思很清楚:朱元璋一开始在切割大明这块蛋糕的时候,是准备把最大最肥的一块留给自家子孙的,留给统治阶级内部其他成员的其实只有很小的一部分。 “周先生!也许你说的有道理,但即便如此至少大兴海贸对于他们也未必有害吧?” “呵呵呵,伯仁,你到现在还不明白吗?对于有些人来说,这天下就是他家的,如果你挣了十两银子他不能拿五两走,这对于他来说就是有害的。对于大明皇帝来说,我一介布衣却富可敌国这本身就是罪状,你忘记沈万三的下场吗?” 沈万三这三个字就好像一缕光,一下子照亮了吴伯仁的内心,周可成说的这些话其实对于他来说并不陌生,只是他一直都没有往这边想罢了。他叹了口气:“我明白了,难怪你要这么做,这么看来你早晚要和朝廷交兵了!” “这个倒未必!如果做得好打仗是可以避免的!” “可是你方才不是说你一介布衣却富可敌国就是罪状吗?” “如果当今天子是太祖、成祖皇帝,那这仗是早晚要打的,但当今天子却不是!” 吴伯仁陷入了沉默之中,他当然知道周可成说的不错,当今天子崇信道教,不理朝政,执政的严嵩更是有名的“青词宰相”,不要说比太祖、成祖,即便是后来的仁宗都差的不可以道里计了,只是身为士子的一点自尊让他无法开口赞同罢了。 “那你为何与我说这些,难道你就不怕我把这些告诉家父,禀明圣上吗?”吴伯仁问道。 “我觉得你不会这么做!”周可成笑道:“而且即使你这么做了,三五年内恐怕朝廷也没有什么精力来对付我!” “那三五年后呢?” “那我也已经羽翼丰满,一飞冲天了!”周可成笑道:“再说你为何要这么做呢?我做的都是利国利民之事,中左所和金山卫的情况你都看到了,百姓地方皆得其利,接下来我还打算支持海瑞,让他兴修整个苏松常的河道,让整个江南成为人间天堂!” “海瑞?”吴伯仁听到这个名字突然想起那天晚上在酒桌上听到的事情,赶忙问道:“周先生,海瑞兴修河道的事情是您支持的?” “当然!”周可成笑道:“你应该知道徐渭是我的人吧?如果苏松常的河道修好了,长江的入海口将会固定下来,海船就能直入长江,金山卫那边将会成为大明的经济海贸中心,广州、泉港、宁波、杭州都无法与之比拟,那儿将会成为天下第一的城市。” “天下第一?”吴伯仁有些不敢相信的看了看周可成:“不太可能吧?” “长江乃是我国第一大江河,河道宽广,航运方便,只要入海口定下来,海船就能直航到荆州,而海外的货物会在这荟萃!你想想这里会有多少商机?”周可成拍了拍吴伯仁的肩膀:“你且好生读书考上个进士,到苏松常来做个官儿,我们一起做一番大事业!” 第三百一十五章江津1 “科场的事情谁又说的清楚?说不定我接下来多年不中也不奇怪!” “不中就不中!”周可成笑道:“从举人出来做官也没有什么,待会我让人给你送十万两银子过来,你在京中多结交一些有用的朋友,白花花的银子砸下去,有什么门路打不开?你若是不想在大明做官也行,我把倭国的事情了解之后,会在长门设立镇守府,你就去当个镇守府将军,北九州、釜山还有长门周防两国就交给你!” 听到周可成这般说,吴伯仁心中一暖,不管对方行事如何,对自己着实不差,赠刀印书,各种照应,好似长兄对待小弟一般,说话的口气也变得柔和起来:“多谢周先生,这些都不必了,我一定会用心读书,争取早日考中进士的!” “那我就预先恭喜伯仁高中!”周可成笑道。 “多谢周先生,那你接下来有何打算?” “朝鲜这边的事情已经谈的差不多了,尹元衡已经应允了我方借釜山港口和驱逐尼子家商人的条件!”周可成笑道:“我留在汉京其实也是等待大明使臣过来,看看大明会不会因为这次的事情对朝鲜用兵。” 吴伯仁听到周可成说到大明会对朝鲜用兵时哑然失笑:“周先生多虑了,朝廷眼下哪有余裕对朝鲜用兵?你放心,朝廷这次只是切责几句罢了!” “若是如此,那我就放心了!”周可成笑道:“那我明天就乘船去釜山,指挥舰队封锁尼子家的港口,这边的事情就会交给毛和处置。你若是有什么事情,直接找他就是了!” “明天?这么急!”吴伯仁脸上露出失望的神色。 “嗯!”周可成笑了笑:“没有办法,日本西国那边形势很微妙,一开春雪化估计尼子家就会出兵了,我要抢先在海上动手,免得那些墙头草真的都倒到他那边去了!” “周先生,我想问你一个问题!”看到周可成起身要走,吴伯仁咬了咬牙问道。 “什么问题?” “你为什么待我如此好?” “为何待你好?”周可成笑了起来:“很简单,你是年轻人!老人们总会觉得已经发生的事情理所当然,而对未曾发生的事情大惊小怪。像我这种正在做旷古未闻事情的人,当然只能把希望寄托在年轻人身上。世界是老人的,也是年轻人的,但终归是年轻人的,我一直都把希望寄托在像伯仁你这样的年轻人身上!”说到这里,周可成轻拍了两下吴伯仁的肩膀,推门离开。 吴伯仁回味着周可成的话,只觉得回味无穷,约莫过了片刻功夫,他听到门外传来两下敲门声,他打开房门,只见一个铁甲武士站在门口,用生硬的汉语说:“吴公子,在下奉探题殿下之命,把这个交给您!”说罢他从怀中取出一物,双手呈上。 “这是——”吴伯仁随手接过,入手冰凉,却是半块铜牌,上面用十分精细的工艺镂刻了南十字星的徽章。 “殿下说了,您离开朝鲜前把这个给毛和毛大人,他自然会把银子送到您的船上来的!”说到这里,那武士便向吴伯仁鞠了一躬,转身离去。 出云国,江津。 远处,微弱的晨光穿透海上的雾气,在地平线上闪耀。早起的渔民们来到码头旁,清理着渔网,做出出海前的准备。不远处的江之川静静的流淌,这条日本中国地区最大的河流从安艺国起源,至出云国汇入日本海,自古以来便哺育着这片土地上的人们,传说中的伟大诗人,《万叶集》的作者之一柿本人麻吕就常年生活在此地。作为中国地区的霸主,尼子晴久也将这里作为尼子家对海外贸易的主要据点,石见的白银、出云的铁、纸、鲈鱼、硫磺等商品从这里装上船,运往朝鲜、中国、东北亚大陆的港口,带回各种日本急需的商品,为尼子家的中国经略贡献了充沛的财力。为了表明对经营生意的若狭商人的支持,尼子晴久甚至还打破了惯例,赐予这些商人们土地,并给予了一定程度的自治权。 作为若狭商人的首领,安井片三郎所拥有的财力当然无法与堺与博多的同行相比,但他坚信自己总有一天可以压倒他们,成为日本第一的商人,原因很简单——他背靠的尼子家控制着日本第一的石见银山,这世界上又有谁能抗拒白银的威力呢?武士们凭借刀剑统治天下,而商人们手中最有力的武器则是白银。 但这段时间有一件事情让安井片三郎十分烦心——若狭商人最大的贸易对象朝鲜方的态度发生了突然的改变,他们封锁了釜山的若狭商人商馆,没收了库房里的货物和现金,驱逐了所有的商人,并态度坚决的拒绝了若狭商人的申诉。这让若狭商人的经济上蒙受了巨大的损失,而这就意味着将无法缴纳晴久殿下的贡金,在这方面,晴久殿下可不是一个很有耐心的人。 一想到晴久,安井片三郎便下意识的打了个寒颤。在西国没有人不知道晴久殿下的铁腕,没有人敢于违抗他的命令——哪怕是他的亲叔父,掌握着尼子家骄傲“新宫党”的尼子国久,就在去年,晴久殿下就将尼子国久一家全部处死,在此之后,尼子家内部就再也没有与晴久殿下不同的声音。所以他决定亲自去朝鲜一趟,无论如何都要重新打通这条商路。 “当家,码头到了!” 轿夫的声音将安井片三郎从回忆中拉回了现实,他整理了一下衣服,当他走出轿子的时候,脸上忧心忡忡的表情已经消失,又重新恢复成平日里那个永远自信满满,泰然自若的安井片三郎来。 第三百一十六章江津2 “都准备好了吗?献给朴大人的礼物装上船了吗?” “都已经装上船了!”船长恭敬的答道:“就放在您的房间里,最安全的地方!” “很好!”安井片三郎满意的点了点头:“到釜山要多长时间?” “这个——”船长犹豫了一下:“安井大人,现在这个季节并不是非常适合走海路,风向很多边,所以——” “我明白了!以最快的速度,我的时间很紧张,告诉所有船员,如果七天内能到,每个人我都赏赐一贯钱!” “多谢大人的慷慨!”船长笑了起来,赶忙伸出右手:“大人您请上船!” 船桨拨动水面,日出丸开始缓慢的移动,与绝大部分日本当时的船只一样,日出丸是一条帆桨船,在风向多变的河道内,桨远比船帆好用。安井片三郎上船后并没有走进船舱休息,而是站在船首,晨雾在面前散开,船首分割开参差不齐的灰色幕帘,身后传来水手的号子声,随着脚下的水面由淡绿色变成蓝绿色,一面面船帆升起,宛若翻腾的翅膀。他听见头顶海鸟的尖叫,一片岩石山脊从海面陡然升起,那是江之船入海口附近的鬼岛,陡峭的岩壁上到处都是灰白色,那是海鸟的巢穴。 安井片三郎深吸了口气,新鲜的潮湿空气进入了他的肺腔,让他精神为之一振,上船前的忧虑也随之一空,他正准备回船舱休息一会儿,突然鬼岛的岩壁上升起一片灰白色云——那是受惊的飞起的海鸟。 “什么惊起了海鸟?”安井片三郎的脑海中闪过一个念头,还没等他开口询问,他就看到一条锋利的船首伸出鬼岛的遮挡,随即是白色的船帆和流线型的船身,主桅上悬挂着熟悉的旗帜——南十字星旗。 “糟糕,是兰芳社,不,是探题殿下的舰队!”甲板上一片混乱,船长厉声吼叫,让水手们把船调头,这些在海上生活的男儿很清楚兰芳社舰队的可怕力量。安井片三郎有些呆滞的看着水手们的忙乱,脚下的船身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那是正在急剧调头给船身带来的压力。 “现在我们要去哪里?”安井片三郎抓住船长的手臂喊道。 “随便哪里都可以,只要能摆脱那群魔鬼!”船长喊道:“这是西国探题殿下的船队,肯定是冲着尼子家来的,别忘了晴久殿下已经被打成朝敌了!” “那能不能驶去朝鲜呢?”安井片三郎抱着万一的希望问道。 “安井大人,您别开玩笑了!”船长吼道:“兰芳社的船队比任何船都快,如果我们不改变航向,只是自投罗网。” “那我们现在应该怎么办?” “降下船帆,逆风航行,靠近海岸,找一个隐蔽的海湾,然后向菩萨祈祷保佑!”船长答道:“也许我们能保住自己!” “那江津呢?”安井片三郎问道:“我的商铺,仓库,还有货物都在那里!” 船长看着安井片三郎,仿佛在看一个死人,缓缓的摇了摇头:“安井大人,忘掉那些吧,就好像你从来就没有拥有过,这样你会觉得好受点!” 炮声响起,仿佛是在宣布自己的到来。安井片三郎扭过头去,看到一条条船只从鬼岛的阴影中钻出,仿佛重重鬼影,受惊的海鸟在蹿入天空,在兰芳社舰队的上空飞舞,安井片三郎向后退了一步,脚步踉跄,仿佛迎面挨了一拳。 “看看吧,看看!”船长低声道:“这就是江津的末日!” 风浪全力驱动着马鲛号,将她飞速的推向江之船的入海口,海水被搅成白色泡沫,海鸥在头顶上盘旋,发出尖锐的叫声。中村良仲骄傲的站在船首,海水飞溅脸颊,味道咸涩,海面上的船只惊惶失措,向港口逃去。他的脸上露出残忍的笑容:“逃吧,尽力的逃吧,只要你们能逃得掉!” 河内的港口传出一声声海螺,仿佛在响应炮声的挑战,片刻之后,一群划桨船迎上前来,两侧的船桨上下翻飞,劈开水面,船上的士兵们的武器在旭日下闪着光,海风带着鼓点声,那是用来调节桨手节奏的,就好像活生生的心脏在跳动。 “开炮!” 随着枪炮长的命令声,马鲛号的右舷依次喷射出一团团火光,白色的浓烟顿时遮挡了视线,旋即被海风吹散。中村良仲满意的看到一条敌船已经横了过来,船上的敌人忙乱一团,运气很不错,第一次试射就击中了。 “清洗炮膛——拿出药包——!” 炮长拖长声调的命令声即便隔着一层甲板都依稀可闻,在中村良仲听来没有比这个更加美妙的音乐了,他估算了下最近敌船的距离——还来得及进行两次齐射,一次实心弹,一次霰弹。他扭过头,对船长下令道:“让铳手们到甲板上来,准备射击!” “是的,中村殿下!”船长应道。 “还有,让后面的船快点跟上来,保持战列线!” “是,殿下!” 游击舰队在中村良仲的指挥下,排成一条单列纵队,他们首先切断了敌方划桨船队返回河口的退路,然后调转船头,迂回敌方侧翼,开始用密集的炮火摧毁敌船。只过了大约三十分钟时间,迎击的尼子家划桨船队就有三分之一沉没,其余的四处乱窜,寻找一条生路。 “看到没有,我没有骗你吧!”日出丸上,船长对安井片三郎低声道:“抵抗只是送死,江津的命运已经决定了,你的运气不错,至少还保住了自己的命,人活着比什么都重要!” 第三百一十七章江津3 “船没法上岸!”安井片三郎报着万一的希望问道:“这里距离晴久殿下的月山城只有一天的路程,岸上的货物应该还可以保住吧?” “安井大人,您实在是太小看兰芳社的实力了!”船长冷笑了一声:“连城墙都没有,只有一圈木栅栏和几个矢仓的地方,他们还需要一天时间?这么说吧,如果月山城就在海边,城下町恐怕也早就被烧掉了!” 仿佛是为了印证船长的话,兰芳社的主力船队——由四条三层甲板盖伦船,和六条四百吨左右的福船组成,开始缓慢的从鬼岛后方驶进他们的视野。高耸的桅杆,巍峨的船身就好像魔王的鬼影,沉重的压在安井片三郎的心上。 “安井大人,你现在明白了吧?”船长低声道:“晴久殿下根本不知道自己是反抗什么人!” 鲲鹏号,艉楼。 “中村殿下回报,敌人的防卫船队已经被全部清理干净了!”船长向周可成禀告道。 “很好!依照计划行事!”周可成点了点头:“主力舰队用火箭摧毁码头和市场,同时士兵换小船上岸!” “是,殿下!” 盖伦船向河口方向缓慢的驶去,知道大约距离江子川河口四百米左右的地方抛锚,而由纵帆船则将俘获的四条帆桨船拉到了后面的福船旁,每条福船都先放下两条划桨船,然后放下绳网,士兵们便鱼贯从绳网上爬到小船上。装满士兵的划桨船就好像一条条蜈蚣,向距离河口不远的码头划去。 与当时绝大多数港口城市一样,江津是没有城墙的,至少朝着大海的方向没有城市,他们的城墙就是船队,被摧毁了船队的江津市民并没有失去保护自己财产和家人的勇气,他们用装满泥土的麻袋、木桶或者其他的杂物临时堆起了一条矮墙,切断了从码头通往城镇的道路。男人们拿着刀、长枪、弓箭和少量的火绳枪,守在矮墙后面,惴惴不安的等待着命运的裁决。 但兰芳社的登陆船队行动出奇的缓慢,按照这个速度,至少要到午饭后才能完成装卸的任务。矮墙后的男人们开始渐渐变得不耐烦起来,首领只得让一部分人先退下休息,并让女人们多准备些饭团和酒水送过来,看样子这是一场持久战了。 正当町人们都以为会这样僵持下去的同时,鲲鹏号上已经完成了火箭的准备工作,中左所和金山卫制硝厂的扩建使得兰芳社的硝石产量翻了两番——达到了一年五千四百石,也就是说两百七十吨,除去出口之外,已经足以支撑大规模海战之用了——比起步兵的鸟铳,海军才是火药的使用的大户,一门十八磅炮一场海战用掉的火药足够一百个士兵打几次战役了。这样兰芳社的舰队才能够奢侈的玩火箭轰城的把戏。 周可成目光扫过甲板,所有的船帆都已经被降下,索具也已经被收紧,手持沙桶的士兵们严阵以待,甲板上摆放着三十个火箭发射导轨,一旁放着一捆捆待发射的火箭。 “开始吧!”周可成点了点头,橘红色的飞鸟从甲板上升起,拖着长长的火尾呈抛物线向远方飞去,桅楼上的观察手紧张的盯着火箭的轨迹,他们的任务是根据弹着点调整发射架的角度和方向。 河水吞噬了绝大部分火鸟,只有一两只落在码头附近的河船上,炸开,溅射火花。不过距离作为目标的城区至少还有八九百米,瞭望手赶忙估算了一下距离,用喇叭向甲板上的军官大声叫喊了起来。军官计算了一会儿,开始大声命令士兵们调整起发射架。 可能是由于风向和距离的原因,船上头四次发射火箭的落点都偏的很远,不是落在河中,就是干脆落到了相距市镇甚远的小丘上。看到这样,江津市町的守卫者也渐渐松弛了下来,有几个大胆的甚至跳出矮墙,做出各种滑稽的动作,嘲笑兰芳社偏出的火箭。 鲲鹏号上,负责指挥火箭发射的军官也忍不住了,他也清楚这些火箭的价格,一次齐射就等于往水里丢了十两银子。他跑到周可成面前请示是否可以停止用火箭射击,直接用划桨船让士兵上岸进攻。 “火箭不是大炮,这个距离的确很难命中,第一次打不中,多瞄准几次就够了!”周可成笑道:“不要担心耗费钱的事情,攻下江津对我很简单,但拿下的方式很重要,要让西国的大名们都看到,我周可成掌握着绝对无法抗拒的力量,哪怕他们躲在最坚固的山城之中,也无法逃脱毁灭的命运,你明白吗?” “是,探题殿下!”军官咬了咬牙,磕了个头:“我一定会让您满意!” 又经过四次试射,鲲鹏号上发射的火箭终于命中了目标,大概有三分之一的火箭落入了江津的町人街,这个命中率对于从15公里外起伏不定的军舰上发射的火箭来说已经很不错了。为了确保足够的威力,这次发射的火箭头部掺有大量的硫磺,火焰和烟雾立刻从房屋和街道中升起,橘红色的光立刻笼罩在城区的上空。 “命中了!很好,就是这个角度,快装填,准备下一次发射!”听到桅楼上瞭望手的叫喊声,军官兴奋的大声喊道:“让他们知道为朝敌效力的下场!” 又一轮火雨落下,火箭的尾部喷射出的火焰点燃房顶的稻草、晾晒的渔网、绳索和一切其他易燃物。橘红色的火焰蔓延开来,笼罩着所有物体,形成一个个奇形怪状的瘤。女人们抱着孩子惊恐的从屋中逃出,有的甚至赤身裸体,烈火毫不留情的吞噬了她们的财产和家人,面对从天而降的灾难,女人们发出绝望的嚎哭声。 第三百一十八章江津4 “很好,可以开始进攻了!”周可成满意的拍了一下手掌,即使在海面上也可以清晰的看到升腾而起的烟柱。即使是纪律严明的军队,这个时候恐怕也无法坚守阵地了,何况只是一群町人,看到自己的家、货物和家人陷入烈火之中,恐怕现在已经崩溃了。 随着鲲鹏主桅升起代表发起进攻的红旗,一条条满载着士兵的划桨船向河口驶去,目标正是浓烟和烈焰升起的地方。长桨随着鼓点起落,带起水雾,甲板上的士兵盘腿坐在甲板上,长矛如林而立,火鸟从头顶飞过,向远方落下。 随着划桨船进入江之川河口,船队就停止释放火箭了,以免误伤己方登陆的士兵。长桨拍打的水面渐渐变成了青绿色,仿佛带波纹的彩色玻璃,两岸是农田、茅舍、还有市镇,但现在市镇处于烈焰之中,村庄四处逃散。 “所有人都记住了!”指挥登陆部队的灰发大声喊道:“烧掉一切,毁掉一切,不要伤害放下武器的人,战斗结束之后才允许搜集战利品。活人会说话,死人不会说话,我们的目的是让尼子晴久知道,对抗探题殿下会有什么后果!” 士兵们齐声应和,甲板上沸腾如潮。此时划桨船已经划向浅滩,不待靠岸,灰发就第一个跳出船外,河水淹到他的膝盖以上。他举起钢刀,大声吼道:“跟我来!” 士兵蜂拥而下,他们以灰发为中心,从两翼展开,排成两列横队,矛手在前,铳手在后,矛手们取下背后的藤牌,组成盾墙,而铳手和弓手们将武器举过头顶,以免被河水打湿。抵抗者们从矮墙后射来稀疏的箭矢,但多半被藤牌和铁笠挡住,少数几个中箭的倒霉蛋倒入河水之中,鲜血顿时染红了河水。士兵们缓步向前,当他们距离矮墙只有三十步距离的时候,停下脚步,铳手们进行了一次齐射,不待烟雾散去,士兵们就一拥而上,向矮墙后的敌人冲去。 战斗很短暂,江津町人们的抵抗可以说是一触而溃,少数人倒下后,剩下的大多数人就放下了武器。灰发命令收缴了他们的武器后将其赶到河边,让船上水手看管,自己率领着士兵向市镇冲去,士兵们迅速的将几间还没有着火的仓库周围的房屋拆毁,以免火势蔓延到这里来。然后他们将仓库里的货物搬走,这些货物被运回釜山或者堺拍卖后,所得价值的一半将被发放给他们作为奖金。在完成了这一切之后,他们将所有的房屋点着火,又毁掉了码头的船只,只留下一栋房屋,并在房屋大门上留下告示,才回到了自己的划桨船上。 对江津的袭击只是一个开始,在接下来的半个月时间里,周可成指挥舰队在出云国附近巡航,击沉或者掳走每一条看到的属于尼子家的商船或者渔船、焚烧港口与渔村,用血和火耕耘每一块土地。在每一份袭击之后,周可成都留下告示,表明这是在惩罚尼子晴久的狂妄和悖逆! 月山富田城(尼子家主城)。 啪! 价值千金的青瓷茶具被狠狠摔在地上,变成碎片。屋内的人们个个低下头,屏住呼吸,尽力让自己看上去并不存在,以免成为那个狂怒男人的发泄对象。 “吾乃朝廷之官军,汝乃悖逆之朝敌,若不释刀屈膝,唯有毁灭一途!”尼子晴久的肩膀微微颤抖,面前的那张揭帖上的文字正在向他挑衅。如果说他那位著名的祖父是毒蛇,尼子晴久就是狮子,勇猛果决而又绝不允许旁人违逆,而这张白纸就好像狠狠的一巴掌,打在他的脸上。他深深的吸了一口气,强压下胸中的怒气,竭力用平静的语气向跪伏在下首的使者问道:“你这张纸是从哪里得来的!” “江津的稻田豆腐铺的门上,这是江津唯一剩下的房子,其他的都已经被烧掉了!”使者低声答道。 “那商人们呢?安井片三郎呢?”尼子晴久追问道。 “大多数人都安然无恙,安井片三郎也还活着。当袭击发生时他正好准备出海去朝鲜,正好躲过了!” “嗯!”尼子晴久挥了挥手,示意部下退下,以他的头脑立刻就明白对方这么做的目的:一群一无所有的人比尸体能给自己带来更大的麻烦,而且这些人还长着嘴巴,他们会把所发生的一切添油加醋的告诉其他人——灾难的根源就是自己悖逆朝廷。 “狡猾的狐狸!”尼子晴久恨恨的骂道,由于地形破碎的缘故,历史上中国地区的大名的集权程度是不如东国地区大名的,因此即使是后来几乎一统西国的毛利家,也不得不采用“两川体制”这种实际上是削弱家督权力的体制,尼子家也不例外。与当时日本大名战争所不同的是,周可成的行动并不以夺取领地为目的,换句话说,他可以肆无忌惮的毁灭自己看到的一切,烧毁城市、挖开堤坝、填平水井,而无需考虑未来统治的巨大成本。他的军事行动的目的只是惩罚和恐吓,拿尼子晴久作为例子来迫使其他大名向其降服。 面对这种类型的军事行动,尼子家几乎是无法防御的,兰芳社的舰队拥有绝对的主动优势,可以自由的选择进攻海岸线上的任何一个点,而尼子家要么被动防御,要么就只有跨海打到釜山,摧毁周可成发起进攻的海军基地。显然前者无法持久,而后者已经超出了尼子家的实力范围。如果是一个大陆国家,还可以将沿海的人口迁徙到舰队无法深入的内地,但日本是一个狭长的岛国,尼子家如果这么做就意味着放弃最为富饶的一部分领地,无异于自杀。这一点尼子晴久很清楚,他的部下们也很清楚,所以如果在一段时间内如果他不能扭转局面,那要么向周可成屈膝投降,要么就是尼子家分崩离析。而这两者都是尼子晴久所无法接受的。 第三百一十九章晴久 “殿下!”一旁的小姓低声道,仿佛想要说些什么。 “退下,所有人都退下!”尼子晴久厉声喝道。屋内的小姓和侍卫们一愣,赶忙退出屋外。 ”该死!混蛋!卑鄙的海贼!”尼子晴久终于爆发了出来,他拔出佩刀,一刀将身后价值万金的屏风砍成两段,又将凭几上的明国茶具砍翻,直到将胸中的怒气全部发泄过干净,尼子晴久方才丢下手中的宝刀,盘膝坐下,喃喃自语道:“向周可成表示降服?不行!他肯定会严厉的处罚我,否则不足以威慑那些心怀二意的大名,如果一开始我只需要交出石见银山,那现在恐怕能留给我的恐怕只剩下出云一国了;就这么守下去?也不行,人心会离散,在乱世中没有人会追随一个不能带来胜利的将军;那唯一的出路就是打一仗,只要能打赢,就可以谈!那问题就是怎么打,在哪里打,才能迫使周可成出兵,才能打赢!” 作为将尼子家推上实力巅峰的家督,尼子晴久并不仅仅是一个一勇之夫,恰恰相反,他对于政治方面有着极高的敏感性。仅仅凭借已知的少数情报他就做出准确的判断——周可成这一系列行动的目的并不是摧毁尼子家本身,而是为了打击尼子家的威望。从日本的历史来看,公元七世纪中叶的“大化革新”拉开了律令制国家的序幕,所谓律令制国家,即是指使用中央发布的律(刑法)和令(行政法)来取代过去的习惯法进行统治的国家。通过大化革新,天皇家族从诸多豪族中脱颖而出,成为真正的主宰(实际上天皇这个称呼也是在大化革新之后才有的),而这些豪族也不得不沦为官僚。但实际上天皇真正掌握实权的时间并不长,到八世纪末期的恒武天皇,原先的律令制度就被废除了,其很大一个原因就是面对关东虾夷的军事压力,不得不给予贵族更大的自主权,来换取足够的财力进行战争,而对关东地区的征服和开发却成为了武士阶级诞生的温床。随着武士集团的日渐强大,以京都为中心的公家政权日渐衰弱,从平将门之乱开始,中央渐渐失去了对地方的控制。从村社、寺庙、庄园为了保证自己的安全,不得不将自己的财产献给某个强者,换取这个强者的庇护,而庇护者与被庇护者之间就形成了一种特殊的关系。一开始庇护者是摄关、法皇、京都的公卿,后来是源平两家的贵种,武家栋梁。而源赖朝更是将这种关系推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他保证麾下武士们领地的安堵,这就是将军对武士的御恩,而武士有义务为将军服务,这叫做奉公,这就是幕府强大的根源——源赖朝将千千万万零散的武士们通过这种权利义务关系组成了一个强大的组织,并借助这个力量确保武士这个群体的利益,这也是为何后醍醐天皇虽然利用武士们对北条氏的不满推翻了镰仓幕府,却无法重新恢复到古老律令制国家——武士们只是反对北条氏,但并不是反对幕府这一保护自己切身利益的组织。 不难看出,在武士首领与武士之间是一个很简单的利益交换关系,前者保护后者的权益(主要是占有土地),后者则为前者提供服务(主要是打仗),在武士首领与武士之间的地位其实是平等的,并不存在古代中国那种神圣的君臣关系。因此一旦首领不能保证下级的利益,那么这个集团也就无法继续维持下去。尼子晴久之所以能够号令多国的武士,是因为他能够为保证效忠于他的武士们的领地不受到侵害,并在对外扩张的战争中给立下功勋的武士更多的领地。但面对兰芳社舰队从海上发动的侵袭,尼子晴久即无法阻挡,也无法通过反击兰芳社获得更多的领地给予部下足够的补偿,这无异于撬动了尼子家武士团的基石。 因此尼子晴久的当务之急就是迅速恢复己方在麾下武士们心中的威望,威望这个东西虽然看上去虚无缥缈,就好像墙上的影子,但只要相信的人足够多,也就拥有了实际的力量。既然无法直接进攻兰芳社的领地,那么就应该迅速采取行动,攻击一个弱小的对手,从他身上获得领地给予部下足够的补偿。 “来人!”尼子晴久站起身来:“立即召集诸将到登城,我要讨伐毛利家!” 安艺国,吉田郡山城。 “这么说尼子家的下一个目标是我们了?”毛利元就低声问道。 “从尼子家调动兵力的吉祥来看,可以确定是这样的!”吉川元春答道,在释放了毛利元就不久之后,周可成便将他的次子释放,以表示己方的大度。 “居然被晴久殿下选中了,还真是让人头痛呀!”毛利元就抚摩了一下光秃秃的头顶,被周可成释放回家之后不久,他就剃掉了头发出家入道,但实际上毛利家真正的实权还是掌握在这位老人手中。 “是呀!”吉川元春叹了口气,父子连心,他倒是明白父亲方才的感慨是什么意思——虽然周可成很想灭掉尼子家,但也绝对不会一开始就派出援兵,而是尽可能的利用毛利家来消耗尼子家的实力,然后突然给予其致命一击。所以无论最后胜负如何,毛利家都会元气大伤。作为从尼子与大内两强的夹缝中生存下来的毛利家的一员,吉川元春实在是太清楚自己在这个时候会有什么待遇了。 第三百二十章器量 “不过父亲,严岛之战后好像我们已经也没有什么别的选择了!”吉川元春苦笑了一声:“毛利家想要生存下去唯一的出路就是一心效忠探题殿下了!” “是呀!”吉川元春点了点头,父子二人做出这个选择的原因很简单——在周可成手下他们还能保住大部分领地,而如果尼子晴久胜利了,一定会把毛利家斩草除根,换了毛利家胜利了也会这么做,父子二人做出怎么样的选择,那就是显而易见了。 “父亲,我觉得应该向探题殿下禀告尼子晴久可能会对我们毛利家动武的事情!”吉川元春沉声道:“还应该向探题殿下提出请求,让其赠予我们一批火器和火药,这样我们才能坚持到殿下的援兵赶到!” “你的意思是表明态度?”毛利元皱了皱眉头。 “是的,父亲!既然我们已经向探题殿下交出了人质,那就是殿下的家臣,殿下就是我们的主君。与其耍弄那些无益的伎俩,不如明白的告诉殿下我们的心意!我相信以探题殿下的器量,应该是可以容纳我们毛利家的!” “元春!”毛利元就笑了起来:“你把探题殿下的器量看的很高呀?” “不错!”吉川元春点了点头:“父亲,在探题殿下部下里有大明人、有女真人、朝鲜人、弗朗基人、还有南蛮人,也有我们日本人,他的海船曾经航行到我们未曾听说过的国度,在日本之外还拥有大片的领地,而且与朝廷和幕府也有很密切的关系。他既然能够容纳那这些来自遥远国度的人,为何又单单不能容纳我们毛利一族呢?这次对尼子家的战争其实对于我们毛利家来说固然危险,也是一个非常好的机会!” “那如果探题殿下拒绝你的要求呢?”毛利元就问道。 “那就说明探题殿下只是想把利用这次机会将我们毛利家消灭掉,并不具备我等主家的器量!” “嗯!很好!”毛利元就笑了起来:“元春,我原本以为你虽然勇猛,但在作为一家之主上还欠缺了一点东西,现在看来我等结论还是下得太早了!” 北京。 “不错,不错,文章有长进!”吴世衡满意的将手中的文章放下,捋了下颔下的短须,对下首垂手而立的吴伯仁笑道:“伯仁,看来你去朝鲜这一趟没有懈怠,来,坐下说话!” “也是多亏了陈大人的提点!”吴伯仁在下首的圆凳上坐下,笑道:“陈大人说这八股文章,功夫却是在文章之外的,他让我在朝鲜这段时间多看看世道人情,再对照着四书五经想想,自然就有长进。孩儿照着做了,果然也觉得颇有些长进!” “这就对了!”吴世衡笑了起来:“文章文章,你看的圣贤书再多也是看前人的东西,但是孔圣人、亚圣何尝又有那么多圣贤书读?圣人的文章又是从哪里来的?还不是从世道人心中来?假传万卷书,真传一句话,陈老夫子这可是把真传给你了,为父这次可是欠了他一个老大的人情了!” “爹爹教训的是,对陈大人孩儿是要持弟子礼的!”吴伯仁听到这里,心中也十分高兴,他这趟朝鲜之行得到前辈的提点,的确大有长进,自觉在来年的会试中又多了几成把握,脸上禁不住露出了笑容。 “这次你在朝鲜有什么见闻?”吴世衡随口问道。 吴伯仁犹豫了一下小心答道:“孩儿这次去朝鲜,看到当地残破的很!”说罢他便将当时自己所见所闻描述了一遍,叹道:“陈世伯见状,不禁触景生情,吟诵了一首诗:兵火有余烬,贫村才数家。无人争晓渡,残月下寒沙!” “好一个兵火有余烬,贫村才数家!”吴世衡听到这里,脸色微变,颇有凄然之色,叹道:“几个人为权位相争,只是苦了百姓!” “爹爹说的是!”吴伯仁叹了口气:“孩儿这次来京都时,看到山东、河北一带百姓皆困苦不堪,觉得比起南直隶,中左所来相差甚远,而这次去了朝鲜才发现当地百姓更是苦不堪言。我等出外,百姓皆跪拜在道旁,动作稍慢便遭到鞭打,寒冬之日,仆夫多着单衣,手足多有冻疮,士大夫却裘衣厚屡,仆隶成群,长此以往,恐怕有不忍言之事!” “是呀!”吴世衡点了点头:“庖有肥肉,厩有肥马,民有饥色,野有饿莩,此率兽而食人也。我看你回来的行李沉重的很,想必是朝鲜那边的馈赠吧?百姓如此困苦,却拿出钱财乃收买上国天使,我看那尹元衡在那个位置上也坐不久!” 听到父亲提到自己的行李,吴伯仁犹豫了一下,他稍一思忖,最后还是站起身来,敛衽跪了下去:“爹爹,孩儿在朝鲜未经您的允许便做了一件事情,还请您恕罪!” “什么事情?”吴世衡一愣,伸手将儿子扶了起来:“起来说话便是!” “爹爹,您请随我来!”吴伯仁站起身来,将父亲领到后院一间厢房门口,对正在门口守候的两名倭人武士点了点头:“把门打开!” “是,公子!”那武士从腰间取出钥匙,打开房门,吴伯仁向吴世衡欠了欠身子:“爹爹,您进来说话!” 吴世衡皱了皱眉头,他的心中有一种不祥的预感,不过他没有说话,跟着儿子进了门,只见屋内堆放着十个笼箱,摆放的十分整齐,箱子上贴着封条。 “这便是你从朝鲜带回来的?” 吴伯仁没有说话,走到一只箱子前,扯开封条,取出一把钥匙打开铁锁,将箱盖扯开,吴世衡上前一看,只见箱子里整整齐齐的摆放着一个个银灰色的长条方块,他随手拿起一块,拿到阳光下细看,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凉气:“这是银子?” 第三百二十一章书院 “不错,是银子!”吴伯仁低声道:“孩儿已经送到银楼验过了成色,都是十足的纹银,比平江银还要好,一块十两,这一箱有一千条,十箱一共十万两!” “这是朝鲜那边送给你的?”吴世衡话刚出口,就发现不对,朝鲜那边素来以贫穷而著称,赏赐一二品的大官也就几十两罢了,充其量不过百两,自己儿子在使团里不过是个随员,如果给儿子十万两,那给陈谦多少?尹元衡拿出这么多钱来行贿是要陈谦帮他刺杀大明天子吗? “不是?”吴伯仁摇了摇头。 “那是——?” “周可成,就是兰芳社的大掌柜,小徐相公的后台老板!” “兰芳社的大掌柜?小徐相公的后台老板?”吴世衡皱起了眉头,半响之后方才想了起来:“你说的小徐相公就是那天晚上提到出钱帮海刚峰修河的?” “不错!” “他为何要给你这么多银子?这可是十万两呀!”吴世衡赶忙问道,也由不得他这么担心,嘉靖时候银价还没有下跌到明末那种地步,即便是行贿到严嵩那边,也就是上万两银子便不错了,十万两银子哪怕是吴世衡这样的御史官,也是个天文数字了。 “我和他谈到明年会试的事情,我说明年未必会中。他说不中便不中,若是我一直考不中,举人出来做官也未尝不可,这十万两银子便是让我结交朋友,打通门路用的!” “荒唐!”吴世衡厉声喝道,他当然知道这十万两银子砸下去,举人出来做官也不是不可以了,虽然上限肯定无法和进士比,但也可以得到不错的安排,吏部那边肯定可以挑个很好的县起步了!但他身为执掌风宪的御史,自然不能公然和儿子讨论如何行贿的问题。 “他还说了什么?” “他还说若是我连大明的官也不想做,也可以去倭国,他在那边有不少领地,便让我做个镇守府将军,给我长门周防两国之地!” “这厮不是在说大话吧?”吴世衡虽然对于日本的情况不是非常了解,但也知道儿子口中的“国”应该说的是当地的州县,长门、周防应该便是州县的名称,虽然他不知道日本的这个“国”下辖多少地多少人,但即便是大明的县令,也不是一个举人出仕就能当上的。 “据孩儿所了解,应该并非虚言!”吴伯仁犹豫了一下,低声道:“张经张大人现在就在他的手下,他在倭国领地甚多,还有数座金山银山,每日都能出产不少金银!” “张经在他手下?”吴世衡大吃了一惊:“不是说他畏罪潜逃海外了吗?那周可成为何要这么做?” “正是周先生安排张经出海的,还给他在倭国安排了一个寓所居住!周先生与张大人有旧,张大人有难他便出手相援!” “这么说来,他还颇有侠义之心呀!对了,你怎么在朝鲜遇到他的?他不是应该在倭国嘛?” “周先生的生意很多,在朝鲜也有,这次因为朝鲜的事情,他赶来处理,所以才碰上了!”吴伯仁小心答道,他当然不会把周可成乃是朝鲜事变的幕后黑手的秘密泄露出去:“说来也是巧的很!” “这么说来,这位周先生也是一个虬髯客一般的人物了!”吴世衡捋了捋颔下胡须,脸色也好看了不少,按照儿子所说这周可成虽然横行海上,但为人却颇为不错,知恩图报。再说人家给了儿子这么大一笔钱,俗话说伸手不打笑脸人,看在这笔钱的份上,自己也要说几句好话。 “不错!”吴伯仁点了点头:“不过以孩儿所见,那虬髯客恐怕还要比周先生略逊一筹!” “哦?此话怎讲?”吴世衡惊讶的笑了起来:“虬髯客本欲起兵夺取天下,见唐太宗皇帝方才气馁,出海为扶余国主,你觉得还不如周先生?” “正是!虬髯客乃隋唐间人,时隋失其鹿,高才捷足者皆逐之,虬髯客不过其中之一罢了!而周先生赤手起家,不过数年功夫便有夹板大船十余艘,小船上百,治下百姓数十万,地方千里,若想为一国之主,不过举手之劳罢了。然而周先生平倭寇、行商旅、开矿山、拓桑田,受益者甚多,所以我觉得他胜过虬髯客一筹!” “若是如你这般说,他倒是的确胜出一筹了!”吴世衡笑了起来:“若是你考不上进士,难道还真去为他治理百姓?” “孩儿觉得应该用不着!”吴伯仁自信的一笑:“爹爹也说孩儿的文章大有长进,希望这一科便中了!” “哈哈哈,这样自然是最好了!”吴世衡笑了起来,他将银锭丢回箱子里:“对了,你打算怎么使用这些银子?” “孩儿哪里用的着这么多银子?都凭爹爹吩咐!” “诶——!”吴世衡笑道:“人家银子给的是你,又不是我,我吩咐什么?不过说实话,此人行事倒是吓人的很,古人云一掷千金也不过如此。银子是好东西,也是坏东西,你要小心使用,切莫害了自己!” “爹爹教训的是,若是爹爹允许,孩儿倒是想用这些银子做一件事情!”吴伯仁答道。 “什么事?” “修一间书院!” “书院?” “不错!”吴伯仁答道:“孩儿看每年来京中科考的士子甚多,有得提前半年一年便来了京师,这住宿就成了问题。家中殷富,在京中有投靠的还好些,若是家中贫寒,在京中又没有师友投靠的就过得不好了。孩儿的意思是用这笔银子建一座书院,一来可以供来京赶考的贫寒士子居住,二来大家也可以在一起切磋学问,交个朋友!” “嗯!”吴世衡满意的点了点头:“不错,这个想法好,你是怎么想到这个的?” 第三百二十二章移民1 “周先生说与我这十万两银子是用来结交朋友!孩儿觉得修一座书院供来京赶考的士子们交流,即结交了朋友,又做了好事,岂不远胜花在其他事情上!” “务在立德!好!”吴世衡笑道:“不过你今秋大比,修建书院事务繁杂,具体的事务你就不要管了,免得分了心,耽误了自家的前程。我会和你几位世伯商量一下,选定一个地方,挑选一个可靠的人具体操办此事,你挂个名字出钱就是了。” “都听爹爹安排!”吴伯仁躬身道,他心中暗想徐渭区区一个落魄秀才能够在江南打下一片天地,成为小徐相公,那我吴伯仁才学功名胜过他无数,为何不能在京都也打下一片天地来?正好周先生给了我十万两银子,我便用这笔钱开个头,让周先生看看我的本事。 堺。 每个码头都挤满了船,甚至连新修的防波堤后都有船只摇曳,最好的泊位自然属于兰芳社的舰队,四条三层甲板的盖伦船并肩而立,就仿佛四位巨人,格外显眼。 “堺的和议会欢迎您的归来!”今井宗久跪伏在地,面孔紧贴地面,在他的身后是堺和议会的成员,每个人都毕恭毕敬的跪在地上。如果说周可成去年乘船离开堺的时候那个“西国探题加镇守府将军”的头衔还不过是个空壳子,那么经过这几个月,已经没有人再怀疑其真实性了——胜利是最好驱散谣言的工具。 “都起来吧!”周可成看着跪在地上的人们,心里也不由得生出一股愉悦,不过他还是控制住了自己的情绪,微笑着将今井宗久扶了起来:“今井先生,你这是干什么?大家都是朋友嘛!” “您现在已经是朝廷和幕府的大人物了,而我们只不过是些商人,必须有上下之别!” “什么大人物小人物?”周可成笑道:“在别的地方也还罢了,在堺最大的人物是财富,拥有财富并能让它最快增值的人才是最大的人物,诸位都是周某的合作伙伴,请将那些空头衔丢到一边去,不要让这些妨碍我们的合作!” 众商人都眼前一亮,周可成这番话倒是正好挠到了他们的痒处,身为商人,拥有财富增长财富就是他们信仰,在这个问题上是没有民族文化之分的,周可成这番话说明是他们的“自己人”。 “探题殿下,我等已经准备好了宴席,为您接风洗尘!”今井宗久低声道:“是否可以请您赏脸——” “不必了!”周可成摇了摇头:“我这次回来,肯定有很多事情要处理,这样吧,明天晚上我会举行宴会,请诸位一定要到!” “是!” “在下一定到!” 周可成向众商人微微颔首,便上了轿子,脸上的笑容顿时消失了,向轿里的张经问道:“张大人,我不在堺的时间里,有什么事情吗?” “嗯,伊势长岛的一向宗已经降服了,现在近畿只剩下石山本愿寺还在抵抗了!”张经低声道:“今川义元派使者向我们要求购买大炮,或者干脆帮助他们铸造大炮!在下已经推脱了!” “嗯,可以卖,但暂时不能,至少要等到我把西国的情况处理的差不多了之后才信!”周可成点了点头:“不然一旦今川义元完全稳定了近畿,关东的那几家恐怕就顶不住了!” “还有就是毛利家派人来了,说要尼子家有向安艺国进攻的迹象,他们说严岛一战损失很大,希望可以购买一批火器来抵御尼子家的入侵!” “什么火器?” “鸟铳,四百支,还有一些火药!” “给他六百支斑鸠腿铳,火药加倍!”周可成毫不犹豫的答道:“告诉他们,款项可以等仗打完之后结清,立刻用船运过去!” “是!”张经点了点头:“还有就是淡水那边有关于开辟田野的事情,叶麻在大加蚋的坡田计划很顺利,半年下来开辟水田一千七百顷,其中有三分之一归阿坎,三分之二属于我们,只是劳动力十分缺乏,还有一个多月就开春了,恐怕会耽误农时!” “那也没有办法,这个是长期的事情,只能慢慢的做!”周可成笑道:“只能让中左所和金山卫那边抓紧移民的事情,日本这边可以迁一部分过去,但数量也有限,说到底迁徙太多倭人过去,也容易有后患!” 听到周可成提到移民的事情,张经身体微微一颤,他犹豫了一下,低声道:“周先生,百姓流徙之事,牵涉甚大,本朝白莲邪教裹挟百姓,逃至俺答汗处,最后导致庚戌虏变,京师朝野震动,先生不可不察呀!” 张经所说的庚戌虏变便是1550年俺答汗领军南下,从大同南下直逼京师,天下震动。而究其原因,却是从明代中叶开始,山西与北直隶地区的土地不断被宗室藩王与勋贵皇室侵占,卫所的士兵、失地农民无以谋生,就不得不将目光转向明朝统治范围之外的蒙古,尤其是以水草丰茂著称的丰州(土默特川一带)。由于山西北直隶一带白莲教盛行,教徒组织严密,这些逃荒到丰州的失地农民、卫所士兵多以白莲教徒为主。当时的丰州在蒙古的俺答汗统治之下,他对于这些逃难到丰州的白莲教徒十分宽厚,不但赐予土地、牲畜,而且只征收很少的赋税。这些白莲教徒在丰州耕种、纺织,并且为蒙古人制造武器、修筑城堡、提供情报、发展与内地的贸易,让俺答汗的实力很快的壮大起来,也导致了后来对北京的入侵。经由这次的事情后,明朝对于百姓迁徙到自己管辖范围之外就格外的敏感,张经很清楚周可成一向的政策就是避免与朝廷直接冲突,所以才向其指出这点,提醒对方。 第三百二十三章移民2 周可成抬起头来,想要辩解几句,表明自己并无与朝廷作对的意图。但当他看到张经直视自己的目光,就清楚任何辩解都是没有意义的。 “张先生,我每年从安南进口到淡水的粮食就有三万余石,而且还在不断增多。花掉的银子是小事,问题是安南也正在内战,粮食的来源很不稳定。民无粮不安,东番是兰芳社的根基,如果不能筑牢根基,我们眼前的一切都不过是浮云而已!移民之事势在必行!” “那若是朝廷下旨禁绝呢?” “那也没有办法!”周可成看了张经一眼:“我会尽一切力量避免这样的悲剧发生,但如果朝廷真的这么做,那也不是我的责任!我并不是强逼别人来东番,来东番的人都是自愿的,他们来这里是为了过上更好的生活,也的确过上了更好的生活,想过上更好生活是每个人的权利,即使是朝廷,也没有权力阻止!得道多助失道寡助的道理,张先生你应该知道!” “得道多助失道寡助?”张经张大了嘴,周可成所说的话都是事实吗,确实加入兰芳社的绝大多数人都过得比之前好出不少,但这就是得道吗?他虽然也是儒生,但却不是那种把书读死了的,知道周可成并非胡言乱语,只是与过去自己数十年来遵循的“道”相差甚远,一时间觉得颇为怪异。 “张先生!我知道你为朝廷效力多年。这样吧,你若是想走,无论是在海外另外找个地方隐居,还是回大明,我都不会阻拦,我这里来去自由,如何?” 张经没有说话,不过从其闪动的目光中可以看出周可成的话触动了他,半响之后他叹了口气道:“周先生的所作所为我也都看在眼里了,也可以说是顺乎人心了,只希望你小心从事,莫要与朝廷闹翻吧!” “那是自然,我当然不希望这样!”周可成见状,笑了起来:“劳烦张先生替我给淡水那边修书一封,让中左所和金山卫将流民的人数限制在一年两万人以内,如何?” 金山卫。 “徐先生,驿船到了,这是从中左所送来的信!” “嗯!你就放在桌上吧,我待会看!”徐渭头也不抬的答道,随着商贸的发展,从金山卫到中左所只见已经形成了一条颇为繁忙的航线,每十天就有一条属于兰芳社的快船抵达,往来两地之间的信笺便通过这条船转运,两地人便将其称为驿船。 几分钟后,徐渭看完了手上的报告,将其放到一旁,拿起刚刚送到的几分信笺,一一拆开细看起来,突然他轻拍了一下桌面,笑道:“好,大掌柜总算是批准了,这些金山卫可要忙起来了!来人,来人!” “徐先生有何吩咐?”仆人从外面进来了。 “马上把全清道长请来,我有要事与他们商议!” “是!” 约莫过了小半个时辰,全清推门从外间进来,向徐渭双手合十行礼:“徐先生,不知何事相召?” “全清道长,你看!”徐渭将手中的信纸递了过去。 全清接过徐渭的信笺,粗粗的看了一遍,突然抬起头来:“一年一万人?” “一共是两万人,中左所一万,我们这里一万!”徐渭笑道:“大掌柜做事情还是比较谨慎,估计是怕惹来麻烦。怎么样,道长?” “这应该没有什么问题!”全清粗略估算了下:“光是在金山卫这里往来的人就有七八千人了,只要放开口子,一个月两三百人出去根本不会有什么影响,杭州那边更是大码头,通过罗教的口子,装人上船,然后到金山卫转运,只要船没问题那就肯定没问题。” “你没有明白我的意思,不光是要运人走,还不能引起官府的注意!至于船的问题,你无需操心,一年一万人,一个月还不到一千人,跑的也还是短途,也就是五六条船的事情,淡水那边已经下令把几条旧船的底舱全部拆通了,专门用来运人。” “完全不让官府察觉是不可能的!”全清摇了摇头:“人不是老鼠,每个月一千人,还是运到东番那种地方,金山卫这里还好,如果要从杭州的话,当地的城狐社鼠就不可能瞒过去,他们瞒不过去,官府的三班怎么可能瞒得过去?” “嗯!”徐渭有些不情愿的点了点头,他知道全清说的不错,即便以罗教的势力,也不可能完全瞒过地方的势力的,而瞒不过他们就肯定瞒不过官府的三班衙役,官府知道就是早晚的事情。 “徐先生!”全清笑道:“其实我倒是有个办法,虽然不能完全瞒过去,但至少可以拖延一点时间!” “什么办法?” “给钱!” “给钱?” “不错,衙门这些人都是见钱眼开的货色,要瞒过他们很难,但让他们闭嘴瞒过上头的官老爷却不难。说到底,欺上瞒下不是他们吃饭的家伙吗?给他们一点钱,让他们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又有什么难得!为了银子,更大的事情他们也敢做!” “嗯,这倒是!”徐渭精神一振:“就按你说的做,下个月就开始,杭州那边就交给你了!” 杭州,武林门外。 王阿宝站在船尾,看着船公有一下,没一下的摇着船橹,正值中午时分,淡淡的阳光照在身上,却没有一点暖意,没有一点风,河岸上的柳树枝条懒洋洋的垂在河面上。距离开春还有个把月,柳枝上只能看到一个个芽眼,只有最好的眼力才能看到一丁点绿意。船橹打破河面上的薄冰,发出清脆的声响,显得格外寂静。 第三百二十四章移民3 看着眼前的一切,王阿宝越发觉得身上发冷,他身上只有一件单薄的夹袄,还是五年前父亲留给自己的,里面的棉花早就板结起来了,就好像铁片一样,寒冷就好像一只无形的手在他的皮肤上抚摸,带走最后一点暖意。每年秋天老娘都说待到年景好了,要去买两斤新棉,把这夹袄拆开重新弹一弹棉花,但十几年下来,年景似乎就从来没好过,庄稼人连填饱肚皮都难,何况换新衣呢? “庄稼人真是没活路了!”王阿宝心里想,他从早已死去的爹爹身上已经看到了自己的未来,年轻力壮的时候在别人的土地上流血流汗,却只能乖乖的把种出来的大多数粮食都送到官府和田主的粮仓里去,过着饥寒交迫的生活,不到四十就衰老的不成样子,在某个春荒饿死。而且这一切还必须是自己足够幸运的前提下,在他的脑海里闪过一个念头——或许自己还可能有另外一种活法。 他喉咙有点发痒,往河里吐了一口唾沫,河里的水冷幽幽的,敲着就让人发冷,就好像兄长和嫂子看着自己的目光,是呀,自己年纪大了,他们唯恐自己要和他们分家,毕竟他们也有了自己的孩子。所以刚刚过完年就把自己赶出来了,自己全身上下最值钱的就是身上这件旧夹袄。 杭州是个大码头,应该有能靠卖力气养活自己的行当!不过自己不仅要养活自己,还要能赚到钱,能够回老家卖地起房!让哥哥和嫂子看看,羡慕死他们!王阿宝在心里对自己说。 船轻轻摇晃了一下,拐进了一条支河,远远地可以看到河边有了一簇房屋,村子外面是一片片桑林,桑林外面就是稻田,时节还早没有到犁田的时候,只能看到田地里那些短短的稻茬子,偶尔有几只麻雀落下。屋子的上空都袅起了一缕缕的炊烟,应该是在煮晚饭了,王阿宝抚摸了一下自己的肚子,感觉到胃在轻微的抽搐。 “再忍会儿,到了杭州扛上活计就有饭吃了!”王阿宝在心里对自己说,不过其实他没有什么把握,毕竟此前他去过最远的地方不过是乡里的庙会,谁知道在杭州能不能找到饭碗呢? 这时,岸边突然有人叫喊,那船公应了一声,熟练的放下船橹,换了长篙点了两下,这条乌篷船便向岸边靠了过去,距离岸边还有六七尺远,便从岸边跳上来一个人来,粗声大气的喊道:“送我到武林门去,动作快些,我有急事,少不了你的酒钱!” “好咧!”船公应了一声,用力摇起橹来,船速陡然快了起来,他一边摇橹一边笑道:“黄二爷,看您这身打扮,这几个月生发不错吧?” “都是托了新当家的福!”那汉子笑了起来,约莫三十出头年纪,身材粗壮,面孔与手足裸露出来的部分黝黑而又粗糙,一副饱经风霜的样子,但身上穿的八九成新缎面棉袄,头上戴着一顶皮帽子,脚上却又穿的厚底靴子,腰间插着一把铁尺,背上有一个的包裹,从服装和打扮看应该是个殷实的小商人,与其容貌颇不相符。 “新当家?”那船公笑道:“就是那个道士吗?几个月前我不是还听你说他不顾祖宗的规矩,任性胡来,你们教中的基业说不定就要毁在他手里吗?” “什么道士不道士的,是全清道长!”那汉子脸上闪过一丝红晕,有些羞恼的答道:“那是老子我没见识,目光短浅,胡说八道。当家的见识那是我们这些人能明白的吗?若是我当时就明白了,岂不是让我去坐那个位置了吗?” “那你和我说说你们新当家的怎么有见识?让我也开开眼?长长见识?” “这个——”那汉子张开嘴,却又说不出来,他挠了挠后脑勺:“说了你也听不懂!反正俺眼下这营生就是新当家给的,只要腿脚勤快,一个月下来怎么也能赚个十几吊钱!” “几十吊钱?”在一旁的王阿宝听得清楚,脑子立刻动起来了,一吊钱就是八百文(明代铜钱经常是不足一千文当一千文用的),至少可以买一石多糙米,这个何止吃饱肚皮,算下来村子里最大的富户一年一家人下来也收不了这么多谷子呀!想到这里,王阿宝肚子也不饿了,把注意力集中到两个人的交谈中去。 “什么生意这么好赚?要不也让我赚赚?”那船公笑道。 “你?”那汉子看了看船公,笑道:“你又不是我们自家兄弟,有好处怎么轮得到你?” “那入了你们罗教,一起拜了罗祖,就有这好处?” 那汉子笑了起来:“你这厮都钻到钱眼里去了,不错,只可惜你现在去拜罗祖已经有些晚了,当家的已经把好差使都分发干净了,现在入教也就能吃顿饱饭,每个月有一两吊钱使了!” 王阿宝在一旁听得按奈不住,跳到那汉子面前跪下:“这位大爷,还请提携则个,我什么都能做,若是能吃饱饭,一身衣服,累死也不抱怨!” 王阿宝虽然削瘦,但好歹也是个青年汉子,算起来也有百十斤,他这一跳顿时压得乌篷船摇晃起来,险些把站在船首的船公颠到河里去了,百忙之中将船橹一撑才站稳了,没口子的骂道:“杀千刀的饿死种,在船上乱蹦乱跳,弄翻了船大冬天的掉进河里淹死你!” 那汉子看到船公狼狈的样子,倒是笑的开心,他上下打量了下王阿宝,觉得这年轻人虽然面黄肌瘦,身着敝衣,但鼻直口方,生的颇为端正可喜,加之自己也是河上漕工出身,并不歧视对方穷苦。便一把将王阿宝扯了起来,笑道:“男儿膝下有黄金,跪什么跪,起来说话!” 王阿宝苦笑道:“大叔,不是我想跪,只是肚里面没食,膝盖便软了!” 第三百二十五章移民4 那汉子闻言一愣,旋即大笑起来:“这倒是,肚子一饿什么英雄好汉都撑不住!”说到这里,他从怀中摸出一个油纸包来:“这是我中午吃剩的烧饼,你要是不嫌弃就先拿去垫吧垫吧!” “多谢!”王阿宝赶忙抢过纸包,不待将油纸扯干净便塞进嘴里,大嚼了起来,三口两口便咽了下去。那汉子看到王阿宝的吃相,倒也不着恼反而笑道:“好,好,能吃才能干,看到你就想起了我这么大的时候,也是一个鸟样!” “二爷!”王阿宝拍了拍胸脯:“您别看我廋,可有的是力气,只要能吃饱饭,我能从天蒙蒙亮干到天黑!” “哼!”一旁的船公冷笑道:“半大小子,吃穷老子,看你这吃相家里有座米山也给你吃穷了!” “诶——!”黄二爷笑道:“这话就说的差了,谁都是这把年纪过来的,既然要干活,总得让他吃饱吧?小舍(江浙一带对年轻小伙子的称呼),你叫什么名字?” “姓王,家里人都叫我阿宝,您叫我阿宝就好了!” “嗯!阿宝呀,你有什么本事?” “我是庄户人出生,犁田、插秧、割稻、春谷都做得,也能吃苦!”王阿宝大声道。 “噗!”船公笑了起来:“傻小子,黄二爷是问你有什么手艺,你会犁田插秧割稻有屁用,杭州城周围哪有田地让你犁田插秧割稻?” “这个——!”王阿宝的脸色顿时黯淡了下来,涩然道:“我自小家贫,哪有钱供我去外面学手艺!” 黄二爷看王阿宝的样子笑了起来:“阿宝,若是你会种田的话,我也有一条路给你走,只是有些危险,也苦的很,不过若是做的好了,不要说吃饱饭,攒下几十亩地当个田主也是有的!” “真的?”王阿宝闻言大喜:“还能攒下几十亩地,您不会诓骗我的吧?” “瞧你这话说的,我与你素味平生,干嘛诓骗你!”黄二爷笑了笑,知道自己方才说的事情好的有些过分了,须知明中叶开始江南两浙人口稠密,便是中产小康之家也不过有十多亩水田,有几十亩田地就已经是个富农了。像王阿宝这样的无产者,就算再怎么能干吃苦,加上好运气,一代人下来也就能积累十来亩地,原因很简单,在一个内卷化的农业社会里,跨越阶层是非常艰难的。 “还说不是骗人,天下里哪有这么好的事情?这小子可恶的很,我这次不开口了,就看他倒霉就是!”一旁的船公反倒不开口了,心中暗自冷笑,幸灾乐祸看着王阿宝落入黄二爷的圈套。 “阿宝,我方才话没有说完,这差使的确能吃饱饭,若是你运气不错,还能攒下几十亩田来。不过不是在大明,而是在东番!” “东番?是哪里?”王阿宝好奇的问道。 “东番是海外的一个大岛,从杭州到那里要坐一个月左右的海船。那个岛上气候温暖,土地肥沃,除了少数蛮子并无其他人了。有个大海主在那边开农庄,需要田户,你若是愿意去东番,我倒是可以替你安排!” “东番?这么简单的一句谎话还想骗到这小子?”船公看了一眼黄二爷,心中暗笑:“看来这黄二也聪明不到哪里去,也不编个像样的圈套,只要不是傻子,谁会信这种蠢话!” “我愿意吃苦,但不想给人当田户!”王阿宝摇了摇头:“我离家也就是为了不寄人篱下,看别人脸色过活!” “好小子,有志气!”黄二爷翘起了大拇指:“不过我问你,你有钱付从杭州到东番的船钱吗?开荒种田也要农具种子耕牛,你有钱买这些吗?再说那岛上多是食人生番,若是去了不该去的地方,连性命都保不住,哪来的田地?” “我没有钱!”王阿宝摇了摇头:“难道就没有别的办法吗?” “当然是有办法!”黄二爷笑道:“你若是愿意去,有人便替你垫付船资,待到了东番,你就为当地的田主干五年活,除了还上船钱,还能有一笔钱买农具耕牛种子,那边空闲土地甚多,那时就可以为自家干活了,你觉得如何?” “要干五年农活?” “那是自然,东番距离这里那么远,总不能让船家白忙活吧?”黄二爷卖力鼓动唇舌,竭力说服起来:“你现在年纪还小,应该还只有十六七吧?五年过后也才是二十出头,正是当年,盖几间茅草屋,开几十亩水田,娶个媳妇,多生几个儿子,岂不为美?” 听到黄二爷这番话,王阿宝不禁有几分意动,他虽然没有去过杭州,但也知道自己一个异乡人,又没有什么手艺,想要立下脚跟来十分不易,更不要说赚钱卖田了。这东番虽然听起来虚无缥缈,但好歹总是一个希望。 黄二爷是在江湖里打惯了滚的,如何看不出王阿宝的心思已经动摇,笑道:“后生,我这里空口无凭,你且随我去看看,耳听为虚眼见为实,然后再做主张!” “看,有什么可以看的?”王阿宝有些疑惑的问道。 “当然有的看,你随我去就是了!”黄二爷露出神秘的笑容,此时船已经靠上了码头,他从怀中摸出一把铜钱,数也不数的塞到船公手里,笑道:“不必找了,剩下的给你买酒喝。阿宝,你随我来!” 黄二爷上了岸,并没有进城,而是沿着河道一路往东去了,王阿宝紧随其后,只见越走人烟越是稀少,心中不由得暗自起疑:“他到底是要带我去哪里?” 第三百二十六章移民5 “就在前面了!”黄二爷回过头来,立刻看出了王阿宝的心思:“你这后生,全身上下就一件破夹袄,我还能图你什么不成?我刚才不是说了我是拜罗祖的,教中庵堂就在前面,片刻就到!” 王阿宝被看出了心思,脸色微红,赶忙跟了上去,结结巴巴的答道:“黄二爷,我不是这个意思!” “不必说了,你看,就是那里!”黄二爷指了指前面,王阿宝果然看到河边有一件刷的粉白的庵堂,赶忙跟了上去,心中暗想:“看来倒是我错怪这位黄二爷了!” “何菜头,何菜头!”黄二爷距离院门还有几步远便高声喊道。一个正在院子里打水的老汉抬起头来,冷冷的道:“我道是谁,原来是你,有什么事吗?” “何菜头!”黄二爷对这老汉倒是恭敬的很,他唱了个肥喏,指着王阿宝道:“教中不是说要招募去东番种田的人吗?我这里便有一个,您看看合适不?” 那老汉冷哼了一声,放下水桶,上下打量了下王阿宝,向黄二爷问道:“黄二,你把事情和这后生都说清楚了吗?若是骗了人,后果你可都明白呀!” “当然说清楚了!不信您问他便是!” 老汉点了点头,将王阿宝拉倒井台旁坐下:“后生,你可知道这东番在哪里?” “听大叔说是海外的一个大岛,去那里要坐一个多月的船!” “那你可知道去那里是干什么?” “听说是到了那边要给人当五年田客,来偿还船费,然后才能给自己干!” “嗯!这黄二倒是说清楚了!”老汉点了点头:“后生,我也不瞒你,海上行船若是遇上大风浪,那就是死路一条;即便到了那边,若是水土不服,也是要死;给人种田更是辛苦活。那东番距离杭州有数千里,你这一去很可能就永远也没法回来了,你真的要去吗?” “要去!”王阿宝想了想,沉声答道:“老伯,我爹爹死的早,家里又只有一亩菜地,哥哥嫂嫂有三个孩子,实在是活不下去才出来。我又没有手艺,无依无靠的只能做些苦力活,一辈子都只能当下苦人。去东番虽然辛苦危险,但听你们说那里气候温暖,空闲的土地多,若是运气好能够熬过这五年,就能替自己挣一份家业。我不怕危险,也不怕吃苦,就怕一点盼头都没有!” “说得好!”老伯听到这里,点了点头:“后生你这条路走对了,我虽然没有去过东番,但却知道这是条出路。受苦人若想翻身就只有拼一把了。你先吃点东西,洗漱休息一下,明天早上一起去签下契约,然后就去金山卫!” 王阿宝听到吃东西,精神为之一振。他方才虽然吃了两个烧饼,但这番折腾下来早就消化干净了,肚子里空空如也,咕咕的叫唤。 “太好了,有什么吃的都行!” 老伯微微一小笑,将王阿宝带到屋后,只见一个竹棚里搭着一个灶台,锅里热气腾腾的也不知道煮的什么,香气扑鼻,王阿宝禁不住吞了一口唾沫。 “给他盛一大碗粥来,稠些!”老伯对灶台旁的厨子喊道。 “晓得!”那厨子应了一声,打了一海碗粥放到王阿宝面前,笑道:“小兄弟,也是要去东番的吧?好胆子,来,先吃碗猪红粥暖暖身子!” 王阿宝看着面前的热气腾腾的猪红粥,眼泪禁不住流淌了下来,他已经想不起来上一次吃到荤腥是几年前的事情了,那厨子看了也知道了几分,笑道:“小兄弟,快吃粥不然就凉了!” 王阿宝擦去脸上的泪水,舀了一勺粥放入口中,只觉得说不出的好吃,泪水又流了下来。 “一定会好的,一定会好的!”他告诉自己。 吃完了一海碗粥,王阿宝刚恋恋不舍的放下粥碗,便看到那老汉带着一个书办进来,那书办看了看王阿宝,问道:“你便是王阿宝?” “小的正是!”王阿宝赶忙站起身来。 “你是自愿去东番的?” “是小人自愿的!” “那好,你在这里按个手印!”那书办不耐烦的将契约往王阿宝面前一拍,指着角落的一个空位喝道。 王阿宝紧张的看了看纸张上密密麻麻的蝇头小楷,想起小时候从乡民中口中提到的因为不识字而被欺骗的事情,犹豫了一下。 “老爷,小人不识字,可否将纸上写的什么念一遍给小人听?” “吓!”书办的眉毛立刻倒竖了起来:“好胆!” “书办老爷!”何菜头扯了一下书办的衣袖:“就劳烦您了,乡下来的土包子,没见过世面!” 那书办事先已经到了罗教的好处,冷哼了一声,便粗略的将那契约念了一遍,王阿宝侧耳细听,大概是自己给某人当五年长工,对方支付船资,每年除了吃穿用度之外,还给他二两银子的工钱,待到五年期满之后一次性付清。若是途中沉船或者其他意外原因身死的,听从天命,家属不得前来争闹。 那书办念完了,便将契约往王阿宝面前一拍,示意其按手印。王阿宝却不伸手,低声问道:“书办老爷,这契约的中人是谁?” “当然是大明官府!”书办不假思索的答道。 “不对呀,我这是要去东番,大明官府哪里能管到那里?”王阿宝问道。 “这个——”书办顿时给问住了,其实他也不知道东番在哪里,他正想大声呵斥,却听到身后传来一个温和的声音:“好个伶俐的少年,你问的不错,这契约的中人乃是兰芳社,在东番那里便是他做主的!” “当家的!” “全清道长!” 王阿宝回过头来,只见一个道士站在一旁,正微笑的向自己点了点头。何菜头和那书办赶忙向其躬身行礼,神态恭谨。 第三百二十七章移民6 显然这道士的地位要比这两人高出不少,很可能就是这里的主事人。 “王书办,这次的事情麻烦了,事成后在下必有重谢!” “道长说的哪里话!”书办早已不是对王阿宝的冷脸,满脸堆笑道:“您这也是积德行善的事情,稍有人心的都要搭把手的!” “有劳了!”全清走到门口,向何菜头使了个眼色,那何菜头赶忙跟了上去。王阿宝小心翼翼的在契约上按了手印,向那书办问道:“书办老爷,这道士是谁,好神气!” “什么道士不道士的,会不会说话呀!”书办又变回了方才的那张冷脸:“是道长,全清道长!人家可是比你高出几十倍的大人物!” “高出几十倍的大人物?那是什么?” “住口!”书办一拍桌子:“那是你这种草民可以问的吗?快把手印都按完了别耽搁我做事!” 王阿宝按完手印,看着书办离去的背影,不服气的嘟哝道:“人家道长那么大的人物,也没你这样难说话!” 全清走出屋外,在树下的石墩子上坐下,指了指对面的石墩子,对何菜头笑道:“何伯,我们坐下说话!” “是!”何菜头也不推诿,径直便坐下了,笑道:“当家的,你这是要问招募去东番的人的事情吧?” “嗯,现在有多少人了?” “算上这个,七十五个!” “才七十五个?”全清的眉头一下子皱了起来:“怎么会这么少?” “当家的,不少了!”何菜头反驳道:“现在还没出正月,早上出门河边还有一层薄冰,农民们都没出头呢!再说了,东番这么远的地方,谁也不知道那地方怎么样,还是给人做雇工种田,有几个人愿意去的?” “做雇工不假,可也就五年时间,工钱也比这边的多,最要紧的是那边可是能有自己的田地的呀!”全清不服气的反驳道。 “当家的!”那何菜头摇了摇头:“老夫与你认识也不是一年两年了,有些不中听的话不知道当讲不当讲!” “我们之间还有什么当讲不当讲的!何伯你只管说!”全清笑了起来。 “好!”何菜头点了点头:“那我就说几句,你这事情做的欠妥!” “为何这么说?” “全清,雇人种田开荒没啥,可这东番远在海外,又是个荒僻的地方,估计瘴气毒虫是少不了的,这一去就要给人干五年农活。我们都知道给人扛活是啥滋味,做田主的就没几个把佃户当人看的,何况这又是异乡来的,怎么欺压也不用担心有叔伯兄弟过来找事。这样一百人过去,五年下来恐怕能有一半人活下来就不错了。这些人死在海外异乡,家里人连捧骨灰都看不到,你说说他们会怎么想?到时候闹起来,您说倒霉的会是谁?” “你的意思我明白!”全清点了点头,何菜头这番话句句戳到了他的心坎上,古代交通不便,这些人一去东番,只怕大多数人这辈子也没有回故乡的机会了。虽说这些人里几乎都是穷人,应该也掀不起多大的风波,但人一多架不住不会出一个硬气的,若是闹起来就是另外一回事了,别看官府的书办现在拿了银子笑呵呵,到时候是绝对不会替自己说一句话的,最大的可能性是把事情二一添作五一推,翻过脸来折腾自己。 “只是这件事情势在必行!”全清沉声道:“何伯,你可能不清楚,这件事情并不是我自己要做的!” “您的意思是您这是替别人办事?” “可以这么说!” “那这又是何苦呢?”何菜头拍了下大腿:“左右也就是拿点银子,这个钱我们不赚也就是了,省得将来惹下天大的麻烦!” “你还是不明白我的意思!这件事情无法推脱!” “当家的,老夫我这就不明白了?无非是生意嘛,那就有做,也有不做。买卖不成仁义在嘛!难道还有强逼的不成?” “不是强逼!”全清叹道:“何伯,这么说吧!我是替一位大人物做事,而这不过是这位大人物交待的诸多事情中的一件,如果我拒绝了,恐怕会对那位大人物的计划有妨碍,对我们的未来也是大大的不利!” “当家的,我这就不明白了!我们罗教杭州总堂虽然不堪,可教中兄弟也有三四万人,您说的那位大人物再怎么厉害,我们不求到他门上也就是了,大路朝天各走一方,难道还离不开他了?” 全清默然不语,他知道何菜头说的都是真心话,但他更清楚在徐渭的背后是一个怎么样的庞然大物,如果自己在把这件事情办砸了,徐渭虽然不会惩罚自己,但无疑自己将会距离目标又远了几分。 “算了!”全清站起身来:“何伯,我会写信和上头解释一番的,不过招募人的事情还请你多费心!” “好吧!”何菜头有些困惑的看了看全清,他不明白对方为何在这件事情这么坚持,难道是贪财?可从过往的印象来看,全清是个对金钱十分淡泊的人呀?难道他已经变了? “那就多谢何伯了!”全清向对方深深鞠了一躬,转身离去。 堺。 红楼顶楼的会议室的陈设一直是堺民众酒桌上争论的焦点,有人说这个巨大的房间的四壁都用金箔装饰,镶嵌有美丽的珍珠和宝石,而屏风则是用珍贵的檀香木制成,屏风的画面则是雪舟的传世名画;有人则反驳会议室是南蛮风的:光滑的大理石地板、墙壁上是精美的浮雕、而在主位的背后则是十二个黄金裸女像——众所周知,南蛮人最喜欢黄金和人像;还有人则认为会议室应该是明国风的,假山、盆景、画轴、瓷器等等。这些争论时常成为酒徒们争辩和殴斗的理由,但迄今为止还没有人能够拿出一个让人信服的证据——毕竟照相机还需要三百多年后才会被发明。 第三百二十八章决定性的一年 “请您在这里稍候片刻,探题殿下正在里面会客,待会才能见您!”侍者微笑着用无可挑剔的优美姿态伸出右手对织田信长向一旁的长椅做了个“请”的手势。 织田信长点了点头,在长椅上坐了下来,目光投向会议室大门上的铜兽门环上,脑海中突然闪现出在堺广为流传的那个问题——这件会议室是什么样的陈设呢?他知道现在并不是胡思乱想的时候,自己在几个月前从周可成本人那里得到了一个秘密任务——前往关东地区旅行,考察当地各家大名的情况,然后写一封报告上来。 织田信长在接到这个任务的时候,丝毫也没有感觉到奇怪,反而有一种“终于来了”的如释重负,他对自己的才能与器量有非常高的期许,当他在周可成麾下发现那些才能远远不及自己的武士们随着兰芳社的发展而飞黄腾达,内心深处也感觉到了一阵阵的躁动。不过他很清楚此刻忍耐的重要性,因此他就像一个真正厌倦了武士生活,竭力想要忘记过去的人那样,学习新知识,当老师,结交朋友,双手更多的握紧笔和工具,而非刀柄和弓矢。有时候他甚至以为自己的后半生真的要像这样过去了,直到那一天的到来。 周可成没有忘记自己!命运没有遗忘自己! 织田信长欣慰的伸手按住胸口那块硬硬的东西,这是他在关东几个月辛苦的结果。在及膝的雪地里艰难跋涉,在树林间猎人的小屋中的松明子火光下记录下白天自己的耳闻目睹,并加以整理和思考,他相信周可成能够懂得这份情报的价值,并给予丰厚的回报——那些农民、野武士、下级武士都能青云直上,成为一国一城之主,像自己这样的才具会得到什么呢?织田信长感觉到自己的浑身都在轻微的颤栗。 “探题殿下请您进去!”侍者推开会议室的大门,向织田信长做了个请的手势。织田信长站起身来,轻咳了一声,扯平外衣上的褶皱,走进会议室,随即他听到了大门在身后关上的声音。 “欢迎,非常欢迎!”周可成从他那张乌檀木高靠背椅上站起身来,两名皮肤黝黑的土著武士一声不吭站在椅子两侧,仿佛也是用同样材料制作而成的雕像。织田信长上前两步,屈膝跪下:“属下拜见探题殿下!” “快起来吧!”周可成轻松的笑了起来:“无需拘礼!我之所以在这里见你们就是为了让大家都轻松一点!” “是!”织田信长知道周可成这么说并不是作伪,这个男人对于那些形式上的东西并不是那么在意,他站起身来,从怀中取出那叠纸,双手呈上:“这是这几个月来我在关东的所见所闻,都记录下来了!” “太好了!”周可成从织田信长手中接过那叠纸,放到一旁:“虽然还有其他渠道的情报,但我更希望可以通过你的眼睛亲自观察一下那边的情况。来,说说看你的看法?” “今年春耕之后,在关东一定会发生决战,这场决战将决定关东乃至奥羽地区未来的霸主是谁?” “决战?为什么?”周可成变得严肃起来。 “我在甲州、信浓等地看到农民的谷仓很多都是空的,村子里的青壮也不多,而且与上杉那边的边境有许多领主的居城里都没有多少青壮,听说都被抽调到靠近三河、远江那边的边境线去了,无论是农民还是武士们都有怨言,要知道在过去武田信玄向来是以体谅农民和部下而著称的!” “你的意思是武田信玄把一切希望都寄托在今年了?” “嗯!”织田信长点了点头:“而且我还听人说,甲州的金山很多都枯竭了,探矿师正在寻找新的矿脉,但是效果很不好。上头逼得很紧,即使是冬天,他们也不得不在山中找矿,有很多人都为此受伤甚至死了!” “金矿枯竭了?”周可成唇角微微上翘,露出一丝嘲讽的笑容:“因为黄金而兴盛,也因为黄金而衰亡,这还真是个颇有禅理的循环呀!是吗,织田殿下?” “不过我认为这件事情未必是真的!”织田信长答道。 “你是说甲州金山枯竭的事情吗?” “不错!”织田信长点了点头:“金山肯定不会突然枯竭,事先会有征兆。像武田信玄那样的人在知道金山即将枯竭肯定会做准备。而且如果这是真的,武田信玄反而会严加保密,禁止外泄的!” “嗯!”周可成满意的点了点头:“虚则实之,实则虚之!武田信玄的确会这么做。不过会不会出兵的事情也是虚张声势呢?” “不!这个是实情!”织田信长答道:“大军出征的准备工作是无法隐瞒的,但是可以在一些细节上欺骗敌人,也可以有很好的效果。今川殿下肯定也知道武田信玄会在今年发起猛攻,但是什么时候,从哪里,有多少兵力却未必知道!” “你说的很有道理!”周可成笑了起来:“如果是这样的话,那明年还真是繁忙的一年呀!” “殿下说的是!无论是东国还是西国,都会在明年决出胜负,而先胜利的一方将会成为整个日本的主人!” 周可成没有说话,他的右手轻轻的抚摸着自己下巴上修理的十分整齐的胡须,看着织田信长,面带微笑,半响之后他向后一仰,靠在椅背上:“织田殿下,你这话我就不明白了,现在日本的主人不是公方殿下吗?” “您说得对,在下失言了,请殿下恕罪!”织田信长起身下跪。 “起来,起来!”周可成笑了起来:“我刚刚不是说过了吗?轻松些,轻松些,在这里不要拘礼!” 第三百二十九章晴久的回忆 “您说得对,在下失言了,请殿下恕罪!”织田信长起身下跪。 “起来,起来!”周可成笑了起来:“我刚刚不是说过了吗?轻松些,轻松些,在这里不要拘礼!” 织田信长站起身来,重新坐下,眼观鼻,鼻观心,沉默不语,他并不打算揣测眼前这个男人的心思,因为他知道对方会告诉自己——只要自己不让对方失望。 “信长殿下!”几分钟后,周可成提高了嗓门:“你有兴趣去西国转转吗?” “西国?” “对!以军事观察员的身份!” “军事观察员?”织田信长有些迷惑不解的问道,他还是第一次听到这个词。 “嗯,不久前毛利元就派人向我报告说尼子晴久即将向其发起进攻,我给了他一批铁炮和火药。对于这场战斗,我不打算直接参战,但我希望了解战事的进展,所以我需要一个人前往吉田郡山城,作为我本人的代表,可以吗?” “那我需要做什么呢?” “很简单!冷静的观察,把看的一切报告给我!”周可成笑道:“我会派五十名骑兵给你作为卫队,但是你不用参战。毛利元就是个好狐狸,我需要确定他真的站在我这边!” “这不就是监军吗?干嘛还搞个这么奇怪的名词?”织田信长暗自腹诽,表面却还是那副恭谨的样子:“属下知道了!” “这不是监军!”周可成仿佛看透了织田信长的心思:“虽然毛利元就有两个儿子在我这里当人质,但这并不能限制他太多。你只要注意看就好了,只要觉得不对,就可以立刻离开,以自身安全为第一,明白吗?” “我明白了!”织田信长点了点头。 当织田信长抵达吉田郡山城的时候,已经是三月初了。他继续用自己那个假身份野口平一郎,在获得足够的地位前,织田信长不打算让自己的姓氏受到侮辱。相对于寒冷的东国,毛利家的领地要温暖的多,沿途的稻田都已经插上了秧苗,不过战争给这片古老的土地留下了深刻的痕迹——水田中忙碌的多半是女人和孩子,却少有青壮男子。 “尼子家随时都可能发起进攻!”毛利元就抚磨着茶杯,脸色凝重:“他们已经准备了一个冬天,一切都准备好了!” “据我所知,从出云国通往安艺国必须翻越陡峭的山脉!”织田信长微笑道:“贵方应该不会没有在山口设下防御吧?” “当然有,不过我不认为那能顶用!尼子晴久肯定能解决掉这些麻烦!”毛利元就喝了口茶:“不过请野口殿下放心,毛利一族会为了吉田郡山城与尼子家决一死战的!” “在下明白了!”织田信长点了点头,他不认为毛利元就方才这句话在撒谎,毛利家从郡山上的一个山寨起,在十多代人的时间里将其扩建为一座由本丸为中心,二百七十余座曲轮(日本传统筑城会将城郭内划分为若干个区域,之间用城墙或者木板隔开,确保当一个区域被攻陷后,其他区域还可以持续抵抗,每个区域被称为曲轮)组成的庞然大物,整个郡山几乎被完全要塞化了,又比邻江之川。像这样规模的大城是毛利家的根基,如果毛利元就向尼子晴久降服,也不太可能被允许继续拥有这样的大城吧? 正说话间,吉川元春拉开纸门,他在门口单膝跪下:“父亲大人,尼子晴久出兵了!” “明白了!”毛利元就放下茶杯,站起身来,对织田信长道:“野口殿下,请将我毛利一族奋战的勇姿转告给探题殿下吧!” 在一座俯瞰石见大道的丘陵上,搭起了帷幔,绣着尼子家四目纹的大旗飘扬于长竿之上。尼子晴久本人就在这里与他手下的主要将领举行军议。 “赤名——口羽——川根——河井——”尼子晴久的手指划过地图上的一个个圆圈,这些地名他非常熟悉,就在十五年前刚刚从祖父手中接过家督之位的自己统领出云、石见、伯耆、因幡、备前、备中、备后、美作、安芸的九国大军共三万余人,就是沿着这条大路南下,准备一举荡平毛利家,横扫西国,为接下来的上洛扫清背后的敌人。 接下来所发生的一切自己一辈子也不会忘记,毛利元就率领一族退入吉田郡山城中,并向大内家派出求援使者。在面对险峻的山城和毛利元就的狡猾,尼子家虽然占据着绝对的兵力优势,但却屡战屡败,在青山土取场之战中,毛利军甚至突入了尼子晴久的本阵。随着时间的流逝,尼子军的士气和粮食就好像破罐中的水,渐渐流逝。 随着冬天的到来,尼子家的老对头也派来了援兵,大将正是陶晴贤,那年他还是个刚刚年满二十的年轻人。尼子军陷入了进退不得的窘境,唯一的希望就只有拼死一战了。而在最后的决战之中,尼子军在大内与毛利两家的猛攻之下,已经到了即将崩溃的边缘,而陶晴贤亲率精兵向尼子晴久的本阵冲来,如果不是在出兵前竭力反对出兵的叔父尼子诚久拼死一搏的话,想必自己早已埋骨在吉田郡山城之下了吧? 尼子晴久闭上双眼,泪水从双颊流下,虽然已经过去了十五年,但当时的情景仿佛还在眼前。年过七旬的叔父身着头戴绯縅之盔,身着赤钵腹卷,向自己高呼:“那被笑作臆病野州、比丘尼野州的尼子比丘尼,现在将成为晴久公的替身,准备埋骨在吉田,曾经嘲笑过我的诸位,希望你们因为看到臆病野州壮烈的死,而奋起努力吧!” 第三百三十章棋子与棋手 老人以必死觉悟发起的反击,重创了大内军,给当初嘲笑自己是臆病野州的尼子晴久争取了撤退的时间,而尼子久幸也被陷入了毛利军与大内军的重围之中,力尽而亡。尼子晴久永远也不会忘记自己得知叔父战死的感受,当初对叔父的嘲讽就好像潮水将自己淹没,无法呼吸,他平生第一次感觉到命运的残酷无情。 “殿下,殿下!”部下的生意将尼子晴久从回忆中拉了回来,他抬起头,看到部下担心的目光。尼子晴久擦去脸上的泪水:“没什么,我只是想起了十五年前,我也是通过这条路率领大军前往吉田郡山城,征讨毛利元就的!” “高桥元纲、汤原宗纲、三泽为幸、高尾久友——”尼子晴久每念到一个名字,在座的将领们中便有一人或数人低下头去,这些被念到名字的都是十五年前战死在吉田郡山城之下的尼子家武将,在座的众人中有不少就是战死者的亲人甚至子侄,有几个年长的甚至还亲自参加过那场苦战,出征前的意气风发,吉田郡山城之下的屡遭挫折,最后面对大内与毛利两军夹攻时的浴血苦战,惨败后不得不丢下战死者的尸体在寒冷的冬天败逃时的仓皇和痛苦,纷纷涌上心头,即便是如铁汉子,也忍不住流下泪来。 “尼子久幸!”尼子晴久终于念到了最后一个名字,早已痛彻心扉。他站起身来,举起右臂:“正是因为我尼子晴久的自大和愚蠢,这些人才会死在吉田郡山城之下,而也正是因为他们的拼死苦战,我才能苟活至今。这一次我出兵攻打毛利家,并非是为了活着的人,而是为了这些死去的人,要么将吉田郡山城夷为平地,砍下毛利元就的头,祭奠亡灵,要么就战死在城下,绝没有第三条路!” “夷平山城,砍下毛利元就的头!”无数只手臂举起仿佛树林,吼叫声在山头回荡,久久不曾散去。 石见国,津和野城 近卫前久收起折扇,轻轻的敲打着棋盘:“正赖殿下,轮到您了!” 吉见正赖盯着棋盘,只见黑白两子在中央斗的十分激烈,但黑子失了先手,眼看就要一败涂地,他想来想去,却始终找不出破解之道来,额头上已经多了一层汗珠。 “殿下,何不先弃中原,先取一隅?”近卫前久见吉见正赖已经进了死胡同,便用折扇敲了两下棋盘的东北角,只见双方虽然在中央犬牙交错,斗的极为激烈,在东北角还有一大片空地,若是在黑子丢掉中央,先去东北抢先布下数子,倒也不是没有翻盘的机会。 “不错!”吉见正赖经由近卫前久一提醒才反应了过来,他用折扇拍了一下大腿,笑道:“近卫殿下果然是棋道高手,正赖远远不及!” “正赖殿下说笑了!”近卫前久笑了起来:“其实您的棋术也很不错了,只是有些时候太拘泥于一处了。这围棋与将棋不同,争的不是一城一地的得失,而是天下的大势!” “天下的大势?”吉见正赖听近卫前久说的话中有话,便将手中的棋子放回一旁的陶罐中:“还请近卫殿下指点!” “指点不敢当,不过是闲扯几句罢了!”近卫前久笑了笑,他用折扇点了点棋盘:“假若将天下比成这个棋盘,正赖殿下您觉得自己是棋手还是棋子?” “自然是棋子!” “那尼子晴久呢?” “这个——”吉见正赖犹豫了一下,答道:“尼子晴久殿下自然远远胜过我,但恐怕也是棋盘中人,当不得棋手!” “不错,那身为棋子,怎么样才能生存下来呢?” “这个——”吉见正赖犹豫了一下,苦笑着答道:“乱世之中,即便是公方殿下都不敢说能保住自己的性命,我等愚钝之人又怎么知道呢?” “正赖殿下,身为棋子活下来的最好办法难道不是选择一个棋艺高超的主人吗?”近卫前久笑了起来。 “近卫殿下,我知道你的意思,你是想要我投靠探题殿下吧?可是若论兵力,探题殿下并不比尼子殿下多吧?你又怎么说他是棋手呢?” “棋子棋手比的不是兵多!而是在棋盘之上还是棋盘之下!”近卫前久笑道:“尼子殿下虽然兵力众多,但却必须亲自领兵厮杀,打赢了还好,若是战败就会覆国亡家。但探题殿下呢?他在严岛之战中打赢了就能降服毛利、大内两家,消灭村上水军,打输了又有什么损失呢?难道他会丢掉堺、和泉吗?” “这个——” “还有这一次尼子家出兵攻打毛利家,尼子家胜利了,他大可把陶晴贤放回大内家,让他继续和尼子晴久打;若是毛利元就赢了,他也可以乘机吃掉石见银山,无论谁胜谁败对于探题殿下都是好事。” “话虽如此,那为何您还要来这里呢?”吉见正赖露出了狡黠的笑容:“据我所知,您来这里应该也是为了探题殿下吧?” “因为如果您向探题殿下降服的话,探题殿下就可以一战而解决西国呀!”近卫前久笑了起来:“当尼子晴久正在吉田郡山城下苦战的时候,而殿下的大军将直接杀入出云国内,直接攻破月山富田城,你说会有什么样的后果呢?” “尼子晴久就只有死路一条!”吉见正赖答道:“他去年刚刚消灭了新宫党,如果不能取得大胜,恐怕一门众中都会有人起来反抗他!不过这么做,我可以得到什么呢?” “出云、备后两国如何?石见银山探题殿下势在必得,所以石见国你必须让出来!”近卫前久低声道:“如今天下大势正在即将剧变的关口,探题殿下和管领殿下谁能够先平定一方,谁就能抢占先机,正赖殿下,你应该明白我的意思!” 第三百三十三章孩子 “可我害怕您这样会毁了他!”由衣跪坐了下来:“百年之后,也许将会是这孩子继承您的事业,如果他太过软弱的话,——” “呵呵!”周可成笑着摆了摆手:“我距离百年之后还早得很吧?再说了,如果他没有足够的才能的话,我也不会让他承担这个重担!” “我明白了——”由衣的脸色变得苍白起来:“也是,您还会有许多其他的女人的,比如莫娜姐姐!” “我不是这个意思!”周可成抓住由衣的肩膀:“确实我应该不会只有这一个孩子,这个位置很危险,如果让一个不具备足够能力的人坐上去,不但会毁了一切,也会害了他的。” 由衣张了张嘴,最后还是没有说什么。周可成又逗弄了一会儿孩子,方才拿起桌上的圆筒,将其拆开取出里面的信笺,看了一会后笑道:“想不到信长殿下还写了一手好文章呀,当真是想不到!” “怎么了?”由衣强笑了一下,装出一副饶有兴趣的样子,不过方才周可成说的那些话还是让她觉得一阵犹豫。 “你看!”周可成将信笺塞入由衣手里:“信长殿下写的还真不错,我原本还以为他只会随随便便的糊弄一下呢,毕竟他曾经是尾张一国之主,来干这个有些屈才了!” “那都是过去的事情了!”由衣看完了信笺:“武士就是这样的,必须学会坦然面对时运,顺利的时候不要得意忘形;绝境的时候也要坦然面对,信长殿下身为武家,不会不明白这个道理的!” “嗯,你这句话倒是说的不错!”周可成看了看妻子强颜欢笑的脸,柔声问道:“怎么了,刚才我说的那些话让你不高兴了吗?” “不!”由衣摇了摇头:“让谁来继承大位本来就是您的权力,我只是有些多虑了!” “由衣!”周可成从旁边取来一个软垫放在妻子腰下,帮助其靠好:“我曾经向你许诺过,大和国将会成为你和这个孩子的封国,我也实现了这个承诺,因为相对于将来我手中执掌的权力,大和国只不过是一个微不足道的东西,无论将来是谁坐在这个位置,都不会有人与你和孩子争夺这片领地。但是这个位置就不一样了,你也看到了,我平日里是过得怎么样的生活,战争、阴谋、金钱、政治占据了我几乎所有的时间,每天我要么在书桌后面批阅永远看不完的信笺和报告,要么在甲板或者马背上,危险和劳碌始终跟随着我,你希望孩子的一生也像我这样渡过吗?” “当然不,可还有别的选择吗?他毕竟是你的孩子!” “可这并不意味着他能够胜任!”周可成沉声道:“由衣,我可以向你承诺,如果他真的拥有这方面的才能,我会培养他,让他成为候选人之一;如果他不具备,那我也不会把这个无法承担的担子放在他的肩膀上,因为那会毁了他,如何?” “好吧!”由衣点了点头,勉强笑道:“现在还早呢,毕竟他还是个孩子!” “是呀!”周可成将信笺收好,放回书案上。 “信长殿下那边您准备怎么办?”由衣问道。 “你是说吉田郡山城吗?那边已经不重要了!” “不重要了?”由衣吃了一惊:“那为什么您还把信长殿下派过去,那边不是毛利家的主城吗?” “是的,的确对毛利家很重要,但对我来说并不重要。前天近卫殿下的消息已经到了,吉见正赖已经向我臣服了,并交出长子作为人质。”周可成笑了笑:“这样一来,尼子晴久在安艺国的胜负其实已经无关紧要,即便他击败了毛利元就,我也可以把陶晴贤放回去,他依然还要和大内家打仗,而石见银山和月山富田城将会是我的!”说到这里,周可成拍了一下地板:“这场交易他输定了!” “您打算从石见国直接进攻出云?”由衣瞪大了眼睛。 “没错,从一开始石见银山才是我的真正目标!”周可成笑道:“领地的划分可以商量,但石见银山必须直接掌握在我手中。既然尼子晴久抗拒我的命令,那我就将其摧毁,把月山富田城毁掉!” “毁掉月山富田城?那可是从古代时就统治出云国的要地呀,您居然要毁掉,这不是太可惜了吗?” “这有什么可惜的,我又不打算躲在山里当强盗头子!”周可成笑了起来:“正好让西国的大名们看到,违抗我的命令会有怎么样的下场,而且我已经向吉见正赖许诺,他交出石见国,而我将给他出云和备后两国,如果他还拥有月山富田城,那就未免太过强大了!” “您说得对!”由衣点了点头:“确实如此,大人,如果可能的话,您最好将出云大社分离出来!” “出云大社?” “没错!”由衣点了点头:“出云乃是所有神灵的始祖之地,而出云大社则是全日本最古老的神社,每年的‘神无月’,八百万神灵都会聚集在这里进行神议,而对于出云大社来说这个月就是‘神在月’,无论是金钱还是人心,都是西国的中心,千万不可小视了!” “我明白你的意思了!长剑要握在自己手中,是吗?”周可成笑了起来,满意的看着自己的女人,不仅美貌而且还拥有一个非常敏锐的头脑,的确,像出云大社这样拥有雄厚经济实力 第三百三十四章侦察船 “不过我还有一个问题!”由衣犹豫了一下问道:“我听说月山富田城乃是天下无双的坚城,不但本身险峻,而且还有尼子十旗作为外围,难攻不落。而且即便尼子晴久出兵南下,本城也会有十分坚固的防御,您怎么有这么大的把握将其攻下呢?” “呵呵!”周可成笑了起来:“由衣。你见过乌龟吗?背上的壳坚硬无比,但小腹却很容易受到伤害,只要将其翻转过来,就很容易吃到他的肉了,月山富田城虽然坚固,但我已经找到了他的弱点!那就是中海!” 中海。 “松之丸”号太臭了。 这是条快船,有二十条桨,单桅帆,细长的船壳快捷而又轻便,麻雀虽小五脏俱全。那怪异味道的来源是甲板上的数十只木桶,浓重的鱼腥臭味与大海的咸味混合在一起,让人闻之欲呕。 “为什么要把这玩意放在甲板上?”中村良仲捂住自己的鼻子:“我都要吐了!” “这样可以避免尼子家的巡逻船上来细查,毕竟谁闻了这味道都想早点离开!”船长赔笑着答道:“请您原谅!” 中村良仲嘟哝了一句,从理智上他明白船长说的不错,但是感情上就是另外一回事了,谁也不喜欢和几十桶烂鱼臭虾一起呆在一条小船上。 “如果您实在觉得受不了,小人便让人把这些木桶丢到海里去!”船长看着中村良仲的脸色,低声问道。 “算了!都已经到了这里了!”中村良仲摆了摆手:“让所有人都小心点,千万不要出什么纰漏!” 松之丸号沿着岛根半岛的沿岸缓慢航行,这个狭长的半岛就好像一根细长的手指,蜿蜒深入大海,半岛的内侧几乎和松江平原的边缘相连,形成了一个内海,这就是著名的中海。而中海又通过一条狭长的水道,与著名的宍道湖相连,由于湖水兼有淡水海水,所以当地的渔产极为著名,日本古代著名的出云国便是在宍道湖畔的出云平原。而尼子家的主城月山富田城则位于距离中海不远的饭梨川岸边,饭梨川的上游有优质的铁砂矿,而下游则是肥沃的冲积平原。 尼子家的先祖建城于此,并逐步控制了出云国之后,将聚集于他旗下的出云国人众分别布置在本城以西的十座支城之中,即:白鹿城——松田氏、神西城——神西氏、高濑城——米原氏、大西城——大西氏、三刀屋城——三刀屋氏、熊野城——熊野氏、牛尾城——牛尾氏、三泽城——三泽氏、马木城——马来氏(真木氏)、赤穴城(濑户山城)——赤穴氏。这十座城以月山富田城为核心,针对从西南面而来的敌人形成了一个严密的防御体系(大内和毛利都是位于尼子家的西南面)。也正是凭借这个被称为“尼子十旗”的防御体系,尼子家在1540年的吉田郡山城惨败于大内与毛利联军,前任家督尼子经久死于病榻之上,家族处于风雨飘零之中时,居然还能在月山富田城下大翻盘,反挫大内毛利联军,击杀大内家主大内义隆的嫡子大内晴持。经此一战,月山富田城天下坚城的名声响彻全日本,这也是尼子晴久敢于率大军南下围攻毛利家的真正原因。 “海口就在前面了,绕过那个山头就是!”船长指着前面的一个山丘道。中村良彦打起了精神,多礁的海岸上是一座由黑色花岗岩构成的山头,在山头的顶部是一座小城,从上面升起的烟柱看应该有人在驻守,中村良彦皱了皱眉头,如果是白天,舰队是不可能逃过城头瞭望手的眼睛的。 “把地图拿来!” 中村良彦从船长手中接过地图,他摊开地图,几分钟后找到了位置,小心的在上面用炭笔做下标记。随着船只逐渐接近小城,中村良彦可以看到小城的三面都被切削的十分陡峭,唯有一条陡峭的山路可以抵达,城头上的马面、矢仓,看来尼子家可没少在这里花功夫!中村良彦心中暗想。 船绕过陆岬,风向陡然变化,船长高声叫喊,水手们放下船帆,划动船桨。海水被长桨搅拌成白色泡沫,通往中海的通道狭长曲折,就好像人的肠子。中村良彦让船长放慢船速,好让水手用铅锤测量水深,而他本人则用目光测量海峡的宽度,以及两侧的岩壁上有无敌人的防御工事。海水飞溅脸庞,味道咸涩,但总比失败的味道好!中村良彦告诉自己。 “这有多长,多长时间才能通过?”由于海潮的声响,中村良彦不得不提高自己的嗓门,才能让船长听清楚。 “大约一千步到一千五百步,通过时间要看是涨潮还是落潮了!”船长大声答道。 “嗯,那只有在涨潮时候进攻了!”中村良彦点了点头,出身淡路岛渔民的他自然知道像中海这样的内海,当涨潮时海水将由外海流入内海,而落潮时海水则从内海流向外海,在如此下场曲折的海峡内,海水的流速是非常惊人的。由于兰芳社的船只几乎都是帆船,在海风多变的狭窄海峡,通行将会极为艰难,也会极为容易遭遇攻击。所以要尽可能快的通过海峡,进入宽阔的中海。 松之丸号划行的很快,两侧的山影消失了,风势减弱,船只驶入了一个巨大的泻湖,不用船长介绍,中村良彦也知道已经这就是中海。前方又升起了一座海礁,几乎直接正对着入口,在这座海礁的后面不远处还有一个大得多的岛。他惊喜的发现无论是岛屿还是海礁上都没有防御工事,显然尼子家并没有预料到敌人会从海上向自己发起进攻。 “这些蠢货,他们会为此付出代价的!”中村良彦喃喃自语道。 海礁和岛屿都被抛到了身后,前方是一片广阔的青绿色水域,泻湖的岸边布满村落和渔港,到处可以看到正在海面上张网捕捞的渔船。中村良彦睁大眼睛,竭力寻找饭梨川的踪影——月山富田城就在这条河的上游。 第三百三十五章腌鲭鱼 “殿下,有船靠过来了!”船长的声音打断了中村良仲的思绪,他向远处看去,只见两条划桨船正朝“松之丸”号这边疾驶过来,看架势应该是尼子家的。他点了点头,将炭笔与地图收好,低声道:“这里都交给你了,就按照事先说好的去做!” “是,殿下!”船长赶忙应道。 中村良仲脱掉外衣,接过一件破敝短衣船上,又在脸上涂了些许污迹,看上去就和那些水手一般,他本是渔民出身,这些事情都是做的熟了的,混入水手群众并无异样。此时那两条划桨船已经靠了过来,仿佛水面上滑翔的倾听,船桨上下拍打。中村良彦听到有人正朝“松之丸”大声叫喊,然后船长也大声应答。随即,“松之丸”号的速度就慢了下来。 “调转船头,跟着前面的巡船,我们去合之浦码头!”船长金品珠对水手们大声喊道,他虽然是个朝鲜人,但父亲却是倭人,所以懂得两国的语言,曾经在富山浦(即釜山港)的倭馆做事,依靠两国的贸易过活。周可成从朝鲜政府手中得到富山浦之后,改名为釜山港,并将倭馆中为尼子家服务的商人尽数赶走,并没收了他们的货物。金品珠只好替兰芳社做事情,这次来中海他虽然不知道具体的目的是什么,但也能猜的出四五分来。 随着“松之丸”号靠近岸边,背后的岛屿越来越小,而岸边的建筑物越来越大,岸边的碎石滩上纷乱杂陈的挤满了码头和船坞,其中既有各色各样的渔船,还有可以前往生女真和极北之地的大肚子货船,不难看出这些船已经停泊在这里有一段时间了,许多船上都有破损腐朽的痕迹,显然这一切和兰芳社前段时间对出云国海岸的侵袭有关。 几分钟后,“松之丸”号停泊到了一条木栈桥旁,一个武士带着六七个足轻跳上了甲板,旋即捂住了鼻子:“什么玩意,这么臭!” “腌鲭鱼!”金品珠指着甲板上的木桶:“这些都是!” “该死的!”武士失望的扭过头去:“你就带这些来?难道我们这里还会缺腌鱼不成?” “不,我是从朝鲜来的!”金品珠笑道:“这些腌鲭鱼不过是用来掩人耳目的,真货都在甲板下面呢!”他殷勤的将武士带到底舱,翻开木板,只见里面整齐的摆放着一捆捆货物。 “您看,有纸张、人参、铜器、漆器、棉布,都是你们这里急需的!怎么样?” “太好了!”武士检查了下货物,兴奋的跳了起来:“自从明国人的海盗袭击了江津的港口,就再也没有看到从朝鲜过来的商船了,你这些货物都可以卖个好价钱!你可要发财了!”说到这里,他好奇的看了看甲板上的木桶:“你带这些腌鲭鱼干嘛?我们又不要,难道不嫌臭吗?” “这可是我们的保命符呀!”金品珠苦笑道:“你知道吗?兰芳社已经占领了富山浦,他们的船只四处巡逻,任何前往日本的朝鲜船只都必须有他们的许可,否则被抓住后就要掉脑袋。如果我被他的船抓住了,就说是去另外一个地方的,只不过被风刮偏了航道,反正谁都知道你们不要这些腌鲭鱼!而且船上这么臭,他们也不会检查的太认真的!” “你可真聪明呀!”那武士听到这里,翘起了大拇指:“好好在这里休息几天吧!我会把你的事情报告给代官大人的,他一定会给您一个好价钱!” “希望如此吧!我这趟来可是冒了很大的风险呀!”金品珠装出一副贪婪的样子:“回去的时候船舱里要装上上好的刀,还有石见的银锭!” “贪鄙的家伙!”那武士腹中暗骂,脸上却装出一副高兴的样子:“这个你就不用担心了,代官大人绝不会让你失望的,希望你下一次带上更多的货物来!” 也许是因为腌鲭鱼的恶臭,也许是不想让金品珠觉得麻烦,那武士很快就完成了检查,离开了“送之丸”号,他飞快的向不远处的一栋木头房子跑去,那应该就是他说的“代官大人”的所在。金品珠把所有的水手叫到了甲板上,发完工钱之后道:“现在放你们的假,不过不要把所有的钱都花光了,记得你们家里还在挨饿的老婆和孩子!” 水手们发出一阵欢呼声,揣着刚发的薪水向不远处的一排木头屋子跑去,女人们已经探出头来,伸出白皙的手臂向他们挥舞——有些东西是可以跨越语言和文化的。 混杂在水手们之中,中村良仲不露痕迹的走入码头,狭窄的街道两旁是低矮的小屋,光线阴暗,鼻子里满是廉价酒精和女人脂粉的味道。他咬紧嘴唇,快步向前走去,这些地方不是他的目标。他要找一个高处,将周围的地势记录下来,最好还要测量一下水深还有潮汐的规律,这对于未来的进攻非常重要。 “过来吧!俊俏的人儿!”一双柔软的手臂突然抱住了中村良仲的脖子,他下意识的握住了腰间的匕首,旋即才发现是一个妓女搂住了他,疯狂的亲吻他的脸颊。 “滚开,疯女人!”中村良仲恼火的一把将妓女推开,已经有六七成醉意的妓女摔倒在地,额头重重的撞在石阶上,鲜血立刻涌了出来。 “把他抓起来!”几个矮小结实的男人围了上来,恶狠狠的盯着中村良仲,中村良仲如何看不出里面的圈套,将唯一的钱袋丢了过去,低声道:“我也不想这样的,她喝醉了,这些是给她的。”说罢他敞开衣服,露出腰间的短匕首。 第三百三十六章测量 那些汉子看到中村良仲身上并无其他财物,又看到他腰间的匕首,方才让开一条路来。中村良仲冷哼了一声,向前走去。 街道并不长,半盏茶功夫之后他就看到了尽头,紧紧挨在一起的小木屋变成了零散的茅棚,应该是属于某个贫苦渔民的。中村良仲看看四下无人,加快了脚步,片刻功夫后,就看到了一条河口,心中禁不住暗喜,这应该就是饭梨川吧? 中村良仲三步并作两步,跑到河边,可能是因为正是冬天的缘故,河边并没有什么人,只有两三个渔民正在河边垂钓,他跑到一个渔民旁,大声问道:“这便是饭梨川吧?” “不错!”渔民抬起头,奇怪的看了看中村良仲:“怎么了?你是外乡人?” “不错,我是淡路国人,在商船上做水手,刚刚乘船到了这里!”中村良仲笑道。 “商船?这倒是稀奇了!”那渔民好奇的看了看中村良仲:“你吃了不少苦头吧?我听说明国人的船封锁了出云国的海岸线,所有他们看到的船只都被击沉或者抢走了!你看,连我们都不敢去外海了,只能在这里钓鱼!” “还好,这趟运气不错,躲过去了!”中村良仲笑了起来:“对了,可以让我试试吗?好久没有钓鱼了,看到你这样子,我也有点手痒了!” 那渔民独自垂钓,早就有些无聊了,看到中村良仲凑过来,索性就把鱼竿送了过去:“你想试试看也好,不过你小心点,别把鱼竿弄断了!” 中村良仲笑了笑,接过鱼竿,又恢复了昔日渔民时的那种熟悉感觉。也许是因为运气的缘故,他很快就钓到了一条两斤多重的鲈鱼,那渔民看到了,笑道:“还真别说,想不到你也是个老手!” “海边长大的,就靠这个吃饭了!”中村良仲笑道,他装出一副不以为意的样子问道:“这里的潮水如何?” “毕竟是内海,潮水比外海小得多!”那渔民笑道。 “那这河里水深呢?如果要运货到月山富田城,可以走多大的船?” “装两三百石的可以,再大就难了!” 中村良仲与那渔民闲扯了一会,将饭梨川的水文情况打听了一遍,决定自己再亲自看一看,便向那渔民笑道:“这里的鱼不够大,我还想去上游看看有没有更好地方钓鱼,要不你把这鱼竿卖给我?” “你要去试试也行,不过我看多半还不如这里!”那渔民笑道:“三十文钱,如何?” 中村良仲笑了笑,伸手便往怀中一摸,才想起来钱袋刚才已经给那个受伤的妓女了,他想了想,将腰间那柄匕首拿了出来:“我忘了带钱,不如就用这个换你的鱼竿吧!” 那渔民接过匕首,发现钢口很不错,笑道:“当然可以,不过你可别反悔!” 中村良仲拿了鱼竿鱼篓,便装出渔民的样子,向上游走去,每经过一段他便停下来,用鱼竿测量水深和流速,直到天黑了方才回来。在接下来的几天时间里他一直都忙着做这些事情,直到那金品珠把货物都处理完了。 “殿下,货物都处理完了!”金品珠低声道:“您那边怎么样了!” “还没完,不过也差不多了!”中村良仲看了看密密麻麻做满标记的地图:“剩下的等登陆后再搞也来得及!” “那好,那我们待会就开船!”金品珠笑道,这些日子他一边忙着买卖商品装卸货物,一边担心中村良仲,唯恐其被尼子家的武士发现,牵连自己。现在万事大吉,当然越早走越好。 “生意做的如何?”中村良仲看了看正在往底舱里搬运货物的水手们,随口问道。 “很不错!”金品珠笑了起来:“所有货物都卖了个好价钱,哪来付账的倭刀和白银成色也都很好,那个代官连引水钱和税都免了,想必是想要通过我吸引更多的走私商人来这里!” “呵呵,那看来你这次是狠狠赚了一笔呀,老金!”中村良仲笑了起来。 “这个——,其实我也没有赚多少!”金品珠觉得情况不对,赶忙慌乱的解释起来:“殿下请放心,小人一定不会忘记您的关照!” “老金你想错了,你赚再多的钱也是你的事情,这本来就是给你报酬的一部分!”中村良仲笑道:“我只是想要告诉你,这样的机会不多了,你要珍惜!” “这样的机会不多了?”金品珠闻言一愣,从对方的话语中闻到了一丝不祥之意。 “嗯!”中村良仲点了点头:“开船吧,好好看看这里的景色,恐怕你下一次来就再也不是这个样子了!” 吉田郡山城。 “尼子家的人被击退了!”一名武士低声道。 “不,这是试探,他们是主动撤退的!”织田信长低声道。在黑色的外衣下面,是一件铁片棉甲——相比起一般的铁甲,这种盔甲对火器和弓箭的防御效果更好,而且在冬天穿起来也要舒服得多。全副武装之后,织田信长才登上三之丸的一座瞭望塔观察战局,经过半个月的苦战,尼子家的弓箭手和火器已经足以威胁外围城郭上守兵的安全了,织田信长可不希望自己死于某发流弹之下。他看到敌人队形散乱,向后撤退,在远处的树林里,依稀可以看到人影,显然那是一个圈套——如果毛利军出城追击,就会被狠狠咬上一口。 “毛利元就可是个老狐狸,我都能看得出,自然更瞒不过他!尼子家这次恐怕是表错情了!”织田信长露出一丝嘲讽的笑容。 第三百三十七章分歧 这并不是尼子晴久第一次企图将毛利军引出城外了,无论是尼子晴久还是毛利元就都很清楚,在严岛的惨败之后,虽然周可成只留下少数人质,将原本属于毛利家的俘虏都释放了,但毛利家也是元气大伤。以至于毛利元就不得不放弃了扼守安艺盆地的的外围据点,将有限的兵力集中到吉田郡山城。与十五年前的那次围城战相同,毛利元就并没有被动的死守城中,而是不断的向敌军发动袭击;利用山城外复杂的地形杀伤对手。而经历了十五年的历练,尼子晴久也变得沉稳狡黠了许多,他冷静的应对对方的袭击,还不时故意露出破绽,企图将毛利军引诱出城加以消灭。在围城战的头半个月里,就一直持续着这场猎人与狐狸的游戏。 “看来这场围城战还要持续很长时间!”织田信长喃喃自语,面对老对手,尼子晴久表现的出人意外的谨慎,不过这倒也不难理解。在经过了十五年前的那次惨败的淬火,尼子晴久早已从顽铁变为精钢,变得更难对付了。 “这对于探题殿下来说倒是好事,只不过我的报告就没啥可以写的了!”织田信长叹了口气,对随行的武士道:“走吧,我们回去吧!” 回到住处,织田信长让人送来火盆,城墙虽然厚重却抵挡不住冬日的寒风。 “想必尼子军在城外会更冷!”织田信长喝了口热茶,这种拖延对于守城一方更有利,毕竟不管怎么说在严酷的冬日里城内总比城外的野营里要好受些,而且尼子家的三万大军对于后勤也是一个沉重的负担。但拖延对于城内的守军的心理也是一个沉重的负担,毕竟周可成不是大内义隆,他可不会亲率大军前来救援的。这一点织田信长知道,毛利元就也很清楚。 “真是一个残酷的比赛呀!探题殿下下一步会干什么呢?这还真是个难以揣测的男人呀!”织田信长摸了一下下巴的短须,他知道此时的周可成一定在准备干些什么,只是不知道目标是什么。 堺,红楼。 “这么说进入中海的最好时间是涨潮的时候?”周可成听完了中村良仲的报告之后,沉声问道。 “是的,那条海峡很窄,尼子家在两边都有堡垒,我们必须尽快通过!” “嗯,那像鲲鹏号那样的大船可以进入中海吗?” “应该问题不大,不过我建议最好不要!”中村良仲答道:“海峡曲折,而且风向多变,如果要让鲲鹏那样的大船进入,就必须降下风帆,用划桨船将其拖入。尼子家所拥有的武器当然无法击穿鲲鹏号的侧板,但是却足以摧毁那些拖船!” “嗯!那饭梨川呢?” “可以通行两三百石的小船!尼子家对这条河流的航道治理的很好,他们经常利用这条河流运送货物!” “很好!情况比我预想的要好得多!”周可成笑了起来:“良仲,这一次你立下大功了。你跟随我也有些年头了,接下来你有没有想过换个地方?” “换个地方?”中村良仲的神经一下子紧绷了起来,他从周可成是手上得到的淡路国是个贫瘠的岩石小岛,石高只有五六万石,无论是换到西国哪里都是加封:“一切都听凭殿下安排!” “很好!”周可成满意的点了点头:“我会记在心里的!” “多谢殿下!”中村良仲赶忙俯首拜了下去。 “大人!”中村良仲刚刚离开,张经就从会议室里面走了出来,他脸色阴沉的向周可成欠了欠身体:“你打算什么时候对付汪直他们?” “汪直?”周可成笑了起来:“随时都可以,他们不过是些跳蚤罢了,但现在还不是时候!” “不是时候?”张经的眼睛里跳过了怀疑的火花:“那什么时候是时候?” “到了的时候你就知道了!”周可成笑道,他笑着拍了拍桌上的地图:“我们要先对付尼子家,然后平定西国,然后是四国和北九州,这些问题都解决了,对马和平户就不战而下了,自然倭寇也就解决了!” “可是你现在已经有足够的力量这么做了,倭王已经给了你处置西国的权力,你完全可以用舰队攻打平户和对马,直接消灭汪直!”张经争辩道。 “那如果大明再派出一个朱纨,兴起海禁,禁绝两桅以上大船,攻打中左所和金山卫,我怎么办?” “这个——”张经顿时哑然,半响之后他低声道:“那你还有倭国、淡水、朝鲜和南洋呀,你还是可以继续做海上贸易的!” “张大人,来,你先坐下!”周可成叹了口气,轻轻的拍了拍旁边的椅子:“你应该很清楚我们兰芳社是怎么回事。为什么堺的这些商人们都站在我一边?因为我能够运来大批的生丝、陶瓷、布匹、药材、茶叶,这些商品几乎都是产自大明,如果我失去了中左所和金山卫,你让我从哪里运来这些商品,你觉得他们会怎么做?如果你失去了一只手,虽然其他部分完好无缺,很可能会因为流血过多或者剧烈疼痛而死去的。” “你这是挟寇自重!”张经抬起头来,直视周可成,目光阴冷。 “不,我只是不想把事情弄得太糟糕!”周可成摇了摇头:“张先生,你很清楚从这一切并不是我造成的,东南倭乱的始作俑者不是我。” “可是你曾经向我许诺,要平定倭乱!” “没错,不过那都要按照我的步骤来,一步一步来!”周可成冷声道:“先平定西国,然后是四国和北九州,最后是平户和对马。那时我就有足够的力量控制大海,收买人在朝廷里替我说话,防止再出现朱纨禁海那样的事情,这都需要时间!时间你知道吗?” 第三百三十八章危机 “那你最终的目的是什么呢?钱?权力?还是美色?现在你已经都有了,我看得出你不是一个贪图逸乐的人,告诉我你最终的目的是什么?”张经的声音有些颤抖,对于周可成的答案,他有几分渴望,又有几分害怕。如果对方吐出自己不希望听到的那个答案,自己该怎么办呢? “哈哈哈!”周可成仿佛听到了什么好笑的问题,突然大笑起来:“张先生,你在害怕吗?” “害怕?我有什么害怕的?” “害怕我最终的目的是推翻大明,取而代之,我说的对不对?” “哼!”张经冷笑了一声:“那又如何?如果你真的想要行这大逆不道之事,张某有死而已便是,又有什么害怕的!” “张先生是已经死过一次的人,当然是不怕死的!”周可成笑道:“不过你怕的不是死,而是大明真的被我倾覆了!” “大明真的被你倾覆了?”张经突然大笑起来:“周可成,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你虽然眼下颇有势力,在倭国偶尔得志,但和大明比起来不过是蜉蝣撼大树,可笑不自量!” “我这点实力若是想夺取天下的确是小了些,但若想倾覆大明倒也不难,说到底大明眼下就像是一头重负的骆驼,只要加上一根稻草,说不定就会被压垮,而我就是那一根稻草!” “一派胡言!”张经压下心中的惊惶,冷笑道:“我大明如今虽有灾患,然地有两京十三布政司,人民亿兆,岂是你区区数万海匪能够伤害的?” “呵呵!想不到张先生还是个不见棺材不掉泪的性子,也罢,今天我就把话说开了,张先生您自己来看看我周可成是不是胡说!”周可成冷笑了一声:“大明虽然有两京十三布政司,但说到底要紧之处无非有二:北京统领九边之兵,抵御鞑虏,同时掌天下精兵于手,弹压天下不逞之徒,就是在下这等人;南京统御东南富庶之地,集结财赋通过运河北上,供养北京以及九边之兵。有财有兵,天下纵有变乱,亦可恢复,若这两者之一出了问题,那国家就要出大问题。当今东南有倭乱,北方阿拉坦汗(俺答汗)逐察哈尔汗于辽东,其地东起宣化、大同以北,西至河套,北抵戈壁沙漠,南临长城,建汗庭于河套,招揽九边流民、勤事农桑,打制兵甲、兴建城郭,六年前,阿拉坦汗领大军从大同破边,兵锋直逼京都城下,然朝廷却只能闭城自守,坐视鞑虏在外劫掠八日,饱掠而还。这是何等之危急?如果我联络汪直等人,以舟师入长江,截断漕运,围攻南京,割东南之地自守,你觉得这天下还是大明的吗?” 张经听了周可成这番话,面如死灰,哑口无言。曾经做过封疆大吏的他当然知道当时朝廷处于一个何等窘迫的境地。六年前的庚戌之变就好像一记耳光,狠狠的打在了帝国的脸上,撕破了帝国北方边防的虚弱本质。由于军政的腐败和开中法的废除,帝国的戍边将士的生活日渐困窘,而且北方诸省的肥沃土地多半都被封于当地的藩王所占据,百姓在藩王和帝国的双重压迫下,生活日益艰辛。越来越多活不下去的百姓和军士把鞑虏横行的塞外视为乐土,他们逃出长城,前往以丰州为中心的河套地区,过上了化外之民的生活。而当时占据河套地区的是俺答汗,这位达延汗的孙子是当时蒙古诸汗中最强的一个,他对待从汉地逃来的汉民十分宽厚,给予土地牲畜让其开垦种植,只征收一部分赋税。汉民则为其修建城郭,打制武器和攻城的器械,使俺答汗一方由游徙不定的游牧部落,变成了有城郭、有蓄积的半定居半游牧实力。面对欣欣向荣的俺答汗一方,帝国已经失去了发动全面进攻,夺回河套地区的能力,只有采取被动防御的策略,如果这个时候东南再遭到大军入侵,漕运被截断的话,很可能会出现全局崩坏的局面。 “张先生,你请放心,我不会做出这种事情的!”周可成笑了笑,拍了拍张经的肩膀:“我说过很多次了,我只是个商人,争霸天下的事情我没有兴趣,我的目标在海上,而不是陆地。” 张经怀疑的看了周可成一眼:“当真?可赚钱总是有个头的吧?你现在赚的钱不要说你,就算是子子孙孙也都是足够了!” “谁说我只是想赚钱?”周可成笑道:“我的目的是让兰芳社的船行驶到世界上任何一个角落,让我大明百姓可以迁徙到世界上任何一个地方,过上丰衣足食的生活,赚钱不过是一个附带的目的罢了。张先生,我有了儿子,估计在倭国还要呆上一年,今后的事情就都要辛苦你了!” “有了儿子?今后的事情都交给我?”张经脸色怪异,暗想你虽然有了儿子,但现在还只会吃奶,和你离开倭国有什么关系? 周可成看出了张经的疑虑,笑道:“张先生,你不清楚倭人这边的习俗。我打算消灭尼子家,平定西国之后,就向幕府和日本朝廷上表,辞去探题和镇守府将军的官职,让我儿子接任,而你就作为我儿子的代官,管理这边的政事!” “周先生,这有些不妥吧?据我所知令公子现在还不满一岁,就算明年你才辞官,那也才一岁多些,岂能接任你官职的道理?” “这就是我的事情了!反正他也只是挂个名头,实际上政事是由你和近卫前久处理!” 第三百三十九章声东击西 “周先生,你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吧?”张经额头上已经渗出了一层薄薄的汗珠:“也许幕府和倭国朝廷会应允你的要求,给予令公子官职,具体的政事也由在下与近卫殿下处置,可问题是你有没有考虑过那些武士们呢?他们效忠的只是你,而不是一个只会吃奶的孩子!” “恰恰相反!”周可成笑了起来:“张先生,你对于倭国还是知道的不够多呀。按照倭国的风俗,像这种婴幼儿是被认为具有‘半神之体’的,中低层的武士反而会对其崇敬万分,再说我只是卸任,又不是死了,若是有人反叛,我自然会乘船回来的!” 张经听周可成这番话,突然想起了自己在热田神宫时与大宫司千秋四郎闲聊时听到的一桩轶事:足利幕府的开山之祖足利尊氏起兵反抗北条幕府时,自己领兵攻打位于京都的六波罗探题,而逃出的嫡子千寿丸在与新田义贞汇合后,作为足利尊氏的名代(代理人)与新田义贞订立盟约,召集关东的源家武士进攻镰仓(新田家与足利家皆为河内源氏)的北条,当时千寿丸不过是个稚龄的孩子吗,却博得了许多关东武士忠诚,而实际指挥大军攻下镰仓,迫使北条满门自尽的新田义贞前往京都,其中一个很大的原因就是古代日本的这种奇异信仰。 “那你打算什么时候对尼子家下手?”张经问道。 “再等两个月吧!”周可成笑道:“等尼子家在吉田郡山城下再消耗一段时间!” 吉田郡山城。 “春天终于来了!”织田信长凝视着庭院里的那棵银杏树,树枝上已经钻出了一个个嫩芽,呈现出一种美丽的黄绿色,吹来的东风里弥漫着湿润的气息、还有浓重的海盐味道,从东南面的濑户内海不绝而来。 而探题殿下的援兵并没有随之而来,城外的尼子家大军就好像一条巨大的蟒蛇,将吉田郡山城缠绕其中,包围圈在缓慢的,但不可抗拒的收紧。素来以刚勇暴躁而闻名的尼子晴久这一次表现出了惊人的耐心,挖掘壕沟、修建城寨,毫不疲倦的监督士兵们步步为营,对于机会和陷阱一律视而不见。在这种沉稳到甚至有几分迟钝的攻势面前,毛利元就的狡诈渐渐失去了用武之地,一种焦虑的情绪开始在城中蔓延开来——难道这一次毛利家的武运要到尽头了吗? 织田信长无疑也感觉到了这种情绪,也在给周可成的报告里提及了这些。在他看来,哪怕仅仅是为了提振毛利家的士气,多消耗一些尼子晴久的实力,周可成现在也应该有所行动。毕竟求生才是人的第一本能,让任何人在保全人质和本家灭亡之间选择的话,都会毫不犹豫的选择后者,毛利元就也不会例外。他相信周可成也不会不明白这个道理。 “殿下,殿下!堺那边来信了!”一名随行武士从走廊那边飞奔过来。 “什么?太好了!”织田信长兴奋的从部下手中接过信,虽说他并非毛利家的手下,但眼下大家都在孤城之中,如果城破,自己恐怕也会连带着一起倒霉。他拆开书信,仔细看了两行,脸上的兴奋褪去了,有些失望的叹了口气。 “怎么了?信中写了什么?” “探题殿下在信中说,他已经策反了石见国的吉见正赖,出兵围攻尼子家控制的石见银山!” “这是好事呀!探题殿下终于出兵了!您为什么不高兴呢?”武士惊讶的问道。 织田信长摆了摆手,没有说话,以他的见识自然远远超过手下这些武士。从表面上看,周可成这是策动吉见正赖攻打石见银山,围魏救赵。石见银山虽然重要,但丢了还可以夺回来,反正银山不会长腿跑掉。而攻陷吉田郡山城,将毛利家这个宿敌连根拔起的机会可是一去不复返的。以尼子胜久这样的宿将,自然分得清楚轻重缓急,肯定会加紧攻打山城,等搞定了毛利家之后,再来与吉见正赖争夺银山不迟。而对于周可成来说,毛利家与吉田郡山城加起来也不如石见银山重要,所以这么做的结果必然是两家各取其需,最后谁赢谁输是不知道,但是困守城中的自己和毛利家肯定是输的。 “算了,先将这件事情禀告元就殿下吧!”织田信长叹了口气,对一旁的武士道。 岛根半岛 白旗城旁没有停泊之处,岸边督师尖石岩壁,整个城堡仿佛与之结为一体,矢仓、城墙和崖壁都是同样的灰黑色石材,同样的恶浪清晰,同样的苔藓地衣,同样的鸟粪遍布。这座城堡在大国主的神话时代就在这里被建成,如剑一般刺入海中,然后历经波涛日夜拍打,守卫着进入中海的狭窄通道。如今那些传说中的王国早已不复存在,倒是这石城还留存。 尼子家的旗帜在城头上飘扬,松之丸号距离还太远,中村良仲只能看到旗帜本身,看不清上面的图案。他看了看天空,除了天边的几缕薄云,一片晴朗,风也不大,但海上的天气就好像女人的心,变化莫测,谁知道下一秒会不会狂风大作,电闪雷鸣呢?自己必须尽快夺取这座白旗城,好让停泊在外海的舰队安全的进入中海。 “大人,一切都准备好了!”金品珠贴着中村良仲的肩膀低声道。 “嗯!”中村良仲回过头,在他的身后是四条单桅划桨船,上面装载着八十名精锐士兵,而在海平线之下,是一支由二十条双桅纵帆船和六条沙船组成的舰队,上面装载着三千名士兵和攻城所需的火炮,他们的任务是在中海岸边登陆,然后沿着饭梨川逆流而上,攻占尼子家的本诚——月山富田城。 第三百四十章陷落1 “把黑旗升起来,向白旗城的守兵发信号!”中村良仲沉声道,上一次他来这里的时候,与尼子家的代官约定好了,如果风向和运气合适,他将带更多的朝鲜船来这里贸易,为了避免误会,他们将升起黑旗作为信号。 “大人,有船过来了,还升起了黑旗,恐怕是海盗!”白旗城上的哨兵紧张的喊道。 “蠢货!”当值的武士看了看海面上正在缓慢靠近的船:“这些是从朝鲜来的商船,上次就和我们约定好了,他们会升起黑旗的,不用管他们!” 看到白旗城的上空并无异样,中村良仲松了一口气,虽然兰芳社的舰队在海上没有敌手,但在狭窄的海峡内却很脆弱,多变的风向、诡异的海流、阴险的礁石都会成为构成兰芳社舰队主力的风帆战舰的致命杀手,因此,成败的关键就在于舰队能否不受干扰的进入中海。 约莫半个小时后,“松之丸”号来到了进入中海的狭道入口处,不过并没有进入,而是抛锚停泊在距离岸边不远处。原因很简单,当时正是退潮的时候,大量的海水从狭道涌出,海浪拍打在礁石上,溅起漫天的白沫。 中村良仲向白旗城的方向看去,他满意的发现自己已经无法看到那灰黑色的城墙,换句话说白旗城上的哨兵也已经看不到自己了。他拿起挂在脖子上的哨子塞进口中,发出尖利的哨音,等待已久的士兵们涌上甲板,目光饥渴。 “机会就在你们眼前!”中村良仲大声道:“是成为武士还是世世代代皆为足轻就看你们自己的了!” 士兵们发出低沉的应和声,他们放下小船,中村良仲第一个沿着缆绳爬上小船,穿过尖利的礁石,爬上岸,然后他们就沿着狭窄陡峭的岩路,向白旗城所在的崖壁顶部爬去。上坡的路隐藏在石缝之间,这是一条陡峭嶙峋的石头小径,大部分是天然形成的,但是不是有开凿出的阶梯,这让攀登容易点。随着距离白旗城越来越近,岩路渐渐缩减成了一连串狭窄的凹痕和突出的石块,最后仅剩下一丝痕迹,终止于一堵风蚀的崖壁下。在崖壁的上方,一个小城堡突兀的俯瞰着海浪,碧蓝色的天空映衬出两座矢仓和一堵灰黑色的岩壁,这就是白旗城。 “已经没有路了,殿下!”最前面的尖兵压低声音道,这里距离白旗城的直线距离只有不到五米,但却仿佛有天堑相隔,只要城头上的守兵探出头来,就能发现他们。 “用长矛扎梯子!”中村良仲看了看崖壁的高度,徒手攀登很困难,崖壁被风蚀的很厉害,谁也不知道能否承担攀登者的体重,如果有人坠落只怕会引起城内守兵的注意,那可就全完了——守兵只要向外面丢石块就能把他们全部干掉。 士兵们手忙脚乱的用绳索和长矛扎成两个简陋的梯子,靠上了崖壁,距离顶部还差一点,不过应该问题不大。中村良仲第一个爬上梯子——反正如果突袭失败,留在后面的恐怕下场更惨。在攀爬的过程中,中村良仲感觉到脖子后面裸露的皮肤阵阵发凉,仿佛有人在背后向自己吹气,他不敢回头,唯恐坠落海中。突然他听到有轻微的声音从下方传来,仿佛有人低声轻语。他恼怒的低下头,却看到一双双盯着自己的眼睛——没人开口说话。 “该死的!”中村良仲恼怒的探出头去,惊喜的发现城墙后面没有人——所有的士兵都聚集在另外一边——换了自己也在这样,谁会每天盯着一层不变的岩石和海面看呢?他将佩刀衔在口中,用尽可能敏捷的速度翻过城墙,俯下身体贴近岩壁,警惕的注视着尼子家的士兵们。 几分钟后,突袭者们鱼贯而入,他们放轻脚步,走下城墙,很快他们的人数就增长到超过了白旗城的守兵——这座小城一共只有三十名士兵和三名武士,再多也放不下了。 战斗进行的短促而又激烈,中村良仲猛地从岩壁的阴影冲出,一刀刺入路过武士的小腹,被袭击者猝不及防,只能发出一声尖锐的叫喊,便倒在了地上,还没等中村良仲从对方的小腹中拔出刀来,部下们便一拥而上,将几名跟在那武士身后的士兵们砍倒在地。急促而又尖锐的叫喊声顿时充满了白旗城,鲜血和碎肉横飞,垂死的人们在地上翻滚、抽搐,咽下最后一口气。十几个呼吸后,战斗就停止了,尼子家一方已经没有人还在城中站立。 中村良仲拂去额头上的汗水,虽然战斗很短暂,但是对体力的消耗却非常惊人。他看了看四周,问道:“我们死了几个人,伤了几个?” “伤了六个,死了两个!”副手清点完毕后低声道:“不过有两个被刺穿了小腹,还有一个大腿也受了重伤,恐怕是不行了!” “嗯!”中村良仲点了点头:“派两个人好生照料,希望他们能够撑到大夫上岸,否则就只能认天命了!”他目光转向士兵们:“你们做的很好,这一仗结束,你们都会得到丰厚恩赏!现在,点燃狼烟,通知舰队我们已经控制了白旗城!” “师傅,您看!”小七指着远处升起的狼烟,眼睛闪闪发光。 “很好,中村得手了!”周可成笑了起来:“所有船启航,成单列纵队,目标中海!” 纵帆船们排成了一字型的纵队,首尾相连,缓慢的向狼烟升起的方向行驶而去。最前面的是白鸟号,后面的是逆戟鲸号、马鲛号等等,纵帆船后面则是那些有船身粗壮的沙船,排成参差不齐的一条纵队,向后延伸足足有好几里。 第三百四十一章陷落2 看着这一切,小七意气风发,桅杆如林,风帆如墙,这种景色他永远也看不够,还能有什么景色比这更加美丽呢?小七经常这样想。 “这一次就都交给你了!”身后传来周可成的声音。 “什么?”小七不敢相信的问道。 “这一次都交给你了!”周可成的脸上带着微笑:“我接下来重心将会放到大明和南洋那边去了,日本这边的船队准备交给你,现在让我看看你学了多少!” “啊——!”小七低下头,竭力让自己看上去不那么震惊。师傅要回大明这倒是在他的意料之中,毕竟他跟随了周可成这么多年,眼界已经极为开阔,知道兰芳社的事业绝不会只局促于日本一地,周可成早晚会离开这里,带领兰芳社走上更高的舞台。但把在日本的舰队交给自己却完全出乎他的意料之外了,他很清楚兰芳社在日本的巨大影响力是完全基于绝对的海上优势,换句话说就是这一条条风帆战舰,周可成将舰队交给自己,就等于是将兰芳社在日本的根基托付给了自己。 “师傅,可不可以换个人!”小七低声道:“这么大的担子,我怕——” “怕担不起?”周可成笑了笑:“小七,舰队必须交给绝对信任的人,能够让我绝对信任的人并不多,你明白吗?” “那吴诚吴大叔呢?他一直都在佐渡,已经好些年了!” “他另有任用,未来我开设的探题府里,他将掌管侍所,掌管西国、北九州、四国的武士!” “那张经张大人呢?” “首先我信不过他,其次他另有任用,我打算掌管政所,替我管理在这里的领地和公文事务。”周可成拍了拍小七的肩膀:“这个位置除了你之外没有别人能做,这一仗打完了我便收养你为我的义子,如何?” “义子?” “不错,小七你觉得不好吗?” “当然不!”小七的脸涨的通红,他父母早亡,是舅舅将其养大,两人相依为命。遇上周可成后,两人平日里虽然以师徒相称,但周可成很长一段时间也没有妻儿,待小七如自家子侄一般看待。只是不久前周可成与由衣有了自家的孩子,小七内心深处也觉得自己的位置有几分尴尬,他虽然从没有想过可以继承周可成的家业,但是毕竟对方有了自己的孩子,自己这个徒弟无形之中也就疏远了不少。 “小七,我虽然有了儿子,但兰芳社的事业绝不是一个人就可以支撑的起的,你虽然不是我的亲生骨肉,但在我心里,却和自家孩子没有什么区别!”周可成柔声道:“你我本是海上偶遇,七又与吉同音,你若是愿意,今后便叫周遇吉吧!” “多谢义父赐名!”小七跪下磕了两个头:“孩儿一定尽心竭力,为义父护得这份家业周全!” 逆戟鲸号缓慢的进入了狭窄的海峡,由于落潮的原因,海峡的洋面比平日里要狭窄了许多,最窄的地方只有不到两百米宽,但落潮也带来了一个好处——平日里许多隐藏在海面之下的礁石也露出了海面,为了避免被多变的海风吹到两岸的礁石上,逆戟鲸号的船帆都被收起,由两条划桨船在前拖曳,缓慢的向前航行。两舷炮门都被打开,挡牌竖起,水手和士兵们严阵以待,以备可能出现的敌人,幸运的是,并没有意外发生。 穿过海峡的逆戟鲸号升起船帆,可以看到远处的海岸线停泊着各种各样的船只,不过绝大部分都是小船,停泊在深水区的大船只有二三十艘,都是前段时间袭击行动的漏网之鱼。对于这些瓮中之鳖,逆戟鲸号并没有急于发起进攻,他缓慢的向不远处的岛礁驶去,确认上面没有尼子家的守军。 约莫四十分钟过后,已经有大约一半的纵帆船驶过海峡,而且航行的速度也越来越快——已经开始进入涨潮的时间,即便没有划桨船拖曳,收起船帆的纵帆船们也可以顺着潮水进入中海。小七所乘的“大青鱼”号也进入了海峡,他观察了一会远处的敌方船只停泊区,发现已经出现了一阵骚动——显然尼子家的守军已经发现了不速之客到来。 “不用等所有船都通过海峡了,吹号,升旗,开始进攻!”小七厉声下令道。 “是,大人!” 呜呜呜! 号角声声,仿佛荒原上狼嚎一般震人心魄。这些纵帆船细长低矮的船身上涂满了桐油和沥青的,在风帆的驱动下,显得野狼一般无情、残忍而又迅捷。它们以惊人的速度驶过岛屿,向停泊着尼子家船只的海岸线扑去。 “传令下去,杀死所有反抗者,击沉所有企图升帆和划桨的船!”小七厉声道:“在摧毁尼子家抵抗前,任何人都不许抢夺战利品,否则一律处死!” 大青鱼号的船首劈开汹涌的绿色海水面,前面不远处那条大肚子商船正在慌乱的起锚,只要不是瞎子都能认出袭击者船首桅上飘荡的南十字星旗帜。虽然不知道这些海上恶魔是怎么穿过那条狭长的海峡而没有惊动白旗城上的守兵的,但眼下这些已经无关紧要了,重要的是逃走,离这些恶魔越远越好! “用霰弹,清理甲板!”枪炮长的声音响彻甲板。首先开火的是船首的那那两门回旋炮,火光喷出,随即船首则被浓烟笼罩,右侧下层甲板的火炮也次第发射。浓烟遮挡视线,但却遮挡不住传来的惨叫声。 第三百四十二章陷落3 “不用管他了,迅速装霰弹,攻击下一个目标!”船长大声喊道。按照预先的计划,兰芳社舰队在突袭中将尽可能使用霰弹在50到100米之间的距离对敌舰甲板区域进行射击,而不是用实心弹瞄准敌舰船身吃水线部分射击。这样可以大量杀伤敌方的人员,破坏缆具和船帆,迅速解除敌方船只的机动能力和战斗力,但对敌船船身部分却不会造成太多永久性的破坏,在战斗结束之后可以稍加修理便可使用。由于兰芳社的军用船只是采用坚固的龙骨和肋骨结构,外壳也使用橡木、柚木等硬木板材拼接而成,当时日本船只上装备的少量火器的威力根本不足以对其坚固的船身造成威胁,所以周可成才下令全军采取了抵近用霰弹扫射甲板敌人的战术,也收到了非常好的效果,很快,海面上少数升帆企图抵抗的船只就变成了浮动棺材,看到这样的景象,无论是水手还是海边的居民纷纷丢下船只,开始向内陆逃窜。 “很好!”看到一切顺利,小七立刻派出三条船只去封锁中海通往宍道湖的水道,剩下的船只则前往控制饭梨川的河口,并派出小股的登陆部队乘小船占领码头,为后续的大船装卸军队做好准备。 登陆行动进行的非常顺利,负责守卫河口码头的少量军队在纵火焚烧了几间房子和一个仓库之后,就向内陆逃走了。登陆的士兵们在其他的仓库里发现了大量的米、盐、麻布、鱼干,还有各种其他货物,这应该是从出云国各地运往利用月山富田城的年贡,士兵们扑灭了火,并将俘虏的民夫驱赶到一旁,等待着后援的到来。 周可成是在第一条纵帆船进入中海后六个小时踏上出云国的土地的,与他一同上岸的还有六个联队步兵,四百名骑兵和六头战象,大约三千五百人左右,除此之外,还有四门攻城用的臼炮,这种看上去似乎颇为可笑的武器可以将48磅重的铁球发射到两百米以外的,配合工兵的鹤嘴锄,在当时的日本没有任何一座坚城可以抵挡它的轰击。 “干的漂亮!”当周可成看到几乎所有的船只、房屋和仓库里的货物都被完好无损的保存了下来时,高兴地拍了拍义子的肩膀:“一共有多少货物?” “还没有时间进行统计!”小七苦笑着解释道:“实在是太多了,大小船只不少于三百条,货物的数量和种类都很多,光是米就有一千五百石,盐有三百石,稻谷有四千石,应该都是要运到月山富田城补充存粮的!” “你确定是要运到月山富田城的吗?” “嗯!”小七点了点头:“负责管理仓库的书吏被流弹打伤了腿,所以被我们抓住了,据他说尼子晴久为了调集大军进攻毛利家,已经将城内的存粮消耗的差不多了,而前些日子时间吉见正赖殿下起兵,留守的尼子经贞不得不调运更多的军粮,而这些粮食就是用来补充城内缺口的!” “这么看来我们的运气还真不错呀!”周可成笑了起来:“这一下正好打到尼子晴久的腰眼上!” “是的!”小七笑道:“那尼子晴久自以为得计,却不想不过是在您的掌中!” “马屁就先别拍了!”周可成笑了笑:“士兵们都刚刚下船,先煮些热汤饭给他们吃,尽快恢复体力。还有马和战象也一样,都要喂好料,另外挑选五十名士兵,乘小船逆流而上,探查月山富田城的动静!” “是!” “总算是上岸了!”浩二迈着沉重的脚步走下跳板,从总是在不断摇晃的甲板回到踏实的地面,他还觉得有些不习惯,膝盖一软,险些跪了下去。 “小心点,别掉到水里去!”旁边伸过来一直粗壮的手把浩二扶住了,那是维持码头秩序的军官。浩二赶忙低头道歉,那军官不耐烦的摆了摆手:“快带着你的人去边上,别挡住路!” “是,快跟我来!”浩二赶忙向身后的同伴叫喊,他现在已经是“旗手”了,这意味着他可的薪饷是普通士兵的一又三分之二倍,在战斗时他站在队伍的最右端,队长和副队长则分别站在两端,战斗中当队长被打死,副队长则接替队长,旗手接替副队长。由于浩二所在小队的队长刚刚被打死,来不及选拔接替,他实际上已经这个小队的副队长了。 浩二背着沉重的行李,努力辨认着地上用石灰粉写好的标记,寻找着划分给自己小队的宿营地。作为一个即将获得军官身份的老兵,浩二已经渐渐习惯了雇佣兵的生活,训练和战斗危险而又辛苦,但好像当农民时也辛苦而又危险,至少当兵可以吃饱肚皮,而且每个月月初还有雷打不动的薪饷,取得胜利还能分到不菲的战利品,加上妻子和女儿在堺在裁缝店的工资,足够养活一家人有余。最要紧的是,随着职务的升迁,自己的收入也会随之增长,甚至将来还会被赐予土地。有时候浩二怀疑自己正在成为过去自己最为痛恨的武士老爷。 “就是这里了!”浩二终于找到了标记着自己小队编号的石灰印迹,他带着士兵们走到划定的宿营地,放下沉重的行李,然后对担任厨师的士兵到:“小一郎,你马上去领今天的补给,准备煮饭!” “是!” “你们不必煮饭了!”一个体格粗壮的军官从马背上跳了下来:“你是第一联队,第七小队的吗?” “是的,大人!”浩二赶忙站直了身体,从那个军官身上的服饰看,对方至少是个联队长,远远高于自己。 “我受命带领你们乘船沿着这条河逆流而上,探查敌军的动向!”那个军官大声道,当他看到士兵们的脸上露出了沮丧的神色,笑道:“不会让你们吃亏的,出发前你们会得到最好的补给,而且每个参与的人在分配战利品的时候都可以得到双份!” 第三百四十三章陷落4 “太好了!”士兵们发出一片欢呼声,只要不是瞎子就能看到岸边停靠的许多船只和从仓库里搬出来的货物,按照规矩这些货物和船只拍卖后一半的金额将作为奖金发放给士兵们,虽说这次参战的军队不少,但也算是一笔相当不小的奖励了。 那军官看到士兵们的士气被提振了不少,对浩二道:“你马上带着你的人去那边的码头上船。” 入海口处的饭梨川水流和缓,河面宽广,布满叵测的暗礁和沙洲,兰芳社的绝大部分海船都不敢驶入。唯有“响尾蛇”号吃水最浅,可以逆流而上,一直航行到月山富田城下。与其同行的还有从战利品中挑选出来的六条划桨长船,浩二带领着本队的士兵登上一条长船,随着长桨划动,船首破开河面,缓慢的向上游驶去。 月山富田城,本丸。 回廊里空无一人,分外寂静,不远处的城墙垛口只有一名拉紧斗篷抵御寒意的守卫,虽然本丸城头上山风凌冽,寒意逼人,守卫依然没有蜷缩在避风处,依旧坚守自己的岗位。看到守卫没有偷懒,尼子经贞满意的点了点头,向下一个岗位走去。 山风掠过头顶,发出呜呜的声响,四下一片漆黑,但尼子经贞无需灯光,无声的穿过回廊、暗道、楼梯。自小在月山富田城长大的他早已将一切都谙熟于心,不,应该说月山富田城已经是他身体的一部分。身为尼子久幸之子,尼子经贞是看着这座城逐渐由出云国的一座普通居城发展为山阴地区,乃至整个西国有数的坚城,这里的每一块砖、每一片瓦都凝结着尼子一族的鲜血,绝不能,也绝不会落于他人之手。 在完成了每天晚饭后的巡视之后,尼子经贞回到自己的住处,拿起银山城传来的战报准备细看。与其父尼子久幸一样,尼子经贞素来以低调、沉稳、冷静、思虑周全而著称,这也是尼子晴久出师远征,却将留守月山富田城的重任交给他的原因。当他得知吉见正赖起兵反叛,他立刻扣留了吉见正赖在尼子家的人质,并派出援兵加强了赤穴城、神西城、三刀屋城等几座位于出云国西部的城池的防御。在他看来只要等家督攻下吉田郡山城回师出云之后,镇压吉见正赖的反叛易如反掌,自己需要做的只是耐心等待。 纸门外的走廊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尼子经贞眉头微皱,他放下手中的书信,天已经黑了,发生什么事情了吗? “经贞殿下!”纸门被拉开,侍从跪伏在地:“有船队攻入了中海,饭梨川河口的已经被敌军占领了!” “中海?饭梨川河口?”尼子经贞瞪大了眼睛:“这,这怎么可能?不是有白旗城扼守水道吗?怎么这么快?” “敌人应该是发动了突袭!按照逃回来的人所说,今天上午时分白旗城上空有狼烟升起,这应该是已经攻下白旗城的敌军在向后续船队发信号!还有,有逃回来的人说突袭者的船上有南十字星的徽章!” “该死!”尼子经贞已经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了,身为尼子家的高层,他自然知道南十字星代表着什么。那位探题殿下果然一条毒蛇,和上次在严岛突然出现,一举打残了大内、毛利、村上三家一样,这次他先是策动吉见正赖起兵反叛,将自己的注意力吸引到了西面,然后从海上冒险通过狭长的海道,在饭梨川河口登陆,直接兵临月山富田城下,尼子家数代人苦心经营的纵深防御已经土崩瓦解。 “立刻传令下去!城内所有男子发放武器和火药,女子准备干粮和绷带,准备笼城战!” “是,殿下!”侍从应道:“那要不要派使者前往熊野、牛尾城,让他们派兵支援本城呢?” “不!”尼子经贞稍一思忖就拒绝了部下的建议:“敌军能够突然攻进中海,说明他对我方的情况很清楚,而我们却不清楚敌人的兵力和动向,如果贸然行动,很容易落入敌人的陷阱。现在本城可战之人还有八百余人,加上老弱妇孺,凭借坚固的城防,坚持十余日足够了。对了,你告知白鹿城的松田殿下、高濑城的米原殿下,让他们全力进攻白旗城!” “是!”那侍从听到这里,已经明白了尼子经贞的意图,原来白鹿城与高濑城市距离岛根半岛末端的白旗城最近的两座居城,如果可以将白旗城夺回,就等于切断了中海连通外海的通道,进入中海的兰芳社船队就成了瓮中之鳖。兰芳社现在的主要力量肯定是用在攻打月山富田城之上,与其冒着被伏击的危险驰援本城,不如攻其必救之处,迫使兰芳社分兵回援。尼子经贞不愧为尼子久幸之子,在失却了先机之后立刻拿出了反守为攻的妙招。 “且慢!”尼子经贞叫住了准备退下传达命令的侍从:“传令下去,将纵火焚烧城下町!” 河水拍打着船壳,伴随着桨声,催人入睡。 浩二蜷缩着身体,用披风裹紧身体,无心睡眠。他能够感觉到夜风中夹带着那一丝单薄的血腥气,估计这次要大战一场了。他坐直身体,将铁炮平放在膝盖上,打开油瓶,小心的用棉签子沾了点油,擦拭着铳管的内壁,去除掉锈斑,然后是佩刀,每次在战斗前他都会这样做一遍,好让自己放松下来。 完成了这一切,浩二觉得双脚在抽痛,硬的就像两块木头,他用手按摩肌肉,使其血液流动。当他试图站起身来时,依旧痛的龇牙咧嘴。 第三百四十四章陷落5 河岸边飞来十余只火鸟,那是飞来的火箭,浩二能够感觉的脚下的长船在摇晃,头顶上有箭矢飞过的嗖嗖声。该死的!我们的船距离岸边太近了!他暗自咒骂,队长呢?这个时候他为什么还不站出来,不然大家就都完了。 “旗头,旗头!”一个熟悉的嗓门在船尾叫喊起来,声音中满是惊惶。 “什么事?” “队长中箭了!” “该死!”浩二低声骂道,他让身体紧贴着甲板,匍匐爬行到船尾,问道:“哪里中箭了,伤势重吗?” 一支火箭钉在甲板上,橘黄色的火光亮起,浩二看到队长仰面朝天,一支羽箭穿喉而过,肌肉扭曲的脸上凝固了临死前的绝望和恐惧。浩二低声咒骂,抬起头来,看到一张张蜡黄的脸,期望的看着自己。 “妈的,这个时候我和你们一样,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呀!”浩二几乎要喊出来了,但一个惊恐的声音堵住了他的嘴。 “岸边有船,有敌人的船!” 借助甲板上那几只火箭的带来的微弱光线,浩二可以依稀看到从岸边的芦苇丛中有十多条小船正朝自己这边划过来,显然船上的人们不是来致欢迎辞的。他强压下心中的恐惧,喊道:“小一郎,你去甲板下面,让那些桨手们不要乱动!两个人和我去船首,用回旋炮教训这些家伙,其他人都点着火绳,装填药子,不要乱开火,等我的命令!” 浩二嘶哑的声音回荡在甲板上,士兵们从遭遇夜袭的恐慌中逐渐镇定了下来,他们像浩二说的那样,背靠着船舷点着火绳,给鸟铳装上火药和铅子。看到同伴们这个样子,浩二也松了口气,俯下身体向船首爬去。 为了加强这些长船的火力,小七下令在每条船首都有安装一门回旋炮。这种轻型火炮在十六世纪的海战中十分流行,虽然不足以击穿橡木侧板摧毁船只,但足以杀伤敌方甲板上的人员,破坏索具,而且装填发射的速度却比长炮、加农炮要快,而且发射的后坐力也要小,通常安装在船首和船尾,以弥补侧舷火炮的射击死角,无论是海盗船、武装商船、军舰几乎都有安装。 “快,你去把火药桶和铅子拿过来,你举起藤牌!”浩二一边指挥着部下,一边笨拙的在昏暗的火光下摸索着,他根本来不及按照平日里训练的那样,而是忙乱的将火药和铅子倒入炮膛中,插入火绳,一切准备停当后,他发现最近的那条敌船距离自己已经只有不到四十步了。 “瞄准最近的一条!”浩二点着火把,大声喊道:“我打完后,你们再开火!” 火光从炮口喷出,浩二能够感觉到脚下的船身微微震动,他顾不得观看射击的效果,就疯狂的用刷子清洗炮膛,准备第二次发射。在洗涮炮膛的时候,他能够听到甲板上传来三三两两的铁炮声,那是同伴在向正在逼近的敌人射击。 剧烈的撞击让浩二站立不稳,他摔倒在甲板上,还没等他站起身来,便看到几个人影跳上船来,他顾不得检查自己受没受伤,就拔出腰间的短刀,一头撞入一个黑影的怀中,一刀刺入对方的小腹。然后捡起对方丢下的短斧,向下一个敌人扑去。人们在甲板上劈砍、捅刺、扭打,撕咬,有人倒下,但很快便有新人填补了空缺。尸体和垂死的人混杂在一起,生与死在这里显得如此的接近,有时不过相差一次呼吸。 浩二奋力挥斧,钢铁劈开头盔,头发和颅骨,他的手一阵酥麻,对方略微摇晃了一下,便四仰八叉的跌倒在甲板上,看上去更像是醉酒而不是死了。浩二深深的吸了一口气,他觉得气喘吁吁,手足酥麻,这种近身的肉搏战对体力的消耗非常惊人,每一下劈砍和刺杀都必须使出十二分的力气,闪避是没有意义的,保护自己最好的办法就是抢先干掉敌人,即便是最强壮的汉子,也无法支撑十分钟以上。他感觉到脚下的甲板又震动了一下,这是有一条敌船靠上来了。 我今晚死定了!浩二绝望的握紧了斧头,他很清楚自己已经精疲力竭,下一个敌人就能要自己的命,也许跳入河中是更好的选择,至少自己可以在淹死和被砍死之间做选择。 轰轰轰! 火光撕裂黑夜,将响尾蛇号狭长锋利的船影映照在浩二的视网膜上,直到几十年后他始终无法忘怀这一瞬间的情景。响尾蛇号冒着触礁搁浅的风险调转船头,顺流而下支援担任殿后任务的这条划桨长船。侧舷的炮口次第发射,甲板上的回旋炮和鸟铳弹如雨下,转眼之间局面就已经扭转,袭击者调转船头,向岸上逃去,但炮火依旧尾随而至,尸体和船只的残骸漂浮在河面上,夜晚的饭梨川宛若冥河。 当周可成吃早餐时看到了远处升起的烟雾,他知道这是燃烧和战争的结果。 “看来偷袭月山富田城是不可能了!”周可成将煎鹿脯塞入口中,用蜂蜜水冲下,笑着对小七道:“至少尼子家的人们不会在睡梦中死在床上了!” “这样的浓烟方圆三十里都能看到!”小七的脸上满是愁容:“最近的几座山城应该都已经知道我们来了!” “这是意料之中的事情!”周可成拿起一枚煮鸡蛋,一边剥蛋壳一边笑道:“尼子家已经在这里快两百年了,这是他们的土地,他们的村庄,他们的城堡、他们的森林,能够有现在的局面已经让我非常满意了!” 第三百四十五章陷落6 “那如果他们出兵救援呢?”小七问道:“据我所知,尼子家在周围有不少支城的!” “无所谓!”周可成笑了笑:“据俘虏供认,月山富田城里的可战之兵就有差不多一千人,如果把老弱妇孺全部拉上来,应该不少于两千人,守城足够了,这些支城也不可能全部放弃,要留兵把守,能够派来的也就一两百、两三百人,无关大局。其实我最担心的不是这个!” “那是什么?” “昨天晚上!”周可成擦了擦嘴:“其实刚上岸的那个晚上总是最危险的时候,士兵们在船上颠簸了好几天,疲惫而又虚弱,马和战象也一样。我们对周围的地形也不熟悉,工事也没有修好。如果在那个时候敌人发动突袭,我们会很麻烦!” “哦,怪不得您派五十人乘船逆流而上!”小七恍然大悟:“我是如果是为了探路的话,夜里黑布隆冬的啥也看不到呀?” “没错,我正是为了这个!记住,在战争中你千万不能让敌人知道你的底牌,越是虚弱就越是要表现的强壮。如果你不知道该做什么,就要想想怎么让敌人陷入困惑之中!明白吗?” “明白了!”小七点了点头:“刚才哨兵报告发现上游有尸体和船只的残骸漂下来,其中有我们的士兵,应该是遭遇了敌人的袭击!” “嗯,意料之中,这应该可以争取一点时间!让士兵们好好休息,让俘虏们修建壕沟和围墙!” “那您打算什么时候进攻月山富田城?” “明天早上!那时候士兵和马匹应该都恢复的差不多了!”周可成看着小七的眼睛:“河口的防御和舰队我都交给你了,辎重和粮食都留在这里,补给就用船队来保证,有没有问题?” “没有问题!请把一切都交给我吧!”小七下意识的挺起了胸脯。 “很好!”周可成满意的拍了拍对方的肩膀:“我就把后背交给你了!” “那就是月山富田城呀!”浩二看着远处的巍峨城影,倒吸了一口凉气,远看月山富田城容易让人产生错觉,因为它实在过于巨大,已经被焚烧的城下町一直延伸到河边,庞大的城墙从山腰拔地而起,陡峭突兀一如山崖,城垛上的哨兵和旗帜,远远看去就好像小虫子。 “传说当初尼子经久用尽了山阴山阳的财富,才把这座坚城扩建到这样的规模!”一个声音从背后传来:“为了建起城墙,就用了二十人作为‘人柱’!” “人柱?”浩二倒吸了一口凉气,由于古代落后的建筑技术,在建造城堡或进行土木工程时,经常频发事故,就认为是当地神明作祟,每当这时人们就会献上活人充当的祭品,把人绑在地基的柱子上面再将他活埋,这就是人柱,日本尤其如此,直到近代的大正年间,还有类似的情况发生。 “没错!”说话的是担任向导的本地商人:“听说当时修建城墙时,屡次失败,众人都说是山神发怒,只好将活人绑在木桩上,埋入地基之中,方才成功。武士的心真是铁铸的,真是可怕呀!不过若非如此,这样的坚城恐怕也并非人力所能建成了,也不知道如何才能攻下!” 浩二没有回答,他回过头看了看响尾蛇号,暗自握紧了拳头。 按照周可成的计划,登陆后的第二天出乎意料的平静。兰芳社的船队和骑队活动十分频繁,但大多数人都在安静的进食休息,俘虏们也意外的得到了十五文钱——他们被告知这是昨天的工钱,今天有三十文,因为昨天只干了半天活。这个意外的收入让所有人都目瞪口呆,让俘虏干活还发钱这还是平生第一次见到。而尼子家一方也在紧张的调动,白鹿城主带着三百人和一部分粮食进入城中,没有受到任何阻碍。 第三天清晨,进攻一方终于开始行动了,周可成指挥着五个联队的步卒,所有的骑兵和四头战象出发了,河面上是四十条大小不同的船只,上面装载着火药、辎重、十五天的口粮、还有攻城臼炮和所需的弹药,剩余的补给留在河口的营垒,在围攻其间通过河道维持补给。 周可成行军的速度很快——军队的行列里没有辎重部分,沿途有少量尼子家的游兵出没,但很快就被周可成的骑队驱散,到了下午时分,就已经看到了月山富田城。他立刻下令士兵们沿着河边布阵,挖掘壕沟,在壕沟后的土垒上竖起栅栏和鹿角。 “几天能攻下?”阿劳丁笑着问道。 “几天?我们有充裕的时间,士兵的血很宝贵的!” “是吗?”阿劳丁笑道:“一个月一枚银币,你的金库里堆着的白银至少可以雇佣十万人!” “这些都是老兵!”周可成反驳道:“我这次带了臼炮来,足以敲开这乌龟壳!” “好吧!”阿劳丁笑了笑:“我只是想提醒一下,你曾经说过今年就要帮助我复国了?” “呵呵呵!”周可成一愣,旋即笑了起来:“看来王子殿下有些急了,无需担心,时间还充裕得很!” “我可不这么认为!据我所知这个国家还有几百个这样的城!”阿劳丁有点焦躁的挥了挥手:“你要一个个啃下来还要几年吧?” “没有几百个,像这样的撑死十几个!而且也用不着一个个的去打,我估计这就是最后一个要我亲自围攻的了!” “最后一个?”阿劳丁露出了怀疑的神色。 “没错,王子殿下,其实最厉害的武器不是刀剑、也不是火枪和大炮,而是恐惧。刀剑和大炮只能摧毁肉体,而恐惧却能摧毁心灵,攻下月山富田城,我就能可以使用这件武器了!” 第三百四十六章陷落7 “预备——开火——!” 随着军官拖长音调的命令声,炮手点燃了臼炮的引信,不远处的浩二好奇的看着坑道里的臼炮,这玩意炮管这么短小,能有用吗? 随着一声巨响,臼炮仿佛被一个无形的巨人用力向后推了一把,猛地跳了一下,浩二看到火光向天空喷出,空气中传来嗡嗡的震撼声,愈来愈近,淹没了所有的声音,震得他耳朵嗡嗡作响,疼痛无比,他下意识的伸手捂住耳朵。片刻后远处又传来一声巨响,他转过头去,惊讶的发现百余步外如崖壁一般雄伟的城墙在颤动,石块如雨点般落下,烟尘升起,仿佛随时都可能倒塌。 还没等烟尘散去,不远处又传来一声炮声,浩二看到城墙上又有一处砖石如雨点般落下,一声又一声响起,就好像一个无形的巨人在用铁锤敲打城墙,谁也不记得,打了多少炮弹。而当四周开始沉静、烟雾重新从砖上重新散去时,他们看到大地正在呻吟,砖石复又掉落,尼子家耗费百年才修建起来的坚城正在崩塌,露出一个巨大的缺口,尘土、浓烟、焦臭味窒住了每个人的呼吸,仿佛地狱重现。 呜呜呜——! 拖长的号角声将浩二从呆滞中惊醒,他转过头向同伴大声喊道:“起立,列队,进攻!” “活着,我还活着!”山中甚太郎模模糊糊地想道,他两耳被严严堵住,处于一片沉寂中,“我还活着。” 他不想动一下身子,尽管他感觉到背上压着的砖石很重。头痛欲裂,浑身象散了架似的,每一根骨头都在叫疼。舌头又干又肿,它充塞了整个口腔,烧灼着上腭。力气早已消耗殆尽。意识几乎失去了,只有躯体还在毫无痛感地承受着爆炸的震动和打击。 “敌人——!” 这声音来自远处,仿佛来自他周围这一片寂静的彼岸。不过他明白了这话的意思,试着爬起身来。砖头哗啦啦滚了下去,他艰难地从底下爬了出来,睁开迷进了灰尘的眼睛。他看到旁边也有一个人站起身来,尘土沾满了脸,根本无法辨认容貌,双手空空,正在砖石堆里扒拉着出一根长枪来。山中甚太郎站了起来,摇摇晃晃,但他毕竟向前迈了几步,两膝一弯,扑倒在那个同伴腿旁。 “敌人!” “敌人冲进来了!” 叫喊声凌乱而又惊惶,山中甚太郎艰难的爬了起来,从砖石堆里找出自己的鹿角头盔,用微弱的声音喊道:“大家不要慌,把敌人打出去!” 烟雾里出现了一些黑乎乎的人影,山中甚太郎知道这些就是敌人,他拔出腰刀,高声喊道:“上呀!把敌人打出去!” “预备,放!”浩二右手的佩刀猛地劈下,几乎是同时,身后的铳手们扣动了扳机,一排铅弹将迎面冲上来的敌人打倒在地。紧接着身后的矛手们一拥而上,将残余的几个敌人刺倒在地,乱刀砍死。 “队长,这应该是个武士!”一个士兵兴奋的指着地上的一具尸体喊道:“您看他的头盔,多漂亮的鹿角呀!” “嗯,应该是的!”浩二看了看躺在地上的尸体,尘土满脸,双目圆瞪,愤怒和恐惧在死者的脸上凝固了,显得分外可怖,正如手下说的那样,死者生前应该是一个武士,精美的鹿角头盔绝非寻常足轻可以拥有的。 “可惜了,现在的主家不是按照首级记功的!”那个士兵叹道:“不然能够讨取这样一个武士的首级,队长您也可以成为武士了!” “那也未必呀!”另外一个士兵也凑过来了:“这一次我们队是第一个冲进城门的,加上上次晚上那一战,队长应该又要升官了,算起来也是武士了!” “对呀!” “不错!” 旁边的议论声让浩二莫名的焦躁起来,他猛地挥舞了一下手臂:“还在打仗呢,都凑过来干嘛?要是敌人反扑怎么办?还不都回自己的位置上!” 士兵们静了下来,小心翼翼的回到了自己的位置。待到众人散去,浩二俯身将地上尸体的头盔取了下来,拂去上面的灰尘,端在手中看了看。正如部下说的那样,这顶鹿角头盔的原主人应该是个武士,地位还不低,否则不会拥有这么精美的头盔。不过还不是被铁炮乱枪打死了?浩二突然冷笑了一声,将鹿角头盔丢在地上,狠狠的吐了口唾沫:“武士?你们的时代已经过去了!” “第一道城门已经拿下了?很好!”周可成满意的点了点头,看了看旁边的沙漏:“还没有过吃午饭的时候呢,看来破城的速度应该比我预料的速度要快不少,用不着让小七运粮食了,来人,派人告诉小七,让他接下来只用运火药和铅块,不用运粮食了!” “是,殿下!” “王子殿下!”周可成转向阿劳丁:“我没有说错吧,不会耽搁你的复国大业的!” 从表面上看,阿劳丁还没有从一开始的惊骇恢复过来,他抚摸了一会胡须,突然道:“三天,最多三天就能拿下这座城了!” “差不多吧!怎么了?你有什么建议吗?”周可成有些疑惑的看了看阿劳丁。 “如果我是那个尼子晴久,在得知自己的老巢被攻陷后肯定会立刻回师的!你打算怎么对付他?” “怎么对付他?”周可成皱了皱眉头:“什么怎么对付?” “你不打算和他打一仗吗?” “为什么要打一仗?”周可成笑道:“如果可能的话,一滴多余的血我都不想流。破城之后,就把这座城全部拆毁,然后我就从海路撤兵!” “什么?”阿劳丁大吃了一惊:“如此坚固险要的城池你居然就这么拆毁了?太浪费了吧?尼子家当初建城肯定耗费了很多钱财心血的!” 第三百四十七章陷落8 “我守这城干嘛?我又不像尼子家的那些土老鼠,整天琢磨着当山大王!”周可成笑道:“这么大的城,没有个一两千人根本守不住。这里一不是重要港口,二没有金矿银矿铜矿,我放这么多士兵驻守,老本都亏光了!” “可是占领了这座城,你就可以控制这周围的大片土地呀?”阿劳丁焦虑的看着周可成:“你不会连这个都看不出来吧?” “问题是按照我与吉见正赖的约定,出云国将会被交给他的,为什么我要把这座坚固的城交给他呢?为了让他更好的控制领国吗?”周可成笑道。 “你不想把出云国交给吉见正赖?”阿劳丁惊讶的问道。 “既然我已经向许下约定,自然就会履行承诺!”周可成沉声道:“只要吉见正赖愿意交出石见国,我既然会将出云、备后两国交给他,这个是没有问题的,但能不能将这两国吃下肚子,那就是他自己的本事了!” 对于周可成这番话,阿劳丁还有些半懂不懂,若是换了织田信长、山田高国等人,恐怕立刻就明白周可成的意思了。此时周可成与吉见正赖之间的关系,就是古代日本武士与幕府的关系,吉见正赖为周可成效力征战,而周可成则承认吉见正赖的现有领地(即安堵)并赐予更多的领地。但是吉见正赖能不能搞定新领地上的那些土霸王,能不能处理领地上错综复杂的关系,那就是吉见正赖自己的事情了。吉见正赖有本事,就可以从领地出产中多分一些;没本事就只能少分一些,甚至被赶出领国也是有的,反正只要不会闹得太过分,周可成一般都不会管的。像月山富田城这样的坚城,如果落在吉见正赖手中无疑会成为他统御出云备后两国的重要基地,而周可成现在将其拆毁了,无论是选择其他城还是重建新城,对于吉见正赖来说都远不及直接占据月山富田城好。对于身为西国探题的周可成来说,无疑是一件大好事。 尼子经贞站在本丸的城墙上,茫然的看着眼前熟悉的一切。火焰正在四之丸燃烧,浓烟滚滚,炮击已经停止了,从位于高处本丸可以清晰的看到敌人的士兵正在从打开的缺口退出——这是在更换生力军,城外的敌军本阵丝毫不乱,他甚至可以看到在本阵后面升起的一股股烟气——那应该是在准备晚餐。 尼子经贞的胸口升起一股无名的怒火,不,他不是痛恨敌人向自己发起的猛攻。在乱世之中哪怕是父子也会相互攻杀,这本来就是武家的宿命,让他觉得愤怒的是这些敌人表现的如此的从容不迫,仿佛他们不是在攻城,而是在盖一栋房子、收割庄稼、甚至进行一次郊游。虽然他在听三弦法师吟唱《平家物语》称赞平能登守教经上阵厮杀宛如赴宴一般,但真的看到围攻己方城郭的敌人如此从容不迫,他还是感觉到愤怒不已。 “经贞殿下,敌人开始移动大筒了,应该是要进攻三之丸了!”一名武士匆忙的爬上城墙,禀告道。 “我知道了!”尼子经贞点了点头:“给我披甲!” “披甲?”那武士惊讶的看了看尼子经贞,赶忙问道:“殿下,敌人才刚刚攻破一之丸,请您在本丸镇守,看我等厮杀便是!” “这一次的敌人和过往的都不一样,恐怕我已经不能在本丸坐视了!”尼子经贞叹了口气,大声道:“快,替我披甲!” “都准备好了!”妻子将最后一根皮带束紧,低声道。 “好!”尼子经贞转过身来,从妻子的手中接过佩刀,他想要说些什么,可是话到了嘴边又说不出来了。 “希望您武运长久,一切平安!”妻子俯下身去,面孔紧贴地面。尼子经贞能够听到声音有些颤抖,一起颤抖的还有妻子的肩膀。他咬了咬牙,用尽最后一点力气道:“请无需担心!”便猛地转过头,向外走去。 轰! 随着一声巨响,地面上响起了沉重的轰隆声。霎时间,蜡烛翻倒在地,烛光灭了,墙壁在抖动,天花板上直往下掉灰尘,女人们惊恐的尖叫声和男人们的叱呵声混成一团。 “镇定,都镇定下来,不要乱!”尼子经贞厉声吼道,他冲出屋子,只见四之丸的城墙一角已经塌陷开来,露出一个缺口,敌人的士兵从那个缺口涌了出来,向三之丸涌去。 “糟糕!”尼子经贞眼前一黑,险些跌倒过去,幸好被旁边的儿子扶住了。他一把推开儿子,厉声喝道:“召集所有还能拿起武器的人,与敌人决一死战!” 原来由于缺乏强大的攻城器械和土木攻城技术,古代日本战国中前期山城的防御思想是通过壕沟、桥梁、城门等设施迫使敌人不得不通过狭长曲折的道路,然后用大量的火力杀伤在狭长通道的敌人,节节后退来消耗进攻方的兵力。大纵深、多据点是日本古代城防的特点。像月山富田城这种山城更是如此,如果最外面打到本丸,即便用人命堆也要不少时日。但问题是拥有了可以直接破坏城墙的重炮和足够黑火药的兰芳社军队根本无需夺取城门,自然也无需沿着守城方留下的道路前进,完全可以见墙拆墙,见壕填壕,一路猪突到本丸城下,尼子家原先精心设计的城防体系也就变得无效了。面对这样的敌人,与其将兵力分散在若干个据点中被个个击破,还不如集中起来,寻找机会发动逆袭,还有为数不多的翻盘机会。经验丰富的尼子经贞立刻就发现了进攻者的优势,决定选择逆袭决一死战。 第三百四十八章陷落9 地上到处都是碎石,黑火药燃烧的呛人味道让人窒息,硝烟还没有散去,士兵们便一拥而上,用铁铲和鹤嘴锄将缺口处的碎石清除到一边,好让臼炮和拖运弹药的毛驴通过。由于采用轮班制度的缘故,士兵们的精力都十分充沛,他们已经从第一波退下来的同伴们的口中听到了战斗的情况:一切都进行的十分顺利,无需攀登高耸的城墙,也无需翻越壕沟,只需要先竖起遮挡箭矢和铅弹的挡牌,填平城壕,等待大筒轰开在敌人的石墙上打开一个缺口,然后冲进去就好了,每个人都渴望自己能够立下攻克本丸,斩杀敌将的大功,获得丰厚的赏赐。而对三之丸的轻易攻克更印证了他们的乐观情绪,城里的守军比四之丸还要少,转眼就被如潮水一般涌入的士兵所淹没。 “距离本丸不远了!”军官高声激励着士兵们:“称霸山阴山阳近百年的尼子家的本城就在前方,等到轰开缺口,大家就勠力向前,建立战功呀!” “板载!”士兵们发出整齐的应和声。 隔着厚实的城墙,尼子经贞只能依稀听到城外传来的叫喊声,虽然他无法辨别具体的词句,但是大概的意思也能听到七七八八了。这些激励的话语他并不陌生,只不过昔日多半是自己喊给己方的士卒听,而这一次是自己身处孤城之中,胆战心惊的等待城外的敌人发起进攻了,其中的滋味实在是难以表述。他露出一丝苦笑,回过头对身后的儿子道:“该走的路也已经走了,这条路终归也是有它的尽头,只是你的路才刚刚开始,真是有些遗憾呀!要不然你就从地道逃走吧?” “父亲您说笑了,失去了这月山富田城,又算什么尼子家的人呢?孩儿宁愿与您一起战死在祖先留下的居城之中!” “呵呵呵呵!”尼子经贞笑了起来:“你说的也有道理,失去了这月山富田城,尼子家也就不再是称霸中国的尼子家了,与其逃走苟活下去,还不如就战死在这里,将这座城作为尼子的葬身之地吧!” 仿佛是为了回答尼子经贞的话,一发臼炮炮弹划了一个高耸的弧线,狠狠地砸在了三之丸的石墙上,上半部分的城墙终于再也无法忍受炮弹的撞击,崩塌下来溅起漫天的烟雾,当烟雾散去,尼子经贞大量的碎石倾倒下来形成了一个巨大的斜坡,足以供敌人徒步通过。他站起身来,举起到来:“让他们看看尼子一族奋战的勇姿吧!”说罢,便第一个带着向斜坡冲去。 刚刚登上缺口的士兵们赶忙下蹲,好让身后的铳手向冲上来的敌人开火。但让他们惊讶的是这些敌人甚至拒绝躲避迎面射来的铅弹,迎面猛冲上来。即便被击中的人,也用尽最后一口力气向前爬行。激烈的白刃战刚刚一开始,兰芳社的士兵们就意识到了面前的这些敌人与先前遇到的那些完全是两回事。这些敌人就好像疯癫了一样,从不格挡或者闪避砍刺来的武器,只求砍杀对手。有的人甚至丢下武器,把敌人扑倒在地,用手指挖出敌人的眼睛。这些人与其说是想要取得胜利,不如说是想在临死前索要尽可能多的代价。 面对这样的恶鬼,缺乏准备的兰芳社士兵很快就被压倒了了,他们当中的绝大多数从精神上根本没有做好准备。就好像崩溃的河堤,一开始是一个人,两个人,很快越来越多的人丢下武器,转身逃走,他们互相推挤,践踏,争夺着逃生的去路,留下一片狼藉的尸体。 “怎么回事?”周可成站起身来,通过城内传来的喊杀声让他觉得有些不对,怎么声音越来越近了。 “我们被打败了!”一个联队长气喘吁吁的跑了出来,他的脸上满是血迹,不过更多的是羞愧和恐惧:“那些尼子家的像疯了一样,迎头一刀砍来也不格挡躲闪,很多士兵被吓疯了,请您原谅。” “疯了?”周可成立刻明白过来了:“蠢货,被逼进绝路的人就会这样,你的人太掉以轻心了。” “请您原谅!”那军官跪在地上,涕泪横流:“请您给再给我一个机会!” “不必了!让你的人尽快退出来!”周可成转过身向一旁的阿劳丁:“王子殿下,我把卫队和里面的事情都交给你了” “都交给我吧!”阿劳丁向周可成点了点头,扣上头盔就带着周可成的土著卫队向城内走去。 当阿劳丁走进四之丸时,战斗正在城内的广场展开,死人和垂死者已经塞满了地面,人们几乎无处下脚,他看不出战斗的阵线,只有一团混乱交织的刀剑和长矛,呼喊与尖叫声萦绕于冬日的寒气之中。明显尼子家一方占据着优势,他们紧紧跟随着首领,冲锋、砍杀;再冲锋,再砍杀,将敌人的行列撕成碎片,而在狭窄的广场上,兵力更多的兰芳社一方每次重新恢复行列的努力都成为徒劳。 “把鸟铳给我!”阿劳丁的声音冰冷无情,他从部下的手中接过一支装填好的鸟铳,他熟练的瞄准了那个穿着最华丽盔甲的敌方武士,然后扣动了扳机。 砰! 随着一声枪响,阿劳丁感觉到肩膀被枪托狠狠的撞了一下,他将火绳枪还给手下,满意的看到那个敌人捂住胸口,身体摇晃,用长刀撑地支撑住身体。 “很好!”阿劳丁拔出自己的双刀,高声喊道:“现在该轮到我们出场了,敌人还很多,不过草越密,割起来就越方便!” 阿劳丁将卫队排成密集的队形,斜冲进敌人的行列,将遇到的每一个人都砍倒在地,仿佛砍倒一排排甘蔗。鲜血渗入泥土之中,变成了让人恶心的黑褐色。尼子家的人们虽然拼死抵抗,但他们刚刚失去了首领,也已经精疲力竭,而先前被击败的兰芳社士兵们看到形势扭转,也纷纷调转矛头杀了回来。遭到两面夹击的尼子军终于再也支撑不住,纷纷转身向缺口处退去。 第三百四十九章陷落10 “水,水,给我一口水!” 本丸的天守阁中一片狼藉,昔日华丽的屏风被当做垫板,受伤的人们横七竖八的躺在上面,妇女忙碌的奔走其间,为他们包裹伤口,满足各种各样的要求,痛苦的呻吟,低沉的哭泣,以及外边不时传来的枪炮声,描绘出了一副名叫“末日”的画卷。 “来,给我倒酒!”尼子经贞的盔甲早已被解开,袒露出赤裸的上半身,胸前的伤口用白布包裹,暗红色血迹触目惊心,身旁环绕着十余个披头散发的武士,都是尼子家的一门众。他从小姓的手中接过酒碟,一饮而尽,然后将酒碟传给下一个人,下一个人双手接过酒碟,尼子经贞拿起酒壶替其倒满,那名武士道了声谢,也将杯中酒饮尽,就这样众人饮了一圈,酒碟回到尼子经贞的手中。 “诸位,世间万物皆有生灭之期,尼子一族亦不例外。虽然我等拼死奋战,但时运不济,诸行无常,盛者必衰,也是世间的常理!我等能够在这月山富田城中,同归菩提,也是一番幸事了!”说到这里,尼子经贞叹了口气,道:“我经贞还想最后看一眼这城外的景色,只是手足乏力,不知哪位可以伸手相助?” “在下愿意!”小姓沉声道。 “甚好!那就劳烦了!”尼子经贞笑道,在小姓的扶持下,他走出天守阁,只见夕阳西垂,给田野和城郭镀上了一层红光,接二连三的惨叫声在身后回荡,一阵绵长的号角声在城外的敌人军营上悠悠响起,仿佛是在为尼子家的陷落奏响哀乐。尼子经贞痛苦的闭上眼睛,两行泪水滑过脸颊。他盘腿跪下,拔出腰间的肋差,扯开绷带,沉声道:“一切拜托了!” 大约二十分钟后,本丸的城门大开,一群妇孺和降兵走了出来,包围的军官上前询问了几句,脸色微变,赶忙派人向周可成禀告。 “尼子经贞投降了?”周可成皱眉问道。 “不错,城中的妇孺老幼和降兵已经出城了!” “那尼子经贞本人呢?还有城中的一门众呢?”周可成问道。 仿佛是为了回答周可成的问题,本丸的天守阁上突然升起一团火焰,大火就好像一头猛兽,将一切都吞噬了。 “看来都已经自杀了!”阿劳丁低声道,平日里总是带着几分笑意的脸上此时也露出凝重之色:“还真是刚勇不屈之人呀!” “嗯,尼子家能够称霸西国百年也绝非侥幸呀!”周可成也叹了口气。 “要派人救火吗?” “算了,火势蔓延的这么快,肯定是洒了油的,让士兵上去救火是送死!”周可成笑了笑:“反正银子是烧不掉的,我也不想把这座城留给别人,到时候就说是尼子家自己烧掉了!” “也是!”阿劳丁笑了笑:“那这些妇孺你打算怎么处理?” “这里面应该有不少都是周围豪族的人质,都装上船,运到堺去,再慢慢处置!”周可成笑了笑:“先回去休息一下吧,等火熄灭了,就过来把银库找出来。尼子家控制石见银山至少十五年了,好处肯定没少捞!” “浩二!浩二!” “大人!”浩二将手中的鹿角头盔丢到一旁,赶忙站起身来向跑过来的军官躬身行礼。 “上头有命令,让你把这批人用船运到河口去!”军官指着身后的一群女人孩子道。 “是,大人!”浩二赶忙挺起了胸口:“那乘那条船?” “响尾蛇号,都已经安排好了,你到码头直接找响尾蛇号就是了!”说到这里,军官压低了嗓门:“你记住了,这些人里有不少都是周围豪强在尼子家的人质,路上千万不能有半点差池,明白了吗?” “是,大人,我一定会万分小心!” “嗯,就这样吧!”军官上下打量了下浩二,突然笑道:“小子,这一次你干的不错,我先给你通个气,回去后就有好消息!”说罢便哈哈大笑的转身离去。 “好消息?”浩二露出了将信将疑的神色,一旁的士兵们却起哄起来,纷纷要求浩二为即将到来的升迁请大伙儿喝酒。浩二也不推诿,笑道:“请你们喝酒何难,只是我现在手头上也没有钱。这样吧,等把这些俘虏押送到了,我把这幅盔甲卖了,再来请你们喝酒可好?” “好,好!” 得到好消息的浩二心情愉快的收拾好了战利品,指挥着部下将俘虏们往码头押送过去,走到一半他突然感觉到背后好像有人死死盯着自己,回头一看,却发现一个大约十一二岁的少年正死死的盯着自己。浩二好奇的看了看那少年:“你见过我吗?赶忙这么看着我?” “这个头盔你是从哪里来的?就是这个鹿角头盔?头盔的主人现在怎么样?” “头盔的主人?”浩二看了看那少年,突然明白了过来:“这是我的战利品,头盔的主人已经死了!” 少年的眼睛一下子变得通红起来,他指着那个鹿角头盔大声道:“我山中勘次郎宁愿天降七难八苦到己身,也要斩杀你,为兄长报仇!” 一旁的士兵听了那少年的发誓,纷纷大笑起来,其中一人拔出刀来喝道:“既然如此,那为何现在就一刀把你杀了,省的以后麻烦?” “把刀收起来!”浩二扯住那个拔刀的部下:“这些人都是上头交代下来的,我们必须将其安全的送到码头!”他看了看那少年,道:“你叫山中勘次郎是吧?不错,那个戴着鹿角头盔的人是我杀的,你要是想要报仇就冲着我来吧!不过你兄长有这样的盔甲,想必也是世代武家,杀过的人也很多吧?那些被他杀了的人也有兄弟孩子,他们又应该找谁报仇呢?” 第三百五十章器量 山中勘次郎的眼睛里现出一丝迷茫,作为一个十一二岁的孩子,他还根本无法反驳对方的话,一旁的仆妇赶忙将他扯了回去行列中,警惕的看着浩二。 骏府。 “真是让人意想不到呀!”太原雪斋放下手中的信笺,眼帘低垂,仿佛就要立刻睡着了:“月山富田城被周可成攻陷了!” “什么?”今川义元下意识的用折扇猛拍了一下几案,由于用力过猛的缘故,铁制的扇骨顿时将几案上的砚台击碎,墨迹与石屑横飞四溅,将今川义元敷粉的白皙脸颊上沾上了几星墨点。 “月山富田城已经被周可成攻陷了!”太原雪斋重复了一遍,将信递给徒弟:“就是六天前的事情!” 今川义元展开信纸,他的双手微微颤抖起来,使得信纸哗啦哗啦作响。片刻之后,他闭上眼睛,将信放下,用不肯相信的语气问道:“这个消息还没有印证过吧?” “嗯,还没有,不过确定的消息应该也就是两三天内的事情了!”太原雪斋捋了捋雪白的胡须:“这种事情周可成不太可能撒谎,也没有必要对我们撒谎!” 今川义元知道太原雪斋说的没错,但内心深处却升起一股无名的怒火,他用右手的折扇狠狠的拍了一下几案,喝道:“即便攻下了月山富田城又如何?周可成并没有足够的兵力据守,而且尼子晴久的大军还完好无损,尼子家也不止一座城!周可成距离平定西国还远得很!” “承芳,你太让我失望了!”纸门外传来一个妇人的声音,今川义元脸色大变,赶忙俯下身去,向推门进来的寿桂尼行礼道:“孩儿拜见母亲大人!” 寿桂尼冷哼了一声,径直在今川义元面前坐下,冷声道:“当初你长兄氏辉去世,我越过你的兄长玄广惠探,选择你作为继承今川家家业之人,不光是因为你是我的儿子,还因为在我看来你有足够的器量承担武家名门今川家。所以我一个出家之人才不惜双手沾满一门之中的鲜血,但现在看来恐怕是我看错你了,那玄广惠探处于你现在的位置,肯定不会像你这个样子!” 听了寿桂尼这番话,今川义元跪伏在地,汗出如浆,羞愧不已。原来寿桂尼方才提到的乃是今川家的一件往事,公元1536年,年仅25岁的今川家家督今川氏辉去世,由于其身体虚弱没有留下儿子,因此家督必须从他的两个弟弟之间选择,一个是正室寿桂尼所生的梅岳承芳(今川义元),另一个则是侧室福岛氏所生的玄广惠探。为了争夺家督之位,今川义元与其兄长玄广惠探之间展开了残酷的内战,最后是以玄广惠探的切腹自尽而告终,这便是著名的花仓之乱。今川义元能够击败兄长,成为今川家督,寿桂尼居功至伟,是以她重提往事,让今川义元羞愧不已。 寿桂尼看着跪在地的儿子,冷声道:“身为武家,胜负须得看时运,但器量却不能输于人。胜就是胜,败就是败!即便时运不济,也不可自欺欺人。既然探题殿下已经攻克月山富田城,那尼子家数代以来的积蓄和效忠于其家的人质自然也全部落入了探题殿下手中,纵然尼子晴久的大军还完好无损,他的败亡也就是指日可待了,这些你应该是能够看得出来点吧?” “母亲大人教训的是,方才孩儿的确是失态了!” “嗯,那你说说接下来西国的形势会怎么样?”寿桂尼问道。 今川义元知道自己这个母亲虽然是个女子,但性格刚强尤甚男子,此番若是不能证明自己拥有一门家督的器量,恐怕没有自己的好果子吃,稍一思忖便答道:“西国最强莫过大内、毛利、尼子三家,严岛之战后,大内、毛利两家中衰,尼子如今又败亡。西国已无可与探题殿下相抗衡之人!” “嗯,那你觉得应该怎么做?” “这个——”今川义元抬起头来,看了看母亲的脸色,却只觉得对方神色冷淡,看不出心中想的什么,他权衡了一下利弊:“孩儿觉得,在平定关东奥羽之前,还是尽可能不要与周可成动武的好!” “那你觉得周可成会给你时间平定关东奥羽吗?”寿桂尼问道。 “孩儿不知!”今川义元答道:“不过以孩儿所见,周可成牵涉的地方太多,短时间内恐怕也无法抽出太多余裕来,我今川家与他还是合则两利,分则两害。” “嗯,你说的有几分道理,不过这都是你的猜测!”寿桂尼点了点头,突然对太原雪斋笑道:“禅师,恐怕这次又要劳烦你去一趟堺了!” “无妨!自家人的事情,说不上劳烦!”太原雪斋笑了笑:“只是不知这次去有什么名目?” “名目?就以致贺的名义吧!不管怎么说他身为西国探题讨伐朝敌,今川家身为幕府之管领,前去祝贺也是应该的!”寿桂尼笑道。 “大方殿所言甚是!”太原雪斋点了点头:“那具体谈些什么呢?” “三件事情!”寿桂尼沉声道:“第一、希望兰芳社向我家出售更多的火器,用于讨伐武田家与上杉家!” “这个应该问题不大,探题殿下在这方面还是很放的开的!” “第二、你最好探一探他的底,我想知道他到底想要在西国做些什么?” “这个——”太原雪斋皱起了眉头:“恐怕他未必会说实话!” “无妨,以禅师您的眼光,应该不难分辨他说的是真是假!” 太原雪斋咬了咬牙,点了点头:“那第三呢?” “联姻!” “联姻?” 第三百五十一章利弊 “不错,联姻!”寿桂尼脸色阴冷:“虽然已经有些晚了,但若是他与我们今川家联姻,那天下的事情也就安泰了。即便将来真的要动武,那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今川一家的血脉至少不会输!” “动武?”太原雪斋露出了惊讶的神色:“有到这样的地步吗?” “当然!”寿桂尼冷笑了一声:“大内、尼子都是不亚于今川家的强豪,毛利元就也是西国有名的智将,不到一年的功夫,这三家有的降服、有的败亡,探题殿下现在已经有足够的资格与今川家相提并论了,不,甚至他还占有一点优势,毕竟平定西国对于他不过是时间的问题,而今川家还看不到制霸东国的希望!”说到这里,她的目光有意无意间瞟了儿子一眼,今川义元羞愧的低下了头。 屋内陷入了沉默之中,半响之后太原雪斋叹了口气:“可是探题殿下已经有了妻子了!” “这个不要紧,他不会不明白,与今川家联姻意味着什么!”寿桂尼笑了起来:“不管怎么说他也是一个异国人,而今川家乃是清和源氏的后裔,这对于他也大有好处!” 太原雪斋沉重的点了点头,寿桂尼先前那番话有两重意思:如果今川家与周可成联姻成功,那就意味着今川家控制近畿与东国,周可成控制西国与九州的利益分割格局建立,两家都可以把背心交给对方,专心对付自己正面的敌人,以现有的力量对比看,其他大名都没有什么机会了,所以寿桂尼说天下的事情也就安泰了。而第二重意思则是说即便在最坏的情况下,两家最后动武并且今川家失败了,只要两家联姻成功,今川家的血脉也可以通过这次联姻流传下去。 “事不宜迟!”寿桂尼沉声道:“禅师,这件事情你是最合适的人选,只好麻烦你再跑一趟了!” “大方殿请放心,老衲明天早上就出发!” 严岛。 血红色的夕阳只有半边还在地平线上,就好像天幕上的一道伤口,在严岛的白色沙滩上汩汩流血。 太原雪斋站在船首桅旁,凝视着远处的岛影,在他漫长的一生中,已经记不清有多少次看到落日残阳了,但像这样局促不安还是第一次。他从来不相信预兆,但话虽如此,但活到这把年纪,他还是第一次看到这么骇人的景色,难道这是几个月前毛利、村上、大内水军留下的遗迹。他禁不住打了个寒颤,难道自己这趟来错了? “禅师,进船舱里歇息下吧!外面的风实在太大了!”船长的声音轻柔,他是船上唯一一个知道太原雪斋真正身份的人,太原雪斋抵达堺之后便得知周可成在严岛,便搭了这条属于骏河商人的船一路往严岛而来,虽然他不知道太原雪斋此行的真正使命,但也能猜到几分。 “不必了!”太原雪斋摆了摆手:“这便是严岛吧,我想亲眼看看!” “亲眼看看?”船长茫然的重复了对方的回答,在他看来一个海岛又有什么好看的?不过他还是恭敬的鞠了一躬道:“那要不我让人送一件厚点的袍子来!” 太原雪斋摆了摆手,示意对方退下。随着船只距离严岛越来越近,他可以清晰的看到海湾内停泊的一排排船只,他叹了口气,看来自己这一趟没有白来,周可成这个时候应该和他的舰队在一起。 当太原雪斋的船靠岸时,天色已经完全黑了,不过凭借岸边的篝火,他依旧可以看到岸上的排列整齐的营地,粗略估计一下人数应该不少于三千人,应该就是他们攻克了月山富田城吧?太原雪斋好奇的看了看营地,只可惜暮色太深,他那双老眼已经无法看清了。 “禅师!”小七站在栈桥末端,恭敬的向太原雪斋欠了欠身体:“大人正在帐篷里静候您!” “好!”太原雪斋的脸上露出一丝笑容,至少周可成并没有刚刚赢得的胜利而变得倨傲无礼,他认得眼前的这个年轻人是周可成的心腹,他此时出现在码头已经可以说明很多东西了。 周可成住在严岛神社的后堂,当太原雪斋进门的时候,他正坐在书桌后面,聚精会神的看着一封书信。太原雪斋一进门,他就抬起头来,脸上露出一丝笑容:“好久不见了,禅师!” “是呀,我们已经有差不多一年多没见了!”太原雪斋叹了口气,他有些艰难的向周可成躬身行礼:“时间对于您来说是更进一步,而对于我这个老头子来说,只是距离棺材又近了一步而已!” 周可成笑了起来,他的胡须被剃的干干净净,只留下颔下一缕,显得年轻了不少,他做了个请坐的手势:“照我看可未必,禅师您如果不能亲眼看到今川殿下荡平东国,恐怕进了棺材也不会安心的吧?” 太原雪斋闻言笑了起来:“探题殿下还真会说话,不过在今川殿下荡平东国之前,您肯定是可以平定西国的!” “那您这次来是向我祝贺的吗?”周可成狡黠的向对方挤了挤眼睛。 “是也不全是!”太原雪斋笑了笑:“想必向探题殿下致贺的人恐怕已经多得数不胜数了吧?” “的确不少!不过其中真心实意的没有几个,大多数肚子里恐怕都在祈祷周某哪天晚上从楼梯上掉下来摔死。” 听到周可成这句话,太原雪斋一时间也不知道该回答些什么,毕竟今川家恐怕也是其中一员。半响之后他沉声问道:“眼下西国的情况如何了?” “好,但不那么好!” “这是从何说起?” 第三百五十二章联姻 “所谓好,就是指我攻破月山富田城之后,就再也没人跳出来公然抗命了,有不少人还跳出来要讨伐朝敌,痛打落水狗,实在是让我有些头疼!” “这不是好事吗?探题殿下头疼什么?” “禅师你不是装糊涂吧?按照贵国的规矩,打了胜仗就要给武士发恩赏,问题是尼子家才多少领地,而且我有已经把出云备前两国都已经许给吉见正赖了,狼多肉少也是头疼呀?还是今川殿下好呀,把武田上杉两家灭了,再把本愿寺和近畿那些不听话的清理了,怎么算也有三四百万石的领地,怎么分都够了!” “这么说来倒的确是一桩烦心事!”太原雪斋笑了起来,周可成的这个叫苦倒也是不全是假话,在日本古代历史上织田信长、丰臣秀吉、德川家康这三位的天下人,以暴力为工具,彻底的摧毁中古日本的诸多势力(寺庙、公家庄园、农民的村社、堺这样的自由商业城市等),在其废墟上建立一个以武士专制集权国家,完成的是中国古代秦皇汉武所完成的历史任务。而周可成的麾下虽然不乏武士,但走的却是另外一条道路,他利用西国大名相互攻打的机会,一举摧毁了西国最为强大,也是最有希望统一西国的三个大名——大内、毛利、尼子,然后以西国探题的名义将大块的领地划分成若干个细碎的小国,使其成为兰芳社为首领的工商业城市的产品倾销市场。但如何划分领地可就是个大学问了。毕竟按照战国的逻辑是战功越大分到的领地越多,而周可成偏偏是想把领地分给那些对没有能力并吞邻国壮大,对自己威胁小的武士,把那些能打的、富有侵略性的武士编入自己的军队,用于殖民扩张之用,这无异于要把西国整个连根掀起,要做这么大的一件事情,周可成手头上的资源着实少了点。 周可成叹了口气,抬起头来问道:“俗话说无事不登三宝殿,禅师您这次来我这里有什么事情呢?” “想要购买一批火器!” “要求购买火器?”周可成微微一笑,不过一双浓眉下的眼睛却毫无笑意:“据我所知,在骏河和近畿的国友村都有专门的铁炮屋,每年出产的铁炮应该也不少,又何必要专门来我这里一趟呢?” “探题殿下,我方想要购买您在几天内攻破月山富田城的那种火器。甲斐是一个多山之国,武田家修建了很多山城,今川殿下希望能够用从您这里买到可以摧毁这些山城的火器!” 周可成低下头,没有说话,闪动的烛光映在他的脸上,显得阴晴不定。太原雪斋知道自己必须保持耐心——这是一个非常敏感的话题,如果传闻一切属实的话,这种新式的火器足以打破如今在东国的僵局,换了自己是周可成也会非常谨慎的。 “禅师!”周可成抬起头来,他的声音慢条斯理,仿佛是在选择合适的措辞:“您应该知道,我不是一个喜欢对朋友说‘不’的人,但这年头哪怕是父子兄弟,也会拔刀相向。正派人不得不谨慎小心,才能保护自己的性命和财产。没错,如果今川殿下得到我的那些火炮,的确他能够更容易的摧毁武田家的山城,但就算没有,他也应该不会输吧?无非是赢得胜利需要的时间会长一点,毕竟他近畿加上美浓、尾张、三河、远江、骏河、越前这些加起来有六七百万石了吧?就算武田信玄和上杉谦信是第一流的名将,今川殿下最后也应该能够赢吧?又为什么一定需要这种火炮呢?” “您是担心卖出的这些火器将来会被用来对付您?” “不错!我很担心今川殿下会用这种火器来攻击堺的城墙,您应该知道堺是兰芳社在贵国最先、也是最大的立足点!” 屋内陷入了沉默之中,太原雪斋知道自己遇到了难题,的确如果今川家拥有这种可以轻而易举摧毁坚城的武器,一定会将其列入最高机密。于是他决定先将其放到一旁,采取迂回战术。 “既然这个要求让探题殿下觉得为难,那就先放到一边不提。贫僧这次来还有一件事情,却是一件好事!” “好事?” “不错!贫僧这次来受大方殿所托,希望今川家可以与探题殿下联姻!” “这,这个——”周可成惊讶的长大了嘴巴:“禅师您应该知道,我已经有由衣了,连儿子都有了!” “呵呵!”太原雪斋笑了起来:“这又有什么大不了的,以探题殿下这样的身份,岂可只有一位御前(对武士妻子的尊称)侍奉?当今天下,也只有您的人物可以与今川殿下匹配,如果您与今川家联姻,那天下也就安泰了!” “天下也就安泰了?”周可成也听出来太原雪斋的言下之意,显然这是今川义元在周可成攻破月山富田城之后,承认了对方拥有与自己对等的地位,并想以与周可成联姻和纽带,结成今川——兰芳社的联盟,从而完成对全日本的支配。面对这样的提议,自己必须慎重对待,决不能轻易拒绝。 “禅师,这件事情干系重大,可否让我认真考虑两天?”周可成肃容道。 “无妨!”太原雪斋笑了起来:“这样的大事的确应该认真考虑!” 看着太原雪斋的背影消失在夜色之中,周可成叹了口气,他现在终于体会到身不由己这句话的含义了。身为兰芳社的首领,千千万万人的生死祸福都操于自己一念之间,稍有差错,便是千万人头落地,行事少有能称心如意的! 第三百五十三章阴差阳错1 “义父,我回来了!” 义子的声音将周可成从思绪中惊醒了过来,他点了点头,笑道:“好,你把太原雪斋都安排好了吧?” “嗯,我将其安排在最里面一个院子,门口也令人严加看守!” “很好!”周可成满意的点了点头,他正准备让义子退下休息,脑中突然闪过一个念头,精神突然一震,笑道:“遇吉,你的生辰八字是多少??” “生辰八字?”周遇吉笑了起来:“义父说笑了,我一个穷人家的孩子哪里记得什么生辰八字,只知道是嘉靖十八年七月出生的,所以别人都叫我小七。” “嘉靖十八年七月?那算来你今年虚岁也有十八了呀!”周可成扳手指算了下笑道:“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义父替你安排一门亲事如何?” “亲事?”周遇吉闻言一愣,旋即脸颊发红起来:“义父莫开玩笑!” “如何是开玩笑!”周可成笑道:“俗话说成家立业,这成家还得在立业前面,遇吉你现在业是肯定有了,就差成家了。你四五叔不在你身边,我便是你的长辈,这亲事的事情岂有不替你留心的道理?” 周遇吉有些扭捏的问道:“一切都听义父安排,只是不知道是哪家的姑娘?” 周可成听到这般说,心知义子也有几分意动,心中暗喜,赶忙笑道:“便是今川家的公主,不知你意下如何?” “今川家的公主?”周遇吉吓了一跳:“那太原雪斋便是为了这件事情来的?” “是,但不全是!”周可成脸色变得凝重起来:“遇吉,这几年来我们虽然有了一番基业,官府缙绅们看在银子的份上,表面上与我们虚与委蛇,但在心里并不会真的把我们放在眼里。若是真正好人家的女儿,多半是不肯嫁给我们的。不如娶了今川家的公主,今川家在日本乃是第一流的家世,只比天皇、将军家、几个公卿家稍逊,实力更是第一,岂不远胜娶一个举人秀才家的小家碧玉?” 听了周可成这番情真意切的话,周遇吉也暗自感动:“孩儿一切都听义父安排!” “那好!”周可成笑道:“遇吉,你明日早上打扮的精神点,剩下的事情就一切都包在我的身上了!” 次日早晨,太原雪斋刚刚起床,便有人前来,说探题殿下邀请他共进早餐。他也知道周可成最喜欢在与客人一起吃饭的时候商量事情,心中暗喜,赶忙收拾停当了,跟着那侍者一同去了。 到了周可成的住处,只见在周可成坐在圆桌旁,身旁坐着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正是昨天晚上在码头迎接自己的那位,两人神色亲密,正一边吃一边说话。周可成看到太原雪斋进来,大声笑道:“禅师快来,今天有南直隶送来的酱瓜,佐粥最好了,在贵国可不容易吃到!” “多谢殿下款待!”太原雪斋在周可成右手边坐下,旁边早有仆人送上碗筷,太原雪斋夹了一筷子周可成推荐的酱瓜,放入口中,果然清脆爽口,别有一般味道,不由得点头笑道:“果然好味道!” “禅师若是喜欢,回去时就带些回去!”周可成笑道:“我这人有个毛病,若是哪里有美味,总要想方设法弄来尝尝,平生也不知道为了这张嘴受了多少累,让禅师见笑了!” “殿下说笑了!”太原雪斋笑道。 周可成十分殷勤,不时像太原雪斋介绍桌上的菜肴,虽然不过是顿早餐,桌上的小菜和糕点便有十七八种,太原雪斋多半平生未曾见过,他心中不由得暗自奇怪,周可成一大早把自己请来难道是为了向自己推介美食不成? 说笑间三人用罢了早餐,周可成让仆役扯下碗筷盘碟,送上热茶。周可成喝了两口热茶,将茶碗放回桌上,对身旁那位少年道:“遇吉,这位便是太原雪斋禅师,虽然是方外之人,但文武双全,乃是一位释门中的豪杰,你今后要向其多多请益!” “是,义父!”那少年站起身来,向太原雪斋长揖为礼,沉声道:“禅师今后还请多多指点!” “不敢!”太原雪斋听到那少年称周可成为义父,不敢托大受他的礼,赶忙起身来合十还礼:“公子少年英俊,贫僧如何敢提指点二字!” “诶!”周可成笑了起来:“旁人也还罢了,我家遇吉日后还真的需要你多多指点!毕竟他是异国之人,对于今川家的事情一无所知,若是无意间得罪了令家公主,岂不是糟糕?” “无意间得罪了令家公主?”太原雪斋莫名其妙的看了一眼周遇吉,脸色突然大变,指着周遇吉道:“探题殿下,您的意思是要让他与我家公主联姻?” “不错!”周可成笑道:“禅师你看我这义子容貌可还俊秀,是否配得上令家公主?” 太原雪斋的脸色顿时胀的通红,又羞又恼却又不敢在周可成面前发作,结结巴巴的说:“可,可是我昨天明明已经说清楚了,我家殿下是希望与您本人联姻的,而不是与您的义子呢?” “禅师您莫要着恼,先喝口热茶消消气!”周可成殷勤的将茶杯向前推了推:“不错,您昨天是说要和我联姻,但是我当时也没有答应,我只是说这件事情干系重大,请让我认真考虑两天!没错吧!” “不错,可是——” “没错呀!”周可成打断了太原雪斋的话头:“这就是我仔细考虑之后的回答呀?” 第三百五十四章阴差阳错2 啪!太原雪斋终于忍耐不住,猛拍了桌子,喝道:“探题殿下,您太过分了,我家殿下与大方殿一番好意,你居然这般无礼!” “禅师!”周可成却是依旧满脸堆笑:“您不要生气,且听我细细解说。我问你,今川家那位公主今年贵庚?” 太原雪斋看了周可成一眼,勉强的答道:“十二!” “对呀!”周可成一拍大腿:“在下今年已经三十多了,若不是结婚结的晚,孩子都不止十二了,若是与公主结亲,岂不是委屈了她,不妥,不妥,大大的不妥呀!” “这个探题殿下也不用在意,公主殿下虽然年纪不大,但久闻殿下的威名,早已深深仰慕,又怎么会觉得委屈呢?”太原雪斋不禁有些哭笑不得,这位探题殿下估计是在装傻,天下人都知道这种是政治联姻,要紧的是双方的实力对比和政治关系,年龄差距什么的都是浮云,他却把年纪问题拉出来当做借口,着实可恶的很。 “我一个商人哪有什么威名?哎呀,想必公主是听岔了,若是嫁过来发现不对那就不好了。”周可成摇了摇头,笑道:“禅师,您别看我长得五大三粗的,却是个心软的,尤其见不得女人家哭哭啼啼的,再说我都三十多了,娶个十二的回来,就算公主包涵,旁人也要骂我一声老不修,不妥不妥,大大的不妥!”他伸出手,制止住禅师的继续劝说:“想必今川殿下是想借这次联姻的机会,让我们两家结好,既然是如此,具体是谁结亲又有何关系?他与令公主年龄相当,又是少年英俊,岂不远胜我?” 太原雪斋听了周可成这番解释,心中也有几分意动,问道:“只是探题殿下已经有了亲生骨肉,那这位遇吉殿下——” “禅师,我那儿子还在吃奶,总不能让他娶公主殿下吧?我这位义子虽说不是亲生骨肉,但在我眼里与亲生的并无两样。禅师你也知道我家业甚大,朝鲜、贵国、大明、安南都有,可我只有一个身子,也无法全部都抓在手里,将来贵国的事情,都要逐渐交给我这个义子手里的。若是今川殿下允了这门亲事,他便是遇吉的丈人,这天下事也就是翁婿之间的家事,又有什么好担心的?” “殿下要将在西国的基业交给遇吉殿下?此事当真?”太原雪斋吃了一惊,看了看周可成身旁的周遇吉一眼,暗想若是如此那就大不一样了,县官不如现管,如果真的这样,那与他结亲也不无不可。 “当然是真的!”周可成笑道:“禅师,大明距离贵国坐船一切顺利也要个把月,路上还有风浪危险,在下的生意毕竟多半在大明和东番,等到这边的事情处理的差不多了早晚是要回去的。我们做长辈的在外面辛辛苦苦说到底还不是为了子孙后代?这些家业不给后辈给谁?你也知道我那儿子还在吃奶,总不能给他吧?” “若是如此,那倒也不无不可!”太原雪斋沉吟了片刻:“不过贫僧丑话说在前面,今川家是要把女儿嫁给西国的霸者,探题殿下您明白吧?” “这个自然,以今川殿下的声望,旁人也配不上这等姻缘!”周可成笑道:“要不这样,今川殿下不是要向我购买火炮吗?但是光买炮也没用,还要学着用,要不就让遇吉带着炮队去一趟,替未来老丈人先干干活?顺便也让公主看看合意不合意?” “这个——”太原雪斋犹豫了起来,正如周可成所说的,反正是政治联姻,既然无法和周可成本人联姻,那与未来能和实际掌握日本西国的义子联姻也不错。至于周可成会不会说话不算数,反正公主年纪还小,大可先订婚,等到周可成确定交割权力之后再结婚不迟。至少先把购买大炮的事情先搞定了,自家也不吃亏。想到这里,他的脸上现出一丝笑容来:“探题殿下这般说也有道理,不过这件事情我还是要先禀告今川殿下和大方殿,再由他们定夺!” “那是自然,儿女婚事自然要听父母长辈的意见嘛!”周可成笑了起来:“遇吉,禅师这般年纪还为了你的婚事舟车劳顿,你还不向他道谢?” “遇吉拜谢禅师!”周遇吉赶忙俯身跪拜。太原雪斋赶忙起身还礼,笑道:“少殿下何必如此多礼,老僧这也是为了两家的安泰,为了天下的安泰呀!” “是呀!”周可成叹了口气:“这世上人心难测,我也知道必然会有小人在我和今川殿下之间挑拨离间,希望我们两家自相残杀,然后从中取利。其实周某不过是一介商人,只不过机缘巧合才当上了这个劳什子探题,但时势逼人,既然坐上了这个位置,就轻易下不来了。还望禅师替我转告今川殿下:东国与近畿的事情,一并由今川殿下定夺,幕府的事情在下唯殿下马首是瞻!只要能够保障大和、淡路、和泉以及堺的安定便是!” “探题殿下!”太原雪斋此行一共有三个任务,其中第一件与第三件虽然并不圆满,但也已经有了结果,唯有第二件还未曾完成,他听到周可成这般说,赶忙问道:“那九州与四国呢?” “九州与四国?”周可成脸上露出一丝玩味的笑容:“禅师,朝廷授予了在下九州镇守府将军的官职,至于四国,恐怕今川殿下一时间也没有余暇去管吧?” 第三百五十五章阴差阳错3 “探题殿下的意思我明白了!”太原雪斋点了点头:“我会将您的意思原原本本的转告给今川殿下的!” “那在下就静待佳音了!”周可成笑了起来。 送别太原雪斋之后,周遇吉有些不好意思的问道:“义父,我看今川家并不太想把公主嫁给我,他们是想嫁给您!” “你错了,他们是想把女儿嫁给掌握西国之人,谁在那个位置上,他们就嫁给谁,要不然那太原雪斋早不来晚不来,为啥我们攻下了月山富田城他们就来了?你放心,这个公主你娶定了!” “可义父您真的要把西国给我吗?我,我今年才十八,恐怕还没有这个本事!” “本事都是磨练出来的,我也不会一下子都把事情交给你,具体下面的政事交给张先生,管辖武士由吴诚,舰队交给你,磨练几年自然就明白了,谁也不是生下来什么都会的!”周可成笑了笑:“不过太原雪斋有句话没有说错,今川家与我们这边一联姻,倭国的事情就定下来了,我可抽身去处理大明和南洋的事情,他也可以专心收拾东国和近畿,至少五年之内两家都可以安下心来做正事了!” “义父,不过方才太原雪斋听您说还要九州和四国,好像有些不高兴!” “这个没什么,毕竟他对我们还是有戒心!”周可成笑了笑:“不过今川义元会答应的!九州与四国都是岛,海上是我的天下,我拿下西国之后,拿下九州和四国就是顺其自然。既然我拿下西国要比他搞定东国先,与其到时候不得不承认既成事实,不如现在就卖个大方,这个道理他不会不懂。说到底,九州四国又不是他今川家的地盘,何苦枉做恶人呢?” “那您打算什么时候回大明?” “今年七月,最晚不过九月,伯仁他今年秋闱若是中了,大明的很多事情也就可以开始做了。我争取在走之前把这边最麻烦的事情都处理的,剩下的就交给你了!”说到这里,周可成拍了拍周遇吉的肩膀:“以后的事情就看你这后生的了!” 出云国,赤穴城。 尼子晴久的目光扫过两旁的房屋,所有的门窗统统紧闭,不过从门板后面可以听到抽泣的声音,通往城门的道路漫长而又孤独,不到两个月前,这条道路两旁挤满士兵、平民和商人,如今一片空旷萧条,唯有哀悼亲人的哭泣。尼子晴久只觉得浑身酸疼,双腿发软,但却不得不强撑,现在的自己必须表现的顽强一点,这年头没人会对弱者伸出援手,软弱只会引来觊觎的眼光。 “欢迎您归来!”赤穴盛清站在城门口,和他的父亲赤穴光清一样,他长得矮胖结实,酒桶一般的胸脯,双臂粗壮,罗圈腿,他的父亲在十五年前抵御大内毛利联军的围攻战中立下大功,并因此战死,尼子晴久对其十分信任,他上前一步,关切的问道:“路上都还顺利吧?” 尼子晴久点了点头,他这个时候不想说话。他艰难的从马上下来,双腿一软险些摔倒在地,赤穴盛清赶忙伸手扶持,却被尼子晴久伸手推开,这个时候可千万不能表现出丝毫的软弱,软弱就意味着背叛。 “大殿!”赤穴盛清有些尴尬的偏过头去,在这个距离他能够看出尼子晴久的脸已经脱了形,裤子的内侧隐隐现出红色,显然他一路上吃了不少苦头:“臣下已经在城内准备好了热水和酒食!” “嗯!”尼子晴久点了点头,压低声音问道:“本城那边情况如何?” “最后一批敌人已经在几天前撤走了,不过本城受损严重,很多地方的城墙都被推倒了,若想重建,即便征用全出云的民力,也至少要几年功夫才能粗具规模!” 尼子晴久闭上了眼睛,片刻之后当他重新睁开双眼时,又恢复了平日的冷静:“这个先不急,还有更要紧的事情!我的人非常疲惫,他们需要休息和食物!” “没有问题,一切都准备停当了!”赤穴盛清低声道。 赤穴盛清没有撒谎,他准备了充足的食物和酒水来犒赏疲惫的士兵们,不过也有可能是因为留下来的人太少了!尼子晴久露出一丝苦笑,在返回的途中,随着月山富田城陷落的消息得到切实的验证,越来越多的人不告而别:美作的三浦、因幡的山名家、备前的松田、浦上、江田都、播磨的浦上和赤松、一个又一个熟悉的名字开始从尼子家的大旗下消失,待到回到出云,当初出发时的三万大军,现在只剩下了可怜的不到六千人! “未经一战,就将三万大军一扫而空!探题殿下还真是举世无双的名将呀!”尼子晴久苦笑了一声,他将杯中酒一饮而尽,不知为何,香冽的美酒入口却变得如此苦涩! “大殿!”赤穴盛清从外间进来,神色有些慌张:“刚刚传来的消息,三泽氏也被策反了!” “什么,你可以确定?”尼子晴久脸色大变,原来这三泽氏与前面那些不同,乃是出云的国人众,与前面那些其他领国的武士不同,跟随尼子家的时间要早得多,如果连他都被策反,这就意味着局势已经糟糕到连本国的武士都开始不稳了。 “是的!”赤穴盛清低声道:“周可成攻陷月山富田城之后,就将出云国国人众的人质都释放了。三泽氏得到人质后,就宣称大殿您是朝敌,表示向探题殿下降服,笼城自守了!” 第三百五十六章叛逆 尼子晴久眼前一黑,险些摔倒在地,与当时的大多数战国大名一样,尼子家的军队是由一门众、国人众以及附庸大名组成,将这些大大小小的武士团联结在一起的绳索无非有二:1、庇护,在残酷的战国时代,为了生存弱小的武士团必须接受强大武士团的庇护,作为报答,弱小一方必须以人力或者物资金钱予以回报;2、威胁,弱小一方的武士团为了避免被强大一方的消灭,不得不表示臣服,接受对方的各种条件。以上两种关系往往是同时存在的,上级对下级往往即是威胁者也是庇护者,而月山富田城的陷落则干净利落的斩断了这两条绳索——尼子家既然无力守卫自己家的本城,自然更无力保护自己的依附者;尼子家失去了月山富田城中的人质和储存的大量金钱和武器,又被贬为朝敌,外有强敌,自然更没有余暇来报复背叛者,一个既没有能力保护又没有能力伤害的尼子家是无法在战国时代生存下去的。 “大殿,大殿,快叫医生来!”赤穴盛清惊惶失措的看着尼子晴久,这个素来以刚强勇猛而闻名的男人身体依靠在扶几上,双目微闭,嘴角流出涎水,看上去与路旁的醉汉没有什么区别。他心中禁不住生出一个念头——强盛一时的尼子家的时运恐怕已经到了尽头了吧? 随着医生的到来,尼子晴久悠悠醒来,目光渐渐变得清晰,他突然向赤穴盛清问道:“盛清卿,你们家的人质呢?” 赤穴盛清一愣,赶忙答道:“也已经被释放了,据在下所知,应该出云国所有国人众的人质都被释放了!” “那出云国外的人质呢?” “这个就不清楚了!”赤穴盛清摇了摇头:“不过应该没有,至少像因幡的山名家、备前的松田这几家我都没有听说!” “我明白了!”尼子晴久点了点头,他现在已经明白了对手的用心。释放人质显然是一种示好的表现,出云的国人众对于尼子家的忠诚心更高,但实力相对于其他领国的要弱小不少,因此周可成通过释放人质来向出云的国人众们示好,减少他们与尼子家一起战斗到底的决心;而其他领国的附庸大名由于实力更强,对尼子家的忠诚心更低,周可成则将人质扣留在手中,以备将来之用(反正他们也不会继续站在尼子家一边)。 “把饭和酒拿上来!”尼子晴久挥了挥手:“传令下去,让所有士兵进食休息!” “是,大殿!”赤穴盛清转过头对侍从道:“快,送酒饭上来!”但是尼子晴久的下一个命令让他顿时脸色大变。 “今夜休息一晚,明早出兵讨伐三泽氏!” “大殿,大殿!”赤穴盛清赶忙道。 “怎么了?”尼子晴久的目光变得森冷起来:“你要替三泽氏说情吗?” “不,不!”赤穴盛清赶忙摇了摇头:“大殿您刚刚从安艺国退兵回来,兵马疲乏,还是先休息一会,然后再讨伐不迟!” “盛清卿呀!”尼子晴久的目光变得柔和了起来:“你难道还不明白吗?这个时候我晴久是绝对不能休息的,如果我不能以尽快的速度惩罚背叛者,那就会有更多的背叛者出现,狮子只要还有一口气就不能倒下,尼子家若想活下去,就只有战斗到最后一口气!” 三泽城。 “请放心,尼子晴久一回到出云,就会立刻领兵来攻打我的,如果他不这么做,就不是尼子晴久了!”三泽安国恭谨的对勘兵卫答道:“出云都流传一句话,尼子晴久就是一块铁,宁可折断也绝不会弯曲,他一定不会容忍三泽氏的背叛的!而且如果他不这么做,其他国人众也会背叛他的!” “是吗!”勘兵卫笑了起来:“可是据我所知尼子家统领出云国已经有两代人的时间了吧?应该还是有不少忠诚于尼子家的人吧?为何有这么多人举起叛旗呢?” “带刀殿下,乱世中的人们最要紧的是保全家名!”三泽安国叹了口气:“当然还有许多人还忠于尼子家,不瞒您说,在我三泽家内部就有不少,为了将他们弹压下去,还流了不少血,如果不是为了家名的存续,我也不想这样的!” “我明白了!”勘兵卫脸色变得凝重起来,原先目光中的轻视也消失了:“请您放心,三泽家领地安堵的事情,都包在在下身上了!” “那就多谢带刀殿下了!”三泽安国俯身拜了下去,面孔紧贴榻榻米:“三泽氏以后就依仗探题殿下了!” 号角声响起,搅动了黄昏忧郁的空气,前方的盆地竖起了大旗,那是晚上的宿营地,士兵们疲惫麻木的脸上终于露出一丝笑容。 每个人都很疲惫,尼子晴久告诉自己,即使不看士兵们的脸,他也能感觉到这一切。就连马背上的他都觉得浑身上下的骨头都要散架了,何况徒步行军的足轻呢?在赤穴城休息的那一夜反而让这次行军变得更加难熬,仿佛身体已经习惯了温暖的被窝、热腾的食物和装满热水的木桶,越发觉得跳蚤、干粮和烂泥地无法忍受起来。 “我必须撑下去,必须撑下去!否则死后也无颜再见久幸叔父了!”尼子晴久叹了口气,艰难的踢了一下马背,他的大腿内侧不断传来尖锐的刺痛,他只能竭力将其无视,将注意力转移到其他的地方,比如接下来围攻三泽城的策略。 第三百五十七章蝉、螳螂与黄雀1 “我必须撑下去,必须撑下去!否则死后也无颜再见久幸叔父了!”尼子晴久叹了口气,艰难的踢了一下马背,他的大腿内侧不断传来尖锐的刺痛,他只能竭力将其无视,将注意力转移到其他的地方,比如接下来围攻三泽城的策略。 作为“尼子十旗”之一,尼子晴久自然知道三泽城的险峻难攻,他的祖父当年是使用苦肉计才拿下迫使当时的三泽氏家主三泽为国开城投降,一统出云国的。但是现在自己别无选择,只有必须带领疲惫的士兵,围攻坚固的城墙,想到这里,尼子晴久就感觉到口中满是苦涩。远处的地平线升起了三泽城的天守阁,直逼斐伊川的城墙仿佛一条巨型的石船,沐浴着夕阳的金红色阳光,仿佛比以往更加高大厚实。 当太阳坠落地平线,黑暗笼罩大地,尼子军的营地并没有恢复宁静。木锤的敲打声响彻了两天两夜,各种攻城器械正在建造中,最主要的是一座攻城塔,用生牛皮掩盖,塔下悬挂着一根撞锤,用大树树干制成,铁索固定,顶端削尖后用火淬硬,上面蒙有顶盖。在这段时间里,坏消息不断传来,毛利元正领军尾随而至,吉见正赖攻下了银山城之后,开始向出云国进攻,出云国内的国人众态度也越发暧昧,越来越多的人逃离了营寨,尼子家的军队就好像一个被戳破了的气球,缓慢的,但不可抗拒的瘪下去。而尼子晴久好像全然没有看到这一切,天刚刚亮就拖着疲惫的双腿,催促着士兵们制造攻城器械,直到深夜来临,他才回到帐篷里,深沉睡去。 “大殿!” 尼子晴久睁开双眼的第一个反应是抓住枕旁的刀柄,他坐起身来:“是谁?” “是我,河副久盛!” 尼子晴久松了口气,对于这位爱将他还是十分信任的:“进来吧,什么事?” 帐篷被掀开了,尼子晴久惊讶的发现帐篷外面满满当当的站满了十几个人,都是军中的将领,他的神经一下绷紧起来了。 “这么晚了,有什么事情吗?” “赤穴盛清已经向毛利元就开城了!”河副久盛低声道。 “什么?” “赤穴盛清已经向毛利元就开城了,就在昨天晚饭的时候,我们刚刚得到消息!”河副久盛脸惨白,犹如腐败的牛奶。这一瞬间,尼子晴久突然感觉到肩膀上的那副重担消失了,整个人顿时轻松了起来。 “大殿,大殿,您没有事情吧?”河副久盛惊讶的看着尼子晴久,说实话,无论尼子晴久此时做什么,吼叫、咒骂、疯狂的砍杀,绝望的哭嚎他都不会惊讶,但对方却平静的让人恐惧。 “不,我很好,已经很久没有这么好过了!”尼子晴久突然笑了起来:“你们都退下吧,让我一个人待一会儿!” “是!”出于多年的习惯,众人退了下去。让尼子晴久回到自己的帐篷里,放下帘幕。几分钟后,帐篷里传出一声重物坠地的声音,河副久盛这才觉得不对,赶忙冲进帐内,只见尼子晴久躺在地上,钢刀穿喉,面露微笑,已经没有气息了。 严岛。 周遇吉飞快的穿过走廊,脸上是掩不住的兴奋,周可成从信纸上抬起头来,心里想:“又有什么事情吗?” “义父!”周遇吉有点结巴:“尼子、尼子晴久他死了!” “死了?”周可成放下手中的信,伸出右手:“倒是比我想象的还要快,看来墙倒众人推是全人类的本性呀!谁杀他的?” “是自杀!”周遇吉将信笺双手呈上:“他回到出云后,出兵讨伐叛变的三泽氏,在围城的时候另一个部下赤穴盛清向毛利元就献城投降,他得知之后就自杀了!” “这样就自杀?还真是一个性急的家伙呀!我原本还以为他还能坚持到夏天呢!”周可成笑了起来,突然他脸色微变问道:“对了,尼子晴久是什么时候死的?这信是谁发来的?” “好像是五天前!”周遇吉答道:“信是吉见正赖殿下的信使送来的!” “吉见正赖?为什么不是毛利元就?不对!”周可成跳起身来:“现在岛上有多少兵马?” “四个联队的步兵,六百骑兵,十头战象!”周遇吉有些疑惑的问道:“义父,怎么了?” “毛利元就有问题!传令下去,立刻渡海,进攻吉田郡山城,记住,带上人质!”周可成飞快的走出门外,留下一连串叮嘱和呆若木鸡的周遇吉。 周可成的行动很快,在他接到尼子晴久身亡消息的两个小时后,第一条满载着士兵的船就离开了严岛的码头,驶向不到两公里外的草津城,这座扼守着海峡的小城现在也在兰芳社士兵的控制之下,当夕阳沉入大海,夜幕重新笼罩大地的时候,三千大军已经渡过海峡,整装待发了。 “把阿克敦叫来,让他的探骑连夜出发!”周可成一手拿着饭碗,一边发号施令:“最重要的是切断吉田郡山城和出云国的联络,我可不希望在吉田郡山城下被毛利元就杀一个回马枪!” “是,大人!” “告诉刘沿水,让他的人今晚轮流休息,现在我们在敌人的地盘上,一定要万分小心!” 周遇吉站在周可成身旁,有些局促不安,到现在为止他还不是太清楚周可成为何在对攻打尼子晴久时表现的那么悠闲,而当尼子晴久身亡之后却又这么紧张,不过他知道现在不是开口询问的时候,到了合适的时候周可成会主动告诉自己的。 半个小时过后,周可成终于发号施令完毕,重新在饭桌旁坐下,他抬头看了看周遇吉,笑道:“遇吉,不错,耐性上有长进!” 第三百五十八章蝉、螳螂与黄雀2 周遇吉脸色微红,笑道:“义父谬赞了,遇吉虽然不知义父为何急着要对毛利元就动手,却也知道自有道理,只是当时没空细细解说给我听罢了!” “嗯!”周可成赞许的点了点头:“你到底还年轻,有些事情经历的少了些,来,坐下听我细细解说给你听!” “多谢义父!”周遇吉盘腿坐下。周可成将桌上碗碟随便摆了摆,笑道:“遇吉,我问你,当初我为何要当这个劳什子西国探题?” 周遇吉想了想后答道:“想必是为了要个名分,名正则言顺,无论做起什么事情来都方便许多!” “对,但不全对!”周可成笑道:“不错,我要当西国探题是了名分,但其实最要紧的不是为了我有这个名分,而是为了不让别人用这个名分来对付我们!” “用这个名分来对付我们?” “不错,这日本虽然没有我大明幅员辽阔,人烟繁盛,但也有东西有地方数千里,人口上千万,虽说眼下群雄四起,自相攻战不休,但毕竟有朝廷幕府,只是中枢乏人才有我等置足的机会。若是有豪杰之士奋起,以幕府或者朝廷名义号召百姓,便如同当年镰仓北条一般,以蒙元兵势之强尚不得克,何况我等?” “遇吉明白了!难怪义父当初虽大破毛利与大内两家,却不赶尽杀绝,却对尼子家一定要置于死地,原来是这个原因!” “不错,毛利与大内两家虽说割据一方,但时日已久,当地百姓早已习以为常。我当时若要赶尽杀绝,只怕力有未逮,即便最后能成也无力据守,突然为他人做了嫁衣。不如数其罪状,收其人质,令其臣服即可,而尼子家公然对抗诏令,被朝廷贬为朝敌,我驱群豪而攻之,破其城郭、夺其蓄积、灭其宗庙、收其重器、宰割其地,世人不以为非,其乃名实而兼收,何乐而不为?” “那义父为何现在又要攻打毛利的居城呢?” “此一时彼一时而已!如今尼子晴久自杀,其宗门覆灭。其领国便是无主之地,毛利元就先坚守吉田郡山城,又先攻入出云,在群豪中功劳最大,若是论功行赏,恐怕不是一两国可以打发的。毛利家父子皆当世豪杰,若资以领地,将来恐怕会为你之大患,不如乘着这次的机会将其除去!” “这个——”周遇吉犹豫了一下问道:“有大功而不厚赏,会不会让其他人寒心呀?” “寒心?”周可成笑了起来:“领地就那么多,毛利家完了,其他人就可以多分一些,他们高兴还来不及,怎么会寒心?再说了毛利元就逼杀尼子晴久,为何不立刻向我禀告,分明是想要拖延时间,图谋不轨!” 周遇吉听到这里,如何还不明白周可成最后这个不过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不过战国乱世里更夸张无稽的罪名也不是没有,只要周可成能够抢先攻下吉田郡山城,然后随便找个罪名扣到毛利父子头上,毛利父子就是百口难辩,西国的其他大名只会窃喜自己可以多分一块领地,绝不会出面替毛利父子打抱不平的。 “早点休息吧!”周可成笑了笑:“明早还要赶路!” “是,义父也请早点安歇!”周遇吉向周可成欠了欠身子,退出门外。 吉田郡山城。 织田信长是一个很警惕的人——据说他连上厕所都不会忘记携带一把小太刀,这年头对于一个武士来说麻痹大意和丧命几乎是一种同义词了。但即便如此,当他从睡梦中惊醒的时候才发现有一个黑影在窗口闪过。 “谁!”织田信长在从床头滚落的同时已经拔出来枕头下的短刀,在房间里这玩意比太刀更好用。他半蹲着身体,横刀护身,冷冷的对窗口的黑影喝道。 黑影丢了一个东西进来,织田信长横刀一挡将来物击落,那黑影一闪,便不见了。织田信长扑到窗口,发现已经没人了。他点灯一看,地上多了一个纸团,捡起纸团拆开只见上面写了一行字;“明夜丑时探题殿下攻城,请在西门接应!” “探题殿下终于要对毛利家下手了!”看到这行熟字,织田信长并不觉得意外,若是周可成就这么任凭毛利家在尼子家的尸体上发展壮大,那他才会觉得奇怪呢! 白天的时间过得很快,织田信长竭力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他甚至还舒舒服服的睡了个懒觉,直到晚饭的时候他才把消息透露给了手下几个军官——让所有的士兵不要乱跑,老老实实的呆在屋子里。 “有事情吗?”这些军官们没有一个蠢货——否则他肯定活不到现在,其中一个挤着他唯一的那只眼睛问道:“总算是可以大干一场了,为咱们自己!” “闭嘴,蠢货!”织田信长压低声音喝道:“否则整座城的人都会知道你要干什么了?像往常一样就行,不要露出特别的样子,都明白吗?” 军官们沉默的点了点头,他们吃完了晚饭,各自回到住处,有的人蒙头大睡,有的人聚成一堆掷骰子,就像平日里那样。 约莫到了凌晨一点左右,织田信长从床上爬了起来,他穿好衣服,将佩刀裹上布条,以免反光引起注意,又将火种藏好,叫起营地里的己方士兵,将部下分成三组,分别去马厩、东门放火,自己带着剩下的一组往西门来了。 “时间快到了!”周可成看了看天上的月亮,应该说自己的运气不错,月光很好,足以照亮进攻的道路。希望万事顺遂,虽说携带的火炮可以轰开城墙,但这需要消耗时间,而现在时间就是关键,就是生命。 第三百五十九章蝉、螳螂与黄雀3 “大人,士兵们都准备好了!”灰发靠拢了过来,在夜色中他的眸子闪闪发光,仿佛有火焰在跳跃。 “再等一会!”周可成看了看手腕上的表,分钟指针刚刚滑过一点钟的位置,在没有精确计时工具的时代我必须马虎一点。 “耐心点!再给信长殿下一点时间!” 灰发沉默的退到一旁,他用挂在脖子上的竹哨用力吹了一下,身后的六十名土著士兵无声的坐下休息,过去在密林中猎鹿时,土著的猎人们就是用哨音来相互联络,传递信号的。 时间无声的流逝,周可成又一次抬起右腕,查看时间,正当他准备放弃夜袭的计划,突然看到城头上升起一团火光,那正是联络的信号! “太好了,信长殿下得手了!”周可成竭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不那么兴奋,他转过身笑道:“灰发,剩下的就交给你了!” 灰发点了点头,转过身,很快他和他的人就消失在夜色中,除了一点细微的脚步声,周可成完全感觉不到一点痕迹。他满意的叹了口气,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耐心的等待起来。 大约二十分钟过后,从城门被从城内打开了,从周可成所在的位置可以清晰的看到,城门口站着一个拿着火把的人影,挥舞着火把,他吐出一口长气,对身旁刘沿水道:“沿水,剩下的事情就都交给你了,记住,确保人质和仓库的安全!” “是,大人!”刘沿水挺起了胸脯,他向周可成鞠躬,然后转身向军队发号施令,随着火把一个个被点着,一条火光向不远处敞开的城门流去,几乎是同时,山城内的其他地方也升起了一道道火光。 “很好,戏开场了!”周可成喃喃自语道:“虽然在这里没有电视、没有电影、没有电脑游戏、没有桌游,但我可以亲眼观看历史这场真正的戏剧!” 头颅放在生石灰的盒子里,不会很快腐烂。当周可成走进吉田郡山城的时候,刘沿水献给他的第一件东西就是十几个装着人头的木盒。 “这是顽抗到底的守城武士,几乎都是毛利元就的一族!”刘沿水沉声道:“都在这里了!” “应该都是些老人和小孩吧?”周可成厌恶的摆了摆手,示意部下将木盒拿来:“收好放在城门外示众,告诉所有安艺国的国人众,毛利元就阴谋反对我,已经被贬为朝敌,现在他们在毛利家的人质都在我手里,要么降服,要么就是灭亡!” “是!大人!”刘沿水恭谨的低下头。 “遇吉!”周可成将目光转向自己的义子:“我给你一个连队还有两天时间,把城内所有人和物资都押送到草津城去,然后把拆毁城墙,把这座城烧掉!” “是!义父!” “嗯!”周可成的目光转向刘沿水:“仓库里还有多少粮食和钱?” “粮食还有不少,不过钱没有多少了!”刘沿水答道:“听说毛利元就先前准备打长时间的笼城战,结果花了买了很多粮食,没想到这么快尼子晴久就退兵了!” “好吧!”周可成无奈的摇了摇头:“把那些钱按人头平均发下去,激励一下士气,接下来才是最关键的部分!” “是,大人!” 周可成的军队在吉田郡山城休息了一天,就离开吉田郡山城,沿着穿越中央山脉的大道,向出云国进发,沿途他不断派出使者发出命令,将吉田郡山城已经被攻陷,毛利元就被贬为朝敌的消息传出,并要求周围的小大名和国人众带兵前来汇合。周可成的的军队就好像一块巨大的吸铁石,途经地方的野武士、国人众甚至山贼纷纷前来投奔,等到了赤穴城下时,军队的数量已经上升到了九千余人,按照当时日本的标准来说,这已经是一支“大军”了! “赤穴盛清参见探题殿下!”赤穴盛清跪伏在地,面孔紧贴地面,身体微微颤抖。虽说生活在战国时代,但在短短的十几天时间里就接连抛弃两个被贬为“朝敌”的主上,这种经历也不是人人都能遇到的,他小心的抬起头,看了周可成一眼,又低下头去道:“得见殿下尊颜,幸何如哉!” “赤穴殿下请起!”周可成笑容满面:“你深明大义,是有功之人,你的功劳我不会忘记的!” “多谢探题殿下!”赤穴盛清虽然还不太清楚自己立了什么功,但还是喜出望外,探题殿下亲口承认自己是有功之人,不说别的,至少领地安堵和家名传续是没有问题了吧。他小心的站起身来,陪笑道:“在下已经在城中准备好了酒宴,为殿下接风洗尘,还请殿下——” “不必了!”周可成摆了摆手,打断了赤穴盛清的邀请:“我就在城外军营之中,军队太多了,你这座小城容纳不下。请您提供军食就好了!” “是,是!”赤穴盛清赶忙连声应承,他心中暗指叫苦,短短不到一个月功夫,赤穴城已经为三支大军提供军食,这无异于在领地的百姓身上扒了三层皮,恐怕这几年的日子都不好过了。 “还有,现在出云国的国人众各自情况如何?”周可成问道。 “这个——”赤穴盛清犹豫了一下,苦笑道:“现在各家国人众都莫衷一是,无所适从,很多人根本搞不清楚现在到底是怎么回事!有的人还在效忠尼子家,寻找尼子诚久的末裔;有的人刚刚向毛利元就臣服,可现在元就殿下又被打成朝敌,说实话,如果不是看到了大殿的旗帜,还有前久公亲自说服,在下恐怕也还是只知道效忠毛利家呢!” 第三百六十章蝉、螳螂与黄雀4 听到这里,周可成暗自松了口气,他赶得这么紧就是怕有人接收了尼子晴久的政治遗产,那自己这番辛苦就为别人做了嫁衣。现在这些国人众乱作一团,只要自己恩威并施,并不难将其收拢,成为下一步谈判的筹码。 “若是如此,倒也不是他们的罪过!”周可成矜持的点了点头:“盛清殿下!” “在!”赤穴盛清赶忙弯下腰,以示尊重。 “本探题奉幕府之命,镇抚西国,本不欲多行杀戮。尼子晴久怙恶不悛,我不得已才将其贬为朝敌,将其攻破,又将尔等的人质放回,本以为接下来便天下太平了。想不到那毛利元就却是狼子野心,借尼子家覆灭之机,擅动兵戈,本官本欲将其讨伐,但那些不明真相的胁从之人何辜?盛清殿下,你可否替本官将事情原委转告贵国之人?以免多伤无辜?” 作为一个乡下武士,赤穴盛清的文化水平一般的很,周可成这番文绉绉的话听得半懂不懂的,但有两件事情是绝对不会错的——1、周可成要对毛利元就下手,2、他要自己替他对付毛利元就,这对于他来说都是没有问题的。赤穴盛清赶忙拜了下去,大声道:“在下一定会把探题殿下的意思转告给出云的所有人!” 就如同倒入即将沸腾的汤锅中的一大碗凉水,周可成的到来迅速让出云国的局势稳定了下来,国人众们无不是看风色,站边的好手。尤其是月山富田城的陷落和尼子晴久的战死,更使得这些国人众们已经失去了百余年来习惯效忠的对象,毛利元就的到来原本给了这些人一个希望,但还没等这种效忠关系稳固下来,赤穴盛清就带来了新的消息——毛利元就已经被贬为朝敌,他的居城吉田郡山城已经陷落。所有的人立刻做出了判断——一个连自己的居城都无法守卫的武士是没有资格得到手下效忠的。 于是仅仅过去了三天时间,毛利元就的军队就像夏日下的冰块一样迅速消融,如潮水一般涌来的出云武士们此刻如潮水一般退去。尤其是传言有人看到兰芳社的舰队又一次出现在出云附近的海面上,武士们就跑的更快了。 “爹爹,这就是赤穴盛清送来的信笺!”吉川元春将一张纸递给毛利元就。 毛利元就结果纸张,上面只有用朱砂写就的十九个大字,红彤彤的宛若血字:只诛首恶,胁从不问,受蒙蔽无罪,反戈一击有功! “好一个受蒙蔽无罪,反戈一击有功!”毛利元就的脸上泛起一丝苦笑:“周可成果然是不手则已,一出手就要人的命,我现在终于知道尼子晴久当时的感受了!” “父亲!”吉川元春吓了一跳,赶忙劝慰道:“我们和尼子晴久还是不一样的,实在不行屈膝归降也就是了,降服于探题殿下这样的大人物也没有什么可耻的。” “罢了!”毛利元就叹了口气:“没错,降服探题殿下的确没有什么可耻的,但是降服两次就算了,而且上面写的很清楚了:只诛首恶,胁从不问,这个首恶除了我还能有谁?” “这个——!”吉川元春顿时哑然,虽然几年前毛利元就就把家督之位穿给了兄长毛利隆元,但是谁都知道毛利家的真正掌权人是毛利元就,而且毛利隆元还在周可成手上当人质呢,这个首恶除了毛利元就还能是谁呢? “我今年已经快六十了,如果我年轻三十岁,哪怕是再大的屈辱我也能低头忍受!”毛利元就叹道:“当初我毛利家处于大内尼子两强之间,难道屈辱我还受的少了吗?但一族的兴衰都在我一人肩上,即便是天大的屈辱也只有默默承受。但现在不一样了,我这个年纪已经看不到毛利家复兴了,这个担子是你、隆景还有隆元三兄弟的了,我继续活下去只会成为毛利家的负担,所以就容我偷一次懒吧!” “父亲大人!”听到这里,吉川元春已经是泪流满面,跪伏在地,他素来知道毛利元就的性格,知道其一旦下了决心便百折不挠,像今日这种情况,自己就算怎么劝说也是无效的。 “只可惜隆景和隆元不在我身边呀!”毛利元就有些遗憾的叹了口气,他爱怜的抚摸了一下吉川元春的脑袋:“也罢,只好让你转告他们两个了。元春,你记住我接下来的话!” “是,父亲!” “探题殿下乃是绝代的人物,只要他活着一天,就切不可有报仇的心思!毛利家若想生存下去,唯一的办法就是向其臣服。我死后你就对家中人说是忧虑交加,突然重病发作而死!” “是!” “其二,我死后,探题殿下一定会在西国大做文章,估计毛利家恐怕在安艺国是待不下去了。你们一定要老实服从,切不可有半点反抗的意思,否则家名一定会断绝!” “是!” “第三,你转告隆元、隆景,你们三兄弟一定要如同一人一般,只有这样毛利家才能在乱世之中生存下去!” “是!” “好了,你先退到门外去吧,让我一个人呆一会儿!”毛利元就笑道。 “是,父亲大人!”吉川元春下意识的应道,他刚刚站起身来,突然一愣:“父亲大人,您该不会是要——” “元春!”毛利元就脸上露出和蔼的笑容:“人生一世,宛若大梦一场,我的路已经到了尽头,你们的路还长着呢!莫要回顾,奋力前行就是了!” 吉川元春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来。他就像一个木偶一样,走出门外,房门在他的身后合上,将父子两人隔开。细雨落在身上,寒冷彻骨,他禁不住浑身哆嗦起来。 第三百六十一章自治城市 毛利元就和尼子晴久的先后死去就好像一记皮鞭抽打在所有西国大名的背脊,激起了他们心中对西国探题的尊重,或者说畏惧,对于绝大多数武士来说,这两个词其实是等同的。因此当三月他们接到探题府发来的总无事令(古代日本的一个政治术语,即大名之间发生争端时,不得私斗,必须由中央政府予以裁定)时,几乎所有人都表示服从——毛利元就和尼子晴久的尸骨还没凉呢。 而对于周可成来说,眼前最为让人头疼的事情并非处置西国大名们的争端——最近几次胜利的威势还没有被时间磨灭,西国的大名们都对南十字星旗俯首帖耳,而是对战利品,主要是领地的处置。 从理论上讲,在严岛打垮了大内毛利两军,接着又消灭了尼子、毛利两家的周可成已经拥有了中国地区山阴山阳一共十六国中的十四国,即播磨、美作、备前、备中、备后(三备)、安艺国、丹波、丹后、但马、因幡、伯耆、出云、石见、隐岐的处置权(周防与长门属于大内家),但实际上却并非如此,原因很简单,这些领国不是真空,尼子与毛利本身就对这些领国的控制很一般,所以周可成才能那么容易的将其消灭。而尼子与毛利灭亡了之后,这些领国原有的国人众就重新冒出头来,怎么划分处置他们就成了一个棘手的问题。 周可成身着锦袍,头戴纱冠,踏入议事厅,周遇吉与吴诚紧随其后,近卫前久、张经、阿劳丁、今井宗久、中村良彦、山田高国、勘兵卫、源平太、织田信长等人赶忙站起身来,躬身行礼。周可成一一回礼,最后在当中的首座坐下,左右分别是周遇吉和吴诚。 “辛苦劳作已毕,现在终于到了收割庄稼的时候了!”勘兵卫快活的说,一旁的源平太点头,接过话茬:“是呀,您这是说出了所有人的心声!” 今井宗久显得有些局促不安,也许是为了向身旁的武士们靠拢,他还特地在腰间带了一柄刀,但这反倒让他觉得更加不自在。多年以来,他做梦都想能够在这样的会场拥有一席之地,但真的拥有了,他反倒觉得害怕起来。 “探题殿下!”今井宗久一等到周可成坐定,就问道:“开始划分领地吗?” “不急,先处理战争的事情!”周可成的目光转向张经:“张先生,可以开始了!” 张经面色严峻,在先前的战事中他一直身居幕后,但他可能是场中对周可成的谋划最为清楚的一人,他站起身来,沉声道:“探题殿下发布西国总无事令,各邻国若有争执,当由殿下裁断,不得私斗。而三天前,大内家发生内乱,家主大内义长逃往九州筑前!周防、长门两国眼下正处于战乱之中。” “神佛保佑!”中村良彦第一个站起身来:“大殿,周防长门两国无视您的命令,请派臣下出兵征讨吧!” “对,请出兵征讨吧!”山田高国也站起身来。 众人纷纷起身附和,在他们看来这是天赐良机,长门周防两国虽然石高都只有十几万石,但位于本州岛西端的他们隔海分别与朝鲜半岛和九州相望,是重要的海运贸易枢纽,大内家也是西国唯一残余的大势力了。而现在发生内乱,正是建功立业的好机会。 周可成依旧保持沉默,只是做了个让张经继续说下去的手势,众人赶忙重新坐下。 “依照殿下的部署,由周遇吉带领舰队向西,切断周防长门与九州的联系,以免九州的势力介入,同时派人请吉见正赖领兵在石见国西境巡视,然后派出使者要求周防长门两国停止内乱,若是其还是不肯遵守律令,再出兵进攻不迟!” 会议室内重新安静了下来,显然周可成并不打算一开始就用武力解决周防长门的问题,这让他们略微有点失望,不过很快他们就又兴奋了起来,如果讨论完了战争的问题,那岂不会接下来就是讨论划分领地的事情了? 正如众人所料,接下来的话题让人愉悦。按照周可成的计划,在座的每个人都得到了丰厚的果实——当然不可能每个人都满意,但果实足够丰厚,足以让每个人都获得甜美的回报。按照张经的统计,为尼子和毛利两家作战的军队中,一共有大小名主67人被杀或者被没收减封领地,被杀或者被没收领地的武士更是多达七百五十人,从这些倒霉蛋的身上一共得到了一百七十万石的领地、除此之外还有大量的港口、商埠、矿山、林场。其中最丰厚的一份当然是归周可成本人所有,其余的则被依次给予吴诚、周遇吉、近卫前久、中村良彦、山田高国、勘兵卫、源平太等功臣,就连织田信长也在安艺国得到了两千石的领地,这让他暗自欣喜。 在分配领地的名单里没有听到自己的名字,今井宗久不禁暗自神伤,不过他不敢质疑周可成的决定。正当他想着回去后如何和堺的同伴解释的时候,听到张经沉声道:“现在,我宣布探题殿下关于建立自治城市的决定!” “自治城市?”今井宗久惊讶的抬起头。 张经并没有理会众人的惊讶,大声宣读起来。原来所谓的自治城市指的是被免除了对领国领主义务的聚居区,即除了一开始缴纳一笔用于购买土地的费用之外,领国的大名无权干涉自治城市的内部事务,自治城市的内部事务由资产超过一定数量的市民选举产生的和议众处置。自治城市的权力由西国探题,即周可成本人予以保护,并向其缴纳税金。换句话说,这些自治城市是周可成的直属领地。初步来看,周可成在西国一共规划了十二个自治城市,其中包括严岛、吴浦、石山银矿城等地,要么是位于交通要道的优良港口、要么是金银矿山。显然,周可成这么做的最大受益者不是别人,正是堺的那些工商业者。 第三百六十二章一国一城令 “今井先生!”周可成突然开口了:“这些自治市镇的发展和繁荣,还要请你和和议众的诸位多多操心呀!” “是,周先生,不,探题殿下!”喜出望外的今井宗久赶忙跪伏在地,他虽然没有获得直接的领地,但以纳屋的财力,未来在这十二个自治市中必然可以享有相当的影响力,较之可能得到的几百上千石领地,这个要实惠的多。 “我还有一点要强调的!”周可成的目光转向众人:“城市不是农村,只要是对城市发展有利之人,而且愿意缴纳税金,都可以在城市定居,成为市民。所以这十二个自由城市不仅仅是日本人的城市,还会是大明、朝鲜人、弗朗基人、东番人、南蛮人的城市。未来兰芳社将会运来大量的移民来这里居住,退役的士兵相当部分也会安置在这些城市里,这件事情我希望诸位一定要小心对待!” “是,大殿!”会议室内众人齐声应和。 “很好!”周可成满意点了点头:“现在来讨论一下领地分配的事情,虽然毛利、尼子和大内传统西国三强或者灭门,或者已经土崩瓦解,但这些被拿出来分配的领地并不是真空,上面有国人众、寺庙、神社、村社,那些原本臣服于这三强的较小大名也会乘机扩张,所以把纸上的划分变成实际上的领地还有很长一段距离。所以我今天只召集了你们前来,这件事情暂时必须保密!” “大殿!”中村良彦问道:“请问这要保密到什么时候呢?” “解决完大内家的事情,然后施行一国一城令之后!”周可成说到这里,向一旁的近卫前久点了点头:“近卫殿,你解释下吧!” “是,大殿!”近卫前久沉声道:“所谓一国一城令,便是在一国(此处的“国”是指令制国,或大名的领国(之后的藩))中,由大名所居住作为政厅所在的城只能保留一个,其余的城必须全部废除,其中即包括大名自己的支城,也包括家臣的城,都必须拆毁废除!” “啊!”中村良彦吃了一惊:“那这样的话,家臣要在哪里居住?” “所有的家臣都必须迁徙到所侍奉大名的城下居住!” “可若是这样,家臣就离开了自己的领地,那又怎么征收年贡?没有年贡依靠什么生活呢?” “征收年贡的事情由大名来处置,然后发放俸禄给家臣!”近卫前久笑道:“中村殿,如果你是大名,领地内到处都是国人众的城,恐怕你这个大名也做的不太安稳吧?” “您说的也有道理!”中村良彦点了点头:“可若是只有一座城,外敌进攻的时候怎么办?岂不是会长驱直入,直接杀到城下?” “外敌?”近卫前久笑了起来:“大殿已经下发了西国总无事令,若是敢于擅动刀兵之人,尼子与毛利家便是他们的前车之鉴,你又怕什么?”说到这里,近卫前久目光转向其他人:“诸位,若想西国太平,就必须拆毁多余的城,这样那些野心勃勃的武士们才不会敢于擅启战端!其实这也是为了他们好,尼子晴久当初为何如此桀骜不驯,居然敢于抗拒大殿的命令?还不是因为他自以为领地广阔,月山富田城固若金汤?在这件事情上,大殿已经下了决心,希望诸位都应该明白,这也是为了你们自家的安泰!” “是!” 会议结束了,众人鱼贯退出房间,人人脸上都流露出兴奋,不管怎么说他们都是受益方,无非是未来利益的多少罢了。不过不是所有人都离开了,还有张经、周遇吉、吴诚这几个人留了下来。 “张先生!”周可成微微一笑:“由于你是我的客卿,所以这一次就没有划分领地给你,不过你不用担心,待到西国的事情了了,我会从自己的领地里划分出一块来给您作为养老之用!” “罢了!”张经摇了摇头:“逃死之人,能够苟全性命便是大幸,哪里还敢奢望领地。不过周先生你在倭国宰割天下,做出如此大事情来,难道不怕弄得天下大乱?” “天下大乱?”周可成笑了起来:“大乱好呀,大乱才有大治。像倭国这样三里一城、五里一郭的,什么将军探题都是听起来好听,草头王都算不上。不把这些玩意都砸烂了,我哪里睡得安稳?” 张经没有说话,心里却知道周可成说的不假,不把这些土围子、山寨都拆光,像尼子、毛利这样桀骜不驯的野心家就像是野草,割了一拨又来一拔,天下太平就是个空话,长痛不如短痛的道理周可成比任何人都清楚。 “张先生!”周可成笑了笑:“当初我对你的承诺距离实现已经不远了,平定西国之后,九州就只有一水之隔,我与岛津早有联盟,扫平大友、龙造寺家易如反掌,那时平户对马这些倭寇的巢穴自然荡平。到了那个时候,你有什么打算?” “我有什么打算?”张经闻言有些茫然,他当初出逃日本决心卧薪尝胆,在有生之年借周可成之力平定倭乱,但内心深处是没有什么信心的。可没想到的是短短两年多功夫,周可成这个西国探题已经是名副其实,铲除倭寇巢穴是指日可待,准备花费毕生精力完成的事业眼看就这么轻易搞定了,张经的心里不禁有些空荡荡的。 “张先生!”周可成笑了笑:“若是您还没有什么打算,那不如便留在兰芳社,替我掌管探题的政务吧?你前半生大半时间都花在西南,替大明镇抚边疆。我这探题府虽然不是大明之地,但是方才你也都听到了,那十二个自治城市大明百姓也能在此定居生活,也算得上半个大明的海外之地了,如何?” 第三百六十三章租界 张经犹豫了一下,问道:“敢问这政所都有哪些事务?” “张先生有所不知,这倭国疆域不及我大明辽阔,政务也要简单许多。你也知道倭人除去公卿皇室之外,余者分别武士与百姓。武士又称为侍,所以幕府之中管辖武士之机构又被成为侍所,剩余之事皆由政所管辖!” “那侍所由何人管辖?” “吴诚!” 张经点了点头,对于这个方才一直在周可成右手边的沉默寡言的汉子,他并不熟悉。传闻此人在兰芳社中的资格极老,是最早几个跟随周可成起家的元老之一,周可成也对其十分信重,将几座金山交到他手中掌管。这次将其调回中枢,又将管辖武士的侍所交到他手里,可见传闻不虚。 “这么说来,周先生是要在这倭国列土封疆,自立为王了呀?”张经问道。 “不!”周可成摇了摇头,笑道:“倭国这片基业是留给遇吉的!” “给他?”张经吃了一惊,目光转向一旁的周遇吉,只见周遇吉与吴诚两人皆神色自若,显然他们早已知晓,屋内只有自己一人不知。 “不错!”周可成笑了笑:“上个月,太原雪斋受今川义元和其母寿桂尼所托,来我处表明了联姻盟好之意,我经由深思之后,应允了对方,不过将联姻的对象由我改为遇吉,将倭国一分为二,西国、九州、四国与我;东国与近畿与今川,前两天今川那边传来消息,已经同意了我的要求。所以这次平定西国之后,我便会辞去现有的倭国官职,由我那孩儿接任,遇吉则为探题府之管领,兰芳社在日本的舰队和在堺的和议众之位也由他代管!” 张经长大了嘴巴,一时间说不出话来,他又一次体会到了眼前这个男人手腕的厉害,与今川家结为盟好之后,实际上就解除了周可成在近畿与北方的后顾之忧,难怪他敢在西国做出这么多大动作来。不过周遇吉不过是个还不满二十的孩子,他干嘛这么急着把权力交出去?莫不是在其他地方又要做什么不得了的勾当? “周先生,西国是新服之地,遇吉公子虽然年少英俊,但毕竟历练还不够,猝即大位,只怕又生出不少波澜来!” “张先生你又在说笑了!”周可成拍了拍大腿:“我家遇吉自从跟我之后,下海掌过舵,上岸骑过马,拿起秤杆做过买卖,开船放炮,上马杀贼,样样都做过,如何说历练少了?本朝天子除了高祖成祖之外,哪个不是生于深宫之中,长于妇人之手,还不是弱冠登基,便是亿兆百姓,万里疆土之主?为何我家遇吉管半个倭国这么大点地方有什么不可以的?不是还有你们帮忙看着吗?” 张经张口结舌的看着周可成,他平生还没有听过这么大逆不道之言,半响之后方才回过神来,结结巴巴的说:“这如何能比,我朝太祖驱逐鞑虏,救万民于水火,有盖世之功——” “是,是!我知道我没法与太祖皇帝相比,不过这也就半个倭国吧?说到底,咱自家的家业,传给自家的孩子没啥不可以吧?张先生,你放心,我不是小气人。中山王功高盖世,也不过食邑五千石,你替我这孩儿掌管好政所,我给你万石领地,子子孙孙享用无极,如何?” 张经整理了一会乱作一团的思绪:“周先生,封地之事暂且不提,我只想问你一件事情。你这么急着让位给遇吉公子,是想脱身做什么?若是你做的事情对大明不利,莫说万石领地,便是十万百万我也不要!” 周可成笑了起来:“原来张先生是担心这个,你猜得不错,我急着将倭国的事情交给遇吉是为了做两件事情。!” “两件?” “不错,一件是治水,另外一件是攻取马刺甲!”周可成稍微停顿了一下:“这两件事情都关乎我大明亿兆百姓的未来,所以我才将倭国的事情交给遇吉,好腾出手来!”他见张经还有些茫然,便细细解释起来。在古代社会由于落后的技术条件,航路的开拓是风险极高的活动,因此海上移民都是建立在长期贸易的基础上之上的。原因非常简单,对于个体,移民的利润是有限的,只有海上贸易带来的巨额利润才能对冲高风险的海上活动,随着贸易的日渐繁盛,这段海上航线的风险才会降低到海上移民带来的利润之下,移民才是可行的。所以周可成一开始就是通过进行日本——台湾——大明中左所;中左所——朝鲜礼成港——北方诸岛这几条能够带来高额利润的航线积累实力。正好大明对东南的禁海替他扫平了竞争对手,因此周可成在很短的时间内就垄断了这几条贸易线路,获得了巨额的利润,使得他有能力对淡水开发,并组建军队参与日本的内乱,控制了佐渡的金山,石见的银山,并通过堺这一港口,将大量的明国商品打入日本市场。而从此获得的更多利润使得周可成可以更深的介入日本的内战,甚至成为幕府的高层,到了分疆裂土,自立为王的地步。 走到这一步,周可成实际上已经完全控制了中日之间的贸易线路了,因此他接下来做的就是在日本建立了十二个自由城市,通过向其移民(主要是兰芳社的雇员),改变当地的居民结构,建立独立的管理机构、军队、警察机构,这十二个自由城市是兰芳社的一部分。换句话说,这就是十六世纪版的五口通商,这十二个城市就是日本版的孟买、加尔各答、香港、新加坡。完成了这一切之后,即便将来周可成失去了探题之位,依旧可以通过这些地处要冲的自由城市从经济上控制整这个国家。 第三百六十四章交锋 而这还远远不够,毕竟周可成并无可以夸耀的血统,亦无历史上许多伟大人物所有的特殊的人格魅力,他之所以能够让千千万万的人跨越民族、文化的界限为自己效力的唯一原因无非是巨大的利益。这一点他自己也很清楚,因此在对西国的掌控刚刚有一点眉目的时候,他就开始策画下一步的行动——在大明的海岸线上获得一个可以获得稳定所需商品供应的贸易据点。 如果周可成的母国的伊丽莎白一世治下的大不列颠而非同时代的大明,这倒是一个非常简单的问题——按照当时在欧洲处于统治地位的重商主义观点来看,在当时的贸易中大明是处于非常有利的一方:输出的是生丝、陶瓷、茶叶、药材、糖等“技术含量”很高的手工业品或者经济作物,而输入的是大量的贵金属。能够带来这种贸易的周可成将会得到国王的接见,授予各种奖章和爵位,在老年进入上议院,成为统治阶级的一员。但可惜的是周可成的祖国在地球的另外一面,待遇也就截然不同了。虽然凭借努力和一点运气,周可成已经在金山卫和中左所打开了两扇窗户,但其合法地位并没有得到朝廷的承认,之所以还没有被强行关闭无非是因为眼下朝廷正在忙于剿灭倭乱,无暇顾及罢了。偏偏兰芳社在日本的不断胜利又铲除了倭乱的根源,因此没有人比周可成自己更清楚距离这两个宝贵的窗口闭合的时间已经不远了。 要解决这个难题,最简单的办法就是仿效三百年后的英国人,以强大的舰队进入长江,截断漕运,迫使朝廷签订条约,开放口岸。但问题是此时兰芳社的实力距离三百年后的日不落帝国相差甚远,这么干的结果很可能是弄巧成拙,连原先可以偷偷搞的生意都做不下去了,这只能作为最后的预备方案使用。 既然武力解决不行,那就只能退而求其次了——在大明的内部培养一个既得利益团体,再借用这个团体来影响朝廷,辅之以金钱贿赂、政治暗杀、武力威胁等手段,使朝廷尽可能长的时间里无法做出对兰芳社不利的决定。同时尽可能的向台湾移民,支持阿劳丁夺回亚丁王位,夺取马刺甲,控制东西贸易的枢纽,尽可能减少对大明的依赖,做退而求其次的准备。前者周可成打算双管齐下:通过捐资助学,扶助贫寒士子在大明内部培养自己的声音,于此同时支持海瑞在整个苏南范围内治水,完成对太湖水系的治理,改善长江三角洲区域的通航和农业条件,以利于海外贸易,同时也让海瑞获得政绩升迁,为将来让其进入中枢打好基础。 听完了周可成这番讲述,张经已经是呆若木鸡。他当然知道眼前这个男人绝非大明的忠臣孝子,但却从没有想过他的内心深处隐藏着这样一个宏伟的计划,与这个计划比起来,打进北京当皇帝都算不了什么了。 “你,你为什么要将这些都告诉我?”张经问道。 “张先生是我的左右手,既然你开口问了,我又怎么能不答呢?”周可成笑道:“何况周某这番筹划,也没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地方,为何不能说?” “没有见不得人的地方?你勾结海寇,贿赂官绅,私造大舰,还说没有见不得人的地方?”张经恨恨的反驳道。 “那又如何?”周可成笑道:“不错,你说的那些都是事实,可是却都对大明百姓有利的,东番沃土赖我开拓,倭国、南洋贸易养活了千万人,张先生你应该比任何人都清楚,我说的是真是假。” 张经没有说话,他知道周可成方才说的不假,若非如此他也不会为其效力,不过—— “你贿赂官绅总是不对的!”他叹了口气,语气已经和缓了不少。 “呵呵,张先生做了那么多年的官,难道就没有与同僚之间相互馈赠?难道就没有收过润笔?三节两敬?为何你把这个当做人情来往,我这就是贿赂?大明设置科举,难道不是为了选拔人才吗?我周可成应该也算得上是人才吧?只不过没时间去读八股文,那就出点钱让人替我去考,考上了替我为朝廷效力,这很过分吗?” “那海瑞呢?我听说此人为官极为清廉,刚正不阿,恐怕并非能为你所左右的!” “我并不想左右他什么呀?”周可成笑了起来:“我现在只希望他治理太湖水患,开凿河道,兴利去弊,这难道不是他自己想做而暂时做不到的吗?他越是清正廉洁,越是刚正不阿,我越喜欢,因为这样的人只要是看准了一件事情,哪怕是天下人都以为非也会拼命做下去,不怕骂更不怕死,我只要让他去做那些我希望他做的事情就好了。” “那若是他不想做呢?” “那我就换个人呗,这又有什么了不起的?”周可成笑道:“物尽其用,人尽其才嘛,我让海瑞去阿谀奉承,贿赂上官他肯定是不干的,那不是他的错,是我蠢。可我若是希望兴利去弊,做利国利民的大事,就非他莫属了,这样一口好刀,打着灯笼也难找呀!” “你就不怕这刀砍在自己身上?” “不怕!海瑞做奉贤县令,我的金山卫港口就在他的治下,何曾找过我的麻烦?其实海瑞这种人很好打交道,他虽然刚正不阿,但却不是迂夫子,只要我做的事情于国于民有利,这刀就不会落在我身上!” “那若是有害呢?”张经问道。 “我又不是傻子,别在海大人眼皮底下干不就是了?难道大明眼里只有银子,没有黑白的官还少吗?” 第三百六十五章封地 张经张开了嘴,脸色愕然,他完全没有预料到对方会如此的坦诚,而坐在一旁的周遇吉和吴诚一直保持着沉默,显然他们对于这一切早有准备。 “你,你为什么把这一切都告诉我,一点也不隐瞒?” “张先生,西国是我现在所拥有的所有领地中人口最多、财源最为充沛的一块,将来还要加上九州和四国,而政所是探题府中权力最大的一个部门,我连政所都能交给您,又有什么需要隐瞒的呢?”周可成笑了起来:“就算我现在瞒着您,您上任之后又能瞒得了几天呢?用人不疑,疑人不用,我周可成这点气度还是有的!” “那我若是拒绝替你掌管政所呢?” “那我就只好让今井宗久或者近卫前久来坐这个位置了!”周可成叹了口气:“说实话,我幕府中可用的人才实在是太少,徐先生要管金山卫、毛和离不开朝鲜、九指他们几个离不开中左所,四五哥离不开淡水,都走不开。但今井宗久和近卫前久毕竟是倭人,若是让他们坐了政所的位置,若是我不在这里,只怕遇吉与吴诚他们稳不住这里!哎,若是项先生和唐先生愿意来日本帮我一把就好了,我也不至于像现在这样捉襟见肘!” 张经听到这里,又好气又好笑:“项高和唐顺之?他们两个若是知道你的谋划,要你的性命还来不及,怎么会来帮你?” “此一时彼一时,人是会变的!”周可成笑道:“俗话说学的文武艺,货与帝王家。我这里虽然不是什么帝王家,但爵禄方面可比朝廷那边大方多了,为啥就没几个人愿意来的呢?张先生,其实我这也只是大概的筹划,将来兰芳社与大明如何,还要看未来的情况。说到底,我也不希望兵戈相见,大家太太平平做生意岂不是最好?既然眼下兰芳社存在已经是既成事实,与其站在一旁,不如加入其中让其往自己希望的方向走,你说对不对呢?” 听到这里,张经也有几分意动,不过脸上还是冷笑道:“你还真是舌灿莲花,这兰芳社往那条路上走难道不是由你定的,我就算去管了那个劳什子政所又能做什么?” “张先生,就算是大明天子也不能什么事情都由自己说了算的吧?何况我不过是个大掌柜罢了!”周可成笑道:“在兰芳社我也就是个掌舵人,只不过我比大伙儿看的远一点,所以大伙儿信得过我,张先生你若能比我看的更远些,大伙儿自然也会听你的!你说是不是呀?遇吉、吴大哥?” “是,是!”周遇吉忙不迭点头,吴诚却犹豫了一下,方才道:“依我所见,张先生虽然学问大,但若论眼光恐怕还是不及可成你的,当初咱们才四个人,你就能带着咱们硬生生闯出一条路来,打开诺大一个局面,我是不相信其他人也能做到!” “也罢!”张经冷哼了一声:“反正我也没有别处去了,便在应允了这一次便是,不过你方才对于领地的划分说的含糊的很,可否再仔细讲述一遍?” “也好!”周可成走到地图盘:“原先中村良彦有淡路一国,羽茂高玄与勘兵卫分和泉一国,山田高国掌管长岛和津岛的事务,这一次他们几个都有立下战功,所以把他们和大和的国人众都改封到了西国去,和泉给吴诚,淡路给遇吉,大和国是留给我孩子,在他成年前由张先生你代管。对于西国领地的划分,大体上是按照大小相制的规则,在严岛之战前就跟随我的这些日本武士按照战功的大小,给予从三万到十五万不等的领地,控制重要道路的节点和隘口,将西国本地大名按照亲疏、投降早晚,实力大小分隔开来,以防止意外的发生!” 张经点了点头,周可成这番划分显然是经过深思熟虑了的,兰芳社在日本最重要的据点是堺,这个位于大阪湾的港口就在日本最为富饶的近畿平原末端,距离京都只有数日的路程,一旁的淡路岛则控制着进入濑户内海的重要入口。周可成将淡路岛交给控制着舰队的义子,将堺旁的和泉国交给负责执掌侍所的吴诚,显然是为了拱卫堺的安全。而被改封到西国的中村良彦等人则承担着监视制衡当地大名的任务,如果当地发生叛乱,他们的任务就是循序控制据点,防止叛乱扩大到其他领地,而堺的舰队将会载运着增援在最近的自由城市港口登陆,进行镇压。如果与今川家发生战争,那兰芳社在近畿的军队将会收缩到堺,西国则封锁边境,等待从东番、大明、朝鲜派来的援兵。 周可成看到张经没有拒绝,便站起身来,肃容道:“最晚九月,我就回离开日本,这里就都拜托张先生了!”说到这里,他深深的做了一揖。 四月,备中高松城。 “立即开城!为中村备中守殿下开城!”中村良彦的传令兵是个大嗓门,尤其是在灌了两碗甘蔗烧酒之后更是宏亮,浑厚的嗓音搅动了黄昏忧郁的空气,显得分外悦耳。 中村良彦惬意的听着传令兵的叫喊,凭借立下的战功,他被周可成从淡路国改封到了备中,受封备中一国,虽然都是一国,但淡路不过是个贫瘠的岩石小岛,而备中可是在土地肥沃、物产丰饶的西国,石高高达17万石,是淡路的三倍。从一介连姓都没有的农民成为一国之主,中村良彦只用了短短三年多时间,这是在传说中也没有的事情呀。 第三百六十六章侵攻 被这么大一块馅饼砸中,中村良彦并没有晕头转向。勘兵卫、羽茂高玄、山田高国这三位同辈也得到了加封,但是都不过十一二万石,最多的羽茂高玄也不过十四万石,比自己少了差不多五分之一,像源平太、大和国那些国人众这些人就更少了,少的不过数千石,多的也不过一两万、两三万石。显然加封多少除了战功之外,大殿还有考虑资历方面,到底我是最早几个追随殿下的人呀!中村良彦暗自感叹,不过在感叹之余,他也在提醒自己一定要倍加努力,千万不能辜负了大殿的厚恩。 中村良彦当然知道光凭一张盖着幕府大印的桑皮纸换不来十七万石领地,这可是一个依靠实力说话的时代。大殿将备中国赏赐给自己是一回事,自己吃不吃的下肚又是一回事。因此中村良彦在得知改封备中国之后,就立刻带着家臣回到淡路国,将积蓄的家财全部拿出来,又向纳屋的今井宗久借了一大笔钱,开始在四处招募浪人武士,准备武器和军资。中村良彦开出的条件非常优厚,无论是什么样的出身,只要愿意去打仗的,都给吃饱喝足,每个月还有军饷,拿下备中国之后,有功之人还能提拔为本家的武士,因此应者云集,因此在短短的半个月里就募集了两千人,在淡路操练了一个月后就率军乘船前往备中。 中村良彦并没有白背一屁股债,虽说备中国的实际控制者三村家亲在尼子家灭亡后便向周可成表示了臣服,但他并没有蠢到放弃加强战备,但他没有想到敌人会在三四月的春耕季节发动入侵,毕竟这个季节里各家领主都忙着监督农民种地,哪有心思打仗。因此中村良彦的进攻十分顺利,一次击溃战之后就将三村家亲包围在了高松城中。 以当时的眼光判断,高松城是一座颇为坚固的山城,但他有一个致命的缺陷——守城的人手不足。由于中村良彦的进攻过于突然,三村家亲的身边只有六七十名一门众和一些老弱妇孺,其余的武士基本都在自己的领地里督促农民春耕,而城外的中村良彦有近两千人,这么悬殊的人数对比就算再怎么坚固的山城也是守不住的。 “还没有答复吗?”中村良彦有些不耐烦的站起身来,他看了看太阳,时间不早了,人多的一方也是嘴巴多的一方,春天的田地里除了稻苗之外别无他物,而且身处坚城之下本身就是一种危险。他举起右手:“不要喊了,吹动号角,准备进攻!” “是,殿下!” 号角声响起,士兵们开始展开队形,最前面的是拿着盾牌和长梯的,后面的是弓箭手和铁炮手,然后才是披甲的武士。进攻的战术很简单,同时从三个方向发起猛攻,轮换梯队,如此悬殊的数量对比,相信天黑前就能破城而入。 中村良彦走到帐篷口,刺骨的寒风扑面而来,他禁不住打了个哆嗦,这是兴奋的哆嗦,他告诉自己,天黑前我就将是这座城的主人了!他扭过头对身旁的武士道:“击鼓,进攻!” 鼓声响起,仿佛敲在每一个人的心上,士兵们如潮水一般涌上,城上的守兵开始射箭和投掷石块,箭矢和石块落到士兵头上,随即被人浪淹没。太少了,相比起进攻一方守城的人太少了。冲到壕沟边的士兵支起盾牌,弓箭手和铁炮手开始在盾牌的掩护下向城头射击,很快城上就传来惨叫声,甚至有受伤的人从城上跌落下来。看到这一景象的士兵们发出欢呼声,开始越过壕沟,将梯子靠在墙上,向上爬去。虽然守城的人们竭力向下投掷石块,泼开水和滚油,但人数的巨大悬殊还是压倒了他们的努力,在太阳的最后一丝光线消失在地平线上之前,高松城终于被黑色的人浪淹没了。 高松城的陷落只是一个缩影,弘治(日本年号)二年的春天对于日本西国的人们来说是一个血红色的春天。在尼子晴久与毛利元就这两个巨人倒下,大内家也失去了笔头家老陶晴贤和大部分军队之后,西国的十六国实际上已经陷入了空前的无主状态,失去了传统三强的镇抚,原有的秩序已经荡然无存,而正当新一轮的混战即将爆发时,这些早已效忠于周可成的武士们带领着军队开始入侵各自的邻国。虽然当地的武士竭力反抗,但他们没有统一的指挥,只能毫无联系的进行反抗,悬殊的实力对比从一开始就决定了胜负。当夏天来临的时候,西国地区除了原本属于大内家的周防、长门两国之外,其余的十四国领地已经基本都向探题府表示了臣服。 堺,码头。 “我回去之后,这里的事情就都交给你了!”周可成解下腰间的佩刀,递给一旁的周遇吉,随即他向面前的众人点了点头:“还请诸位一定要辅佐好遇吉!” “请大殿放心!”众人恭谨的俯身跪拜。 “嗯!”周可成满意的点了点头,转身踏上通往响尾蛇号上的跳板,周遇吉赶忙跟了上去,神色有些黯然。 “怎么了?”周可成笑了笑:“不想留下来吗?” “不!”周遇吉摇了摇头:“这么重的担子,我怕会办砸了!” “不要紧!”周可成笑道:“最坏的情况不过是把西国、和泉、大和国都丢掉,只要堺还在,来年春天我再带兵打回来就是了,又有什么了不起的?” “那怎么会!”周遇吉赶忙摇头,旋即才意识到对方是在开玩笑。周可成拍了拍义子的肩膀:“遇吉,你记得你第一次遇见我是什么情况?” “当然记得,我和我叔去双屿卖瓜,却不想半路上看到有个人在海上漂,那就是义父您!” “是呀,七年,已经过去七年了!”周可成突然叹了口气:“不知不觉间竟然已经过去这么多年了!”他回过头道:“遇吉,岁月催人老,若是这路我走不完,希望你可以继续前行!” 第一章亏本的原因 印度果阿。 正午的太阳照在圣迭亚哥堡那红色花岗岩的墙壁上,反射出灼热的白光。在这个每年最热的季节里,即便是最苛刻的主人也会允许自己的奴隶白日在树荫下乘凉休息,待到太阳下山,才开始劳作。来自欧洲的殖民者们在征服了当地土著的同时,在生活习惯上反倒被当地人所征服了,他们三三两两的躺在树荫下,或者在阴凉的酒吧里,喝着甘蔗汁或者掺了柠檬汁的朗姆酒,打发着这难熬的正午时光, 不过这并不包括苏亚雷斯?德?阿尔贝加里亚公爵,作为果阿总督,葡萄牙帝国亚洲部分的实际上的统治者,尽管拥有着几乎无限的权力和财富,但却还保持着一个老兵特有的勤勉质朴作风,这为他赢得了“斯巴达人”的绰号。即便在这个酷暑的正午,他依旧呆在那间闷热的办公室里,接待着一个个访客。 “你是唐胡安少校吗?”一个身着普通士兵服装的侍从推开房门,向坐在长凳上的唐胡安问道。 “不错,正是我!”唐胡安赶忙站起身来:“总督阁下要见我吗?” “是的,请您随我来!”侍从伸出右手,做了个请的手势! 这在候客室里立刻引起了一片低沉的议论声,房间里有不少于二十个人,而总督到现在为止最多也就见了五六个人,人民用怀疑的目光看着他,揣测着胡安的身份,这让少校有点局促不安,他赶忙拿起帽子,跟着随从向总督的会客室走去。 进了门,少校看到一个坐在书桌后面的老人,他穿着粗布衬衫,细密粗硬的短头发已经花白,唯一能够将他与公爵这个显赫头衔联系起来的只有胸前的金羊毛勋章,这枚极其珍贵的勋章是公爵阁下在地中海击败奥斯曼异教徒的舰队后,因为他的勇气和韬略被当时的西班牙国王授予的。 “少校,请坐!”公爵站起身来,指了指桌子对面的一张桃心木靠背椅,从额头上的皱纹和花白的头发不难看出他已经至少六十岁了,不过当他站起身来时,依旧显得身躯高大,双腿修长、肩膀宽厚、小腹平坦,手臂上的肌肉结实而又富有弹性。他拿起一份报告:“让我们开门见山吧,少校,这份关于日本的报告是你写的吗?” “总督阁下!”胡安少校咽了口唾沫:“如果您指的是那份关于日本最近的情况与我们对东亚贸易之间关系的那份报告的话,那的确是属下写的!” “不错,还能有谁吗?”公爵嘟囔了一句:“少校,难道你认为我手下有很多像你这么机灵的年轻人嘛?我手下的绝大部分都是些蠢货,他们只会在报告上写一切正常,索要更多的补给、更多的增援来镇压当地的土著,却对即将到来的真正危险视而不见!” 少校低下头,好避免让公爵看到自己脸上的笑容,原先的忐忑不安已经荡然无存。他强迫自己用尽可能平静的语气答道:“阁下的称赞,属下愧不敢当!” “好啦,把客套话放到一边去吧,我们的时间很紧迫!”总督将手上的报告丢到一旁:“来,说说你是怎么发现这一切的!” “是这么回事!”少校整理了一下思绪:“总督阁下您应该知道,属下的岗位是在马刺甲。最近一年多来,属下发现了一个非常奇怪的现象,从东亚满载着生丝、陶瓷、白糖这些明国商品的船只越来越多了,按说这应该给帝国带来更加丰厚的利润。但属下有一次和一个船长聊天的时候,却听那位船长抱怨生意越来越不好做了。我一开始还以为这不过是遇上了一个倒霉蛋,但随着我询问的船长越来越多,发现他们说的是实话!” “继续说下去!” “是的,阁下!”少校答道:“于是我向以为老资格的船长询问原因。原来明国是一个非常奇怪的国家,他们只需要很少几种外来的商品,量也不大,唯有黄金和白银他们有多少要多少,而他们出产的生丝、糖、陶瓷、茶叶却十分受欢迎。因此若要与明国人进行贸易,就需要白银,越多越好。而日本却是一个盛产白银的国家,所以前往东亚贸易的商人们往往在购买了明国的商品后,先去一趟日本,将一部分明国商品在日本出售换取白银,然后用这些白银前往明国购买所需要的商品。但是最近两年来,源源不绝的日本白银却渐渐枯竭了,这才是真正的原因。” “白银来源枯竭的原因就是你报告里写的那些?”总督问道。 “是的,总督阁下!”少校点了点头:“为了得到第一手的情报,我伪装成一个商人,乘坐一条商船前往日本。并在九州的臼杵城登陆。在那里我用自己的眼睛和耳朵知道了很多的事情。最近几年来,一个强大的国王在日本的近畿崛起,他控制了日本最大的港口堺,并出兵征服了拥有最富有银矿的石见王国,将这座银矿控制在手中,这才是前面所述事情背后的真正原因。” “对于这个新崛起的国王你还知道多少?”总督皱起了眉头。 “这是我搜集到关于这位国王的背景资料,不过还没有得到证实!”少校拿出折叠的很整齐的几张纸,递了过去:“坦率的说,如果这些都是真的,那这位国王简直是东方的亚历山大大帝!” “是吗?难道他也喜欢男人?”总督少有的开了次玩笑,不过随着他的,他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了,最后他小心的将那几张纸收好:“一个明国海盗,拥有强大的舰队,数以万计的军队,为几个国王服务,拥有不可思议的财富,在明国有两个港口。如果你说的是真的,那他的确很危险。” 第二章白云观 “是的,所以我才向您呈送了这份报告!” “你有什么建议吗?” “总督阁下,我认为当务之急是搞清楚事情的真相!比如他是不是真的是个明国人,是否在明国拥有港口。只有知道真相才能采取正确的对策!” “那你打算怎么查?要我给你一条船吗?” “不,不需要那么麻烦!”少校笑了起来:“我听说最近有一条装着传教士的船前往东亚,如果可以的话,我希望在船上可以给留我一张床!” 北京,白云观。 “吴公子、周檀越请用茶!” “多谢道长!”周可成向对面的道士微笑颔首,拿起茶碗品了一口,口味清苦而又回甘清甜,能够在北京喝到当年雨前龙井,这白云观果然不愧为京都第一大道观了。那道士显然与吴伯仁颇为熟悉,笑嘻嘻的问道:“吴公子,再过一个月就是秋闱了,你不在家用功却跑到我这里来,就不怕让令尊知道了行家法?” “南方来了老朋友,便做个东道,顺便出来散散心!”吴伯仁笑道:“也就一天时间,下功夫也不缺这一日!” “哦!”那道士笑道:“下功夫也不缺这一天?看来吴公子这一次是有十成的把握了!好,好,好,若是这一科中了,贫道是要讨一杯酒吃的!” “好说,好说!”吴伯仁笑道:“你静音道长要吃酒,京城里便是达官贵人也是开门恭迎的,你哪天要喝只管说!” “休要这般说!”静音摇头道:“那些人都是看在我那师傅的面子,有甚意思,对了!”他拍了一下大腿,对周可成道:“方才与吴公子说的兴起,竟然把周檀越给忘了,怠慢了!” “无妨!”周可成笑着举起茶杯:“你们说话的时候,我已经喝了两杯茶了,这可是当年的雨前龙井吧?我也没吃亏!” 静音一愣,旋即笑了起来:“不错,正是当年的雨前龙井,还是当今圣上御赐的,我从师傅房里拿出来的,周先生这个性子和我的脾胃,是个爽快人。伯仁,你还不替我介绍下?” “好说!”吴伯仁笑了笑,指着周可成道:“这位姓周,乃是浙江休宁人,是做药材生意的,家中别的没有就是银子多,你叫他周财主就是了。”他又指了指静音:“周先生,这位的师傅便是白云观的主持清虚道长,时常出入西苑替今上讲经说法,京中号称紫衣宰相!” “诶!”静音笑道:“周先生休听这厮胡说,我师傅一年也去不了几次西苑,就算见了圣上也就是讲讲道卷和修行的事情,别的事情一句都不会说,外面那些话都是胡说八道,你可千万不要当真!” “这道士倒也知道伴君如伴虎的道理!”周可成心中暗想,口中却笑道:“其实敝人做的也是小买卖,家中虽然有点银子,但也断然不像吴公子说的那般多!”两人相视而笑,突然齐声大笑起来。 正当屋中气氛活络,外间却传来钟声、鼓声、磐声、木鱼声、云板声、铜笛声等等,还有道士的念经声,组成了肃穆庄严的音乐合奏。周可成皱起了眉头,问道:“静音道长,这是?” “哦,这是要打醮了!”静音站起身来,走到窗户边推开窗户,只见窗户外的偏院数十名道士正在演奏,周可成看到他们的服色与平日里看到的道士有些不同,就随口问道:“这些都是贵观的道士们?果然是技艺精熟!” “不是!”静音摇了摇头:“这些其实都不是本观的,而是宫里的小公公!” “小公公?”周可成一愣,旋即问道:“他们都是太监?” “不错!”静音有些奇怪的看了周可成一眼,点头道:“这些都是在西苑侍候圣上的,被派来本观学习,好侍候圣上修道!我让他们先去别的地方,免得打扰我们!”说罢他唤来为首的太监,吩咐了几句,那些小太监便拿起乐器走开了。 周可成看在眼里,心里不禁暗自吃惊。他虽然没有亲眼目睹过太监的威势,但穿越前在历史书和影视剧里可没少瞻仰过大明公公的威仪,没想到这位道士就这么轻描淡写的就让这么多公公挪位置,看来方才吴伯仁口中那位“紫衣宰相”还真没有夸张。 静音看到太监们走了,关上窗户回到自己的座位上笑道:“周先生这次来京都,是为了生意?” “是,也不全是!”周可成笑道:“敝人的生意其实主要在南方,这次来京师呢主要是看看风色,毕竟天子脚下,群雄荟萃,我来也能开开眼界。还有再过一个月就是伯仁的秋闱了,若是中了也要好好的庆贺一番!” “那这么说来周先生还要在京师待上一段时间了?”静音问道。 “嗯,估计要到十月才回南京!” “那住处可安排好了?” “哦,住在东门旁的悦来客栈!” “悦来客栈?”静音笑着摇了摇头:“那地方邋遢的很,现在又是三年大比的时候,京师到处都是挤得满满当当的,想找个清净的地方都难!要不就在本观的客房住上一段时间吧?等伯仁高中了,我们一同为他庆贺!” “这个——”周可成一愣,旋即笑道:“这个不太好吧?敝人身边有不少伴当,只怕搅扰了贵观的清净!” “清净?”静音笑道:“周先生,京师里比白云观热闹的地方还真不多,十天半月便有达官贵人来,你同行有多少人?总比不上他们吧?” “那倒不会!”周可成看了一眼吴伯仁,没有发现有反对的暗示,便笑道:“既然如此,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好,待会周先生回去的时候我留一张帖子,到时候您来时候把帖子给看门人就是了!” 第三章香料 静音倒是全然没有出家人清静无为的样子,爽朗得很,他熟络的与周可成说些京中的趣事,周可成听了,也随便捡这些年来在海外所见所闻捡有趣的说些了些,比如数十人怀抱的巨树,在河口堆积的铁砂矿、穿越惊涛骇浪,捕捉如山一般大小的巨鲸,然后剥去鲸脂,熬出油放入木桶中。静音听得目瞪口呆,连连拍着大腿叹道:“想不到这海外竟然有这么多有趣的事情,这般看来我不过是井底之蛙了!”说到这里,他脸色微变,怀疑的看了看周可成:“周先生,你方才说你是个药材商人,怎滴知道这么多海外的事情?” “道长有所不知!”周可成一愣,知道自己方才说漏了嘴,赶忙解释道:“这药材里就有许多是来自海外的,比如苏木、燕窝等等,我做这个买卖自然就认识了一些海商,这些都是我从他们口中听说的!” “原来如此,倒是贫道孤陋寡闻了!”静音点了点头:“其实从海外来的不只是药材,还有不少香料也是海外,尤其是南洋的好。周先生你有所不知,我们道观乃是用香料的大户,可这几年来由于南方禁海的缘故,京师这边的香料价格涨得很厉害,而且就算买到了,也不如先前的好,当真是烦心的很!” “若是这等事,道长还真是找对人了!”吴伯仁轻拍了一下手掌:“这位周大财主认得不少做这方面买卖的,只要他开口,什么样的香料都能替道长你弄来!” “当真?”静音的目光投向周可成。 “伯仁又在胡言乱语了!”周可成笑道:“海上的事情哪有说得准的,不过敝人的确认得几个吃这行饭的,若是道长真的想要,倒是可以试一试!” “那可太好了!”静音笑道:“不瞒周先生说,贫道在观中管的就是这些杂务,这几个月来都在为这件事情头疼,这白云观在京师也算得上是一等一的大道观了,往来的香客有不少都是贵人,只要稍有闪失,便是贫道的不是。前些日子檀香不够用了,贫道不得不把陈年的老料和新料混在一起用,结果宫里的麦公公过来上香时便觉察出不对来,若不是看在家师的面子上,便是一场祸事!价钱的事情无需在意,只要东西好就行!” 周可成看了吴伯仁一眼,吴伯仁微微点头,暗示周可成猜的不错,对方口中那位麦公公便是权兼东厂和司礼监掌印的麦福,此人深得当今天子的信任,宫中诸贵无人可及,当初周可成为了在台湾立下脚跟,让阿坎与疤脸献大材以重修被烧毁的宫殿,获得了朝廷的敕封,便是通过林希元走的麦福的路子,深知此人的能量,想不到与这白云观观主也有关联,看来这一趟是来对了。 “道长!”周可成笑了笑:“这价钱的事情好商量,只是周某有句丑话说在前面。我那几个朋友做的是海外买卖,这香料的来路恐怕就不那么清白了。若是在南方自然是无所谓,可这里毕竟是京师,人多眼杂的,会不会惹来什么麻烦?” “周先生果然是做大生意的,考虑的还真是周全!”静音笑了起来:“不过无须担心,这京师宫里多少达官贵人,家里用的那么多海外珍物有几个来路清白的?锦衣卫东厂他们要是连这个都查,那还不累死了?” “若是如此,倒是在下多虑了!”周可成拊掌笑道,于是静音就将所需的香料按照品种数量写下了一张清单,交由周可成收好了,三人欢叙了一番,便同去外间烧香礼拜之后,方才告辞离去。 回到住处,周可成立即将那张单子交给手下:“你让人立刻带这个回金山卫,按照单子上采办货物,尽快运到京城来,不得有误!” “是,大人!” 分派完了任务,周可成回到书桌旁,陷入了沉思之中。自从穿越以来,他还是第一次来到这个城市,五百年的光阴已经抹去了太多东西,自己已经无法将眼前的这座都城和后世那个一环套一环的钢筋水泥森林联系起来了。不过空气中依旧弥漫着一种相同的味道——那就是权力,唯我独尊,至高无上的权力。无论是大明、大清还是共和国,北京城的空气里总是弥漫着这种味道,只要是居住在这座城市里,从紫禁城里至高无上的天子到皇城根下奔走谋生的贩夫走卒,或多或少总会沾染到这种气味,将他们与其他地方的人们区别开来。周可成还记得自己前世第一次来到首都时的兴奋与惶恐,与此时的感觉颇有几分相似,不过与前世不同的是,自己已经不再是那个只有一张毕业证的应届毕业生,而是操纵着亿万资本,控制着从千岛群岛到南海广袤海运的巨擘了,自己的目的也不仅仅是为了找一份薪水待遇优厚的工作,而是要和紫禁城里的那位天之骄子扳一扳手腕了。倒不是周可成被在日本的胜利冲昏了头脑,而是一直以来猥琐发育的政策已经不可能再执行下去了,就算大明的情报机构再怎么迟钝,也不可能连在卧榻之旁出现了像兰芳社这么一个庞然大物都看不到。与其等到朝堂之下做出征讨的决定,还不如先来京城一趟,看看能不能在朝堂之上收买一个替自己说话的代言人。 在得知周可成的来意后,吴伯仁立刻推荐了白云观这条路线。用他的话说,当今天子深居西苑之中,整日里参禅悟道以求长生,不要说朝堂上的大臣,就连宫里的皇后、贵妃都难得一见。与其走朝堂上那些老爷的路子,不如先在白云观这条路上试一试,所废不多,却说不定能收奇效。从今日的情况来看,吴伯仁倒是出了一个好计策,自己在他身上花费的这么多心血没有白费。 第四章裕王 “大人,外面有个道僮求见,说是白云观静音道长派来的!”森可成从外间进来了,周可成这次来北京,考虑到京都重地人多眼杂,阿劳丁、灰发这些人太过显眼,只有森可成在大明已经呆了一年多,无论是语言还是外表已经与寻常大明百姓差异不大,因此便让他担当此行的护卫。 “静音?请他进来!” “是!” 片刻之后,一名只有十四五岁的道僮从外间进来,向周可成合十行礼:“这位便是周先生吧?静音道长让我前来通知一声,明天有贵人要来观里进香,恐怕不太方便,要么您今日便搬来,要么过两三日再来!” “宫里有人?”周可成来了兴趣,笑道:“敢问一句,这来的是哪位贵人?方便询问吗?” “这有什么不方便的!”那道僮笑道:“若是不事先告知,观里也不知道应当如何接待,若是生出事端岂不是大祸?那贵人便是裕王!” “裕王?”周可成露出了疑惑的神色。那道僮也不奇怪,笑道:“听口音周先生是南方人吧?裕王便是当今圣上的第三子!” “哦哦!”周可成赶忙笑道:“在下平日里都忙碌于商贾之事,对于这些事情也不知晓,见笑了!”说到这里,他向一旁的森可成使了个眼色,森可成会意,取出数枚银币那道僮。 “接下来在观中还多有烦扰,还请多多关照!些许意思还请收下!” “多谢周先生!”那道僮大喜,他手上一掂量便知道至少有两三两,当时银价还没有明末时那么贱,寻常工匠一月下来也就一两银子,足够养家糊口了,周可成等于是一下子赏了他寻常工薪阶层两三个月的薪水。 那道僮得了周可成的好处,心里感激,笑道:“周先生这般大方,难怪静音道长如此看重,得了先生的好处,小可便多一句嘴,若是来得及的话,最好今天下午便来观里!” “为何这般说?” “先生是外乡人,想必未曾见识过天家的威仪吧?这裕王便是当今的太子!这京城除了圣上,便数他大了,圣上平日里潜居西范,三五年也难得见一次,先生若想见识见识天家威仪,这便是个好机会!” “裕王是太子?”周可成一愣:“可你方才不是说他是圣上第三子吗?第一、第二子到哪里去了?再说若是太子,自然入居东宫,怎么又会封王?” “这个先生就有所不知了!”道僮笑道:“圣上的长子出生之后便被封为太子,可没多久就夭折了,后来又封次子为太子,没多久又去世了。所以圣上就有些忌讳,觉得封太子会折了儿子的福分,于是就只封为裕王,不过京师的人都知道,若是不出意外,圣上百年之后便是裕王继承大位!” “原来如此!”周可成听到这里,心中一动,笑道:“原来里面还有这么多曲折,多亏小道长解说,不然岂不是错过了?来人,快快收拾东西,待会我们就搬过去!” 裕王府。 午后的阳光透过窗户上的碧纱,已经失去了夏日的灼热。两个宫女站在墙角,轻缓的摇着团扇,将身旁铜盆里的冰块散发出的寒气驱散,带来一阵让人舒适的凉意。一名身着黄袍文弱少年小心的从一捆桃木筷中抽出一根,然后将剩余的随意分成两组,从右手边的这一组取出一根,将其挂在左手小指上(筷子就夹在小指和无名指之间),然后用右手数在左边的桃木筷子,四根四根的数,将多余的桃木筷夹在无名指于中指之间,他的动作非常熟练,好像时常进行这种操作。很快,他就完成了,抬起头向站在窗户边的中年士人问道:“高先生,您来替我解一解这卦象!” 这个士人大约四十出头的年纪,中等身材,生了一张国字脸,两条浓眉,高挺的鼻梁,看上去不怒自威。听到那文弱少年的要求,他皱了皱眉头,露出不情愿的样子,不过还是走到桌旁。他看了看卦象,低咳了一声,目光扫过那两个正在打扇的宫女,宫女赶忙放下团扇,向两人躬身行礼,无声的退了出去。 那文士看到屋内无人,方才低声道:“殿下,您是国之储君,只需敬天法祖,致孝尊亲,大位自然便是您的,又何须求神问卦呢?” 被文士责问,这少年也不着恼,笑道:“高先生此言差矣,文王大圣至贤,不也演周易吗?您说我是国之储君,但太子之位一日不定,我就只是裕王,并非太子!我那四弟仅仅小我一个月,居所服仪无别,父皇的心思谁又弄得清楚?” “殿下此言差矣!”那文士肃容道:“长幼有序,嫡庶有别,有国有家之人若想长治久安,子弟不自相残杀,就要明白这个道理。圣上天纵英睿,又岂会不明白此理?莫说殿下比景王大一个月,就算只大一天,一个时辰,这天下也是您的,不是景王的。退一万步说,就算圣上一时糊涂了,可这天下是二祖列宗之天下,并非圣上一人之天下,废长立幼,高某便是拼了这条性命,也要以死相谏!” “高先生!”听了这中年文士这番表白,那文弱少年也有几分感动,他微微点头:“高先生的忠心,本王是明白的。只是我这卦算的是明日去白云观烧香的事情,还有我这身体如何。说到底,若是我那两个兄长还在,这大位是怎么也轮不到我的!” 第五章高拱 那文士听到这里,神色也有几分黯然,这个正在算卦的少年便是裕王朱载垕,也是他的学生。俗话说天家无亲情,他的生母杜康妃又并不得当今圣上宠爱,天子平日里又是一个整日里潜居西苑修道求长生的,一年到头也见不到儿子一面。不难想象朱载垕在深宫中的幼年生活是过得不咋地的,虽然被封为裕王出宫之后好了些,但平日里身体就不是太好,又有两个兄长被封太子先后去世的前车之鉴,用算卦来派遣一下也是正常。 “哎!”那文士叹了口气,看了看桌面上的卦象:“从卦象看,明日大吉!” “当真?”裕王大喜:“高先生可莫要哄我高兴!” “殿下何处此言!”那文士的眉头一下子皱了起来:“高拱岂是阿谀奉承之人?从卦象上看,殿下明日进香将有大收获!” “大收获?” “嗯,乃是见龙在田,利见大人之像!” 听到这里,裕王大喜,笑道:“好一个见龙在田,利见大人。” 次日,白云观。 天空晴朗,阳光从蓝澄澄的天空斜照下来,把左边一排房屋的阴影,投射在青石板铺就的广场上。两行身着锦衣力士站在白云观门前,将前来进香的官绅百姓挡在身后。身着御赐紫袍的清虚道长站在关门前,其余道士分作两厢排开,正在等待着裕王的到来。 周可成便站在锦衣力士身后的人群中,身着一件褐色锦袍,乌纱裹头,手摇折扇,森可成身着粗布短袍,腰间插了一柄短刀,扮做一对来白云观进香的普通主仆,约莫快到正午时分,才看到一队人马约莫有二三十人护送着一顶轿子迤迤逦逦而来,随即便听到锦衣力士的呵斥声,四周人便跪了下去。 森可成赶忙跪下,看到周可成还兀在一旁,赶忙扯了两下衣袖,低声道:“大人,应该是裕王到了,快跪下!” 周可成嗯了一声,赶忙跪了下去,低声笑道:“在外边只有别人跪我,没有我跪别人,回来还差点忘了,幸亏有你提醒,不然就麻烦了!” “噤声,仔细失仪!”锦衣力士听到声音,回头怒目而视,周可成赶忙低下头去,待到目光转过方才抬起头来,四周都是诚惶诚恐的面孔,心下不禁叹了口气。自从穿越以来自己在海外自由自在了,差点忘记了自己生活在十六世纪,一个君主专制制度还占统治地位的世界。 正思忖间,那行人马已经到了观门前,为首的中年文士从马上下来,掀开轿帘迎下一名身着明黄色长袍的文弱少年,那清虚道长下阶相迎,想必这个文弱少年就是那个裕王吧? 随着观门合上,外间围观的人群也纷纷散去。人们兴高采烈的议论着未来帝国统治者的仪容和气度,周可成却有些郁郁不安,森可成看在眼里,低声问道:“大人,怎么了?” “没什么!”周可成笑了笑:“这个身子早就忘了屈身事人的滋味,突然跪了这么一下,不免有些不习惯!” “这倒是!”森可成笑了起来:“不过眼下在京都之中耳目众多,须得小心!” “嗯!”周可成点了点头:“若是真的遇上了麻烦,就只有看看你的本事了!对了,这会西国攻略你留在金山卫,未曾立功,所以没有分封领地给你。不过你在金山卫这边的功劳我都记在心上,接下来平定九州之后,就把你的领地划在肥后国,如何?” “多谢大人!”森可成闻言大喜,他在金山卫时也曾经听说过周可成在西国接连消灭尼子、大内、毛利西国三强,分封部属的事情。虽然艳羡不已,但也只能承认自己时运不济,毕竟自己没有立下战功,而肥后国乃是九州最为富饶的领国之一,比西国许多领国要强得多,实在是意外之喜。 “无妨。”周可成笑了笑:“若是没有你在金山卫办事,我又怎么能安心在西国打仗。在我兰芳社中,只要是认真做事的,我就绝不会让他吃亏!” “是,是!”森可成脑子一热,突然道:“属下受大人恩重,无以为报,便是让属下现在去刺杀明国太子也在所不辞!” 周可成闻言一愣,旋即便吓出了一声冷汗,看看左右无人赶忙将森可成拖到一旁,低声喝骂道:“哪个告诉你我要做这等事的?你这是要作死吗?” “没,没有,属下只是想要打个比方!” “打比方也不行!”周可成声色俱厉:“连这个念头都不能起,明白吗?” “属下明白!”森可成点了点头。 “嗯!”周可成吐出一口长气,自言自语道:“不但不能杀,还得保得他平安,这位裕王殿下可是我们兰芳社的唯一指望呀!” 静室。 裕王上罢了香,清虚请其来到静室奉茶,房间并不大,只有四人,裕王与清虚相对而坐,高拱在一旁打横作陪,静音站在门旁听候使唤。清虚分罢了茶,裕王端起茶杯,品了一口,静音的目光聚集在其身上,一瞬不瞬。 “好茶!”裕王放下茶杯,轻声赞道,静音这才吐出一口长气,一直紧绷的神经这才放松下来。 “让殿下见笑了!”清虚笑道:“这是陛下前些日子赐下的一点杭州龙井,今日借花献佛,倒也是有缘!” “原来如此,难怪如此清甜!”裕王笑了起来:“小王也算是托了道长才有这等口福!” 清虚笑道:“殿下说笑了,您乃是今上爱子,百年之后天下亦是殿下的,些许龙井又算得了什么!” “清虚道长!”高拱沉声道:“殿下一向自奉微薄,衣食用度不过是寻常富家罢了,上一次喝道雨前龙井已经是三年前的事情了!” 第六章导引 “这个——”清虚脸色大变,高拱这句话一下子把他挤兑到了非常窘迫的境地,毕竟眼前的是皇位继承顺位最高之人,自己在生活享受上却超过了对方,这件事情说大可以说大,说小也可以说小。即便当今天子颇为宠信自己,但毕竟人家才是父子,而且百年之后天下很可能就是这位裕王的。他稍一思忖,赶忙站起身来便要下跪:“贫道无礼之处,还请殿下恕罪!” “道长快快请起!”裕王赶忙将清虚扶住,笑道:“这茶是父皇赐给你的,你喝了何罪之有?总不能说我没喝你就不许喝吧?高先生方才也就是随口说说,你莫要放在心上!” “是,是!”清虚小心翼翼的站起身来,脸上已经没有了方才的悠然自得。当初裕王开邸受经,这高拱便被选中,入府讲经,数年来高拱讲授经筵,敷陈剀切,谨慎用事,深得裕王信任敬重。明眼人都知道只要裕王继位,这高拱就一定会入阁拜相,担当首辅之位,像这样一个人物又怎么会随口说说? 裕王看着清虚在眼前战战兢兢的样子,心里却有几分失望。他入白云观以来虽然焚香祝祷,品茶礼宾,脑子里却想的是昨天算的那一卦。“见龙在田、利在大人!”,那这位大人又在哪里,是哪一位呢?莫不就是这位清虚道长?他原本觉得很像,却不想高拱区区一句话的敲打,对方就变成这个样子,怎么看也不像是那位“大人”呀?那莫非是另外这个?想到这里,裕王的目光转到站在门口侍候的静音身上。 “这位道长怎么称呼?”裕王笑道。 “我?”静音一愣,他原本在门口看热闹,正想着天威难测,却没想到怎么一下子火烧到自己头上了,赶忙躬身道:“贫道静音!” “哦,原来是静音道长!”裕王微微一笑:“来,给静音道长赐座!” “遵旨!”静音也不知道为啥裕王找到自己头上了,赶忙跪下磕了个头,爬起身来看了看左右,他不敢与师傅并肩而坐,便在墙角拿个小马扎坐在清虚身旁,矮了清虚一个头。 “静音道长,小王这些日子身体有些不豫,听说道家有导引之术,可强身健体,可否指教一二?” “导引之术?”静音闻言一愣,不自觉的看了清虚一眼,自古以来道家接近权力者,所依仗的无非长生、健体、房中术、炼金这几种,而导引之术便是健体的一种,即通过呼吸吐纳,运动等办法使得身体健康,延缓衰老,按说裕王询问也没啥奇怪。可这方面清虚才是大家,自己在师兄弟里也算不上吐出的,为何他不去向清虚询问,却来问自己这个二把刀呢? 清虚看在眼里,心中却生出另外一种心思来。他虽然时常出入西苑,深得当今天子的崇信,但也知道嘉靖对这个裕王的特殊心理。说到底身为九五之尊之人会本能的对可能威胁到自己权力之人警惕,哪怕这个人是自己的亲生骨肉。嘉靖不立裕王为太子固然有前两位太子病故的原因,但也有不想立太子之后群臣投靠太子的分权的缘故。还有嘉靖立第四子为景王,服装仪仗与裕王相同,切留居京中,不使其就藩,也不是真的想要废长立幼,而是想要用其来制衡裕王,必要的时候适当的敲打几下。像这样的帝王家事,自己区区一个出家人要是被掺和进去了,那真是百死无生。所以当裕王目光转到静音身上,清虚反倒是松了口气。 “静音,既然殿下开口询问,那你就把所学的十段锦演练一番就是了!” “是,师傅!”静音站起身来,躬身道:“殿下,这里场地狭小,不如去外间宽敞的地方如何?” “这倒也不着急!”裕王原本也不是真的想学这导引之术,只不过想要借机了解静音这个人:“以后道长有时间来小王家中教授便是,来日方长嘛!” “是,是!”静音也不知道对方是哪方面看上自己了,不过想来也是好事,禁不住心中暗喜。 裕王了了心事,便起身告辞,清虚和静音赶忙起身相送。出了白云观,高拱突然问道:“殿下,方外之人、鬼神之事,多有害无利。您身为国之储君,何须把心思花在这些方面?” “高先生多虑了!”裕王笑道:“寡人无非请他来传授导引之法,强身健体罢了!” “那为何不请清虚,却让那道音?” “清虚时常出入西苑,若是让父皇知道了,只怕惹来麻烦。便请他的徒弟便是,就算这道音并不擅长,清虚也会派一个擅长的人同来!” 高拱点了点头,没有说话,虽然他也知道裕王恐怕是口不对心,不过身为帝王,心有城府也是一件好事,即便自己是他的老师和心腹,有些东西也是隔着一层的。 轿帘被放了下来,隔断了高先生的视线,裕王松了口气。他也看出高先生方才并不相信自己所给出的回答,不过那又如何?高先生忠诚、有胆略、有名望、有学问,是自己走向皇位的有力臂助,但是有些事情也是高先生做不了的。旁人眼里自己是登上皇位是早晚的事,但自己心里却清楚这是一条长满荆棘与陷阱的道路,要通过这条道路,自己还需要更多的力量,来做那些高先生不能做也不想做的事情。那个静音道长如果是那个“大人”自然最好,若不是也没有什么,至少也能把身体调养好一点,也没有什么坏处!想到这里,裕王的脸上露出了一丝笑容。 第七章推荐 “师傅!”回到静室,静音有些心虚的看了看清虚:“裕王的事情——” “你就按裕王说的做就好了!”清虚脸上露出一丝微笑:“你待会把手头的杂务和静恒师弟交接一下,就来我这里,把八段锦、却谷去食法等导引之术都演练给我看看有什么不好的地方。” “是,是!”静音犹豫了一下,低声道:“其实若论这导引之法,徒儿学的倒也平常,观中不少师兄弟都更强些,为何师傅不举荐其他师兄弟呢?” “静音,我们道家讲究的就是无意而为,既然裕王选中了你,那便是他与你有缘,我又何必有意而为换人呢?”清虚笑道:“既然是你的缘法,那你就尽心去做,有不到的地方,你就回来向为师询问就是了。若是不出意外的话,今上百年之后便是裕王继位,你这件事情做的好了,与你与国都是有利的” “是,是!”听清虚这般说,静音心中暗喜,向清虚拜了两拜方才退了出来,刚刚走过游廊,他再也按奈不住兴奋之情,用力拧了一下一下大腿:“好疼,竟然不是做梦!” 静音将手头上的杂务交接了一下,此时他将去传授裕王导引之术的消息早已传开了,观中众道士无不艳羡,各种阿谀奉承的话听了满耳。静音虽然竭力装出一副平静的样子,但很快还是把持不住,笑容满脸。 “这种滋味真不错呀!”待到众人散去,静音独处的时候,不由得感叹道:“这还只是听说要去裕王府教授导引之术,若是将来裕王真的继位了,我岂不是成了裕王的老师?到了那时候,师傅眼下这个位置便是我的吧?” 静音正想的美滋滋的,突然门外传来两声轻响,却是有人敲门。他赶忙清了清嗓门,问道:“谁?” “是静音道长吗?” “哦,是周先生呀!”静音听出了来人的声音,赶忙打开房门,正是周可成与森可成两人。 “可是住的地方有什么不合适的吗?” “哪里,都很好!”周可成笑道:“我这是来向道长道贺的!恭喜道长贺喜道长呀!” “道贺?”静音一愣,旋即笑道:“先生你是说裕王府的那件事情吗?” “还能有什么事情!”周可成满脸的堆笑:“这可是天大的喜事呀!在下原本也知道以道长的才干定然前程远大,却没有想到竟然能远大到这样的地步!来人!”说到这里,他做了个手势,一旁的森可成上前捧上一个蒙着红帛的托盘来。周可成掀开红帛,笑道:“些许意思,聊表寸心,千万莫要推辞!” 静音长大了嘴巴,一时间说不出话来,只见那托盘上摆放着二十多个小金锭,看大小一个至少也有两三两,金黄色的光照在他的眼睛里,几乎将魂灵都吸走了。 “这,这如何使得!”静音终于发出声来,连忙推脱,当时东亚金银比例虽然不如欧洲,一般是在1比4,到1比5之间浮动,但这也是至少价值两百到三百两银子的一笔财富了,大概等于道音半辈子的积蓄了,叫他如何敢就这么收下。 “如何使不得?”周可成笑道:“莫非道长是嫌小可这礼薄了?这倒也是,阿森,你再去取些金子来,凑个整数!” “是!” “不必了,不必了!”静音赶忙拉住准备去取金子的森可成,苦笑道:“周先生,你这是何苦呢?这就已经太多了!实在是太多了!” “很多吗?可在下只觉得已经寒酸的拿不出手了!原来是想让人在京城里为道长准备一处小宅子,只是不知道道长的喜好,所以便拿了金子来,好歹分量轻些,道长无论是要用,要存着都方便!”说到这里,周可成笑了笑:“要不我们进屋说话,捧着金子站在门口让旁人看到了也不太好!” “是,是!”静音赶忙侧过身子,让周可成与森可成进门。两人分宾主坐下,森可成将金子放在桌上,站在周可成身旁。静音定了定神,苦笑道:“周先生,你还是把来意说清楚,要不然这么大一笔钱,我是说什么也不敢收的!” “道长!”周可成笑了起来:“你可见过那龙门的鲤鱼吗?在河里它就是条鱼,给人抓住了就送上餐桌,就是一道菜;可要是跳过了龙门,它就是真龙,龙舞九天,不要说吃他,就算磕破了头,也难得一见。您现在已经是过了龙门了,这点钱又算什么?也就是现在,再过个半年一年,在下这点金子放您面前,您连看都懒得看一眼的!您要问我的来意,这么说吧!我就想和您交个朋友!” “交个朋友?”静音看了周可成一眼,苦笑道:“周先生,其实你可能是搞错了。不错,今天裕王是来本观进香,也让我去教他导引之术,可最后教的怎么样,教的好不好,能不能让裕王满意都是未知之数呀!您拿这么大一笔钱给我,若是将来事情不如意怎么办?” “道长你果然是个实诚人!”周可成笑了起来:“不过你说的这些我也都知道,这种事情谁能说一定的?我就打个比方吧?昨天那位跟着裕王的文士倒是肯定与裕王关系匪浅,可我送金子银子他肯收吗?恐怕十有八九就把我连金银一起丢出来吧?指不定还要吃几棍子!再说了,若非机缘巧合我与您先前就认识,我现在有送金子给您的机会吗?说到底,我与您有缘,您与裕王也有缘,钱我周某不缺,缺的就是缘,偏生缘是买不到的,我就想您把您的缘借我用用,您明白了吗?” 第八章分析 “我明白了!”静音点了点头,他看了看桌子上的金锭:“那,那我就收下了?” “哎呦,快快收下,您这可是帮我了一个大忙呀!”周可成拍了一下大腿。 将金子收入囊中,静音的脸上也多了几分红晕,他笑了笑:“说来也奇怪,金子入了袋,便觉得身上都热乎了,说话都多了几分底气!” “是呀,要不怎么说钱是英雄胆呢?”周可成笑道:“任你英雄好汉,兜里若是少了这点阿堵物,自然也气短三分呀!” 两人说到这里,不由得相视而笑。静音从柜子里翻出一瓶酒来,又让道僮去买了些枣子、核桃之类的干果,摆在桌上与周可成对饮起来,几杯酒下肚,静音谈兴愈浓,笑道:“按说观中导引之术我也并不出挑,只是恰好轮到屋子里倒水奉茶,便被裕王挑中了。我后来说要不换个更好的,师傅却说这是我的缘法,旁人也是强求不来的,倒也不必再换人了!” 周可成脸上露出了讶异之色:“道长你居然主动提出换人?” “是呀!”静音喝了口酒,笑道:“怎么了?” “那令师便是清虚道长,有时去西苑为圣上讲经说法的那位?” “不错!” “那令师平日里是否对道长你特别看待,胜过其他师兄弟?” “这个——”静音皱起了眉头,想了想之后答道:“家师平日里待我倒也还不错,但恐怕还是更喜欢静恒、静平、静文这几位师兄弟一些!” “那你说的这几位师兄弟里可有导引之术胜过你的?” 静音笑了起来:“周先生你也看到了,我平日里都管着观里的杂务,哪有太多时间来花在那些事情上,这几位师兄弟在导引之术上恐怕都比我强!” 周可成上下打量了下静音,只见其形容虽然倒也端正,但可能是平日里有太多时间花在观中的杂务中的缘故,身上便多了几分油滑市侩,与寻常人心中的“有道之士”的形象相差甚远。 静音被周可成这番上下打量,不禁有些发毛,问道:“周先生,你干嘛这么看着我,有什么不对吗?” 周可成没有说话,思忖了片刻之后问道:“静音道长,令师是不是有让你把手中的杂务交出去,把心思多花些在导引之术上?” “不错!”静音拍了一下大腿:“周先生你真是料事如神,家师果然有说这句话,让我把手头上的杂务与静恒师弟交接一下,好把心思都用在导引之术上!” “嗯!”周可成点了点头:“道长,这件事情恐怕没有这么简单。” “周先生你的意思是?” “据我所知裕王的年纪并不大吧?应该还没过二十,这个年纪的人气血旺盛,身体健康,何须导引之术?即便他想要请教导引之术强身健体,那为何不向清虚道长请教?而向在旁边奉茶端水的你请教呢?” “这个——”静音回忆了一下,的确当时裕王是直接询问自己,而不是向清虚请教,的确有些蹊跷,不过他想了会始终没有头绪,挠了挠头皮答道:“兴许是裕王随便找个人问的,我正好在那里就碰到了!” “随便找个人?”周可成冷笑了一声:“诺大一个北京城,裕王别的地方都不去,偏偏来白云观,偏偏不向令师请教导引之术而向你,偏偏令师也不更换别人让你去,你不觉得有太多偏偏了吗?” 静音被周可成这番话弄糊涂了,他摇了摇脑袋,问道:“周先生你就不要绕圈子了吧,有话就直接说!” “好!”周可成沉声道:“裕王来贵观不过是个由头,正所谓项庄舞剑意在沛公!” 静音听到这里也明白了两三分:“你的意思是裕王这次来真正的目的是为了家师!” “不错,天下人虽然都以为裕王是太子,但只要一日他没当上太子,他就只是个裕王,对于他来说可谓是悠悠万事,以此为大!令师时常出入西苑,与圣上关系密切,若是能与令师结好,裕王就可以从令师口中知晓圣上的心中所想,甚至关键时候还能旁敲侧击一两句,这对他的继位之事岂不是大大的有利?” “你说的虽有道理,可今日我并没有听到裕王说过这些呀?” “呵呵!”周可成笑了起来:“道长你当真是实诚人,像这种事情几句话心照不宣就是了,若是还要出诸于口,那就是落于下乘了!” “这倒是!”作为首都人民的一员,静音倒也没少听过说些那些宫中密闻,他想了想问道:“那这与我的事情又有什么关系?” “当然有关系?”周可成笑道:“想必令师明白伴君如伴虎的道理,不想掺和在人家父子之间,便婉拒了裕王的要求。裕王便退而求其次,觉得你能够在令师身边侍候,便给你一个好处,也算是向令师示好了!” “原来是这么回事!”静音回忆了下当时的情景,越想越觉得周可成说的不错,翘起大拇指赞道:“周先生当真是聪明人,你根本就没见到却将当时的情况猜的八九不离十。” “是吗?我还没有说完呢!”周可成冷笑了一声:“令师见裕王这么做,也不好当面拒绝,那便是撕破了脸了。但他又害怕将来裕王的事情败了,牵连到他和白云观,便索性让你交出观中的事务,乘着你去裕王府任事的时候,慢慢的把你推出去。将来若是裕王成了那自然最好,若是不成,他就说你与白云观无关,他对什么都不知道,免得被牵连!” 第九章胡编 “是吗?我还没有说完呢!”周可成冷笑了一声:“令师见裕王这么做,也不好当面拒绝,那便是撕破了脸了。但他又害怕将来裕王的事情败了,牵连到他和白云观,便索性让你交出观中的事务,乘着你去裕王府任事的时候,慢慢的把你推出去。将来若是裕王成了那自然最好,若是不成,他就说你与白云观无关,他对什么都不知道,免得被牵连!” 听了周可成这番分析,静音已经是目瞪口呆,头上渗出一粒粒黄豆大小的汗珠,片刻后他猛地站起身来便朝外间冲去,早就准备的周可成一把扯住静音的衣袖,问道:“道长,你怎么了!” 静音扯不动衣袖,只得答道:“自然是去家师那儿!” “你去令师那儿干嘛?” “还能干嘛?自然是把这件事情推了!” “去不得!推不得!”周可成沉声道:“这种事情要么一开始就别答应,答应了就推不得。说白了你要是推了,令师就知道你什么都明白了,换了你是令师,会怎么看待这样一个徒弟?” “这个——!”静音顿时哑然,不用想也知道清虚肯定表面不说,暗地里肯定是打入另册,以后自己在白云观日子会难过的很。 “静音道长,其实你也不用这么惊惶!”周可成笑道:“其实这件事情也不完全是坏事,毕竟裕王继位的希望还是很大的,只要裕王最后能登基大宝,你就是潜邸的从龙旧人,这辈子富贵无极!” “可要是输了呢?” “自然是身败名裂,玉石俱焚啦!”周可成笑道:“不过这种事情本来就是这样,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不要说你,就算是三榜进士也是一般,靖难时的方孝孺你忘了吗?” 静音打了个寒颤,那方孝孺乃是当时建文帝的老师,当世大儒宋濂的学生,建文帝的师兄。建文帝继位后便委以重任,其后成祖皇帝从燕京起兵靖难,攻入南京,建文帝不知所踪,方孝孺也落得个满门诛灭的下场。若是裕王最后失败了,估计自己的下场恐怕也是不堪的很。 “哎,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静音长叹了一场,神态颓然:“周先生,其实我真的没想富贵无极呀!” “静音道长,其实你也不必这么担心!”周可成笑道:“这种事情就是缘分,命里有你躲不过,命里无你也求不来。既然已经落到头上了,也只有尽心尽力去做了!” “周先生,我平日里只是在观中料理些杂务,哪里有本事掺和这样的大事?就算尽心尽力又能做什么?”静音苦笑了一声:“倒是周先生你这么聪明,干脆让你去替裕王办事,将来事成了富贵荣华都归你便是!” “道长说笑了,我方才不是说了吗?这是缘,命里就是你的,无论好坏别人都夺不走。裕王是何等人?他既然要用你,自然便有他的道理,你也无需这么担心了?若是真的有用得着在下的地方,我又怎么会不尽心竭力呢?” “好,好!”静音闻言大喜:“先生你快告诉我,去了裕王府应当如何做?” “裕王既然是以导引之术为借口,那道长你就应该在导引之术上多下些功夫,切不可给他一个不学无术的样子!”周可成沉声道:“而且在府中行事说话,须得沉稳少言,清廉寡欲!” “沉稳少言,清廉寡欲,这是为何?”静音好奇的问道。 “道长,裕王所求的乃是太子之位,这种事情肯定只能谋之于密室,不可为外人所知。言多必失,多欲则贪,贪则必乱,裕王又岂敢用这等人?” “原来如此,我明白了!”静音心悦诚服的点了点头:“那我去了裕王府上,具体应该怎么做?” “守礼即可,府中雕梁画栋,只当是茅屋竹舍;金樽美酒,只当是粗碗淡茶;狡童美婢,只当是白骨骷髅。若有厚赐,先坚辞不受,若是裕王一定要给,收下后回到观中将其散给贫苦百姓和观中道人!” “为何要这样?” “欲成大事之人,口腹耳目之欲便要少受些。这个道理纵然裕王不明白,他身边也会有明白的人,你这般做自然会有人看在眼里!” “若是如此,那岂不是和尚最合适了?青灯古佛,粗衣素食?”静音苦笑道:“那裕王为何不去和尚庙去找?” “这只不过是第一步罢了,只是若连第一步都过不去,后面的也不必说了!”周可成笑了笑:“道长你也不必太过担心,有我在难道还会让你真正吃亏不成?” 听周可成这般说,静音又想起刚刚手下的那几十两黄金,一颗心算是入了肚,笑道:“也罢,便一切都依照周先生的吩咐便是!” 两人又聊了会儿,周可成才起身拜别。回到住处森可成叹道:“大人见微知著果然非常人能及!” “见微知著?”周可成笑了笑:“其实方才那些话都是我编的!” “编的?”森可成一愣:“难道不是真的,可是我听起来怎么和真的一样?” “是听起来和真的一样,但不是真的!”周可成笑了笑:“比如清虚道长的确不想和裕王有什么牵连,不过恐怕不是因为害怕被牵连,而是因为他既然出入西苑,为当今圣上传授道法,自然就不会和裕王有半点关系,说实话我是清虚道长的话,今天裕王来观里我就干脆装病。连见都不见裕王!” “这,这未免也太过无礼了吧?” 第十章党争 “是很无礼,但裕王并不会怪罪!”周可成看了一眼森可成,细心讲解道:“你不是我大明人,有些东西还是不明白。俗话说天无二日,民无二主,在大明天子就是天上的太阳,独一无二。即便太子是圣上亲子,是未来的天子,也不是太阳。所以圣上在位时,太子只能深居宫中,深入简出,谨言慎行,不可揽事做事,更不可以与外面的臣子交接。因为若是太子这么做,那就成了二日当空,百官与百姓就会无所适从,导致天下大乱!清虚道长乃是当今圣上的亲信,他不见裕王是避嫌,不要说他,就是当今的首辅、次辅、六部尚书、左右都御史,以及各省的官员和边关武将对裕王都只会敬而远之,裕王在继位之后也不会怪他们,因为他登基之后也希望群臣也这样对他的儿子,就是这个道理,你明白了吗?” “属下明白了!”森可成点了点头:“那大人您为何又对静音道长说方才那些话呢?” “因为我希望他能够为我所用呀!”周可成笑道:“我给了他钱,他也收了我的钱!但问题是如果他拿了我的钱却不替我办事,我却拿他一点办法也没有。毕竟这里是京城,到处都是锦衣卫和东厂的番子,这白云观更是有头有脸的地方,若这道音有个三长两短,上头查起来,我也没办法遮掩下去,事情闹大了后果不堪设想。所以只有先吓一吓他,告诉他身处危险之中,师傅也好、同观的师兄弟都在算计他,只要他这么觉得,就不怕他不听我的话。然后我再许以厚赂,他自然会对我言听计从,我也就能通过他这条线接近裕王了!” “大人果然妙策!”森可成露出敬佩之色:“不过大人为何这么想接近那位裕王?莫不是想要借助其力做什么事情吗?” “是,但不全是!”周可成指了指一旁的椅子,示意森可成坐下:“我方才说过了,在大明皇帝就是至尊,任凭你智勇过人,富可敌国,但只要没有改朝换代,这天下就是朱家的,坐在那至尊之位上的那个人就是天下的主宰,他一言便可定生死是非,无人可以抗拒他的意志。换句话说,只要在大明之内,我就不是他的对手。而我们兰芳社的命脉很大程度上就在大明的东南之地上,若是天子下诏海禁,关闭金山卫中左所两地,兰芳社即便不就此覆灭,也要元气大伤!” 森可成脸色大变,问道:“那可有什么办法?” “有!最简单的办法就是以重金贿赂天子身边之人,并进献天子海外之奇珍异宝,让其为我等说话,可使天子不下禁海之诏。可这天子既然可不下诏书,便可下诏书,我等献上的财货越多,彼等的胃口便愈大;而彼等之贪欲无限,我等之财货有限,无异于抱薪救火,投薪愈多,火势愈大,早晚会生出事情来!” “大人说的不错,再说兰芳社的钱是大人带着我们千辛万苦才得来的,凭什么要将其白白的献给皇帝和身边之人?”森可成愤愤不平的答道。 “那第二个办法就是与大明打一仗,只要打赢了,打得大明损兵折将,打不下去了,然后以胜求和,迫使大明开放口岸,允我等通商!” “这个办法倒是不错!”森可成笑道:“我在金山卫看大明的兵也不过如此,若是殿下将西国、九州、四国之兵调来,再加上朝鲜、东番,也未必不能胜过大明!” “事情没有这么简单!”周可成冷笑道:“大明之精兵不在东南,而是在九边西南,而且大明乃是大国,若是打起来,没有个三年五载绝对分不出胜负,你觉得我们撑得住三年五载吗?所以这是下策,若是不是走投无路,就千万不要走这条路!” “那还有别的路吗?” “有,就是我现在正在准备走的!大明皇帝是至尊,但他也有怕的人,那就是太子。皇帝虽然号称天子,但毕竟还是血肉之躯,总有死的那天,到了那时,继位的就是太子,所以太子就是他的要害!” “难道您是想扶助裕王继位?然后换取他开放海禁?” “没有这么简单!皇帝再怎么厉害也只有一个人,为何能统治天下万民?还不是因为有百官服从他的命令?而百官为何服从他的命令?便是因为他们的生死富贵都操于皇帝之手,而且别无其他出路。但若是立下太子就不一样了,朝廷这么大,总有一些失意的人想要在太子身上搏一把,想要在新皇帝的身上实现自己的目的,而这样一来就等于是分了皇帝的权。而皇帝反击的办法只有处罚这些失意的官员或者干脆废掉太子,但这两样实际上都是在削弱自己的力量,毕竟太子是他自己立的,官员也是他的官员。而且废掉了旧太子,还要立新太子,只要一天他没死,一天这种斗争就完不了。被这样的斗争缠身的朝廷,又怎么有时间来对付我们呢?” 森可成长大了嘴巴,目瞪口呆,半响之后他才咳嗽了两声:“这,这未免也太厉害了,大人,请问这叫什么呀?” “叫党争!”周可成笑道:“我们大明的官员最喜欢做的就是这件事情!” 三天后,裕王府的使者来到白云观,送来了帖子,请静音次日下午申时去王府教授导引之术。按照周可成的提醒,静音并没有像原先准备的那样换上自己最好的衣服,而是穿了一件七八成新的布袍,头上挽了发髻,用荆簪插了,拿了一柄拂尘,牵了头毛驴往裕王府去了。到了裕王府前,他递上帖子,与守门军士道:“白云观静音,奉殿下之命前来!” 第十一章天家不幸 守门军士接过帖子,怪异的上下打量了下静音,又看了看帖子,赶忙先请静音到门房坐了,又将帖子呈给当值的军官。那军官检查过帖子之后赶忙出来,对静音笑道:“让道长久候了,来,请随小人来!” “有劳了!”静音双手合十唱了个肥喏,便跟着那军官进了王府,只见层层叠叠的房屋院落,肃立的军士文吏,高耸的围墙后隐隐约约传来的歌舞之声,果然非寻常人家气象。虽然静音心里艳羡不已,但他还是记得周可成的叮嘱,眼观鼻、鼻观心装出一副什么都看不到的样子。 “道长!”那军官指着前面的一座小门道:“前面就是内宅,不是小人能可以进去得了,请了!” “多谢了!”静音欠了欠身体,走到那小门前,早有太监在门前迎候。 静音进了门,一墙之隔里面却是另外一个世界,与外间不同的是,围墙之内便是一个小湖,迤逦的水榭游廊、假山、经过精心修建的树木、竹林、盆景点缀其间,让人一看便心旷神怡。静音虽然从一开始就打定主意要装出着世外高人的样子,但看到这般景致,也禁不住流露出惊讶的表情。 “道长!”那太监笑道:“看到前面那个朱红色的水阁了吗?殿下就在那里相候!” “嗯!有劳公公带路了!” 水阁中,裕王正坐在窗户旁,手旁放着一本《资治通鉴》,高拱站在一旁,脸色并不好看。 “高先生,您还是为我请白云观那道士来王府这件事生气吗?”裕王笑道。 “生气倒也谈不上!”高拱冷哼了一声:“不过殿下这件事情做的的确不太妥当,您身为国之储君,只要持正道而行便是,何须与这些旁门左道之士结交?” “呵呵,高先生言重了!”裕王笑了起来:“寡人也不过是请其教授一点导引之术,强身健体罢了,难道这不好吗?” “殿下,强身健体当然好!可是强身健体的办法多得很,何必一定要学导引之术?就算要学导引之术,又何必一定要去白云观?何须用这些虚词掩饰呢?” 裕王被高拱抢白,脸色也有几分难看,他勉强的笑了笑:“父皇对那清虚十分看重,我想那老道定然是有些本事的,所以才去了白云观的!” “正是因为那清虚是圣上身边的人,您才不能去那里。若是圣上知道了,他会怎么想?您是国之储君——” “高先生!”裕王终于按奈不住,冷声打断了高拱的苦口婆心:“我不是什么国之储君,国之储君是太子,而父皇还没有册封我为太子!高先生你要慎言!” “这个——”高拱顿时哑巴了,片刻后他才低声道:“圣上只是还没有册封太子罢了,殿下您在圣上诸子之中年龄最长,又德行醇厚,天纵英睿,大位非殿下您莫属!” “是吗?可是大哥刚刚出生就被立为太子,二哥三岁也被立为太子,我今年已经快二十了,父皇还是没有立我为太子!” “这,这也许是因为圣上觉得二位先太子皆早亡,为了殿下您的安康,所以才先不册封您为太子,百年之后大位依然还是您的!” “那为何父皇封四弟为景王,服色依仗与我无别,且久久不就藩,这又是何故?” 高拱终于再也说不出话来,裕王朱载垕的最后一个问题击中了要害。古时上下等级森严,太子与诸王虽然都是皇帝的儿子,但太子是储君,是君,诸王是臣,君臣之别宛若天堑,在登基之前就是看所穿着的衣服,配给的仪仗、待遇乃至王府的规模。一般来说都是有明文规定的,太子都要超过诸王。而且按照礼仪,被封王的皇子一旦成年就必须就藩,离开京城去自己的藩国居住,以免对太子造成政治上的威胁,除非被封王的皇子被视为潜在的继承人(比如后来的崇祯)。而景王朱载圳只比裕王小一个月,早已成年应该就藩,显然嘉靖的这种做法是不符合礼仪的,身为儒家士子的高拱,自然对其无法赞同,但身为臣子,在皇子面前又无法直接指责君父的过错,只能闭口无言。 “高先生!”裕王看到高拱这般模样,口气也和缓了些:“我也知道您说的乃是不错,身为储君应该务在修德,而不应该包揽政事,我也知道交结这些方外之人不好。但问题是现在我还不是储君,母亲去世的早,宫中无人,父皇深居西苑,一心只求长生,又对四弟这样,我不能不为自己多打算一点。高先生,你也要体谅寡人的难处,生于天家不易呀!” 听了裕王这番开心剖腹的话,高拱也只有慨然长叹,他既然做了裕王的老师,可以说下半辈子的政治生命已经与其完全连在一起了,要么成为帝师,登上帝国权力的巅峰,要么前功尽弃,甚至被灭门,绝对没有中间道路可以走。裕王仁善爱人,聪慧纳谏,若是登基比起眼下这位整天躲在西苑修道求长生的圣上那是高到天上去了。问题是人家是君,而裕王只是臣呀! “殿下!”高拱叹了口气:“这件事情臣也不好多说什么了,不过对于白云观这位您须得万分小心!” “高先生您放心!寡人心里自有主张!”裕王笑道。 这时门外传来了太监尖利的通传声,裕王点了点头,道:“传静音道长进来!” 静音进得水阁,只见屋内只有裕王与高拱两人,裕王身着一件明黄色的锦袍,坐在当中,面带微笑,高拱站在一旁,脸上却有点郁郁,目光偏过自己,看着窗外的景致,好似刚刚有什么不愉快。 第十二章养生 。 “给道长赐座!”裕王笑道:“你们都退下吧!” “是!”婢女和太监们纷纷退下,诺大一个水阁只剩下他们三人。静音的精神一下子紧张起来,这不是要和自己谈什么机密事情吧?周先生不是说一开始不会说要紧事的吗? 正当静音在那里暗自紧张的时候,裕王笑道:“小王早就听说白云观中清虚道长乃是当世神仙,因此前几日登门求教,只是没有福分。静音道长乃是令师高足,今日得见,果然不凡!” “静音才疏学浅,不敢当殿下谬赞!” “道长过谦了!”裕王笑了笑:“小王久闻贵观导引之术十分神奇,有长生不老之效,不知是真是假?” “果然如周先生所料,问道导引之术了!”静音心中暗想,他低咳了一声,依照周可成教授的答道:“导引之术起自《黄帝内经》,兴于汉初,士人多有以导引之术,去身体之固滞,辅之以吐纳、膏摩、针灸,使身体轻健,寿过百年。然人力有限,天命无穷,导引之术或可令坠齿复生,白发转黑,肌颜富有光泽,但若说令人长生不老恐怕是夸大之词了!” 一旁的高拱投来诧异的目光,他饱览群书自然不会相信行导引之术能够长生不老,但也清楚该术的确可以强身健体,延年益寿。但在他看来像静音这一流人物在裕王面前肯定是大吹法螺以求厚赏,像这样老老实实说实话的倒是没有想到,难道自己从一开始就看错人了? “原来如此!”裕王笑道:“说来也是,小王也未曾听说过有谁能长生不老的,若是能够像你说的身体轻健,寿过百年也是有福了。不过自古帝王莫说是过百年,年过五十便是上寿了,这又是为何呢?” “回禀殿下,寿命一事首先是天数,人一出生,筋骨强弱,根底厚薄都是有天数的,人力终究无法与天数抗衡。其次为帝王之人,操劳国事,思虑繁多,又甘食厚味,后宫佳丽,这些都是伤性害命的,再欲求长生,实在是缘木求鱼!” “道长说的是,难怪父皇以万乘之尊,却隐居西苑,潜心修炼以求长生!”裕王叹了口气:“那道长你看看本王天生的筋骨强弱、根底厚薄呢?” 静音站起身来,躬身道:“贫道失礼了!”便走到裕王身旁,查看了一下对方的发色、皮肤、让其张开嘴看了看口舌,又伸出手,抚摩了一下对方的四肢小腹的肌肉。当时的中国虽然还没有产生现代医学,但已经产生基于朴素唯物主义的中医和养生学,导引术便是成果之一。静音虽然在观中不是以这个为特长,但毕竟也有基础,又在这几日跟着清虚恶补了一番。给裕王检查了一会,心里已经有了底。 “道长,小王的情况如何?”裕王见静音检查完了,便笑着问道。 “殿下,若是贫道没有猜错的话,您的母亲应该身体不是太好吧?” “不错!”裕王的脸色微变:“家母的身体一直都不是太好,三十四五就去世了!” “果然,俗话说子从其母,殿下您的筋骨和根底并不是太好!”静音沉声道:“不过这样没有什么,现在殿下还年轻,只要先打打十段锦,饮食起居方面注意点,还是可以补回来的!” “哦,那小王应当如何?” “简单的来说就是早睡早起,诸事有度,磨砺筋骨!”静音回忆了下师傅与周可成所教授的,细心解释道:“首先,生活要有规律,早睡早起;饮食荤素皆有,要有新鲜的水果和蔬菜,多使用豆类、鱼和禽肉,少吃猪肉和牛羊肉,男女之事须得有度;平日空闲时每天要有花费一个时辰时间用来锻炼,贫道建议先从十段锦开始。平日里住宿的地方也要雅静清洁,最好不要有太多焚香,墙上也不好用太多有丹砂成分的涂料,新屋最好先通风几个月再住进去!” “哦?”裕王一听便起了兴致,他也听说过一些嘉靖在西苑的做派,笑道:“这个好像和父皇过得不一样呀?” “殿下有所不知,圣上乃是春秋鼎盛,而您还不满二十,自然方法不同!” “原来如此!”裕王点了点头:“也好,就先照着道长说的试一试!”于是静音便先教授了裕王一段十段锦,又留下食谱和注意事项,便起身告辞。裕王吩咐取来五十两银子赏赐,他却坚辞不受,到了最后推辞不过才取了一锭五两的银子做罢。 “高先生,你觉得这个静音道长如何?”裕王饶有兴致的问道:“感觉有点怪怪的!” “嗯!”高拱脸色不太好看:“不过时间还短,还是再看一段时间再说!” “也是,本王便先照着他说的做半个月,看看他到底是不是江湖骗子!” 静音回到白云观,安然无事的过了十余天,并没有什么动静,他不禁松了口气。虽然回想起裕王府中的富贵气象还有些留恋,但想起周可成那天说的那些,那点留恋立刻就荡然无存了。说到底,天大的富贵也得有命花,再说了,裕王府一次也才赏了自己五十两银子,周先生可以试一下就送了自己七十多两黄金呀,这手笔可大多了。想起了周可成,静音便想要不要再去询问请教一番,可到了周可成住的院落门口,却发现是铁将军把门,人早就出去了,一问才知道周可成这几日出没无常,好几天根本就没回来,就算回来也是很晚的时候,静音不禁心中暗想,这位周先生到底忙啥去了呢? “周兄,这位便是礼部主客清吏司郎中陈谦陈老先生!”吴伯仁微笑着向周可成介绍一位老者。 “周某拜见陈大人!”周可成长揖为礼。 “周先生免礼!”陈谦满脸笑容:“伯仁的《海上荡寇志》老夫也已经读过了,周先生智勇过人,果然是当世豪杰呀!” 第十三章两封信 “这都是吴贤弟在我脸上贴金,陈大人谬赞了!”周可成笑道:“陈大人文章道德名天下皆知,在下也是久闻其名!” “呵呵呵,都不过是些虚名罢了!”陈谦捋了一下颔下的长须,上下打量了下周可成:“周先生,我听伯仁说你在福建那边生意做的不小,怎么有时间来京师呢?” “回禀陈大人!在下这次来京师有两件事情:首先马上就是秋闱了,伯仁若是中了进士,在下须得为伯仁好好庆贺一番!” “嗯!”陈谦笑着点了点头:“伯仁的文章火候已经差不多了,依老夫看这次秋闱希望很大,周先生这趟应该是没有白来,那其二呢?” “却是受人所托,带一件礼物给陈大人!”周可成笑道。 “给老夫?”陈谦皱起了眉头,他思忖了一会:“周先生你会不会搞错了,好像老夫与你过去也没有什么来往吧!” 周可成微微一笑,没有回答,他轻击了两下手掌,从外间进来一个白衣乌纱高冠的汉子,双手捧着一个托盘,上面放着一封书信,用生硬的汉语道:“在下金勇文,奉朝鲜领议政尹元衡尹大人之命拜见陈大人!” “尹元衡尹大人?”陈谦又惊又疑的上下打量了下来人,又看了看周可成,从那托盘中接过书信,拆开一看,果然上面有尹元衡的画押和朝鲜领议政的章印,他粗粗浏览了一下,上面讲解了一番朝鲜前一段时间政权更迭的情况,并希望陈谦在大明替朝鲜一方代为说辞,承认朝鲜新继位国王的合法性,在信笺的末尾是一张礼单,注明了送给陈谦的礼物,其中最显眼的有黄金两百两,上等人参二十斤,紫貂二领,算得上一份相当丰厚的礼物了。 陈谦将信笺折好收入袖中,信的真假还无法完全确定,不过官衙里有尹元衡的亲笔书信,笔迹和印章只要比对一下即可。而且朝廷最近也的确在讨论是否承认不久前朝鲜的政权更迭,自己作为刚刚从朝鲜返回的使臣,肯定有相当的发言权,尹元衡拿钱来贿赂自己倒也是情理之中。不过为何如此机密的事情要通过眼前这个男人呢?难道他与那尹元衡有什么关系不成?想到这里,周可成在陈谦的眼里又多了几分高深莫测。 仿佛看透了陈谦的心思,周可成微微一笑:“陈大人,在下做的本是海上的买卖,也有几条船,足迹遍布朝鲜、倭国、南洋、东番、安南,所以与列国的贵人们也有点交情,比如朝鲜的尹大人,安南的谦王莫敬典、倭国的公方殿下、今川管领、岛津家督等。尹元衡尹大人知道我与伯仁是莫逆之交,便托我走了陈大人的门子,免得走漏了风声,坏了大事!” 作为大明礼部主客清吏司的郎中,陈谦的官职放在现在大概对等现代社会外交部下面的某位司长,自然对这些相邻藩国的情况如数家珍,像莫敬典、岛津家这些名字更是耳熟能详,自然知晓这些背后代表些什么。虽然他不能确认周可成方才说的都是真话,但是尹元衡的亲笔信和礼单应该不会是假的,至少他的生意应该是能做到朝鲜。 “周先生果然交游广阔呀!”陈谦将信笺纳入袖中,神色变得冷淡下来:“生意做的这么大,也不知道眼里还有没有朝廷!” “陈大人说笑了!”周可成笑道:“周某虽然赚了点银子,手下有几条船,但还没有不知天高地厚到这种地步,心中须臾未曾忘记自家是大明子民。您应该记得前几年西苑万寿宫遭了回禄之灾,重修所用的大料都是小人从东番采伐运来的,朝廷还赐予小人在中左所一处大澳泊船之用。后来曾一本横行闽粤,官军不能制,小人引兵将其击破;张经张大人击斩徐海,小人在其中也不无微功,后来张经张大人被朝廷治罪,还是小人用舟船将其送到倭国,奉养至今呢!” “什么?张经是现在在你那里?”陈谦大吃一惊,周可成前面说的几桩事情他倒是不甚在意,毕竟他也读过吴伯仁写的《海上荡寇志》,书中可没少花篇幅称颂周可成的功绩,其中就提到了周可成当初是如何得到在中左所泊船的权利的,后面替张经卖力倒也没啥奇怪,毕竟官军用“以贼攻贼”的策略也不稀奇。但后来张经被朝廷治罪,朝堂上下皆知其是被严嵩陷害,有冤情,后来畏罪潜逃之后的去处更是众说纷纭,有说是潜逃海外,也有说是投海自尽,还有说是易容潜逃的,甚至还有说是修仙后兵解脱身的,合计起来有十余种,就是没有一个能拿出真凭实据来的。陈谦虽然与张经算不上深交,但早些年在广西还有共事过,当初张经被治罪时还曾经上书为其鸣冤,此时听周可成说张经被他送到倭国去了,自然是大惊失色。,赶忙追问道:“他,他到底现在如何了?” “呵呵,陈大人果然是厚道人!”周可成从袖中取出一封书信,双手呈上:“这是张大人托在下交给陈大人的信,他在倭国的情况您一看便知!” 陈谦接过信,三下两下的拆开来细看起来,在看信的过程中,信纸剧烈的颤抖着,仿佛风吹的竹叶。五张写满蝇头小楷的白纸陈谦从头到尾足足看了四五遍,半顿饭功夫之后他终于将信放到一旁,起身整理了一下身上的袍服,恭恭敬敬的向周可成长揖为礼:“周先生果然是剑胆琴心,老夫敬佩不己,方才言语中有冲撞不敬之处,还请见谅!” “陈大人说的哪里话!”周可成起身还礼:“周某虽然没有读什么书,但张大人是个好官还是知道的,岂能任其死在奸臣手中?再说以张大人之才具,到了倭国也是在下一大臂助,算来还是占了一个大便宜了!” 第十四章朝贡 “哎,廷彝(张经的字)兄虽说远去东瀛,反倒一展胸中抱负,倒真是造化弄人了!”陈谦深深的叹了口气,他看了看周可成,脸上多了几分笑意:“周先生你倒是骗的老夫好苦,明明已经在倭国列土封疆为一国之主,位比王侯,却不说,瞒着老夫好苦!”他话语中倒是没有什么责怪之意,说到底他也是从张经的信中得知的,而这信又是周可成带来的,张经写的内容自然周可成早已知晓。 “陈大人说笑了,哪里是什么位比王侯,不过是世卿世禄罢了,再说我在离开倭国时已经将官职封地一并转给在下的稚儿,已经是无官一身轻了!” “好一个无官一身轻!”陈谦笑了起来,他自然不会相信周可成说的这些鬼话,不过此人能够弃这等基业如敝履,这气魄倒是非同小可,难怪能够让张经为其效力:“那你说说这次来京师的真正原因?莫要提你先前说的两件事情,以你如今的权势,何须亲自来办这等小事?” “陈大人果然是爽快人!”周可成笑了起来:“也罢,我就实话实话吧。我这次来京城其实就只有一个目的——请朝廷与我兰芳社海贸特许权!” “海贸特许权?” “不错!”周可成神色变得严肃起来:“不瞒陈大人,周某人这番基业走到今日,已经到了一个关口,若是过了这个关口,那就是青云直上;若是过不了,周某人一己生死荣辱事小,只怕遗祸无穷!” “关口,这又从何说起?”陈谦皱起了眉头:“你最坏的情况也无非是去倭国当海外之王,又有什么遗祸无穷的?” “陈大人,周某人这番基业说到底要感谢一个人,那就是朱纨朱大人!当初东南最大的海贸商埠乃是双屿,弗朗基人、倭人、琉球、南洋海上荟萃与此,与我大明交易其货。许家四兄弟、李光头、汪直等人无不凭此而坐享大利,而在下当时不过是个不值一提的小人物。而朱大人出巡东南之后,禁绝沿海两桅以上大船,围攻双屿。汪直远遁东瀛,许家兄弟、李光头等认先后授首,东南硝烟大起,百姓流离。而在下乘机远走东番,招募部众,伐木造船,穿行于朝鲜、两浙、闽南、倭国之间,是以才有周某的今日。但到了今日,周某麾下有夹板大船二十,单桅双桅长船上百,其他大小货船不计其数,有众数十万,朝廷之所以还暂时容忍于我,无非是汪直未亡而已!而今东瀛西国、九州之地将落入周某之手,汪直等人败亡无日。而汪直今日亡,朝廷明日便会对周某下手!那时周某死不足惜,这数十万之众若是乘舟西来,大明东南只怕无日不烽火、处处皆硝烟了!” “周先生,你与朝廷恭顺,又和汪直、徐海、许家兄弟等人不同,朝廷为何要对你动手?” 周可成没有说话,看了旁边一直保持沉默的吴伯仁一眼,吴伯仁会意道:“陈大人您有所不知,张大人远去东瀛后,朝廷以胡汝贞代之。他与周先生约定以舟师相联,共破倭寇。周先生依约定而来,他却设下埋伏,想要将周先生拿下。幸好周先生身边护卫死战得脱。自此之后周先生之船队只守中左所、金山卫两处,不再与官军共讨倭寇,是以倭乱才至今日未平!” “还有这等事?”陈谦又惊又怒,他也知道吴伯仁与胡宗宪有师徒之谊,这番证言出自吴伯仁之后由不得他不信,加上因为张经的事情,他认为胡宗宪是严嵩一党,自然将胡宗宪也恨上了。 “周先生请放心,我自然会将此时禀明圣上,还你一个清白!” “多谢陈大人!”周可成赶忙起身拜谢:“不过还请陈大人三思。说到底在下也不过是个海商,胡大人他设计擒我也是职责之内的事情,朝廷又怎么会为了这个怪罪他。不要说这件事情算不得他错了,就算是真的他错了,当今朝廷严相当权,谁又伤的了他分毫?” 听到周可成最后这句话,陈谦的脸色也有些难看,他也没想到对方一个海商居然对朝廷的事情知道的这么清楚,的确正如他所说的,圣上现在整日躲在西苑修道以求长生,政事悉数都交给首辅严嵩,这胡宗宪是严嵩的得意门生,自己若是真的上书弹劾胡宗宪,恐怕伤不了他分毫,反而害了自己。 “那这么说来你今日来找老夫不是为了报当日之仇?” “陈大人,周某若是只是为了报仇何须等到今日?”周可成笑了起来:“只要我与汪直等倭寇合兵一处,甚至只要多卖给汪直一些火器大船,让其杀入长江,截断漕运,也许大明无事,但胡大人肯定是要去诏狱走一遭的!什么样的大仇也报了。只是胡宗宪与周某的是私仇,公对公,私对私,周某肩上有数十万人的福祉,又怎么会因私忿而坏公事呢?” “好一个不以私忿而坏公事!”陈谦听到这里,眼前一亮,对周可成的评价又高出几分。他点了点头:“那你今日来,又是为了何事呢?” “想要借陈大人一臂之力!其实倭国本有通贡之事,只是本朝嘉靖二年,倭人细川与大内两家在宁波因为堪合真伪之辩发生冲突,继而大内家之使臣在宁波杀我军民,浙中大震,是以当时的给事中夏言夏大人上书请废除浙江福建两地的市舶司,只留下广东一地。而今大内被周某所破,细川家亦衰弱不堪。与大明贸易之堪合亦在周某手中,待到平定九州之后,倭寇自然荡平。朝廷若是能仿旧例开埠通商,互通有无,自然可开百世太平之基,周某也能吃下一颗定心丸!” 第十五章赐衣 “若是如此,倒也是一桩美事!”陈谦微微颔首,对于古今中外的所有官僚,让他们开先例都是强人所难,所以要真想要做一件事情,最要紧的就是赶快翻文牍寻找旧例,然后依照旧例而行。陈谦也不例外,若是让他上书让朝廷允许兰芳社海贸估计他没这个胆子,但仿造先例重允倭人通贡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修文德怀远人,这可是圣人书里面写的清清楚楚的,谁也没法说出不是来! 周可成见陈谦松了口,心中松了口气,从袖中又取出一封信来,双手呈上:“陈大人,您可否帮我先看看,若是没有什么差错,到时候国书就依照这样来了!” “国书?”陈谦一愣,拆开书信一看,却是好长一篇的文章,端的是骈四俪六、辞藻华丽,陈谦刚看了两行便禁不住摇头晃脑念了起来,待到念了一半才突然醒悟过来,问道:“好手笔,这文章是何人所写?” “倭人朝廷的前关白近卫前久,这次前来呈递国书的便是此人!” “什么?前任关白?”陈谦吓了一跳,他倒也知道关白便是倭人朝廷中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官职:“他要来当使臣?这官职也未免太高了吧?” “又不是现任关白!”周可成满不在乎的笑了笑:“文章写得还行吧?他现在正在给我儿子做事,帮着张大人管政所,公卿方面我就他信得过了,只能派他来!” “倭人的前任关白给你儿子做事?” “陈大人,倭国已经打了一百多年的仗了,朝廷公卿皇室的领地都让武士们抢走了,再大的学问也不能当饭吃呀!我给了他一万石的领地,和张大人一样多,这样至少一家人吃饭穿衣是没问题了。所以他就过来了,先是给我办事,后来我把官职都给了儿子,他就又给我儿子办事了!” 听了周可成这番话,陈谦神色木然,半响之后才叹道:“斯文扫地,斯文扫地呀!周先生,这文章我已经看了一遍,这位近卫前久应该是倭国的文章大家,我是没有资格评价了,用来做国书是足够了!” “那好,我回去就派人送信,让前久殿下来京师,应该新年前就能到京师了!” “这么快?” “嗯,不瞒陈大人,其实人和印玺都已经在金山卫了,只要一接到信,就立刻向官府报备一下,然后坐漕船,我这已经把时间往宽了算了!” 将陈谦送出府,周可成长长的吐了口气,笑道:“伯仁,又耽搁了半晚上,马上就是秋闱了,不好意思!” “周先生莫要这般说!”吴伯仁笑道:“寒窗十年,该下的功夫早就下了,中与不中也不在乎现在这点时间了!” “呵呵!”周可成笑了起来:“听你这般说,我便放心了!”他向吴伯仁拱了拱手,笑道:“时候不早了,告辞了!” “恕不远送!”吴伯仁赶忙拱手还礼,突然他脑海中闪过一个念头,突然问道:“周先生,若是我这次不中,那下一次就还有三年,这段时间我可以帮你做事情吗?” “只要令尊不反对,我是没有意见的!”周可成笑道:“不过我觉得你这次肯定会中的,而且至少是个二甲!” 裕王府。 “道长,您看是不是应该这样的?”裕王摆出一个姿势,向一旁的静音问道。 “殿下右手再抬高一点,手臂弯曲!”静音做了一个示范:“就像这样!” “嗯!”裕王模仿静音的姿势,做了几遍,方才重新站直了身体,笑道:“这十段锦看上去动作不大,不过做完了倒是浑身发热,身上各处都有些酸疼!” “回禀殿下,这正是去掉的四肢关节内的滞结之气!”静音从一旁婢女手中接过一块湿毛巾,擦了擦额头上细密的汗珠:“殿下若是觉得酸疼,在睡觉前用一只大木桶装满热水,先泡一会儿,然后请婢女按摩一下肩背,睡一觉起来就好了!” “嗯!”裕王点了点头:“难怪这几天我精神和胃口都好了不少!道长,你说要练习多久寡人的筋骨和根底才会好起来!有没有什么灵丹妙药可以快一些?” “殿下说笑了!”静音苦笑道:“这本就是滴水穿石的水磨功夫,出一份力气,便有一分效果。至于那些丹药,吃那些东西有害无益!” “有害无益?”裕王笑了起来:“那父皇整日在西苑都在做些什么?我记得令师可是时常也出入西苑的?” “家师与陛下讲说的是静养摄神,清修悟道之术!至于炼丹之术,家师是不做的!”静音答道“再说殿下正是青壮之年,身体的根底也一般,贸然服用丹药的确是有害无益!” “令师不炼丹?”裕王看了静音一眼,装出一副饶有兴趣的问道:“静音道长,我听说令师除去道法,还擅长丹青之术。小王已经有多年未曾得见父皇慈颜,颇为想念,可否请令师妙手绘一副父皇的画像,小王也好挂在屋中,早晚问省,以尽孺慕之情!” 静音一愣,过去自己也曾听说过天家无亲情,想不到竟然到了这种地步,对裕王也有几分同情,他点了点头:“贫道回去后自当禀告家师,不过允与不允并不在贫道。” “这个本王自然晓得!”裕王笑了起来,他轻击了两下手掌,早有宫女托着一只木盘上来。 “马上就是秋分了!”裕王指了指静音身上那件旧道袍:“道长身上衣衫单薄,这件新道袍权当是小王的心意,道长不可推辞!” “多谢陛下赐衣!”静音也不推辞,向裕王躬身行礼,那宫女替静音脱下旧道袍,换上新衣,整个人看上去也焕然一新。 第十六章重谢 “甚好!”裕王看了微微点头:“今日便到这里吧,五日后劳烦道长再来一趟王府!” “是,殿下!” 静音出了裕王府,回到白云观,由于清虚还在西苑,他径直回到自己的住处,将裕王所赠的锦袍脱了下来,正准备放入柜子里,却听到外间传来敲门声。 “谁呀?” “是我!” 听到是周可成的声音,静音赶忙放下锦袍,转身开门,笑道:“倒是巧的很,贫道刚一回来,周先生便来了!” “方才道长进来的时候,让我的伴当看到了,我才过来的!” “周先生有要紧事吗?”静音好奇的问道。 “要紧事谈不上,只是想要知道今天裕王殿下都说了些什么” 静音皱了皱眉头,心下有些不快,不过看在那几十两金子的份上还是强笑道:“也没有说什么,都是些寻常的话,只是裕王托我请家师依照圣上容貌画一幅画!” “为圣上画画?” “不错,说是想要挂在屋中,早晚问省,以尽孺慕之情!” “这个子女早晚问省父母不是常例吗?”周克华曾好奇的问道:“为何裕王不面圣亲自问候,却要对着一幅画呢?” “先生有所不知,贫道听说裕王之母原先在宫中时就不甚得宠,当今圣上常年也难得去一次,自然裕王小时候也难得面见一次圣容。后来裕王出宫之后,就更不用说了,不要说裕王,就算是朝廷大臣,几年也未必能去西苑见一次圣上!能够经常见到圣上的,也就是内阁几位相公、陶道长、家师等数人了!” “原来还有这等事!”周可成这才恍然大悟:“难怪裕王会这么做,嗯,我明白了!”周可成轻击了一下手掌,对静音笑道:“多谢道长提点,待会周某必有重谢!” “提点?”静音一愣,自己方才好像也没有说什么要紧的事情吧?不过这位周先生行事大方得很,他说的“重谢”肯定是不简单,想到这里,静音方才心中的不快早就烟消雨散了。 “对了!”静音突然想起裕王赐袍的事情,他拿起丢在床上的锦袍道:“今日裕王还赐给贫道一件锦袍,便是这件!” 周可成看了看那锦袍,点了点头,又闲聊了几句便起身告辞了。静音将其送出门外,片刻后果然一个伴当前来,送了一个小钱袋来。静音待其离开后打开一看,里面放着五枚小金锭,大概有十三四两的样子。 “果然是重谢!”静音美滋滋的将小金锭放入自己存放私房钱的地洞里,暗想若是再来这么几次,自己还做什么道士,干脆带着这些金子回乡买他几百亩水田还俗算了,何必在这白云观当道士。但转念一想,若不是在这白云观又怎么会遇到金子自己往口袋钻的好事?心中又舍不得起来,他左思右想,最后还是决定尽可能多呆些时日,至少要把周可成的事情给办完了再走不迟。 于是静音就这样每隔五天便去一趟裕王府,教授其导引之术。那裕王每次学完了之后,都会与静音闲聊一会,有时聊得高兴了,还命人赏赐。静音倒是记得周可成的叮嘱,若是衣食药茶这些他就拿了,若是金银财货便坚决推辞,即便裕王再三坚持,最后也象征性的拿个十分之一、五分之一。时间一久,裕王府中人也都知道这位白云观的静音道长是个不爱金银的淡泊高士,王府上下都对其颇为敬重。他们却不知静音前脚回到白云观,后脚周可成就过来了,询问一番当日王府中的事情,最后或多或少都会送些金银来,补偿静音拒绝赏赐的损失。 就这般又过了十余日,这天又到了去王府的日子,静音收拾停当,正准备出门。推门一看门口却站着一个人,正是周可成。 “周先生,你有什么事情吗?”静音好奇的问道。 “敝人准备了一桌酒席!”周可成笑道:“想请道长共谋一醉!” “周先生你忘了吗?今天我要去裕王府的!”静音笑道:“还是改日吧!” “在下正是选的今日!” “周先生莫要开玩笑,这裕王府岂能不去的?”静音推开周可成,便向外间走去,可刚刚到院门口,便看到两个精壮汉子正堵在门口,腰间插着短刀,脸色如铁。静音知道是出不去了,回头急道:“周先生你这是作甚?” “只是想请道长一起喝杯酒罢了!”周可成笑道:“至于裕王府那边你无需担心,我已经派人去那边告假了,说你酒喝多了,已经人事不省,来不得王府,还请裕王殿下恕罪!” 静音没奈何,只得回到屋子里一屁股坐下,颓然道:“周先生你到底是打的什么主意?裕王若是恼了,一根手指头便捏死了我,与你也没有什么好处吧?” “道长说的什么话?周某岂有陷害道长的意思?不过是为己求一个进身之阶罢了!道长请放心,裕王素来仁孝宽厚,绝不会因为这件事情怪罪你的!这次周某承了您一个情,必有重谢!”说到这里,周可成从腰间取下一个鹿皮口袋,随手丢到炕桌上,发出沉闷的声响。说来也是奇怪,看着那鼓囊囊的鹿皮口袋,静音心中的怒气也就消失了。 次日,静音便依照周可成叮嘱的那样来到裕王府,守门的卫士早就与他熟悉了,知道这道士颇得殿下信重,赶忙让其进去。一见到裕王,静音便敛衽下拜:“贫道昨日贪杯,失约于大王,还请殿下治罪!” “道长快请起!”裕王却还是满脸笑容:“这又有什么大不了的,再说道长你不是也已经派人来向寡人告假了吗?这又算的什么失约!” 第十七章雉尾酒 “多谢殿下!”静音站起身来,苦笑道:“前天下午贫道有位朋友前来观中进香,完后我便做了个东道,本来只想随便喝个两杯,却不想那酒性厚的很,入口还没有感觉,到了晚上才发作起来,第二天中午起来还是觉得头重脚轻,只得派人来向殿下告假了!” “哦?”裕王被引起了兴致,笑道:“那是什么酒这般厉害?” “贫道也是第一次喝过!我那朋友说是叫雉尾酒!” “雉尾酒?这名字倒是奇特的很!” “是呀,我那朋友说这是由泰西传来的!先将十余种酒倒在一起,然后用雉尾搅拌调和而成,因为在杯中时这十余种酒的烈性被调和了,入口时分外甘美,但进了肚子又会发作起来,做事厉害!”说到这里,静音摇了摇头,一副心有余悸的样子:“贫道是再也不敢尝试了!” “哈哈哈,这名字倒是起的别致!”裕王笑了起来:“不过道长这位朋友也是促狭的很,竟然也不把这雉尾酒的厉害告诉道长,让道长吃了次苦头!” “这倒也不能怪他,毕竟事先他已经将这雉尾酒的厉害说与我听了!只是我不信,硬要试试才弄成后来的样子!”静音苦笑道:“其实这雉尾酒还有一番妙处,调酒时各种酒水的多少,倒入的次序,甚至调酒的手法都会对酒的味道大有影响。所以即便用相同的比例,每一次调出来的酒,味道都会有少许的不同,别有一番风味!” “哦?还有这等事?”听到这里,裕王的眼睛里露出了好奇的光,虽说他不太受嘉靖皇帝宠爱,但不管怎么说也是龙子凤孙,数年前嘉靖次子朱载壡病故后,更是被举国上下视为太子,用锦衣玉食来形容他的生活并不过分。从后来他短暂的在位时间来看,裕王朱载垕性格宽容,对于得到他信任的人才用人不疑,让其放手而为,革新了许多其父在位时留下的积弊,整顿了吏治,发展了经济,整顿了军事。但从其个人的生活来看,这是位贪图享乐,自制力并不是太强的年轻人,否则也不会在位数年便因为服用春药,纵欲过度而早亡。虽然此时身为裕王的他生活还是有节制的多,不过听了静音这番描述,还是被勾起了兴致。 “静音道长!你方才说这雉尾酒乃是泰西那边传来的,你这位朋友是哪里人,为何懂得这雉尾酒的调制之法?” “回禀殿下,我那位朋友本是浙江休宁人,不过祖辈时便随三宝太监下西洋,中途生病便留在了那边,娶妻生子落地生根,到了他这一辈的时候返乡,所以对于泰西南洋的事情知道不少,这调酒之术不过是其中一件而已!” “三宝太监时便下了西洋,那不是百余年前的事情了?”裕王笑道:“正好寡人这几日闲来无事,道长你下次来府上时,便让你这位朋友也一同来,也好听听他讲泰西西洋的趣事,品一品这雉尾美酒!” “是!”静音低下头去,心里却暗自高兴,此番遂了周可成的心意,想必又能得一笔不小的好处,看来自己距离回乡当地主的梦想愈来愈近了! 五日后,周可成就跟着静音来到裕王府门前,他看了看那森森的王府大门,深深吸了一口气,在心中对自己道:“诸事皆备,只欠东风了!” 静音看到周可成这样子,以为对方紧张,便低声道:“周先生莫要紧张,裕王是宽厚之人!” “我明白了,多谢道长提醒!”周可成向静音微微一笑,便跟着静音向王府走去。守门的校尉远远的便向静音打招呼道:“道长今日又来了!这位便是您的朋友吗?” “不错!”静音笑着向那校尉道:“也是带来面见殿下的,还请劳烦通传一声!” “上头已经通知过了,得罪了!”那校尉挥了挥手,两个护卫便上前对周可成搜身,他上下打量了下周可成,对静音笑道:“你倒是生的好高大!他带的这些东西都是干什么的?” “这些东西都是献给殿下的!”静音低声道,说话间已经从袖子里摸出一物,塞进那校尉的手中,笑道:“他初次前来,未必懂得礼数,还请待会大人多多看顾!” “好说,好说!”那校尉的眼睛立刻眯了起来,待到士兵草草搜完了身,便引领着二人往内宅走去。 两人进来内宅,静音已经是轻车熟路,周可成却装出一副惊骇模样,左顾右盼,两人在太监的引领下进了水阁。这一次裕王还没有到,那太监吩咐送上茶水,让两人喝茶等候。过了约莫半响功夫,两人听到外间传来声响,赶忙站起身来,随即便看到裕王与高拱从外间进来,裕王面带笑容,而高拱还是平日里那样板着脸。 “道长,这位便是你的那个朋友吗?”待到两人行罢了礼,裕王好奇的上下打量了一番周可成,笑道:“我听说南洋那边人身形矮小,皮肤黝黑,没想到你这位朋友倒是生这般魁梧!” “殿下有所不知!”周可成欠了欠身体:“家父所居住之地乃是东西洋的交汇之处,各地商贾皆有,有高的,也有矮的,有白的,也有黑的。小人自幼时便多饮牛羊乳,肉食颇多,是以生的这般高大!” “难道食牛羊乳,吃肉便能长高吗?”裕王好奇的问道。 “这个倒也不一定!不过人少年长身体的时候,若是能多饮牛羊乳,肉食充足,确实比只吃蔬菜、谷米的,身形要长得高大魁梧些!” 第十八章金杯的来历 “嗯,这倒是不错!”裕王点了点头:“高先生,我听说京中鞑官子弟身形多半要魁梧高大些,多半也是因为这个原因吧?” 高拱不置可否的点了点头,用怀疑的目光打量着周可成,虽然说不出什么理由,他还能从眼前这个身材高大的男人身上感觉到一丝让人不舒服的气味。 “静音道长说你是做药材生意的!”高拱沉声问道:“可我看你双手虎口、拇指上皆有老茧,手臂、肩膀筋肉结实,怎么看也像是武人,莫不是欺瞒殿下,图谋不轨?” “这厮眼光好厉害!”周可成暗自心惊,脸上却笑道:“这位先生果然好眼力,在下年少时的确习练过武艺,不过这与小人做什么营生并不矛盾。其实确切的说小人做的不是药材生意,而是香料生意!” “香料?” “不错,这位先生南洋那边盛产胡椒、苏木、豆蔻等香料,这些香料可以用来调味、也能用来制作香膏、还能用于药材。小人家中便是做这个生意的,但南洋当地盗匪横行,是个没有王法的地方,因此当地人无不习练武事,筑垒自保!小人家中自然亦不例外!” 高拱冷笑了一声:“既然你家已经在南洋数代,落地生根,又有了营生,为何又要返回大明?” “小人家中在南洋数代不假,可是近些年来有弗朗基人从泰西而来,在南洋筑城而居,四出抢掠。小人家中觉得乱邦不可居也,便让小人先回大明安排,为家中准备一条后路。” “准备一条后路?”高拱正要继续喝问,一旁的裕王却有些不耐烦了:“高先生,你若是不放心,明日让有司查问一番便是,今日还是先安心让他调酒便是!” “是,殿下!”高拱虽然心有不甘,但还是不敢违逆裕王的意思,退到一旁。裕王向周可成点了点头:“你且放心调酒,只要调的好了,本王自然有赏!” “是,殿下!”周可成向裕王拜了一拜,起身从带来的木箱中取出十多个瓷瓶来,一一将其打开,屋内顿时弥漫着沁人的酒香,又取出一只的金杯。只见他熟练的从不同的瓷瓶中的倒出液体来,最后又从箱子里取出一枚鸡蛋和橙子,将蛋清和橙汁倒入杯中,用一枚银汤匙搅拌。搅拌完毕之后周可成将杯中的液体倒出一部分,倒入口中品味了一会,点了点头,后退了一步道:“殿下,好了!” “不是这酒要用雉尾的羽毛调制吗?”裕王好奇的问道。 “回禀殿下,这雉尾酒本是南洋土人所创,他们器皿粗糙,雉尾却是随手可得,所以才用雉尾,倒不是非要用雉尾!” “原来如此!”裕王笑了起来,对一旁的宫女道:“将那金杯拿给我!” “且慢!”高拱低声道:“此人来历不明,所调制之酒水殿下岂可轻饮?” “无妨,他不是刚刚喝过了吗?”裕王笑道。 “若是他事先已经服下解药了呢?” “也是!”裕王一想也是,对那宫女道:“你先喝一口!” “是,殿下!”那宫女举起金杯喝了一口,过了半响之后裕王见其无视,方才拿起金杯喝了一口,细心品味了片刻,果然觉得香气扑鼻,口中味道分层,回味无穷,与平日里所饮用的酒水大不相同。 “果然不错,你这酒都用了哪些酒水?” “回禀殿下,小人一共用了十种酒水,蜂蜜、橙汁、甘蔗烧酒、酸葡萄酒、谷子酒、大麦酒、日本清酒、蛋清、还有石榴汁和苹果汁,最后还放了少许的盐和磨碎的胡椒粒提味!若是夏天,放入一些冰块更好!”周可成沉声道:“殿下若是喜欢,小人待会就把调制的比例和步骤抄写下来,献给殿下!” “好!”裕王将金杯中剩余的酒水一饮而尽,笑道:“你可还有别的酒水,快一一调制出来让本王品尝!” “回禀殿下,小人倒是还知道十余种酒水,只是这雉尾酒入口虽然甘甜,但后劲却不小,若是偶尔饮上一两杯倒也无妨,若是喝的多了,只怕对殿下御体反倒有碍!那小人岂不是有大罪于天下!” “殿下,此人所言甚是!”高拱也劝说道:“今日便就这一杯吧,殿下若想再饮,改日让此人再来就是了!” “也罢,那今日就这一杯了!你将这金杯还给他!”裕王见高拱也开了口,知道今日无法再多饮了,便将那金杯交给宫女,让其交还给周可成,周可成却不伸手接,沉声道:“这金杯也是小人献给殿下您的,岂有再收还的道理?还请殿下收下!” 裕王闻言一愣,他方才虽然未曾细看,但那金杯杯口直径约有半尺,金杯外壁上用大量红宝石和绿宝石拼嵌出数副画像,手艺之精湛,便是在大明皇宫之中也不多见,可以说是无价之宝。他方才一直把周可成当成一个很有钱的商人,但到了现在他方才又一次重新打量眼前的这个男人。 “你要将这金杯也献给我?” “正是!”周可成沉声道:“此杯本是古代占城王所有,后占城王都为安南之陈仁宗所破,此杯亦落入安南人手中,后安南黎朝为权臣莫登庸所篡夺,此杯亦落入莫登庸手中!” “那这杯为何又怎么到了你手里?” “莫登庸亡故之后,实权为其孙莫敬典所掌,当时安南南边为黎朝遗臣阮淦所占据,其旧将范子仪又起兵作乱,形势颇为危急。小人当时替莫敬典效力,立有微功,这金杯便是那莫敬典赏赐给小人的!” 第十九章危险 裕王一边听周可成讲述金杯的来历,一边把玩手中金杯,一旁的高拱却完全是另外一番感受。作为裕王的侍讲,他走的是一条典型明朝政治精英道路,考中进士之后,立刻被选为庶吉士,然后是翰林编修,九年考满之后,升翰林侍读,随即被派到裕王府中教授未来的天子读书。在翰林院中的十余年里,他饱览群书,阅读了大量历代的机密文档,近距离观察帝国中枢的运转,起草诏书。周可成方才提到的那几个名字在裕王耳里可能算不了什么,但在高拱耳里就是另外一回事了。毕竟就算是胡编乱造,对方肚子里也是有不少干货的,要不然也说不出这几个名字来。 “你为那莫敬典立下什么功劳,他竟然将这等宝物赏赐给了你?”高拱冷声道。 “范子仪起兵作乱时,正是雨季,安南当地河水高涨,小人当时有十余条快船,千余部曲,击破范子仪的水军,斩获颇多。那莫敬典便将此金杯赏赐给了小人,还给了小人一个叫什么金吾将军的官做!” “金吾将军?”高拱的脑海中突然闪现过一段自己在翰林院中看过的文字,脸色顿时大变,抢在裕王身前指着周可成喝道:“你是不是姓周,名可成?” “不错,正是小人!”周可成微微一笑:“想不到高先生如此博闻强识,连小人这等无名小辈的名字都曾经听过!” 高拱冷哼了一声,心中再也不敢轻视,他此时已经想起来自己是在哪里看过得了,就在数年前当时的两广总督欧阳必进在给朝廷的奏疏在提到安南的范子仪之乱时,就提到莫敬典在击破范子仪的过程中曾经耗费重金招募海贼,其中有一股大明海寇尤为精悍骁果,立下大功。莫敬典授以官职,欲留其攻打南朝,却不想此人辞官不做,依旧啸聚海上,此人的名字便叫做周可成。 “虽说是安南,但金吾将军也算得上是高官显宦了。那莫敬典欲你为他效力,想必也不是空头衔,你当时为何辞官不受呢?”高拱问道。 “回禀高先生,周某当初为莫敬典打仗,也不过是为了得到在升龙城通商之利而已,既然目的已经达到,自然也就没有必要继续待下去了。” “通商的权利?那想必莫敬典是应允你了?” “不错,在下在升龙城有一个商站,每年都有十余条船舶出入其间,获利甚丰!” “那你这次来王府又意欲何为?”说到这里高拱的声音愈发阴冷起来:“莫不是对殿下图谋不轨?” “高先生误会了!”周可成笑道:“小人虽然在海外有些基业,但依旧是大明子民。我等虽然在万里之外,亦久闻殿下仁厚之名,今日斗胆来到王府,也只是想尽尺寸之力,报圣恩于万一,高先生又何苦拒人于万里之外呢?” “足下倒是一番好口舌!”高拱冷笑道:“你口口声声说自己是想尽尺寸之力,报圣恩于万一,那你为何不以本名通传,却乔装打扮成调酒之徒,欺瞒殿下,混进王府呢?” “在下入王府前,已经用了本名通传,静音道长也知晓在下的名字,高先生若是不信,可以去查证!何谈欺瞒殿下?至于这调酒之术,这本就是在下闲暇时娱己乐人之术,毕竟小人也没有经天纬地之才,只能以小术以博君上一笑,虽然才学上无法与高先生相比,但对殿下的忠爱之心却是一般的。” “你——”高拱听到这里,不由得勃然大怒,周可成方才那番话暗含机锋,表面上承认自己没有什么本事无法与你高拱相比,只会调酒这些小术,不过想要用凭这个讨裕王喜欢也算不得错吧?话语里含有高拱将裕王据为禁脔,排斥其他忠臣靠近的意思,这叫高拱如何不怒。 “高先生!”裕王笑道:“这位周先生说的也有道理,他老老实实通传了名字上来,守门的侍卫又不像你知道的那么多。再说他的确也只是调酒,总不能说他为安南的那个什么莫敬典做了事情?就要治他的罪吧?” “殿下,您有所不知。这厮本就违反了朝廷海禁之策,又招募亡命,绝非寻常的商贾。而且他居然敢混进京城王府,肯定别有所图,还请殿下允我将其拿下,送交有司拷问!” “送交有司拷问?”裕王看了看手中的金杯,又看了看高拱,脸上露出犹豫之色来,他虽然是龙子凤孙,但母亲并不得嘉靖爱宠,自小在宫中时也没有得到什么宠爱,出宫之后朝廷百官都避着嫌疑,老师高拱也是个整日里板着脸念着圣贤书,严厉的很。因此那件华贵的明黄袍下跳动着的是一颗缺爱的心,俗话说伸手不打笑脸人,像周可成这样又是调酒,又是赠予金杯的,要送到北镇抚司去拷问还这有点说不出口。 周可成将裕王的神色看在眼里,知道自己生死就在旦夕,赶忙道:“殿下,小人的营生虽然在海外,对于大明的爱戴之心却不弱于旁人。数年前西苑万寿宫遭遇了祝融之灾,陛下欲重修宫室却缺乏大料,小人从东番运来数百根大木到中左所,麦福麦公公都是知道的!” “西苑大火?麦福麦公公?”周可成这番话起到了关键的作用,他方才说的西苑万寿宫着火,重修宫室的梁柱用得是东南外藩进贡的木材,裕王也都有所耳闻。而且麦福麦公公也因为这件事情得到了嘉靖的嘉奖,使得他成为大明开国以来第一个同时兼有司礼监掌印和总督东西厂的宦官。若是此人说的不假,将其送到有司只怕反倒惹恼了在西苑精修的嘉靖。 第二十章银山 “高先生!”裕王低咳了一声:“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兵莫非王臣,这位周先生虽然数代在海外,难道就不是大明百姓了?若是连这样有向化之心的海外百姓你都要交付有司,让父皇知道了肯定会很不高兴的!” 高拱如何听不出学生的言下之意,也知道自己方才说的有些过分了,如果此人不过是个寻常百姓送到北镇抚司也就是一句话的事情,对错都无所谓。但若是真的如他说的与麦福麦公公有牵连,那就很可能惹来麻烦了,毕竟麦福可是同时身兼司礼监掌印和总督东厂西厂的差使,又深得天子信任,与这个人相关的事情怎么小心谨慎都是不为过的。 “殿下教训的是,微臣知罪了!” “高先生言重了,什么罪不罪的倒是小事,只要没有冤枉了好人即可!是不是呀,周先生?”裕王说到这里,目光转向了周可成。 “殿下所言甚是,高先生这也是为殿下的安全着想,小人理会得!”周可成赶忙应道,他当然知道裕王想要宁事息人,自己也不想把与高拱撕破脸,毕竟裕王要是真的继位,这个人就是未来的大明首辅,自己如果想从裕王身上打开缺口,肯定离不开此人的配合。 “嗯,你明白就好!”裕王满意的点了点头,他把玩了两下那金杯,将其放到一旁,笑道:“既然你如此诚心,这金杯寡人便收下了,不过你花了这么大功夫 才见到寡人,又是调酒又是献金杯的,不会就这么简单,没有其他事情吧?” “这裕王虽然年轻,倒是个明白人,不过这样也好,省却了我许多功夫!”周可成松了口气,沉声道:“回禀殿下,小人此番来只有一个目的,就是希望能够为殿下登基出一分力!” “大胆!”高拱喝道:“当今圣上正是春秋鼎盛,你一介草民,居然妄言此事,当诛!” “高先生何必如此?”周可成笑道:“圣上春秋鼎盛不假,可谁说就说不得那事呢?说到底只要一日不立太子,景王一日不出京就藩,那件事情就没有个定论。您是裕王殿下的老师,别的事情您可以不管,这件事情怎么可以不管的呢?”说到这里,他稍微停顿了一下,对裕王道:“在下虽然是一介草民,但尺有所长,寸有所短,有些事情小人能做,高先生却也未必能做!” 裕王听到这里,笑了起来:“你这话倒是不假,比如这调酒高先生肯定是不如你的!”说到这里,他的目光突然扫过一旁的静音:“道长,你先去外间一下!” 静音在这水阁里早已是如坐针毡,心中暗自后悔把周可成带到王府来,听到裕王的吩咐如蒙大赦,赶忙向裕王与高拱欠了欠身体,便退出屋外。裕王向周可成笑了笑:“你现在可以说说有什么事情你做的了,高先生做不了了,当然调酒不能算!” “是!”周可成看了高拱一眼:“小人有银子!” “噗!”裕王刚刚喝了口茶,差点喷了出来:“有银子又有什么用?本王虽然尚未登基,但也不至于缺银子花用吧?” “请殿下恕罪,方才是小人说错了,小人有银山!” “且慢!”一直保持沉默的高拱突然开口了:“你的银山在哪里?一年可出产多少白银?” “在倭国的佐渡和石见,至于出产多少?”周可成稍微停顿了一下,吊了吊高拱的胃口,笑道:“具体数字还不好说,不过倭国如果产出二两银子,便有一两是从小人的矿山出来的!” “也就是说倭国出产之银有一半在你手中,你这可是虚言夸大之词?”高拱厉声问道。 “是真是假我在这里口说无凭,高先生若是愿意可以亲自去倭国一趟看看!再说虚言夸大这件事情与我又有什么好处?我这里说的越多,殿下将来要的也就越多,嘴上讨了便宜,口袋却是要吃大亏的!” 高拱听了微微点头,他也不继续追问银山的事情:“你花了诺大心力求到裕王门下,想必也是有所求的,不必客气,还请直言不讳!” 周可成目光转向裕王,只见其只顾着把玩那只金杯,仿佛全然没有听到周可成与高拱说些什么,暗想传闻果然不假,这位裕王小时候在宫里的确过得不咋地,要不然小小年纪就把这招装聋作哑练得炉火纯青?自己在前世出社会了六七年才明白有些时候看不到、听不到比看得到,听得到要好的道理,哪像这位还不满二十就明白了,果然是环境锻炼人呀! “高先生!”周可成斟酌了一下语句:“小人斗胆说一句僭越的话,有些事情就算我现在说出来,殿下也应允了,到了将来也没有什么用的。” “那你的意思是?” “与其多说,不如不说!” “那若是如此,那岂不是只是你出银子,没有半点好处,岂不是吃了亏?” “高先生说笑了,那银子用出去才是银子,堆在仓库里也就是堆没用的石头。裕王殿下要用小人的银子,是小人的福气,又怎么能说吃亏呢?” 高拱看着周可成的眼睛,一瞬不瞬,半响之后方才笑道:“你说的也有道理,毕竟吃亏是福嘛!” “高先生说的是,这亏天下人有多少人想吃都吃不到呢,小人能够吃到这亏,也不知道是几辈子修来的福分呢!”两人四目相对,突然相视一笑,紧张的气氛终于化为泡影。 “时候已经不早了!”高拱转身向裕王道:“殿下,您待会还要出门一趟,在下以为应当给周先生发一块腰牌,以后也好方便出入!” 第二十一章天家 “嗯,高先生你看着办吧!”裕王满不在乎的点了点头,站起身来,周可成赶忙敛衽下拜,沉声道:“草民恭送裕王殿下!” 周可成与静音出了裕王府,静音便抢上前一把抓住周可成的衣袖,低声道:“你今天疯了吗?竟然敢在高先生和裕王殿下面说那些话,差点被你害死!” “不是还没有死吗?”周可成笑道,脚步却是不停:“道长请放心,你今日受的惊吓,在下都会好好补偿的!” 听到“补偿”二字,静音鬼使神差的松开手,口中却依旧硬气的很:“还是留着你那些金银吧,有命拿钱没命花钱。今后你是你,我是我,你我两不相干!” 周可成微微一笑,却不说话,脚下却越走越快。静音只得加快脚步跟上,口中不住的嘟囔抱怨,周可成只当是没听到。两人穿过一条街道,走进一条小巷,突然冲出六七个人来,将两人围在当中,倒把静音吓了一跳。 “大人!”森可成向周可成低声道:“一切都准备好了!” “很好!”周可成一边脱下外衣,一边问道:“我从王府出来,背后有人跟踪吗?” “没有!至少属下没有发现!”森可成一手接过周可成的外衣,交给旁边一个身形与周可成有七八分相似的汉子手中,一手拿出另外一件七八成新的粗布短衫和一顶斗笠交给周可成,周可成飞快的将粗布短衫换上,戴上斗笠,那个与周可成身形相似的汉子也换上了周可成的衣服,这一切静音都看在眼里,只觉得心中生出一股寒意来。 还没等静音说出话来,森可成便向一旁的手下下令:“你们几个送道长和他回白云观!” “是!”随着一声整齐的应答,静音就被几条汉子围在了当中,看着他们鼓鼓囊囊的腰包和如铁般的脸庞,满腹的抱怨和疑问顿时被压了下去,他此时唯一能做的只有连连点头。 “大人,时间不早了,城门就要关了!”森可成低声道。 “道长,这些日子叨扰了,我们就此别过了!”周可成向静音拱了拱手:“他日若有缘再见,周某当置酒向道长谢罪!” 裕王府。 “高先生!”裕王笑道:“方才那周可成说自己有银山之后,好像您的态度就变了,我记得平日里您并不是很在意这些阿堵物的!” “殿下!”高拱神色坦然:“若在下只是一介书生,的确可以视金钱如粪土,但我既然是殿下的老师,那就不能不在意这阿堵物了!” “高先生的意思是你方才说的那些都是为了我?”裕王问道。 “不错,确切的说是为了殿下的登基!”高拱沉声道:“那个周可成方才有句话倒是没有说错!” “哪句话?” “尺有所长,寸有所短,有些事情他能做,我却也未必能做!”高拱沉声道:“其实他还是给我留了几分颜面,没有把话说透了。他有那么多银子,天底下做不成的事情还真不多了,何况是我高拱!” “高先生!”听高拱说到这里,裕王脸色微变:“平日里你好像都不是这样说的!” “殿下!”高拱的脸上泛出一丝苦涩:“平日里我讲的都是圣人之书,我也不是说圣人之书里面讲的都是谎话,但世间有经有权,经者,常也,权者,变也。经非权则泥,权非经则悖。知经而不知权,不知经者也。知权而不知经,不知权者也。您眼下正是争夺太子之位的关键时候,有些事情不得不依从权变之道,明白吗?” 裕王脸上有些茫然:“高先生的意思是这个周可成对我成为太子有帮助?” “嗯!”高拱点了点头,他突然走到窗边,探出头看了看四周确认无人,方才合上窗户,走到裕王身旁压低声音道:“殿下,我问您一个问题,您成为太子最大的障碍是什么?” 裕王皱起了眉头:“高先生你是说四弟?” “不对!”高拱摇了摇头:“不是景王殿下!” “那是——?” “殿下,我接下来说的话你只能记在心里,决不能向外泄露一句。否则不要说我的性命,于您的大位都会有影响!” “是,是!”裕王也被高拱凝重的语气感染了,他点了点头:“高先生请放心,我绝不会让第三者知道!” “殿下成为太子最大的障碍不是别人,就是当今圣上!” “什么?”裕王大吃一惊,身形摇晃了一下,险些摔倒:“这,这怎么可能?我当不当太子与父皇又有什么关系?他为何会成为我成为太子的障碍!” “殿下你且听我说!”高拱低声道:“京城中人都觉得陛下对您与景王一般恩宠,所以才在你们之间犹豫不决,久久不曾册立您为太子,也不肯让景王出京就藩。但圣上是何等人,岂会如寻常庸夫俗妇那般爱怜稚子,在划分家业上做出蠢事来。圣上若是当真如此爱怜两位大王,平日里为何少出西苑,面见看望二位大王?至少让二位大王市场进出西苑,探望慈父吧?” 裕王听到这里,心中虽然还有些不情愿,还是不得不暗自承认高拱说的不错。不要说自己,就算是那个比自己小一个月的弟弟也是自小便很少能见到嘉靖,随着两人年岁的增长,虽然各种赏赐仪仗并不少,但那不过是照例罢了,发自内心的爱护和看望几乎没有。虽然说天家无亲情,但像嘉靖这般连见一面都少有的却是自古罕见。 第二十二章凉薄 “那父皇又为何要这么做呢?既然他并非特别宠爱四弟,为何还破例与他那些东西?又不肯册封我为太子?” “因为殿下若是成为太子,就会成为圣上的威胁!” “威胁?这怎么可能?”裕王笑了起来:“大明那位天子不册立太子的?我是父皇亲生子,即便被册封太子也只有等到父皇百年之后方能继位,怎么可能会成为父皇的威胁?高先生你这不是危言耸听吗?” “圣上与往朝天子不同!近年来圣上潜居西苑,一心修道,朝廷文武百官除了少数几个,一年到头也难得面见圣上一次。若是天下太平倒也还罢了,可偏生当今北有阿拉坦汗,九边将士困苦不堪,多有百姓士卒翻过长城投奔至其麾下,其在丰州开垦田亩,修筑城池,打制兵器,数年前阿拉坦汗领大军南下,兵锋直逼京城;而南有倭寇,自从朱纨南下严查海禁之后,东南连年战乱,朝廷三易总督而不能胜。而圣上却潜居西苑,将国事尽数交给严嵩,一心只求虚无缥缈的仙途。朝廷上下人心早已离散,若非祖宗百余年之遗德,只恐早有不忍言之事发生!” 裕王被高拱这番连珠炮般的嘴炮喷的头晕目眩,虽然他也曾经将父亲平日里的所作所为与儒家经典中的明君圣皇加以比较,有感觉到其间的巨大差异。但像这样亲耳听到这样直白的对嘉靖的批判还是头一次,更不要说是出自高拱的口中了。虽然巨大的惯性使得裕王下意识的想要叱呵高拱的无礼,但从内心深处有一个声音在告诉自己,高先生说的是对的,无论是当初被破边围攻的鞑子,还是东南不断传来的倭乱消息,以及整日里躲在西苑修道求长生,不理国政,甚至连自己的儿子都难得见上一面。这样的所作所为不要说用儒家经典中的明君圣皇作为参照物,就算是普通人都远远不及。 “殿下!我知道方才所说的都是万死莫赎的悖逆之言。但食君之禄,忠君之事。我虽然食的是陛下的俸禄,但既然做了殿下的老师,就要一心忠于殿下。请让我把剩下的话说完,那时纵然要将我千刀万剐,我也心甘情愿!”高拱说到这里,跪伏在地。 “高先生你说,寡人恕你无罪!”裕王低声道。 “是,臣遵旨!”高拱磕了个头,跪在低声道:“圣上这般作为,朝野早已离心,只是祖宗之遗德深厚,无人敢于抗拒罢了。但若是陛下册封大王为太子,那只恐便有人会以殿下监国,甚至让您提前继位,而让陛下为太上皇。那陛下岂能如今日这般轻松快活?” “那陛下不册封我为太子即可,又有何人能够勉强他?他又何必对四弟这样?” “陛下为九五之尊,天下人自然无人可以勉强他。可是这天下不是他一人之天下,也是二祖列宗之天下。纵然他是天子,也不可以任意妄为。他身为天子,就必须册立太子,百年之后才会有人继承大位,否则便是违背了皇明祖训?” “二祖列宗之天下?违背了皇明祖训”裕王重复了一句高拱的话,他已经听出了高拱没有说出口的言下之意。众所周知,嘉靖本不过是明宪宗之孙,兴献王朱祐杬之子,本来是怎么都轮不到他继承大位的。但是明武宗无子,唯一的弟弟又幼年夭折;其父明孝宗两位兄长都早逝没有留下子嗣,换句话说明孝宗一脉已经断绝。只能追溯到明孝宗的兄弟,孝宗两名兄长皆早逝无子嗣,四弟兴王朱祐杬虽已死,但有二子,兴王长子(朱厚熙)已死,遂以“兄终弟及”的原则立次子朱厚熜为嗣,即为嘉靖。以上的这些继承顺序记载在由明太祖朱元璋亲自主持编撰的《皇明祖训》之中,换句话说,嘉靖之所以能够从湖北安陆的兴王府,来到北京登上至高无上的天子之位,并执掌帝国二十余年凭的就是这份《皇明祖训》。而如果他违背了这个《皇明祖训》,就无异于否认了自己手中权力的合法性,这一点嘉靖肯定比任何人都清楚。 “所以陛下才不让景王出京就藩,并且恩宠过分,服制仪仗与殿下无异。因为身为天子不能不册立太子,但却可以决定册立谁为太子。只要装出一副在二子之间犹豫不决的慈父模样,就能堵住天下人的悠悠之口。而只要不册立太子,他就能常年隐居在西苑之内,修道求长生,不理朝政,而不会受到任何威胁!” “哎!”裕王突然长叹了一口气:“原来如此!这么说来四弟还真是可怜呀!” “景王殿下可怜?”高拱一下子糊涂了。 “没错!”裕王笑了笑:“若是按先生你的说法,父皇其实也并没有太宠爱四弟,而不过是拿他当一个不册封我太子的由头而已。但自古岂有不死之人?父皇再怎么在西苑修禅悟道,恐怕也没法长生不老吧?待到他年老体衰,还不是要册封我为太子?而这一切四弟从来都被蒙在鼓里,还有了这个念想,到头来却是一场空,岂不是可怜的很?” “殿下,您若是这么想就太危险了!”高拱沉声道。 “为何这么说?您方才不是说了父皇不愿意册封太子不过是不想我威胁到他而已,可是我本来也就不想威胁到他呀?既然如此,那干脆我什么都不用做好了,反正父皇总是会老的,到了那个时候他自然会册封我为太子的,又有什么危险的?” “殿下,您性格仁善,所以会这么想。但是景王未必会这么想,景王身边的人更不会这么想!他们会撺弄着景王与您争夺大位,圣上也会乐见其成,因为这样就可以牵扯到您。陛下现在正是春秋鼎盛,接下来还有十年,二十年,您觉得在这十年,二十年时间里您就能够万事平安?您要知道圣上固然不会特别宠爱景王,可是也不会特别宠爱您。如果在这段时间里您倒下了,那怎么办?就算后来圣上惩罚了景王和他身边那些小人,与您又有什么关系呢?殿下,要知道夜长梦多呀!” 第二十三章跑路 高拱这番话就如同腊月里当头泼下的一盆雪水,将裕王浇了个透心凉、寒彻骨。他自小就在皇宫长大,母亲的孤苦寂寞,受宠妃子身旁的太监宫女之间的明争暗斗都是亲眼所见。在皇宫里一切都是围绕着嘉靖一人的喜怒好恶旋转的,确切的说是围绕着那个坐在天子之位的男人旋转。他比任何人都清楚为了获得权力,不,仅仅是为了缩短一点到权力中心的距离,那些可怜的人们会毫不犹豫的付出一切,甚至自己的生命。不难想象,即便四弟自己不想争这个位置,四弟身边的人也会拼命的打着景王的旗号去争夺。 “哎,四弟呀!”裕王叹了口气:“高先生,如果事情真的像你说的那样,就没有什么别的办法了吗?” “殿下,祖宗之所以制礼法,分长幼嫡庶之别,为的就是明纪纲君臣,保全父子兄弟也。而礼者,辨贵贱,序亲疏,裁群物,制庶事。非名不著,非器不形。名以命之,器以别之。圣上败乱名器,那礼法何存?礼法不存,自然纲纪散坏,小人出焉。殿下,在这时候千万不能心存妇人之仁呀!” 裕王看了看高拱,叹了口气,他心里清楚这位高先生比任何人都希望自己能登基大宝,毕竟他的命运已经和自己的命运完全捆在一起了,不过想必此时在四弟身旁也有一个人说着同样的话吧? “高先生,你方才说的那些话应该是出自《资治通鉴》吧?” “正是!”高拱低下头去,眼睛里露出一丝欣慰的光。 “你先起来说话吧!” “是!” “你方才说周可成讲到权变之道,继续说下去吧!” “是!”高拱稍微回忆了一下,沉声道:“殿下,这世上做事情需要的无非是两样:钱、人。有钱有人,百事皆成,无钱无人,无事能成。殿下您若是只想当一辈子裕王,那这个周可成就是可有可无,但若是想登基大宝,那就离不得这厮,至少是离不得他的银子!” “可是此人来历并不清白,只恐将来贻笑后世。” “这有何难?圣人有经权之道,可用则用之,不可用则弃之!那周可成若是有自知之明,殿下便允他一场富贵便是,若是不自量力,有非分之想,那自然有朝廷律法,后世只会称赞您处事公平,不徇私情!” “嗯,只是也不知道那周可成说的是真是假,若方才他说的都是编造出来的假话,那岂不会枉费了一番心思!” “殿下果然考虑周全!”高拱拍了一下裕王的马屁:“所以我认为应当立刻派人前往白云观,将此人控制起来!” “控制起来?”裕王惊讶的睁大了眼睛:“高先生,既然你要拿他为何方才又放他走?” “正是因为此人身份敏感,所以我们才不能在王府之中对他下手,毕竟您现在身处嫌疑之地,像有些事情、有些人是不能沾一点边的!” “嗯!”裕王点了点头,高拱这句话倒是正合他的心意,他眼下这个位置确实是有些尴尬,如果周可成方才没有撒谎,那这个人和那位兼领东厂西厂和司礼监掌印的麦福麦公公可是有关系的。在王府里见一个会调酒的也还罢了,假如在王府里将其拿下,稍微泄露出一点点风声,那可是弥天大祸。 “这件事情寡人不想知道了!”裕王站起身来,打了个哈切:“今个儿时间不早了,高先生您自便吧!” “是,殿下!” 高拱恭送裕王出了水阁,回到家中,叫来一名心腹,让其带几个人前往白云观找静音,只说要见那位下午刚刚来王府调酒的周先生,将其带到城外的一处庄园。 “白云观那里人多眼杂,你只需用言语将其诓骗出来即可,千万不可在那里动手,明白吗?”高拱沉声道。 “小人明白,不过老爷可否给小人一件证明身份的信物呢?” “嗯,你想到这一步就好!”高拱从腰间解下一块铜牌,递给对方:“这是裕王府的腰牌,你到时候把这个给他看就是了,就说是裕王殿下有事要与他相商,但是王府中人多眼杂,所以要在城外的一处庄园会面。不过腰牌千万不要让在场第三者看到,明白了吗?” “那位静音道长是否也要一起带走?” “静音道长?”高拱稍一思忖,摇了摇头:“不必了,静音是个聪明人,知道什么话可以说,什么话不可以说的!” “是,大人!” 高拱看着心腹从自己的视线了消失,这才吐出一口长气。他走到桌旁坐下,吩咐婢女烧水泡茶。一杯热茶下肚,高拱觉得自己才平静了下来,他放下茶杯,嘴角微微上翘,冷笑道:“我倒要看看,你这个周可成到底有多少真本事!” 约莫过了小半个时辰,高拱看到自己的心腹神情惊惶的从外间进来,脸色微变:“怎么了?那周可成不肯来吗?” “老爷!”那心腹跪下磕了个头:“那厮根本就不在白云观?” “不在白云观?那他去哪里了?”高拱怒道:“那你们几个为何不在那边等他回来?” “老爷,他不会回来了!”那心腹道:“静音道长说他刚刚出了王府就换了身衣服,离开京城了!” 第二十四章弥撒 “什么?离开王府就离开京城了!”高拱心中咯噔一响,显然那周可成在进王府之前早就已经有了全盘的打算,他知道裕王绝对不敢在府邸中对自己下手,但出了王府大门之后就是未必了。所以他一出府门就连白云观都不会,立刻就跑路了,只是他废了这么大周章难道就只是为了见裕王一面? “好一个周可成!”高拱低声道:“我当初就应该在王府门外准备人手,等他一离开王府就让人将其拿下的!” “还有什么事情吗?”高拱的情绪平息下来之后,看到心腹并没有离开,怯怯生生的看着自己,好像还有什么事情要说的样子。 “老爷,那静音道长还让小人传个话,是那位周先生的。他说假如裕王殿下还有什么用得着他的,只需派人通知那道士一声即可,只要能力所及,一定会尽心竭力!” 高拱闭上眼睛,方才自己的最后一个问题已经有了答案。那周可成如此冒了这么大风险来见一次裕王殿下,为的就是搭上裕王殿下这根线。而不管自己对他有多少戒心,但只要他真的能够帮助裕王殿下登基,他也不怕自己会从中作梗,毕竟天底下最在乎裕王是否能登基的恐怕就数自己了。眼下既然线已经搭上了,他自然也就没有必要冒险继续呆在京城里了。胆量之大,盘算之精,真是个可怕的男人呀! 当周可成看到响尾蛇号狭长的船影浮现在海平面上,他那颗始终挂在嗓子眼的心这才松了下来。他吐出一口长气,艰难的从马背上跳了下来,大腿内侧尖锐的刺痛让周可成险些摔倒在地。该死的,这样的事情一定不要有下一次了,长途骑马真是个辛苦活。他在腹中暗自诅咒,对身后的森可成道:“我离开后,你就留在京城,与静音道长联络!” “是,大人!”森可成低声道:“那吴伯仁吴公子呢?” “正常情况下,你不要打扰吴公子!”周可成沉声道:“伯仁有伯仁的事情,你有你的事情,我不希望你们之间掺和到一起,容易坏事!” “是!” “你在京城主要有两件事情,一件事情是搜集情报,还有一件事情就是裕王府联络,如果裕王提出任何要求,五千两银子以下的,你可以自行决定;以上的通过罗教的漕船到金山卫,由徐文长来决断。京城到处都是锦衣卫和番子,你一定要小心低调,明白吗?” “是,大人,我明白!” “很好!”周可成看了看海面,响尾蛇号放下的小船距离岸边只有不到四十米了,周可成可以清晰的看到阿劳丁那张黑脸。他回过头拍了拍森可成的肩膀:“耐心忍耐,我会回来的,不过不是带着银子,而是带着舰队和大军!” 日本九州臼杵城。 “所以,你施舍的时候,不可在你前面吹号,像那假冒为善的人在会堂里和街道上所行的,故意要得人的荣耀。我实在告诉你们,他们已经得了他们的赏赐。 你施舍的时候,不要叫左手知道右手所作的;要叫你施舍的事行在暗中,你父在暗中察看,必然报答你。 你们祷告的时候,不可像那假冒为善的人,爱站在会堂里和十字路口上祷告,故意叫人看见。我实在告诉你们,他们已经得了他们的赏赐。 你祷告的时候,要进你的内屋,关上门,祷告你在暗中的父。你父在暗中察看,必然报答你。你们祷告,不可像外邦人,用许多重复话,他们以为话多了必蒙垂听。 你们不可效法他们,因为你们没有祈求以先,你们所需用的,你们的父早已知道了。” 胡安谦卑的低着头,就像周围的那些虔诚的日本切支丹信徒一样,听着站在十字架下的约翰神甫在布道。他闭上眼睛,耳边传来熟悉的音乐声、神甫的布道声,如果忽略掉那些日本切支丹信徒有些撇脚的葡萄牙语,恍惚之间他仿佛回到了里斯本大教堂——教堂两侧如堡垒一般饿的钟塔、华丽的镶嵌玫瑰花窗、美丽的双层拱形门。 “阿门!”祭坛上传来神甫浑厚的声音,将胡安从回忆中惊醒过来,他赶忙低下头像其他信徒一样应道“阿门”!接下来就是领受圣餐了,约翰神甫将葡萄酒倒入代替未经发酵面饼的饭团之中,红色的葡萄酒渗入洁白的饭团,饭团变成了红白相间的混合体。神甫虔诚的祈祷,画着十字架。信徒们依次走到祭坛旁下跪,张开嘴,神甫将一小团沾了葡萄酒的饭团放入信徒口中,同时说道:“耶稣圣体!”而信徒则回答:“阿门!”然后回到自己的座位,双手合十低头祈祷,感谢耶稣赐予信徒自己的血肉,以救赎他们的罪。 当胡安来到祭坛前时,领受圣餐仪式已经到了尾声。约翰神甫看上去有些疲倦,不过当他看到胡安那张熟悉的脸时,脸上露出了一丝诧异,不过他还是将沾了葡萄酒的饭团放入胡安的口中,不过胡安并没有如其他信徒那样回答耶稣圣体,而是低声道:“神甫,我有罪行要向主忏悔!” “请在弥撒结束后到后面来,哪里是忏悔室!” “是!”胡安恭谨的鞠了一躬,回到了自己的座位。 很快弥撒就结束了,领受了圣餐的信徒们鱼贯走出教堂,而胡安待到走的差不多了,才来到忏悔室中,约翰神甫早就在那儿等着他了,平日里严肃的脸上露出一丝笑容:“我的孩子,感谢上帝,能在这里看到你,真的太好了!” 第二十五章假设 “我也是的!”胡安跪在约翰神甫的面前,握住对方伸出来的右手,吻了一下:“说实话,我在马刺甲的时候还经常担心您,但现在看来您在这里过得还蛮不错的!现在这里有多少教徒?三百?五百?” “这个教区受洗过的教徒有超过一千人了!”约翰将胡安扶起。 “一千人了?”胡安惊讶的瞪大了眼睛:“可我记得上一次我来的时候这里最多才只有不到两百信徒的,怎么会这么快?上帝呀,我想您很快就会成为这里的主教的!” “不,不,我们的工作只是宣扬主的荣耀,名望与职务都不是我们应该追求的!”神甫笑道:“确实这个国家有很多人受洗加入教会,在这个国家正在发生激烈的战争,父亲和儿子、丈夫和妻子、兄弟们之间都会为了权力和财富拿起武器相互攻击,罪恶到处横行,人民在苦难之中呻吟。只有主,只有信仰主才能把他们从地狱之中拯救出来。” “而您则是在为主牧养羊群!”胡安巧妙的恭维道:“一千名信众,我的上帝啊,如果让果阿的主教大人知道了,他肯定会高兴坏了的!” “恐怕未必!”约翰神甫露出一丝苦笑:“因为这一千名信众中有大概一半是从大内家那边逃过来的,异教徒的军队在不久之前攻陷了那里,许多教徒逃到了这里,所以才让这里的教徒人数发生了巨大的增长!” “异教徒的军队?”胡安皱起了眉头:“是哪一个异教徒的军队?据我所知这个国家绝大部分统治者都是异教徒!” “是呀!”神甫叹了口气:“我几乎忘记了,你刚刚来到这个国家,很多情况还不清楚。拥有着强大舰队,打着南十字星的旗帜,已经征服了整个西国,正在准备进攻九州的西国探题。” “你是说周可成?兰芳社?”胡安颇为艰难的用葡萄牙语表达这两个名字。神甫惊讶的看了胡安一眼:“想不到你在马刺甲都知道这个名字,不错,就是周可成,不过他已经把自己的官职让给了他刚出生的儿子!” “将自己的官职让给刚出生的儿子?他为什么要这么做?那谁才是真正的控制者!” “当然还是他自己!”神甫答道:“不过他现在应该不在这个国家,掌握实权之人应该是他的义子,对了,几个月前我还得到一个消息,他的义子即将迎娶这个国家最强大的领主的公主殿下,建立两家的同盟。至于他这么做的原因——”说到这里,神甫犹豫了一下:“我还没有切实的情报,只能做一些不确定的假设!” “那也总比什么都不知道要好!”胡安答道:“总督阁下在几千公里之外的果阿在等待着我的回音,任何一点信息都是极其必要的!” “好吧!”神甫做了个手势,示意胡安坐下:“据我所知,这位周可成除了在这个国家,还有在其他国家拥有许多领地和港口,甚至在大明也有领地,所以他才能向堺源源不断的提供各种明国出产的商品。而现在他突然将官职让给自己刚出生不久的儿子,离开这里,一个很大的可能有在他的某一处领地上发生了一件极为重要的事情,迫使他必须立刻离开这个国家。而且这件事情还不是短时间内能够解决的,所以他不得不将官职转交给自己的儿子,并将实权交给义子!” “不错,这个假设很有道理!”胡安笑了起来:“战争还没有完全结束呢!我怀疑那个周可成是回大明去了,如果是别的领地出了事,他只需要派一个部下带领几条船和几百名士兵就能解决了,完全没有必须这么做!” “是的,少校阁下,我和您的想的一样,但这毕竟只是猜测,所以我们还是保守一点好!”神甫笑了笑:“我的第二个假设是这是他的一个很高明的政治手腕!” “政治手腕?您是什么意思!” “我们都知道,这个周可成应该是一个明国人,而且他应该只是一个平民,完全是凭借自己的才能和运气才走到了今天这步。因为在大明,出身高贵的人们是不愿意以航海作为自己的职业的,只有那些普通的,甚至是穷人才会去海上碰碰自己的运气。对于他来说,征服固然困难,而将自己的财富和权力交给下一代要更加困难。因为人们会被暴力压倒,但却很难接受被一个出身卑贱的异国人统治。毫无疑问,他也想到了这点,所以他选择了一个出身高贵的日本妻子,这样一来他的孩子的血管里就流动着这个国家最高贵的血脉,而且拥有母亲家族一方的坚决支持。所以他将官职和权力都给了自己的儿子,然后用自己儿子的名义统治,而且孩子是无罪的,没有哪个民族会仇恨一个刚出生,还在吃奶的孩子。他又让自己的义子和这个国家最强大的家族联姻,建立了同盟,这样一来,就再也没有人能够威胁他的统治了!” 听完了神甫这番话,胡安的脸色变得凝重起来:“如果那个周可成真的如像你想的这样,那就太可怕了。的确,没有哪个人民会仇恨一个流动着本国最高贵家族血脉的婴儿,这样一来,他只需要打败几个不愿意服从他的贵族就够了,这对于他来说简直是轻而易举!我必须把这件事情尽快的向总督阁下报告!”说到这里,胡安握紧了拳头,站起身来,这时他才发现自己的不礼貌,赶忙道:“神甫,请原谅我的粗鲁,您还有别的假设吗?” 第二十六章三个假设 “不要在意,对于他的羔羊,上帝总是宽容慈爱的!”神甫笑道:“还有最后一个假设,那就是周这个人真正的目的,少校阁下,你有没有想过他是个什么样的人?他所作所为的真正目的?” “不!”胡安茫然的摇了摇头:“我第一次知道周可成这个名字还是一年多前的事情,兰芳社这个名字要早一些,不过也是两年多前的事情。这个商社的船在马刺甲向出售白糖和生丝还有陶瓷,购买锡锭、香料和印度黄麻,锡锭和香料是当地特产,印度黄麻是造船的材料,马刺甲那边这样的明人海商实在是太多了!” “是的,明国人的海商和船只实在是太多了,如果他们能够联合起来,那么整个东亚,不,是从日本到好望角的所有海洋和陆地将都被他们所控制,不会有其他人立足的余地!但幸运的是,他们的皇帝视这些人为盗贼和叛徒,不但不给予他们援助,反而派出军队攻打他们,而他们自己则相互视为竞争对手和敌人,相互进攻,即便偶尔联合起来,也是为了劫掠母国的城市,就好像对待敌人一样。” “您说的很对,神甫!”胡安心悦诚服的点了点头:“明国皇帝统治的土地和人口比整个欧洲加起来还要多,而通过出售生丝和瓷器就能每年获得数十万金杜卡特的财富,如果他愿意的话,可以轻而易举的征服半个世界。是上帝蒙蔽了他的眼睛,保护子民的安全!” “但周可成和所有的明国海商都不一样!我曾经花费时间和金钱调查过这个人崛起的历史。第一条兰芳社的船只来到堺大概是六年前,大概就是比明国皇帝的军队摧毁了双屿晚六个月到八个月!” “双屿?”胡安皱起了眉头,努力回忆起来:“您说的是那个距离明国最好生丝出产地很近的那个岛屿吗?” “没错,那个岛距离‘湖州’很近,明国最好的生丝就是出产于那里!我们的商人曾经在那里修建了商馆、教堂、还有码头和仓库,每年三月份都会有很多日本商人的船到那里,和我们、东南亚的商人和明国的海商在那里交易,收益非常丰厚。但是明国皇帝的军队摧毁了那里,商馆和堡垒被攻陷,船只沉没,商人被处死,港口也被填塞。其结果就是从明国到日本的航线被切断,堺当地对于明国的货物渴求到了极点,而那个人的船这个时候出现了,船舱里装满了生丝、瓷器和茶叶!” “他当时肯定发了一大笔财!”胡安的眼睛里闪烁着羡慕的光。 “这仅仅是个开始,兰芳社的船只满载源源不绝的明国货物而来,显然这个人在明国的海岸线上获得了一个安全的港口,否则他不可能源源不绝的提供这么多明国货物。如果是别的明国海商,他肯定会垄断这条航线,抬高价格,尽可能多的赚到每一个铜板。但是这个人没有这么做,他在堺建立了商馆,为自己的货物提出了一个高昂但相当公道的价格,在当堺的商人们遭到周围领主的勒索时,他还派出雇佣军和军舰来保护这个港口,还允许其他堺的商人参与自己利润丰厚的贸易生意。渐渐的,堺的日本商人们不再将他仅仅视为一个能够带来丰厚利润的供货商,还将其视为他们当中的一员,而周的一个手下甚至还当选为堺和议众!” “什么?周可成让其他的日本商人参与海外贸易?”胡安惊讶的瞪大了眼睛:“这怎么可能?”也难怪他如此惊讶,在西方最早的海外殖民扩张时代中,西方殖民者最凶恶的敌人就是他们自己。为了垄断前往东方的航线,列国都毫不犹豫的诉诸武力,葡萄牙人更是其中的翘楚,胡安自己就曾经指挥舰队攻击过寻找前往东方列国的其他西欧国家船只。只要抓到的,船长和高级船员一律丢进海里喂鲨鱼,船员终身苦役,在这个问题上绝对没有二话可说的。 “没错,我一开始得知的时候也觉得不可能,但是后来才明白是怎么回事!他允许那些日本商人参股分红,作为交换条件,这些日本商人也必须允许他分享他们的分销渠道,这样双方都大获其利。而且这样一来,堺的商人们与兰芳社就成为了利益共享的共同体。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他在后来征服这个国家的时候,得到了这些商人们的全力支持:提供贷款、招募士兵、提供粮食、武器等等。而周可成也给予了这些商人们丰厚的回报:领地、专卖权、各种专卖权、矿山开发权、包税权、甚至建立自由城市的许可权!你现在知道他为什么能够这么快的征服这么大一片土地了吧?” “上帝呀!”胡安发出了一声呻吟:“这个人简直是个魔鬼!” “也许吧!但至少是个非常聪明的魔鬼!”约翰神甫叹了口气:“现在他已经征服了半个本州岛,只要再给他一年左右的时间,他就能消化完这些领地,到了那个时候,九州的大友家灭亡不过是时间的问题!” “那为什么大友家不乘着现在主动进攻呢?他不会连这个都看不出来吧?” “大友家没有能力这么做,兰芳社的舰队非常强大,控制着分隔九州 与本州岛的海峡。而且在九州岛的南部有另外一个领主岛津家是那个人的盟友,他从背后牵制着大友家,大友家根本没有能力主动渡海进攻。” “难道就没有什么好做的吗?”胡安问道:“如果这样下去,整个国家都将落入那个人的手里,而没有日本的白银,我们用什么来购买明国的生丝、瓷器,卖给欧洲呢?” 第二十七章威胁 “我觉得总督阁下与其操心日本的白银,还不如多花点心思考虑下马刺甲的堡垒是否坚固吧?” “您这是什么意思?”胡安一愣:“难道您觉得他会进攻马刺甲?这不可能吧?马刺甲距离这那么远?” “可是明国距离日本也很远,他不是也征服了这里?”神甫冷笑道:“别忘了,如果他只是一个普通的明国海商,控制中日航线就足以让他筋疲力尽,毕竟会有很多人和他争夺这块肥肉。可是他愿意与别人分享利润,自然无需担心那些人用武力来和他争夺航线,但从另外一个角度上讲,他必须想办法寻找新的地方满足那么多同伴的胃口。你觉得他在完全掌握了日本之后,下一步会指向哪里呢?” “也许是更近的某个地方?”胡安有些不自信的答道。 “更近的地方,难道是明国?”神甫笑了起来:“你该不会认为周会那么不自量力吧?” 胡安没有说话,不过他明白约翰神甫说的不错,虽然说明国可能是世界上最富庶的国度,但也可能是世界上最强大的帝国,葡萄牙人在亚洲的全部海上力量加起来也不会超过十五条大帆船,士兵不会超过五千人,而这点力量还要分散在若干个堡垒和商站之中,能够集中起来迎战的只会更少。而明国皇帝的某个沿海省份的总督就能轻而易举的集中十倍于以上的军队,虽然说明国军队的火器和船只会差一点,但是数量和资源的巨大优势可以弥补一切。胡安自己设身处地也会选择马刺甲而不是明国作为自己的猎物。 “周他有多少军队?多少战舰?他们武装的如何?”胡安低声问道。 “非常多!”神甫也压低了声音:“最重要的是他很富有,日本最大的几个金矿和银矿都已经在他手里,即使不考虑海上贸易,仅仅考虑铸币,他每年都可以从矿山得到上百万金杜卡特。还有领地上的土地税、海关税、人头税,以及其他领地的出产,他的收入非常惊人!” “那武器和船只呢?还有军官和士兵?光有钱并不一定就有军队?” “这些也没有什么问题,全日本最大的军火商人就在堺,而且他本人据说也有规模很大的武器工厂,船只就更不用说了,兰芳社的舰队是东亚海面上最强的,他们的船航行迅速,灵活而又坚固,装备着威力巨大的长炮,据说在他的另外一块领地上,有一个规模巨大的造船厂,拥有六个干船坞,可以同时开工建造六条大型的三层甲板战舰,还有铸炮厂。至于军官和士兵,这个国家有的是流浪的武士和农民,熟练的工匠就更不用说了,明国有的是,只要你出得起钱,想要雇佣多少就有多少。而且明国沿海也有的是熟悉大海的渔民和海贼,稍加训练就是很好的水手,以他拥有的资源,可以轻而易举的建立一支由二十条三层甲板战舰和两万士兵组成的远征军!” “二十条三层甲板战舰和两万士兵?”胡安的双手颤抖了一下,作为一个经验丰富的军官,他很清楚这个数字背后代表的是什么。亚洲的葡萄牙人并不是没有敌人,恰恰相反,东南亚的土著酋长、古吉拉特人(印度地名,以经营贸易闻名)、奥斯曼人、埃及人、甚至随时可能出现西班牙人和荷兰人,都是葡萄牙人不共戴天的死敌。葡萄牙人之所以能够在这么多敌人的围攻中屹立不倒,牢牢控制着利润丰厚的香料航线,最重要的原因就是有着强大的舰队和先进的火器技术。但如果真的有这样一支强大的远征军从马六甲海峡以东杀来,葡萄牙人东方末日的丧钟就要被敲响了。 “非常感谢您,神甫!”胡安站起身来:“您的谈话非常有价值,我必须立刻回去,把这些告诉总督大人!” “立刻回去?”约翰神甫诧异的问道:“为什么不去一趟堺,用自己的眼睛亲自看一看敌人?少校,你是个身经百战的军人,一定能够用自己的眼睛看到许多我看不到的东西,这样当你见到总督阁下的时候,才能更好地说服他!” “您说得对!”胡安捂住了自己的眼睛:“听了您方才说的那些话,我有些太激动了。您说去一趟堺,我的外贸和这些日本人差别很大,这没有问题吗?” “这个你不用担心,堺是一个日本最大的贸易城市,对于能给他们带来利润的外来者都是来者不拒的。”神甫笑了起来:“当地什么人都有,而且据说在兰芳社的军队中也有我们的同胞!” “该死,居然为异教徒攻打自己的同胞!”胡安脸色顿时阴沉了起来。 “不要愤怒,这会影响你的判断力!”神甫沉声道:“他们的所作所为,自然有上帝来评判,我们必须沿着自己的道路走下去!” “您说得对,神甫!”胡安谦卑低下头:“我会按您的安排行事!” “很好!”神甫笑了起来:“在堺有一个不大的教堂,里面的司铎是我的兄弟卡洛斯,我会写一封信把你介绍给他,你这次的身份是一个发愿忏悔老兵,怎么样?” “没有问题,多谢您的安排!”胡安跪了下去,抓住神甫的右手,将嘴唇贴了上去。 “很好!”神甫让胡安亲吻了一下,抽出手来抚摸胡安的头顶:“我差你们去,如同羊进入狼群,所以你们要灵巧像蛇,驯良像鸽子。你们要防备人;因为他们要把你们交给公会,也要在会堂里鞭打你们,并且你们要为我的缘故被送到诸侯君王面前,对他们和外邦人作见证。你们被交的时候,不要思虑怎样说话,或说什么话。到那时候,必赐给你们当说的话;因为不是你们自己说的,乃是你们父的灵在你们里头说的。(《马太福音》)。” “阿门!” 第二十八章金山卫的繁荣 金山卫,码头。 “让开,快让开,给大人让路!”开路士兵大声吼叫,一边威吓性的抽动皮鞭:“让路,快让路!”行人们闪避到道路两旁,向行列投以好奇的眼神。 “王子殿下,没必要搞的这么夸张吧?”周可成不满的紧皱眉头,在他的前面是两行全副武装的开路武士,黝黑而又肌肉饱满的肌肤,闪亮的黄铜头盔和胸甲,锋利的长矛、扛在肩膀上的火绳枪,整齐的鹿皮腰带,和头盔上华美的热带鸟羽,都引来了周围群众的围观目光。 “这有什么?”阿劳丁笑了起来:“在我的老家,一个稍微像样 一点的酋长都会头戴金冠,坐在白色的大象背上,用两头驯养的老虎开路呢!” “问题是我不是酋长,这里也不是你老家,是大明!”周可成抱怨道:“在大明我只是个有钱点的商人,要低调,低调你知道是什么意思吗?” “以你现在的实力,再怎么低调也是没有用的!看看海面上那么多船?还有这么多房子,仓库里堆积如山的货物,只要不是瞎子,都会知道你是什么人。你能够用一张草席把一头大象给藏起来吗?与其那样,还不如老老实实的告诉别人你才是这里的主人,反而更好!” 周可成叹了口气,他看了看四周。正如阿劳丁所说的,在道路的两旁布满店铺,里面摆放着各种各样的货物,伙计们正竭力露出笑容,招呼着往来的顾客,街道从码头的这一头直到远处的小山山脚,足足有一里多长,而这样的街道有三条。说实话,周可成已经不太能认得出这个地方就是当初那个半条街的金山卫了。 “其实我倒是不太在意谁是这里的主人!”周可成低声道:“反正也就是一个空名头!” “那你想要怎么样?”阿劳丁诧异的问道:“难道你花了那么多心血,最后打算把这一切都交给你们明国的皇帝?” “无所谓,只要他允许我们兰芳社在这里做生意!”周可成笑了笑:“皇帝也好,大将军也罢,我都无所谓的!” “如果他要征收税款呢?” “非常欢迎!那有什么不好呢?如果征收税款就意味着这里发生的一切都是合法的了,我们的所有努力成果都会得到保障,比起他拿走的那一点,我们得到的可多多了!” “你还真是个乐天派!”阿劳丁低声嘀咕道:“国王可是贪心的家伙,一开始他只要一个铜板,然后就是十个,一百个,最后他就会把所有的都拿走,那时候你就哭鼻子吧。” “如果真的是你说的那样,那我就拿起武器再反抗就是了!” “那为什么要到那个时候?你现在已经很强了!” “因为那时候我会更强!”周可成答道:“在我们大明有句俗话叫‘得道多助失道寡助!’,即便是皇帝,如果他倒行逆施,也会被全天下人反对最后灭亡。如果我这个时候拿起武器的话,天下人都会反对我;但如果我愿意缴纳税款,天子却在这里横征暴敛的话,那大多数人就会站在我一边。这里越是繁荣,将来可能支持我们的人就会越多,哪怕是为了这个,我也很愿意缴纳税款!” “大人!”匆匆赶来的徐渭神色惶惶,尤其是当他看到威武的仪仗的时候更是如此。 “在下今天上午去县城见海县尊了,回来半路上才知道您的船到了,未曾远迎,还请恕罪!” “文长不必如此!”周可成伸手将徐渭扶起,他已经看出了徐渭的忧虑何在,他微笑着指了指身旁的仪仗:“先前在倭国打了几次胜仗,觉得富贵不还乡,如衣锦夜行,便炫耀了一番,让文长见笑了!” “若无大人之武威,金山卫也不会有今日这番局面!”徐渭也是机灵人,立刻听出了周可成的弦外之音,赶忙接口了上去:“不过这里毕竟是大明的地界,海县尊又是有名的清正耿介——” “我明白!”周可成点了点头:“待会我就让他们收拢起来便是!”说到这里,他向阿劳丁点了点头:“杭杜阿,这里的事情就交给你了,我和文长先去查看一下账薄!” “是,我的大人!”阿劳丁有点沮丧的看着周可成与徐渭远去的背影。 “文长,你不必太在意!”周可成与徐渭并肩而骑:“杭杜阿是一个真正的勇士,我也需要他那一对有力的手腕,但我并没有被胜利冲昏头脑,我很清楚我现在真正需要做的是什么!” “是,大人!”徐渭露出松了口气的表情:“这段时间我们做的很多,运河已经修缮完毕,现在像响尾蛇号这样的单桅纵帆船已经可以直接进入太湖,市镇发展的非常快,收入增长的更快。您可以查看一下账薄,今年这四个月我们的收入已经超过了去年一整年,——” “你不用说了!我都已经看到了,用自己的眼睛!”周可成伸出右手划了个大圆圈,将自己和徐渭包围其中:“不过这仅仅是一个开始,接下来是整个松江府!” “整个松江府?”徐渭露出了迷惑的神情:“您这是什么意思?” “整个松江府的河道工程,清理河道,使其船舶利于通行,防止水灾!”周可成做了个“分开”的手势:“还有向东番移民垦殖的事情,也要抓紧,现在一个月有多少人?” “上个月有两千四百人!”徐渭低声道:“陈大人送信过来说最好接下来多送一点青年女人过来,我们运过去的多半是男性青壮年,没有女的接下来会很麻烦!但是您知道,,贩卖良家女子也是重罪,要是闹到官府里很麻烦!” 第二十九章移民 “那就尽力而为吧,如果拖家带口的给一些优惠条件!” “很难,有家有口的很少愿意去那么远的地方,愿意去的多半是孤身一人死了也没牵挂去搏一把的!” “那就让四五哥对这些过去的好一点,这样在那边过得不错的回来找媳妇的时候就会替我们说些好话,这个比我们自己说强一万倍!” “大人说的是!”徐渭眼前一亮:“的确他们说的比我们可信多了!” “是呀!”周可成叹了口气:“这件事情要抓紧,现在淡水有汉人五万余人、倭人两万余人、安南人、熟番一万四千余人,加起来也才不到十万人,算上岛上其他地方的汉人,也不会超过十五万人,实在是太少了,如果一年内从大明迁徙二十万人去淡水,那局势就大不一样了!” “二十万人?一年内?”徐渭倒吸了一口凉气,他低声问道:“大人,难道局势紧迫到这样的地步了?那金山卫这边我是不是要早做准备?” “那倒是没有!”周可成笑了笑:“我这只是做最坏的打算,毕竟如果胡宗宪真的要对我们下手,那东番就是我们最后的退路,现在这么点人口,全部用来造船、兵工厂、当兵、种植园都还不够,粮食都没人种,只能从安南中左所那边买,这就是受制于人。如果迁徙二十万人去,每人十五亩地,每亩收租米一石,一年就是三百万石,自给有余。” “嗯!大人的意思我明白了,我一定会抓紧!”徐渭点了点头。 “动静也不能搞的太大,人口外迁是官府的忌讳,你要小心!对了,金山卫多了这么多人口,粮食没有问题吧?” “这个大人请放心,您还记得镇江的漕粮仓库吗?我已经和那边的仓吏达成了协议,每年他那边可以给我五万石的羡余,都是诸位大人们夹袋里的私房,绝对没有问题。今年春天时我还运了一万石到淡水去!” “嗯,做得好!”周可成点了点头:“这个渠道你要把握住,该花的银子要花,如果每年都有这个数的粮食,很多事情就方便多了,毕竟东番那边垦田出效果还需要时间。当地的番酋们种甘蔗倒是积极的很,让他们种稻子可就没那么积极了!”说到这里,周可成露出一丝苦笑,原来周可成将甘蔗种植介绍给台湾当地的土著之后,立即赢得了当地土著首领的青睐——无论是自己榨糖还是出售给淡水的兰芳社商人,都可以直接换成白花花的银子,收益极为丰厚,远远超过种水稻。结果那些土著贵酋无不想方设法的开垦土地,抓生番当奴隶,种植甘蔗,换取武器、各种奢侈品、好过上他们所向往的“大明式”舒适的生活。搞得淡水的蔗糖产量节节攀升,坐拥大片肥沃的土地,粮食却要经常依靠外部输入。周可成看着账本上蔗糖贸易的丰厚利润,还有进口粮食的鲜红数字,只有哭笑不得的份。 “这个大人不用放心,镇江那边也需要银子,毕竟大明一年数百万石的漕粮,中途流到官吏口袋里的数字只有老天爷知道,那些大人老爷们要粮食也没用,毕竟他们没法带着几千几万石粮食回家,归根结底他们还是要把这些粮食变成银子,这样才能带回去买田置业,纳妻娶妾。能一下子拿出这么多银子吃下这么多粮食的人也不多,不要说一年五万石,就算再多他们也拿得出来,无非是在账薄上写上几笔便是了,一文钱本钱也不要!”说到最后,徐渭脸上已经满是讥讽的冷笑,显然他对于那些“大人老爷”们的作为颇为不屑。 “嗯,那你就与他们再沟通一下,看看一年十万石如何,所用的银子你列出明细账目来,我让四五哥拨出专款花销!”周可成盘算了下,可以将多余的粮食存在中左所,那里与淡水只隔着一道海峡,无论是转运到淡水还是下一步用兵都很方便。 “是,大人!”此时已经到达目的地,两人下了马,进得屋来,仆人上了热茶,徐渭喝了口茶水,犹豫了一下问道:“大人,您方才说对整个松江府治水的事情,属下还有些疑虑——” “文长只管说,你我之间还有什么不好说的?”周可成笑了起来:“难道一年多没见便生分了,我记得你当初可不是这个样子的!” “此一时彼一时,属下当初有眼不识泰山,唐突孟浪的地方甚多!如今识得大人之威严深重,自然说话要小心一些了!”徐渭笑道。 自然说话要小心一些了!”徐渭笑道。 “你们这些读书人呀!”周可成笑了起来:“要么把我当成是贼,一见面就喊打喊杀;要么就把我当成菩萨神明,又拜又磕头的。难道就不能当我是个人,好生说话吗?文长,我不是说你,你在读书人里还算是好的。我也不要你们把我当菩萨拜,我就是想做点事情,大家若是志同道合,一起做事情就是了,别的东西就顺其自然,不要瞎想了!” 徐渭听了周可成这番话,眼前一亮,思忖了片刻道:“听了大人这番话,属下才知道这数十年是白活了。您说的不错,我们这些读书人读了数十年圣贤书,却全然忘记了人是什么。我方才说的事情,就是与读书人有关。松江府自本朝开国以来,便是五里一进士,三里两举人,缙绅冠缨之族,遍地都是。这治水的事情牵涉极多,一不小心就会捅出大篓子来,恐怕非我们力所能及!” 第三十章应允 “我们当然是不成的,我也没说要自己去做。”周可成笑了笑:“海大人如何?” “海大人清正刚介,又敢于任事,是个治水的好人选,但他现在只不过是个奉贤县令,如何治得了整个松江府的水呢?” “那若是他当上松江知府呢?” “当上松江知府?”徐渭思忖了一下,摇了摇头:“恐怕还是不行,这松江府可是有通天的人物,和他比起来一个松江知府也就是个芝麻官儿,算得了什么?” “就是你那位同姓,大徐相公?”周可成笑道。 “属下如何敢和少湖先生(徐阶号少湖)相提并论!”徐渭苦笑道:“不过大人说的不错,有这根擎天柱在,海大人即便当上了松江知府,很多事情也是做不成的!” “我看倒是未必!照我看海大人有股子蛮劲,只要是他认准的事情,豁出性命都要去做,不要说什么大徐相公,就算是当今天子他也敢把你拉下马!” “大人您把海县尊看的太高了吧?毕竟他只是一个县令,少湖先生可是当朝次辅呀!” “那你就错了,若是比做官,一百个海刚峰也不是徐阶的对手,可若是比做事,一百个徐阶也比不过海刚峰。海纳百川有容乃大,壁立千仞无欲则刚,他海刚峰只要不要钱,不怕死,就没什么好怕的,要银子我给银子,要力我出力,要人脉我替他找人脉,只要他肯把去松江府的水道清理好了,什么都好说!明天你去一趟海大人府上,你就问他为了松江治河这件事情,怕不怕丢乌纱,掉脑袋!” 次日。 “不怕,当然不怕!”海瑞猛地一拍桌面:“海某一己生死事小,松江府百姓祸福事大。徐先生以大义相责,海某岂有避让的道理!” “大人也就见过海大人一两次,竟然就对其如此了解!”徐渭一边暗自心惊,一边笑道:“海大人这般气度,学生钦佩不已,既然大人已经应允,那学生就回去准备一番,请大人静待佳音!” “且慢!”海瑞叫住徐渭:“治理河道是利国利民的好事,徐公子你虽然从中获利,但本官并不责怪你,毕竟在商言商嘛。但奉贤一地是一回事,松江府又是一回事,这么大的事情,仅凭我是肯定不够的,你方才说准备,是要准备些什么呢?” 不待徐渭回答,海瑞便追问道:“莫不是用银子开道?为我求取松江知府之位?” “这个——”徐渭顿时哑然,他想要虚词推诿,但他刚想开口,便看到海瑞直视自己的目光,话到了嘴边便卡住了。半响之后方才吞吞吐吐的答道:“其实以海县尊治河的功绩,升迁至松江知府也是应该的!” “那可未必,松江知府可是全天下数得着的美差呀!”海瑞露出一丝微笑:“以海某的科名,即便这次考绩优良,恐怕也是轮不到我的!小徐相公还真是神通广大呀!不,应该说是银子神通广大!任你高官显爵,节妇贞士,都挡不住白银!”他叹了口气,问道:“说吧,小徐相公,为何选我?而不是其他人?” “因为,”徐渭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下定了决心:“因为学生以为海大人才是唯一合适的人选!” “合适?合适做什么?” “修缮松江府乃至苏南的河道!”徐渭沉声道:“松江府自本朝开国以来,便是缙绅望族遍地,这治水就要动土工,有人占便宜,有人吃亏。若不是一个清正耿介之人,绝对无法将这件事情办成的。” “清正耿介?”海瑞笑了笑:“小徐相公说笑了,但大明又不只是海某一个清官,为何一定要是我?” “除了清正耿介之外,海大人还敢于任事,在准备开工之前,您奔走河道,查阅县志书籍,询问老河工,也不知道吃了多少苦头,却丝毫也不懈怠。动工之后,更是整日呆在堤坝之上,这等用心做事,学生从未在其他官员身上见过。说句实话,大明清正耿介的官其实还有不少,但是这些人多半好名,可人一好名很多事情就没法做了。像海大人这样又清正耿介又肯做事,不好名的学生只看到一个!” “清正不好名?”海瑞突然仰天大笑起来,提泪横流,状若痴狂,半响之后他笑声放才渐渐低落下来,问道:“徐先生,是谁这么说我的?” “是周大掌柜!”徐渭沉声道:“他说您有一股子蛮劲,只要是认准了的事情,豁出性命也会干到底,不要说徐阶徐相公,就算是当今圣上您也不怕!” “一股子蛮劲!”海瑞笑了起来:“世人都以为海某人好的是名,才这般苛待自己,想不到却不如一个海贼知我。好,你回去禀告周大掌柜,这件事情我应允他了,只要是能够能让苏南百姓得了实惠,海某一个人的清名又算得了什么?” “这么说海瑞他答应了?”周可成笑道。 “正是,大人果然料事如神!”徐渭道:“大人,属下还有一个问题!” “说吧?” “大人是如何知道海大人他一定会应允的?说实话,松江府治水这件事情做下来,操心费力是肯定的,还未必能成,就算能成,声名也肯定是毁定了,这个道理海大人肯定也是清楚的。” “因为如果我在海刚峰那个位置上,我也会答应!从某种意义上讲,我和他是一类人!” “啊?”徐渭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他惊讶的看了看周可成,有些迟疑的问道:“您说您和海大人是一类人?” 第三十一章共同点 “不错!”周可成笑了笑:“文长,你是不是觉得我在胡说八道?” “那倒不是!”徐渭赶忙否认,不过他心里倒是这么想的,毕竟周可成平日的所作所为与海瑞的清正耿介可谓是天上地下,完完全全是两类人。 “海刚峰和我一样,都是为了某个目的,愿意牺牲一切的人。其实我们倒也不是不爱名,只不过要的是数百年之后的名声,而不是现在的浮名。只要这水治理好了,这里就会成为大明,不,整个世界的中心,几百年后历史上就不会少了我和海刚峰一笔,徐阶也好,那些缙绅也罢,他们现在骂的再凶,在历史上是留不下什么的。” “是,大人说的是!”徐渭点了点头:“不过海大人当上松江知府恐怕没有这么容易吧?毕竟松江知府在大明也是数得着的红差使,多少人眼睛盯着呢!” “这个你就不用操心了,我在京城已经伏下后手了!” “京城?” “不错!”周可成笑道:“这些事情你不用操心,这两天你替我和胡宗宪安排下,我想和他谈一谈,让他派一个信得过的人来!” “是,是!” 杭州。 “周可成要和大人谈一谈?”唐顺之皱起了眉头,花白的眉毛簇成一团,仿佛秋末的芦花。 “不错!”胡宗宪将几案上的信递了过去:“方才送来的,信是徐文长写的!” 唐顺之接过信,看了看,笔迹的确是徐渭的,信上的内容很简略,先是向胡宗宪问好,然后又称颂了最近的剿倭战事,最后则提了一下周可成从日本回来了,希望与胡大人面见,如果胡大人军务繁忙,那派一个信得过的人来也可以,时间到下个月末之前都可以,地点就在金山卫。 “这厮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唐顺之嘟哝了一句,将信放到一旁:“一会儿大明,一会儿倭国,也没个定性,说要见面,信上也不提要为何要见!” “呵呵,唐老先生!”胡宗宪笑道:“这个倒也没啥奇怪的,他在大明倭国都有忒大生意,来回奔走也是正常,至于信上不写见面的原因,有些事情也的确不方便写在信上。不过他这次回来恐怕是不寻常呀!” “不寻常?什么意思?”唐顺之问道。 “您看!”胡宗宪又取出一封信递了过去。唐顺之看了看,只见信上的开口称谓和落款都已经被涂掉了,显然是为了隐藏写信人的身份,信里有数行字下面用朱笔标红的:据闻近日倭国有一酋首崛起,连战连胜,已据有西国之地,虎视九州四国,其船坚炮利,士卒精强,尤擅火器,以南十字星为旗号。 “什么?以南十字星为旗号?”唐顺之大吃一惊:“这岂不是——” “不错,正是周可成!”胡宗宪点了点头:“我已经从其他方面查证过了,十之八九便是他!” “怎么会是他?明明此人不过是一个海贼,竟然能这么快在倭国打下一片江山!” “其实想来倒也没有什么奇怪的!”胡宗宪看上去倒是格外的轻松:“他船队的厉害,我们是早就知道的,倭国又是一个岛国,他又不缺钱,甲仗精利,招募亡命,打下一片江山也没有什么奇怪的!其实他当初也和我说过,要攻打倭国平户、对马等地,荡平倭寇巢穴,永绝后患,东海不波。我当初觉得不过是一番妄语,想不到他真的要做到了!” “若是如此,那倒也是一番好事了!”唐顺之神色也变得轻松起来:“想必他此番前来也是为了这件事情的!” “嗯,无非是讨价还价罢了!”胡宗宪笑了起来:“他若是真的能够将汪直等倭寇的巢穴都荡平了,那我们这边就不战而胜,不知道省下多少工夫,就算他开个天价,我们也是赚了的!” “若是如此,倒是朝廷的福气了!”唐顺之却没有这么轻松:“钱什么的都是小事,就怕他有别的事情!” “别的事情?” “不错!那周可成打下了倭国,已经是一国之主了,他又不缺银子,所求无非一件事情,那就是通商了。” “通商?他现在在金山卫难道生意还小吗?”胡宗宪奇怪的问道:“就算是杭州,每日去金山卫的船都多的数不清,都是打了南十字星旗的,好像朝廷也没有管他们吧?” “但朝廷也没有应允呀?”唐顺之低声道:“我敢打赌就是为了这件事情!” “也许吧!”胡宗宪不置可否的点了点头:“这次我不方便见他,只好劳烦唐老先生去一趟了!把他的来意搞清楚,千万莫要生出枝节来,东南大局眼下乱不得!” “老朽明白!”唐顺之点了点头:“大人请放心!” “嗯!”说到这里,胡宗宪突然笑道:“不管怎么说,东南的事情总算是有头绪了,也算是大明之福呀!” 杭州湾,乍浦附近海面。 响尾蛇号停泊在乌鱼岛北面大约六十尺深的海湾里,这是块很好的锚地,隐蔽、挡风、而且安全。当唐顺之和项高登上甲板的时候,周可成正坐在后甲板的一把扶手椅上,头顶撑着遮阳布,享受着自己的午餐:撒上柠檬汁和蒜蓉的烤牡蛎、龙虾汤、煎鱼、还有烤羊肋排、荞麦饼和小米粥,还有一大盘桑葚,和掺了蜂蜜的红茶。他浓密的短须被桑葚的汁液染成了紫红色,当他看到唐顺之和项高的时候,站起身来,用餐巾随便擦了一下胡须和手,笑着迎了上来:“欢迎,非常欢迎,两位吃过午餐了吗?一起吃点吧,来人,再拿两副碗筷来!” 第三十二章要求 “多谢周大掌柜!在下早上吃的晚,就不必了!”唐顺之看了看颇有异国风情的菜肴,有些矜持的拒绝了,项高倒是轻松的多了,他向周可成点了点头,径直在餐桌旁坐下,拿起一块面饼,夹了一块羊排吃了一口,笑道:“唐兄,这羊肉味道不错,莫要与周大掌柜客气,你再坐下来吃点吧!” 唐顺之犹豫了一下,还是在餐桌旁坐下,不过他没有伸手拿筷子:“听说周大掌柜在倭国连战连胜,已经割据一方,恭喜了!” “同喜,同喜!”周可成擦了擦手,从一旁的部下手中取过一封信,递给项高:“张大人托我带给你的,另外还有一千两银子,你回去的时候带上,交给张大人的家人!” “一千两银子?”唐顺之有些莫名其妙的看了看周可成,又看了看项高。 “嗯,张经张大人在我手下干的不错,我已经在倭国给了他一万石的领地,他在倭国也算的上是个小大名了。这些银子是他从薪水里面节省下来的,就托项先生转交给他的家人,补贴家用!” 看到唐顺之惊诧的目光,项高也不禁有点尴尬,他挠了挠自己的发根,苦笑道:“唐兄,这些都是些无关紧要的小事,我们还是先谈公事吧!” 唐顺之冷哼了一声,没有继续追问下去,但即使是个瞎子也能看出他没有相信项高所谓“无关紧要的小事”的说辞,只不过在周可成这个外人面前不方便追问罢了。 “唐先生真的是不想吃吗?”周可成擦了擦嘴,笑道:“这龙虾、牡蛎都是很新鲜的,桑葚也是刚刚采摘送到船上来的,船上的师傅也是给朝鲜王室做饭的,便和杭州、两京的大师傅比起来也是不差——” 唐顺之突然夹起一块羊肉,塞进口中三下两下嚼烂了,又灌了半杯甘蔗酒冲下腹去:“周先生的美意老朽拜领了,可以开始谈公事了吧?” 周可成打了个哈哈,做了个手势让手下撤去桌上的盘碟碗筷,笑道:“既然唐老先生这般说,那就先谈公事吧!我这次回来其实是想与胡大人商量一件事情,不过胡大人肩负东南重任,自然是无法亲至的,有二位前来也是一样。” 项高唯恐唐顺之说冷场了,赶忙抢先答道:“我等来之前胡大人也叮嘱过了,只要是力所能及之处,都会通融,还请周先生放心!” “哦?”周可成瞪大了眼睛:“想不到胡大人这么通情达理?那我若是不说还真是有点却之不恭了。二位请放心,我这件事情对于胡大人来说也就是举手之劳,若是办成了在下自然有一份心意奉上!” “举手之劳?”唐顺之皱起了眉头,周可成的回答有些出乎他的意料之外,即便是胡宗宪,开埠通商怎么说也不能说是举手之劳吧? “到底是什么事,还请周先生直言!” “我记得胡大人乃是严首辅的得意门生吧?我这次回来就是请他替我向严首辅带个话,传个信!” “什么话,什么信?” “可不可以让奉贤县县令海刚峰海大人升迁到松江知府!” 项高与唐顺之交换了一下眼色,都从对方的眼睛里看到了了然之色。他们两个都知道当初为啥海瑞被调来当这个奉贤知县,讲白了就是有些人故意把这个海措大弄来恶心为难周可成的,原先听说海瑞在奉贤干得还不错,与海瑞打过交道的人个个啧啧称奇,说那小徐相公还真有两把刷子,就连海措大这种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的都能搞的定。没想到周可成这一回来就忍不住了,也不知道是在海瑞那边碰了什么钉子。不过还好这厮涵养不错,没有派一伙手下装成倭寇把那个海瑞一刀两断,而是跑到胡宗宪这里来告黑状,还说是让海瑞升迁,倒是没有把事情闹到不可收拾的地步。 “周先生,海大人是个强项令的性子,若是您觉得他当着奉贤县令不太方便,倒也用不着找到严首辅那里去!”项高笑道:“胡大人兼着左佥都御史的差使,奉贤县又是南直隶,在他的辖区之内,一封弹劾的奏疏上去也就是了!” “咳咳!”周可成低咳了两声:“项先生,我不是要海瑞去职,而是希望他能够改任松江知府!这样才能对松江府全境的水系进行治理!” “治理水系?”唐顺之与项高面面相觑,周可成的回答实在是跳跃性太强,两人完全跟不上了,海贼出钱贿赂清官的上司,要求升迁清官去治水,这个画风也未免太诡异了吧? “敢问一句,周大掌柜为何要治水?又为何一定要让海瑞当松江知府去治水呢?”唐顺之问道。 “二位也知道,周某是做海上买卖的,金山卫最大的生意就是收了生丝、茶叶、瓷器、布匹等货物,运到倭国、南洋贩卖,然后再从海外运番货回来出卖,从中牟利。但是松江府,尤其是苏南一带江河纵横,即利于灌溉,又利于舟楫,利于灌溉则物产丰富,利于舟楫则转运方便。这对于我来说本是一件大大的好事,但是这一带河道多半淤积,一旦春夏大雨,下游便水势高涨,冲破河堤,将田园和村落淹没。有的时候甚至到了冬天水势都没有退去,百姓饭都没有吃的,谁来种桑养蚕?纺纱织布?没有生丝和布匹,我又拿什么卖给倭人和南洋的蛮子?而且河道淤积之后,航路断绝,即便内陆地势较高的地方未曾淹没的,也难以将货物运到港口,更不要说来买我运来的番货了。这样一来,我还做什么生意?” “所以你就打算治水?”唐顺之问道。 第三十三章舌战 “不错,但我毕竟只是个海商,治水的事情没有官府牵头是不成的。海大人到了奉贤后,我就让徐先生去县衙,与其商议治水的事情。海大人也十分高兴,我们兰芳社出了银子,去年冬天农闲时候海大人早就募工清理河道,今年春夏之交大雨松江府各县都遭遇水害,唯有奉贤县安然无恙,这都是海大人的功劳!” 听了周可成这番话,唐顺之与项高的神色都有些怪异,治水可以说华夏古代国家的第一任务,从某种意义上讲,第一个华夏国家就是为了治水建立的,而历代王朝也无不将治水列为第一善政。原因很简单,中国大部分国土位于温带季风气候,如果仅凭无规律的降雨种地那就是三年倒有两年荒,只有灌溉农业才能稳定的养活足够的人口,如果灌溉系统出了问题,不要说国家,就连整个华夏社会都很难维持下去。唐顺之与项高也知道以太湖为核心的地区水患的严重性,但一直以来由于各种原因,官府一直都没有进行大规模的治理。可这件事情官府没管,当地的缙绅没管,周可成一个海贼却又是出钱又是出力,甚至准备掏钱贿赂当朝首辅来治水,两人都觉得脸上有些发烧。 “周先生!”项高低咳了一声:“敢问一句,为何您一定要让海大人做松江知府呢?其他人就不行吗?” “项先生,明人面前不说暗话!在松江府治水,最难得不是治水,而是治人!要治人先治己。海大人治水可能不是大明第一,可若论起治己来,大明算得上是头一份了!”周可成笑了笑:“这么说吧,我兜里虽然银子不少,可也是乘船出海,浴血打仗一点点挣来的,不是天上掉下来的。这钱给了海大人,海大人一分一厘都会花在治水之上,若是换了个人,说不定就变成了他家乡的良田美宅、扬州瘦马、地窖里的没奈何(南宋名将张俊投靠秦桧,多方聚敛钱财。他担心家中招贼,将每一千两白银熔成一个大球,称之为“没奈何”,意思是谁也奈何它不得,连窃贼都没法偷窃。),那就没有什么意思了,二位说是不是呀?” 项高与唐顺之听到这里,不由得相对苦笑,朝廷每年也不知往治水这件事情上丢了多少银子,可到底有多少银子用到了实处,只能说天知道,海瑞别的尚且不论,至少不会把银子往自家兜里塞,也不会容忍别人往自家兜里,光是这两样,就不知道胜过多少以治水闻名的能吏了。 “若是如此的话,那在下回去后便向胡大人转告便是!”唐顺之沉声道:“周大掌柜请放心,这件事情也关乎唐某乡梓,在下一定会全力促成此事!” “嗯,有劳唐公了,您和胡大人说一声,这件事情若是使些人情,还请开张单据来,周某一力承担!”周可成拱了拱手,在这件事情上他倒是不担心唐顺之会乘机敲竹杠,说到底他是常州人,和松江府紧挨着,如果海瑞把松江府的水患搞好了,他老家也可以少遭点池鱼之殃,说不定还能照葫芦画瓢把自己老家也搞一搞,如果连这个钱都想捞,自己等水治好了把事情捅出去,唐家只会身败名裂。 “咳咳!”项高看到老友脸色有点难看,赶忙笑道:“周大掌柜,人情的事情还请放心。毕竟是要走严相的路子,胡大人不敢说一文不要,但肯定也不会太多,不过胡大人也有一件事情想要询问大掌柜您,还请您如实回答!” “项先生这话说的,我周某人是说瞎话的人吗?”周可成拍腿叫冤:“张大人给你的信我可是一个字都没看就给你的,我要撒谎又怎么会这么做?” “老朽失言了,还请周大掌柜包涵!”项高赶忙赔笑道:“胡大人想问的其实就一件事情,当初您向他说的那话还算不算数?” “什么话?” “出师东瀛,荡平平户、对马诸岛,廊清倭寇巢穴!” “这个嘛——”周可成拖长了声调,转过头去,突然笑道:“项公,今天的天气真不坏呀,您看天上都没有什么云彩!” 项高刚才说的口干舌燥,拿起茶杯喝了口水,听到周可成的回答险些一口喷出去,急道:“大掌柜,我问您出兵东瀛征讨倭寇的事情,您说天气呀,这两者有关系吗?” “关系好像是没啥关系的!”周可成挠了挠头皮,突然问道:“不过我当初真的有和胡大人说过这件事情吗?” “当然有,当时我就在旁边听着呢!”项高见周可成就要不认账,急道:“不要说胡大人,您和我也说过,当时旁边还有胡将军,要不要我把他也找来作证?” “这个——”周可成尴尬的笑了笑:“既然项先生这么说,想必是有得了。不过——” “不过什么?”项高追问道:“您该不会是准备不认账了吧?” “怎么会不认账呢?”周可成笑道:“项先生还有胡将军都说我说过了,那就肯定是说过了。不过此一时彼一时的道理项先生您应该是明白的。当初周某不过是一介海商,而现在已经是半个倭国之主。当时周某的确是真心实意,但现在已经时过境迁了呀!打个比方吧,太祖爷刚刚打下采石矶的时候若张士诚带甲来投,功臣第一肯定是没问题的,可等到被围在苏州城中时再投降,恐怕连保住小命都难了,您说是不是这个理呀?” 项高被周可成这番话憋得面红耳赤,而唐顺之却看出周可成这不过是在作态,说到底周可成如果现在不想履行当初的诺言,翻脸不认人也没人能拿他怎么样,现在这般做态无非是讨价还价罢了。 “周大掌柜,您就给句实话,要如何才愿意履行当初的诺言?” 第三十四章日本国王 “项先生与我是老相识了,我也就不饶圈子了!”周可成继续道:“这么说吧,平户对马那几个小岛要将其扫平对于周某来说不废吹灰之力,不过呢,在下就担心一件事情,会不会前脚周某灭了倭寇,后脚朝廷就把我当倭寇给灭了?要这样汪直徐海他们几个在地底下还不笑掉大牙?” “原来周大掌柜是担心这个!”项高笑道:“您这是多虑了,你远在倭国,朝廷要有这个本事,早就打到平户、对马,何须还要借你之力?” “也许朝廷没有本事打到倭国,可有本事禁海呀!我和那些倭国大名不同,他们过日子是靠找农民头上收谷子,农民收一石他能拿五斗、六斗甚至更多,我是靠海贸的。朝廷禁海就是断了我的根,我手下那么多船,那么多人,难道让他们都洗脚上岸去种地?去收租子?” 两人说到这里,局面已经有点僵了。项高当然知道海禁是朝廷的决定,不要说他自己,就算是胡宗宪也没有权力改变,他也知道周可成很清楚这点。所以无论他现在说什么,也无法回答周可成的诘问,正当他走投无路的时候,突然听到唐顺之的声音。 “周大掌柜,你要如何才愿意履行当初的诺言?” 周可成转过头,唐顺之的目光直视过来:“您方才说了那么多,肯定是有解决的办法,否则也不会在这里浪费那么多口舌,不是吗?说吧,你到底想要什么?直接说出来,不要浪费大家的时间了!” “朝廷敕封在下为日本国王!” 唐顺之与项高交换了一下眼色,两人都很熟悉朝廷的典章旧制。周可成的这个要求并不是胡乱提的,明太祖一统中华之后,派出使者前往日本,要求日本取缔倭寇并向大明朝贡,当时的日本正处于南北朝时期,位于日本与大明窗口的九州被南朝的怀良亲王在接待了大明的使者之后,送还了一部分被倭寇掳掠而去的明国人,接受了大明的敕封,成为了所谓的“日本国王怀良”,也得到了向大明进行朝贡贸易的权力。公元1392年,室町幕府第三代将军足利义满统一了南北朝,消灭了以“日本国王怀良”名义与明国贸易的大内义弘,为了独占与大明贸易的丰厚利润,足利义满派出使节前往大明,得到了永乐皇帝的承认,被敕封为“日本国王臣源”,在其后的一百多年里,日本一方的大名和将军就是以这个名义派出遣明船前往大明进行朝贡贸易的,这也是明国官方所允许的唯一一种合法对外贸易。一直到1523年的宁波之乱,这种官方的朝贡贸易也渐渐被断绝,而民间的走私贸易开始盛行。如果大明同意了周可成的要求,那就意味着不但承认了现在兰芳社做正在进行的贸易是合法的,而且其他沿海士绅私下正在进行的中日走私贸易将是全部非法的。 “怎么?这个要求很困难吗?”看到唐顺之与项高一直保持沉默,周可成问道:“我的西国探题府已经占据了日本六十六国中的西国十六国、近畿的和泉、大和、淡路,东国的佐渡一共二十国。除此之外,四国岛上的四国、九州的九国落入我手也是早晚的事情。当初那位日本怀良国王所据有之地尚不及我的五分之一。若论功绩,他不过放回几个被掳去的百姓,我可没少击杀倭寇。为何朝廷当初能敕封他为日本国王,为何我就不成呢?” “周大掌柜!那怀良国王毕竟是日本贵胄,而您虽然力强功大,却是我大明百姓。若要朝廷封你为日本国王,这个恐怕有些难!”项高苦笑道。 “这么说来若是日本人就行了,是不是?”周可成抚摩着颔下的短须,若有所思的问道。 “不错,若是个日本人,只要表示恭顺之意,朝廷谅无不允!” “那好,就敕封阿宝当日本国王吧!” “阿宝?”项高一愣:“这个人是谁?” “哦,阿宝就是我的儿子!”周可成笑道:“他母亲是日本热田神宫的巫女名叫中臣如衣,祖上也是日本贵胄。我离开日本前已经将我西国探题和内大臣的官职都给了他,朝廷若是册封他为日本国王应该没问题了吧?” “您儿子?”项高看了看周可成:“我怎么不知道——” “去年才刚刚出生的!”周可成笑道:“还未曾告知项公,还请见谅!” “去年才出生的?那怎么能做——” “大明肯定是不行的,日本那边就可以的,只要你给朝廷捐点钱就行,然后就有旨意颁发下来,很方便的!”周可成笑道:“你若是不信,可以随便派人查问,绝对假不了!” 项高与唐顺之交换了一下眼色,周可成这番话听起来虽然有些荒谬,但细想却也不是行不通。说白了对于朝廷来说,如果能够多一个表示臣服的藩国也是好事,更不要说还能借助这个机会一劳永逸的解决倭寇问题,那就更好了。如果说封周可成这个海贼当日本国王会有一堆政治上的麻烦,那敕封他儿子当日本国王就没什么问题了。毕竟只要是没人提的话,谁也不知道他有个当海贼的爹呀?至于还在吃奶就更没有问题了,反正这种事情不来回折腾个两三年肯定是没个结果的,两三年后总有个样子了吧? “若是这样的话,倒是没有什么大问题了!”项高笑道:“不过这种事情也不是一蹴而就的!” “那是自然,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嘛!”周可成笑道:“再过个一两年,我把日本那边收拾一下,胡大人也把东南这边和朝廷那边处理一下,这段时间里我也派几个日本使臣来,只要把这件事情办妥了,胡大人那边好交差,我这边也好处置,不就是两家都好?” 第三十五章武备学堂 话说到这里,即便是唐顺之那张一直紧绷着的老脸也现出一丝笑影来,说到底周可成这人虽然野心大,鬼主意多,但有个好处,不管什么时候都不为难人,只要是帮了他忙的,始终记得一份情,投桃报李的事情没少做。比如张经、比如海瑞,即便是胡宗宪这种差点要了他性命的,重新合作起来也不提旧事。俗话说伸手不打笑脸人,何况人家手上还有拽着一根狼牙棒,那就更是难能可贵了。 “如此甚好,不劳刀兵能抚远人,招四夷,百年之后,青史上当有周大掌柜一笔!” “好,好!那就承唐老先生美言了!”周可成笑道:“对了,唐老先生,这倭寇要是打完了,您要是闲暇无事,我这里倒是有一份差使,不知道您愿不愿意做做!” “差使?什么差使?” “当老师!”周可成笑道:“我早就听说唐老先生文武双全,在算术、长枪上尤善。我打算在金山卫开设一所武备学堂,传授技击、算术之学。不知道唐老先生可否前来任教呢?” “你希望老夫去你那儿当老师?”唐顺之脸上的笑容消失了:“不行!” “那是为何?据我所知唐老先生您并不是那种吝于传艺之人吧?我好友吴伯仁吴公子便曾经从您那儿学过枪术,您在家乡也有收徒传授,为何不愿意在我开办的学校传授武艺呢?” “伯仁公子乃是我大明人氏,周大掌柜麾下却是华夷杂陈,唐某所学岂能流传外夷?” “唐老先生,您这话可就差了,我方才已经说了,这武备学堂是在金山卫开设,您说金山卫有谁的地盘?再说了,在那里传授武艺的也不止是您一人,倭人的剑术您觉得如何?” “虽是小国,但亦有独到之处!” “照呀!我这武备学堂里也有倭人中的剑术名师传授,说句不恭敬的话,唐老先生您也是不惑之年的人了,指不定哪一天就要走了,可有几个传承您学问武艺的人?可要是去了武备学堂,六个月一期,每期至少六七十人,岂不远胜你私下收的几个徒弟。可您要是不去,那我这武备学堂里可就是清一色的香取流枪法、神道无念流枪法了,百年之后,世人恐怕就都说本朝枪法源自东瀛了!” “你——”唐顺之闻言大怒,话到了嘴边又缩回去了。他毕竟不是莽夫,心知周可成并非胡说,说到底武艺传承这种东西归根结底比的就是谁徒弟多,影响大。自己这些年来所收的徒弟中并无什么出色的人才,几个儿子又无心于武事,一门心思想的是科考。要说真正得了自己枪法之妙的也就两个人——吴伯仁、戚继光。可吴伯仁是要考进士做官的,恐怕没有什么心思去推广他的枪法,戚继光强些,但身为朝廷的武将,恐怕时间也有限。而周可成就不同了,他财雄势大,金山卫又是个人烟稠密的地方,那些倭人也是有真功夫的,又是他的手下,也不会像大明那些武学名家那样挟艺自珍,若是这个武备学堂真的让他搞起来了,恐怕用不了二三十年,江南这一带流传的枪法、剑术就都是倭人所授了。 “周大掌柜,唐兄,二位都熄熄火!”项高眼见的说僵了,赶忙打起圆场来:“周大掌柜,你这个学校到底是怎么回事,先说来听听!” “其实也没什么,孔圣人不是说了,文武之道,一张一弛,不可偏废。我是个做海上买卖的,最看重的就是两样,一个算术,航海铳炮筑城算账都用得上;另外一个就是刀枪弓矢铳炮,海外是个没王法的地方,这个也用得上。唐先生方才也说了,我周可成手下华夷杂陈,其实这还是客气了,我兰芳社里中层上层里华人多些,到了下层就多半是倭人了,尤其是打仗的雇佣兵,华人里多半是在船厂、商社还有船上这些地方。这也不是我偏心倭人,实在是人家已经打了一百多年的仗,就算是个农夫也能比划一两下子,而我大明已经太平百年,绝大多数人都琢磨着读书制艺,科举当官,光宗耀祖!” “你不要说了,我明白你的意思了!”唐顺之打断了周可成的话头,他沉吟了一会道:“你说的不错,文武之道一张一弛,不可偏废。这次东南倭乱就是一个教训,数十倭寇便能转战千里,杀到南京城下,连太祖皇陵都惊动了,简直是奇耻大辱!为什么?说到底还不是民间习于太平,不习武事,偶有贼寇便只有束手待毙!周大掌柜你这武备学堂开的好,要把倭人的名家请来,向其虚心请教,以彼之长,补己之短,这才是我中华上国的风范。” “那您呢?”周可成闻言大喜,赶忙问道。 “武备学堂开业之日,你发一纸文书来,老夫自然便来!”唐顺之斩钉截铁的答道:“要学倭人之长,可也要让那些倭人知道,我大明之百艺,皆不弱于人!” “好,好!”周可成笑的已经合不拢嘴了,轻击了两下手掌,两个卫兵送上两个托盘:“二位今日来的辛苦,些许薄礼,不成敬意,还请收纳!” “罢了!”唐顺之一甩衣袖,站起身来:“无功不受禄,周大掌柜的礼唐某可不敢收,告辞了!”说罢他拱了拱手,便转身向梯口走去。项高见状赶忙站起身来,向周可成长揖为礼,抱歉的笑了笑,转身跟了上去。两人上了船,项高低声道:“唐兄,你这又是何必呢?明明事情都谈成了,却偏偏不肯收他的礼,只怕他心中又多生了芥蒂!” 第三十六章死后 “那个周可成不是这种人!”唐顺之冷哼了一声:“有了银子不想着娶小妾,求田问舍,就想着立学校,树人才,为百年大计。这种人的心胸会这么狭隘吗?” “啊!”项高大吃一惊,问道:“唐兄,那这么说这周可成的居心——” “哎!”唐顺之突然叹了口气,原本挺拔的肩背一下子垮了下来:“项兄,你今年多少岁了?” “已经五十五了,怎么了?” “我比你大一岁,五十六了,这黄土已经埋到这里了,在这世上的时间不多了!”唐顺之指了指自己的胸口,神色有些黯然:“我俩都是食君禄,受过君恩的,为朝廷效力,为朝廷考虑是我们的本分。可这都是活人的事,两眼一闭埋到黄土下面,什么朝廷呀,圣恩呀和我们又有什么关系?百年之后,如果一定要说有什么牵挂的,也就是这条血脉、这块土地,毕竟这才是我们祖祖辈辈,子子孙孙生养繁衍之地。周可成居心如何我不管,只要在我活着的时候他不闹起来,我就不算对不起朝廷。说到底,治水也好、开海通商、武备学堂传授文武之艺也罢,都是与苏常之地,与我等子孙后代大大有利之事。就算将来真的他周可成把天捅破了,大明二祖列宗也怪不到我头上!” “是呀!”项高叹了口气:“我也知道这周可成心思不简单,可他既然走的不是邪道,有些事情我们就不能拦着他,有时候还要帮一把。我现在总算是明白张大人为何要为他效力了,说到底还是不甘心呀!” “是呀!”唐顺之摇了摇头:“学得文武艺,货与帝王家,这周可成虽然不是帝王家,也肯出钱出得起钱来买,只要你不甘心与将一身本事与草木同朽,一股脑儿埋到地里去,自然要为他出力啦?谁叫你学了一身本事不甘心呢?”说到最后已经是一脸的嘲讽,也不知道说的是张经还是自己。 北京。 九月是北京一年中最美好的季节,既不冷又不热,没有从燕山那边吹过来的风沙,也没有七月里晒人的日头。无论是达官贵人,还是寻常百姓,在这个美好的季节都会拿出一两天的闲暇出外享受这美好的季节。太液池、道陵、蓟门外的林木、西山、居庸叠翠、卢沟桥等,都是京城官庶们打发闲暇的去处。 作为裕王府的将读,高拱也是这些人中的一员。在九月第一个休沐日,他便换了一身青袍,骑了头驴子,带着一个小僮出了广宁门,一路往卢沟桥而去。明代时卢沟桥附近涧水如练,西山似黛,景色十分优美,又是南来北往的要道,因此在当地已经有了许多店铺酒肆。高拱看了看四周,选了一家酒肆坐下。店小二赶忙迎了上来,未语先笑,送上一条热毛巾道:“客官,您先擦把脸!” 高拱接过毛巾擦去了脸上的汗水浮尘,身心为之一快:“我在这里等一个朋友,你先送些瓜果茶水上来,待到朋友到了,再点酒肴!” “是,是!”那店小二应了声,不一会儿便送上了一盘香瓜、一盘黄桃,一壶香片。高拱喝了口茶,这茶倒也一般,不过香瓜和黄桃倒是不错,爽口的很。他吃了一个桃,半片瓜,又赏给书童两片瓜,看着周围的景致,心情越发轻快起来。 “您可是裕王高先生!”一个声音将高拱从风景中拉回了现实,他抬起头,看到一个身材中等的敦实汉子,脚踏高筒皮靴,身着黑色曳撒,带着一顶宽边大帽,腰间挎着弓袋箭囊,外间站着三四个随从,正牵着马,一副寻常秋日出外猎游的人家模样。 “不错,在下便是,你是——?”高拱站起身来,沉声问道。 “小人姓森名可成,乃是周大人的属下!”森可成敛衽下拜:“这次奉主人之命与高先生接洽的便是小人!”说到这里,他从怀中取出一块铜牌,递了过去。高拱接过 铜牌,细细查看了下,正是当初裕王发给周可成的那枚同行腰牌,心下的疑念去了三分。他将铜牌还给森可成,问道:“你家主人为何不亲自前来?” “回高先生的话!”森可成垂手而立,神色恭谨:“周大人在南方有急事要处置,所以不能亲身前来。他让小人替他向高先生、裕王殿下告罪。不过周大人让小人转告二位,他虽然不能亲自前来,但先前的承诺丝毫不变。小人留在京师便是听候二位吩咐的!” “听候吩咐?”高拱的脸上现出一丝冷笑:“什么吩咐都行?” “不错!”森可成答道:“大人临别的时候说过了,高先生要银子给银子,要人给人,我等只需听命行事就是了,只当是大人自己下的令!” “哦?那周可成是这么吩咐你的?”高拱笑了起来:“那好,你现在给我拿一万两银子出来吧!” “高先生说笑了!”森可成笑道:“小人这是临时出来,身上哪里会有一万两银子?高先生若是真要,只要给小人一张收条,然后派人去南城耳朵眼胡同的何记南货铺子便是!” “收条?什么收条?”高拱生出一股疑念来。 “就是高先生您签收的凭证,要不然小人拿什么去和我家大人报账?”森可成笑道:“若是可能的话,高先生您最好这次就给小人一个画押和一个凭证,以后每次来取银子就凭您的收条和凭证来,小人再将银子送到您指定的地方,这样也不引人注意?” “这样就行?”高拱吃了一惊:“要多少就给多少?” 第三十七章慷慨 “高先生,由于京城这边存银有限,一个月只要在一万两以内,立等可取,若是一个月超过一万两的,就要提前说一声,南边好转运过来,这个就要耗费时间,多则两个月,少则半个月!” “我拿银子要不要说明理由?” “不用!我家大人说了,高先生要银子自然有他的道理,小人知道的多了也没有什么好处,还是不知道的好!” “他就不怕我拿了银子放到自家荷包里?” “我家大人说了,高先生一颗心都在殿下身上,拿了再多的银子也只会用在正经地方,无需担心!” “这厮倒是放得下心!”高拱拿起茶杯,喝了口茶,他倒是明白周可成的意思。身为裕王的老师,高拱可能是全天下最希望裕王能够成为太子,乃至登基为帝的人了。别人可能会办事不尽心,拿钱徇私利,高拱却绝对不会。因为若是裕王登基,他就是当然的当朝帝师加首辅,帝国大权在握,多少银子挣不到手?若是裕王争位失败,他也会跟着倒霉,就算捞了几万十几万两银子又有什么用?还不如现在就干脆不当这个裕王老师,随便当个州郡官,几年下来只会挣得更多。不过道理是一回事,能够这么痛快的掏银子出来又是一回事了,由此也可见此人胆魄过人之处。 “我家大人还说了,不光是银子,其他的东西只要是裕王殿下需要的,高先生只管开口!” “其他的东西?”高拱皱起了眉头:“什么东西?” “兵甲、火药、士兵、战船都可以!” 啪! 高拱猛拍了一下桌子,站起身来,一双眼睛死死的盯着森可成,酒肆里的稀稀拉拉的几个客人目光被吸引了过来,那几个森可成的随从走进酒肆,冰冷的目光扫过,客人们赶忙又低下头去,装作什么都没有听到看到。 “周可成到底是什么意思?”高拱的问话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我家大人的意思是,只要裕王殿下需要的,他都可以提供,哪怕是上面说的那些!请高先生只管开口!” “你,你胆子太大了!”高拱又惊又怒:“难道就不知道王法吗?” “高先生!小人乃是日本美浓国的武士森右卫门可成,原本就不知什么大明的王法,只知道效忠主上。再说,若是我等遵守王法,对于裕王殿下又有什么用处呢?” 对方出乎意料的回答让高拱大吃了一惊,他这才意识到周可成的这些手下都是些什么样的人,他倒吸了一口凉气,强自镇定问道:“你是倭国武士?” “不错,不但我是,”森可成指了指身后的随从:“这些人也都是,他们在大明已经待过一两年,已经会说贵国的语言。无论您吩咐什么,他们都会去做,现在您无需担心了吧?” 此时高拱已经从一开始的惊恐中恢复了过来,开始冷静的分析利害,很快他就意识到也许这些倭人是一些很有用的工具,毕竟相比起大明人,他们叛变出首的可能性微乎其微。再说了,再锋利的刀剑只要握在自己手中,就不会伤到自己。想到这里,他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周先生想的太多了,本朝以孝治天下,裕王殿下忠孝仁厚,要兵甲你们又有何用?你回去禀告你家主上,就说兵者不祥之物,圣人不得已而用之,让他小心些,莫要伤了自己!” “是,高先生!”森可成躬了躬身体:“您的话小人一定会转告主上的!” “好!”高拱站起身来:“至于银子的事情嘛——” 森可成挥了挥手,外间的随从送了笔墨纸砚上来,沉声道:“还请高先生留下墨宝,以为取钱的凭证!” 高拱接过笔墨,研磨了一会,稍一思忖便挥毫写了两行字“支取白米三千石”、“支取黄豆一百斗”落款却是“经辅”,然后向森可成问道:“白米一石便是白银一两,黄豆一斗便是黄金一两,你看如何?” “高先生写的好字!”森可成羡慕的看了看上面的两行颜体字,笑道:“那就这样吧!”他又从袖中取出半块玉佩,递给高拱:“高先生,这玉佩你拿一半去,取银子时候就让人带着你写的条子和玉佩一起来,缺一不可,明白吗?” “明白!”高拱将玉佩小心的收入袖中,森可成拱了拱手便带着部下退出酒肆,很快就消失在人群中。 回到家中,高拱立刻就写了一张“支取白米两千石”的条子,叫来一个心腹家人,将条子与那半块玉佩都交给对方,吩咐其去南城耳朵眼胡同的何记南货铺子,凭玉佩与条子取货。约莫到了傍晚时分,那家人便回来了,指着驴车上的两只笼箱道:“回禀老爷,铺子里收到条子后就把这两只箱子让我带回来,还派了四个人一同押送,还让您查看箱口上的封条!” “嗯!”高拱走到驴车旁,只见上面两只笼箱上的封条果然完好无损,他点了点头:“你把这两只箱子搬到我的书房去,再去账房领赏一两银子的赏钱,那四个同来的也每人赏一两!” “多谢老爷!”那家人大喜,赶忙向高拱磕了个头,然后招呼几人过来将笼箱搬到了书房中,便飞快的跑去账房领赏了。那家人前脚离开书房,高拱后脚便关好门窗,打开一只箱笼,只见里面整整齐齐的摆放着满满一箱长方形的银锭,他随手拿起一块,触手即凉,贵金属特有的分量和光滑质地让高拱的胸中腾的一下烧起了一股野火。 第三十八章召见 “两千两就这么容易到手了!”高拱的声音有点颤抖,凭心而论他并不是一个贪财的人,从考中进士被授予庶吉士的官职之后,他一直都在京中任职。明代官员的俸禄并不丰厚,尤其是京官,更是如此,只能依靠外官的馈赠补贴些。像庶吉士这样的官,虽然前途无量,有储相的美名,但在外官馈赠上就远不如都察院六部等地方京官多,当然也不是没有来钱的渠道,但不能过分。像高拱这样一门心思想当帝师的更是爱惜羽毛,很多别人可以拿的银子他就不能碰,唯恐坏了名声牵连了裕王殿下。虽然裕王殿下时常赏赐他一些贴补,但高拱却不肯拿。他心里很清楚,裕王的俸禄也是有定数的,可王府的体面,宫里的关系,外间的消息,哪一样不要使银子的?像司礼监的公公、内阁的相公们、六部的尚书们这些大人物们还好些,最麻烦的还是下面的小人物,大人物们看在裕王殿下的份上,不管心里怎么想都会卖高拱一个面子,但小人物们眼里却只有银子,有钱没钱那可大不一样。有了周可成这每个月一万两,一年十二万两银子的馈赠,很多事情就大不一样了。 “老爷,老爷!” 仆人的叫喊声将高拱惊醒了过来,他赶忙将那枚银锭放回箱笼,将其合上,重新贴上封条,大声问道:“什么事?” “王府的有人来了,裕王殿下有请!” “我知道了,你让来人稍候,我马上就来!”高拱大声喊道。他长长的吐了口气,将用力两只笼箱都推到书房那张平日里自己休息的床下,出门将房门锁好,对那家人道:“从今往后,没有我的同意,任何人都不能进后院,知道了吗?” “是,老爷!” 高拱来到裕王府,天色已黑,早有管事的在门口相迎:“高先生,你可总算是来了,快随小人来,殿下正在等着您了!” “出什么事情吗?”高拱沉声问道。 “哎,小人哪里知道!”管事的叹了口气:“殿下今天午后去了趟詹事府,回来后神色就不太对,吃晚饭的时候还发了火,抽了碍事的奴婢几鞭子。高先生您也是知道的,裕王是有名的仁厚,平日里不要说打人,连句重话都说的少。今个儿这样子,也不知道是生了什么事情。您学问大,一定要替殿下开解开解,气坏了身子骨可不成!” “嗯!”高拱点了点头,他进了院子,看见裕王的影子投在纸窗上,低咳了一声。里面立刻传出裕王迫不及待的声音:“是高先生吗?快进来吧,不必多礼了!” “下官参见殿下!”高拱进了门,一丝不苟的向裕王敛衽跪拜:“出什么事情了吗?” “你们都出去吧?”裕王挥了挥手,待到屋内只剩下自己与高拱两人方才低声道:“鞑靼又破边了,宣大总督杨顺与其交战打败,丢失应州延边堡寨数十,大同右卫被鞑靼大军包围已经有两个多月,形势十分危急!” “什么?”高拱脸色大变:“我今天刚刚出卢沟桥那边回来,外边一切都正常呀,这么大的事情怎么一点风声都没有!” “还不是严嵩这个奸相!”裕王恨恨的骂道:“他任用义子杨顺为宣大总督,杨顺这厮打不过鞑子,便放纵将士杀良冒功,谎称大胜。严嵩在朝中又替他遮掩,蒙蔽圣聪。眼下父皇还在西苑修道,蒙在鼓里呢!” “那杨顺、严嵩怎敢如此胆大妄为,将军国大事如同儿戏?”高拱大怒:“若是鞑子乘机大举南下,京师无备,岂不是又一次庚戌之变?不,形势会比那时候更糟糕,毕竟那时候京城中已经有了防备,东南也没有闹成现在这个样子。这样下去,大明迟早会亡在这些奸臣手中!”高拱话刚刚出口,便发觉自己已经失言,赶忙向裕王下拜谢罪。裕王将高拱扶起:“高先生您是一心为国,何罪之有?快快起来!” 高拱站起身来,裕王犹豫了一下问道:“高先生,大同右卫的事情我想要亲自向父皇禀告,不知先生以为如何?” “万万不可!” “为何不可,严嵩父子这般胡为,我总不能眼看着大明的江山在他们父子二人手中糟蹋完了吧?”裕王不服气的反驳道:“父皇是君,我为臣,臣看到事情不对,向君进谏有何不可?” “不对,圣上是君,您也是君,是储君!天无二日,民无二主,只要圣上在那个位置上一日,您就能看,能听,就是不能说。话从您嘴里一出来,味道就变了!” “那我就只能在这里看着他们父子二人糟蹋我列祖列宗的江山社稷?”裕王的脸涨的通红:“父皇整日躲在西苑修道求长生,可是自古以来哪有长生不死之人?父皇要这样荒唐下去到什么时候?” “住口!”高拱飞快的跑到窗户边,推开窗户探出头看了看附近无人,方才松了口气。他回到裕王身旁,一字一句的说:“殿下,方才的话你这辈子不能说,连想都不能想,您听懂了吗?” “可是——” “没有什么可是!您是陛下的长子,未来的太子,只需要仁孝忠厚,秉正道而行,这样您就处于不败之地。这些事情您不用操心,自然有我们做臣子的去做就是了!”高拱看到裕王的脸色,心知对方并不服气,只得低声道:“今天下午我去见了一个人!” “谁?”裕王好奇的问道。 “一个倭国武士,周可成的手下!” “就是那个商人?他回京城了?” “没有!”高拱摇了摇头:“是他留在京城的手下!” 第三十九章常任秘书 “这厮倒是机灵的很!”裕王冷笑了一声:“怎么了,又有什么事情?” “他给了我半块玉佩!”高拱从袖中取出那半块玉佩来:“说只要凭这半块玉佩,加上我写的收条,每个月可以从他那里拿一万两银子!” “什么?是真是假?”裕王也吓了一跳,虽说他是天家子弟,但手头也不宽裕,一个月一万两也是个不小的数目。 高拱并没有立即回答裕王的问题,而是继续说了下去:“那厮还说,如果殿下还要别的,比如兵甲,火药,士兵,他也能拿出来。在下以为这厮是在撒谎,不过回府后我试了一下,要了两千两银子!” “如何?” “给了,银子就在我书房的床下!” 裕王兴奋的看着高拱,握紧了拳头,突然道:“高先生——” “殿下,我方才说的您只当没有听说过,您要再问我我也不会承认。殿下您是大明的储君,要做的只是仁孝忠厚,秉正道而行,其他的事情自然由我们做臣子的去做,您什么不需要都知道!” 裕王深深的吸了一口气,压下激动地心情,沉声道:“是的,寡人什么都不知道!” “这就对了!”高拱笑了起来:“来,殿下,正好今晚还有一点时间,就讲讲《太平御览》吧!” 金山卫。 晨风掠过院子的旗杆,发出呜呜的声响,何叔衡穿过走廊,打了个哆嗦,紧了紧了领口,对一旁的仆人道:“你去拿几个火盆,多装点木炭,送到书房里!” “是,何先生!” 他加快脚步,走进书房里,里面摆放着十余张长桌,每张桌子上都摆放着厚厚一叠书信和笔墨纸砚。他做到自己的桌子后,开始工作。作为徐渭的十多个常任秘书之一,他除了要处理港口本身的大量事务,还有一部分从京城、杭州、南京等地传来的信笺。虽然有十多个同事,但不断增长的业务量足以将他忙的喘不过气来,尤其是在这寒冷的冬日,砚台和毛笔都冻住了,他不得不用力呵气好让其融化,这更让他觉得痛苦不堪。 几分钟后,火盆被送了进来,随着书房内温度的提升,何叔衡才感觉到好了些。他开始详细的阅读书信的内容,然后在狭长的纸条上用红笔写下摘要,然后用浆糊黏贴在书信上,以供徐渭观看,如果是特别重要的就要挑出来,放到篓子里直接送到徐渭那边。这份工作每个月可以给他带来五两银子的收入,还包括一日三餐,冬夏的衣赐和附近的一间干净的屋子,这对于像何叔衡这样一个“屡试不第”的穷书生来说已经是非常好的工作了。 何叔衡写完六七封书信的摘要,正准备起身给自己倒一杯热茶,却发现下面露出的信笺上有红色箭头的标记,按照兰芳社的规定,有这种标记的信笺代表着最高的优先级和密级,何叔衡这个级别不能拆看,必须立即送到上一级,也就是徐渭本人那里。他赶忙站起身来,拿起那封信笺走出门外,向站在隔壁院子门口的看守问道:“徐先生在吗?有特级密信!” 那看守看了看何叔衡手中的那封信,点了点头:“就在书房里,你进去吧!” 何叔衡赶忙进了院门,向书房走去,从书房里传出说笑声,显然徐渭和某个人聊的很开心。何叔衡不敢敲门打扰,便站在门旁咳嗽了两声。屋内的说笑声停止了,传出徐渭的问话:“外面是谁?有事吗?” “学生何叔衡!有特级的密信!” “嗯,送进来吧!” “是!”何叔衡小心的推开门,送上书信,又躬身行礼,方才退到一旁静候吩咐。他此时才看到在书桌旁坐着一个身材长大的汉子,身穿一件紧身呢绒长袍,留着短须,正笑嘻嘻的看着自己,而徐渭接过书信之后,便站在那里看,看样子那陌生汉子的身份还在徐渭之上。“哪来的信?”那陌生汉子问道。 “京城来的!是森可成报的账单!” “哦?花了多少?” “一万六千两!第一个月两次,一次两千,一次四千,第二次直接要了一万!那个姓高的胃口还真不小!” 听到这个惊人的数字,何叔衡下意识的打了个哆嗦,脑子里下意识的盘算到,自己一个月的薪水是五两,那么一年就是六十两,而一万六千两就是自己两百六十六年的全部收入,而那个姓高的居然两个月就要了自己两百六十六年的收入,一瞬间他禁不住也和徐渭“同仇敌忾”起来。 “无妨,他要就给他,我只怕他不要,些许银子又有什么大不了的!”那汉子的声音里有种难以遮掩的懒散,仿佛这世界上没有什么事情他在乎的:“文长,你回信给森可成,无论那高拱要什么,都尽力答应,如果在他能力之外的,就写信回来,千万不要露出半点不恭敬的样子。” “是,大人!”徐渭应了一声,他回过头看到何叔衡还站在原地,惊讶的问道:“你怎么还在这里,还不出去?” “是,是!”何叔衡有些狼狈的低下头,正准备转身离开,却被那个陌生的男人叫住了:“且慢,你叫什么名字?是做什么的?” 何叔衡看了徐渭一眼,这才小心的答道:“小人何叔衡,是徐先生的常任秘书!” “哦,那对这份工作的薪酬和待遇可还满意?” “满意,满意!”何叔衡赶忙答道,从对方的口气判断很可能这个人就是东家,答话可千万大意不得:“小人先前连一日三餐都愁,时常一天下来只有两顿薄粥,现在是好多了!” 第四十章破局 “不会吧,你既然能做这份工作,至少能写会算,怎么会落得这般境地?” “小人先前只是能写,算却是不行。”何叔衡苦笑了一声:“小人自小便举业读书,想要考个功名,却不想三十多了连个秀才也考不上,家中财尽,父母皆亡,自己除了会写几个字,读读四书五经其他的什么都不会,若不是几个亲戚接济,只怕早就饿死了,幸好兰芳社开了学堂,我也知道自己不是当官的料,便在学校里学了算术,来做了这个秘书,至少养家糊口是没问题了!” “原来如此!”周可成叹了口气:“看来你和文长一般,都是被科举害了。” 何叔衡知道“文长”是徐渭的字,赶忙低下头:“老爷说笑了,小人如何敢和徐先生相比!” “都是一回事!”周可成笑了起来:“他读书比你强点,二十不到就中了秀才,可光有秀才也没有官做,接下来十年里蹉蹉跎跎,耗尽了心血却一事无成,这滋味可不好受呀,我说的对不对呀,文长?” “大人所言甚是,若非遇到大人,文长这一辈子只怕就这么蹉跎下去了!”说到这里,徐渭向周可成长揖为礼。 “罢了!”周可成摆了摆手:“文长,森可成毕竟是个倭人,在京城有些事情还是不方便,我想派一个人过去做他的帮手,最好懂点四书五经,很多事情就要方便一些,你觉得用谁呢?” 徐渭看了何叔衡一眼,心知周可成的言下之意,他犹豫了一下道:“大人,京城那边的事情极为紧要,须得派一个知道根底的老人!” 周可成笑了笑,对何叔衡笑道:“何先生,你先到院子里去一会,等候片刻!” “是!”何叔衡应了一声,走出书房。 “文长,你是不是觉得这个人信不过吗?” “那倒不是!何先生平日里做事情还是很稳重的,要不然也不会让他在我手下做事情!但京城那边的事情是何等紧要,关乎到我兰芳社的未来,人选还请大人您三思!” “呵呵!”周可成笑了起来:“文长,你也觉得京城那边关乎到我兰芳社的未来?” “当然,若是裕王殿下将来继承大位,他念到大人您今日的汗马功劳,一定会向我兰芳社开埠的!难道这不是关于我兰芳社的未来吗?” “文长你难道没有听说过吗?无情最是帝王家,裕王他现在说的话,和他登基后做的事情没有任何关系的!” “那您为何还出钱出力支持裕王?” “因为裕王是天子最大的儿子,却又还不是太子,支持他破局的最简单办法!”周可成冷笑道:“文长,其实裕王成也罢,败也罢,其实都无关紧要。他成了,朝堂上会大洗牌,他败了,朝堂上也要大洗牌。花上几十万两银子,让朝堂上各派势力自相残杀,破了这个局才是我真正的目的。只有破了这个局,我们兰芳社才有资格站在棋盘边,才有资格下子,而不是像现在这样站在棋盘上,生死操于他人之手!” 徐渭是何等聪明,听到这里脑子里灵光一现,周可成从倭国回来后的诸多行径就好像一串念珠被串联了起来。先是去京城冒险见了裕王,然后在金山卫见了胡宗宪的使者,又在金山卫忙着办学堂,竭力撺弄海瑞当上松江知府修水利。谁都知道大明现在南倭北虏交逼,形势危急,而当今天子却整日躲在西苑里,除了几个亲近的臣子内侍根本不见外人,而朝政落在首辅严嵩与其子严世蕃手中,这两人玩政弄权,一意媚上,早已是天怒人怨,只是天子一意庇护。这样一来,清流就将期望寄托在裕王身上,渴望其早日继位,改弦更张,而天子却始终不册封裕王为太子,还另立第四子为景王,以分裕王之势,以免危及到自己的权力。这样一来,朝中实际上就形成了一个均衡的权力,而嘉靖自己隐身幕后,操持其势力。而周可成此番回来从背后策动裕王夺取太子之位,若是事成,眼下控制朝堂的严嵩一党必然覆灭,如果事败,清流失去了寄托的希望,矛盾也会激化。而无论前者还是后者,掌握着东南大权,身为严嵩得力门生的胡宗宪都会成为众矢之的,而这个时候才是周可成出手的机会。 “您是希望胡大人出事?”徐渭低声问道。 “不错,文长你果然想到了!”周可成击掌笑道:“圣上用严嵩来掌握朝堂,与将希望寄托在裕王身上的清流抗衡。而裕王的事情一旦爆发出来,无论成败,严家父子都要完蛋,严家父子今日死,明日胡大人在东南就坐不稳。到了那个时候,就是他求我,而不是我求他了!” “那您派这何叔衡去是为了?” “把森可成隐藏在幕后去,裕王的事情我们还是不要牵连的太深了,到时候也好退一步还不天空!现在最要紧的是运人、运粮!东番才是我们的根本之地!” “我明白了!我会立刻安排这个何叔衡去京城!” “很好,这边的事情也差不多了,过几天我就去中左所,然后去淡水。”说到这里,周可成稍微停顿了一下:“希望可以早日横舟长江,隔断东南!” 淡水。 “再加把劲,天黑前一定要把田里的稻谷收割完!” 听到管事的叫喊声,王阿宝用力吐了口唾沫,站起身来,用力捶了捶酸麻的腰杆,在他的目光所及之处都是一片片翻滚的稻浪,相比起来自己不过是沧海一粟。 第四十一章稻海 “这鬼地方,都十一月底了,天气还这么热的邪乎!”王阿宝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抬头看了看头顶上的太阳,在老家恐怕这个时候早就下雪了,而这里白天还只用穿一件短褂,更糟糕的是,一年可以收 三季稻子。对于一个农夫来说,这原本是好事,可作为一个雇工就是另外一回事了,尤其是面对着这么大一片农田,他现在总算是明白当初为何那张契约上还保证自己能顿顿吃饱,农忙顿顿见荤腥了。买下自己这一船人的叶麻叶庄主光是自己就有三百顷水田,连在一起看不到边,而且这里的鱼干便宜的要命,一开始雇工们还争抢,可很快就发现这玩意在码头是论石卖的,比米价还便宜些,就算是码头最底层的搬运工的都能吃上一天三顿鱼干配芋头杂粮饭。像他这样的农庄雇工在农忙季节更是一天三顿一粒杂粮都没有的白米饭,鱼干管够,虽说住的不过是茅棚,但这里的气候暖和,没有冻馁之忧,相比起过去在大明的日子,实在是与天堂无异了。 正当王阿宝喘息的功夫,一行人马从对面的山坡上鱼贯而下,最前面的是一头大象,象背的笼椅上有遮阳的伞盖,看上去惹眼的很。站在田埂旁的管事赶忙迎了上去,远远的便单膝跪下,大声道:“小人参见叶老爷!” “叶老爷?”象背上周可成笑着向一旁的叶麻问道:“叶当家的变成了叶老爷,看来你这小日子过得不错嘛” “也都是多亏了大人您的!”相比起当初在金山卫的时候,叶麻的脸圆润了不少,可能是发福了的缘故,穿着的那件拷绸薄衫都显得有点小了,勒在肚皮上,他满脸堆着笑:“回想起过去小人我过得都是什么日子呀!在海上整日里提心吊胆的,谁也不知道啥时候就遇上官军,或者被其他海商黑吃黑了,要不就是风浪、迷航、触礁。哪像现在,脚下踩的就是自己的田地,就是说不出的踏实!” “哦?这么说叶老爷不想再回海上了?”周可成笑道。 “不,绝对不!”叶麻赶忙摇头道:“您看到这片稻田了吗?我这辈子就想呆在这里,播种、收割,死了就埋在我家后面那座小山上,哪里我都不想去!” 周可成看了看叶麻眼睛,确认对方并不是在作伪,突然笑道:“这么说来倒是麻烦了,我原本还想请叶老爷去替我见一个老朋友的!” “老朋友?” “没错,叶老爷与汪直算是老朋友吧?” “汪直?”叶麻神色微变,他也猜出了周可成的用意:“老朋友倒也说不上,不过倒也打过几次交道。怎么了,周大人您有什么事情吗?” “嗯!叶老爷,你应该也有听说过眼下的形势。兰芳社已经拿下了西国之地,南九州的岛津藩是我的盟友,北九州那几家倭人大名覆灭不过是时间的问题了。这些倭人完了,汪直他们在倭国的巢穴也就完了,俗话说:皮之不存毛将焉附?汪直他们在倭国的立脚点没了,贸易的渠道也没了,他们那么多船,那么多人靠什么养活?” 叶麻小心翼翼的问道:“大人您的意思是想要招抚他们?” “招抚谈不上!我这里也就是个草台班子,又不是大明天子,哪有资格谈招抚二字!”周可成笑了起来:“我就是想和他谈谈!” “谈谈?” “没错,虽说眼下我的情况要比他强点,但他毕竟是我的前辈,手头上也有千把条船,十几万人手,而且我和他两家也没有什么放不下的仇怨,有什么事情大家坐下来谈一谈,对两家都要有好处,你说是不是,叶老爷?” 叶麻咽了一口唾沫,作为曾经横行海上的“悍贼”之一,他对于当初汪直与周可成的支吾也有所耳闻,更知道徐海是怎么死在周可成手上的。这些年来兰芳社的高速发展更是以不断并吞、挤压以汪直为代表的其他海贼为代价的。之所以两边没有爆发直接冲突,无非是因为双方的刻意克制——汪直是因为畏惧对方舰队强悍的实力,而周可成是留着汪直来威胁大明,免得胡宗宪等人有余力来对付自己。这样的复杂关系,自己掺和进去,会不会被汪直认为是一个陷阱呢? “周大人!”叶麻小心的斟酌了自己的语气:“以您现有的实力,没有必要这么麻烦吧?” “呵呵!想不到叶老爷这么看得起在下!”周可成笑了笑:“有些事情,能够不动武还是不要动武的好,天下何等之下,容得下周某、也容得下汪掌柜。劳烦您去一趟,就说会面的时间,地点都由他定,我悉听尊便,如何?” 叶麻的额头上渗出一层层汗珠,从内心深处他是一点也不想再沾上旧日的行当,但如今的自己可谓是寄人篱下,家业、田地、妻子都在周可成的地头上,别人既然开了口,自己能够说出半个“不”字来吗? “好!”叶麻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好字来:“去也可以,不过我可不敢担保汪直他一定会答应会面!” “那是自然!”周可成笑道:“若是汪直不答应,那就是他没福分了!叶老爷,周某承您这一次情分了!”说到这里,他向叶麻躬身行礼。 “哪里,哪里!”叶麻哪里敢受周可成的礼,赶忙起身还礼。此时一行人已经到了稻田边,周可成跳下象背,看着眼前一望无垠的稻浪,笑道:“多么美呀,就好像大海一样!” 第四十二章克扣 京城,裕王府。 “殿下您看,这是这个月的!”高拱下意识的压低嗓音,将箱笼盖提起一个角,露出下面的摆放整齐的银锭来。 “一万两?” “不,只有五千两,我只取了一半!” “嗯!”裕王从箱笼里面摸出一块来,把玩了一会,他发现在银锭的背后有两个汉字“石见”,好奇的问道:“这两个字是什么意思?” 高拱低声道:“这石见是倭国最大的银山,出自此地的银锭背后在铸好后打有印记!” “原来如此!”裕王爱不释手的把玩了一会,将银锭放回箱笼中笑道:“说来还真是多亏了那周可成,要不然这段时间王府的用度还真有些麻烦!” “麻烦?”高拱皱起了眉头,裕王虽然没有被封为太子,也没有就藩,但依照洪武末年的定下的俸禄,亲王的俸禄为年俸一万石,虽然后来有所克扣,但像裕王这种当朝天子的亲儿子,未来太子的第一人选,绝对是足额发放的,加上其他的薪炭、盐等等折色以及宫中的赏赐,足够裕王的花用,怎么会有麻烦呢? “嗯!”裕王点了点头:“前些日子户部借口说东南倭乱,折色和金花银都拖延了,所以对王府的几项用度都拖延了!”说到这里,裕王突然低声骂道:“该死的严嵩父子,天下珍宝到了京师都是先入了他家的私库,然后再进公库,连寡人的用度都敢克扣。待到寡人登基,定然要将让这二贼死的苦不堪言!” “殿下慎言!”高拱压低了声音:“您这些话都是从哪里打听来的?” “哼,还需要打听吗?”裕王冷笑了一声:“京师何人不知那严嵩虽为首辅,但十分精力倒有九分都用在逢迎上意,写青词上,整日里都呆在西苑中。朝政之事皆由他那个当工部左侍郎的独眼儿子严世蕃执掌,不肖之徒奔走于其门下,以重贿求官,所欲无所不成。其府邸连绵数坊,听说宅邸内光是池塘就有数十亩大小,简直是无法无天了!” 高拱点了点头,裕王方才说的这些他自然也知道,但让他惊讶的是居然连平日里深居简出的裕王都知道这些了。熟读历代史书的高拱对于严嵩父子的得志并不感到担心,他很清楚严嵩父子眼下的猖狂不过是因为当今天子怠政的结果,只要圣眷稍有变动,或者裕王继位,看似强大无比的严嵩父子就会化为糜粉。唯一让他担心的是裕王因为这些小事而沉不住气,引起了隐居西苑的天子的怒气,改立景王为太子就大事去矣。 “殿下,严嵩父子虽然作恶多端,但还没有到恶贯满盈的时候!”高拱低声道:“还请殿下暂息雷霆之怒,等待时机!” 裕王冷哼了一声:“高先生,不管怎么说寡人也是圣上之长子,他们父子竟然敢蒙蔽君上,做出这等事情来,我想要把这件事情禀明父皇——” “万万不可!”高拱立刻打断了裕王的话:“您绝不可以这么做?” “为什么?我是父皇之长子。” “正是因为殿下您是天子之长子,才不能这么做!”看到裕王不解的目光,高拱知道自己若是这次不把事情原委都讲清楚了,裕王迟早会弄出大事来,那时候可就无法收拾了。他示意侍女退出屋外,方才沉声道:“殿下道为何严嵩父子如此倒行逆施,却能圣眷不衰,执掌朝政这么多年?” “尔等蒙蔽圣聪,使父皇不知其恶行!” “错!”高拱的口气斩钉截铁:“殿下,您也太小看当今天子了,我问你,麦福麦公公其人如何?” “麦公公?”裕王想了想后答道:“克尽忠谨,小心匪懈,恭慎如一!” “那陆炳陆大人呢?他对天子是否忠诚?” 裕王哑然失笑:“陆大人乃是父皇的乳母之子,自小便随母出入宫禁,当初行宫失火,百官皆措手无策,陆大人冲入火中背负父皇脱险,忠肝义胆,感动天地,他不忠于父皇,谁还会忠于父皇?” “那殿下我问你,这两位一位执掌东西两厂,一位执掌锦衣卫事,可以说是天子的耳目。方才您说了严家父子宅邸连绵数坊,宅中池塘有数十亩大小,这明显是逾制了,官员奔走门下,多行贿赂。连您都知道了,这两位会一无所知?难道说他们两人也拿了严家父子的贿赂,欺瞒天子不成?” “这个——”裕王张口结舌,他当然知道麦福与陆炳这两人是什么人,前者同时执掌司礼监和东西两厂,破了太监不可同时兼领两者的先例,嘉靖当初南巡时,就由他留守京师;而后者更了不得,自小便是与嘉靖一同长大,可以说是奶兄弟,又有对嘉靖的救命之恩,嘉靖对他也是信任宠爱有加。这两个人可能会接受严嵩父子一些贿赂,也有可能与其勾结做一些事情,但绝不会为了贿赂而在这样显而易见的事情上欺瞒天子。那么唯一的答案就很明显了——这一切嘉靖都知道,严嵩父子所做的一切都是天子默许的。 “父皇怎么会,怎么会!这可是二祖列宗留下的江山呀!” “殿下!天子常年呆在西苑,不理朝政,只求长生,又不愿意大权旁落。您觉得除了严嵩父子还有什么更好的选择吗?严嵩父子虽然搞得天怒人怨,但有两个好处,一个是对天子惟命是从,绝不会抗颜直谏!” “那还有一个呢?” “天子只要愿意,一言就能将其族灭,拿回天下大权!” 裕王听到这里一屁股坐回椅子上,失魂落魄,高拱方才说的那句话其实只说了一半,严嵩父子这般胡为,所以嘉靖哪一天想要拿回权力不废吹灰之力,那从谁手里就拿不回权力了呢?这个答案就太明显了。 第四十三章严世蕃 “难怪,难怪严嵩父子居然这么大胆,连我的用度都敢克扣!”裕王脸上似喜似怒:“原来这一切父皇都是知道的!” “知道倒也未必!”高拱叹了口气:“这不过是严嵩父子揣摩上意之后才这么做的,说到底他们岂不知道圣上百年之后便是裕王的天下?他们就算再怎么贪也不至于贪到您的头上来了。说到底,他们再怎么胡作非为圣上都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若是和您一党,那就只有死路一条了!他们这么做只是想要向圣上表明,他们与您不是一党的!” “哎!”裕王长长的叹了口气,就好像将死的人一般,高拱站在一旁,静静的等待着。半响之后裕王问道:“那寡人现在应该怎么做?” “送严世蕃一笔钱就是了!” “什么?你让我向严世蕃那个小儿行贿?”裕王的脸色一下子变得惨白,旋即便涨的通红起来:“我可是大明的亲王,当今天子的亲生儿子,你居然要我向一个小小的工部左侍郎行贿?” “形势所迫,有什么办法?”高拱叹了口气:“反正殿下您现在也不缺银子!”他指了指一旁的笼箱。 “这不是银子的事!”裕王听到这里急了。 “这就是银子的事情!”高拱低声道:“您现在必须隐忍,等待机会。天下人都是长眼睛的,严嵩父子这样胡来,时间长不了!” “有父皇护着他们,有什么办法?” “只不过是没有人捅开这个窗户而已,若是真的捅开了,就算是天子也护不住。殿下您现在应该做的就是养望,别机会到了,您却把握不住!” “养望?” “没错,严嵩父子的胡作非为伤的不是别人,而是当今圣上的威望。天下有识之士都是看的明白的,这种事情不会长久下去的,早晚会爆发出来,到了那个时候——” 裕王听到这里,眼睛一亮,点了点头:“好,高先生我听你的,您让人取一千两银子给严世蕃送去!” “是!” 内阁。 “东藩兄!”徐阶恭谨的严世蕃问道:“东南胡大人有奏疏呈上来了,您看看应当如何处置?” “就是保举海瑞为松江知府,以利治水的事情吧?”严世蕃满不在乎的笑道:“那胡汝贞的手伸的倒是长的很,算了,看在他在东南御倭辛苦的份上,便允了他吧!不过海瑞倒是个有傻福的人,区区一个举人,这么快就做到了松江知府这个肥缺上!”他说到这里,突然发现徐阶站在一旁,脸上笑得已经有几分尴尬,这才反应过来:“我差点忘了松江乃是徐兄您的乡里,怎么了?” “治水自然是好事!”徐阶笑了笑:“不过海大人行事清正耿介,敝乡缙绅繁多,只怕接下来几年就没有宁日了!” “想必徐兄您这些日子收到了不少家里的信吧?”严世蕃笑了起来:“听您这么一说我就有些为难了,胡汝贞是家父的门生,又承担着东南御倭的重担,他的举荐不能不听;您就更不用说了,手心手背都是肉,打哪边都疼呀!” “多谢东楼兄的抬爱!”徐阶笑了起来:“其实海大人也不是不可以当这个松江知府的,说到底他治水也是利在千秋的大事,只是他行事过于刚猛,只怕反倒是适得其反!” “那徐兄的意思是?”严世蕃问道。 “既然是治水,那就给一个治水的官儿给他做便是!”徐阶笑道:“让他做个监察御史,巡按苏常松诸州,专以治水之权,这样一来既能用其能,又能去其弊,岂不是两全其美?” “徐兄说的是!”严世蕃笑道:“一事不烦二主,就劳烦徐兄草诏吧!” “是!”徐阶不动声色的应道,按说徐阶是礼部尚书,文渊阁大学士,次辅;而严世蕃不过是工部左侍郎,掌尚宝司事,只不过是因为其父严嵩常年在西苑侍奉天子,又年老,让其代父在内阁中办差罢了。徐阶的官职、资历都远在严世蕃之上,而严世蕃却让徐阶草诏,这已经明显带有侮辱的成分了,徐阶却面不改色的容忍下来,其度量非常人能及。 徐阶研墨挥毫,不过片刻功夫便将诏书写好,严世蕃看了看,笑道:“徐兄果然写的好文章,还有一件事情,昨天礼部那边有文书送上来,说是倭国新近一统,请求大明册封其酋首为日本国王,并允许其朝贡!使臣都到了杭州了。” “哦?有这等事?”徐阶眉头微皱:“到了杭州,那胡大人为何不上书?这件事可是与倭寇大大的有关系呀!” “估计是还在考虑呢?胡汝贞是个精细人,事情原委没有弄清楚之前,不会随便上书授人以柄的!”严世蕃笑道:“不过这次应该是真的!” “为何这么说?” “礼部的文书里面说那倭国的使者乘巨舟而来,随从数百,皆长衣乌帽,其首领近卫前久自称前任之关白,举止庄重,能属文。所携带国礼有金、银、海豹皮、鲸脂蜡等各色奇珍。” “哦?还有这等事?”徐阶也露出了好奇之色,由于海禁和朝贡贸易的缘故,有明一代冒充使臣的海外商贾数不胜数。明朝又不是傻子,遇到的多了也知道如何区分了。说到底商贾是来求财的,其举止打扮与真正的使臣肯定有不小的区别,就算是首领瞒的过去,使团的随员也瞒不过去,毕竟古代各国的识字率都低的感人,一下子找出几十个有文化的蒙混过关还是比较难得。而且送来的礼物肯定也是多异国的商品,少有金银这种一般等价物。像文书里面写的,可信度已经是非常的高了。 第四十四章阿育王寺 “嗯!”严世蕃笑道:“礼部的文书里面还说了,倭寇乃是该国九州岛上大友、龙造寺等几家外藩所为,若是朝廷册封其为日本国王,且允许朝贡之事,他们自当禁绝奸人入海,放回所掠走之我大明百姓,使得东南太平,海不扬波!” “若是当真如此,那实在是再好不过了!”徐阶松了口气,笑道:“朝廷之财赋十有六七乃是倚靠东南之地,而眼下南方乱成这个样子,北方又有鞑虏,如果能不战而屈人之兵,那就是再好也不过了!” “是呀!”严世蕃叹了口气:“去年秋天鞑子南下,朝中有些人都喊着要打,要大举兴兵出塞,可问题是钱在哪里?粮在哪里?东南这个样子哪来的钱和粮?没有钱没有粮怎么打?徐相公您是明白人,朝廷别看现在外面看上去还鲜亮的很,但里面都是空的,一捅就破,早一天熄了东南的兵火,养养元气,比什么都强!” “东楼兄所言甚是!”徐阶面色凝重的点了点头,在这个问题上他倒是赞同严世蕃的观点,明帝国在嘉靖皇帝的中后期的确陷入了政治军事危机之中,为了应对这场危机,随后的隆庆、万历(早年)进行了一系列卓有成效的改革,为明帝国延了近百年的寿。而从徐阶的角度来看,眼下肯定不是进行改革的恰当时机,还是暂且忍耐为上。 “那就允了,让这个近卫前久上京!”严世蕃笑道:“圣上要是愿意见就让他去西苑磕个头,要是不想见就收了国书、贡品,册封一个日本国王,早一天把东南的事情了解了,大家也好安心!” 宁波,阿育王寺。 “光明普照十万世界,念佛众生摄取不舍!”近卫前久拜倒在佛像前,沉声念诵道。 “光明普照十万世界,念佛众生摄取不舍!”跪伏在近卫前久身后的百余名青年武士齐声重复,这些人个个身强力壮,中气足的很,震得宝殿顶的房梁上落下点点灰尘来。 “这些倭人倒是虔信的很!”站在一旁的唐顺之低声冷笑:“难道他们不知道善恶终有报?就凭他们在江南的所作所为,个个都要打入无间地狱,永世不得超生!” “诶!”项高低声道:“一码归一码,他们又不曾到江南来烧杀抢掠,菩萨又怎么会怪罪他们?再说侵袭东南的倭寇,十之八九都是假倭,真倭十中无一!” 唐顺之无声的点了点头,他也知道项高说的不假,只是看到眼前这么一大堆倭人,一股无明火便直冲顶门,直欲发作起来。这时近卫前久已经礼拜祈告完毕,他站起身来走到项、唐二人身旁,笑道:“有劳二位久等了!” “无妨!”项高笑道:“想不到近卫殿在贵国都知道宁波有这座阿育王寺!” “其实来这里倒不是为了我!”近卫前久笑道:“多半是为了我这些随员!” “哦?他们也知道这座寺院?” “嗯,这座寺院在我国武家之中有名的很!”近卫前久笑道:“项先生有所不知,我国之武家有两贵种,源家与平家,源家在东国,而平家在西国,今日之武家多为这两家之后裔。而传说平家嫡流之平重盛在贵国宋代时曾经向这阿育王寺捐金数千两,以求寺中僧侣为其死后祈求冥福。我这些随员几乎都是来自西国之武家,有不少追根溯源便是平家的后裔,是以一到了贵国,他们便撺弄着要来这宁波的阿育王寺庙!” “原来还有这等事!”项高吃了一惊:“这倒是老夫孤陋寡闻了!” “项先生说的哪里话!”近卫前久笑道:“数百年前的事情了,谁又知道是真是假?只是两国如今虽有不肖之徒,亦有和善之辈,若能去不肖而修邻好,共享太平岂不为美?” “近卫殿所言甚是!”项高捋了捋颔下的胡须,他与唐顺之都知晓这近卫前久的真实来历。原先还担心会露馅,不过从其靠岸以来的表现来看,对方的文化修养、谈吐才具,都不亚于大明的士大夫,而且精通汉学,他麾下那些随员虽然都是跨刀带弓的倭人武士,但举止庄重、肃然有礼,与那些穷凶极恶的倭寇也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很快就赢得了胡宗宪本人及其杭州缙绅们的好感。让知晓内情的项高也暗自钦佩周可成能够弄出这样一个使团来。 “项先生!”近卫前久笑道:“我等抵达贵国已经有些时日了,也呈上了国书、礼物,不知何日能够进京,面见大明天子呢?” “这个——”项高露出一丝苦笑:“这件事情干系甚多,还请近卫殿耐心等待!也不瞒您,这件事情就算是胡大人也无法给您一个准确的答复!” “既然是这样,那在下就不多追问了!”近卫前久笑着点了点头:“这些日子的款待,还请代在下向胡大人致谢!”说到这里,近卫前久深深的向项高鞠了一躬。 “不敢!”项高赶忙侧过身体,让开近卫前久,他看了看正从大殿中鱼贯而出的使团随员,随口问道:“我看这些随员虽然都是武人,但个个都看上去气度不凡,也不知道是什么来历?” “项先生有所不知,依照武家之法度,败者须得向胜者纳质服款。西国大名降服之后,皆将家中子弟送到敝主之臣下,侍奉奔走,我这些随员便是其中的一部分,项先生莫要小看他们,这里随便一个家中都是有几万石的,用贵国的话说都是累世贵胄。” 第四十五章上岸 “原来如此,倒是难怪了!”项高看了看天色,笑道:“时间不早了,我们先下山吧!” “也好!” 项高一行人下了山,来到码头,正准备上船返回宁波,却正好看到一条小船靠岸,还没等船靠稳,一名军官就从船上跳了下来,向项高飞跑过来:“项先生,项先生!” “什么事情?” “胡大人有令,日本使团速速返回杭州!” “嗯!”项高点了点头:“有什么事情吗?” “京中有急使到了,应该是要召倭国使团上京!” “好!”项高精神一振,虽说近卫前久这个使团的确是抱着友好的态度来的,但两百多号有武器,武艺娴熟的青壮外国汉子本身就是一个不稳定因素,早一日上京,自己也早一日解脱,不然在这么折腾下去,自己都得减几天寿命。 “胡大人还说了,到时候项先生您就陪着这个使团一同启程上京,在京中的时候也都偏劳您了!” “什么?”项高沮丧的低下了头。 浙江,舟山沥港。 “叶当家的,小心些,风有些大,船晃得厉害!” 叶麻走到船舷边,距离栈桥还有六七米远,下面的海水摇晃的厉害,若是当初在海上横行的时候当然是小菜一碟,可现在的自己却觉得有点眼晕。他扭过头看了看天空,强自掩饰道:“汪大当家的在岛上吗?” “义父在,还有不少当家的也在!”毛海峰笑道,作为汪直的义子,几年来他指挥倭寇船队横行海上,与明军没少打交道,已经不再是当初那副青涩的小伙子模样,看上去沉稳了不少:“都在恭候叶当家的!” “那倒是来的巧了!”叶麻竭力装出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但腿肚子却在轻微的颤抖,作为一个前海贼,他很清楚在那些人眼里自己这幅样子是多么的可笑,而在海上这个赤裸裸的丛林社会里,可笑就是可鄙,可鄙就会引来贪欲,贪欲几乎就等于掠夺,他开始有点懊悔来这一趟了。 砰! 跳板被放了下来,措手不及的叶麻险些被吓得跳了起来,幸好他控制住了自己,不过还是让一旁的毛海峰看出了破绽,叶麻从对方的嘴角看出了鄙夷和嘲讽,旋即又被热情的笑容给掩盖了,他亲热的伸出右手:“叶当家的,风大浪大,船晃得厉害,让小侄搭把手吧!” 这一瞬间叶麻的脑海中闪现过了几百个念头,最后他还是伸手抓住了毛海峰的胳膊,笑道:“洗脚上岸有些时日,竟然连这点小风小浪都受不住了,让海峰见笑了!” 叶麻的反应让毛海峰有点错愕,他原本以为对方会倔强的拒绝自己伸出的 援手,却没想到叶麻这么光棍的承认了,反倒愣住了。 “叶当家的说笑了,这可是您的福气呀!”毛海峰一边扶着叶麻走上踏板,一边笑道:“换了别人,羡慕还不一定呢!” 叶麻小心的走过踏板,上了岸,长出了一口气:“毛兄弟这话说的不错,我这辈子做的最正确的事情就是洗脚上岸,虽然银子挣得少了,可是心里踏实呀,住在七八进的大宅子里,有几百顷好地,光是给我干活的田客就有上千人,每年收下来的租谷少说也有好几千石,和这日子比起来,以前在海上漂的日子简直没法比!。” 听叶麻描述自己现在的生活,毛海峰一开始还竭力掩饰鄙夷的神情,但随着叶麻说的越来越多,毛海峰惊讶的发现自己的内心深处越来越多的涌出艳羡的感情来。眼前的这家伙当初和自己一样都是海贼,可自己现在还在海上吃苦,和朝廷打仗,而这家伙已经舒舒服服的当起了足谷翁了,几百顷好地,上千田客,一年几千氏租谷,这放在乡里可是一等一的大土豪呀! “一定是他胡编来诓骗我们的!”毛海峰一边在心里告诫自己,一边将叶麻领到了距离码头不远的一排木屋前,他指了指最前面的一间笑道:“义父和各家头领都在里面,叶当家的请!” “好,好!”叶麻整理了一下衣衫,深吸了口气,便推门进去了。 “汪大当家的,吴大当家的、何大当家的!”一进门,叶麻就用十分熟稔热情的口气向众人打着招呼:“哎呀,好久没见了,各家兄弟都好吧?我叶麻向各家兄弟问好,请安了!” “好,好!”汪直上下打量了下叶麻,突然笑道:“不过看叶当家的这样子,我们肯定是不及你的了!” “是呀,叶当家的肚子大了,脸也白了,若不是汪大当家的提醒,小弟还差点认不出来了!” “一看还真是的,若是换身衣服,活脱脱一个举人老爷呀!” “还真是,叶老爷,小人给您请安了!发点赏钱吧?” “哈哈哈哈!” 众人满含着敌意的嘲讽和戏谑让叶麻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偏偏又不敢发作,只得站在那里,一声不吭。几分钟后,一个海贼站起身来,走到叶麻身前,拿起叶麻的帽子扣到自己头上,笑道:“叶老爷,咱们兄弟穷,没钱买帽子,就借你的先拿去戴戴了,行不行呀?” “好说,好说!”叶麻低声道。 “那就多谢叶老爷了!”那海贼向叶麻以非常夸张的动作拜了拜,顶着叶麻的那顶六合一统帽回到了自己的椅子上,海贼群中又爆发出一阵嘲讽的笑声。 “海峰孩儿,给叶当家的搬张椅子来!”汪直见叶麻已经被打压的抬不起头来,便让毛海峰搬张椅子让叶麻坐下,他方才任凭其他海贼侮辱叶麻为的就是打压对方的气势,这样接下来他才好与对方谈判。既然目的已经达到,也就没有必要继续折腾下去了,要是叶麻真的恼羞成怒,反不为美。 第四十六章邀请 “多谢汪大当家的!”叶麻又羞又恼,在毛海峰搬来的椅子上坐下,强笑道:“小弟此番前来乃是受兰芳社周大人所托!” “周大人!”一名海贼冷笑了一声:“又是老爷,又是大人的,咱们这些小老百姓还真有些承受不起呢!要不要大伙儿都跪下去给叶老爷您磕几个响头呀!” “哈哈哈,是呀,叶老爷您抱上了这么一条粗腿,今后还请您多多关照呀!” “够了!” 俗话说泥人也有个土性儿,叶麻当初也是海上杀人越货的汉子,被众人这般撩拨,终于起了性子,霍的一下子站起身来:“不错,当初老子放火烧了孝陵,惹下了泼天大祸,不敢再在海上混了,就跑到东番洗脚上了岸当了田主,那又如何?你们难道没有给自己留一条后路?也罢,你们若是真的不想听我说,那我立刻上船回去便是!告辞了!”说罢他向众人做了个团揖,掉头便向屋外走去。汪直使了个眼色,毛海峰赶忙上前拦住,叶麻眼睛一瞪,怒道:“怎得?汪大当家的要把我叶麻留下来?好,那我就不走了,倒要看看汪大当家要如何处置我!”说到这里,他将长袍的下裳往腰间一扎,一屁股便坐在地上,一副水火不禁的滚刀肉样子。 汪直见状也有些难堪,他低咳了一声起身走到叶麻身旁,伸手将其扶起:“叶当家这话说的可就差了,大伙儿都是海上的同道,叶当家的又没有做什么伤害同道的事情,你此番来也就是带个口信,我等又怎么会强留你呢?” “那他们几个为何从一开始就冷言冷语的,讥讽与我?” “这个——”汪直看了看那几个从一开始就阴阳怪气的海贼首领,突然笑道:“叶当家的,其实他们几个不过是眼热你现在的舒服日子罢了。俗话说上场容易下场难,干咱们这行的要想风光一时容易,可要想有个体面下场就难了。像叶当家你这样舒舒服服的躺在家里收租子的,这屋子里也不知道有多少人眼热,他们几个说几句酸话的,你就莫要与他们一般见识了!”说到这里,汪直目光扫过那几人,厉声道:“你们几个,还不起来向叶当家的赔个不是?” 那几人交换了一下眼色,纷纷起身向叶麻赔了不是,叶麻也不是傻子,怎么会看不出这一切都是汪直在背后捣鬼,心中也暗自着恼,只是有周可成的命令在身,只得强压下胸中的怒气,心中暗想大丈夫报仇十年不晚,早晚要让汪直知道你家叶大爷的厉害。想到这里,他冷哼了一声:“罢了,闲话就不多说了。我这次来是受了那周可成所托,给汪大当家的传个口信:周可成想要和您会一次面,商量几件事情,时间地点都由您决定,还请汪大当家的给个答复!” “周可成想要与我会面?”汪直立刻露出了警惕之色:“时间地点都由我定?” “不错,都由您定!”叶麻点了点头:“不过周先生也说了,最好会面的时间不要拖得太晚,不要超过了明年的三月!” “明年的三月?”汪直冷笑了一声:“若是过了又如何?那周可成就要对老夫动手?” “这个我就不知道了!”叶麻心中一惊,知道汪直已经动了杀机,赶忙装出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答道:“我又不是那周可成的心腹,要不然也不会连条船都不给我,让我去当田主,如何知道他的打算?” 汪直冷哼了一声,没有说话,思忖了半响之后方才又开口:“他有没有和你说要和我商量些什么?” “这个倒是没说!”叶麻想了想后道:“他只说要给列位指点一条明路!” “这厮好大口气!”汪直冷笑了一声:“老子当初在海上闯出名头的时候,这厮还不知道在哪个角落里厮混,现在居然说要指点我一条明路?” “汪大掌柜的,话也不能这么说!”旁边一个海贼首领笑道:“咱们这行当本来就是不讲什么资格的,长江后浪推前浪,前浪死在沙滩上,那许老四不比您的资格浅吧?现在还不是在那周可成手下?” 汪直冷哼了一声,站起身来:“好,既然他要和我会面,那我就见他一面。既然他说时间地点都由我定,那就在沥港,十天之后!如何?” “汪大掌柜的,您这话说的就没什么意思了?”叶麻笑了起来:“依照海上的规矩,会面就应该选个两边都不搭靠的地方,随行多少人、多少船都要事先约定好了,这样才有诚意嘛,要不然那周可成要是带了几十条夹板大船过来,您脸面上也不太好看吧?” 叶麻这番话说出来,众人不由得纷纷点头,正如他说的那样,海贼之间相互突袭并吞本来就是司空见惯的事情。若想会面商议,一般都会约定一个荒无人烟的小岛,各自约定多少人船以表示诚意,若是依照汪直说的那样,恐怕他还没看到周可成的脸,两边的船队就先打起来了。 “那你说在哪里?” “照我看就在澎湖吧!”叶麻笑道:“这里和淡水到那里的距离都差不多,而且周边也没什么其他岛屿,朝廷的巡船也很少去那边!” “好,就都是一条船,两百人!十五天后,澎湖的主岛” “好!”两人便击掌为誓。 商量完毕,众海贼便摆开酒肴,请叶麻入席,三杯酒下肚,一开始的尴尬早已荡然无存,众人举杯交盏,闹成一团。汪直两杯酒入肚,便说自己不胜酒力,退席而去。出了门,早有毛海峰迎了上来。 第四十七章会面 “义父!” “叶麻来的船上你都看过了吗?” “都看过了,一条普通的福船,上面有二十来个人,除了八个护卫之外,其余都是普通船员,船上有两门小炮,舱底有几十石糖!” “糖?” “不错,孩儿已经检查过了,的确是糖,说是船主用来压舱的,顺便在沥港卖掉赚点钱!” 汪直点了点头,糖在海上是十分畅销的货物,无论是倭人还是弗朗基人、南洋人都很喜欢,卖掉就是钱,而随着周可成对东番的开发,当地出产的糖也越来越多。那船主送叶麻来顺便带点自己的货物,跑一趟船赚两次钱倒也没啥奇怪的。 “要小心提防,周可成这厮狡诈无比,我们千万大意不得!” 出乎汪直意料的是,叶麻第二天便乘船返回淡水,沥港一切如常。他与几个义子和其他海贼首领商量过了几次,最后一致认为还是与周可成见一面探探风色为上,不过也要加强防备。于是到了约定的时日,汪直便乘坐着自己的大船,往澎湖去了,而沥港这边则加强戒备,防止周可成突然下手。 澎湖。 海风浮动,不远处的椰林传来沙沙的声响,在白色的沙滩上有一个临时搭起来的木棚,桌椅齐备。 “周大当家的?”汪直不快的看着对面的男人,对方足足比自己高出接近两个头,看上去还要年轻二十岁,而拥有的势力却远非自己可以比拟,这让他的心底感觉到一丝沮丧。 “不错,正是在下!”周可成笑道:“汪大当家不必客气,直接叫周某可成就是了!” “不敢!”汪直在脸上挤出一丝笑容:“大当家的今日请汪某前来,到底是有何事相商呢?” “你我都是吃海上饭的,自然商量的是这海上的事情。”周可成指了指长桌旁的椅子:“我们坐下说话!” 汪直在长桌旁坐下,对方的答案倒是在他的意料之中:“若是海上的事情,那为何只请我一人?” “因为海上的事情有你我两人商量也就够了!” 汪直心中咯噔一响,周可成这话说的霸气侧漏,说白了就是只要我们两个谈妥了,其他人要么服从,要么就去死的意思,可问题是沥港上 所有的海贼联手起来也未必是周可成的对手,更何况只剩下汪直一个。他打了个哈哈,笑道:“周大当家的,这海是无主的地方,谁都能插一手,岂有我们两个就说定了的?你势力虽大,也不能这么霸道吧?” “霸道!”周可成笑了起来:“汪头领,如果我霸道的话,就不会在这里和您说话了!我也不瞒你,前几日我的使臣已经到了杭州,向朝廷请求内附,册封我的儿子为日本国王,并允许朝贡贸易。你说朝廷会不会答应呢?如果答应,又会提出什么条件呢?” “册封你儿子为日本国王?”汪直吃了一惊:“你是个我大明人,朝廷怎么会应允?” “我是大明人不假,可我媳妇可是日本人呀?而且日本西国之地已经在我手中,九州也就是时间的问题了,你说朝廷会不允许吗?” 汪直沉默不语,他当然清楚与大明有往来和冲突的日本人几乎都来自九州和本州岛西部,只要能够限制倭寇对大明的侵扰,朝廷才懒得关心这个所谓的“日本国王”有没有一个明国海贼爹。再说如果论地盘论实力,周可成也肯定比当初第一个受封的“日本国王”的怀良亲王强到天上去了。 “朝廷会要你禁绝倭寇?” “大当家的果然是明白人!”周可成笑道:“那你说我会答应吗?” “铲除异己,你是求之不得!”汪直脸色顿时变得惨白。 “呵呵!”周可成笑了起来:“汪兄,你是明白人我就不说废话了。这片海,朝廷原本是不想管,也懒得管的,所以才有你我起家的机会。但不管又不行,所以朝廷派来了朱纨朱大人,后来发生了什么你我都是知道的。现在日本、东番都是我的地盘了,你在平户、对马的落脚点早晚也就要没了,现在有两条路摆在你的面前:第一、向朝廷请求招安;第二、加入兰芳社。你自己选吧!” “周可成,你这是以武力相逼了?”汪直厉声喝道。 “汪兄,不是我以武力相逼,而是形势所逼!”周可成笑道:“金山卫和中左所你也都看到了,这么多年来你们日思夜想,还不会就盼着朝廷给你们一个港口,开埠通商?结果呢?难道这也是我弄出来的?弄成现在这个样子,就算我不动手打你们,你觉得你们能撑得下去?” “那我们也可以向朝廷请求招安!” “若是如此,那大伙也就只有刀兵相见了!”周可成的脸色一下子变得冷峻了起来:“朝廷若是招安了你们,肯定就是想以贼攻贼,用你们来对付我,对付兰芳社。宁为凶手,不为苦主的道理,汪兄应该也是知道的!” 面对周可成赤裸裸的武力威胁,汪直也有几分胆怯,他冷哼了一声:“我们也不是泥捏的,两边动起手来胜负也未可知,总比不打就屈膝投降的好!” “屈膝投降,许梓和叶麻都在兰芳社中,他们过得如何你也都看到了,这叫屈膝投降吗?再说你们请求朝廷招安难道就不是屈膝投降吗?在朝廷眼里,你们就算是招安了也永远是贼!” 第四十八章王子殿下 汪直犹豫了一下,周可成方才那番话触动了他,对于他们这些海贼来说,招安也不是什么一劳永逸的好出路,这些年来他们在东南焚人庐舍,杀人父母,淫人妻女,欠下的血债、得罪的官绅数也数不清,又岂是招安两个字就能一笔勾销的。而许梓和叶麻虽然没当上朝廷的官,但一个在日本要钱有钱、要地有地、要权有权;另外一个也能在东番安心当大财主收租子收的不亦乐乎,看那一身肥肉也能看出日子过得比自己滋润多了。只是这两人一个投靠周可成的时候较早,另外一个是穷途末路时候投靠,而自己手头上还有几万人手,千把条船,这么大的势力周可成有地方安置吗?会不会把自己诓骗了去,便找个机会把自己给一刀杀了呢? “汪兄!”周可成看出了汪直的顾虑,笑道:“我把我接下来的盘算说与你听,若是你觉得信得过便好,若是信不过便只当今天我俩没有见过!来人,将海图取来!” “是,大人!”阿劳丁从一旁拿出一支卷轴,周可成在桌面上展开,汪直的注意力顿时被吸引了过去。以他在海上摸爬滚打多年的经历,立刻认出这是一张东洋(明代对东亚与东南亚海域的称呼,东亚为东洋,东南亚以及南亚等海域为西洋)的海图,只是精细程度远远胜过自己常用的,而且用若干条平行的横线和竖线分隔开来,倒有些像个棋盘,不由得轻呼了一声。 “汪兄请看!”周可成从袖中取出一支折扇,合拢了在地图上一边点一边说:“这里是东番淡水,这里是中左所、这里是金山卫、这里是礼成港、这里是釜山、这里是佐渡、这里是堺,我们的位置便是在这里。” “周大掌柜的!”汪直皱了皱眉头:“汪某在海上也混了有些时日了,倒也认得几分海图,就不劳您耗费时间教导了!” 周可成笑了笑,从阿劳丁手中接过一只炭笔,在方才提到的地方一一做下标记,随着海图上被涂黑的地方愈来愈多,汪直的脸色也变得越来越难看起来,他已经明白过来周可成方才不是要教自己认海图,而是标明已经在其控制之下的港口和土地,粗粗看去,地图上被涂黑的地方已经相连成串,最重要的几条海贸线路已经都在其控制之下了。 周可成吐出一口长气,将炭笔丢到一旁,笑道:“汪兄,您应该明白我的意思了吧?” “我知道你兰芳社实力强盛,汪某比不上你!”汪直终于按奈不住,喝道:“不过风水轮流转,三十年河东四十年河西,咱们走着瞧!”说罢便要起身离去。 “汪兄请留步!”周可成上前拦住汪直,笑道:“周某岂是那等浅薄的小人,还请听我解说一番!” 汪直心中一动,他虽然还是第一次与周可成见面,但也感觉到对方不是那种花了大功夫和自己见面就为了炫耀实力的轻浮小人,不过他还是神色冷淡:“那又是为了什么?” “汪兄请坐!”周可成回到桌旁,笑道:“其实这海图只露出一半,还有一半在这里!”说话间他将卷轴展开,露出剩下的半幅来,笑道:“我听说汪兄除了东洋,西洋的针路也熟悉的很?” “不错!”汪直点了点头:“我最早出海时就跑的是西洋的航路,那边的弗朗基人几乎什么都要:棉布、生丝、茶叶、药材、陶器、铅、火药,而且他们也很大方,很多时候都肯给现钱,不过他们的船只和火器都很厉害,与你有些相似!” “汪兄果然见多识广!”周可成突然笑了起来:“那你可曾听说过亚齐苏丹国?” “亚齐苏丹国?”汪直皱起了眉头,思忖了片刻用不确定的语气问道:“莫不是蓝无理国(亚齐苏丹国的古称),就是在马刺甲的东南方向!” “不错,蓝无理正是鄙国的发家之地!”阿劳丁突然插口道:“两百余年前,吾国之祖先正是在蓝无理会盟建国的,想不到汪首领连这个名字都知道!” “你是——”汪直听到阿劳丁插话,吓了一跳,当时这些大明海商首领身边都不乏东南亚土著,但通常都是雇佣兵或者家奴,地位低下,他方才也以为阿劳丁不过是周可成的一个家奴,没想到竟然主动插话,显然自己是猜错了。 “这位便是阿劳丁,亚齐苏丹国的第一王子!”周可成笑着:“也是我的卫队首领!” “失敬失敬!”汪直赶忙站起身来,他当初在东南亚厮混的时候也有听说过这“蓝无理”国,知晓该国举国崇信回教,可以说是马来半岛一带崇信回教的诸多酋邦的首领,论实力可以说首屈一指,不但打的柔佛苏丹国等当地苏丹国节节败退,就连弗朗基人也没少吃亏。如果此人真的是该国的第一王子,那的确是不可小觑。不过此人既然是一国之王储,又怎么会在周可成手下当个卫队首领?该不会周可成又是在撒谎? 周可成看出了汪直的疑虑,笑道:“汪兄,我这次请你来,就是与阿劳丁殿下有关。亚齐苏丹国国中有变,为了王位兄弟相争。王子殿下失势不得已出走,恰好让我遇上,成为我的卫队首领,几年来,王子殿下为我东征西讨,出力甚多,去年我平定尼子、毛利、大内三家,掌握了西国之地,平定九州四国也是时间的问题了。如果朝廷册封犬子为日本国王之事成功,那东洋这边也就没有什么事情了!” “你想要替他复国?”汪直问道。 “不错,不过是我想我们替他复国!”周可成指了指汪直,又指了指自己的胸口:“是我和你两个人!” “我和你?你不是开玩笑吧?”汪直笑了起来:“为何我要做这件事情?他与我又有什么相关?” 第四十九章蓝图 “汪兄莫急!”周可成用折扇指了指桌上的海图:“方才你也都看到了,这东洋海面上已经十之八九都是我兰芳社的地盘了,汪兄你有几万人,上千条船,如果你的人都愿意像叶当家的那样洗脚上岸当个田舍翁那肯定没有问题,东番也好、倭国也罢,我都可以替你安排,绝对是没有问题的。但如果不愿意的话,那就有些麻烦了,说句丑话,东洋之内,已经没有兰芳社之外的海船插脚的地方了!” “你的意思是我如果不肯上岸,就得背井离乡?”汪直声音变的阴冷起来。 “那倒也不是!不过寄人篱下的滋味,恐怕汪兄未必受得了!” 屋内静了下来,汪直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沉默不语,周可成也不催促,静静的等待。过了约莫半盏茶功夫,汪直突然问道:“那若是复国成功之后呢?封疆裂土?让我在异域为王?” “不错,不过这仅仅是个开始!”周可成笑了笑,转向阿劳丁道:“王子殿下,剩下的事情就交给你吧!” 阿劳丁点了点头,他走到桌子旁,伸出手指在海图上点了点问道:“汪头领,您可知道这是哪里?” 汪直探出头看了看:“是马刺甲,你想要进攻马刺甲?” “是,但不仅是马刺甲!”阿劳丁傲然道:“等我登上苏丹之位后,要将弗朗基人从这片海域赶走!”他一边说话,一边用手指在海图上划了一个大圆圈,将从好望角到马六甲海峡的广阔海域皆包括其中。 “王子殿下果然志向高远!”汪直笑了笑,虽然他觉得这个蛮子王子的计划有点不切实际,他当初可没少和弗朗基人打过交道,知道这些来自泰西的海商虽然人数不多,但船坚炮利,士卒精炼,经常能够以少胜多,击败东南亚那些一盘散沙的土王。而且马刺甲地势极为紧要,正是东西洋的交汇之地,弗朗基人占据那里可谓是日进斗金。即便这个阿劳丁能够乘其不备将其攻下,恐怕接下来也要抵挡弗朗基人源源不断的反攻,后患无穷。不过既然自己也没必要当面抢白对方,反正嘴上说几句好话又不要钱。 “王子殿下,看来汪兄对你的计划不太信得过,若是如此,只怕你的复国之事就有些麻烦了!”周可成笑道。不待汪直开口分辨,阿劳丁就将自己当初打算远渡重洋,前往伊斯坦布尔,拜见奥斯曼苏莱曼大帝,请求对方的支持,东西两面夹击葡萄牙人的计划和盘托出。汪直听到这里再也无法维持一直以来的冷淡态度。 “汪兄,你觉得阿劳丁王子殿下的计划如何呀?”周可成笑道:“联合苏莱曼大帝,同时从红海和巽他海峡两个方向夹击弗朗基人,一举切断泰西人通往东方的航路,并将这条航路掌握在我们和奥斯曼人的手中,您有没有兴趣?” “说实话,一下子听到这么多东西,我有点头晕?”汪直苦笑道:“什么奥斯曼人、泰西诸国,我听都未曾听说过,当真是不知道从何说起!” “汪兄,我大明永乐年间,三宝公公率领我大明舟师七度下西洋,开万里波涛,我等能有今日,皆是受三宝公公之遗泽!而近百余年来,大明施行海禁,舟师废弛,昔日我大明之海疆,已为泰西人所占据,弗朗基人甚至占据双屿为市埠。若是这样下去,再过百年,不要说西洋之地,只怕我大明之海疆亦不得安宁!” 听到周可成这番忧国忧民的感叹,汪直神色有些怪异,弗朗基人在双屿做事就有他的一份功劳,而大明海疆不得安宁他与周可成两人都有份。不过他也明白周可成说这番话的目的,就是希望汪直离开大明,向西开拓,这倒也不是不可以接受,说到底形势比人强,动起手来要吃亏。 “周大当家的意思我明白了!”汪直站起身来:“不过干系重大,也不是汪某一个人可以决定的,还必须回去与各家头领商议一番,才能给您一个答复!” “那是自然!”周可成也知道这么要紧的事情不可能这么容易就决定,他也站起身来,拱了拱手:“那么周某就静候佳音了!” 送别了汪直,周可成也登上自己的船,回淡水去了。阿劳丁突然道:“大人,我不觉得这个老头儿会接受你的条件,愿意支持我计划的人只有你一个,其他人只会把我当成疯子。而且海贼也不只是有他一个首领,就算他愿意,其他人也不会愿意!” “你说的不错,不过我也就是尽尽人事罢了!我把该说的话都说了,他们若是还是不听就怪不得我了!说到底,十几万人,千把条船,若是就这么打过去实在是太可惜了!” “是呀!”阿劳丁叹了口气:“我来了大明之后也觉得奇怪,你们大明有那么多人,有那么多船,却在整天你打我,我打你,将近在咫尺的土地都不管,而弗朗基人才那么点士兵,几条船,却能从万里之外占领马刺甲这样的枢纽!难道真的是有神灵在保佑他们?” “神灵!”周可成笑了起来:“那就试试看呗,等我带着舰队杀过去的时候,看看他们的神灵能不能保佑他们?” “嗯!”阿劳丁兴奋的点了点头:“我一定要亲眼看着弗朗基人的旗帜从马刺甲城堡的上空坠落下来!” 第五十章支持者与反对者 堺。 远处,在接近海平面的天空浮现出一片淡青色,微弱的星光在闪耀,就好像家乡的海一样。“马上就要天亮了!”胡安告诉自己,他从自己的铺位爬起,来到甲板上,深深的呼吸着湿润的空气。在他的身后,船长正在大声发号施令,水手们正在桅杆爬上爬下,忙着摆弄索具和船帆。甲板下方传来咯吱咯吱的声响,那是桨手正在奋力划水。 “胡安先生,回你的床上去吧!船大概要快到中午才会到,你可以先去睡个懒觉,然后起来吃早饭!”船长也是一个基督徒,他会说一口不错的葡萄牙语,受神甫所托送胡安去堺。 “不必了!”胡安摇了摇头:“我醒了也就睡不着了!船舱里面空气不是很好,与其回下面还不如就在甲板上看看风景,透透气!” “既然如此,那就随您的便了!”船长向胡安点了点头,准备去忙自己的事情去了。 “且慢!” “有什么事吗?”船长停住脚步。 “我想问这里安全吗?”胡安指了指远处的海面上浮现出的黑影:“那边应该是岛屿吧,依照常理这些岛屿上应该会隐藏着海盗的吧?为什么您不升满帆以最快的速度通过呢?” “您是个内行呀!”船长惊讶的看了胡安一眼:“没错,这里是有很多海盗,经过的船只经常遭到抢劫,但这都是几年前的事情了,现在这片海域已经没有海贼了。不要说这里,在整个濑户内海航行都很安全!” “那这都是因为那位大人?”胡安向堺的方向指了指。 “没错,这都是奉行,不,是探题殿下的功劳!”船长露出了崇敬的神色:“过去这里不但有海贼,还有武士会设下关卡收取沉重的捐税,如果遇上战争,大名甚至会征收路过的船只,强迫我们为他们打仗。而探题殿下到来后,首先扫除了海贼,然后又严禁各地武士设置关卡征收捐税,只在出发和到达的港口各缴纳一次捐税就够了,现在探题殿下又一统西国,如果他能够将九州和四国也一统了,那我们就更加安心了!” “嗯!那这么说商人和船主们都很感激他呢?” “何止是商人和船主!”船长笑道:“堺,还有其他自治城市的人都很感激他,不,农民也很感激他。他下令西国的大名们不得私战,而且一国只能有一座城,这样一来农民的负担也减轻了,听说他还要下令减轻农民负担的年贡,在他直属的领地上已经是三公七农了。” “那这么说来,他还真是一位慷慨仁慈的君主呀!”胡安感叹了一声:“应该所有人都很感激他吧?” “那倒也不是!有不少武士对探题殿下怀恨在心,尤其是西国的武士们,因为探题殿下的命令,他们无法并吞附近的领地,也不能像过去那样掠夺商人和农民!” “若是这样岂不是很糟糕?”胡安装出一副担心的样子:“据我所知,贵国最强大的就是武士了,反抗他们的人都会掉脑袋的!” “过去是这样的,但是现在已经不一样了!”船长笑了起来:“首先探题殿下的舰队是无敌的,而舰队的士兵和水手们不是由武士组成的。而且也不是所有的武士都仇恨探题殿下,有许多近畿的武士都是效忠殿下的,他们都是由殿下从贫苦之中提拔起来的,并赐予领地。” “只是光凭这些还不够吧?” “当然,最重要的是堺和其他的自由城市都是忠诚于探题殿下的!”船长骄傲的昂起了头:“我们缴纳税收,并购买债券,保险,而且探题殿下还控制着石见银山、佐渡的金山、别子铜山,海外的贸易,堺是全日本最富有的城市,有十五万人口,仅仅这一座城市就给探题殿下带来不低于一年五十万银元的收入。探题殿下的钱袋始终满满的,堺的军火库里装满了铁炮、火药、盔甲、武器,船坞里停满了战舰,只要一声令下,就可以召集数万大军。那些大名们在探题殿下的大军和舰队面前根本不堪一击!” 此时天已经完全亮了,胡安可以清晰的看到靠近岸边航行的帆船,从深深的吃水线看,这些船只都装载的很满。从船长的口中他得知这些船都是从尾张国来的,装的应该都是大米和盐,那儿是日本最大的粮仓之一。船长充满骄傲的告诉胡安,堺已经是全日本的粮食集散中心了,每当秋收的时候,各地的领主都会将多余的粮食运到堺出售,然后购买他们需要的其他商品回去,这将极大的增加这座城市的繁荣和财富。 胡安好不容易才从船长喋喋不休的话语中摆脱出来,回到自己的舱室中。此时他的心情是极为沮丧的,他现在越来越意识到敌人的可怕。兰芳社已经不再被这个国家的人民当成入侵者,至少商人们和许多沿海的居民并不这么认为。恰恰相反,这个国家的相当一部分人将周可成当成一位仁慈的统治者,他们利益的保护者,并且很高兴用金钱或者人力支持他,反而对本国的统治者的残酷和贪婪感到愤怒。按照胡安原先的计划,他打算采取支持某个日本领主,或者策动暴动的办法将兰芳社从这个国家赶出去,但从现在的情况看来,这个计划成功的希望已经很渺茫了。 “现在看来唯一的办法只有寻找那些企图反抗周可成的西国武士了!”胡安皱起了眉头:“必须拖慢他的脚步,牵制他的力量,否则的话,帝国在马刺甲的统治也会受到严重的威胁!”他盘算了一下自己现有的资源,然后沮丧的发现相比起自己要执行的计划,资源实在是太少了。 第五十一章联姻 “胡安先生,您看,前面就是灯塔了!”船长拉了拉胡安的胳膊,让他转身:“看到了吗,就在那边!” 胡安转过身,阳光射入他的眼睛,他不得不眯起眼睛,伸手遮掩。凌冽的海风将风帆吹动的宛若翻腾的翅膀,他听到海鸟从头顶上掠过,发出尖利的声响。船长手指之处,一座石塔从海平面骤然升起,连接灯塔与陆地的是一条至少有三公里长的防波堤,灯塔一共有四层,可以清晰的看到底层是有黑色的炮口,显然,除了指引夜航船,这座灯塔还兼有炮台的作用。 “至少有四门三十二磅长炮!”胡安一边默默盘算着炮台的火力,一边暗自惊讶所耗费的巨大人力物力,光是这一条防波堤所耗用的人力物力都是一个天文数字。 “可以让船靠灯塔近一点吗?”胡安竭力装出一副好奇的样子,对船长说:“我想看的更清楚一点,这是我看过的最大的灯塔!” “没有问题!”船长自豪的笑了起来:“据我所知,这也是全日本最大的灯塔,还有这条防波堤,全部是用石头砌成的。这都是探题殿下的功劳,有了灯塔和防波堤,堺的航行更加安全了,也可以停泊更多的船只了!没有这条防波提,堺是不可能有今天的!” “果然是周可成干的!”胡安竭力让自己表现的更平静一点,可是当船只距离灯塔的距离越来越近,灯塔和防波堤坝的规模也越来越大,他爬上桅杆,视线越过防波堤,看到一排排整齐的船只:高耸的桅杆、修长的船身、锋利的船首、侧舷密密麻麻的炮窗——这是兰芳社的舰队。 灯塔发出一声巨吼!骇人的轰鸣淹没了船长的嗓门和波涛声,海鸟惊惶的散开。胡安险些从桅杆上摔下来,这是炮声!他立刻意识到,难道自己被敌人发现了?他飞快的从桅杆上滑下来。他看到船长正笑着看着自己,他意识到自己应该是虚惊一场。 “发生什么事情了?”胡安问道:“为什么有炮声,难道在打仗吗?” “我不知道,但应该不是打仗,在这里没有人敢于对抗探题殿下的舰队!”船长自信满满的答道:“这应该是礼炮,也许是今天是什么节日,或者是什么值得庆祝的事情吧?” 海风和船桨驱动着船,将她快速推向前面的海峡,被漆成白色的桨叶随着号子声有节奏的划动,海水被搅拌成白色的泡沫,溅起的海水沾到胡安的脸上,味道咸涩。他沉默的看着眼前的一切,越来越多的船只汇集了过来。船长下令放下船帆,船只进入了一个巨大的礁湖,在礁湖的尽头,可以看到一片岩石的房屋。 “这就是船厂!堺的船厂!”船长的口气仿佛他就是兵工厂的主人一样:“那里一天就能制造出一条划桨快船!”胡安能够看到在有顶棚的下水槽中摆放着一条条正在建造中的快船,他试图计算数量,但很快就放弃了努力——实在是太多了,而且在礁湖的另外一侧还有更多的码头、工棚和船坞。 随着号角声响起,一条划桨船迎了上来。胡安听到有人向自己这边大声叫喊,船长也用某种他听不懂的语言回答。几分钟后,那条划桨船离开了,船长粗声大气的向水手们下着命令。 “出什么事情了吗?”胡安问道。 “没什么?我们今天只能停靠在外港!” “外港?” “嗯,堺的港口被分为外港和内港!我们原本是可以停入内港的,但是今天恰巧有一件重要的事情,内港的码头被占用了,所以我们只能停到外面去了。” “您说的内港就是防波堤里面的港区吗?”胡安想起了方才自己在桅杆上看到的那一排排整齐的舰队:“发生什么事情了?要开战了吗?” “不,不!”船长摇了摇头:“防波堤以内是只能供探题殿下直属的舰队停泊的,只是属于内港的一部分而已。也不是要打仗,是喜事,大大的喜事!” “喜事?” “没错!”船长看上去谈兴颇浓,他捋了捋唇角翘起的胡须,笑着解释道:“就是今天,探题殿下的义子即将迎娶管领家的公主殿下,这下探题与管领二位殿下就连为一家的,天下也就安泰了!”他看到胡安还是一副不解的样子,只得细心的解释了一番。好不容易才让胡安明白方才那段话的含义。 “你的意思是说,在这个国家的东部还有一个强大的国王,他将自己的女儿嫁给周大人的义子,两家结为联盟?” “没错,就是这个意思!”船长笑了起来:“虽然说探题殿下与管领是好友,但还是让子女结为夫妇才好呀,这样一来即便有怀恨在心的人,也会知难而退,天下也就安泰了!” 听着船长的絮絮叨叨,胡安的心却陷入了绝望的深渊。显然那个周可成在政治上是个非常老练的家伙,他就好像一只蜘蛛,耐心用无数根坚韧的蛛丝构建了自己的猎场,任何贸然闯入其中的飞虫都会陷入其中,不管怎么奋力的挣扎,最后都会沦为他的猎物。 “不,不能让他继续这样下去了!”胡安在心里对自己说:“否则迟早马刺甲、果阿都会沦为这个家伙的猎物的!” “胡安先生!” “什么事?”胡安赶忙抬起头来。 “您方才也听到了,我们的船今天只能停泊在外港,您现在有两个选择,要么今晚在船上过一晚,明天再到内港上岸;要么我现在就让人用小船送您上岸!您选哪一个?” “那就现在送我上岸吧!”感觉到紧迫性的胡安立刻选择了后者。 “没有问题!佐一郎、佐一郎!”船长叫来一个看上去颇为机灵的小伙子:“你去过堺的教堂吧?立刻用小船把胡安先生送到距离教堂最近的地方!” “是,船长!” 第五十二章婚礼 红楼底层的大厅是整座建筑物最大的一个房间,足以同时容纳两百人以上同时就座,而此时已经被参加婚礼的宾客占满,背后有着二引纹的今川家臣们和统一身着绯红色锦袍的兰芳社成员分别在左右两侧就坐,而更加靠近新郎,也是更加尊崇的位置属于公方殿下和朝廷派来的代表。而新郎周遇吉本人则端坐在当中的位置,所有的灯火都已经熄灭,等待着新娘——今川家公主的到来。 最先抵达的是朝比奈泰能,这位被誉为今川家支柱的武将承担了传递“庭火”的责任,依照日本的风俗,在新娘进入新郎家之前,新娘家的“庭灶之火”必须先抵达新郎家,点燃新郎家的灯火与炉灶,这象征着两家的真正结合。虽则一盏盏油灯和蜡烛被点着,今川家公主乘坐的轿子也抵达了红楼,在侍女首领的引导下,公主迤逦着走进大门。身着十二单衣的她步履平缓,两厢的宾客们纷纷俯下身去,夫妇二人相对而坐。由特别挑选出来的童男童女送上酒水,两人共用一只酒碟,共饮了一杯酒。 由于今川义元正在指挥与关东群豪的战事,无暇抽身参与战事,太原雪斋就成为了女方一家的代表,他站起身来走到当中的位置重新坐下,笑道:“正所谓常盘之影,更添花之锦!恭贺二位百年好合!” “恭贺二位百年好合!”两厢的宾客们齐声道。 周遇吉小心的看着眼前的女子,虽然脸上涂着厚厚的一层白粉,但从眉眼可以看出生的不错,露出的脖子和双手的皮肤也很白皙。 “还真是位美人!”他暗自松了口气,虽然已经从太原雪斋的口中得知这位公主是位“难得的美人”,但“王婆卖瓜,自卖自夸”的道理他还是知道的,心情也舒畅了不少,下意识的拿起酒瓶,准备给自己倒一杯。 “请让妾身来!” 还没等周遇吉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对面的女子已经拿起了酒瓶,俯身给周遇吉倒满酒,捧起酒碟献上,低声道:“今后就请夫君多多关照了!”周遇吉一愣,旋即笑了起来,他拿起酒瓶也给对方倒了一杯,笑道:“今后也请娘子多多关照!” 今川家的公主一愣,旋即脸颊就绯红起来,她接过酒碟,喝了一口,心中原先的紧张与不安也随着酒液入口烟消雨散了。 太鼓声响起,依照婚礼的安排,接下来的是田乐了。虽然看不太懂那些倭人舞者表演的是什么,但张经还是装出一副饶有兴致的样子。身为政所别当,他自然明白这场婚礼对于这个国家的意义。在场的绝大多数日本人都露出了轻松的笑容,享受着美酒和舞乐,很难想象就在两三年前,这里的很多人还是生死大仇。 “张先生,请!”太原雪斋走到张经面前,盘膝坐下举起酒杯。张经赶忙也举起酒碟,笑道:“不敢!” 两人碰了碰酒碟,一饮而尽,太原雪斋笑道:“依照与探题殿下原先的约定,婚礼之后,女婿殿下就会带着炮队攻打武田家的山城了!” 张经皱了皱眉头,他没有想到太原雪斋居然会催的这么紧:“今日是两家大好的日子,杀伐之事还是以后再说吧!” “也好!”太原雪斋也不坚持,他看了看当中的两人,笑道:“联姻之后,我们两家也就安泰了,今川殿下对于这个女儿十分疼爱,能够有遇吉殿下这样的女婿,他也很高兴!” “是呀!”张经点了点头:“为人父母的,对于儿女都是十分爱惜的!” “不错,看张先生的年纪儿女的年纪应该也不小了吧。我记得探题殿下也有赐予您领地,为何不将儿女也接来,共享天伦之乐呢?” 张经一愣,旋即苦笑道:“父母陵墓所在,不忍远离!” “那这么说来,您将来还要回明国去了?” 张经想起往事,摇了摇头:“恐怕是回不去了,不过百年之后骨殖还是要归葬故里的!” “嗯,若是如此的话,那为何张先生不在敝国娶妻呢?” “娶妻?” “没错,一来您身边有人照顾,二来留下子嗣,这样领地百年之后也有人继承。” 张经看了看太原雪斋的脸色,发现对方并非戏言的样子,他这才意识到对方对于周可成赐给自己的领地看的极重。他想了想之后问道:“禅师,不知今川殿下是否有赐予您领地?” “贫僧无妻无子,要领地又有何用?”太原雪斋笑了起来:“不过看在我的面子上,今川殿下是有向寺院赐予领地的!” “嗯,多谢禅师提醒!”张经点了点头,他站起身来:“在下还有点事,先告辞了!” “无妨!” 张经走出大厅,站在阳台上,面朝港口,在这里可以清楚的看到停泊在码头旁的一艘艘战舰,桅杆如林,船身如墙。只要一声令下,成千上万的士兵就可以涌上船,然后启航前往世界上的任何一个角落。而这仅仅是周可成所拥有全部力量中的一部分罢了,这一切只是开始,那什么才是他真正的目标呢? 屋内传来了阵阵欢呼声,张经回过头,透过玻璃窗他看到织田信长和几名武士挥舞着折扇来到当中且歌且舞,众人齐声应和,打着拍子。即便隔着窗户,他也能感觉到屋内那热烈的气氛,相比起大明的缙绅们,这些正在起舞的人虽然没有那么高的文化修养,但却充满进取和勇气。这时张经突然觉得也许把故乡的儿孙接一个来这里是一个好主意。 第五十三章晚了 “就是这里了!”水手倒划了几下船桨,小船就轻轻的靠到了岸边,他抓住岸边的一个铁环,好让小船暂时稳住,指着不远处的一个建筑物:“那就是教堂!” 胡安虽然听不懂水手说些什么,但他能够看清不远处那栋尖顶石屋顶上的十字架。他向水手点了点头,表示感谢,跳上台阶。 码头光线阴暗,石阶陡峭,布满青苔。胡安小心的爬上台阶,走到那栋尖顶石屋门前。面前是一对有十二尺高的雕花木门,坚硬的橡木被海盐侵蚀,呈现出一种惨灰色。胡安抓住门环,用力敲打。 门打开了,毫无声息的向内开启,站着一个身材干瘦的灰衣教士,头发就好像他身上的衣服。他看到胡安惊讶的瞪大了眼睛,显然他在这里并没有太多见到欧洲人的机会。 “圣母保佑您,卡洛斯神甫!”胡安从怀中取出一封书信递了过去:“我是胡安,这是九州臼杵城的约翰神甫托我带给您的信!” “约翰神甫的信?圣母保佑您!”教士接过书信,赶忙让开:“快请进,请进!” 胡安走进门,大门在他的身后被合上,进门后是一个小庭院,当中是一个水池,两侧各有一棵樱花树,树下一个石桌和几个石凳子,石桌上有一个已经雕到一半圣母像,旁边散落着雕刻工具。他停下脚步,欣赏了一会,问道:“卡洛斯神甫,这是您制作的吗?” “是的,业余时间我喜欢做一点木雕!”神甫拂去石凳上的木屑,笑道:“请坐,非常欢迎您,在这里我很少能听到家乡的声音!” “我也是!”胡安笑了起来:“上帝赐予了您才能!” “谢谢!”神甫笑了起来:“约翰他现在怎么样了?” “他很好!主的事业在臼杵城也取得了巨大的进步,我离开的时候他刚刚给数百名日本人做了洗礼!” “那太好了!”神甫笑了起来:“只可惜我在这里就差远了,到现在为止,整个堺的信徒总数还没有超过五百人!” “万事开头难!”胡安正想着应该如何把话题引到自己感兴趣的方面,突然外间传来一阵炮声。他立刻站起身来:“怎么回事?开战了吗?” “不,不,这是婚礼!今天兰芳社的舰队司令与管领家的公主结婚,这是舰队正在鸣炮庆祝!” “婚礼?”胡安装出一副诧异的样子:“这么大场面?那婚礼的双方应该是两个强大的家族吧?” “嗯,你可以把这理解为卡斯蒂利亚的伊萨贝尔与阿拉贡的费尔南多的那次联姻!”神甫答道:“那次联姻产生了西班牙王国,而这次联姻之后,这个国家也将不存在能够与这个联盟对抗的势力了!” “你的意思是一切都已经成为定局了?” “话也不能这么说!”卡洛斯神甫有些奇怪的看了看胡安,这个远道而来的客人好像对于这场婚姻太过关心了:“一切都是上帝的安排,但假如这场婚姻没有问题的话,我实在是看不出在这个国家还有谁能够对抗这个同盟,兰芳社已经占领了西国,而今川家占领了近畿和东国的一部分,兰芳社还有一支强大的舰队,其他所有的领主的力量加起来大概也就和这两家差不多,而这些领主是分散的!” 胡安无声的点了点头。卡洛斯见他不再说话,便拆开了来信,开始看信。胡安站起身来,走到那座刻到一半的圣母像旁,伸手轻轻抚摸着木像。 “少校阁下!”神甫的声音从背后传来:“请原谅,我现在才知道您的身份!” “您不必道歉!”胡安转过身:“在上帝的屋檐下,国王和乞丐都是平等的!” “约翰已经在信里说明了您的来意!”卡洛斯神甫低声道:“不过恐怕您是白来一趟了,对于您的计划我非常不乐观,一切都已经晚了。” “是呀,已经晚了,就好像这雕像一样!”胡安叹了口气,他指了指那雕像:“如果您现在想要雕刻一个抹大拉的玛利亚(圣经之中的妓女,被耶稣所拯救的妓女,当耶稣被钉死在十字架上,她用忏悔的眼泪为耶稣洗脚,用密软的黑发来把它们擦干; 在耶稣被钉上十字架行刑的日日夜夜里哀哭祈祷喂他喝水;耶稣死后她进入停尸的墓穴预备亲自为其用油脂净身,却意外发现耶稣死而复活)恐怕就已经来不及了!” 听到胡安这个不太虔诚的比喻,卡洛斯神甫笑了起来:“的确是这样,不过如果您还想继续做些什么,我还是愿意为您效力!” “那就多谢了,我希望可以得到更多关于这个兰芳社的资料!” 大明,奉贤县。 “恭喜海大人了!”徐渭笑着举起酒杯:“此番朝廷破格升迁大人为监察御史,巡按苏常松诸州,专以治水之事,想必也是大人在奉贤的功绩上达天听了。” “治水之事也不是海某一人之功!”海瑞脸上少有的温和:“若无徐相公拿出那么多银子,海某又怎么能做出这等大事来!这一杯酒原本应该是海某敬徐相公的!” “海大人谬赞了,出点银钱不过是徐某的本分罢了,若无大人的辛劳,哪里有奉贤的今日?”徐渭赶忙推辞道,他可是记得周可成先前的叮嘱:不居功,不揽名,做实事!把海瑞顶在前面,自己隐藏在阴影之中。 “徐相公性情高洁,海某钦佩不已!”海瑞叹了口气:“只是一下子要治理苏松常这么大一片的水系,事情就大不一样了!” “海大人请放心,只要是徐某力所能及的,一定尽力支持!” 第五十四章公债 “哦?”海瑞惊讶的皱起了眉头:“徐相公的意思是就算是苏松常的治水之事,也愿意伸出援手?” “不错!”徐渭笑道:“敝主上已经说过了,海大人所做的乃是千古流芳之事,我兰芳社能有附骥尾的机会,千万不能放过了!” 听到徐渭的话,海瑞露出了感动的神色,他点了点头:“想不到,当真是想不到呀!令主上竟然有这等气魄,难怪能成这样一番事业。不过这件事情干系重大,老夫一时间也不知道应该从何入手,徐相公可否指点一二?” “指点不敢当!”徐渭笑道:“不过有一点陋见,说错之处还请海大人莫要怪罪!” “徐相公说的哪里话?但讲无妨!” “是,海大人,自古以来虽说修河治水都是大耗民力之事,做的好了自然是利国利民,做的不好破国亡家也是有的。所以通常来说,修河治水都要慎之又慎,以免不曾利民,反倒害民!” “徐相公所言甚是,本官这次治河原本也觉得一任干下来有个模样就不错了,却没想到两年不到的功夫,就已经基本完工了!说到底,也是贵社慷慨解囊!” “海大人,敝社虽然除了几个银钱,但受益也是最大。在下的意思是,大人若想在苏松常也能治好水,还是应该坚持‘谁出钱,谁受益’的原则,这样才能把事情做好!” “谁出钱,谁受益?” “不错,海大人要治水,敝社自然会出力,但是奉贤一地小,而苏松常大,以敝社有限之财力,如何能支持三州之治水呢?治水一事本就是苦乐不均的事情,有人坐享其利,而有人出了大力而没有收获,这样又怎么能够长久?” “徐相公所言甚是!”海瑞点了点头,他由于家境平寒,考中举人之后便出仕,所经历的都是偏远州县的佐贰官,奉贤知县是他做过的第一个“肥缺”,积累了大量的基层行政经验。他很清楚治水是一个极为复杂,牵涉到许多方面利益的系统工程。比如为了确保河流通畅,有时候就必须变更河道,那新河道经过的村庄、田地、坟墓就会被淹没,居住在这些地区的人民利益就会受到损害,这一部分人往往会反对这一方案;而某地频发水灾,往往田地在高处的人就不愿意出钱出力治水,因为即便发水灾也未必能够淹到他们的田地,而他们却能利用水灾后低洼处绝收的机会,压价购买位于低洼地的田地(当然等他拥有了低洼处田地后态度可能会有所转变)。以上类似的情况多的数不胜数,如果主持治水的官吏没有熟练地手腕解决这些问题,即便工程最后不会失败,所遭遇的阻力也会大非常多。 “那如何才能做到‘谁出钱,谁受益’呢?” “发行公债!” “公债,这又是何物?”海瑞疑惑不解的问道。 “海大人,奉贤治水的事情您也看到了,治水成功之后,航运大为便捷,货物流通,农商皆得了实惠;我兰芳社虽然出了不少银子,但从其他方面也得了不少好处,从长远来看还是得益的,这也是我社愿意支持海大人的原因。而苏松常也是一般,您上任之后先勘察水情,制定方案之后将其公布出来,这样一来谁受损,谁得益自然就清楚了。然后发行公债,计息若干,若干年之内连本计息归还。” “且慢!”海瑞打断了徐渭的话语:“你说这公债我是明白了,就算官府借债治水,可是债借了就是要还的,哪来的银子还债和利息?而且若是要借债,就要抵押之物,官府又用什么抵押?” “可以在治水成功之后在每亩田产上加若干的税,河道通畅后也可以设立钞关征税,用这些钱来还还本付息。至于抵押物嘛,这个就比较麻烦了!”徐渭笑道:“是否可以上奏朝廷,专门开一批盐引呢?” “这倒是个不错的办法!”海瑞点了点头,对于大明的商人来说,盐引就是官府信用最高的抵押证券了,比金银更加坚挺,毕竟金银只能放在地窖里,要生息还要放贷,而盐引一转手就有利润的。 “不过我还是有一点不是太明白,反正最后都是要还钱的,为何还要绕一个圈子,干脆直接征捐税岂不是更好,至少还省下了利息!”海瑞思忖了一会后问道。 “大人,事情不是这么简单的。若是要加捐税,首先缙绅百姓都会反对,毕竟世人多半短视,未见其利先见其害的事情,又有几个人喜欢呢?其次,还债可以分成二十年,三十年还清,就算加上利息,每年也不过是少许罢了,加上那时已经得了治水的好处。而若是加税那可是要一次性交出那么多钱来,又有几个人愿意呢?” “嗯,徐相公所言甚是!”海瑞笑道:“不过发行公债的事情甚为繁琐,到时候还要请你鼎力相助呀!” “那是自然!”徐渭笑道:“海大人请放心,第一期公债只要是卖不出去的,都由我兰芳社一力承担!” “好,好!那就多谢徐相公了!”海瑞举起了酒杯。 送别了海瑞之后,徐渭上了自家的船,返回金山卫。在船上他闭上眼睛,一边休息一边回忆着方才所说的那些话,看看有无出了差错。作为兰芳社的高层核心成员,他能够看到许多旁人无法看到的机密数据。他现在总算是明白了当初周可成说过的一句话:“统治者最重要的权力就是知情权!”按照数据,从货物吞吐量来看,金山卫在兰芳社的所有港口中已经处于第三位,仅次于堺和中左所,考虑到堺已经成为日本近畿、关西和部分关东地区的大米交易中心,其货物吞吐量远远超过其他几个港口。金山卫实际上已经只低于中左所了,而其增长的速度是所有港口中最快的,如果不出意外的话,在两年以内,金山卫就将成为第二,而从货物的种类和价值看,金山卫更是远胜堺和中左所,生丝、棉布、陶瓷、药材这几样古代手工业制品的大宗商品都是金山卫的最优,从获得利润来看,金山卫现在就已经和中左所持平了。 第五十五章利益共享 而金山卫也是兰芳社所控制的多个港口之中最危险,也是最容易遭到攻击的一个,堺、礼成港、淡水、釜山都位处海外,在强大的舰队保护之下,堺的外围还正在修建永备工事。中左所虽然在大明,但本身是一个海岛,地形适宜防御,位置也远离大明的统治中心区域,经过多年的经营,兰芳社已经取得了当地的缙绅的信任,在很多方面有共同利益。而金山卫位于东南之地,是朝廷的财赋重地,从地形上看距离大运河的南端很近,朝廷可以投入大量的军队,兰芳社的经营时间很短,而且与当地的缙绅发生过冲突,结有旧怨,只不过眼下汪直等人还没有被剿灭,所以朝廷一时间还抽不出手来而已。为了将这个港口保持下去,周可成可谓是尽心竭虑,从加强武备到请求朝廷册封,想尽了一切的办法。 而在徐渭看来,眼下最要紧的其实不是朝廷,毕竟在经历了从朱纨到胡宗宪两易抚臣,六七年的东南御倭战争之后,朝廷原先对于海禁的共识已经被打破了。事实永远比文字更有力,北京城的官僚、勋贵、天子、宣大、辽东诸镇的军队都要依仗运河上的一条条漕船上的粮食、布匹以及其他物资才能维持生存。当然大明天子还没悲惨到晚唐天子那样漕船晚到几天就要担心神策军兵变,父子性命都保不住的地步。但东南打个喷嚏,北京城就要感冒这个比方还是不过分的。禁海禁到了东南遍地烽火,就连祖宗陵墓都遭殃,面对北方俺答汗不断南下的蒙古铁骑之下的大明朝廷在禁海这个问题的立场已经松动了。 既然朝廷这一关已经有了眉目,那么接下来的就是东南缙绅的问题了。一直以来徐渭在与当地缙绅的冲突中都是持比较强硬的态度的,也收到了比较好的效果。但随着东南倭乱已经渐渐看到尽头和海瑞治水的成功,兰芳社与当地缙绅的关系也渐渐变得微妙了起来。与其他地方的缙绅一样,东南缙绅是兼备大土地所有者和士大夫双重身份的,虽然由于东南地区的商品经济更加发达,缙绅也有参与一些工商业,但他们的根本还是土地。兰芳社虽然与当地的缙绅发生了一些冲突,但从军事上保护缙绅的家产不受到倭寇海贼的侵害,经济上兴修水利也有利于农业的发展,对外贸易增加了他们的经济收入。尤其是兰芳社不像当时许多发了财的商人那样赚了钱就大肆兼并土地,最多也就是收购生丝、茶叶、棉花等农产品,这反而提高了当地缙绅的土地收入,双方的矛盾渐渐也就缓和了。 在注意到了这方面的变化之后,徐渭便向周可成提议,在进一步修河治水的过程中,拿出一部分利益来收买与兰芳社关系友好的一批缙绅,即发行治水公债,在苏松常一带也培养一个利益共同体。毕竟以兰芳社过去在堺发行各种公债的经验来看,只要公债是用于矿山开发、兴建码头、河道清理这些公共服务、基础事业建设,获得的回报是有保证的,尤其是在江南这个经济富庶,公共服务尤其不足的地区。 “徐相公,船到了!” 部下的声音将徐渭从回忆中拉回了现实,他站起身来,整理了一下袍服,走出船舱,看到森可成站在码头,笑道:“你从京师回来了,一路上还顺利吧?” “托您的福,都还顺利!” “京城那边的事情都怎么样了?” “老样子!”森可成笑道:“那个高大人每个月都有派人来领银子,多的七八千两,少的三五千两,不过没有一次超过一万两的限额的!” “嗯,倒是不贪心,难得!”徐渭笑道:“你对这个高大人怎么看?” “像您说的一样,是个正派人!”森可成笑道:“白给的银子都能忍住,不是给多少就拿多少,是挺不容易的!” “估计还是有戒备心,也不是用银子的时候!”徐渭笑道:“你知道吧?近卫殿下也去京城了,为的是殿下亲子册封的事情,你见到他们了吗?” “没有,正好岔开了,没碰上!不过就算都在京城,在下以为也最好不要见面的好,那边眼睛实在是太多!” “嗯,你有这个心思最好!大人没有选错人!”徐渭满意的点了点头:“在京城,做你这个行当的小心总是好些!” “多谢徐先生夸奖!”森可成欠了欠身子:“说实话,我这次回来还是有些不放心,京城那边——” “你不用担心,那边已经都有了安排!”徐渭笑了笑:“我这里也很需要人!” “那属下接下来要——” “你跟着海大人!”徐渭沉声道:“海大人升官了,现在他已经是监察御史,巡按苏常松诸州,专以治水之事。接下来他会对苏松常这一带的水系进行勘察,为进一步治水做准备。你应该知道这一带是大明最为富庶的地区,也是未来我兰芳社控制整个东亚的关键。所以我们必须将一切掌握在手中,明白吗?” “是,属下明白!”森可成低下了头。 京城。 “原来这就是大明天子的御里呀!”织田信长惊叹的看着眼前宏伟的朱红色城墙,明黄色的琉璃瓦,长大了嘴巴。 “我听说京都便是仿造大唐的长安城建造的,不过无论是大唐的长安还是京都的御里,都已经无复旧日的荣光了!时运真是无常呀!”陶晴贤也是感慨万千, 严岛一战,大内家两万大军全军覆没,他也从西国无双的名将沦为了周可成的阶下囚,却想不到反倒因祸得福,当时与他齐名的尼子晴久、毛利家父子都已经化为穴中枯骨,而他却因为在周可成手下的武士中的官职最高,所以被周可成任命为使团副使,得以远赴重洋,亲眼目睹大明天子的居城。他不得不感慨福祸之无常! 第五十六章陆炳 “是呀,裟椤双树花失色,盛者转衰如沧桑!这世间事皆有无常,岂有长盛不衰的?”宇喜多直家也连声感叹,才刚刚二十七岁的他还没来得及赢得后世“阴谋家”的名声,从外表上看他是一个年轻英俊的武士。在周可成席卷西国的大潮中,这位善于观察“风向”的墙头草出卖了自己的主家,向周可成表示降服,并获得了领地安堵的承诺。 “肃静,肃静!锦衣卫过来了!”鸿胪寺的小吏焦头烂额的跑了过来,这伙倭人使团抵达京师之后,依照旧例是住在鸿胪寺专门的馆舍之中。刚到了两天便拿出银钱贿赂自己带着他们出来游玩,这倒也是常有的事情,不少使团的随员来了京师都会买一些大明的商品回去转卖牟利。可奇怪的是这伙倭人不去东城南城的市场,第一个却跑来看紫禁城。这不,几十个挎着倭刀的奇装异服汉子站在承天门外指指点点的,非惹来一堆麻烦不可。 “锦衣卫,想必便是大明天子的北面武者吧?都噤声,休得丢了主上的颜面!”陶晴贤年少时也是跟着跑路到大内家的公卿们读过书的,赶忙向身后的武士们叱呵了一声,众人赶忙停止说笑,肃容而立。 “这些都是什么人,怎么个个服装怪异,腰佩刀剑?”走过来的是一个小旗,带着一个随员,挺胸突肚的看了看陶晴贤等人,目光中满是怀疑之色。 “回禀二位大人!”那小吏陪笑道:“这些都是前两天来京中的倭人使团,小人乃是在鸿胪寺当差的,带他们见见上国的风貌!” “倭人使团?有这么多随员?”那小旗用怀疑的目光看了看陶晴贤一行人。 “听说这次是来请求天子册封日本国王的!所以人数不少,按照规矩只能有五十人上京,还特别放宽了一倍,来了一百人!”那小吏道:“我身后那位便是倭人的副使,听说在他们国中也是一位贵人!” “贵人?”锦衣卫上下打量了一下陶晴贤,点了点头:“是有点贵人的意思,不过说来也是奇怪,南边倭患闹得这么厉害,却还要让倭人使团进京,也不怕生出事情来。也罢,你让他们小心些,这么多人跨刀带剑的,也不怕惹出事情来!” “是,是,小人明白!”那小吏赶忙连声称是,这样那两个小旗武士方才转身离去。那小吏这才松了口气,回过头来对陶晴贤道:“咱们快些离开吧,这里呆久了只怕会惹来麻烦!” 那两个小旗看陶晴贤一行人转身离去,也往承天门内走去,两人从侧门进了城,向当中一名身着飞鱼服的魁梧红肤汉子下跪道:“启禀陆大人,方才在城外那群跨刀异服汉子乃是最近来京中的倭人使团成员,鸿胪寺的人带着他们四处游玩的!” “倭人使团?”那汉子皱眉思忖了片刻,点了点头:“好像是有这么回事,难怪这些人这么大胆,居然持刃窥视禁中!” 听到上司扣了这么大一个帽子下来,那小旗顿时满头是汗,赶忙磕头道:“属下该死,竟然将其放走了,属下立刻去将其追回来!” “不必了!”那红肤汉子笑道:“一群化外野人,也不知道我大明的法度,眼下朝廷正想着借这个机会一举荡平倭乱的祸根,在这个节骨眼上也没必要节外生枝了。你去和鸿胪寺的提醒一句,这些倭人出来游玩没什么,但以后就不要携带刀剑了,不然在京师里伤了人,也不好说话!” “是,是!”那小旗这才松了口气:“小人立刻就去鸿胪寺!” “嗯!”那红肤汉子点了点头,对了两旁的百户、千户们道:“我常年在西苑侍候圣上,这里就不能时常看顾,你们既然穿了这身衣服,吃了这俸禄,就得小心办差。虽说天子常年在西苑,不在禁中,但这里毕竟还是紫禁城,像今天的事情,就懈怠了!” “是,属下知罪!”众百户、千户一个个噤若寒蝉,赶忙跪下磕头。 “都起来吧!”陆炳阴冷的目光扫过众人,冷哼了一声:“看在没有惹出大麻烦的份上,当值的二十军棍,罚俸半年;上司罚俸半年。” “多谢大人开恩!”众人这才纷纷站起身来。两名力士上前,将当值的军官按倒在地,扯下裤子,一五一十的行刑起来,那被打的汉子也不敢呼痛,只能咬牙苦忍,旁人个个屏住呼吸,场中只听到棍棒打在肉体上的闷响。原来这红肤汉子姓陆名炳,乃是当今天子的奶妈之子,自小便和嘉靖一起长大,又有救命之恩。嘉靖对其极为信任,令其执掌锦衣卫事,常年在西苑嘉靖身边,位高权重,心狠手辣,前一任首辅夏言之死便和他有关。 陆炳就站在旁边,行刑的力士不敢放水,硬生生的二十军棍下去,那倒霉蛋早已昏厥过去,力士最后一棍划破肿起处,放出里面的淤血,以免毒血攻心要了性命,方才退到两旁,叉手行礼道:“大人,已经行刑完毕!” 那汉子被划破了大腿,痛醒了,想要爬起来向陆炳磕头谢恩,却爬不起来。陆炳冷哼了一声:“罢了,都这个样子了还行什么礼!给他弄副担架来,再请个好的金创大夫,一起送到家里去!” “谢左都督大恩!”众人赶忙齐声道。 “罢了!”陆炳摆了摆手:“我还是那句老话,给朝廷办差,要的就是忠勤二字,忠就是忠于圣上,勤就是不能偷懒,有不忠的,有偷懒的,治他的就不是朝廷的律法,而是军法,明白吗?” “明白!” 第五十七章支吾 西苑万寿宫,谨身精舍。 房间里除了南边墙上的三清祖师像和香炉之外,便再无其他陈设,嘉靖盘腿坐在明黄色的蒲团上,手中拿着一张青藤纸,口中念念有词。麦福在他身后侍立,而严嵩跪在一旁,双目低垂,不时抬头窥看一下嘉靖的脸色。 “伏以时当献岁,节及上元,爰命香火道人,烟霞志士,按科仪于金阙,陈斋醮于道场。伏愿大鼓真风,潜垂道荫。俾从反正,永保无虞。四海九州,干戈偃戟,东皋南亩,皆获丰登。冀与兆人,同臻介福。谨词。不错,不错!”念到这里,嘉靖的脸上终于露出了满意的笑容:“严爱卿在这青词一道上,功力见涨呀!” 看到自己为上元节准备的青词得到了嘉靖的首肯,严嵩总算是松了口气,笑道:“陛下谬赞了,若论青词一道,老臣哪里及得陛下万一!陛下让老臣写上元青词不过是聊以相试罢了!” “严爱卿过谦了!”嘉靖笑了起来,他随手将那张青藤纸纳入袖中,看到严嵩还跪在地上,眉头微皱:“咦?怎么还让严爱卿跪着,快赐座!” “谢陛下隆恩!”严嵩已经是七旬老人,早已跪的筋骨酸麻,只是方才没有嘉靖开口赐座,只能咬牙苦撑。此时听到嘉靖赐座,如蒙大赦,他磕了个头想要站起身来,却发现双腿一时间使不上劲来,心中暗叫不好。幸好旁边伸过来一只手,搀扶了一下,他方才得以起身,回头一看却是麦福,赶忙低声道:“有劳麦公公了!” 麦福微微一笑,却不说话。严嵩坐稳了,却听到嘉靖道:“寡人前些日子看司礼监的文书,上面提到说有倭人使臣上京,请求朝廷册封其首领为日本国王,使臣到了吗?” “回禀圣上,已经到了!”严嵩沉声道。 “那内阁觉得如何?是册封还是不册封?”嘉靖问道。 严嵩来的时候早已有所准备,胸有成竹的答道:“老臣以为册封有册封的好处,不册封也有不册封的好处!” “哦?说来听听?” “是!”严嵩笑道:“若是册封的话,那倭酋得了日本国王的封号,或多或少都要做些事情,即便不能像他说的那样荡平倭寇巢穴,永绝后患,江南的倭患也可以早几年平息。” “嗯,那若是不册封呢?” “若要册封,就得允其朝贡,这朝贡便是麻烦的根源,而且那倭酋胃口可是不小!” “哦?他有什么要求?” “他要求一年两次,每次允其有大船二十艘!” “不可!”嘉靖冷哼了一声:“一年两次,每次二十艘大船,这如何使得?” “是,是!”严嵩连声道,他为相几二十年,最大的诀窍就是阿谀上意。天子说是就是,天子说不是就不是。所以他方才把册封和不册封两种选择的利弊都说出来,顺着天子的意思说就是,绝对错不了。 “且慢!”嘉靖沉吟了一会,问道:“你让鸿胪寺的与倭人使团说,朝贡之事一年一次即可,每次的船只也不能有二十艘,最多十艘!” “是,老臣明白!”严嵩低声道:“不过老臣以为在具体的船舶数字上倒是不必太过死板了!” “哦?严爱卿有何高见?” “高见不敢当,不过倭人使臣所求之事无非有二,一个是册封为日本国王;另外一个则是允许其朝贡。而我大明所求也有两件,一个是放回归人,另外一个就是荡平平户、对马等倭寇巢穴,使得东南无事。可无论是册封国王还是允其朝贡,都不是一时之事;而放回归人,荡平平户、对马倭寇巢穴却是一次便做完了的!” 听到这里,嘉靖已经明白了严嵩的意思:“爱卿的意思是先答应倭人使臣,然后再拒绝,可是这样会不会有损我大明的声誉?” “陛下,朝贡也好,日本国王的封号也罢,都是给对我大明恭顺之人,若是其跳梁跋扈,以大军征讨都是分内之事,何况废其名号,断其商路呢?” 听严嵩说到这里,嘉靖微微点头,严嵩的意思就是先姑且答应倭人使团的要求,等其将掳去的百姓放回,平户、对马等地的倭寇巢穴都扫平,东南倭患解除了。那时候允许一年几次,一次多少人船朝贡就看大明的意思了,如果嫌多了,随便找个不恭顺的理由减掉一些或者干脆停止朝贡,旁人也没有话说。他点了点头:“那严爱卿就看着办吧!寡人在西苑静修,若是没有什么要紧事,莫要打扰!” “是,陛下!”严嵩知道这次召见结束了,他正想起身告辞。却听到外间有小太监通传:“陛下,陆大人在外间等候!” “哦?是文明(陆炳字文明)到了!”嘉靖笑了起来:“也不知道又有什么烦人的事情,就让他进来吧!”说到这里,他向严嵩点了点头:“时候不早了,严爱卿你先回去吧!” “臣遵旨!”严嵩起身告辞,内心深处流露出一丝无奈,不管自己怎么努力曲意奉承,但对于嘉靖来说自己永远是一个外人,无法和麦福和陆炳这种内人相比,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像陆炳这样受到天子的信任。 陆炳在小太监的引领下穿过走廊,向嘉靖的精舍走去。他看到前面过来一人,却是严嵩,赶忙让到路旁,敛衽下拜道:“末将参见严相公!” “陆大人!”严嵩满脸和蔼,伸出右手将陆炳扶起:“你我同殿为臣,何必如此多礼呢?” 第五十八章送钱 陆炳赶忙躬身道:“严公乃是朝廷宰辅,陆某何敢与严公同列!” “哪里,哪里!”严嵩笑了起来:“天子在精舍相候,速去,速去!” 陆炳赶忙欠了欠身子,与严嵩道别,往精舍而去。进了门他便跪下磕了个头道:“微臣陆炳叩见陛下!” “嗯!”嘉靖不置可否的点了点头,问道:“你知道高拱吗?” “高拱?”陆炳被冷不丁问了一句,有些莫名其妙,小心的答道:“陛下说的可是在裕王府担任侍读的高先生?” “不是他还有谁?”嘉靖放下手中的青藤纸,咳嗽了一声,会意的麦福使了个眼色,屋内的侍候的两个小太监便退了出去,只剩下嘉靖、麦福、陆炳三人。 “这个人怎么样?” “这个——”陆炳低着头,一时间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明代锦衣卫的职责很复杂,总的来说是“掌直驾侍卫、巡查缉捕”——即护卫天子,仪仗队,以及从事侦察、逮捕、审问等活动,除此之外也有对外收集军情、策反敌将的工作。虽然说理论上锦衣卫的权限极大,可以逮捕群臣甚至皇亲国戚,并进行不公开的审判,只对皇帝一人负责。但通常来说,锦衣卫还是有一部分禁区的,比如太子身边的近臣,毕竟明朝不像唐朝,皇位的继承、权力的交接大体是比较正常的。锦衣卫作为天子直辖的特务组织,没有必要对太子的近臣进行太认真的监视。说到底这天下早晚还是太子的,如果在哪里做的太过分了,得罪了太子身边的人,那将来等新君即位,锦衣卫的旧人岂不是要死无葬身之地? 嘉靖是个聪明人,看到陆炳这个样子也就明白了七八分,他冷哼了一声道:“寡人也知道裕王那边你有些难做,但一日寡人未立太子,他就还只是一介藩王!再说就算寡人立了裕王为太子,难道他身边的人就管不得了?” “是,是,陛下教训的是!”陆炳赶忙磕头不止:“不过关于高先生,微臣确实未曾听说他有做什么不法的事情,平日里出王府便回自己家,是个醇厚君子!” “哼!他的确是没做什么守法的事情,不过也算不上什么醇厚君子,就是有些事情太过热衷了些!”嘉靖露出一丝冷笑:“麦福,你把情况和陆卿家说说!” “奴才遵旨!”麦福应了一声,对陆炳道:“陆都督,前些日子咱家得到一个消息,裕王千岁派人送了一笔银子到严府去了。” “裕王千岁给严相公送银子?”陆炳吃了一惊,严嵩父子纳贿这是天下皆知的事情,但裕王送银子就是另外一回事了,太子和执掌大权几二十年的宰辅大臣勾结,那天子还睡得着觉吗? “不是严嵩,是他儿子!”嘉靖纠正了一句:“这件事情应该严嵩还不是很清楚,否则他是不敢拿这笔银子的!” 陆炳这才松了口气,他平日里和严嵩走的可是近的很,若是被牵连进去可就惨了,他赶忙磕了个头:“微臣回去后立刻让人彻查此事!” “哪个要你查这个!”嘉靖怒道:“裕王给严世蕃送银子的事情没有问题,这个不用查了,我要你查的是这笔银子是从哪里来的!高拱与这些银子的来路有没有关系!明白吗?” “是,是!”陆炳赶忙称是,脑子里却暗想这个有什么好查的,裕王身为天子长子,虽然还没有被立为太子,但严家父子还敢收多少银子不成?这也就是个意思罢了,若是换了自己,裕王送了银子过来自己恐怕立刻原壁奉还,然后把事情办妥了。圣上这恐怕是没事找事,想要借高拱敲打敲打裕王和严家父子而已。 嘉靖余怒未消,对麦福道:“麦福,这厮只怕还不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你和他解说清楚了,省的又把差使办差了!” “是,陛下!”麦福应了一声,对陆炳道:“陆大人,前些日子裕王府送了一千两银子到严府。” “一千两!”陆炳吓了一跳,这就算是对于裕王也不是个小数目了,赶忙小心翼翼的问道:“那裕王所求何事?” 麦福看了嘉靖一眼,对方的脸色虽然很难看却没有反对的意思,他这方才答道:“户部扣了裕王府几个月的常例,裕王送银子就是为了此事!” “啊!”陆炳长大了嘴巴,心中闪电般的转了几圈,已经雪亮。户部乃是严家父子的地盘,而户部的人就算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克扣到裕王府头上来,而严世蕃虽然又贪又傲,也不会主动去找裕王的麻烦,那答案只有一个!想到这里,陆炳的目光转向了嘉靖。 “阿陆!”嘉靖叹了口气,用年少在安陆时的称谓称呼陆炳:“寡人小时候看书上写的‘天家无亲情’、‘天家无父子’还以为都是些读书人胡乱编的。父王不是对我很好吗?乳娘待我更是如同亲娘。寡人十四岁那年武宗皇帝去世却无子,孝宗一支断绝,于是便轮到寡人继承大统。可寡人还没进这北京城,就被那杨廷和拦在城外,要寡人不许认家父为父,认武宗皇帝为父!寡人这才明白了‘天家无父子’这句话是什么意思,敢情要坐这个位置,连自己的亲爹都不能认呀!” 这件事情陆斌也是知道的,他当时就在嘉靖身旁,恨声道:“那杨廷和过分的很,依仗武宗皇帝对他的信任,肆意妄为,却忘记大明姓朱,不姓杨!” 第五十九章旧怨 “这不是杨廷和一个人的事情!”嘉靖摇了摇头:“因为这件事情,寡人很是不喜这个人,登基之后不久便将其罢归故里,后来又将其削职为民,他死后也没有封赠,按说以他的官职,身份这些都是应该有的,但寡人都没有给他!” 陆炳恨道:“这厮狂悖无礼,若是依照律条,早就将其处死,能让他回家养老,已经是圣上仁厚了!” 嘉靖露出一丝苦笑:“你这话就差了,当初寡人继位不久,根基未稳。那杨廷和却是三朝老臣,两朝首辅,门生故吏遍于朝野,能将其免职还乡就已经是极限了,若是像你说的那样将其处死,恐怕寡人这个位置也要摇晃几下的。” 陆炳赶忙俯身道:“陛下英睿,非臣下所能及!” “阿陆,你起来说话吧!”嘉靖笑了笑:“你知道寡人为何和你说这些吗?” “这个——,微臣不知!” “好吧,你是寡人自小的玩伴,又救了寡人的性命,今日寡人就破个例,把有些事情和你说清楚了!”嘉靖的神色变得凝重起来:“当初杨廷和与寡人,争的就是‘礼法’二字。这礼法二字,他想借这礼法,让寡人不得认亲父为父。而眼下也有不少外臣也整天撺弄着要寡人立裕王为太子,而一旦立为太子,那父子之间就不再是父子了,寡人也就无法以亲子为子了。你明白了吗?” “微臣明白!” “很好!”嘉靖露出了一丝笑容:“那高拱做的什么勾当具体寡人还不知道,表面上看是为了这个位置。但寡人百年之后,这天下还能给何人?说到底,这些人不过想要离间父子之情,以逞一己之私欲罢了,万万不可放过了!” “微臣遵旨!”陆炳高声道:“陛下请放心,微臣一定会把这件事情的原委查的清清楚楚!” “好,很好!”嘉靖笑道:“寡人,寡人,这个位置看上去威风,能够信得过的也就你和麦福几个了,莫要负了我!” “是,陛下!” 陆炳出了万寿宫,便带上随扈,准备回北镇抚司连夜彻查此事。可刚出了宫门,便有人迎上来,笑道:“陆大人,我家主人有事相商,还请借步!”陆炳一看,却是严嵩的家人,显然严嵩方才出了万寿宫却没有走,一直在这儿等着陆炳。若是在平日里,陆炳肯定是乖乖的跑过去,但方才在精舍中听到嘉靖的那番话,他心中已经起了变化,笑道:“请回去禀告严相公,方才圣上有差使交待下来,陆某现在要赶回北镇抚司,得罪之处,还请严相公见谅!”说罢,他便带着一行人往北镇抚司去了。 “什么?”严嵩眼皮一跳:“陆大人说他有事!” “正是!”那家人看了看严嵩的脸色:“陆大人说他要立刻赶回北镇抚司,所以就不过来了,还让小人向您致歉!” “嗯!”严嵩点了点头,叹道:“月有阴晴圆缺,人间也有寒暑变化,难,难,难呀!”他摇了摇头:“我们回去吧!” 回到严府,严嵩招来严世蕃,将今天在西苑的所见所闻讲述了一遍,问道:“东楼,你觉得圣上在我走后与那陆炳说了些什么?” “这个如何猜得到!”严东楼笑道:“不过应该与您有关系,否则这厮不会这般前恭而后倨!” “嗯!”严嵩点了点头:“你想的和我一样,看来真的是大事不妙了!” “父亲您这不是瞎操心吗?”严世蕃笑了起来:“您身为朝廷首辅,执掌朝政几二十年,这大明与您无关的事情也不多了吧?” “既然与我有关,那圣上为何又要让我退下才和那陆炳说呢?那陆炳为何不愿意透露一丝一毫给我呢?”严嵩叹了口气:“你说的不错,我执掌朝政几二十年,这二十年里我也不知道得罪了多少人。如今天下人欲食你我之肉,寝你我之皮的人又有多少?而你我唯一依仗的只有圣上的信任,如果圣上稍有动摇,你我父子二人立刻就会粉身碎骨!” “父亲,您还是不明白呀!”严世蕃笑道:“没错,天下恨我父子之人甚多,可为何他们恨我们呢?还不是我俩替圣上做了太多招人恨的事情?咱们这个圣上好奢侈、好女色、好长生、好权欲,可偏偏又讨厌辛劳,怕麻烦。所以给他做首辅的只能多做事,多挨骂,多惹恨。换了别人,他能够那么舒舒服服的躲在西苑修道求长生,而又天下太平?这一点圣上比任何人都清楚,爹爹,您能在那个位置二十年不是因为他崇信您,而是因为他找不到另外一个人来代替您。您忘记了夏言吗?圣上也让他当过首辅,能过得下去吗?” 听了儿子这番大逆不道的话,严嵩已经是目瞪口呆,半响之后方才摇头叹道:“东楼,你怎么可以这么说,这可是要抄家灭族的呀!” “这不是在爹爹您面前吗?换了别人我又怎么会说?”严世蕃得意洋洋的笑道:“所以我收银子一点都不心虚,咱们父子替天子办差,把严家的名声都糟蹋了,又得罪了那么多人,收点银子算什么?圣上拿的比我们多多了,天下可没几个人骂他,脏水都泼到咱们头上来了。” “罢了!以后这些话决不能在人前说,不,连想都不能多想!”严嵩也拿自己这个儿子没办法,他已经年过七旬,精力衰退,若没有这个机智狡黠的儿子,也根本坐不稳这个首辅之位。偏偏他也早就到了没有退路的地步,若是从这个位置下来,当初结下的那么多仇人绝不会让自己安度晚年的,至于那位圣上的刻薄寡恩,是绝对不会为自己多说一句话的。 第六十章连锁反应1 “是,是,不在众人面前说,连想都不能想!”严世蕃懒洋洋的重复了一遍父亲的教训,站起身来:“爹爹,你就别自己吓自己了,照孩儿看,想要知道天子和陆炳说了啥也没啥难的!” “哦,怎么说?” “这还不简单?陆大人是干啥的我们都知道,只要看看锦衣卫接下来找谁的麻烦就知道天子先前和陆大人说啥了。虽说锦衣卫干的事情多不胜数,但能让西苑那位开口的也不是什么寻常的阿猫阿狗吧?” “不错!”严嵩一拍脑袋,叹道:“老夫竟然连这都没有想到,当真是老糊涂了。” “爹爹倒不是老糊涂了,是给吓糊涂了,关心则乱嘛!”严世蕃笑道:“其实爹爹您担心的无非是将来裕王继位之后报复我俩,其实这也不难!” “不难?那你说说怎么办?” “很简单,前些日子裕王府送了一千两银子过来,想要让户部把扣下的常例发下去!孩儿收了银子,便把常例发下去了!孩儿想过两天把这一千两找个机会送回去,再搭上几件礼物,把这个事情给圆回去,爹爹以为如何?” “这怎么可以?”严嵩脸色大变:“我是朝廷首辅,却与裕王勾结,只要圣上知道,就是死路一条,你这是要作死呀,万万不可!” “我们暗中做,只有天知地知,你我知裕王知,又怕什么?”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岂有没人知道的道理?”严嵩却是坚定的很,他摇了摇头:“而且就算裕王收了你的银子,也未必会原谅你我。说到底,他身边的位置已经有了人,哪有地方安放你我父子?难道要让他身边人给你我腾位置?东楼呀,你还年轻,不明白这朝堂之上最恨的岂不是敌人,而是背主另投之人。你我父子跟着天子已经二十年了,已经没有回头路了!死心塌地跟着天子还有一线生机,还想着脚踏两条船只有死路一条!” “是,孩儿明白了!”严世蕃被老父这一番教训,只得低头称是,可他心中并不服气,倔强之色露在脸上,严嵩看在眼里,想要教训几句,但又不知该说些什么好,最后只得叹了口气,心中暗想:“儿大不由爹,算了,反正我也70多了,黄土都快到头顶了,还操那么多心干嘛呢?” 严世蕃出了门,心中越想越是郁闷,他咬了咬牙,招来管家低声道:“你准备两千两银子,待会就送到高拱高大人那里,你亲自去一趟,千万不要让旁人知道,明白吗?” “是,那少爷您有什么话要带过去的吗?” “你就说家父纳贿乃是自污,情非得已,裕王仁厚聪睿,乃是众望所归,今归银以表寸心,往日之事还请海涵!” “是!” 裕王府。 “嗯,不错,不错!”裕王看着手上的便笺,笑容满意:“高先生这个法子好,一下子便招揽了这么多人才!” “其实微臣早就有这个想法了!”高拱笑了笑。 “早就有这么想法了?”裕王放下便笺,奇怪的问道:“那为何要等到今日?” “这个——”高拱脸色微变,露出一丝苦笑:“殿下,举行诗会、招揽士子、搜集、雕版,翻印都要银子的!” 裕王闻言一愣,旋即苦笑起来:“寡人倒是忘记了这个,这么说来还多亏了那周可成的每月一万两银子了?” “是呀!”高拱苦笑着叹了口气:“有钱能使鬼推磨,无钱寸步难行,这话都说的不错呀!不管这厮目的是如何,这每月的一万两银子的确是绑了殿下您的大忙!” 裕王点了点头:“寡人也是第一次懂得这银子竟然这么有用,现在看来当初还是小视那厮了!” “是呀!”高拱笑了笑:“不过话说回来,像周可成这等商贾也是天下少有了,寻常富人家倾家荡产也不过一两万两银子,他竟然就这么简简单单的拿出来了,还每个月都有!” “是呀,说到这里寡人倒是希望那周可成提出点什么要求来,像这样每个月一万两的拿着他的银子,却一点事情都没有,反倒是有些心虚!你说是不是呀?” “殿下说的是!”高拱点了点头:“他这样一定所谋甚大,若不是没有别的选择,微臣还真的不想与他有什么干系!” 正当此时,外间有人低声道:“高先生,您府上管家来了,说有要事求见!” “要事求见?”高拱脸色微变,冷声道:“让他回去,我现在正在与殿下商量大事,又有什么事情能比这个大?” “诶,高先生你这又是何必呢!”裕王笑了起来:“你我君臣本就是一体,你管家也不是不知轻重的人,找到这里来肯定是有要紧事,让他进来就是了!” 裕王开了口,高拱也只得应允,他向裕王躬身拜了一拜:“微臣管教不力,还请殿下恕罪!” “无妨!”裕王笑道,片刻后高拱的管家便从外间进来,跪下磕了两个头道:“老爷,不好了!” “什么不好了?说清楚!”高拱冷声道。 “南城耳朵眼胡同那个何记南货铺子出事了,被官府抄了!” “什么?”高拱吃了一惊,他当然知道这南货铺子背后代表什么:“你慢些说,把事情的原委从头到尾说一遍!” “是,老爷!”管家喘了两口气道:“今天早上小人拿了老爷您的条子,准备去那铺子办差,却不想到了胡同口,却发现挤满了人,一问才知道是锦衣卫办差事,一大清早就有两个百户带着百十个番子,将那南货铺子围的水泄不通,将从上到下十多人都捆成一串拖出来,店里的货物账薄也都抄了干净,听说是缉拿钦犯。小人害怕这事情与老爷您有关,就赶忙回来了,听说您在王府,又赶过来。唐突之处,还请老爷您责罚!” 第六十一章连锁反应2 高拱倒吸了一口凉气,强自镇定下来,沉声道:“你先回去吧!” “是,老爷!”管家磕了个头,起身退下。裕王问道:“这南货铺子是怎么回事,为何被锦衣卫抄了?” 高拱咬了咬牙,低声道:“回禀殿下,那南货铺子便是周可成手下在京城的窝点,每次的银子都是从那里取的!” “什么?”裕王大吃一惊:“那铺子里的人知道多少内情?” “平日里都是我的人拿着凭条过去,然后铺子里的人将银子送到我家中的!” “那岂不是他们都知道了?”裕王顿足道:“还有凭条,那凭条可是先生亲笔写的?” “正是微臣亲笔所写!”高拱黯然道:“三天前微臣刚刚派人送去一张两千两的凭条!” “先生,先生,你怎么——”裕王想要责怪高拱处事不慎,但转念一想若是没有高拱亲笔所写的凭条,周可成这些手下也没法和上头对账,毕竟一个月一万两也不是小数,谁知道这些人会不会私分公款呢?想到这里,裕王也只有颓然道:“有先生亲笔所写的凭条落在锦衣卫手上,这可如何是好呀!” “殿下请放心!”高拱沉声道:“这件事情与殿下没有半点关系,微臣一力承担便是!” 裕王叹了口气:“高先生,你糊涂呀!锦衣卫是什么地方?还用得着你亲口承认不成?您和我在他们眼里就是一体的,只要能够证明你牵涉到这件事情来,对于父皇来说就足够了!” “这,这可怎么办?”高拱顿时惊惶了起来,他方才下定决心牺牲自己一口咬定了,反正只要保住了裕王,自己就还有翻身的机会。可听裕王这么一说才明白过来,就算自己把裕王供出来锦衣卫那边也不会动裕王一根毫毛,毕竟他是圣上的亲儿子。但这件事情一闹,裕王继位的事情就基本歇菜了,这才是给他致命的一击。 “闹到现在这般田地,寡人也不知道该怎么办!”裕王叹了口气:“这次的事情,肯定是父皇的意思,否则锦衣卫不会冲着你来,因为陆炳知道你后面有我!罢了,高先生你先回去吧,寡人现在心里很烦!” 高拱无声的跪下,磕了两个头,倒退到门口方才转身离去,他的心里充满了悔恨的毒汁,为什么,为什么自己要贪于一点小利,却把裕王殿下继位的大事给毁了?难道事情就没有一点挽回的余地了吗啊? 高拱浑浑噩噩的回到家中,往床上一趟,就这么半睡半醒的躺在床上,饭也不想吃,水也不想喝,家人也都知道主人此时心情不好,不敢来触高拱的霉头。也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高拱听到门外传来轻微的敲门声,他皱了皱眉头,还是沉声问道:“什么事?” “老爷,有人求见,是严相爷府上的!” “严嵩?他们这个时候找我有什么事?”高拱心中生出疑念,严家父子平日里对自己可谓是敬而远之,两边都很清楚自己的立场,这个节骨眼上又来自己家中作甚?难道今天的事情与他们有关?可若是严家父子知晓早上的事情,为何又要这个时候来自己家呢?他们应该知道眼下自己家附近肯定有锦衣卫的眼线呀?若是被捅到天子那里,自己是无所谓了,那严嵩父子怎么办呢? “老爷,您若是不想见,那小人就去回了便是!”外间传来管家的声音。此时高拱已经将利害想清楚了,沉声道:“无妨,你将他带到书房,我待会就来!” “是,老爷!” 高拱整理了一下衣服,来到自己的书房,屋内坐着一个四十出头的汉子,正是严府的管家,他看到高拱进来,赶忙站起身来,敛衽下拜道:“小人严安,拜见高大人!” “管家请起!”高拱的脸上带着淡淡的笑容:“深夜来访,不知有何事?” “回高大人的话,小人是受东楼少爷之命前来的!”管家笑着从袖中取出一张单子,双手呈给高拱,笑道:“东楼少爷还说,老爷上次的事情乃是自污,情非得已,裕王仁厚聪睿,乃是众望所归,今归银以表寸心,往日之事还请海涵!” 高拱接过单子,一看却是两千两银子,心下已经是一片雪亮,这两千两银子便是裕王府前些日子送给严世蕃的一千两银子,严世蕃又加了一倍换回来了。严世蕃传话的意思就是把严家从克扣裕王府常例的事情撇清了,那这件事情背后到底是何人也就是呼之欲出了。高拱想到这里,脸上不由得浮现出一丝冷笑:“严嵩呀严嵩,你一世奸滑,却不想终日打雁却不想叫雁啄了眼去。今晚的事情若是让西苑那位知道了,自然有你的好看!” 想到这里,高拱将条子塞入袖中,笑道:“严世兄费心了,在下自然会将这件事情转告给裕王殿下,你回去后转告严世兄一声,殿下也明白你们父子的难处,只要二位心向着我家殿下,将来必然会给二位一个好下场!” “是,是!”那管家听到这里,心中大喜,赶忙磕了两个响头,笑道:“银两待会有人送到先生家中,还请收纳!” “好说,好说!”高拱笑着将管家送出门外方才做罢。 经历了当天晚上的事情,高拱一颗心已经下了肚,他将这条子和那两千两银子放在堂屋,然后就放心的上床,这一夜他倒是睡的香甜,直到第二天快中午方才醒来。 第六十二章连锁反应3 与高拱不同的是,陆炳的这一夜却是通宵未眠,身为左都督,掌锦衣卫事的他已经很久没有品尝过恐惧的滋味了,但那天夜里随着他知道的越来越多,那种恐怖的感觉也越来越充塞他的内心。 “那南货铺子李抄出了一万两千两银子?” “那些银子都是倭银?” “这铺子里还有倭人武士,有刀剑以及违禁军器?” “据铺子伙计招供,每个月高拱都从这个铺子里领走七八千两银子?这些都有高拱亲笔书写的收条为证!” “今夜戊时左右,严府的管家严安突然来到高拱家,呆了大约一刻钟后离开,高拱亲自将其送出门外!片刻后,严家的人突然送了一个笼箱到高家,分量沉重,里面装的应该是金银!” “住口,都给我住口!”陆炳突然喝道,他恶狠狠的盯着向自己报告的部下:“你知道刚才你在说什么吗?高拱背后是裕王,十有七八是未来的天子,严家父子执掌朝廷大权几二十年,你说他们两个暗中勾结,勾结外夷,私藏武器,图谋不轨?嗯——?” 那个倒霉的锦衣卫千户低下头去,他的整个身体在陆炳宛若实质的目光下佝偻了起来:“卑职没有这个意思!” “那你是什么意思?还能有什么意思?”陆炳恨恨的看着跪在地上的部下:“你这是要把朝廷给翻个天呀!” 那千户已经被吓得浑身瘫软,跪在地上一言不发不住地磕头,砰砰的磕头声在房间里回荡。 “别磕了!”陆炳烦躁的站起身来,在屋内来回踱了几圈,突然问道:“这次办差的人都有哪些人?都嘴严吗?” “回禀大人,卑职这次选的都是麾下精明强干的,个个嘴巴都严实的很!”那千户如蒙大赦,赶忙答道。 “嗯,那可有宫里的人?”陆炳的声音低沉了下来。 “这个——!”那千户犹豫了一下,低声道:“倒是没有,当天管南城片的东厂档头另外有事,就没有派人来!” 陆炳点了点头,既然是这样事情就好应付多了,没有两厂的人插手,那南城铺子的事情自己说什么就是什么了。 那能不能把严家派人私访高家的事情也压下去呢?陆炳想了想,这倒也是一个办法,只是光自己压不行,毕竟此事继续查下去谁也不知道能查出什么来,指不定发现一个惊天大窟窿,连自己一起也埋进去了。不说别的,裕王眼下是天下清流的希望所寄,而严嵩则是执掌天下大权近二十年,清流的眼中刺肉中钉,这两个水火不容的如果让自己一股脑儿都给拖出来,那时候自己岂不是成了众矢之的?天子那时候还会保自己吗?就算保住了,将来新帝继位,只怕自己也会被拖出来当替罪羊吧?想到这里,陆炳已经暗自下了决心。 “嗯,我先出去一下!你在这里好生看管,没有我的命令,谁也不能插手这个案子!”陆炳厉声喝道。 “是,大人!”那千户赶忙应道。 陆炳换了一身便服,出了北镇抚司,便孤身一人往严府去了,到了侧门,他用力敲了两下门,便在屏息等待,片刻之后门打开了,一个睡眼迷惺的汉子打着灯笼,满脸怒容:“谁三更半夜不睡觉,惹恼了爷你也别回去了,一索子捆了送到顺天府先打五十大板再说!” “锦衣卫办差!”陆炳掏出腰牌在那汉子眼前晃了一下,然后将腰牌丢到对方手中:“本官有要事立刻要见严相公,你立刻用这腰牌替我通传,耽搁了差使,小心性命不保!” 听到“锦衣卫”三个字那汉子立刻睡意全无,幸好是在严府久惯了差使的,没有吓得跪下来,他赶忙点了点头,让陆炳进了门,然后去通传。片刻之后,他回来时已经是满脸谀笑:“陆都督,请随小人来,相爷已经在听云阁等候!” 当陆炳走进听云阁的时候,严嵩坐在罗汉床上,身后站着一个婢女拿着热饮子,烛光照在他布满皱纹和老年斑的脸上,仿佛某种无机质。他看到陆炳进来,在婢女的扶持下站起身来:“陆大人深夜来访,不知有何事?” 陆炳没有说话,目光转动扫过屋内的婢女仆役,严嵩何等精明,推开身旁的婢女,沉声道:“你们都出去,没有老夫的命令,不得靠近听云阁一丈之地!”待到众人都退出之后,他方才笑道:“陆大人,您现在可以说了吧?” 陆炳点了点头:“严相公,今天晚上戊时,你派人去高拱高大人家中,呆了大概一刻钟时间,还送了一只笼箱过去!你的人和高大人谈了什么?那只笼箱里是什么?” “这个——”严嵩一愣:“有这等事?” “千真万确!”陆炳冷声道:“我的人就在高大人家旁边盯着,去的人是你的管家,绝对错不了的!” 严嵩顿时脸色大变,顿足道:“小畜生,这是要灭我严府满门呀!”他站起身来向陆炳长揖为礼:“陆大人深夜来访,严某感恩不尽,请稍待,严某一定给您一个交代!”说罢他走下听云阁,吩咐了两句,又上得楼来。陆炳见严嵩这样,也松了口气,坐下喝茶不提。 约莫过了半盏茶功夫,严世蕃上得楼来,面带酒气,笑道:“爹爹为何这么晚叫我来?莫不是也想同饮一杯?” 严嵩一声不吭,劈面就是一个耳光打了过去,又是一脚将严世蕃踹到在地,操起拐杖劈头盖脑的打了七八下。那严世蕃被打的莫名其妙,又不敢反抗,只得抱住头一边翻滚躲避,一边喊道:“爹爹,你疯了吗?为何打我?” “为何打你?老夫只恨没早点打死你,省的今日有灭门之祸!”严嵩一边打一边骂:“说,你为何今天晚上派人去高大人家?还有,那只笼箱里都装了什么?” 第六十三章连锁反应4 “我派人送了两千两银子去,退了当初裕王送来的一千两,又赔了一千两,只是想要与其修好!” “小畜生,哪个让你这么做的?”严嵩闻言大怒,手上又加了三分力道:“哪个让你去和裕王修好的?说?哪个让你这么做的?” “爹爹你不是说我们父子这些年为圣上办差得罪了很多人,圣上百年之后只怕死路一条,我这也是为了严家留一条后路呀!”严世蕃不服气的喊道。 严嵩被气的半死,又是一棍子打下去,骂道:“你还想留后路?给圣上办差事你还想给自己留后路?小畜生你这是绝严氏一门的路呀!” “严相公,还是不要打了,事情已经出了,打又有什么用?”陆炳在一旁看的清楚,严嵩这几下可是一点后手没留,看来这老儿是被儿子的自作主张气的够呛,要是严世蕃真的给打出个好歹来,那还真的没法收拾了。 严嵩听到陆炳的生意便停了手,严世蕃这才发现陆炳也在,赶忙站起身来,怒道:“是你把我派人去高家的事情告诉我爹的吗?” “不错,你的人进高家的时候,我的人就在高家门外守候,看的是一清二楚。”陆炳冷哼了一声,他对此时的严世蕃却是一点好感也没有,因为正是眼前这个混蛋把自己扯进这一堆麻烦事里来的:“可是你知道为何我会派人守在高家门外的吗?” “我怎么知道,侦缉群臣本来就是锦衣卫的本分!” “不错,侦缉群臣本来就是我们锦衣卫的本分,不过高大人是裕王殿下的讲读,看在裕王殿下的份上,陆某这些年也就照惯例在高大人身旁布了根眼线,并没有像今天这样,你知道是为什么吗?” 严世蕃这个时候也清醒过来了,他知道此人与乃是天子的忠犬,与自家的关系平日里也还不错,像这样看着老父拿棍子打自己却一个字都不说,肯定是有原因的,因此没有像平日里那样反唇相讥,而是静静的看着陆炳,一言不发。 “我既然今晚来了这里,也就用不着瞒二位了!”陆炳冷笑了一声:“昨天下午我去了西苑,圣上让我去查查这位高大人,那我自然也就去查了,却不想东楼兄你的人正好撞上来了,你现在明白严相公为何要打你了吧?” 以严世蕃的脑子,如何不明白陆炳这番话背后隐藏的意思。嘉靖开口让陆炳去查高拱,摆明了是为了敲打企图利用裕王上位的清流,可没想到搂草打兔子,打到了自己这只又大又肥的大兔子。天子可以容忍没有实权的清流站在裕王身后,只要偶尔敲打敲打便是,反正也成不了什么大事,但却绝对不会容忍执掌朝廷大权的自己父子二人暗地里与裕王勾连,脚踏两条船。不过陆炳为何连夜跑来通报呢?以他左都督,执掌锦衣卫事的身份和与天子的密切关系,没必要讨好自己父子呀? 陆炳也没让严世蕃开口问,径直说了下去:“天子让我去查高大人,目的是有些裕王殿下身边的人闹得太过分了,让我去敲打敲打,免得父子之间撕破了脸,有伤天子盛德,但没想到你们二位也被牵扯进来了,你说我应该怎么办?” 听陆炳这么说,严家父子都松了口气,他俩眼下最怕的就是陆炳把整个事情捅到西苑那里去,这样他们父子两人就只有死路一条了。只要这件事情能敷衍过去,其他条件都可以接受。想到这里,父子二人交换了一下眼色,严嵩叹了口气道:“陆大人,小儿不孝,竟然做出这等事来。老夫也没有什么好说的了,待会我就写请罪奏疏,去西苑向圣上伏阙请罪,便是满门族诛也只有谢恩了。” 陆炳听严嵩这么说,腹中暗骂这老儿果然奸诈,冷笑道:“严相公你说如果我若是把所有事情和盘托出,让圣上怎么办?废了裕王?将二位打入诏狱召三法司论罪?你说天下人会怎么想?圣上的脸面还往哪儿搁?您这把年纪两眼一闭就啥事都没了,问题是圣上还要脸,大明还要脸呀!” “陆大人说的是!”严嵩叹道:“老朽经遇此事,实在是已经乱了分寸,竟然说出这等糊涂话来。不如便请您说说应当如何处置?” “眼下之计,只有把这些事情瞒过去了!”陆炳冷声道:“不过南城商铺的事情是没法瞒的,发现的违禁之物太多,再说圣上让我去查高大人,总得有个拿个说法出来!” “不知发现了什么违禁物?”严嵩问道。 “一万多两银子,还有些高拱亲笔所书的凭条,倭刀、鸟铳、火药!” “倭刀?鸟铳?火药?”严嵩的眉头一下子紧皱起来,倭刀倒也还罢了,可以说是防御盗贼,但一个在京城之内的南货铺子里藏着鸟铳和火药可就怎么都说不过去了。若要陆炳对这些视而不见,严嵩自己都觉得很难说出口。 “陆大人,我倒是有个办法!”严世蕃突然开口道。 “东楼兄请讲!” “这件事情高拱肯定是不能扯进来的,不然他肯定会把我家也扯进去!”严世蕃冷笑了一声:“管家回来的时候还和我说,高大人这次特别的客气,竟然亲自将他送出门外,高拱这厮平日里仗着自己是裕王的人,什么时候会对我们严府一个管家这么客气了?我看这厮是已经听到了一些风声,故意做给外面监视陆大人看的!” “不能把高拱扯进来?那总得有个说法吧?”陆炳冷笑道:“我奉劝东楼兄还是不要想的太多了,若是东西两厂的人掺和进来,麦公公可没我这么好说话!” “我是说倭国的使团!”严世蕃笑道:“最近不是有一个请求册封的倭国使团进京了吗,鸟铳、倭刀、火药,这不是都对上了吗?” 第六十四章栽赃 “倭人使团?”陆炳一愣,想起来先前看到的那群倭人,犹豫了一下道:“若是牵涉到这些倭人,那会不会影响到东南的倭乱?” “若说一点影响都没有那自然是不可能的!”严世蕃得意的笑了笑,和他此时满脸青紫相映成趣:“不过以我大明之军威,得罪区区一个倭国又算得了什么?” 陆炳没有说话,他执掌北镇抚司多年,自然知道倭人绝不像严世蕃方才说的那样羸弱,而且那天他也亲眼看过那群倭人武士,从其衣着举止来看,应该也都是倭国的贵胄子弟,如果把这件事情栽到他们头上,只怕接下来的事情不会那么简单。 “东楼兄,以陆某所见如果可以的话,还是不要牵涉到那个倭人使团了吧?”陆炳答道:“东南的倭乱已经闹了好几年了,已经换了两任总督了,眼看着胡汝贞有点眉目了,要是又闹出变故来,恐怕二位也难以收拾吧?” “陆大人,若是可以的话,我也不想沾到那群倭人,毕竟他们和我也无冤无仇!”严世蕃笑了笑:“但眼下京里没有别的替手呀,私藏军器,图谋不轨这可是大案呀!肯定是要三法司共审的,谁也遮掩不住。您想想,这个倭人使团无亲无故,也不会牵连到任何人,若是换了别人,您觉得这案子办的下去?” 陆炳一愣,正如严世蕃所说的,这么大的案子一旦开审就是三法司都要出人,可不是随便找个阿猫阿狗就能蒙混过关的,若是要找个承担的起的背后肯定也有搞不定的大人物,眼下京师唯有这个倭人使团背后没人,黑了他们也无人喊冤。 严世蕃见陆炳沉默不语,趁热打铁道:“陆大人,我也知道这法子毛糙了些,可眼下的确是没有别的法子了,总比闹到不可收拾的地步好吧?” 陆炳冷哼了一声,暗想若只是牵涉到你们父子或者裕王一家,那还真没有什么不可收拾的,不过事已至此,自己也只能硬着头皮走下去了。 “也罢,那也只能这么办了,那刑部、大理寺和都察院那边就有劳二位费心了!” “陆大人请放心,一切都在东楼身上!”严嵩赶忙笑道:“此番事了,我父子自有一番心意奉上!” 听到严嵩这般说,陆炳脸上的神色好看了点,他站起身来:“我那边还有差使,就不多坐了。二位,我今夜没有来过贵府,明白吗?” “大人请放心,敝府的事情自然会料理明白,不会留下半点痕迹!”严世蕃赶忙答道。 严东楼将陆炳送出门,立刻唤来管家道:“你把今晚看管东侧门的人都招来!” “东侧门?少爷,有什么事情吗?”管家不解的问道 “没什么,他们差使办得好,少爷我要赏他们,快去!” “是,是!”管家赶忙退出门外,约莫半盏茶功夫六七名家奴被带到屋内,一起向严世蕃磕了两个头。 “你们今晚的差使办的不错!”严世蕃的脸上少有的带着温和的笑容:“少爷我要重重赏你们,来人,先赐酒!”说罢他一摆手,一旁的侍女便给每人斟满一大杯酒。家奴们受宠若惊的捧着酒杯,将酒喝光。严世蕃满意的点了点头:“很好,每人赏银二十两!”说罢他站起身来,走出屋外,侍女也随之出了门。 陷入狂喜中的家奴完全没有注意到随着严世蕃的离去,院门也被关上了,他们满怀期待的等待着赏银的到来,二十两对于这里的大多数人差不多等于快十年的积蓄了。但随着时间的流逝,终于有人发现不异常了。 “我怎么肚子有点疼呀!” “我也是的!” “该死,怎么大门被关上了!” “人呢?不是要赏我们银子吗?怎么把门锁起来!” 随着腹痛加剧,叫喊声越来越大,但这院子原本就在严府一个偏僻的角落,周围都是池塘和竹林,而院外的人也早已被调走了,呼救声很快就被夜风吹散了。随着时间的流逝,叫喊声变成了垂死的呻吟,渐渐连呻吟都平息了,直到次日天明,院门才被重新打开。 “都死了吗?”严世蕃冷冷的看着地上横七竖八的尸体,向正在检查地上尸体的管家问道。 “都死了!”虽然是冬日,但管家依旧满头是汗,他咬着牙关一具具翻开尸体的眼睛,探查鼻孔的呼吸,确认都已经死亡。 “很好!”严世蕃冷哼了一声:“废话我就不多说了,你也是老家人了,把这几个家伙挖个坑埋了,若是露出半点风声,我便唯你是问!” 东番,淡水。 庭院之内,空气中弥漫着胡椒、豆蔻、柠檬等香料的气息,两旁的墙壁镶嵌着描绘着海船乘风航行的硬木浮雕,墙壁上的银质烛台上鲸脂蜡烛光芒四射,在长廊的尽头,两个身材魁梧的武士正高声宣告客人的到来:“大莫朝使臣,散骑常侍、高平候莫安到!” 使臣越过护卫,走进庭院,院子里满是修剪精美的各种果树,树木只见有精美的石质座椅,常青藤四处攀蔓。在月光下,这些植物被染成一种美丽的银白色,仿佛白银铸造。院子里客人们往来穿梭,有乌帽狩衣的倭人武士,也有高冠素袍的朝鲜人、还有身着宽袍的明国商人,而最多的则是土著首领,他们个个身材高大,红褐色的皮肤,长发乌黑油亮,浓密的胡须修剪整齐,依照风俗,他们的头发和胡须用金环或者银环束起,身着紧身袍服。当然,人群中还有几个弗朗基人和东南亚人,甚至还有一个肤色如同乌檀木一般乌黑的黑人,这让担任使臣的莫安越发惊讶,暗想金吾将军也不知道是从哪里找来这么多来自各方的人的。 第六十五章求兵 “您看到了吗?那边站在芒果树下,身材最为高大的那位就是我家大人!”莫娜向使臣耳语道:“他身边那两位一个叫大树王,又叫神树王,一个叫铁之王。这两人是东番实力最为雄厚的酋首,院子里的其他首领都是这两人的臣仆!” 莫安顺着莫娜手指的方向看去,只见一个身材长大的汉子站在芒果树下,一手倚着树干,一手拿着酒杯,正好旁边两名蛮酋说话。正如莫娜说的那样,那两名蛮酋的打扮与庭院中的其他蛮酋不同,头发不是用金银环束起,而是与汉人一般挽了发髻,头戴王冠,只不过一个质地是黄金,一个是钢铁,而这两人在那长大汉子面前,却下意识的微微躬着背,仿佛面前站着的是一个比自己地位更高的人。 “莫大人请稍待!”莫娜微笑着向莫安点了点头:“容我先去向大人禀告一下,再请您过去!” “劳烦将军了!”莫安恭谨的先面前的引路人欠了欠身体,当莫娜转身向前走去的时候,他的目光中禁不住流露出迷醉的眼神。虽然她比莫安见过的最高的女人都要高出至少一头,但身材比例却十分协调,而且动作却极为敏捷轻快,矫健的身形宛若丛林中的豹子,从背后看过去,长发即腰,超过隆起的臀部,尾端轻拂着大腿,一个金铃铛是她身上唯一的装饰品,而腰间皮带上的匕首和马刀提醒着旁观者这个美丽的女人也是一个极其出色的战士。 “大人!”莫娜在距离周可成还有四五步远的地方停住了脚步,她的声音有点颤抖,脸颊微微发热,上一次见到这个男人已经是快两年前的事情了,时间在他的身上几乎没有留下什么痕迹,如果一定要说有什么变化的话。那就是变得更加自信,更加威严了,无论是什么样的人,在面对那双乌黑的眸子时,都能感觉到背后隐藏着的巨大力量。 “看看,是谁回来了!我最美丽的卫队长,威严的将军!”周可成笑着张开了双臂,将莫娜拥入怀中:“你在安南干的非常棒,比我想象的还要出色的多!” 如果说莫娜在见到周可成之前还有一点怨气,此时也早已烟消云散,她竭力控制住自己的感情,从周可成的怀中挣脱出来,低声道:“莫敬典派了使者和我一起来了,就在那边!” 周可成看了看站在不远处的莫安,他向阿坎和疤脸投以抱歉的笑容:“不好意思,恐怕我必须去见远道而来的客人了,你们的提议很有意思,我们可以在明天下午好好谈谈!” 阿坎和疤脸向周可成深深的鞠了一躬,退开了。周可成向莫安走了过去,莫娜紧随其后,莫安正要敛衽下拜,却被周可成拉住了:“不必如此,这并不是在殿堂之上。而只是在我的庭院里。让我们都放轻松一点,忘记自己的身份,渡过一个轻松而又愉快的夜晚吧!” “多谢您的宽厚!”莫安并没有坚持,他向周可成欠了欠身体:“在下莫安,奉谦王之令前来拜见金吾将军,想要与您商量几件事情!” “嗯!”周可成笑着点了点头:“原来是奉谦王之令,殿下他可还安好?” “不是太好!”莫安脸上浮现出一丝阴霾:“不瞒大人,殿下最近两年连续出兵攻打南朝,但皆为郑贼所败,朝中又有小人作祟,内外交困之下,殿下比当初老了不少!” “是呀,贵国军国大事皆系于谦王一人,殿下着实是不容易!”周可成叹了口气,他这几年虽然主要精力都花在日本、朝鲜和大明东南之地,他还是在当地驻留了一支小舰队和一支大约六七百人的小型陆军,由莫娜指挥配合莫敬典行动,作为莫敬典向自己开放升龙城口岸和允许开采煤矿的回报。通过这条情报渠道,他对这几年安南的情况也有相当的了解:在平定了范子仪之乱后,莫敬典花费了数年时间整顿内部,扫除政敌,将莫朝的军政大权集中于自己的手中,然后在1555与1556年发起了对南方的进攻。而当时南朝的执政者是其创始者阮淦之婿郑检,在与郑检的交锋中,莫敬典屡次受挫,而朝中不满他的势力也开始露头。 “那殿下希望我做些什么呢?” “大王准备明年举倾国之兵,兵分两路,南下讨伐郑贼!”莫安脸上露出一丝激动的红晕:“陆路就由殿下亲领,而海上殿下希望以您的舟师为主!事成之后,当裂国报之!” “呵呵!”周可成笑了起来:“谦王未免也太看得起周某了吧?” “此事千真万确!”莫安从怀中取出一封书信,递给周可成:“这是殿下写给您的亲笔信。大人您莫要妄自菲薄,莫娜将军这两年来对南贼战无不胜,我安南皆知贵社船坚炮利,士卒精悍,若是大人愿意出兵,郑贼定灭!” 周可成接过书信,却不拆开看,只是放到一旁,笑道:“莫大人,我想问你一个问题,谦王上一次征讨郑贼,出兵多少?” “大军六万,骑三千,战象两百!” “那再上一次呢?” “士卒八万,骑四千,战象三百!” “那明年谦王殿下计划出兵多少呢?” “这个末将就不知道了,不过应该比上两次都要多!” 周可成回头与莫娜低语了两句,笑道:“据我所知,南朝之兵,应该不会超过三万人吧?” 莫安脸色微红,点了点头:“南贼虽然兵寡,但扼守我国之要隘,一夫当关,万夫莫开,郑贼又用兵奸滑,王师才屡战不胜。若是大人愿意出舟师相助,便可绕过陆地上的隘口,海陆夹击,定然能大破郑贼!” 第六十六章来信 周可成犹豫了一下,他并不想答应对方的要求,原因很简单:从人口和农业条件来看,控制住以升龙城为核心的红河三角洲的北方要远远超过以清化为中心的南方(当时位于今天越南南部的湄公河三角洲还在柬埔寨副王的统治之下,名叫普利安哥),如果周可成答应莫敬典的要求帮助其消灭南方,那以安南雄厚的兵力,已经衰弱的柬埔寨王国(即真腊)是很难抵挡的住莫朝向南继续扩张。换句话说,很有可能在未来的十年到二十年建立,在东南亚将出现一个控制着红河、湄公河这两个极其富饶的三角洲的强大王国,这对于兰芳社未来的发展来说是非常不利的。 “很抱歉,恐怕我无法答应殿下的要求了!”周可成斟酌了一下自己的语气:“正如您方才说的,上一次出征你们就出动了六万人,而兰芳社全部领薪饷的士兵也不会超过五千人,而这么一点士兵将保护众多的城市、商站、矿山、港口。在这样大规模的战争中,我所能够抽调出的一点兵力根本无济于事!” 这时旁边快步走过来一名侍从,在周可成身旁附耳低语道:“京城吴伯仁公子的来信,十万火急!” 周可成拆开来信,刚看了两行便神色大变,站起身来对还想争辩的莫安道:“请原谅,我现在有非常重要的事情要处理,贵方的事情只有等下一次再说了!”说罢,他便要转身离去。莫安待要追赶,却被方才的侍从拦住了。 “莫娜,你马上把陈四五、杨彻、疤脸、阿坎、阿劳丁他们都叫到我的书房来!”周可成沉声道。 “是,大人!”莫娜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开口问道:“情况很糟糕吗?” “非常糟糕!我从来没有想到过会变得这么糟糕,也许这两年来我们的努力都全部白费了!”周可成叹了口气,他拍了拍莫娜的肩膀:“莫娜,我想问你一个问题!” “问我一个问题?什么问题?”莫娜有些错愕的看着周可成,在她的印象中这个男人总是自信满满的,仿佛一切都尽在掌握之中,像今天这样茫然的样子还是第一次。 “如果我们和大明开战,我是说如果的话!”周可成问道:“你认为我们有胜算吗?” “和大明开战?”莫娜突然笑了起来:“大人,山中雄鹿争夺配偶时可有胜算?猎人追逐猎物可有胜算?当初我们部落从山中迁徙出来的时候,又何尝有什么胜算?您有的时候未免想的也太多了!” “哈哈哈!”周可成突然大笑起来:“不错,不错!事已至此,我想太多又有什么用?你说的不错,马上去叫人吧!” 书房中,烛光四溢。周可成坐在书桌旁,已经恢复了平日里镇静自若的样子,杨彻、陈四五等人一个个进了屋,在桌旁坐下,当最后一个人也进了屋,莫娜正准备出去在外间守候,却听到周可成的声音。 “莫娜,你也留下!” “我?”莫娜十分惊讶,指了指自己的鼻子。 “嗯!”周可成指了指书桌最边上的一个位置:“快坐下,要开始了!” 莫娜有点局促不安的坐了下来,她当然知道这一举动背后的含义,这意味着她已经踏入了兰芳社最高层的行列,除去在日本的周遇吉、许梓、吴诚、米兰达四人之外,书房里的这几个人就是这个控制着上千条船,数十万平方公里土地,数百万人口的庞然大物的首脑了。 “刚刚我收到京城吴伯仁写来的信,信中的事情关乎到我们兰芳社的未来!”周可成停顿了一下,目光扫过众人的脸庞:“兰芳社能走到今天,不是我周可成一人之功,大伙儿都有出力,所以我今晚把你们几个请过来,一起商议一下!”说到这里,他从袖中取出那封信,递给一旁陈四五。 “阿成,你也知道我认不得几个字的!”陈四五有些尴尬的笑道:“吴公子是有学问的,写给你的信肯定是之乎者也的,我哪里看得懂!” “这倒是,我倒是没想到!”周可成哑然失笑,在座的几个人文化水平都不太高,稍微复杂一点的文章就要依靠幕僚:“这信中内容机密的很,现在还不能让旁人知道,那我就简单的转述一下吧!你们都知道,前些日子我从日本派了一个使团前往大明,请求天子册封犬子为日本国王,顺便把朝贡贸易的事情也办成了,替我们兰芳社弄一个说法。原本一切都很顺利的,但是前几天在京师处事了!” “什么事?”陈四五不解的问道:“难道有言官出头反对?可不可以使些银子把事情敷衍过去?” “事情没有这么简单!”周可成摇了摇头:“吴公子在信中说使团牵涉到了一个谋逆大案,被锦衣卫拿了,已经三法司会审了!” “谋逆大案?锦衣卫”陈四五顿时吓了一跳,他看了看旁人,杨彻也是脸色惨白,但阿坎、疤脸、阿劳丁、莫娜这几个还是一脸的茫然,显然他们几个还不是太明白“谋逆”、“锦衣卫”、“三法司”这几个词背后代表了什么。 “会不会是吴公子搞错呀!”杨彻声音颤抖:“我记得那个使团不是由近卫前久领队的,他本人我也见过,虽然是倭人,可也是知书达理的雅士,同去的随员也都是挑选出来的良善之辈,意外伤人也许可能,谋逆从何说起?” “吴公子有位世伯在礼部做主客清吏司郎中,正是管的外藩朝贡!”周可成沉声道:“他父亲以及父执辈在京中做官的也有好几个,是不是谋逆他肯定不会搞错。不过他一得到消息就立刻写信通报我,后续的事情恐怕还要过些天才会陆续发过来。所以信中内容是否属实我们现在就不要讨论了!” 第六十七章两情 众人交换了一下眼色,周可成的言下之意显然是我们要讨论应对之策,只是信里包含的信息实在是太少,要凭这点信息做出判断实在是难于登天。 “阿成,我以为现在要想办法尽可能把近卫前久他们捞出来,要不然日本那边恐怕会很麻烦!”陈四五道。 “嗯!”周可成点了点头,陈四五这些年也是历练出来了,遭遇大变却不慌不乱,当初周可成将西国大名交出来的人质一股脑儿都塞进了使团里,一来是为了向大明显示自己这个“日本国王”名副其实,二来也是向这些新手下展示大明的富庶繁荣,以及未来与大明贸易带来的滚滚财富。说到底西国是兰芳社控制下人口最众多,地狱最广阔的地区了,这些武家子弟个个从小营养良好,弓马娴熟,有丰富的军事经验,拿过来稍微练练就是不错的中低层军官,兰芳社将来向东南亚扩张,建立日不落帝国不光要钱,还要大把炮灰呀! 但京师的这场突变一下子把周可成的全盘计划大乱了,丢了一个近卫前久还好,一下子把西国大名们交过来的人质都给弄死了就是另外一回事了,难道要再来一次“再征服”运动?周可成想想就开始头疼了。 “都谋逆大案了,还能怎么捞人?”杨彻苦笑道:“锦衣卫是什么,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我看还是把这些人当作死人算了!” “具体情况还不清楚,现在断言还言之过早!”周可成沉声道:“我们必须做两手准备!阿坎,疤脸!你们现在身边有多少可用的士兵?” “八百!” “七百!” “很好!”周可成沉声道:“明天开始,我会在淡水开始募土著兵,一共募集一千人,你们两个每人再给我五百人,薪饷都由我支付,没有问题吧?” 阿坎疤脸交换了一下眼色,点了点头。 “杨彻,船厂从明天早上开始进入战备状态,所有船坞转产战船,兵工厂、火药厂也一样,开满勤!” “是!” “四五哥,你让信使坐让第一班去淡水的船,让九指在中左所募一千兵,然后送信给朝鲜的毛和,让他募集五百女真骑兵,五百朝鲜弓手!还有,检查马场和象舍有多少可以用的战马和大象。淡水的留守舰队开始备战,准备两条三层甲板船,和十二条双桅或者单桅纵帆船。莫娜,你写信给升龙城,让那边驻留的士兵返回淡水!” “是!” “是!” 周可成简明扼要的命令驱散了屋内的恐惧和软弱,人们的眼睛亮了起来,他们意识到了自己拥有得了力量。杨彻低声问道:“那倭国那边呢?要不要也募兵呢?” “不,眼下京城那边的情况还不明朗,贸然募兵只会增加麻烦。这件事情只需要通知遇吉、许梓、吴诚他们几个,加强堺和舰队的戒备就是了。还有,让佐渡和石见的存金银加紧转运到堺,准备铸币用!” “嗯!”陈四五点了点头:“那你呢?要去堺吗?” “不,日本那边有遇吉他们几个就够了,反正大明到日本远隔重洋,一切正常的话使团也要在大明那边待一年,稍微耽搁点一两年也没什么奇怪的,我们还有时间,先把其他地方的兵先募集起来,训练好了,就抢了先手!”说到这里,周可成站起身来:“我募兵不是要打仗,而是先做好最坏的打算。方才的事情一个字都不能外传!” “那如果有人询问为何要募兵怎么回答?”莫娜问道。 周可成想了想小打:“莫敬典不是派求援的使者来了吗?这不是最好的理由?” 会议一共只进行了不到二十分钟,但开会前和会后的气氛截然两样,将一个个神情严肃的部下送走之后,周可成吐出一口长气,一屁股坐在了台阶上,双手抱紧自己的头,痛苦的呻吟了起来。 “该死的老天,这是在玩我吗?” “大人!” 周可成抬起头,看到莫娜站在自己面前,眼睛里闪烁着关切的光。他有些尴尬的站起身来,苦笑道:“见笑了,方才在大家面前必须要装装样子,现在就原形毕露了!” “不!”莫娜上前一步,土著少女与周可成的距离只有不到半尺,呼吸可闻。如水的月光照在她的柔润光滑的皮肤上,闪烁着无机质的光,仿佛某座没有生命的俊美玉雕。 “不?”周可成不解其意的摸了摸后脑勺。 “不是你一个人在害怕,大家都在害怕,只是看到你这么镇定才安下心来!我当初在山上失去父亲,族人,自己也受了伤,几天没有吃东西,在那个时候我也很害怕,不过后来认识了你!”莫娜突然抓住周可成的右手,将其按在自己柔软的胸脯上:“一个人害怕,两个人就不害怕了,不是吗?” “是的,我已经不害怕了!”周可成一把将土著少女拦腰抱起,深情的亲吻起来。 浑厚的海螺声响彻淡水畔的上空,两条巨舰并排漂浮在水面上,仿佛两个巨人。空气中弥漫着桐油和沥青的气味,所有的船只都闪闪发亮,就好像刚刚出钱炉的铜钱。即便站在岸边的码头,也能让人充分感觉到“她们”的力量和灵巧,超过五十米的长的流线型黑色船船壳——都是用坚硬的橡木铺成;三根桅杆,三层甲板上密密麻麻的炮窗,主桅上飘荡着南十字星的旗帜。周可成不得不承认,当自己看到这四条三层甲板盖伦船的时候,他心中原有的恐惧渐渐消失了。 第六十八章对殴 “到登船的时候了!”耳边传来莫娜的声音。周可成点了点头,不过他没有动,还是站在原地,迷醉的看着周围的一切。半响之后他突然叹了口气道:“又要离开了,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 “该回来的时候就会回来!”莫娜低声道:“反正这一切都是别人强加在我们头上的!” 周可成转过头,他能够看到她黑眼珠里闪烁的火花,那是属于战士的。 “是的,那都是别人强加到我们头上的!”他点了点头。 杭州,总督行辕。 马上就是新年了,大明嘉靖天子继位以来的第三十六个年头即将过去,虽然北有鞑虏,南有倭寇,水旱蝗灾、山盗马贼样样皆有,但不管怎么说,这年总是要过的。满城上下都一对春联挂在门上,祈求来年风调雨顺,老少平安,这年头能够上上下下坐在一起吃顿安稳饭,就是难得的福气了。总督行辕也不例外,距离大年三十还有七八天,何师爷就领着几个亲兵在新辕门口挂春联,打扫擦洗,准备过年的诸般事情。 “小心点,别挂歪了!你这干的是什么伙计,都歪成这样了!”何师爷一边手舞足蹈,一边大声呵斥,将几个亲兵指挥的脚不沾地,忙的不可开交,却看到项高正朝行辕这边快步走来,他也知道对方最近颇得胡宗宪看重,赶忙迎了上去:“项老先生,今儿这么早就来了,是要见胡大人吗?”可项高理也不理,径直冲进门去,就好像眼前是一个透明人,这倒把何师爷气了个绝倒,顿顿了脚:“呸,得意就猖狂,什么人呀!有你倒霉的时候!” “胡汝贞,胡汝贞!”项高当然没有注意到自己已经给何师爷造成了巨大的心理伤害,他径直冲进胡宗宪的院子里,在明堂外就大声叫喊起来。他的叫喊声立刻引起了一片波澜,两边厢房的窗户被打开了,探出几个脑袋来,旋即脑袋又缩了回去,窗户关上了。 “项先生!”胡宗宪终于出现了,他面罩寒霜,冷声道:“衙前咆哮,你这是干嘛什么?” “干什么?”项高一看到胡宗宪,眼睛顿时就红了,他径直冲上台阶,伸手就要去揪胡宗宪的领口:“胡汝贞,我和你这个祸国奸臣拼了!” 胡宗宪措手不及,被项高揪住了领口,两人顿时滚倒在地。项高一边骂,一边抡起老拳,胡宗宪虽然也算得上身经百战,但哪里见识过这般对手。一时间竟然被打蒙了,只知道抱头惨叫。待到被旁人扯开了,胡宗宪已经吃了几下狠得,左眼多了个黑眼圈,修剪整齐的长须也少了不少,狼狈不堪。 “项老狗,你居然敢殴打上官?”胡宗宪此时也顾不上保持风度了,一边擦着脸上的血迹,一边怒骂道:“来人,把这厮给我上重镣,严加审问,看看到底是何人指使的!” “胡汝贞,你这个祸国奸臣!”项高虽然被按倒在地,但中气却足的很,喊起来半座行辕都听得一清二楚:“东南半壁都毁在你手上了,我恨不得食你的肉,寝你的皮!” “我怎么祸国奸臣了?”胡宗宪越听越是着恼:“还东南半壁都毁在我手里,先放开他,让他说!” 项高从地上爬了起来,也不拍打身上的尘土,从怀中取出一张邸报便丢了过去:“你看,你敢说这个与你没有一点关系?” 胡宗宪从仆人手中接过那张邸报,目光立刻被一段文字吸引住了:“锦衣卫查办倭国使臣不法事,三法司查办——?”他顿时被吓了一跳:“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情,我怎么不知道?” “七天前!”项高冷哼了一声:“胡汝贞,你别告诉我你什么都不知道!” “京师的事情我怎么会知道?”胡宗宪叫起冤来:“你也是在我这行辕待过的,筹饷、练兵、御倭我都忙不过来,哪里有那么多时间去管京师的事情?最多幕友则要紧的和我说说就是了,这几天又要过年了,好几个幕友都回乡省亲去了,就更不用说了!” 项高看了看胡汝贞,确认对方并不是在撒谎,神色和缓了点:“那你应该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吧?这个倭国使团乃是周可成派来的,却一下子被抓起来定了罪,你说会有什么后果?” “你说周可成会为这件事情动武?”胡宗宪露出了怀疑之色:“不至于吧?不过百把个倭人而已,对于他应该也算不了什么吧?若是打起来,金山卫那边的生意他还要不要做了?谁轻谁重他应该还是分得清的吧?” “制台大人!”项高第一次用胡宗宪的官职称呼对方:“此一时彼一时呀,今日的周可成已经不是昨日的周可成了!而且使团里的那些倭人也不是寻常人,几乎都是当地的贵胄子弟,一下子这么多被抓了,周可成也要给他们的家人一个交待吧?” 胡宗宪此时也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了,问道:“那项先生你以为应当如何?” “不管怎么说,先把人从诏狱里面放出来再说!”项高答道:“当初使团出发的时候我亲自查看过得,除了护身的两把刀以外,倭人使团并无其他违禁之物,可朝廷却说有火器、火药等物,图谋不轨。胡大人,倭人使团满打满算也就一百来人,拿着两把刀图谋不轨?周可成他有这么蠢吗?非要闹得周可成的舰队杀入长江,截断漕运,朝廷上那些大人先生们才心满意足?” “项公所言甚是,这件事情一定要慎重行事!”项高的最后一句话给了胡宗宪决定性的一击,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这并非虚言恐吓,而是切切实实的威胁:“我立刻上书朝廷,先把这些倭人放出来再说!” 第六十九章讲和 看到胡宗宪的态度如此合作,项高的脸色也好看了不少,他敛衽向胡宗宪拜了一拜:“下官方才无礼,冲撞了制台大人,还请责罚!” “罢了!”胡宗宪苦笑着摆了摆手,示意一旁的手下退下:“你这也是忧心国事,不过下次还是不要这样了,有失体面呀!” “是,是!”项高应了两声,突然问道:“胡大人,假如朝廷不允呢?” “不允什么?”胡宗宪莫名其妙的问道。 “不允释放倭人使团,坚持要治罪呢?”项高沉声道:“请恕项某直言,这种可能性非常大,说到底朝廷未必明白这么做的后果!” “项公你的意思是让我在信中说明白一点?”胡宗宪问道。 “不!”项高摇了摇头:“我的意思是要做好最坏的打算,说实话就算大人您在给朝廷的奏疏里写明白了,上头也未必会当真,说到底,在京城那些人眼里,周可成毕竟只是一群海贼罢了!” 胡宗宪闻言一愣,旋即苦笑着点了点头,项高这句话倒是大实话,别看他在东南俨然是封疆大吏、一方诸侯,但在京师又是一回事了,不要说他,就算是他的老师,当今的首辅严嵩也不敢说说话一定算数,真正能够一言九鼎的是躲在西苑修道那位,可那位会怎么想,怎么说,那就谁也不知道了。 “那你的意思是?” “有备无患!”项高沉声道:“如果京师放了人,那自然千好万好,如果不放人,那就要做好应对周可成的准备!” “不错!”胡宗宪一拍大腿:“项公果然是老成谋国,我立刻下令镇江、扬州修建炮台!” “胡大人,我不是这个意思!”项高顿足道:“哪个让你去修炮台了?” “你不是说要防备周可成截断漕运吗?那不是在镇江、扬州修建炮台还干什么?” “镇江、扬州那段江面足足有快二十里宽,炮台又能打多远?”项高问道:“周可成的那尖头快船你也都看到了,行驶如飞。炮台最多也就能守住镇江扬州,漕船渡江时候谁来保护?” “这个——”胡宗宪顿时哑然,漕运是明清两代王朝的生命线,一旦漕运被截断,那朝廷也就距离完蛋没多远了。而千里漕运之中,镇江与扬州这对隔江相对的姊妹城市正好位于运河与长江的交汇点上,一旦两者中的任何一座落入敌人手中,漕运都将被切断,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胡宗宪才下令在镇江与扬州修炮台。但炮台只能保护着两座城市不被攻击,以当时的火力根本无法封锁辽阔的江面,兰芳社快速强悍的快船照样可以攻击满载着各种货物的笨拙过江漕船,达到破坏漕运的目的。 “那项公的意思难道是要我开始建造炮船?不过就算现在开造,三五年内也不是周可成的对手呀!” “造船自然是不成的!”项高摇了摇头:“钱、木材、人都是大问题,而且就算能保住漕运,周可成一旦和汪直之流联手,那就是前功尽弃,最后结局如何我不知道,大人您是肯定要罢职去诏狱走一趟的!” “咳咳!”听到项高最后一番话,胡宗宪顿时苦笑起来,对方这话虽然打脸,但却是大实话,以兰芳社的强大舰队带着汪直他们直接杀入长江,只怕长江中下游两岸千里将会尽遭受荼毒,不用朝廷派人,这南方数省的缙绅唾沫星子都能把自己活活淹死,到了那个时候,恐怕悬梁自尽就是自己最好的下场了。 “那项公你的意思是?” “和周可成讲和!” “讲和?我们又未曾与他开战,讲什么和?” “扣留使臣,诬其有罪?这不是要开战是什么?” “那就算讲和也轮不到我来讲吧?”胡宗宪辩解道:“我只是执掌御倭之事,无有讲和之权呀?” “胡大人说的有理!”项高冷笑了一声:“不过说给我项高听没有用,等到周可成的舰队杀进长江口,漕运断绝,两岸千里烽烟的时候,你再说给朝廷听吧!看看到时候朝廷是砍你的脑袋,还是砍惹出这些事情的人的脑袋吧?” 胡宗宪顿时张口结舌,显然如果事情闹到那般田地,朝廷会不会砍当初那些人的脑袋不知道,自己的脑袋肯定是要掉下来的。他也是聪明人,立刻在朝廷的体面和自己的脑袋间做出了取舍,问道:“我明白了,项公你说应当如何议和?” “很简单,先派人去一趟金山卫,和周可成的人把事情说清楚了。使团的事情和您一点关系也没有,先把您给撇清白了;然后告诉他们真的打起来了对大家都没有好处,还是坐下来谈一谈比较好!” “谈一谈?”胡宗宪皱起了眉头:“那谈什么?怎么谈?要谈出个什么结果来?项公,总的有个说法吧?再说了,无论谈出个什么来,最后还不是要朝廷恩准?” “谈什么?看看周可成开出什么条件呗!” “那他要是漫天要价呢?” “那您就地还钱呗!总比撕破脸直接动手好吧?” “那再怎么谈,总要有个结果吧?问题是最后不都是要朝廷做主?” “那就让朝廷做主就是了!”项高冷笑道:“大人你把周可成开出来的条件报上去,然后把漕运停个几天,告诉京师的大人先生们,如果不应允这些条件,就别指望东南的财赋,想法子迁都吧!” 第七十章条款 听到这里,胡宗宪才回过味来,项高的法子虽然听起来有些无赖,却是眼下唯一可行的办法。以他和周可成过去打交道的经验来看,这个人在倭寇中绝对属于“通情达理”的,而且主要是以海贸为业,基本没有抢掠百姓的劣迹。只要自己派人去谈,至少可以在短时间内阻止对方用武力报复,开出来的条件也不会太夸张。到时候自己把条件往上头一送,就算有人不允,把漕运停个几天,朝廷就慌了神,肯定就会应允。只要一没有失陷城池,二没有屠戮百姓,到时候最多摘了自己这顶乌纱帽,至少性命是肯定保住了,就算将来闹出什么事情来,那也是继任者操心的事情,和自己已经无关了。 “那也只好如此了!”胡宗宪看了看项高,突然笑道:“一事不烦二主,既然这法子是项公想出来的,那金山卫这一趟也只好劳烦项公跑一趟了!” 项高也不推诿,昂然道:“乡梓之事,义不容辞!不过还请胡大人亲笔文书一份,以为凭证!” “这个好说!”项高的要求倒是在胡宗宪的意料之中,虽说项高与周可成是老熟人了,但这个节骨眼上两手空空的跑去只怕适得其反。他回到书房飞快的手书一封,又叫来签押房的幕友盖上大印,低声道:“项公千万要小心,不得将这文书遗失了,否则大事去矣!” “大人请放心,项某省得!”项高小心的将文书收好,便告辞而去,只留下胡宗宪长吁短叹,忧心忡忡。 项高出了总督行辕,便一路往武林门而来,出了武林门,便上了条乌篷船,船上的艄公摇动船橹,很快那乌篷船就消失在河面上无数的大小船只之中。项高坐在船舱中闭目养神,一言不发,约莫过了小半个时辰,那船停住了,随即传来重物落在甲板上的声响。 “项先生,到了!大人正在等候!”舱外传来艄公的声音。 项高走出船舱,只见那乌篷船已经靠在一条熟悉的单桅纵帆船旁,正是“响尾蛇”号。项高一声不吭的走过跳板,看到周可成站在艉楼二楼的会议室门口,满脸笑容。 “如何?胡大人同意了吗?” 项高一声不吭,从怀中取出方才胡宗宪亲笔所书的凭证递了过去。周可成接过拆开一看大喜:“若无项公出马,胡汝贞岂会如此就范?” “你也莫要高兴地太早!”项高冷笑了一声:“胡大人也就委任我来和你谈,至于最后谈不谈的成,谈成什么样,那就谁都不知道了!” “这个项公就不必操心了!”周可成笑道:“我只怕他不和我谈,只要他肯谈,最后肯定就会遂我的愿!” “周大人倒是好大的把握?你怎么知道会遂你的愿?” “很简单,我不想打,胡大人也不想打!”周可成摊开双手:“事情搞成现在这个样子是因为京城朝廷有些人胡搞,胡大人肯谈就说明他不想给那些人当替罪羊,这难道不就够了?我一不想攻城略地,二不想裂土封王,我和胡大人之间又有什么不能谈,有什么不好谈的呢?” 项高叹了口气,神色有些黯然:“我之所以肯帮你跑这一趟也就是知道你是真的不想打,可为何你又舰队又是募兵的?还和汪直等贼勾结?莫非是想恐吓朝廷不成?” “不是想恐吓朝廷,是想恐吓南方的缙绅和胡大人,有些事情你不做,别人就会以为你做不到!”周可成老实不客气的答道:“对朝廷打赢一百次也不如卡住漕运有用,我可以实话和你说,如果真的谈判破裂,我的舰队立刻就会进攻镇江、扬州,封锁大江,炮击南都,你应该清楚这样会有什么后果!也许我周可成会因此灭门,但大明至少也要去半条命,东南更是要被打成一片白地。我不希望这样,但如果真的这样了,那也不是我的过错!” 项高闭上双眼,长叹了口气,半响之后问道:“你要什么条件?” “很简单,第一、释放使团,册封我的儿子中臣镰成为‘日本国王’;第二、承认西国探题府垄断中日贸易的权力,以金山卫为贸易口岸,废除各种限制。朝廷也可以设立市舶司,征收税款;第三、东南维持现状。” 项高点了点头,周可成提出的这三个要求听起来并不过分,总的来说就是维持和承认既成事实,如果仅仅是这样的话,朝廷那边只要认识到兰芳社的强大实力,并不难改变态度。不过有一个潜在的问题,必须事先说清楚。 “这几个条件应该没有问题!不过假如使团的人有死于意外的呢?”项高低声问道。 “那必须给予赔偿!”周可成斩钉截铁的答道:“他们都是出自倭国的贵胄之家,即便是我的部下,也是要给一个说法的!” “这个应该没有问题,不过不能以赔偿的名义,否则朝廷的面子上过不去!” “那就用抚恤金、丧葬金的名义,天子仁厚慈悲,厚恤远人,这个可以吗?” “好,好,这个名义好!”项高露出了一丝笑容,这周可成别的不说,在顾全朝廷颜面方面还真是让人没话说,只凭这个,他也该比汪直等人混的好。 “其实我还有两个保留秘密条款!”周可成笑了笑:“项公可以听听,不过我建议您暂时不要告诉别人!” “保留秘密条款?”项高不解的问道:“这是什么意思?” “就是我和胡大人之间的秘密约定,待到以上三条执行完毕之后,再开始执行!” “我可以知道吗?” 第七十一章蛛网 周可成点了点头:“第一、天子退位,由裕王殿下继位;第二、胡大人封侯,为终身南直隶、两浙总督,长江以南的漕运改走海路!” “这,这——”项高瞪大了眼睛,张口结舌,几分钟后怒喝声才冲破他的喉管,迸射出来:“你疯了吗?这样的事情岂是人臣应该说出口的?” “非常好,这样我就不用担心项先生你会泄密了!”周可成冷笑了一声,举起右手,示意被项高的怒喝声惊动,准备将其拿下的卫士退回原地:“看来君不密失其国,大夫不密失其家的道理您已经很清楚了,这样我就放心了!” “我是说想都不该想!”项高怒喝道:“这绝对绝对不可能,胡大人只要听到一个字就会立刻拒绝你的所有要求!” “所以你必须对他保密,直到完成了三项协议之后!” “之后也不可能答应,胡大人不是疯子,天子未尝失德,为人臣者岂能窥视九鼎?就算是裕王殿下,也绝不会接受的!” “天子未尝失德?”周可成冷笑了一声:“那朱大人和张大人为何落到那般田地呢?至于裕王殿下怎么想的,我比你知道的要多得多!”说到这里,周可成从袖中取出一叠凭条,丢在桌子上:“不要紧,你可以先看看再说!” 项高手指微微颤抖,伸到凭条旁又缩了回去,他抬起头看了看周可成,只见对方的脸上满是胜券在握的笑容,咬了咬牙一把将凭条抓在手中,看了几张后颤声问道:“这是什么?” “项先生不会连字都不认识了吧?”周可成笑了笑:“裕王府试读,未来的帝师高拱高大人每个月可以从我兰芳社在京师的联络点领不超过一万两银子的津贴,这些都是他领钱后留下的凭条。除了最近两个月的还没有送回来,其余的都在这里了!是真是假,你可以找个机会去京师查证一下!” “每个月不多于一万两银子的津贴?”项高的身体剧烈的颤抖起来:“你为什么要这么做?到底有什么阴谋诡计?” “阴谋诡计?裕王乃是当今天子之长子,为人仁厚,天纵聪颖,乃是海内共知。周某虽然是海外之民,但也想为裕王殿下效犬马之劳!”周可成笑道:“但周某一不懂四书五经,二不懂安邦治国,唯一所长不过是兜里多了几个阿堵物,所以就拿点银子出来献给裕王殿下,一来可以向裕王殿下聊表寸心;二来将来裕王继位之后,我兰芳社也可以少点麻烦,这心思怎么说也和阴谋诡计搭不上半点关系吧?” 项高此时已经从惊怒中渐渐恢复了过来,他开始意识到方才周可成提出的那两个保留秘密条款并非精神病人的胡言乱语,这个巨大的阴谋的黑幕后面隐藏着巨大的魔影,如果这些凭条真的确有其事,那他方才提出的第一条“天子退位,裕王继位”条件就有相当的可能性了。裕王身为嘉靖幸存年纪最大的儿子,早已成年,嘉靖又不存在嫡子。那依照大明的政治惯例,嘉靖早就应该册封太子,而嘉靖不但不这么做,反而册封年纪仅仅比裕王小几个月的次子为景王,给予其与裕王相同的政治经济待遇,而且不让其出京就藩,这一系列古怪的做法在天下士林中早已引起了各种非议。而作为裕王的老师,未来的帝国首辅,高拱竟然从周可成这样一个敏感的人手中每个月领到一万两的巨额津贴,这要说与皇位的传承没有一点关系,传出去估计鬼都不会相信! “荒唐!”项高冷笑了一声,将那些凭条都丢在桌子上:“这都不过是你的一面之词,谁知道这些是真是假!” 周可成笑了笑,将那些凭条收好,纳入袖中:“项先生不信?也好,我就再透露一点消息。你知道京师我那个倭国使团为何会被抓起来?” “自然是我大明厂卫明察秋毫,发现了你隐藏的祸心!” 这一次周可成少有的没有反驳项高的回答,他点了点头:“项公说的没错,北镇抚司这次的招子亮的很,很快就发现了我在京城设下的那家南货铺子,也发现了里面的一些违禁之物。但是那个联络点与倭国使团是没有一点关系的,我也不知道最后朝廷怎么会胡打乱撞到我派去的那个倭国使团的,正主却一根毫毛都没有伤到!” “正主?”项高一愣,旋即大怒道:“你是故意让厂卫发现高拱与你那个联络点的关系的?” “那倒也没有!应该这么说,周某对于朝廷发现这件事情乃是乐见其成,说到底,高大人在做这些事情上还是单纯了点!只要北镇抚司没有蠢到极点的话,他们应该至少从那个联络点发现了三张凭条,每一张凭条上都有高拱亲笔书写的借据,还有专门的印契!” 就好像燃尽了所有木柴的灰烬,项高迅速冷静了,他意识到周可成早已在京师织下了一张巨大的网,所有人成为了网上的猎物,就连天子和裕王这样的庞然大物都不例外,而这个男人却耐心的看着站在一旁看着网上的猎物徒劳的挣扎,消耗完最后一点力气,沦为他的食物。 “我必须冷静下来!”项高在心中告诉自己:“只有冷静才能找出生路。” “我必须冷静下来!”项高在心中告诉自己:“只有冷静才能找出生路。” “你告诉我这么多到底是为了什么?”项高问道。 “借用您的智慧和经验!”周可成笑了笑:“我到现在还不明白,为什么事情会牵连到我那个使团身上?明明是没有一点关系的嘛?这件事情牵涉到了高大人,北镇抚司和两厂肯定都知道高大人与裕王的关系,要么不查,要查就会查到底,怎么会半途而废呢?” 第七十二章后手 “应该是天子的意思!”项高道:“天子要保全裕王,所以北镇抚司和两厂都放过了高大人!” “那这么说来,我那个使团就成了替罪羔羊?”周可成笑了起来:“还真是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呀,明明是不相干的两条线的,却还是被牵扯到一起去了。” “你知道就好!”项高冷笑道:“我大明圣天子有百神庇佑,周大人你虽然诡计多端,小心到头来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还是见好就收的好!” “不过还是有一点不对呀!这次的事情说小可以说小,说大也可以说大。若是要拿倭人使团当成裕王的替罪羔羊说得通,可连高拱都连带着没干系就说不过去了吧?难道就不敲打敲打裕王?就算圣上爱惜裕王,那也至少换个侍讲吧?还把这位高拱留在儿子身边,圣上的心也未免太大了吧?” “这个——”项高顿时哑然,正如周可成所说,即便是嘉靖要保全裕王所以放过了高拱,但也至少会将其调走,否则将这个野心勃勃的家伙留在裕王身边无异于是留下一颗定时炸弹,谁知道哪天会不会又炸了?他犹豫了一下,问道:“那你以为是?” “的确有人为了把这件事情压下去,让北镇抚司和两厂放过了高大人,但不是圣上自己!” “那还能是谁?”项高摇了摇头:“严家父子?不可能,北镇抚司和两厂都是直接受命于天子,若是他们两个在这种事情都听命于严家父子,那圣上早已经是严家父子的傀儡了!”说到这里,项高神情大变:“你是想说圣上已经是严家父子的傀儡?” “当然不是,严家父子还没有这个本事!”周可成冷笑道:“不过这确实是我提出圣上退位裕王继位的原因之一——圣上潜居西苑多年,居然连这么大的事情都被人隐瞒而不自知,这说明他已经不适宜再坐在那个位置上了!” “胡言乱语!悖逆之极!”项高厉声喝道,但内心却已经动摇了,他已经明白了周可成的意思。虽然历史上锦衣卫和两厂的名声并不好听,但在大明的权力架构中却起着一个不可或缺的作用,天子正是通过这几个机构才能够获取所需要的情报,不被外朝的文臣武将们所蒙蔽,将帝国置于自己的控制之下。换句话说,如果连锦衣卫和两厂都在裕王这样的事情上蒙蔽嘉靖,那嘉靖对于帝国的控制程度也就可想而知了。 “胡言不胡言,悖逆不悖逆不重要,重要的是否属实!”周可成的神色变得阴冷起来:“圣上隐居西苑多年,将朝政委于严家父子,以求长生,却不依照惯例册封长子为太子,裕王有了异心也没有什么奇怪的。又想九五至尊之位,又想潜修求长生,天底下的好处都让他一人占了,岂有这个道理的?” 项高张了张嘴,发现自己无法驳斥周可成的指责,他叹了口气问道:“就算你说的不错,圣上在西苑弄得人心摇动,裕王殿下有了异心,这个距离圣上退位,裕王继位也还是十万八千里吧?周大人,你才略过人,又富贵已极,何必又要掺和这些事情。须知若是炸开来,就算是你也会粉身碎骨的!” “这个就不劳项先生您操心了,我方才只是把事情原委和你解说明白,让你知道我不是胡思乱想而已!”周可成笑道:“现在你只需要把我的头三个条件告诉胡大人便是,其他的就不劳你费心了!” 项高没有说话,他倒也知道周可成不担心自己将后面两个条件说出去,首先胡宗宪未必信得过,其次就算胡宗宪相信了也没有用,这件事情背后隐藏牵涉的太多,若是被牵扯进去,就算是胡宗宪自己都性命难保,就算知道了还不如装作不知道的好。 “周大人!我想问你一个问题!” “项先生请问!” “假如最坏的情况发生,你有准备好后手吗?” “最坏的情况?你是说父子相争,南北分立吗?”周可成站起身来,咬紧牙关,两腮的肌肉紧张了起来,露出一根根青筋:“是的,我已经做好了这样的准备!” 京城。 吴伯仁坐在书桌旁,正奋笔疾书,这时外间传来家奴的问好声,他赶忙将写了一半的书信收到一旁,拿出一本《四书集注》来,装出一副正在用功的模样。 “伯仁!”吴世衡推开房门,走进书房,看到吴伯仁正在用功的样子,眼睛里闪过一丝满意的光:“用功是好,不过也不要弄得太晚了,把身体拖垮了!” “是,爹爹!”吴伯仁站起身来,恭谨的答道:“孩儿方才读《四书集注》,突然又有所体会。” “好,好!”吴世衡笑了起来:“朱老夫子的书自然是要反复体会的,你现在就有这种想法,我很高兴!”说罢他查问了几句吴伯仁的学问,最后道:“再过不久就是春闱了,最近京师里面也不太平,你就不要出门了,安心把功课好好温习一番。” “是,爹爹!” 吴世衡又叮嘱了几句,方才满意的离去。看到父亲离开,吴伯仁吐出一口长气,将写了一半的信笺翻了出来,苦笑道:“最近京师何止是不太平,简直是翻天覆地,这个节骨眼上我哪有心思去管春闱!” 他又写了两行,外间突然传来轻微的敲门声,吴伯仁抬起头来问道:“谁?” “少爷,南边的消息!” 第七十三章没完没了 听到是倭人护卫的声音,吴伯仁松了口气,他打开门从手下结果一个蜡丸,揉碎蜡丸取出里面的绢纸,将上面的蝇头小楷细细的读了一遍,仰头叹道:“看来我这次的春闱恐怕要不中了!” 对于高拱来说,最近的一个月是他毕生从未有过的体验。他很清楚,自己的一切希望都在裕王身上,自己就算现在被论罪处死,只要不牵连到裕王,将来他能成功继位,自己也会有平反昭雪的一天。因此他已经暗自下定决心,只要北镇抚司或者两厂的人找上门来,他就立刻服毒自杀,以免牵连裕王,丧失翻盘的唯一希望。因此在这一个月时间里,无论是在家里还是出门,高拱都在身上藏了一个装满砒霜溶液的小瓶子,以备不时之需,这件事情他没有告诉任何人,甚至包括自己的贴身家人。 不过随着时间的流逝,高拱惊讶的发现事情并没有像自己想象的那样发展,锦衣卫不但没有找到自己的头上,反而找到了另外一个方向——倭国使团,难道这一切都不过是个巧合?高拱在惊诧的同时并没有放松警惕,但随着时间的流逝,他渐渐觉得这不过是一场虚惊罢了。他也恢复了日常的生活,出入王府,用心讲学,除了每月少了那一万两银子的津贴,仿佛生活什么都没有改变。 与大多数京官一样,高拱的妻儿都在故乡,在京城身边只有几个贴身仆人和一个小妾,大多数时间裕王都会留其在王府用膳,而其他的时间则多半在家临近的一家“老锅居”吃饭,那家店别的也还罢了,有一道砂锅羊脸做的甚是地道,高拱十分喜爱,每隔个三五天都会去光顾一次。前些日子由于锦衣卫的事情,高拱深居简出,没有去那“老锅居”了,这天天气晴朗,他便换了一身厚衣,往那店来了。刚刚进了门,那东家便赶忙迎了上来,欠了欠身子道:“高大人,您老可有日子没来了!” “嗯,前些日子身子不是很舒服,便少出门了!” “那您可得保重,裕王继位之后这首辅还指着您呢!”那东家笑着从伙计手中接过一条热毛巾:“您先擦把脸,还是老三样?” 店东家的话让高拱心中一暖,他擦了擦脸,点了点头:“再来道腊肉炒冬笋!” “明白!”店东家笑道:“冬笋嫩,腊肉香,正是绝配,小店有新到的山西汾酒,要来点不?” “也好!” “好咧,高大人您随小人来!”店东家小心翼翼的将高拱引领到二楼的单间,不一会儿便菜便都上齐了,正如那店东家说的那样,冬笋与腊肉的搭配是绝妙,汾酒的味道也很厚实,烧锅羊脸也还是老味道。高拱正吃的得意,突然发现口中有一个异物,干忙吐了出来,却是一个绢布团,他赶忙将其收入袖中,确认周围无人窥探后方才将那绢布团取出,展开细看起来。 “每月万两依旧有效,当如何支付,还请先生示下!” 高拱倒吸了一口凉气,虽然绢布上没有落款,但他很清楚这句话是出自何人之口,他本以为这件事情就这么结束了,却不想对方竟然还不肯罢手。 “店家!” “高大人,有什么事情吗?”小二进来问道。 “你们店这砂锅羊脸还是过去的老师傅吗?” “不错,俺们店这道菜已经二十年了,就没换过人!”店小二自豪的答道:“怎么了,高大人觉得味道哪里不对?可要叫过来问问?” 高拱本想通过师傅查一下是何人将这布团塞到自己这道砂锅羊脸里的,但转念一想以周可成的神通广大,肯定不会留下什么痕迹给自己,问了也是白问。 “罢了!”高拱摇了摇头,陷入沉思之中,良久之后他才决定暂且先不理会,静观其变。这时他才发现店小二站在一旁始终没有离开,还在等候自己的吩咐。 “没有什么,你替我取个火来!” “是,高大人!”店小二欠了欠身体,片刻之后便取了火来,高拱示意其退下,将那绢布点着了,待其烧尽了方才吐出一口长气,冷笑道:“既然你还不死心,那我就看看你还有什么花样!” “平津丸”号是一条堺的商船,大肚子,两根桅杆,航速慢,但稳定。这条船的主人往返于堺与淡水之间,运出日本的硫磺、铜料、白银和武器,运回糖、香料和各种药材,还有明国的器物,同时还兼营一点客运,在堺有不少倭人乘船去淡水这个“希望之地”或者南洋去讨生活,不难想象,这样的船上的治安是不会太好的。而唐胡安少校此时已经深刻的体会到了这一点了——一大早醒来他发现自己的钱袋已经不见了,他全身上下除了衣服和一把剑之外便别无他物了。 “该死的,这条船上的都是贼!找到之后我要先用九尾鞭抽打他一百下,然后吊死在桅杆上!”胡安愤怒的骂道,而船长却依旧是一副全然没有听懂他说什么的样子,目光呆滞的看着他。不过当他看到胡安的右手下意识的按在剑柄上时,则以惊人的敏捷向后退了几步,右手一挥,就涌上来两个面露凶光的护卫来。 “把你的手从剑柄上松开!”船长的声音里满是显而易见的威胁:“不然我的人就要动手了!” 胡安看了看船长的身后,除了那两个护卫,他还能依稀看到两个正在把弄火绳枪的身影,他明智的松开了手:“我没有伤害您的意思,我只是想找回自己的钱和东西!” “那就去找!但不能使用武力!这条船上唯一能够使用武力的人只有我!”船长厉声喝道:“我是看在神甫的份上才允许你保留着自己的剑的,别逼我没收你的剑!” 第七十四章新兵营 “可是我的钱已经被偷了!” “我知道你的钱已经被偷了!而且也不太可能找的回来了,你应该更小心一点,在这种地方每个人都应该小心点。你说的没错,船上的都是贼,包括我的水手们!”船长露出了嘲讽的笑容:“不过没有什么,吃一堑长一智嘛,你下一次就会小心些了,反正你的船钱和饭钱都已经付过了,我不会把你赶下大海的!” “可是我还有接下来的路程!”胡安急道:“我的目的地是马刺甲,接下来的路程怎么办?” “那就是你自己的事情了!”船长笑道:“你可以想办法挣钱,这不难,你应该会耍弄腰上那玩意吧?兰芳社的周大人正在招募新兵,你可以先给他干几个月,再打两仗,盘缠就够了,说不定还能发一笔。” “兰芳社正在招兵?”胡安的注意力一下子被吸引过去了:“是真是假?” “当然是真的!”船长笑了起来:“你一下船就可以自己确认了!” “他这是要和谁打仗?” “这个就不清楚了!”船长笑了笑:“不过这关你什么事情?反正只要不拖欠军饷不就行了?你的母国又不在这里,和谁打对你来说不都一样?” 胡安张了张嘴,发现自己竟然无法反驳对方的反问,的确对于当时的绝大多数投身雇佣兵行业的人来说,能不能按时足额发放军饷才是重中之重,其他的问题都是可以忽略的,而兰芳社在这方面的信誉是非常好的。自己现在是一个钱包被摸了的流浪汉,还有什么选择不成? 船长看到胡安这样子,已经明白了六七分,笑嘻嘻的拍了拍对方的肩膀:“你们弗朗基人善于使用火器,在兰芳社那边很受欢迎的,一去就能当上个队长什么的,运气好的话说不定将来还能得到封地,那就不一般了!而且你也不是第一个为周大人效力的,不要想太多!” 正如船长所说的那样,胡安一下船就看到了招募士兵的招贴,虽然他不认识汉语,但一门六磅炮上面交叉着两根长矛的标志他还是认得出来的。在船上他已经考虑过了:还有什么比亲自参与更能够对未来敌人的军事实力做出客观评价的呢?凭借在堺学会的一点简单的日语,胡安表达了自己要当兵的意愿,招募者倒是没有在意他弗朗基人的身份,确认了身体强壮、可以熟练使用长矛和火绳枪之后,就立刻给胡安做了登记。按照登记的文书所说,头三个月的新兵训练期只有半饷,不过吃穿全包,三个月以后开始全饷,不过像他这样有很好基础的应该很快就能得到升职,薪饷也会比普通的新兵翻倍。登记完毕之后,胡安就得到了新兵的第一项福利——无限量鱼粥,也许是因为刚刚从船上下来的缘故,胡安觉得这鱼粥至少比果阿的葡萄牙人给自己新兵吃的那些乱七八糟的玩意要强多了。 在接下来的一个多月时间里,胡安少校重新体会了当初自己在北非操练新兵的感觉——只不过这一次他自己是士兵而不是军官:烈日下的长途负重行军,大量的队列训练,各种武器的使用和维护,即便他体格强壮,身经百战,每天也被操练的精疲力竭。不过从一个经验丰富的职业军人的角度上看,这些训练对于这些菜鸟来说是有些负担过重了,而且所有的工厂几乎都在加班加点,他领到的火绳枪几乎是全新的,显然兰芳社的高层正在进行为一场新的战争做准备。 “兰芳社的下一个目标是谁呢?”这正是胡安关心的问题,如果是马刺甲的话,胡安几乎可以肯定胜利将会属于兰芳社。原因非常简单,马刺甲的葡萄牙人有数不清的敌人,盟友却屈指可数。之所以葡萄牙人还能盘踞在马刺甲的原因无非有二:1、他的这些敌人之间也都有着尖锐的矛盾;2、葡萄牙人在海战和军事筑城技术上有巨大的优势。而兰芳社的舰队至少不亚于葡萄牙人,而宽裕的金库足以收买到足够的土邦酋长盟友,有了这两样,葡萄牙人能够守住马刺甲的可能性微乎其微。因此胡安决定寻找机会离开淡水,登上前往马刺甲的船也就没有什么奇怪的了。 但还没等胡安找到逃跑的机会,新的命令便改变了他的计划,二月底的某个早上,刚刚吃完早饭,新兵们没有进行一天的训练,而是开始发放新的物资——用厚实的夹袄、呢绒帽子、靴子,绝大部分新兵这辈子都没有离开过这座气候炎热的海岛,他们好奇的摆弄着这些衣物,相互之间开着玩笑。胡安倒是松了一口气——假如兰芳社的下一个目标是马刺甲的话,肯定不会给新兵们发放这些玩意。 既然不打算向南进攻,那与其冒险逃跑回去,不如先留在这里,更进一步搜集兰芳社的情报!胡安很快就下定了决心,随着呆的时间越长,他对于这个对手就越是好奇。在胡安看来,这个陌生的敌人有点像是威尼斯共和国,都是从一个荒僻的地方起家(兰芳社是从一个荒僻的海岛,而威尼斯则是盐礁湖),控制着贸易路线,国库富庶,依靠雇佣军立国。当然,兰芳社的实力还远远无法和鼎盛时期的威尼斯共和国相提并论,但其发展速度和势头却有过之而无不及,那下一个目标是谁呢? 既然要准备冬天的衣物,那答案就显而易见了——要么是日本、要么是朝鲜,当然也有可能是大明。以胡安的判断,这三者的可能性日本最高,朝鲜次之,而大明最小,原因非常简单——大明的体量摆在那儿,以威尼斯共和国的强大,碰上奥斯曼帝国也要绕着走。周可成只要不是傻子,就肯定不会去触大明的霉头,倒是日本是个不错的目标,孤悬海外,又已经有了基础,无论是鲸吞还是蚕食都是不错的策略,换了他自己也会这么选择。 第七十五章逼迫 打定了主意的唐胡安便开始把注意力花在搜集各种情报上,他的所见所闻也仿佛印证了他的各种推测。因此不难想象当他发现自己登上的船只乘着向东亚大陆吹拂的季风开始向西北方向航行时有多么的惊诧了! “我们这是去哪里?”胡安惊讶的向上司问道,而那个土著军官就像当初他对待东南亚土著士兵那样不屑的看了他一眼,然后用藤条狠狠的敲了一下他的脑袋:“蠢货,这不是你应该知道的!” 杭州,总督行辕。 “制台大人!”戚继光的脸凝重:“属下以为不能再这样坐视下去了!必须采取行动!” 胡宗宪的脸活像一座石雕,烛光为他的皮肤罩上了一层阴森的橙色,深深凹陷的眼眶底是深深的阴影,他没有说话,目光转向俞大猷。这名宿将的态度就要持重多了:“末将以为还是以持重为上!” “持重?还要怎么持重?”戚继光剧烈的反驳道:“进出金山卫的贼船越来越多,其中有不少都是装配数十门大铳的夹板大船,贼兵更是数不胜数。而且贼船出没江上,测量水深,航道,这分明是为大举入侵做准备!难道我等就在这里坐视?” “戚将军慎言!”俞大猷慢悠悠的答道:“这个贼字还是莫要随便说得好,以老夫所见,那周可成虽非我大明臣民,但与贼还是没有什么关系的!东南倭乱,他立功不小!” “此一时彼一时罢了!”戚继光冷笑道:“当初尔等不过借朝廷之力剪除异己罢了,如今异己已除,他又羽翼丰满,便原形毕露了!” 俞大猷正待争辩,眼角突然瞟到胡宗宪抬起了右手,赶忙垂首听命。 “戚大人,你说的行动是什么意思?” 听到上司询问自己,戚继光心中大喜,赶忙起身道:“制台大人,俗话说先发制人,后发制于人。既然贼人运兵屯粮,查看水道,已经凶相毕露。那我等就应该攻敌于未发,荡其巢穴,诛其首脑!” “那你说要怎么攻敌于未发,荡其巢穴,诛其首脑?” “贼人所依仗,无非舟楫而已,当选一风高之夜,从水陆两面同时进攻,纵火焚其舟船,必能大获全胜!” 胡宗宪眼角跳了跳,强压下心中的怒气,眼下金山卫有几万人口,厂房、仓库、财物堆积如山,几乎苏南大部分州县的富商巨贾都有牵涉其中,如果用了戚继光的夜袭之策,肯定是玉石俱焚。且不说成不成的了,就算成了,后果也是不堪设想,到了那个时候,还得自己去面对那如雨的弹劾。 “戚将军!”俞大猷叹了口气:“照我看这件事情还是从长计议吧!你也知道周可成夹板大船的厉害,他所有的大船肯定不会都在金山卫港中。若是用你之计,且不说成败未卜,即便成了,将来他若是领兵前来报复,岂不是遗祸无穷?” “他调动兵船便是图谋不轨,岂能因为他将来可能兴师报复就畏首畏尾?” “调动兵船不假,可未必就是图谋不轨,毕竟金山卫那边并没有修建城郭。周可成若是真的要动手,金山卫就是他的根本,岂有不先稳固根本的道理?” “好了,你们两个先退下,让本官好生斟酌一番!”胡宗宪见手下两员大将争得不可开交,只得示意他们退下。待到两人退下,胡宗宪突然站起身来,在屋内来回踱了两圈步,向一直沉默不语的项高问道:“项公,你以为周可成这是在做什么?” “要挟!” “要挟?” “不错,别忘了朝廷现在还没有释放倭人使团,他现在也是骑虎难下!” “该死!”胡宗宪顿足道:“本官已经连续上了三封奏疏,将这倭人使团与江南倭乱的关系剖析的分明,为何朝中却始终不肯释放倭人使团?难道他们真的有犯谋逆大案?项公,如果真的朝廷不肯放人,周可成真的敢动武不成?” “胡大人!”项高低咳了一声:“周可成动武估计是不会的,毕竟刀兵一起,生灵涂炭,他在金山卫这些年的苦心经营就都白费了。不过来点硬的倒不是不可能,不过以老夫所见这倒也未必是坏事!” “项公你到底是什么意思?” “周可成可能会炮轰留都,阶段漕运!” “什么?”胡宗宪脸色顿时变得惨白:“他有这么大的胆子?” “他有没有这么大的胆子我是不知道!”项高冷笑道:“胡大人,您现在就是风箱里的号子——两头受气,上头是朝廷随着性子胡来,下面是周可成步步紧逼。你若是不出奇招,早晚要死在这闽浙总督的位置上。照我的意思,你索性以退为进,让周可成派几条船在留都江面上晃一晃,截断漕运三五天,朝廷就知道他的厉害,大人您的难处了!放人的事情也就好说了!” “你是让我和周可成一起演戏给朝廷看?” “没错!”项高点了点头:“除此之外老夫再也想不出其他办法了,其实他这些天的作为也都是为了逼你合作,否则他如果真的要动手,又怎么会弄得一开始风声就这么大?” “那朝廷会不会降罪?” “降罪肯定会降罪,但却不会撤换您!”项高沉声道:“从朱纨、张经到您已经三易督抚了,情况却越来越糟,如果再把您撤了,那恐怕朝中也没人敢来坐这个位置了!” 第七十六章权衡 “大人,最坏您也可以效法张经——” “住口!”胡宗宪喝道,目露凶光:“项高,你句句都在替周可成说话,莫不是得了他的好处?” 项高站起身来,取下头上纱冠,俯身拜了两拜:“胡大人若是觉得我都在替周可成说话,那便现将老朽打入狱中,换个人便是,老朽绝无半句怨言!” 胡宗宪看着跪伏在地上的项高,心情十分复杂,他心里清楚无论项高是否真的是周可成的人,此时将其下狱都是不现实的。原因很简单,项高如果不是周可成的人,自己将其入狱就是冤枉了他,自己少了一个可用的人才;而如果真的是周可成的人,那如果将其下狱就等于撕毁了自己与周可成残余的那一点互信,以现在的形势,明天早上周可成的船队杀入长江,炮轰留都,截断漕运自己都不奇怪。所以无论是真是假,自己都必须装作是假,敷衍过去。 “项公!”胡宗宪叹了口气,伸手将其扶起:“我方才也不过是情急之下失言而已,何至于此呢?御倭的事情,还要请你多多参详呀!” “是,是!”项高顺势站起身来,不过两人的气氛已经大不一样,不一会儿项高便告辞了。出得门来,项高叹了口气:“今日若非依仗周可成的大炮巨船,只怕已经身陷狱卒之手了!” 项高出了门,胡宗宪在屋内陷入了沉思之中,项高方才的建议虽然不怎么靠谱,但有一句话没有错,自己的确被夹在周可成与朝廷之间,两头受气,如果这样下去,自己早晚要死。而要改变这一切的最简单办法就是加强自身的实力,尤其是水军的力量,这样就不至于在周可成面前束手束足。想到这里,胡宗宪沉声道:“来人,请俞总兵来,就说本督有事相询!” “总督大人!”俞大猷恭身行礼。 “志辅兄!”胡宗宪用俞大猷的字相称,显得格外亲热:“坐,坐下说话,上茶!” 待到两人坐定了,胡宗宪笑道:“志辅兄,本官曾经听你说过,海战无非大铳胜小铳,大船胜小船,若要建一支船队,可以屏护苏南两浙,需要多少船,多少铳炮?” 俞大猷一愣,胡宗宪这个突兀的问题让他感觉到一丝不祥之兆:“不知大人要对付的是何人?” “难道一定要确定是何人吗?”胡宗宪不满的问道:“如果是周可成呢?” “这个——”俞大猷咬了咬牙:“恐怕就有些难了!” “难?”胡宗宪冷哼了一声:“周可成的船队最大不过是夹板大船,料其不过二十,苏南两浙州县,令其每县出船一条,便有四十,以二击一,又有何不胜的?” 俞大猷顿时哑然,他想了想之后答道:“胡大人,周可成的那夹板大船恐怕没有那么简单的,其用材皆是上等良木,寻常铳子即便击中亦不得入;其铳炮皆用精铜铸造,轻便力大,又可及远。缆绳、船帆、漆料等无不用精材实料,所耗用的资财更是不可计数,其造船法式又与我大明不同,岂是仓促造出来的船只可与之抗衡的?” “这么说来你觉得就没有办法对抗周可成的船队了?” “世间万物,生生相克,岂有无法对抗的东西?只是周可成这些船队并非一日之功,耗费又极大,若想用仓促拼凑出来的船只与其交战,只怕是自取其辱!”俞大猷说到这里:“再说此人素来对朝廷恭顺,又何必一定要把事情弄到动武的地步呢?” “我明白了!”胡宗宪叹了口气,从俞大猷的口中他终于明白短时间内自己无力建立足以抵抗周可成的水军,那摆在自己面前的也就只剩下一条路可以走了。他拿起茶杯,示意俞大猷退下,走到书桌旁,摊开纸笔挥毫写道:“…其舟长五十丈,横广六七丈,名曰夹板,内有三层,皆置大铳外向,可以穿裂石城,震数十里,人船当之粉碎,是其流毒海上之长技有如此者。虽有百万之众,蒙冲斗舰亦难与其相抗。如今之计,当放归其使团,册封其名号,允其通商,方为上策。如若不然,只恐其舟船驶入大江,隔断漕运,惊动留都,后悔莫及!” 写罢书信,胡宗宪从头到尾细细看过两遍,确认没有问题之后,方才唤来幕友:“你将这抄录一遍,明日发往京中,给严首辅!” 北京。 “爹,胡汝贞又来信了!”严世蕃笑嘻嘻的:“我敢和您打赌,肯定又是催着放倭人使团的,他这信里就只说这一件事情了,真不知道他是去御倭的,还是去讨好 倭人的!” “你这话也未免太刻薄了!”严嵩替爱徒辩解了一句,一手接过书信:“你是不在他那个位置,说到底,打还不是为了和?难道还真的一下子杀到海那边去不成?” “爹爹说的是,不过您不是已经在信里和他说过了吗?这使团确实是惹了大麻烦,不是那么容易脱罪的!”严世蕃笑道:“他应该明白背后的关系了吧!” 严嵩没有说话,他拆开书信看了几行,脸色一下子变得难看起来:“恐其舟船驶入大江,隔断漕运,惊动留都?事情已经到了这种地步?” “什么?”严世蕃赶忙接过信,刚看了两行笑了起来:“可以穿裂石城,震数十里,人船当之粉碎,是其流毒海上之长技有如此者。胡汝贞是在编笑话吗?天底下哪有这样的铳炮?这不是妖术吗?那周可成要有这个本事,干嘛不打进北京城当皇帝呀?” 第七十七章查证 “东楼!”严嵩脸上却没有丝毫笑意:“你看清楚,这是汝贞写给我的私信!” “私信?”严世蕃一愣,赶忙把信翻过来看了看,这果然是一封胡宗宪写给严嵩私信的副启(正式信笺外附加的信,由于没有称呼落款,明清两代士大夫往往会把重要的内容写在副启之中,而正文往往只有形式性的问候)。严世蕃很清楚当时的政府公文里不乏各种虚夸之词,但在私底下士大夫之间的信笺中就少多了,尤其是以胡宗宪与严嵩的特殊关系,这封私信中的内容的可信度就更高了。说到底,胡宗宪骗朝廷、骗天子那是天经地义,骗严嵩又有什么意义呢?两人早就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关系了,真的严嵩倒了霉,他这个闽浙总督还能讨的好去? “爹爹,您是说那周可成的夹板船真的有这么厉害?” “你听说过吴伯仁吗?” “吴伯仁?”严世蕃皱了皱眉头:“有点印象,应该是有听说过,但记不太清楚了!” “今年的新科二甲进士,也是胡汝贞的得意门生,御史吴世衡的公子,你想起来了吧?” “哦哦,想起来了,想起来了!”严世蕃拍了拍自己的脑袋:“上次胡汝贞不是还写信给我为他这个弟子请托嘛,原来还是那个吴御史的儿子,想不到这科竟然中了二甲,倒是给胡汝贞争了不少脸面。怎么?爹爹怎么知道这个人?” “这个吴伯仁写过一本书,叫做《海上荡寇志》,这书讲的就是周可成率领船队击破巨寇曾一本的事情。‘其舟长五十丈,横广六七丈,名曰夹板,内有三层,皆置大铳外向,可以穿裂石城,震数十里,人船当之粉碎’这段话就是《海上荡寇志》中的原话!” “啊!”严世蕃一愣,旋即笑了起来:“敢情这胡汝贞是照抄他弟子的原文了,也好,这吴伯仁应该还在京中吧,便把他叫来问一问,不就知道是否有虚夸之词了?” “嗯!老夫已经派人去了!”严嵩神色凝重:“如果是假话也还罢了,问题是如果是真的,那应该怎么办呢?” “这个——”严世蕃的神色一下子变得难看起来,他原本不过将这信笺当成戏谑之词,但如果像严嵩说的那样,周可成的船队真的那么厉害,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海上,江中毕竟不一样吧?”严世蕃有些犹豫的答道:“毕竟江口暗沙颇多,海舟未必能入江吧?更不要说隔断漕运了!” “漕运关乎朝廷存亡,岂可轻忽?再说汝贞也不是妄语之人,他之所以写私信给我,就是不想引来御史的攻讦!显然在他看来,周可成已经有引舟入江的办法了。”严嵩眉头紧锁。 “那爹爹的意思就是要放人啦?可现在已经弄到三法司同审了,也不是我们一家说话就能左右了!”严世蕃叹了口气:“而且西苑里面那位也一直态度不明,他那个样子,谁都不敢表态呀!” “是呀!”严嵩少有的显露出颓然之色:“当今天子行事,无可无不可,想要恩归于上,怨归于下;结果就是百官束手,各怀私心,这样国事又怎么能够不日益败坏呢?这样下去,早晚要生出大事情的!” “老爷,少爷!”正当严嵩在慨叹的时候,严府的管家在门外道:“吴伯仁吴公子已经到了,正在外间等候!” “那好,请他进来吧!” 吴伯仁有些忐忑的看着眼前的这栋邻水阁楼,传说中权倾天下几二十年的严家父子就在这间二层水阁之中,饶是他这几年来见识广博了不少,又刚刚中了进士,也觉得手足颤抖,心下有点发虚。 “吴公子!”严府管家从门内出来,躬身做了个“请”的手势:“老爷和少爷都在楼上等候,请!” “有劳管家了!”吴伯仁不敢怠慢,向严府管家拱手为礼,然后方才进门上楼,只见这水阁并不大,但陈列却十分精致,几件书画摆设无一不是举世罕见的精品,世人说天下奇珍都是先进严府挑选之后方进国库,现在看来这话恐怕是真话。吴伯仁上得楼来,只见门旁站在一位俏丽婢女,撩起珠帘道:“有贵客到了!” 吴伯仁赶忙进得门来,向当中罗床上那个白发老者敛衽下拜道:“泉州吴伯仁拜见严相!” 严嵩上下打量了下 跪在地上的吴伯仁,点了点头道:“你便是吴伯仁吧?既然是汝贞的弟子,那就是自家人了,不必拘礼,起来说话吧!” “多谢严相!”吴伯仁磕了个头,站起身来,垂手而立,他这次才看到屏风旁还站着一人,正用唯一的一只眼睛看着自己,应该就是严世蕃,赶忙躬身道:“弟子方才未曾看到严侍郎,未曾见礼,还请恕罪!” “罢了!”此时的严世蕃并没有表现的像传说中那么目中无人,他指了指书架旁的一张圆凳,示意吴伯仁坐下:“今夜召你前来,不是为了别的,而是有事相询!” “是,弟子自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只是不知是何事?” “这本书是你写的吧?”严世蕃走到吴伯仁身旁,露出手中那本书的封面来,吴伯仁一看,正是自己写的那本《海上荡寇志》,点了点头道:“正是小人所写!” “那这段话是真是假?”严世蕃将书翻倒某一页,指给吴伯仁问道。吴伯仁一看,却是自己描述周可成舰队中的夹板大船的,他心下已经明白了几分,点了点头道:“侍郎大人,学生当时正在船上,书上所写的都是亲眼目睹的,自然是真的!” 第七十八章死路 严嵩父子交换了一下眼色,严嵩咳嗽了一声:“像这等夹板大船,那周可成有多少条?” “当时约有四条,现在就不知道了!” “你亲自坐过这夹板大船,若是我大明也仿造,造不造的出来呢?” “左右不过是船,若要仿造肯定是造的出来的!”吴伯仁听到严嵩这般询问,心下已经有了底,笑道:“只是也不是那么简单的!” “此话怎讲?” “若要造船,尤其是海船,第一要紧的是法式:船长多少,宽多少,用多长多粗的良木为龙骨,用多少根肋木,几根桅杆,船帆缆绳等等都是有法式的,若是不依照法式胡来,船只不稳左右摇摆是小事,风浪稍大便倾覆都是有的。那夹板大船上下三层,皆罗列大铳,海上交战时动则数十铳齐发,船身稍有松动,不待敌方攻打,自己便散架了。” “嗯!那可否装些小铳呢?”严世蕃问道。 “侍郎大人,海上交战,本就是大铳胜小铳,那夹板大船之所以被称为夹板,就是因为其侧舷有两层船板,皆用坚木制成,中间填塞软木,你铳子小了根本打不穿他的船壳,而他一次齐射,你便船覆人亡,这仗如何打得?” “那第二要紧的是什么呢?” “船材!”吴伯仁答道:“民间海船多用松杉软木,唯有要紧部分才用硬木,这样造价便宜,反正出海一趟,便能将赚回数倍之资。而周可成所建之战船,用材皆用良材,船身坚实若铁,寻常炮子难伤。其所据东番之地,多密林山泽,良木取之不尽用之不竭,非我闽浙等地可比!” “那第三呢?” “船坞!”吴伯仁倒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若是小船,只需在海滩上直接造船,造好后再用烂泥涂抹海滩,将其拖入海中浮起即可,若是大船,那就必须先在海边挖一大坑,在坑中搭起支架,然后建船,建好后打通通海的渠道,放水入坑,好让船浮起,拖入海中。船越大,所要挖的坑就越大,各色支架就越多。据说周可成专门为了建造夹板大船的船坞便有六七处,耗费的银两人力数不胜数!” 严世蕃冷笑道:“我大明又不是没有造过大船,我就不信没有现成的可造大船的船坞!” “侍郎大人,我大明自然是有可造大船的船坞,其实周可成最早的几条船就都是在我大明造的。不过那也是当初的事情了,朱纨朱大人巡抚两浙福建时,禁绝两桅以上大船,可以建造大船的船厂基本都关了门,船坞也被官府毁了!” 严世蕃听到这里顿时哑然,半响之后低声骂道:“朱纨这厮果然是害人不浅!”严嵩低咳了一声,问道:“那这么说来朝廷就拿周可成的船队没有什么办法了?” “那倒也不会!”吴伯仁赶忙答道:“只是积重难返,若想造出可以与其较量的船队,恐怕不是两三年内的事情,而且耗费也不是一个小数!” “嗯!”严嵩点了点头,笑道:“有劳伯仁了!” “不敢!”吴伯仁听到严嵩对自己以字相称,赶忙敛衽下拜:“这本就是学生的分内之事,何敢说有劳!” “伯仁见闻广博,与朝廷将有大用!”严嵩神色温和:“这几日你就留在家中,老夫随时可能相召!” “学生明白!” 看着吴伯仁的背影消失在珠帘后,严世蕃冷笑道:“小儿不知得了那周可成多少好处,都快把天都吹破了!” “吴伯仁得了好处,那胡汝贞也得了好处吗?”严嵩冷笑道:“你在京中呆了久了,却小瞥了天下英雄。” “我看倒是他们师徒二人串通好了!”严世蕃不服气反驳道。 “我已经查证过了,这书是周可成讨平曾一本之后就写出来了,那时候胡汝贞还在湖广平苗呢,根本不认识这个吴伯仁!”严嵩点了点那本《海上荡寇志》:“这个吴伯仁考中了二甲进士,周可成能给他多少好处,能收买得了他?” 严世蕃顿时哑口无言,正如严嵩所说,吴伯仁一个二甲进士,又有胡宗宪这样的老师,前途无可限量,这样的人犯得着替周可成撒谎欺骗朝廷吗?他思忖了一会儿道:“爹爹,如果周可成的夹板大船真的那么厉害,那怎么办?” “船再厉害也上不了岸!若是平常时候胆敢如此狂妄自大,便一纸诏书下去,禁绝贸易,严修海禁也就是了!只是——”严嵩停顿了一下:“今时的情况大不相同呀!” “那看来只有虚与委蛇了?” “别的可以虚与委蛇,放人怎么虚与委蛇?”严嵩问道:“都已经到三法司会审了,若是就这么放人了,朝廷的颜面何在?” 水阁上,严嵩父子陷入了沉默之中,任凭两人权倾天下,在这件事情却偏偏无可奈何,无论是周可成的坚船利炮还是西苑的那位,都是在两人的控制之外的。在父子二人的心中头一次升起一种无力感来。 “照孩儿的意思,这件事情还要劳烦爹爹去一趟西苑!”严世蕃低声道:“是要放人,还是不放,这件事情就得有个人能定下来的,除了圣上,别人都不行!” “去西苑?”严嵩冷笑了一声:“你忘了到底是为了什么事情才弄到今日这般田地的?” 严世蕃顿时哑然,当初若非他背地里让管家送了两千两银子去裕王府,让陆炳抓了个现行,陆炳也不会拿倭人使团当成替罪羊,弄出今天这些事情来。如果严嵩现在去西苑向圣上剖明利害,那岂不是去拆陆炳的台?那陆炳也不是省油的灯,要是那边把底给捅破了,那朝廷可能有救了,那自己父子二人可就死路一条了。 “朱纨当初在两浙福建禁海,但是没有去广东禁海!”严嵩突然一击掌:“也罢,就让欧阳必进在广东加紧仿造四十条夹板大船,以免那周可成太过猖狂!” 第七十九章决断 金山卫,校场。 “记住,两腿要前后分开,这样才能站得稳,战场上如果摔倒了敌人是不会给你再爬起来的机会的,将矛尖对准敌人的腹部和咽喉,那里没有骨头,不会卡住你的矛尖!”胡安一边比划着手中的灌铅铁矛,一边向两旁的新兵们讲解着技巧。他现在已经是联队的首席教官了,每个月可以领到六个金杜克特的薪水,这个薪水已经超过了他在葡萄牙军队时的薪俸了,他有时候在想,如果不考虑兰芳社对祖国的威胁,对于自己来说为其效力还真是个不错的选择。 呜呜——! 拖长的号角声打断了训练,胡安放下武器,他意识到这应该是兰芳社的上层来了,他赶忙做了个手势,示意新兵们停止练习,排成横队。 “这些就是淡水新募集的那两个联队吗?”周可成看着眼前整齐的横列,满意的点了点头:“看上去蛮不错了嘛?” “一千人一个月要花掉你两千二百银币,四个月就是八千八百银币,只换来一句蛮不错!”阿劳丁冷笑着摇摇头:“而你却让他们呆在这里,什么都不做!” “他们不是什么都没错,而是在训练!”周可成笑道:“我也需要时间从朝鲜和日本调来骑兵和弓手,还有安南的战象,还有舰队,这些都需要时间!” “在你调兵的同时,胡宗宪也在调兵!照我看,你是想把胡宗宪吓倒,但是你做不到!不经一战,他是不会做出让步的!” “也许你说的是对的,现在看来胡宗宪的确不会做出让步!”周可成叹了口气:“不过应该说他无法让朝廷向我们做出让步!” “这么说你打算动手了?”阿劳丁又惊又喜的问道。 “嗯,在准备好之后!”周可成看了看眼前的行列:“对于舰队我有信心,但是陆战就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相信我,有六个联队的步兵,还有十二头战象,骑兵七百人加上舰队足够了!”阿劳丁自信满满的答道。 “就凭不到四千人就向大明挑战,我真不知道这是勇气还是狂妄?”周可成唇角微微上翘,也不知道是在嘲讽阿劳丁还是自己。他突然停住脚步,用葡萄牙语向站在前排的胡安问道:“士兵,你叫什么名字?” “胡安,唐胡安!”胡安有些错愕的答道,周可成那口娴熟的葡萄牙语吓了一跳。 “唐胡安?那你还是一位贵人了?”周可成笑了起来:“在我的军队里过得还好吗?” “是的,我的父亲是一位子爵!”胡安已经认出了周可成身旁的阿劳丁,他强压下心中的惊诧,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不过那都是过去的事情了,现在我是联队的首席教官,每个月可以挣六个金杜卡特,这薪水很不错!” “首席教官?”周可成上下打量了下眼前的男人,黝黑的皮肤,突出的颧骨,略带一点鹰勾的高耸鼻梁,凹陷的双眼中闪烁傲慢和凶狠的光,这样一张原本可以被称为英俊的脸被从左边太阳穴到鼻梁的一道伤疤给破坏了:“好吧,说说你凭什么能从我这里每个月领走六个金杜卡特?” “我教授士兵们如何在行列中使用长矛,如何使用火绳枪,如何弯着腰或者趴在地上用匕首和短刀较量!” “长矛,火绳枪还有匕首!”周可成饶有兴致的看了看唐胡安,笑道:“你看上去年纪不大,不过应该是个老兵?” “是的!”胡安没有试图隐瞒这一点:“我十二岁就已经作为实习生在战舰上服役了,然后在休达、印度、香料群岛、马六甲为国王打过仗。” “那为什么现在为我打仗?” “我在回马刺甲的路上钱包被贼偷了,没有路费,正好看到淡水正在招募士兵,而我除了打仗什么都不会!” “没有路费?在你看来,如果和明国开战,我们有胜算吗?” “我不知道!”胡安毫不犹豫的答道:“不过我们葡萄牙人有一句谚语:上帝青睐有勇气的人!” “上帝青睐有勇气的人?”周可成抬起头,在他目光所及之处,到处都是士兵的身影,但是全部加起来也不会超过五千人,仅凭这么一点人挑起一场战争,这是勇气还是鲁莽呢?他不知道,但他知道一点,自己已经别无选择。 太仓浏家港。 一百五十年前,三宝太监郑和正是从这里启航,开始他那留名青史的伟大航行。而一百五十年后,在倭寇的侵袭之下,市面萧条了不少,已经看不到当年的天下第一码头的景象了。 “我希望不要流血就达到目的!”周可成对刘沿水道:“用金钱收买,或者武力威胁,只要守兵愿意放下武器,我可以满足他们的一切条件。不过如果要动武,那就要尽可能快的发起猛攻。不能放火、不能烧杀抢掠,这一次的敌人是天子身边的奸臣,而不是这里的商人和百姓,明白吗?” “明白!确保港口的完好无损,这里将成为舰队的停泊点!”刘沿水点了点头。 “非常好,开始吧!”周可成拍了拍部下的肩膀,刘沿水拱手行礼,转身离去。他登上小船,向不远处的刘家港驶去。 天色已经破晓,河面上淡淡的亮光随着波浪闪烁,在撑篙下破裂,待到小船驶过后又重新聚拢。第一队士兵已经上了船,他们的任务是迅速控制这座港口,将这里作为兰芳社舰队进入大江的基地。按照搜集来的情报,刘家港有大约一千明军驻守,其中还包括二十条帆桨船的巡逻队。不过他们不会这么早出来巡逻,希望一切都顺利,周可成暗自祈祷。 第八十章克制 正如周可成祈祷的那样,装载着先遣队的划桨长船毫无障碍的靠了岸,士兵们鱼贯而下。没有号角、没有鼓声,只有沉默的脚步和武器碰撞的轻微声响。早市的渔夫们瞠口结舌的看着从船上涌下的人流,用手捂住自己的嘴巴,然后飞快的将船推下海,划桨逃走。没有人阻挡他们,按照事先的命令,不许伤害没有拿起武器的人。 很快,先遣队的四百名士兵就下了船,他们排成密集的纵队,开始向市区前进,在他们身后的海面上,第二批船只正在向岸边驶来。 街道两旁,早起的人们正打着哈切,卸下门板,准备开始一天的生意,整齐的脚步声打破了宁静,将晨雾震得粉碎。人们迟疑的放缓了动作,向声音来处望去。锋利的矛尖拨开雾气,露出后面的狰狞面目,人们呆滞的张大嘴巴,看着眼前的景象。 “过兵了!” 一声尖利的喊叫声撕裂了早晨的宁静了,路旁的人们以惊人的速度逃进屋里,重新竖起门板,然后将一切可以挪动的重物搬到门口将其顶死,一家人抱成一团,向祖宗神灵祈祷平安。来不及逃入屋中的则跪伏在路边,颤声祈祷,浑身抖得如同筛糠一般。 当先遣队抵达兵营门口时,只看到一地的狼藉。由于兰芳社舰队的保护,位于长江口附近的太仓刘家港在最近两年时间里几乎没有遭到倭寇的侵袭,这里的守军早已习惯了太平日子,完全没有预料到拂晓到来的猝然袭击,大部分士兵都丢下武器,脱掉胖袄,失散逃走,只有留守军官带着百多个亲兵逃进了临江的一座小城里,准备死守。不过这伙陌生的敌人并没有进攻,只是占领了军营,将小城包围就什么都不做了,仿佛在等待着什么。 约莫到了午饭时分,答案揭晓了,一条双桅纵帆船出现在河面上,黑洞洞的炮口对准了岸边的小城。在经过一次威吓性的试射后,小城的角楼轰然倒塌。面对赤裸裸的威胁,留守军官只有苦笑着下令放下武器,开城投降。 杭州,总督行辕。 “简直是胆大包天!”胡宗宪那张原本保养的很好的白皙脸庞此时却早已涨的通红, 他将一张纸狠狠的拍在桌子上:“朝廷一日不放人,漕运即一日不通,商旅百姓照常通行无碍,无需担心!周可成这是要造反呀!”他瞟了右手边的项高一眼,只见其眼观鼻,鼻观心,一副有道高僧的样子,越发气不打一处来,喝道:“项公,你说应该怎么处置?” “学生觉得眼下情况未明,还是静观其变为上!” “情况未明?”胡宗宪将那张白纸往项高脸上一丢:“招贴都到总督行辕来了,还要怎么明?” “招贴只是招贴,还要查证!”项高捡起纸放到一旁:“如果真的像招贴上说的那样,那学生以为还是暂时不要急着动武的好!” “说的那样?你是什么意思?”胡宗宪问道。 “依照招贴所说,周可成只是因为使团无罪被扣,所以才出兵的,他占领刘家港之后,只是封存了衙门和官府的仓库,商旅的财货船只都没有触犯,港口也交给当地的头面商人缙绅管理,只是占据了一部分港口作为泊船之用。他的船队进入大江之后,也只是阻截了过江的漕船,将其驱赶回对岸,其他商旅民船都未曾伤害。如果真的动起武来,只怕反倒会玉石俱焚!” “那就看着他们这样胡搞下去,什么都不做?”胡宗宪冷笑道。 “胡大人,这原本就是周可成与朝廷的事情,您又能做什么呢?”项高反问道:“是朝廷扣了周可成的使团,周可成也只是禁止漕船渡江,并没有伤害江南一草一木,为什么要动武?” “项高!”一旁的戚继光再也听不下去了,喝道:“你口口声声说朝廷,朝廷,难道你不是朝廷的属官,没有吃朝廷的俸禄?” 项高看了戚继光一眼,冷声答道:“眼下周可成只是阻截漕船,可如果真的动起武来,不管最后胜负如何,只怕东南都会打成一片白地,到了那个时候朝廷只会降罪胡大人。在下现在只是胡大人的幕友,自然要多为胡大人考虑几分。” “什么打成一片白地,你分明是拿了周可成的贿赂,替周可成张目!”戚继光怒道。 “戚将军要这么说那就没有办法了!”项高双手一摊:“反正我现在人就在这里,胡大人若是觉得我都在替周可成说话,大可将我拿下治罪就是!” “好了,都不要吵了!”胡宗宪一挥手,强压下部下的争执:“项高,你立刻去一趟金山卫,告诉周可成,立刻从太仓撤兵,不然就别怪我出兵金山卫了!” “是!” 金山卫。 “胡宗宪要我从太仓撤兵,不然就要出兵金山卫?”周可成笑了起来:“看来他也不蠢呀,知道围魏救赵之策!” “大人,您觉得应当如何?”徐渭问道。 “既然胡大人都开了口,那自然要给他一个面子。”周可成笑了笑:“项先生,你回去告诉胡大人,这次只是一个警告,我的船队可以占领太仓,就能占领海边、江边的任何一座港口,只要朝廷一天不答应我的条件,那我就一天保留自由行动的权力。这次我只是向他,向全天下证明兰芳社有足够的实力,也有足够的决心保卫自己的正当利益,我的舰队随时都可以截断漕运!” “我知道了!”项高点了点头:“还请周大人看在江南百姓的份上,心存克制,免得最后搞得生灵涂炭——” 第八十一章分裂南北 “我知道了!”项高点了点头:“还请周大人看在江南百姓的份上,心存克制,免得最后搞得生灵涂炭——” “项先生!”周可成打断了项高的话:“你应该很清楚,我一直都在心存克制,否则事情就不会是现在这个样子了。截断漕运对于江南百姓缙绅没有伤害,我只是希望可以让朝廷清醒一点,胡大人也好说话一点!” “请恕项某直言,事情闹到这个样子,胡大人在朝廷那边也没什么好说的了!” “为何这么说?” “你应该知道本朝御史的厉害吧?”项高冷声道:“截断漕运,还替倭寇说话,胡大人有一百颗脑袋也不够砍的!” “据我所知,像胡大人这种大吏的脑袋在大明只有一个人能砍,那就是当今圣上!”周可成笑了笑:“如果说御史弹劾就能砍脑袋,那严相公就算有一百颗脑袋也都让人砍光了!” “你难道不知道众口铄金积毁销骨吗?” “当今圣上可不是个耳根软的!”周可成笑道:“别看他整天躲在西苑里,脑子可是清醒的很。再说了,胡大人可是手掌东南兵权的封疆大吏,就算是圣上要动他都要三思,哪里是几个言官就能动得了的?” 项高听周可成说到这里,精神一下子紧绷了起来,厉声问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不是说过了吗,胡大人将来是要封侯,为终身南直隶、两浙总督的。他现在帮我在朝廷说话,将来朝廷假如要免他的官,拿他进京,我才好帮他的忙呀?说到底,我和他就是鱼帮水,水帮鱼,名为两家,实为一家!” “你这是让胡大人养寇自重!胡大人不会答应的!” “话不要说得这么难听嘛!”周可成站起身来:“不是我让胡大人养寇自重,而是朝廷逼得他不得不这么做,如果朝廷放了倭人使团,给我儿子一顶‘日本国王’的帽子。我和胡大人齐心合力把倭寇荡平了,这样胡大人可以高高兴兴的入阁拜相,我也能安安心心的做我的生意,岂不是你好我好大家好?问题是朝廷不干呀?是朝廷逼得胡大人这么干的!” “那胡大人也可以出兵先把你给平了!”项高冷笑道:“就算你船坚炮利,他也可以晓谕州县,禁止运行粮秣盐茶到金山卫,那里现在有两三万人,这样一来几天你都撑不住!” “项先生呀项先生,你忘了我刚刚把太仓刘家港占了吗?苏常的税赋至少有三成都堆在刘家港的官仓里,光是那里就有粮食十万石,布一万匹,怎么样也可以撑好几个月吧?就算这些都吃光了,还有镇江的漕粮,南京旁边各码头的仓库;京师、宣大、辽东可是有上百万张嘴指着这些漕粮呢,您觉得这么闹下去最后是我先撑不住,还会朝廷先撑不住?” 周项二人目光炯炯的对视,谁也不肯退让一步。项高方才提出的是当时明军对付倭寇的常见战术——即通过封锁倭寇周围的海口,使其无法获得所需的粮食、火药,伺其自败。但与那些倭寇不同的是,周可成从一开始就抢占了存储着大批即将北运的漕粮以及其他物资的太仓刘家港,加上这段时间阻截漕船的收获,周可成根本不害怕胡宗宪和他玩坚壁清野。 “大人,项先生!”徐渭出头打起了圆场:“大家都是老朋友了,何必为了一点小事闹得这么不愉快呢?来,来,喝茶,喝茶!” 周项二人冷哼了声,分别喝茶起来。此时场中的气氛已经彻底凉了,再也无法谈论下去,不一会儿项高便起身告辞,徐渭将其送上了船,才回来了,向周可成问道:“大人,您觉得胡宗宪会就范吗?” “不知道!”周可成笑了笑:“不过由不得他不就范,既然他当了这个直浙总督,漕运断绝这个锅他就甩不掉,只要他灭不掉我,早晚都要就范!” 徐渭点了点头,胡宗宪的官职全称为兵部左侍郎兼都察院左佥都御史,又加直浙总督,即总督南直隶和浙江省的防务,漕运的南半部分正好在他的防区内。由于运河河道较窄,水也比较浅,所以运行其中漕船普遍的吃水都不深,抗风浪的能力也比较弱。因此漕船在通过长江,即从镇江到扬州这一段江面时就需要十分小心,通常都是选择风平浪静的白日通过。而只要有几条纵帆船进入大江,那漕运就会受到很大的影响,给胡宗宪很大的政治压力,迫使其就范。 “既然是这样,那为何您不干脆把压力加大到迫使胡宗宪就范的地步呢?”徐渭不解的问道。 “因为我这么做的真正目的并不是迫使朝廷放人!”周可成笑道:“或者说,要求释放使团只是一个借口。” “借口?” “没错,一个分裂南北的借口!” “您这是什么意思?”徐渭被周可成弄得有些糊涂了。 “徐先生,我问你漕运对于大明是不是生死攸关的事情?” “那是自然,我大明虽建都幽燕,但却植根于东南,漕运须臾不可离!” “很好,那我问你,对于东南苏松两浙百姓来说,这漕运是不是生死攸关呢?” 徐渭脸色微变,半响之后摇了摇头:“对于东南苏松两浙百姓来说,若是没有漕运反倒好些!我明白大人您的意思了,你这么做的目的是想让东南的百姓士绅们看到,你是和天子、北方的朝廷的敌人,但却不是东南的敌人!” “何止不是敌人,我还是东南的友人和保护者!”周可成笑道:“一年东南要北运粮米数百万石,布匹其他物产不计其数。而我只要不时截断漕运,这些财富就只能囤积在镇江等几个临江的码头仓库里,而这些都不过是等着我去采摘的苹果。只要朝廷一日不放人,我就有理由不断截断漕运,吸吮朝廷的血了!” 第八十二章破裂 “大人,我还是不明白。”徐渭不解的问道:“你截断漕运最多也只能让这些粮食和布匹不被运走,和东南百姓又有什么关系?他们的税赋又不会少半文!” “很简单,这些财富到了我的手里我会怎么花用?”周可成笑道:“我一没有勋贵宗室,二没有文武百官要养,也不会把粮食布匹屯在仓库里烂掉。用这些粮食和布匹雇佣百姓挖掘运河,修建工厂、港口,百姓得了工钱,我也得了好处,岂不是两利?” “如果这样倒是不错!”徐渭点了点头:“不过朝廷也不会坐视的!” “朝廷能做的无非也就是两件事,要么催促胡宗宪攻打我;要么换人来。可这两样我都不怕,因为只要东南缙绅百姓不支持,只凭官府之力又能奈我何?难道从九边调兵?且不说水土不服,北方的俺答汗也不答应呀?” “那若是朝廷放人呢?” “那就有些麻烦了,只能希望拖下去,最好让胡宗宪的心思也变了,下一步才好走!”周可成站起身来:“徐先生,最坏的情况就是我们必须退出中左所和金山卫,希望不会走到那一步!” 杭州,总督行辕。 “出兵,只有出兵!”戚继光的声音震动着天花板:“对于像周可成这样的贼人来说,刀剑和铳炮是唯一的回答!” “周可成的军队已经从刘家港撤走了!”项高竭力让自己的回答听起来更有说服力一点,但深深的无力感已经控制住了他,他知道自己无法说服其他人,不,其实他连自己都无法说服。戚继光说的没错,武力是唯一的答案,拖延只会把事情弄得越来越糟,但如果打输了呢?偏偏这句话是没法说出来的。 “那又如何?”戚继光冷笑道:“打着南十字星旗帜的贼船依旧出没在大江之上,照样在劫掠漕船。大人,请允许末将出兵攻打金山卫,直捣贼人巢穴!” “戚将军,贼人的巢穴不在金山卫,在倭国,在东番。你攻打金山卫不但不能直捣贼人巢穴,只会把事情闹得更大!” “那也总比坐视的好!” “好了!”胡宗宪喝止住部下的争吵,向戚继光问道:“你要攻打金山卫,有几成胜算?” “十成!”戚继光自信满满的答道:“末将已经派哨探探查过了,金山卫就是一个市镇,外围没有壕沟城墙,若以火攻,必获全胜!” “大人,万万不可用火攻!”项高赶忙劝说道:“金山卫有百姓数万,若以火攻,岂不是玉石俱焚?” “确实不能火攻!”胡宗宪也摆了摆手:“戚将军,你知道苏常有多少缙绅都在金山卫有店铺仓库吗?若是一把火烧了,光是这些人的麻烦都够让你头疼死了!” “那就请总督大人下令,让百姓商贾在二十日内从金山卫撤出,否则天兵一到,玉石俱焚!” 金山卫。 “看来是非要打一仗了!”周可成有些感叹的说了一句:“是杭州,还是南京呢?” “当然是南京!”徐渭毫不犹豫的答道。 “为什么?” “您的敌人是朝廷,而不是东南的百姓!” “对,对!”周可成笑了起来:“徐先生所言正合我心!” 虽然一百年前,永乐皇帝就已经将首都迁到了北京,但南京依旧是大明帝国的首都之一,这座被数十公里长的巨石城墙包裹着的宏伟城市里依旧保留着皇宫、六部衙门、开国太祖皇帝的陵墓,以及大量的官宦、勋贵。虽然这里已经不再是帝国权力的中心,但相比起燕山脚下的北京,这里的生活更加的雍容、闲散、舒适。许多离开帝国权力中枢的失意者来到这里,享受着奢靡平静的生活,安度自己的晚年。秦淮河畔的歌姬、玄武湖上的风景、紫荆山上的纳凉山庄、扬州的淮扬菜厨子,这些就是这座城市永远不会结束的主旋律。 但这一切在1557年的初夏被打破了,飘荡着南十字星旗帜的庞大舰队出现在江面上,他们隔断了南京城与上下游的联系,占领了燕子矶。潮水般的军队涌下船,在观音门外扎营,修筑起了炮台。城门上的守军甚至可以清晰的看到这支陌生敌军的探骑。据守兵说,这些探骑许多都辫发纹面,看上去极为可怖,不像是倭寇,倒像是北方的鞑子。 而茫茫的大雨更加增添了城中人的恐惧,这是入春以来下的来势最猛的一场大雨,夹杂着隆隆的雷声和闪电的瓢泼大雨,以一种近乎疯狂的气势席卷着天空和大地。白天,败絮似的乌云被强劲的东南风揉搓着,撕扯着,紧贴着城墙的雉堞急驰而过。天穹之下,终日飞扬着千万根银光闪闪的雨箭,使南京这座古老的城市,弥漫着不祥而怪戾的杀伐之气。到了夜晚,箭镞似的雨点暂时隐没不见了,但是因黑暗和寂静,变得格外分明起来的电闪、雷鸣和有如怒涛般汹涌的风雨声,又使人们常常从睡梦中惊醒,疑心城外的敌军即将发动猛烈的攻击。 “到底是怎么回事!”南京兵部尚书胡松猛地一拍桌面,南京虽然也有六部尚书,但实际上都不过是个空头衔,不过是个虚职,唯一真正有实权的便是兵部尚书,他和南京镇守太监是真正承担留都南京防务之责的。可是胡宗宪到任之后,实际上承担了东南的防务之责,胡松的权力和责任都小了许多,这原本来说也是一件好事,却没想到一下子祸从天降,不,应该说是祸从江降了。 第八十三章话柄 “从城外贼军的旗号判断,应该是兰芳社的,就是前些日子在江面上隔断漕运的那伙贼人!”跪在地上答话的是锦衣卫百户慕容鹉,与北方的同僚不同的是,身处江南烟花繁荣之地的他日子过得悠闲舒适,每日早上去衙门里点个名,然后就去茶社里喝茶吃点心,平日里的主要精力都花在打理祖上留下的几排店铺上了。若非前些日子漕运中断,慕容鹉被上司叫去打探情报,只怕连城外的敌人来自何方都不知道。 “兰芳社?那贼人有多少船舶?多少兵马?为何直入大江,沿江卫所却没有一点消息传来?就这么让贼人兵临留都城下?” 尚书大人连珠炮般的问题让慕容鹉张口结舌,额头上满是黄豆大小的汗珠,心中暗想江防废弛又不是一日两日的事情,前些日子那兰芳社的船只在镇江扬州江面横行,距离留都也就不到百里,顺风也就是一日的水程,留都这边却没有一点戒备,到头来却问道我一个区区百户头上,叫我如何回答? 胡松看到慕容鹉这幅样子,如何不知道对方根本什么都不知道,心中更是烦乱,猛地一挥手道:“还不速去查实?” “是,是,下官遵令!”慕容鹉如蒙大赦,赶忙磕了两个头,连滚带爬的跑了出来。出了衙门看着外间的瓢泼大雨,他才觉得又冷又饿,外间这么大的风雨,又能去哪里查实?万一给贼人拿到了,那就性命难保了。也罢,先去找个澡社泡一泡,上壶热茶,几盒点心,等雨小些,再来发愁官面上的事情吧! 打定了主意,慕容鹉叫上随行的小厮,去了附近一家熟悉的澡堂,脱光了洗洗泡泡了,又叫来搓背修脚师傅把自己从头到脚整治了一番,换了一身干净的宽袍,喝了两杯热茶,吃了两块点心,整个人才觉得还了魂,开始琢磨起官事来。尚书大人交待的事情,肯定是不能躲在城里胡编一气能打发的,至少要出城一趟才能应付过去的,可要是出城就有可能遇上贼人的那些鞑子骑探,刀枪可是不长眼的,官家的公事固然要紧,自家的性命也不能说无关紧要吧? 正当慕容鹉在左右为难的时候,又有两人从外间进来了,一边大声小气的叫唤伙计上茶上点心, 一边说着生意的事情。慕容鹉依稀听到有“兰芳社”、“胡大人”、“祸害”之类的字眼,心中不由得一动。便站起身来走到那两人身旁,拱手做了个团揖:“二位,打扰了!” 那两人见慕容鹉也是刚刚洗了澡,穿着一身宽袍,看不出什么来历,赶忙都起身应诺。三人寒暄了两句,慕容鹉便笑道:“某家方才在旁边听到二位说什么‘兰芳社’、‘胡大人’、‘祸害’什么的,倒是有点兴趣,不知二位可否也说与听听?” 那两人不知道慕容鹉的来历,如何肯与他说那些话,年纪大点的汉子笑道:“兄台想必是听差了,我们两个方才说的是旧院的两位清倌人,哪里有什么‘兰芳社’、‘胡大人’的?”他的同伴也反应过来了,站起身来道:“时候不早了,我们还有点事情,兄台若是没事,便要告辞了!” 慕容鹉打了个哈哈,掏出一块腰牌来,在两人面前晃了一晃:“二位今天若是不能给在下一个满意的答复,恐怕是走不了了!” 那两人看到慕容鹉手中那块锦衣卫的腰牌,脸色顿时大变,扑通一下跪了下来,磕头犹如捣蒜:“小人方才失言,还请大人饶命!” 慕容鹉待两人磕了二三十个响头,方才慢悠悠的道:“只要你们两个把方才都说了什么,老老实实的再重新说一遍,我便放你们走,要不然就只好请二位随我去一趟衙门,什么时候说清楚了,什么时候走!” 那两个商人当然不想去慕容鹉口中的“衙门”,那个年长点的叹了口气道:“回禀大人,我们两个都是药材商人,在金山卫那边做了一点成药的买卖!” “金山卫?”慕容鹉皱了皱眉头:“那可有做出洋的生意?” 那年长的咬了咬牙,知道自己瞒不过去,苦笑道:“回大人的话,我们开门做买卖的,只要是肯给银子的,哪里会管出不出洋?金山卫那边生意好,又没有倭寇来侵扰,我等便在那边开了间铺子,几年下来着实挣了点银子。可是前些日子,也不知道为什么,胡总督的衙门突然发了榜文,说大明百姓二十日内须得离开金山卫,否则天兵一到,玉石俱焚!” 慕容鹉已经明白了四五分,不过他知道若想让这两个 商人听命于自己,就得先拿住对方的把柄,所以冷笑道:“所以你们就背地里骂朝廷,骂胡大人呢?” “没有,没有!”那两个商人吓得魂不附体,赶忙连连否认:“我俩哪有这个胆子,只是猜测城外占据燕子矶的那些兰芳社的船只应该就是为了这件事情而来的!” “哦?”慕容鹉知道碰到戏肉了,精神一振:“为何这么说?” “回大人的话,那兰芳社在金山卫也不是一日两日了,虽说多是海外蛮夷,但并无不法之事,在生意上也是诚信的很,从无仗势欺人之事。这次闹成这样,肯定事出有因!” “你说肯定事出有因?”慕容鹉冷笑了一声:“那这么说他兵临城下还是朝廷的不是了?” “小人该死!小人该死!”那两个商人闻言,吓得魂不附体,又跪下磕头如捣蒜。慕容鹉待两人磕的满脸是血,方才冷笑道:“罢了,且饶过了你们这次,若非念在你们两个口出无心,就凭这句话,就能要了你们两个的性命!” 第八十四章炮轰 “是,是!”两个商人战战兢兢的站起身来,屏息站在一旁。慕容鹉换上自家的衣物,笑道:“二位,走吧!” 那两个商人没奈何,只得也换了自家的衣服,跟着慕容鹉。此时外间雨已经停了,一线阳光照在院子里,慕容鹉跺了跺脚,笑道:“总算是天晴了,再这么下下去,人都要发霉了!” 话音刚落,远处便传来一阵声响,仿佛闷雷。慕容鹉皱了皱眉头:“怎么又打雷了了,难道还要下雨不成?” “大人,这应该是兰芳社的大炮!”年龄较大的商人接口道。 “大炮?” “不错!”那商人小心的答道:“每次兰芳社的大船远航到港,就会放炮,就是这个声音!” “他们放炮打谁?”慕容鹉不解的问道。 “谁都不打!放的都是空炮,好像是贺神,庆祝平安归来!” “这么大的声响,应该不是空炮!”慕容鹉冷哼了一声:“走,去观音门看看!” 观音门是南京外郭的十八座城门中最北的一座,正好位于南京城北燕子矶观音山山谷之间,因此而得名。与坚固的石头城墙不同,南京城的外郭多半是夯土城墙,是以有“土城头”的俗称,不过观音门却是砖石堆砌而成,城门宽三米多,门洞高四米有余,站在城楼上可以看到不远处的燕子矶,江面上如林的桅杆和帆影。 当慕容鹉赶到观音门时,已经是下午时分,此时他已经可以清晰的听到一声声炮响,就好像一面大鼓,在耳边敲动,震得人心里发闷。炮声的频率并不快,大概十分钟到十五分钟便有一次,在距离城门还有两百多米的时候他便被哨卡拦住了,慕容鹉亮明腰牌,问道:“你们的上官何在?” “就在城门下边!”哨兵查看了腰牌,赶忙指着不远处的城墙下的一间茶棚道:“就在那边!” 慕容鹉看了看问道:“为何不在城楼上?那儿看得清什么?” “贼人炮打的厉害!”哨兵苦笑道:“一炮打过来便是墙倒屋塌,碎石横飞,呆在城墙上就是送死!” 慕容鹉吃了一惊,他没有再多问,便飞快的跑到那茶棚,看到一个参将服色的汉子,赶忙敛衽下拜道:“锦衣卫百户慕容鹉参见大人!” “慕容百户请起!”那参将虽然品级高出慕容鹉许多,但听说是锦衣卫的人,脸上多了几分笑容:“来人,给百户拿张凳子来,坐下说话!” “不敢!”慕容鹉躬身道:“下官奉胡本兵之命,探查城外贼兵的底细,方才只听到炮声,却无喊杀之声,莫不是贼人还未曾攻打?” “嗯!”那参将点了点头:“不错,城外的贼人自从雨停之后,便搬出两门炮来,向城头放炮,却是未曾出兵攻打!” “哦,难道贼人是想将这观音门用大炮轰塌了?” “这个倒是不像!”那参将想了想:“这一带的城墙光是墙基就有六七丈厚,就算贼人大炮再怎么厉害,恐怕也无法轰塌。” “那贼人又是为何,难道火药和铅子都不要钱的吗?”慕容鹉皱起了眉头,思忖起来。 “照我看这伙贼人倒不像是来攻城的!” “为何这么说?” “贼人的大炮十分厉害,几下便把城楼打塌了,城头上的女墙也都打的粉碎,毫无遮拦。他若是要攻城,只需将数百人冲到城下,一边向城头上放铳射箭,一边用云梯登城,不废吹灰之力便能将这观音门拿下,何须这么折腾?” “大人所言甚是!” 慕容鹉听到这里,心下已经有了主意,他走出茶棚外,将那两个商人叫来,问道:“你们两个可是同乡?” 当时出外行商之人多半是同宗同乡,年长的那个点了点头:“他是小人的妻弟!” “甚好,待会你就和我去一趟贼营!”慕容鹉指了指那个年长的商人:“你便说我是你的妻弟——” “这个小人如何敢当!”那年长的商人赶忙赔笑道。 “这有什么敢当不敢当的,你方才不是说了,这伙海贼对待商贾挺不错的?”慕容鹉笑了笑:“只要我安全回来了,今天的事情就一笔勾销了,官府还有赏赐!你明白了吗?” “是,是,小人明白!”那商人已经弄懂了慕容鹉的用意,他让妻弟脱下外衣给慕容鹉换上,苦笑道:“大人,待会还是莫要多言,有什么话都交给小人来说的好!” “我省会得!”慕容鹉换了衣衫,与那参将嘱咐了几句,便拿了一面白旗,跟着那药商出了观音门,向燕子矶方向走去。还没走出多远,道旁便冲出几个军士来,将他们围在当中。那药材商人赶忙举起双手,喊道:“小人本是金山卫的药商,奉城内守军之命要见你家的大人!” 那几个军士搜罢了两人的身,便派出两人将其向后押送而去。慕容鹉装出一副胆怯的样子,低着头紧跟其后,只用眼角余光四处乱瞟。只见敌军的营盘壕沟、土垒、栅栏颇有章法,军士交接有口令,显然绝非乌合之众,随着距离的接近,可以看到江面上停泊的一条条军舰排列整齐,侧舷一门门黑洞洞的炮口露出寒光,慕容鹉不由得暗自心惊。 “你们两个在这里等会!”押送的士兵指了指路旁的一个帐篷,慕容鹉赶忙跟着那商人进去,发现里面还有两张小凳,慕容鹉赶忙坐下,吐出一口长气道:“想不到还有凳子坐,看来你没有撒谎,这伙贼人对你们商贾着实不错!” 那药商赶忙赔笑道:“小人所言句句是实,绝无半句欺瞒!” 第八十五章威胁 “这里没有外人,坐下说话吧!”慕容鹉指了指那板凳,突然笑道:“你方才在澡堂里说这伙贼人是事出有因,到底有什么原因呢?” “这个——” 慕容鹉看那药商欲言又止,笑道:“你我现在也是患难之交了,有什么话就直说吧,我绝不会怪罪你!” “是,是!”那药商小心的斟酌了一会语气,答道:“照小人看,这伙贼人之所以占据燕子矶,炮轰城门,应该和前些天金山卫的事情有关系。” “你的意思是贼人炮轰留都是为了报复朝廷?”慕容鹉有些不敢相信的问道:“这贼人的胆子未免也太大了吧?” “不,不是报复,而是威胁,毕竟朝廷还没有真的对金山卫动手,如果真的朝廷对金山卫动手的话,恐怕就不只是几下炮击而已了!” 慕容鹉错愕的看了那商人一眼,旋即不得不承认对方说的不错,方才江面上停泊着的贼船上无不装载着许多铳炮,如果贼人要真的攻城的话,只需将船上的铳炮搬到城门前一起施放,早就将观音门打下来了,又怎么会只用拖了两门炮有一下没一下的,拖到现在? “这些贼人怎么会有这么大的胆子!”慕容鹉正想询问,却听到帐篷外传来士兵的口令声,知道是贼首来了,赶忙低下头去,装出一副恐惧的样子。 帐篷的门帘被掀开了,周可成的目光扫过帐篷里的两个男人,嘴角露出一丝嘲讽的笑容,虽然两人的衣着打扮很相似,但后面那个男人的脖子和面部裸露出来的皮肤要白皙柔嫩的多,与前面那个皮肤黝黑粗糙的中年男人形成了鲜明对比,完全不像是终年在外奔走的药材商人的样子,这应该是打探自己虚实的朝廷探子吧? “都起来吧?”周可成笑了笑:“留都的老爷们有什么事情要你们说的吗?” 那药材商人磕了个头,下意识的回头看了慕容鹉一眼,方才小心的答道:“这位头领,城里的老爷想要问,若要停止打炮,需要奉上多少银两?” “呵呵!”周可成笑了起来:“看来在大老爷们的眼里,我们兰芳社是拦路的强盗呀?” “观音门的参将老爷说了,只要停止炮击,有什么条件尽可提出来,成与不成两说!”药材商人小心翼翼的答道:“小人定将条件一字不漏的传过去!” “说出来他就做的了主吗?”周可成笑了笑:“想必守军是想借这个机会让你们探探我有多少人、多少炮、多少船吧?” “哪有的事情!”药材商人被说中了心思,吓得浑身颤抖起来:“小人只是来带个口信的,并无其他事情,还请首领明鉴!” “无妨!”周可成笑道:“是也罢,不是也罢都好。反正我都是要借你们这双眼睛,这张嘴巴一用的!” 慕容鹉小心的抬起头来,他的心跳的仿佛擂鼓。听说话的口气这个距离自己近在咫尺的男人应该就是贼人的大首领,自己要不要猛地扑上去,夺过对方腰间的佩刀,将其一刀砍杀呢? “你,就是你,站起来!” 慕容鹉的身体僵硬了,莫不是方才自己露出了什么破绽?他暗自后悔,自己当真是失心疯了,虽说是世代锦衣卫出身,可自从曾祖开始自家就过的是太平日子,这不碰刀枪的日子过了快一百年了,哪里是这贼人的对手? “听好了,我周可成这次炮轰留都不是为了别的,而是要让胡大人知道:他能够让金山卫玉石俱焚,我就能将这留都烧成一片白地。今天是炮击观音门,明天就是炮击龙江关码头(即今天的南京下关码头),后天便是上新河关,只要是大江两岸临江之处,都在我的炮口之下。他纵然有百万之众,在这江海之上,只怕也没有用武之地!” 慕容鹉偷偷抬起头来,与周可成目光相接,只觉得对方目光如电,直入自己的心底,赶忙低下头去,连声道:“小人知道了!” “来人!” “在!”门口的护卫应道。 “你将他送回城去!”周可成指了指那个药材商人:“你记得将我方才说的话转告给城里的老爷们,知道吗?” “是,是!”那药材商人赶忙应道,他刚走出一步,却发现慕容鹉被拦住了没有跟上来,又停住了脚步问道:“那我这位同伴他——” “你放心,他在我这里留上两天,让他亲眼看看炮击的情况,知道我并非虚言恐吓!”周可成笑道:“有些东西还是让他亲眼看看好些!” “是,是!”那药材商人没奈何,只得向慕容鹉道:“你家里人还等着你,要不写封信让我带回去,免得挂念?” 慕容鹉知道那商人害怕只有一个人回去,会被锦衣卫报复,便点了点头,讨来纸笔随手写了几句话,说自己在这里一切都好,家中无需挂念,又用自己特有的暗记画了押。那药材商人拿了这信方才松了口气,方才在士兵的护送下回城去了。 慕容鹉在帐篷里迷迷糊糊的睡了半宿,天还蒙蒙亮便被人叫醒了带上了船。只见数条狭长的快船升帆,在晨风的吹拂下很快离开码头,向下游驶去。江面上的雾气还很浓,一片灰暗中依稀闪烁着几点昏黄的光。 这可真不是一个适合出门的天气!慕容鹉心中暗想:如果贼船撞上礁石就好了,不过自己的游泳技术好像并不怎么样!他禁不住暗自担心起来。 仿佛上天听到了慕容鹉的忧虑,随着时间的流逝,江面上的风渐渐大了起来,早晨的雾气渐渐散去,东边的地平线上现出一缕鱼肚白色来。慕容鹉听到主桅顶部传来的尖利的叫喊声,甲板上顿时一片杂乱的脚步声。发生什么事情了?慕容鹉惊讶的抬起了头。 第八十六章炮击 “跟我来!”一个带着浓重浙东口音从背后传来,慕容鹉回过头,看到一个皮肤黝黑的汉子正看着自己:“要打仗了,这里不安全!” “是,是!”慕容鹉驯服的跟着那汉子,来到艉楼,只见水手们将甲板上的零散物件清理干净,撒上沙子,竖起挡牌,同时甲板下传来一阵阵的声响,仿佛有什么重物在移动。此时太阳已经爬上了地平线,渐渐变小的江风也转向东北方向,从船尾方向吹过来。那浙东汉子大声叫喊,船首桅的三角帆和后桅的主帆都降落了下来,船只的速度变得慢了下来,也平稳了许多,慕容鹉只能感觉到船身在轻微的起伏,心情也渐渐平息下来。 “到了!”那汉子突然向前指去。慕容鹉顺着对方手指的方向看去,发现对方右手少了一根手指,身体不由得轻轻一颤。 “你看清楚了!把一切都看清,回去后告诉上头的人!” “是,是!”慕容鹉赶忙点头,却不知道对方要自己看的是什么。 那汉子向甲板上的水手叫喊了两声,慕容鹉感觉的船缓慢的向南岸驶去,陆地由一条模糊的黑线变成了黑影,然后成为模糊的色块,随着距离的靠近,慕容鹉已经可以辨认出留都高耸的城墙、还有龙江关熟悉的码头。可能是时间还早的缘故,平日里繁忙的码头上人船并不多,只有几条早上的渡船在懒洋洋的向岸边靠去。在码头的尽头有几栋两层楼的房子,一个汉子正一边懒洋洋的打着哈切,一边脱下裤子向江中小便,淡绿色的旗帜悬挂在他头顶上,上面绣着一行字,依稀是“龙江关税卡”字样。 “七十丈距离抛锚,炮击目标就是那几栋房子,那是官府的税卡!”那断指汉子高声喊道。 纵帆船们就好像用丝线操纵的傀儡,整齐的停泊在距离那几栋房子大约两百米左右的江面上,船首和船尾都放下铁锚。慕容鹉感觉到风几乎都平息了下来,他紧张的看了看不远处的税卡,又看了看身边的断指汉子。只见其猛地一会右臂,对着一个话筒大声喊道:“开火!” 慕容鹉感觉到脚下的甲板传来剧烈的震动,仿佛有什么用力推了船一下,随即他便看到最近的那栋屋子的房顶突然被击碎了。他惊讶的看了那断指汉子一样,那汉子笑了笑:“大炮都在下层甲板,你在这里看不清,如果你想看的清楚一点,可以看后面那条船!” 慕容鹉跑到船舷边,向后看去,正如那断指汉子所说的那样,从侧舷喷射出一团团火光,那个正在江边撒尿的汉子惊恐的跳入江中,在他的背后,税卡在一下下炮击下崩塌,燃烧,那面淡绿色的旗帜落入火焰之中,燃烧起来。 “炮击完毕,一共不到半刻钟!”那断指汉子拍了拍慕容鹉的肩膀:“看清了吗?” 慕容鹉呆滞的点了点头。 “很好,起锚,去下一个目标,我们的时间很赶的!”那断指汉子大声下令道。 “这样就结束了?”慕容鹉惊讶的看了看正在燃烧的税卡和一片慌乱的码头,虽然留都的城墙近在咫尺,可是以慕容鹉的经验判断守军出来救援至少还有小半个时辰(如果他们敢出城的话),至少还有大把有价值的目标可以抢劫吧? “我这次的任务只是为了示威!”那断指汉子仿佛看出了慕容鹉的心思:“大人只是想要告诉你们,他并不想开战,但如果真的要打的话,他可以轻而易举的摧毁每一个靠近海边和江边的码头和城市。你们的军队根本毫无价值,因为船比两条腿要快!” “告诉我们?”慕容鹉强笑道:“可我只是个药材商人呀!” “好了,这不重要!”那断指汉子笑了起来:“你只需要认真看,认真记,回去后把你看到的一切都原原本本的说出来就好了,这就是你的工作。这一次是税卡,下一次就不只是税卡了!” 慕容鹉点了点头,没有说话,他知道对方已经知道了自己的身份,也许就是在昨晚那个帐篷里。那个海贼首领想要借自己的嘴巴和眼睛传递信息给胡大人,给朝廷。随着号令声,慕容鹉看到水手们摇动着轱辘,夹带着河泥的铁锚从江面升起,船帆升起,顺着江流向下游驶去,留下背后的股股浓烟。 当慕容鹉下船的时候,已经是他出城之后的第三天了傍晚了,他亲眼目睹了船队炮击了十二个临江码头税卡,驱赶了二十二条漕船。不过那个断指船长对他的待遇倒是不错,临别前不但送给他一张鹿皮、一盒樟脑、一柄倭刀作为赠礼,还派人将其护送到城下,其副作用就是被城里的守军当成海贼的细作,着实吃了不少苦头,又过了两天方才证实身份,回到留都。 “慕容百户!”胡松冷冷的瞥了一眼坐在一旁的胡宗宪:“你将这几天在贼船上看到的,听到的都原原本本说一遍!” “卑职遵命!”慕容鹉磕了个头,从自己乔装出城,到被关在帐篷里与贼首对话,直到最后下船上岸,仔仔细细的描述了一遍,说完后,他又磕了个头,俯首听命。 “总督大人,你都听明白了吧?”胡松冷笑了一声:“御倭御到留都城下了,这个官司我没法和你打,只能去找朝廷评评理了,就算严首辅是你的老师,也不能一点道理都不讲吧?” “胡本兵!”胡宗宪低咳了一声:“按照慕容百户所说,好像周贼在燕子矶只是朝观音门打了几炮,在龙江关也只是打了税卡几炮,而且现在也已经拔营撤走了吧?” 第八十七章告退 “是,的确他走了,但他既然能走自然就能再来;他也的确只打了税卡几炮,但这是因为他手下留情,而不是你御倭得力!”胡松指着胡宗宪的鼻子喝道:“胡汝贞,这次周贼可不只是侵袭留都一个地方,大江以下百余里的州县都有报急的文书。这一次只是轰了几炮,那下一次呢?会不会一直打到芜湖、安庆呢?你要搞清楚,这不是我一个人和你为难!也不是严首辅能保得住你的!”说到这里,他站起身来一甩衣袖径直向后堂去了。 跪在下面的慕容鹉已经是吓呆了,他虽然只是个百户,但身为锦衣卫对于官府老爷们的做派还是知道的。这些老爷们都是满腹诗书,平日里说话都讲究话说三分,像这样撕破脸指着鼻子骂人还真是头一遭见识。他知道若是胡宗宪迁怒自己,便是一百条性命也难保住,最好是根本无视自己。他看到胡宗宪站起身来,赶忙俯下身,心中暗自祈祷:“看不见我,看不见我!” 事情却没有如慕容鹉希望的那样发展,胡宗宪的脚步在慕容鹉身旁停住了。 “起来吧!” 慕容鹉颤巍巍的抬起头,确认胡宗宪说的是自己。他爬起身来,赔笑道:“总督大人,小人自小耳朵不好,方才什么都没听清!” “好也罢,不好也罢!难道我还会迁怒于你不成!”胡宗宪笑了笑:“我问你,你在贼船上数日,觉得除了以船御船之外,可还有什么办法应付?” “这个——”慕容鹉犹豫了一下,摇了摇头:“小人愚钝,还请总督大人恕罪!” “修筑炮台,加以铁链木排拦江呢?” “总督大人!”慕容鹉笑了笑:“长江不像其他江河,入海口处最狭窄处也有十余里宽,寻常铳炮哪有能打那么远的?至于铁链木排拦江,贼人若先用火烧,再用刀斧将其斫断便是。” “嗯,那若是沿江修建烽火台,严加守备呢?” “这个法子倒是可以,不过时间一长,恐怕也是疲于奔命,毕竟贼船便捷,一日便可行百余里,我方步卒若日行百里,恐怕累都累死了,哪里还能打仗!” 胡宗宪点了点头,慕容鹉这句话倒是正中他的心事。这次他得知留都受袭之后,立刻从杭州出发,先渡过浙江,然后一路向北而来,一路冒雨行军,等赶到留都时士卒早已疲惫不堪,才发现周可成早就从燕子矶上船沿江而下,沿途炮击两岸的码头,出海而去了。如果对方再沿着海岸线南下,从乍浦上岸,直扑杭州,自己还得原路返回,一枪一炮不放,全军上下都得丢半条命去了。要知道当时陆军行军,一日能行五十里便是不易,而船只哪怕船速只有两节(三里多),一昼夜也能跑六七十里,而士兵在船上是不需要耗费体力的,因此在长江三角洲这个特殊的地形下,胡宗宪怎么样都没法玩的过占据海上优势的周可成的。 “这么说来,还是要造船呀!”胡宗宪叹了口气,这一次周可成突袭留都,然后一路沿江而下炮击,显然是为了警告自己,如果真的自己敢于对金山卫动手,那后果绝对是自己无法承担的。方才胡松虽然无礼,但说的却是大实话——不是我要和你为难,也不是严嵩保得住你的! “来人,取笔墨纸砚来,本官要给朝廷上请罪奏疏!” 京师,严府。 “爹爹,胡汝贞挺不住了!”严世蕃叹了口气:“他上书请辞!” “请辞?”严嵩皱起了花白的眉毛:“是请罪还是请辞?” “即请罪又请辞!”严世蕃叹了口气:“他说他资质驽钝,不堪重任,请朝廷治罪,另选贤能!” “荒唐!”严嵩冷哼了一声:“拿来给我看看!” 严世蕃将奏疏递给严嵩,严嵩细细看了一遍,突然叹了口气道:“哎,东南的担子都压在他一个人肩膀上,着实是难为他了!” “爹爹,胡汝贞退不得呀!”严世蕃见严嵩这样子,顿时急了:“若是他退了,肯定有人要捅他背后那一堆乱账,这一查下来,没有二三十颗人头是下不了地的!” “当然退不得!”严嵩冷哼了一声,站起身来,脊背挺得笔直:“从朱纨算起,东南已经打了快十年的仗,换了三任总督,官职越换越高,权势越加越重,胡汝贞已经是胡宗宪为兵部左侍郎兼都察院左佥都御史,又加直浙总督,总督浙江、南直隶和福建等处的兵务。再换人,换谁?你,还是我?难道要圣上御驾亲征?不是胡汝贞退不得,是大明退不得!” “爹爹说的是!”严世蕃连连点头:“那是要给胡汝贞添兵?” “具体怎么做他就在江南,比你我都清楚,我们就不要给他添乱子了!”严嵩摆了摆手:“弹劾他的文书留中不发,南京兵部尚书胡松让他回乡养病,还有广东的新造的海船给他送去!” “那倭人使团呢?” 严嵩犹豫了一下,道:“我再去一趟西苑,看看圣上是什么意思!” 西苑。 檀香扑鼻,嘉靖坐在蒲团上,双目微闭,口中念念有词,手中玉磬杵不时轻击紫檀木架子上的铜磬一下,精舍内立即便传出一下清脆悠扬的铜磬声。 严嵩跪伏在门口的地上,一声不吭,已经年逾七旬的他已经很难维持这样的姿势,汗水不断的从额头上留下来,但他连擦拭一下都不敢,很快地面上就多了一大滩汗迹。 “严相公,圣上相召!”一个阴柔的声音传来。严嵩抬起头,看到麦福正微笑的看着自己,他艰难的从地上爬起来,笑道:“有劳麦公公了!” “不敢!”麦福低声道:“圣上今个儿情绪不错,不过不能拖太长时间!” “嗯!”严嵩点了点头,他进了精舍,赶忙向嘉靖跪拜行礼。 第八十八章虚与委蛇 “严先生年纪大了,赐座吧!”嘉靖的心情着实不错,他喝了一口茶,笑道:“这茶杭州那边刚刚送上来的,着实不错,给严先生也来一杯吧!” “多谢圣上!”严嵩赶忙起身拜了拜,笑道:“老臣今日也是托了圣上的福气,才得以品尝这等好茶!” “有福无福且不说!”嘉靖笑了笑:“不过朕怎么听说这段时间漕运出了些岔子,就拿这茶叶来说吧,比往年就差了不少,听说最好的一批让人给截了,这批是次一等的,最近才补送上来的!” 严嵩好似当头挨了一棍,他没想到整日躲在西苑修道百事不问的天子居然知道了漕运遭到袭击的事情,下意识的就跪了下去,叩首道:“老臣该死!” “麦公公,你扶严爱卿起来!”嘉靖笑了笑,神色变得严肃起来:“严爱卿,这是怎么回事呀?” 严嵩哪里还敢隐瞒,赶忙将倭人使团被拿下后,周可成的船队横行江上,驱赶袭击漕船的事情叙述了一遍,然后闭口不言,等待着嘉靖的判决。 “三法司已经审了倭人使团这么多天了,可有什么结果?谋逆之事是否属实?” “谋逆之事实乃子虚乌有!”严嵩小心的答道:“不过倭人的确有带刀剑,鸟铳,这些却是违禁了!” “荒唐!”嘉靖突然冷笑了起来:“人家不远万里前来求封,自然要有防身之物,就因为这个把人家抓起来审问这么长时间,闹出这么多事情来?” 严嵩一下子又跪了下去,浑身颤抖。嘉靖冷冷的看了跪在地上的老臣一眼:“不过就算是这样,以舟船截断漕运也是不可的,失了上下尊卑成何体统?” “那圣上的意思是?” “人可以放,但倭舟截断漕运的事情也要有个交代!” “是,那册封之事呢?” “答应他们,惠而不费之事,为何不允?” “是!那朝贡之事?” “这些就由你们商量着办吧!”嘉靖脸上现出一丝不耐烦的神色:“莫要丢了朝廷的体面,也莫要再惹出这么多事情来,东南的事情早一日平息就早一日的好!” “是,是,老臣遵旨!”严嵩磕了两个头,抬头看到嘉靖已经回到了蒲团上,双眼又闭了起来,知道圣上已经恢复了修道的状态,不敢打扰,爬起身来,无声的退出精舍。 杭州。 “万幸万幸,朝廷终于肯放人了!”胡宗宪放下手中的奏疏,长出了一口气。 “有什么条件?”项高问道。 “具体没有说,不过严相说了,要有一个说法!”胡宗宪看了项高一眼,他心里清楚自家这个幕僚恐怕是个两面派,在不少事情上都与周可成有牵连,但即便如此,在很多事情上自己反倒更要征求他的意见——原因很简单,在项高的背后是周可成的舰队、士兵和无数的金钱,不管自己的主观好恶如何,都不可能无视这一巨大的力量的。 “若是如此,倒也简单了!”项高笑了起来:“遣使致歉,献金赔款,只要肯放人,肯册封,继续开埠通商,面子上的事情周可成是看的很开的!” “唯利是图的商贾之徒!”胡宗宪冷哼了一声:“你先去一趟金山卫,让周可成停止袭击漕运,撤兵,再拿三千两银子来,后面的事情再说!” “是,大人!”项高起身告辞。 “大人,这件事情就这么算了?”看到项高出了门,一直忍耐的戚继光再也按奈不住,急道:“袭击漕船,炮轰留都,这可是大罪呀!” “那你觉得应该怎么办,继续打下去?”胡宗宪冷笑道:“出兵金山卫,一举荡平贼寇,然后接下来呢?贼船直入大江,漕运断绝,两岸化成一片白地?还是将沿海沿江百姓都入迁三十里?”看到戚继光苍白的脸色,胡宗宪叹了口气:“戚将军,本官何尝不想痛剿周贼?荡平巢穴?换东南一片平靖?但没有船,没有可以与周贼的夹板大船抗衡的战船,你能奈何于他?眼下暂时忍耐,待到船造成了,再与其计较才是!” “大人深谋远虑,非末将所能及!”戚继光心悦诚服的低下了头:“不过我听说周贼那夹板大船所耗甚多,一条便要耗费万金!” “所以更要暂且忍耐!”胡宗宪看了看戚继光,决定给自己这个心腹部下透露一点内情:“两浙由于海禁的缘故,无论是材料还是可以造远洋大船的船厂都不够,朝廷已经令广东建造两千石鸟船四十条,皆置铳炮,这批战船建成之日,便是讨伐周贼之时!” 得到了上司的激励,戚继光满脸兴奋的拜辞,刚刚出了门便正好看到俞大猷,他是个谨慎小心之人,俞大猷无论资历还是官职都在他之上,赶忙让开道路躬身行礼道:“末将参见总兵大人!” “罢了!”俞大猷笑道:“都是在胡大人帐下当差,戚将军不必多礼。对了,看你满脸的高兴,莫不是有什么喜事?” “喜事倒也说不上!”戚继光笑道,便将朝廷令广东建造四十条鸟船,准备讨伐周可成之事讲述了一遍,最后冷笑道:“周贼依仗坚船利炮,横行无忌,不过善恶终有报,船队建成之日,就是他授首之时!” 第八十九章赔罪银 俞大猷却没有戚继光这么高兴,他沉吟了一会,叹道:“戚将军,以老夫看来事情恐怕没有这么简单!” “俞总兵的意思朝廷的船队打不过周贼的?这未免也灭自家志气,长他人威风了吧?” “我不是这个意思!”俞大猷笑道:“戚将军,老夫痴长你几岁,当初周可成为张大人效力时,我便与他共事过一段时间,此人所谋甚大,眼光极远,绝非是几十条船能够应付的!” “为何这么说?” “我问你,东南倭乱从何而起?” “莫非是双屿之乱?” “不错,朱大人攻破双屿之后,焚其房屋,沉船塞港,以为永绝后患,却不想倭乱愈烈。为何会如此?还不是两浙福建沿海一带人多地狭,百姓多以出海为业,朝廷禁海是要断了沿海数百万官绅百姓的活路,如何能成?” 戚继光脸色微沉:“俞总兵,你我世代食朝廷俸禄,内镇贼寇,外御虏奴,以戎马为业,与我等无关的事情还是少说为妙。” “当然有关!”俞大猷笑道:“当初我与他共事时,就曾经说到这件事情。他说即便一条最小的单桅纵帆船光是打造便要数百金,夹板三层大船便要数千金,若是加上缆绳船帆铳炮只会更多,水手的薪饷、造船的船坞、炮厂、制绳、制帆、港口仓库更是耗费亿万。就算是天子富有四海,也无法长时间维持一支庞大舰队。所以永乐皇帝大明水师七下西洋,而之后却偃旗息鼓了,西洋再无我大明片板。” “周贼又在胡言乱语!”戚继光冷笑道:“若是战船耗费如斯之多,他哪来那么多船队?汪直徐海等人何来的船队?难道他们比大明天子还有钱不成?” “戚将军,你可去过东番淡水?” “东番淡水?你是说周贼的巢穴?” “不错!”俞大猷点了点头:“我是未曾去过,不过项先生数年前去过一次,据说那淡水位于一条大河的入海口,河流两岸二十余里皆是作坊、码头、船坞、仓库,从上游漂流而下的船材堆积如山,直接或者间接以造船为业的工匠便有数万之,以此推断,现在只会更多!” “那又如何?周贼所辖之百姓不敌大明一大郡,只需天子一声令下,便有十倍百倍于他!” “若是事情这么简单就好了!”俞大猷摇了摇头:“周可成造船是为了海贸渔利,每造一条船都能给他赚钱;而大明造船却是为了厉行海禁,可若是禁了海造出来的船就成了废物,不但不能赚钱,反而每年都要花钱维修保养,时间一长谁支撑的住?其实替周可成造船的工匠几乎都是两浙人,尤以宁波人为多。可当初朱纨禁绝民间持有两桅以上大船,后来倭寇横行,官军战船不足,他又下令民间船厂替官府打造战船,却又拖延船款,结果可想而知。” “那俞总兵的意思是任其横行?” “我的意思是不可小视了!”俞大猷答道:“戚将军,海战不比陆战,大海广阔无垠,纵然十万艨艟,在海上也不过是沧海一粟罢了,若是对方想要避战,六七个月也碰不到一次也是有的。更何况周可成羽翼已成,在倭国、东番皆有巢穴,一旦打起来必然经年累月。就拿你方才说的四十条两千石鸟船吧,且不说仅凭这四十条鸟船是否抵挡得住周可成的船队,以一条船百人算,四十条便是八千人,一人一年薪饷十两,一年便要耗费八万两;船只保养,铳炮铸造等等花费只会更多;还有大船需要小船搭配,这些小船也要耗费银两建造,这般旷日持久的打下去,恐怕朝廷也未必会支持!” 戚继光终于沉默不语,他这几年来在胡宗宪手下屡建战功,已经是方面之任了,他很清楚打仗就是打钱。当时原有的卫所兵制早已废弛,可用之兵要么是从边疆抽调而来的土兵;要么是募兵,无论是前者还是后者都是吞金的巨兽。但比起水师来,募兵花的钱简直就是小儿科了,不要说吴伯仁笔下坚不可摧的“夹板大船”,就算是主要承担突袭、巡查、劫掠任务的双桅纵帆船,一条从头到尾装配下来的造价就要几千两银子,而且水兵的薪饷只会更贵。如果胡宗宪真的能搞出一支可以与周可成抗衡的大洋舰队,几年打下来恐怕周可成还没完蛋,大明九边先因欠饷兵变,朝廷就得想法子先迁都了。 “哎!”戚继光终于叹了口气:“银子,归根结底还是没有银子,以前只听说一文钱逼死英雄汉,现在看来这样下去总有一天就算是九五之尊也拿这黄白之物没有办法呀!” 金山卫。 “朝廷终于肯让步了?”周可成吐出了一口长气:“我还以为还要翻来覆去折腾两三个月呢!” “胡大人说了,先撤兵,停止袭击漕船,还要拿出三千两银子来作为赔罪银!”项高沉声道。 “这个好说!”周可成笑道:“我原本就要撤兵的,一千人一个月军饷就要快两千两,金山卫这样一个不设防的港口,把舰队摆在这里也很不安全!至于赔罪银嘛!”周可成转过头对徐渭道:“徐先生,你提七千两银子出来,等项先生回去时候带回去!” “周大人,是三千两,不是七千两!”项高以为周可成听错了,赶忙纠正道。 “我知道是三千两!”周可成笑道:“里面有三千两是给胡大人的,一千两是给您的辛苦费,你替我转告胡大人,这是在下的一点意思,先前得罪之处还请海涵!” 第九十章盘算 俗话说伸手难打笑脸人,白花花的银子递过来,项高脸上也好看了不少,不过他还是摇了摇头:“周大人,没有用的,事情闹到这样的地步,恐怕胡大人不会收你的银子!” “这又有什么了不起的!”周可成笑了起来:“当初胡大人差点要了我的性命,我又何尝记恨在心?你替我转告胡大人一句,做大事者要往前看,我和他之间本无仇怨,在东南这片地上,我在海上,他在陆上,只要携手起来,就没有办不成的事情!这三千两银子只当周某交个朋友,胡大人若是看得起周某,收下便是!” 项高张了张嘴,本想拒绝,但转念一想,收不收银子是胡宗宪的事情,自己无非是带个话,又何必在周可成面前做恶人?想到这里,他便点了点头:“也罢,我便带个话,最后收不收却是做不了主的!” “劳烦项先生了!”周可成将项高送上船,回到屋中长出了一口气,叹道:“虽说不尽如人意,总算是了结了!” “大人!”徐渭的脸上却没有多少笑意:“您真的要撤兵吗?” “嗯!”周可成点了点头:“文成担心朝廷出尔反尔?” “不错!”徐渭点了点头:“说到底,朝廷放人不过是迫于形势罢了,若是舰队一走,会不会对金山卫下手呢?” “有可能,但是不大!船队可以走,就可以回来。而且金山卫这里一没有城墙,而没有堡垒,若是把舰队长时间驻留在这里,反而会增加被官军突袭的危险。 “那可以筑城呀?” “不可!”周可成态度变得严肃起来:“对于朝廷来说,土地便是龙之逆鳞,万万不可触碰的,碰了就要杀人。我在中左所和金山卫做生意,朝廷可以视而不见,若是筑城掘壕,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这么说也有道理!那若是朝廷真的要对金山卫动手呢?” “那就只能离开了!”周可成叹了口气:“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 “所以您送胡宗宪三千两银子?” “嗯,如果可以的话,我甚至希望他在金山卫设卡收税,按照百中抽三算,他至少可以拿到五六万两银子,看在银子的份上,应该不会动手吧?” “嗯,也许会,也许不会!”徐渭突然冷笑道:“也许会用这一笔银子造船养兵来对付您,对付兰芳社,那又怎么办呢?” “若是如此,那就再好不过了!” “再好不过?”徐渭一愣:“您真的这么想?” “当然!舰队就是无底洞,胡宗宪若想造船来对付我,多少银子都是不够用的?这些银子只能从海贸中来,这海上贸易要繁盛到何等的地步?朝廷已经同意册封我的儿子为日本国王,加上这次新募的兵,今年应该我就能拿下九州四国,明年再拿下马刺甲、送阿劳丁回国继位,东西两洋就都是我的势力范围了,他要做海贸只有我一个对手,我又有什么不高兴的?”周可成说到这里,站起身来叹道:“不过我估计胡宗宪走不到这一步!” “您的意思是?”徐渭被周可成这番话弄糊涂了:“胡宗宪才具不够?” “不,是格局不够!”周可成笑道:“天无二日,民无二主,大明虽说有南北两都,但实际上南都不过是个摆设,兵、财、权都集中在北都。如果胡宗宪建成了舰队,那南边就也有兵、有财了,有兵有财,又有长江天险,东南又是财赋重地,北边还坐得稳?这一点我能看得到,朝廷又怎么会看不到?胡宗宪要是只想弄二三十条船守住江口还好,若是真想建立舰队来对付我,要么谋反自立,要么性命难保,绝没有第三条路可走!” “难怪您这么不在乎!”徐渭恍然大悟:“原来是早有了后手!” “文长!”周可成沉声道:“我的舰队离开后,恐怕有些人会来找你的麻烦,你有什么对策吗?” “对策?”徐渭皱起了眉头,苦笑道:“舰队走后那些阎王应该不会出面,不过小鬼估计不会少,倒是头疼的很!” “既然是这样,你就去留都或者杭州吧!” “那金山卫这边呢?总得有个人出头把总吧?” “那也未必,就按照堺一样由和议众出面管吧!让本地商人们出来推举六个信誉卓著,资产雄厚的人,我们再举荐七个,一共十三人,小事轮值,大事合议便是,一些过于碍眼的产业也可以出手,你就隐身幕后,没必要抛头露面了,这样对你好,对金山卫也好!” 徐渭也是聪明人,立刻明白了周可成是想把金山卫本地化,这样一来,不但自己可以隐身幕后,而且官府对其动手,自然有参与其中的本地缙绅商人出面阻挠,很多事情就模糊起来了。他点了点头:“我明白了,我觉得还是留都比较好,消息灵通,而且江对面就是扬州,去京师也方便些!” “这个你自己把握,安全第一,安全第一!”周可成笑道:“文长你且忍耐三年,三年后就又是一番局面了!” “大人说笑了!”徐渭笑道:“携千金而居秦淮,这可是多少人求都求不来的事情,怎么可以说忍耐呢?” 三天后。 “上船了,上船了!” 胡安站在跳板旁,饶有兴致的观察着停泊的船,在不计其数的桅杆中,他瞥见一条雄伟的三层甲板战舰,鹤立鸡群。显然这种帆船与葡萄牙人和西班牙人当时普遍使用的卡瑞克帆船很相像,不过这条三层甲板船要小一些,大概排水量不会超过七百吨,船身也更加狭长,船首也更矮一些,狭长的侧舷布满炮窗。胡安将其与王国海军的同等战舰加以比较之后,沮丧的发现同等大小的船只这种船所装载的火炮更多,航速也应该更快一些,在海上炮战中应该更占据优势。 第九十一章远渡 “不过若是接舷战,王国海军会占据优势!”胡安在心里对自己说,葡萄牙海军的卡瑞克帆船长宽比更小,装载的人员更多,船首和船尾的高度更高,自然在接舷战中占据更大的优势。 呜呜呜——! 拖长的号角声打断了胡安的观察,他下意识的站直了身体,随即看到自己联队长朝这边跑过来,强作镇定的脸上满是激动。 “快,都给我站直了,有大人物来了,别给我丢脸!”联队长大声喊道:“全体都有——!看齐——!立正——!武器上肩膀——!” 胡安按照口令挺起胸膛,显然那位将军已经明白了操典在训练士兵中的妙用,只见随着军官们的吼叫声,很快即将登船的两个联队步兵就已经在码头排成了三列横队,所有人都屏住呼吸,等待着那位“大人物”的到来。 “陈大人!”近卫前久微微欠了欠身体,笑道:“请!” 礼部主客清吏司郎中陈谦拱了拱手,便当先上船,这倒不是他倨傲无礼,只是他这次作为大明出使日本册封周可成之子中臣镰成为日本国王的使团正使,代表大明,自然应该当先。近卫前久落下半步,跟了上去。 “这些都是贵国的军士?”陈谦有些惊讶的看了看在栈桥旁排列整齐的士兵:“果然精悍的很!” “都是随行护送上国天使的!”近卫前久满脸堆笑,全无刚刚吃了几个月牢饭的憋屈模样:“敝国远隔重洋,海上盗贼甚多,若无军士护送,只恐冲撞了天使便不好了!” 陈谦看了看不远处的夹板大船侧舷密密麻麻的炮窗,又看了看甲仗精良的士兵,一时间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最后只得点了点头:“有劳贵国主上费心了!” 在使团随员和护送锦衣卫的簇拥下,陈谦上了“长须鲸”号,护送其同行的还有一条三层甲板盖伦船和四条双桅纵帆船、四条装载士兵的大福船,这支庞大的舰队沿着海岸线向东南航行,渡过台湾海峡,抵达淡水。在淡水补充了给养之后,沿着琉球岛链一路向东北,抵达九州岛的南端,然后经过丰后水道进入濑户内海,待到抵达堺,已经是1557年(嘉靖36年)的秋末了。 “这里便是堺了?”陈谦有些惊讶的看着眼前的一切,长须鲸号抵达堺的时候正是拂晓时分,破晓的天空呈现出粉红和湛蓝,空气中有着刺鼻的海腥味。目光所及之处到处是各式各样的船只,他们排成行列,正在缓慢的航行。在大海的尽头,依稀可以看到一片片的斑驳的灰色,陈谦意识到那应该是城区,不禁被其面积之大吓了一跳。 “不错,那就是堺,也是中臣殿下的居城,算上城下町人,已经有二十万居民了!”近卫前久带着几分骄傲答道,虽然周可成并没有为自己确定居城,但是几乎所有人都认为堺就是他的居城,自然也是他儿子中臣镰成的居城。 “二十万,也算得上一个大城了!”陈谦点了点头,此时长须鲸号已经穿过一个礁湖,许多满载着鲜鱼和水果的小船紧随在船队的两旁,大声向船上的水手叫卖自己的产品,有些船娘还扯开上衣的领口,露出裸露的胸脯,叫喊着船上熟悉水手的名字。这让陈谦的眉头紧皱起来,不过他也知道这是海港的常态,没有多说什么。 远处传来一排整齐的炮声,尾随舰队的小船就好像苍蝇一样散开,陈谦露出惊讶的神情,难道一路平安即将抵达目的地反倒遇上了海盗?只见两排整齐的快船从海岸的码头驶出,在长须鲸号两侧并排而行,就好像鸟儿的双翼。 “方才的炮声是向您表示欢迎!”近卫前久笑着指了指右手边靠的最近的一条船:“您看到主桅上飘荡的那面锦旗吗?那代表船上的是舰队的司令官,探题殿下的义子,周遇吉殿下,他亲自前来迎接您了!” 陈谦没有说话,点了点头,双眼仔细的观察着四周的情况,此时他已经可以很清晰的看到岸边的房屋了,这是一座建立在河道和礁湖间的城市,仅有的陆地被无数的桥梁和堤道连接起来,随处都是码头和水道,无数船只穿行其间,少有的突起则是用砖块、石头和木头搭建起来的,作坊、商铺、仓库和住宅四处铺陈,与绝大多数大明城市比起来,这里看上去杂乱无章,但却有一种特殊的活力。 长须鲸号靠岸了,音乐声响起,陈谦看到在栈桥上站着服饰华丽的仪仗和乐队,虽然说细节还有些问题,但是他能感觉到对方的热诚。还有什么可以挑剔的呢?在近卫前久的引领下,陈谦走下了舷梯。 “外臣周遇吉叩见上国天使!”依照张经先前教授的样子,周遇吉俯身三拜,陈谦受了礼仪,笑道:“周将军起来吧,听口音你是浙江人吧?” “不错,末将正是浙江人!”周遇吉站起身来:“陈大人请先到馆舍休息,主上今日有点不方便,明日再接旨,还请大人通融!” 陈谦知道那位将被册封为日本国王的中臣镰成其实还是个还在吃奶的孩子,这在过去也是有先例的,倒也不以为异:“无妨,那就明日吧!” 陈谦被迎到馆舍,一路上他看到道路两侧行人摩肩擦踵,十分热闹,而且行人中不但有倭人,还有明人、朝鲜人、南蛮人,甚至还看到两个身着黑衣,胸口挂着十字架的弗朗基神甫,不由得啧啧称奇,暗想自己原先本以为对兰芳社的实力已经高看了,现在看来还小视了几分。 第九十二章访客1 “延益兄,别来无恙呀!” 到了住处,陈谦刚刚换了衣服,便听到外间有人道,他赶忙转身,只见门口站着一人,身着曳撒,头戴乌顶大帽,身后跟着一名倭人随从,正微笑的看着自己。他一时间想不起来是谁,只是觉得有点面熟,似乎在哪里见过,只得有点迟疑的问道:“这位仁兄,我们曾经见过吗?” 来人露出一丝自嘲的笑容:“在下张经,七年前返乡时曾经在扬州与陈大人道左偶遇!” “哦哦!”陈谦这才想了起来,也觉得颇为尴尬,赶忙笑道:“对,对,的确是七年前,想不到今日能在这里相逢,请——!” “打扰了!”张经拱了拱手,进得屋来,两人分宾主坐下,陈谦笑道:“七年前道左相别,我等便再也未曾见面,今日却在异国相逢,当真是巧了!” “是呀!”张经也叹了口气:“七年前陈大人与我都同朝为官,而今张某已为朝廷罪人,而陈大人却是上国天使,真是夫复何言!” 陈谦闻言也有几分感慨,他避开话头反问道:“张大人,我在来倭国的路上听说你如今在周可成手下做事,不知是真是假?” “不错!”张经点了点头:“在下这些年都在周可成的幕府之中,这次受封五千石的领地,也算是在这里立下根脚了!” “受封五千石领地?看来当初之事,也是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呀!”说到这里,陈谦微微一笑:“不知张大人今日来是为公还是为私呢?” “为公,也是为私!”张经做了个手势,那倭人随从便退出屋外,跪在阶下守候。陈谦知道对方有机密相询也打起了精神。 “陈大人,这次你受朝廷之命前来册封日本国王,不过你可知道这倭国的形势?” “愿闻其详!” “倭国原本以天皇为主,然世事变迁,权柄下落,数百年前大权便落入武臣之手。其雄健者自建幕府,自称征夷大将军,名为臣子,实为人主,而天皇不过图享虚名而已。” “原来如此,那周可成莫非将征夷大将军之位传给其子?” “事情岂有这么简单?”张经叹道:“初代征夷大将军名叫足利尊,智勇兼备,雄武过人,削平六十六国之群雄,成就了自家的基业。前面几代将军也都谨守先人之业,而自六代将军后子孙不肖,亲昵小人,拒忠良之谏,国事日非,至于数十年前,倭国已经群雄四起,六十六国中奉幕府为主的不过两三国而已,昔日的征夷大将军也只剩下一个虚名了!有道是百尺竿头望九州,前人田土后人收,后人收后休欢喜,更有收人在后头!那足利尊篡夺天皇之权位时可曾想过自家后人数百年后也落得一般田地?” “哎!”听了张经这番话,陈谦也叹了口气:“是呀,古往今来皆是如此,只是苦了百姓。那周可成又是如何得今日之位的呢?” “周可成初至倭国时,在将军位上的却是当今将军之兄,此人雄武刚烈,剑术过人,颇有乃先祖之风,亦有振作之心。周可成资以金帛火器,助其复兴祖业,那前代将军亦赐予周可成官职爵位。其后前代将军兵败身亡,亦无子嗣,周可成便将其在寺院中的幼弟请出,扶助其继乃兄之位,资以兵甲船舶,扫平西国群雄,而新将军也以西国之地封之。周可成将官爵封地赐予其子,便是中臣镰成!” “原来如此?那岂不是说在周可成上头还有一个将军和天皇?” “不错,不过只是徒具虚名罢了!”张经笑了笑:“而且当初扶助当今将军的不止周可成一人,还有一人叫今川义元,此人乃是将军家之远亲,坐拥东国之地,身居幕府管领之职,与周可成可谓是并肩而立!” “张大人!”陈谦不解的问道:“你今日来说了这么多,难道是希望我从中作梗,阻挠册封之事?” “恰恰相反,张某是希望玉成此事,除此之外,还望陈大人回大明后,为其多多说项!” “多多为其说项?”陈谦皱起了眉头,双眼神色变幻,片刻后叹道:“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张兄受周可成厚禄,为他说项也是应有之义!” “陈大人,周可成予厚禄与我不假,但我今日前来却不是因为那些!”张经摇头道:“你可知道在这堺中有多少大明人氏?” “我来时在街上看到各色人等皆有,想必不少!” “我在周可成手下任政所别当之职,前些日子统计堺之户籍,仅仅常住之大明人氏便有七千余人!” “有这么多?”陈谦吓了一跳,显然在堺长期居住的华人不可能是种地的,要么是商业、要么便是手工业、运输业,有七千多从事非农职业人口的在大明也是一个相当繁荣的市镇了。 “我一开始也不相信,以为是下面的胥吏弄错了,后来查证之后才发现不假。”张经笑道:“除此之外,周可成还在西国交通要害之处划定了十二个自治城市,大明百姓若是有一技之长的,便可在这十二个自治城市之中长居!” “哦,还有这等事?”陈谦露出了警惕的神色:“这厮招募流亡,莫不是图谋不轨?” “陈兄所想的和我当初一样!”张经露出一丝苦笑:“后来才发现不是的!” “哦,那又是为何?” “陈兄当初经过淡水时,可曾下船?” “船队在淡水停了一日,我自然下船了!” “那陈兄觉得当地百姓过得如何?” “这个——”陈谦皱起了眉头,回忆了一会答道:“虽然所呆的时间不长,但看的出当地的百姓日子过得不错,就算是为人佣工的,亦能衣食饱暖!” “嗯!”张经点了点头:“不瞒陈大人,在淡水就算是个寻常汉子,在码头卖力气一日下来醉饱之余,还能余下三五百文,两三年下来就能盖屋起厝了。” 第九十三章访客2 “还有这等事?”陈谦吃了一惊,他虽然出生书香门第,但也知道在大明在码头当力夫是最穷苦的活计,彻彻底底的无产阶级,做一天吃一天,难得剩下余钱,若是连续几天阴雨停工便会饿着肚皮行乞街头的。即便是贫苦的农夫也少有愿意将女儿嫁给做力夫的,许多力夫终身未娶,更不要说有钱盖屋起厝了。 “自然是真的!”张经笑道:“我一开始也觉得奇怪,后来才知道在淡水有的是木材、空地、却少的是人。只要你下了码头,便可去市政厅报道,交上五十文的契税,便可划给你一块半亩大小的宅地,足够起屋挖井,后院还有菜地,种上几棵果树。木材也便宜的很,一根梁木也就两三百文,自己和泥做砖,一年半年便把墙砌好了。然后选个吉利的日子,破费些钱买些猪肉豆腐青菜,做好了请左邻右舍过来帮忙上好梁,有钱的铺些瓦片,没钱的铺些茅草,便是一个家了!” “听你这般说那淡水倒是人间天堂了,那这堺呢?” “堺却是另外一般好处了!陈兄,你可知道这倭国已经打了百余年的仗,从上到下都琢磨着刀枪弓弩,甲胄铁炮,筑城种地,别的一概不管,这几年西国和近畿才渐渐太平了。可以说是百物皆缺,你若是有门手艺的,裁衣做帽、做酱、酿酒、做豆腐、做家具等等,都能过得很好,甚至积攒出一副家业的,也是大有人在。” “难怪这堺有这么多我大明百姓!”陈谦眉头紧锁:“周可成招揽百姓,施惠于民,其志不小呀!” “陈兄!”张经叹道:“若是几年前我还为官时,估计和你现在的想法一样!” “莫非张兄现在想法有什么不一样?” “嗯!”张经点了点头:“张某年少时读圣贤书,做父母官。虽说也知道要知百姓疾苦,但吃的是朝廷俸禄,为朝廷想的也更多些。沦为罪人之后,亡命东瀛,反倒眼界更开阔了,看到了不少有些以前没看到,或者看到了也视而不见的东西,想法自然也不一样了。我问你,同样是大明百姓,为何在淡水就能盖房起屋,衣食饱暖,而在大明时便终日劳苦,难求一饱呢?” “想必是淡水土地肥沃,人烟稀少吧?” “不错,既然如此,那为何不让百姓去这些地方过更好的日子呢?”张经摆了摆手,制止住陈谦的辩驳:“不错,这些百姓若是去了淡水、堺便不再是大明百姓,可张某读了一辈子圣贤书,吃了半辈子朝廷俸禄,事到临头不也不受朝廷斧钺,远去东瀛?那我又有什么资格指责这些没有读过一天圣贤书,没有吃过一日朝廷俸禄的大明百姓出海去过更好的日子呢?” 陈谦听到这里,总算是明白了先前张经说的“为私也为公”的意思,他沉吟了半响,叹道:“张兄所言也有道理,百姓未读圣贤书,未食朝廷俸禄,即为自由之身,东番、倭国虽非我大明之土,但若能过的更好,移居海外也不能说他错了。张兄让我为周可成说项,想必是为了这些大明的百姓!” “不错,应该说是东南百姓!”张经叹道:“张某御倭多年,却不能平靖东南,已经是对不起东南百姓了,至少在这件事情上希望能够补偿一二吧!” “张兄这般说,陈某明白了!”陈谦也叹了口气:“册封之事,朝廷已经有了决议,陈某不过是奉命行事罢了,至于说项,张兄请放心,陈某亦是有一颗人心的!” “多谢陈大人!”张经闻言大喜,赶忙长揖为礼。陈谦赶忙起身还礼,笑道:“张兄何必如何,不过陈某也有一件事情相询,还请张兄实言相告!” “张某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好,你在周可成手下为政所别当,想必对他的动向所知甚多。我问你,接下来他行止何处?是否会对大明不利呢?” “这个还请陈大人放心,周可成接下来的确要用兵,但都与大明无关!”张经笑道:“一个是日本的九州、四国这两个大岛,依照与今川家的约定,这两处都是周可成的下辖之地,但尚未顺服,倭寇的巢穴也多半在北九州临近的岛屿上。得到大明的册封之后,他就会对这两地用兵,这在倭国几乎是世人皆知的事情了!” “那克服这两地之后呢?” “远攻西洋!”张经答道:“周可成手下有一员大将,乃是南洋蓝无理国之王子,因国中变动失位逃出,周可成曾允诺为其复国。弗朗基人占据马刺甲,扼东西洋之要冲,周可成早有攻取之念。他攻取九州四国之后,无后顾之忧,东洋几无敌手,便会步三宝太监之后尘,收取西洋之地。” “这么说来他不会对大明用兵?” “只要大明不禁海,与其通商,他就绝不会对大明用兵!”张经笑道:“陈大人,周可成以十万之众,战船千艘也未必能得我大明一州县而守之,而他割取倭国百万石之地,用兵不过数千,船不满百。难易之别,显而易见,周可成又不是傻子,怎么会弃南洋之易,攻大明之难呢?” “若当真如此,那便是最好了!”陈谦笑道,随即叹道:“当初三宝太监下西洋,得其地却不能守,今反为弗朗基人所据,当真是让人慨叹呀!” “是呀!”张经叹道:“远航耗资巨大,若不能收贸易殖民之利,便不能长久,这点我大明是不及弗朗基人的。不过周可成虽非我大明臣子,但亦是我中华后裔,他攻略南洋之地,我大明百姓也多一个去处,总比让弗朗基人那些赤发碧眼之人占了的好!” 第九十四章谈判 “这倒是不错!”陈谦点了点头:“其实不光是大明百姓,就算是我等也多了一条退路,张兄,不是吗?”说到这里,他的脸上露出一丝耐人寻味的笑容。 “陈大人说笑了!”张经干笑了两声:“退路说不上,一条逃死之路罢了!” 两人相视而笑,心中已经多了几分默契,寒暄了几句,陈谦突然问道:“张兄,此番册封周大人之子为‘日本国王’,他却没有与我等一同回日本,莫不是有什么要紧事牵扯了?” “他眼下有更要紧的事情,正在劝服汪直归降?” “劝服汪直?” “嗯,若是汪直不肯归降,便要动武了!”张经沉声道:“兰芳社一半以上的舰队都已经在中左所集结,只等谈判的结果了!” 谈判的地点是在距离长江入海口不远的一座不知名的岛礁上,斑驳的苔藓点缀着黑色的岩石,仿佛得了麻风病病人的脸。 “看来我们来早了!”阿劳丁第一个跳上沙滩,对站在船首的周可成道,他将旗杆插入砂土中,兰芳社的南十字星旗在他的头顶上飞舞。 “早起的鸟儿有虫吃!”周可成在莫娜的帮助下跳下船,他有点笨拙的穿过松软的沙滩,站在南十字星旗下,在他的身后,身披铁甲的卫队如苍鹰的双翼一般展开,很快就排成了横队。 “来了!”一个眼尖的士兵喊道,在斑驳的岩石间出现了一片人影,正朝这边缓慢的移动过来:“那应该就是汪头领!” “嗯,应该是汪直的人!”周可成眯起眼睛,那肯定是汪直的人,不过却没有了平日里那华丽的仪仗,这是一个好兆头,至少说明对方已经有了屈膝的准备。不过他还是耍了点小手腕,他是晚到的,早到的将等待晚到的,而地位高的人是不会等待的。不过我没有必要在乎这点小小的虚荣心,我是个商人,而不是国王。 待到人群走近,周可成已经认出了汪直,他身旁的是他的义子毛海峰,还有几个其他的首领。他冷冷的向周可成打了个招呼:“周大当家的,别来无恙!” “托汪大头领的福!”周可成点了点头,目光扫过旁边的人,每个人都紧张的看着自己,不,更多的是在看自己头顶上那面飘扬的南十字星大旗,想必对面的每一个人对于那面旗帜都已经非常熟悉了。 “让我们开门见山吧!”周可成不准备浪费时间了:“汪大头领,还有诸位对我提出的条件觉得如何?接受还是拒绝?” “周大当家的,大家都觉得你的条件有些太苛刻了!”毛海峰大声道:“说到底,我义父是你的前辈,他纵横四海的时候,你还什么都不是呢!” “哎!”周可成叹了口气:“难道我说的还不清楚吗?接受还是拒绝?只需要选择其中一个就是了,汪大头领,你选择哪个?” “周大当家的!”汪直叹了口气:“朝廷已经同意册封你的儿子为‘日本国王’了吧?” “不错!”周可成的唇边露出一丝笑容:“算时间的话,大明天使这个时候应该已经到堺了!” “想不到你竟然真的能把这条路走通了!”汪直摇了摇头:“既然是这样,那也就没有什么好说的了,我若是加入兰芳社,可以保留自己的船队和手下吗?” “可以!”周可成点了点头,他做了个手势,莫娜展开地图,周可成在地图上点了点:“这里如何,你可以带着你的人在这里建立一个自治市!” 汪直看了看地图,皱起了眉头:“吕宋?” “没错,你不觉得这里是一个很好的地方吗?面临一个巨大的海湾,旁边是一个大湖,无需担心淡水,气候温暖,物产丰富,是天然统治大岛的地方吗?”周可成笑了笑:“而且当地的土著还很落后,以你的实力应该足以压制他们的,而且那里距离东番也不是太远,你不难从我这里得到支援!” “那就是一片蛮荒之地!”汪直愤怒的答道:“你让我离开这里,去一个荒岛干什么?放逐我吗?” “汪大头领,我当初到淡水的时候,那里也是一片蛮荒,什么都没有。可是现在那儿怎么样了,没有东番,就没有兰芳社!”说到这里,周可成指了指拿着地图的莫娜:“这位美人儿便是东番人。汪大头领,如果你想保留自己的船队和部下,那这就是你唯一的选择,我不可能允许你保留自己的部下和船队进入我的领地,就好像不会让一只刺猬钻进我的被窝里!” “好吧!”汪直叹了口气,他也知道这是周可成的底线了:“如果我们加入兰芳社,可以保留多少人?多少船?” “汪大头领,你可能对我们兰芳社的组织有一些误解!这样吧,我可以给你一个建议,你可以先听听!”周可成稍微停顿了一下:“接下来,我即将对九州和四国用兵,讨伐那些还没有向我臣服的日本大名。你和你人对九州的情况很了解,可以参与这次出征,事成之后,我会依照你们的战功赐予相应的赏赐,如果想要在日本当领主的,就赐予领地;如果不想当领主,那就赏赐金钱,或者东番的田庄!” “那没有立下战功之人呢?还有船队和部下怎么安排?” “没有立下战功之人我将统计他所拥有的船队,然后将其折合成股份或者债券,他每年可以得到一大笔利息,过的富裕而又舒服!” “没有了?”汪直失望的问道。 “如果他想要从事商业,航运或者在舰队或者军队中任职,也没有问题,不过不可能指挥自己的老部下!汪大首领你在我的顾问中有一个位置!” 第九十五章借助 汪直点了点头:“我明白了,现在我想和我的人商量一下!” “当然可以!”周可成指了指天空:“天黑之前给我答复,如何?” 汪直并没有让周可成等到天黑,实际上他一共只商量了半个小时。绝大部分海贼首领都选择在堺或者东番渡过他们的后半生,这些在海上摸爬滚打的半辈子的老海狗对于力量的强弱对比有着非常清醒的认识,在他们看来朝廷对周可成之子的册封就意味着兰芳社已经被纳入了以大明为中心的东亚朝贡体系,换句话说,周可成对中日贸易航线的控制已经“合法化”了,原先横亘在兰芳社与大明之间的那些权力真空已经不复存在,他们也就没有继续生存下去的空间了,能够保有先前通过非法手段获得的巨额财富,享受自己的下半生也就是一个很自然的选择了,相比起大明,同行起家的兰芳社无疑是一个不错的选择。 “我想去吕宋试一试!”毛海峰是唯一希望保留自己的船队和部下的:“听说那里有金矿,土地也很肥沃!” “很好!”周可成笑道:“我在东番的南部建立了一个新的港口,你可以在那里获得补给,祝你成功!” 杭州,总督行辕。 “制台大人!”戚继光的声音有点颤抖:“末将有一件事情希望向您禀告!”说到这里,他瞟了一旁的项高一眼。 胡宗宪没有说话,他意识到戚继光并不想让项高知道接下里他要说的事情,这应该是一个麻烦,而他刚刚才好不容易从麻烦中摆脱出来,并不想又陷进一堆新麻烦里去。 “制台大人!”戚继光的音调提高了,胡宗宪能够感觉到声音里的击破,他的心有点软了,不管怎么说这个人是自己手下最能干的将军之一了,更要紧的是,还知道进退。这年头能打仗的人不多,知道进退的人也不多,知道进退而又能打仗的就少之又少了。 胡宗宪咳嗽了一声,向项高使了个眼色。项高会意的说:“制台大人,在下还有点事情,先告退了!” “项先生自便!”胡宗宪点了点头,当项高的身影消失在门外,胡宗宪指了一下旁边的椅子:“戚将军,没有外人,坐下说话吧!” “多谢大人!”戚继光跪下磕了个头,小心的坐下:“前几天,末将的手下拿到一个弗朗基人!” 胡宗宪没有说话,只是静静的看着部下,他很清楚如果只是这点小事,戚继光是不会坚持要求单独报告的。 “这个弗朗基人自称是该国的军官,刚刚从周可成的手下逃出来的!”戚继光稍微停顿了一下,看了看上司的脸色:“他请求与大明联盟,夹击周可成!” “等一下!”胡宗宪打断了戚继光的报告:“这个弗朗基人可有什么凭证?还是说只是空口白话?” “倒是没有什么凭证!”戚继光摇了摇头:“不过末将发现此人善使火器,对于海战,修筑堡垒工事也颇有见解,他自称是弗朗基人的军官这点倒是不假!” 胡宗宪站起身来,在屋内来回踱步起来。戚继光知道这是上司正在权衡利弊,他不敢打扰胡宗宪的思路,屏住呼吸耐心等待。约莫过了半盏茶功夫,胡宗宪突然问道:“弗朗基距离大明有万里之遥,远隔重洋,彼不能伤我,亦不能助我,联盟与否又有什么关系?” “据那厮所说,弗朗基虽然在万里之外,但其在南洋却已经筑城而居,有兵甲战舰。他正是受首府果阿总督之命,前来打探周可成底细的,若是两家联盟,其总督便能派出战舰助我大明夹攻周可成!” “派出战舰助我大明夹攻周可成?”胡宗宪突然一笑:“他倒是好心!” “好心倒是说不上!”戚继光笑道:“以末将所见,那弗朗基人对周可成颇为戒备,恐怕是祸水东引之策,让我大明与周可成交战,他们就能在南洋坐山观虎斗!” “嗯,这些弗朗基人倒是狡诈的很!”胡宗宪笑道:“戚将军,你以为应当如何?” “回禀制台大人,与弗朗基人结盟之事颇为虚无缥缈,言之过早!但是弗朗基人火器犀利,船只坚固这是有名的。以末将所见,以结盟为饵,师其火器战舰之法便是!” “嗯!”胡宗宪满意的点了点头,他原本还以为戚继光会力主与弗朗基人联盟对付周可成,却想不到对方能够如此的冷静,看来自己原先倒是小看对方了。 “那便如此吧!就留在你的麾下,先赏他一点银子,再给他一个色目百户之职,让他传授火器海战之法便是。”说到这里,胡宗宪决定给自己这个心腹一点甜头,激励一下:“戚将军,俞总兵今年已经年近六旬,而你才刚刚三十,国家现在南有倭寇,北有鞑虏,正是用人之际呀!好生做,封侯亦不过指日事!” “多谢大人栽培!”戚继光赶忙敛衽下拜,声音里充满了激动。 帘幔挡住了街道的灰尘与暑气,却挡不住失望。徐渭回到轿子里,脚用力的踩了两下:“回住处!” “是,老爷!” 徐渭闭上眼睛,几分钟前海瑞那张如铁铸的脸又浮现在眼前,不久前兰芳社舰队在长江的行动彻底破坏了这个执拗的官员与徐渭原本还不错的私人关系。徐渭废了好大功夫才进了门,才说了几句就被下了逐客令,他意识到自己先前的诸般努力已经都付诸东流了。 “希望不会影响到治水的事情!”徐渭叹了口气,揉了一下自己的眼睛,周可成这一番操作猛如虎,然后拍拍屁股走了,可拉出来的屎都要自己擦。是,自己有很多银子,背后也有兰芳社的舰队撑腰,但这个世界上还是有一些软硬不吃的人,恰巧海瑞就是其中一个。 第九十六章收买 “徐先生!”轿帘便掀起了一个角,露出伴当紧张的脸:“有人在后面盯梢!” “有人盯梢?”徐渭的神经立刻紧绷了起来:“看得出来路吗?” “应该是官面上的!”这个伴当是全清从罗教中挑选出来的,虽然手底下远不如那几个倭人武士硬朗,但在码头上厮混了二三十年,眼睛极亮,来人只要让他看看就能猜出个七八分来。 “官面上的?”徐渭皱起了眉头,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难道官府要对自己下手? “嗯!”伴当听出了徐渭的担心,低声道:“应该只是掌握您的行踪,顺便提供保护,而不是要对您不利!” “哦?你怎么知道?”徐渭好奇的问道。 “只有一个人,看样子也是个生手!如果是要对您下手不会就派这样一个人来!”伴当将轿帘挑高了一点,露出了更大的面积:“您看,就是那个在酒肆旗下面,戴着乌顶大帽的那个黑衣汉子!” 徐渭按照伴当的指示看去,只见街右边的旗帜下果然站着一个戴着乌顶大帽的黑衣汉子,正拍打衣袖,不时向自己这边瞟一眼。 “嗯,不管他了,先回去吧!” 看到目标继续向前移动,慕容鹉吐出一口长气,一颗悬在半空的心总算是落了下来。自从下船之后,虽然很想重新回到过去闲散舒适的生活中去,但慕容鹉很快就沮丧的发现这不过是自己的妄想。上头对于慕容鹉在兰芳社舰队炮击行动中的表现十分满意,认为其是锦衣卫中难得的人才,在眼下这个多难之秋,像慕容鹉这样的干才,当然要压担子,给任务了。于是慕容鹉就被委以监视徐渭的任务,按说锦衣卫的百户已经是中层干部了,用不着亲自干这等粗活,但徐渭的身份大不一样,又是刚刚求见海瑞,慕容鹉决定还是亲自盯着比较放心。 慕容鹉远远的盯着徐渭的轿子,看到其回到住处,这才松了口气,他决定接下来就不必自己亲自动手了,正准备回去休息,却看到一个仆役打扮的汉子朝自己这边走过来,拱了拱手笑道:“兄台,我家主人相召,不知可否抽空一叙?” 慕容鹉一愣,旋即明白自己方才被人看破了,他正想出言推托,那汉子仿佛看透了他的心思,笑道:“我家主人并无恶意,只是说几句闲话罢了,千万莫要推托!”慕容鹉倒是不担心自己的安全,不管怎么说这里也是大明的地界,自己亮出锦衣卫百户的腰牌,只要没撕破脸谁也不敢动自己一根毫毛,他犹豫了一下,点了点头:“也好,还请兄台带路!” “请!”那汉子欠了欠身体,在前引路。慕容鹉进了院门,只见徐渭正站在台阶上,赶忙上前两步,躬身道:“得罪了,徐先生!” 两人进了屋,分宾主坐下,送上了茶水,徐渭喝了一口,笑道:“不知兄台上下如何称呼,方才为何跟随徐某?” “在下小姓慕容,方才所为却是受了上司差遣,不得已而为之!”鉴于当初在船上的经历,慕容鹉的姿态放的很低,全无平日里锦衣卫的跋扈:“至于是受何人差遣,却是不方便说,还请徐先生见谅!” 徐渭看了看慕容鹉,心下已经明白了几分,笑道:“既然慕容兄说不方便,那就一定是不方便了,不过应该是不会对徐某不利的吧?” “这个请徐先生放心!”慕容鹉吐出一口长气:“上头说过了,我们只是防备有不肖之徒冲撞了徐先生,免得生出事端来!” “嗯,那倒是有劳了!”徐渭自然知道慕容鹉说的未必都是实话,不过其中也有相当的真实性。他笑了笑:“来人,取二十两银子来,给下面的兄弟们买点茶水喝!” 慕容鹉待要推辞,却听到徐渭笑道:“慕容兄,你我接下来要打交道也不是一日两日了,徐某是个喜欢结交朋友的,不知慕容兄愿不愿意交徐某这个朋友!” 慕容鹉听出徐渭话中的威胁,若是放在几个月前有人敢这么对他说话,肯定是狞笑一声,亮出腰牌,押回去大刑伺候。但今时不同往日,他很清楚眼前这个男人的背后是怎样一个庞然大物,最要紧的是,这个庞然大物敢于和大明动手,而且动手之后还没吃亏。别看自己是个锦衣卫百户,如果徐渭想要除掉自己,也就是一句话的事情。 “多谢徐先生厚赐!”慕容鹉接过那二十两银子,拱了拱手:“这里替手下兄弟们谢过徐先生了!” “好!”徐渭见慕容鹉收了银子,笑了起来:“接下来就有劳慕容兄了!” “不敢!” 慕容鹉出了徐宅,吐出一口长气,这才觉得背上一片冰凉,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出了一身冷汗。他伸手入怀,摸出那二十两银子,在手上掂量了一下,叹道:“两头拿银子,按说是好事呀,我怎么觉得心里发虚呀!” 鹿儿岛,伊集院城。 “…以岛津贵久为从五位下修理大夫陆奥守!”近卫前久用公卿特有的“雅音”宣读完朝廷的旨意后,又从旁边拿起一柄刀来:“这是大殿赐予你的,九州攻略,大殿对您寄以厚望呀!” “哈依!”岛津贵久磕了个头,双手从侍从手中接过赐刀,沉声道:“近卫公,大殿如此厚爱,贵久实在是粉身难保!” “明年春天,大殿将亲自领兵渡海,攻略九州!”近卫前久笑道:“只要贵久殿下拖住大友家与龙造寺家,岛津家便能安堵萨摩、大隅、日向三国!” 第九十七章招募 “大殿的慷慨大度,贵久十分感激!”岛津贵久松了口气,这个条件可以说相当厚道了,依照日本古代的行政划分,九州岛被划分为筑前国、筑后国、肥前国、肥后国、丰前国、丰后国、日向国、大隅国、萨摩国这九个令治国,经过多年的苦心经营,现在岛津贵久大概控制了大隅一国,萨摩半国,而周可成大笔一挥,就一下子让岛津家一下子领地几乎翻番,虽然说位于南九州的日向、大隅、萨摩无论是地理位置还是石高都无法和北九州的筑、肥、丰六国相比,但岛津家也只需要承担牵制的任务。显然,周可成这是看在岛津家长久以来与兰芳社的良好关系上才做出这么有利的裁断的。 “我来之前大殿说过了,贵久殿下是他多年以来的好友,无论是兵法还是器量都是一时之选,九州的攻略要多多仰仗了!”近卫前久笑道:“我还听说贵家的几位少殿下都骁勇善战,希望能够在接下来平定九州和四国的战争立下战功呀!” 听到近卫前久提到自己的几个儿子,岛津贵久脸上也禁不住露出自豪的笑容,。作为历史上岛津家的中兴之主,他在历史上最为后人称道的不是削平分家,控制了大隅和半个萨摩国,而是生下来四个好儿子:岛津义久、岛津义弘、岛津岁久、岛津家久。这四人虽然当时年纪还不大,但已经在岛津与九州诸大名的征战中显示了各自的才能,作为他们的父亲,岛津贵久自然也觉得十分自豪。 “想不到犬子的一点名声竟然得让近卫公听闻,真是惭愧!”与绝大多数自豪的父亲一样,岛津贵久立刻让自己的四个儿子前来拜见近卫前久。近卫前久在随口考较了几个问题之后,突然笑道:“贵久殿下,看来我回去之后要向大殿进言,加封你一点领地了,要不然三国之地,恐怕还不够你家的四匹良驹驰骋呀!” “近卫公说笑了,以我贵久的器量,安堵日向、大隅、萨摩三国之地都已经是难以承受,哪里还敢要更多领地!”岛津贵久敏感的神经又一下子紧绷起来,在权力的游戏中摸爬滚打了半辈子的他很清楚要想建立稳固的统治,那君臣之间的实力对比必须在一个合适的比例之内,而岛津家安堵三国就已经触碰到了这条红线,如果增加更多的领地,必然会对周可成刚刚建立的对西国、九州、四国的脆弱统治造成潜在的威胁。这么简单的道理近卫前久肯定清楚,既然如此,那他方才说的话只能解释为是对自己的试探,如果自己的回答稍有不慎,就会给岛津家惹来灭顶之灾。 “贵久殿下!我方才说的是您的这四个儿子!”近卫前久的笑容变得愈发耐人寻味:“据我所知,依照武家的传统,您这四个儿子中应该只有一人可以继承您的家业,其他三人只能成为一门众,或者出继其他分家,能够分到的领地不会超过三万石吧,不知道我猜的对不对?” “虽然有些无奈,但这就是数百年来武家的规矩。长子继承家业,其余的儿子就必须成为兄长的手足,为了家名存续而奋斗。如果给予长子之外的其他儿子过多的领地,家族就会衰落,甚至会引发内斗,导致家名断绝!”岛津贵久叹了口气:“近卫公,请您转告大殿,并非贵久不想要更多的领地。只是大殿麾下立下大功的武士最多也不过得到一国、两国的领地,而贵久并未立下太大的功劳,却被赐予过分的赏赐,这只怕会引来其他人的不满,无论是对贵久还是对大殿本人都不好!” “嗯,贵久殿下果然是耿直忠厚之人呀!”近卫前久叹了口气:“让你的儿子们先退下吧!” 岛津贵久小心的看了一眼近卫前久,确认对方并无恶意后,示意自己的四个儿子退下。近卫前久咳嗽了一声:“贵久殿下,大殿让我转告你,希望您可以让两个儿子到大殿的身边去!” “原来是向我索要人质!”岛津贵久松了口气,在他看来倒是应有之义,虽然说一开始他与周可成的关系是平等的联盟,但时日变迁,双方的实力对比已经发现了天翻地覆的变化,尤其是获得了大明天子的册封之后,隐然间周可成已经有了取代朝廷和幕府,成为天下人的势头了。在心里岛津贵久已经将自己当成了周可成的家臣了,依照武家社会的惯例,臣下向主家交出人质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那就岁久和家久如何?”岛津贵久问道,这两个是他比较小的儿子,通常惯例也都是将较为幼小的儿子交出去当人质的,长子留着继承家业,次子留作预备以免不测。 “最好是义弘和岁久!”近卫前久笑道:“家久殿下还未曾元服,贵久殿下,我此番来不是索要人质的,大殿希望义弘殿下和岁久殿下前往的目的另有大计!” “另有大计?”岛津贵久想了想,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压低声音问道:“大殿莫要要对今川家用兵?请大殿放心,岛津家一定会倾力相助!” “贵久殿下,您误解了,大殿的义子刚刚与今川皆为秦晋之好,又怎么会对今川家用兵呢?” “那难道是朝鲜?大明?” “不,是吕宋、是马刺甲,是印度、是锡兰!”近卫前久沉声道:“征伐完九州和四国之后,大殿的南十字星旗就会指向西,在那里有数百万石,不,上千万石得领地,只要勠力奋战,即便是足轻之子也有希望成为一城一国之主,何况像义弘、岁久殿下这样的俊才?” 第九十八章开发 “吕宋、马刺甲、印度、锡兰?”岛津贵久陷入了沉吟之中,领地位于南九州的岛津家可能是全日本最早接触西方商人的日本大名了,通过商人们的描述,岛津家对于被称为“南蛮”东南亚地区的了解要比当时的大多数日本大名要深的多,这也是当初岛津贵久会和周可成结为联盟的原因之一。因此岛津贵久对于以上地区的真正情况有着非常清醒的认识。 “近卫殿下!据我所知,这几个地方不但路途遥远,而且气候炎热,多有疫病呀!” “贵久殿下,东番距离我国也不近,也是气候炎热,多有疫病呀!”近卫前久意味深长的笑道:“当地情况如何,您也应该知晓一二吧?” 岛津贵久陷入了沉默之中,别的不说,淡水盛产的蔗糖、樟脑、生丝、鹿皮、金沙以及各种海产品和木材,即便不考虑从大明而来的转口贸易,这也是一块极为富庶的领地了,最要紧的是,据往来的商人说当地绝大部分土地还处于未开发状态。 “我明白您的意思了!”岛津贵久点了点头:“既然是大殿的意思,那贵久唯有俯首听命!” “贵久殿下请放心,这件事情您绝不会后悔的!” 正当近卫前久为兰芳社的九州攻略四处奔走的时候,周可成却在千里之外的东番大员,在真实的历史上,荷兰人于1623年在大员湾的一座沙洲上建立一个简单的砦城,这就是著名的奥兰治城(安平古堡)的前身。直到1683年满清击败郑军为止,在大约半个世纪的时间里,这里都是台湾岛实际的统治中心。荷兰人选择这里作为殖民据点的原因有二:1、大员湾是一个近乎封闭的海湾,外海的十一座沙洲与海岸线之间围成了一片泻湖内海,而可容大型海船安全通过的实际上只有北线尾与大鲲身间的一条水道。这片内海是天然的避风港,而沙洲又能抵御土著人的侵袭;2、大员湾背后的台南平原是台湾岛最大的一片平原,土地肥沃,河流纵横,发展农业的条件远远胜过周可成选择的淡水。周可成选择淡水的最大原因只不过是因为那里是台湾最大河流淡水河的入海口,他可以乘船深入内陆罢了。数年前葡萄牙人曾经企图在当地筑城,被周可成派兵驱逐,随后在沙洲上建了一座小堡,用作监视葡萄牙人以及偶尔与当地土著交易之用,当地便又陷入了沉寂之中。直到1557年的冬天。 “这就是给你们准备的定居点!”周可成指着远处植被茂密的陆地:“看到了吗?那儿便是码头,你们平时可以和土著交易一部分所需的货物!” 众人的脸色都不太好看,仿佛不远处涂满石灰的商站外墙。也难怪他们如此,远处陆地视野所及之处到处都是茂密的灌木和红树林,更深远的内陆依稀可见高大的乔木,看不到一点人类活动的痕迹,周可成所指的码头其实不过是一栋两层楼的木屋、一圈木栅栏圈着的空地以及一条深入海中的木栈桥。 “周大首领!”毛海峰斟酌了一下语气:“这里未免也太荒凉了一点吧?” “其实还好啦!”周可成笑道:“这里周围的平埔族比我刚来的时候已经好多了,至少他们已经没有了猎头的习俗了。只要你们打着兰芳社的旗号,一般就不会遭到袭击。只要不太深入内地,即便开拓田地,也不会遭到袭击,我们已经和当地的村社达成协议了,距离海岸三十里内的土地都可以开辟耕种。” 几个海盗首领交换了一下眼色,其中年纪最大的一个苦笑道:“周大人,有没有不那么荒凉的地方呢?” “有呀,淡水上游和竹堑那边要好很多,不过那就要用银子买了!”周可成笑道:“一亩地一两银子,是荒地,不过无论人口还是交通都要比这里强多了,不像这里,一个男人授田五十亩,女人减半,一个人200文契税就行!” 几个海盗首领向周可成告了罪,退到一旁自己商量起来。周可成最看重的其实不是他们手里巨额财富,而是他们手中的人和船队,尤其是人。按照他们自己的统计,愿意归降的这几个海贼手下共有八万余人,大小船只千余艘,虽然距离史书上记载的“十余万众,船只数千!”还有一些距离,但也相差不远了。如何消化好这么大一股人力,关乎到兰芳社的西向战略是否能够成功执行。 和绝大部分人类社会一样,虽然都是海贼,但贫富、出身、志向却是天差地别。有发了大财想要洗手上岸过安生日子的;也有早已习惯了杀人放火,逍遥海上不受管束的;也有居心叵测,想要借兰芳社这根高枝,想要更进一步的;当然,最多的是面对突然的变化,茫然不知所措随波逐流的。对于不同的人,自然要采用不同的策略。 “我还是选淡水那边吧!”海贼们商量完毕,几乎众口一词的答道:“一两银子一亩也不算贵!” “是呀,我手下有一百多个人,就先买个三千亩吧!” “嗯,我要七千亩!” “我要一万亩!” 周可成点了点头,示意一旁的书记过来登记,这几个人手头都不缺钱——即使不考虑这几年做倭寇和海商积累下来的财富,光是向兰芳社出售船只他们就多了一大笔现钱,他们毫不犹豫的将其变成田宅。这也是周可成希望的,有恒产者有恒心嘛!有家有口有田有宅,就不怕他们不老实了。 第九十九章心软 而且出售给他们的其实不过是大片的荒地,需要投入大量的人力物力开垦。从地理上看,从东亚前往马六甲海峡海路最好的始发港是海南岛,其次是珠三角,再次是闽南地区,第四就是台湾岛了。前三者都是大明的疆土,做做生意,建个商站还有的商量,屯兵聚粮,造船打仗那就休想了,既然前三个都不行,那就只能选择第四个了。 经过周可成多年的苦心经营,淡水的造船业、港口基建、军工已经粗具规模,如果再加上海峡对岸的中左所和闽南三角洲的手工业,已经足以支撑未来对东南亚的经略。唯一的问题就是粮食,大规模的军事行动需要充足的粮食,因此对台湾的开发箭在弦上,势在必行。而大规模的开发需要大量人力物力的投入,这一批前海贼很好的对象。只是没有人选择大员让他有点失望,毕竟作为一个军港这里的条件更好,而且台南平原的农业条件更好,作为一个指向东南亚的出发基地,大员的条件要比淡水好得多。 “愿意替人抬轿子的人还是少呀!”周可成暗自叹道,他废了这么大功夫亲自把这些人特别拉到大员来,就是想找两个冤大头,现在看来还是白费了一番功夫。 “周大首领,我有一句话不知道当讲不当讲!” 周可成回过头,发问的是毛海峰,作为汪直最得力的义子,他掌握着百余条乌尾船,这种广式帆船乃是用硬木建造,坚固厚实,远非充斥倭寇船队中的那些杉木建造的沙船可以比拟。汪直降服之后,他也是唯一一个选择保留自己部下和船队,远去吕宋殖民的。 “毛头领请讲!” “在下从来也未曾想过您是这样一个菩萨心肠的大好人?” “毛头领是什么意思?”周可成的眉头皱了起来,这是个危险的信号,他身旁的几个铁甲卫士上前一步按住刀柄,站在毛海峰身旁的人赶忙向两旁退开,以免受到牵连。 “没什么!”毛海峰毫不畏惧的与周可成对视:“像您这样的大忙人眼下不去准备攻打九州四国,却抽出时间来陪着我们这几个废人购置田产,不是菩萨心肠的大好人是什么?” “毛头领说笑了!”周可成做了个手势,让自己的卫士们退下:“汪大头领与诸位既然信得过我,将这么多兄弟托付给我,那周某自然要不负汪大头领与诸位的信任,替各位安排好。至于倭国那边的事情,我既然已经辞去官职,自然就不会再去过问了!” “不再过问?” “嗯!有遇吉、吴诚、许梓、张先生、近卫殿下他们在,也用不着我再去操心了。今后我只会操心西边的事情!”周可成说到这里,稍微停顿了一下:“毛头领,大海很大,世界更大,容得下你,也容得下我。你若能在吕宋开辟一片新天地,周某只会乐见其成!” 毛海峰将信将疑的看了看周可成,沉声问道:“当真?” “自然是真的!”周可成笑道:“要不然毛头领这些天忙于奔走,难道周某什么都不知道吗?” 毛海峰脸色微变,他这些天来不断劝说其他海贼首领和他一同去吕宋,不要寄人篱下,周可成的意思很明白,如果容不下你,你又岂能活到现在? “周大首领好气量!”毛海峰点了点头:“毛某回淡水后就起锚开船,去吕宋!” “那就预祝毛头领一帆风顺,开辟一个新天地!” 周可成沿着倾斜的跳板走上船,阿劳丁紧随其后,踏上甲板,周可成就听到阿劳丁低声问道:“为什么不杀了那家伙?” “因为其他人会害怕!”周可成指了指后面那条船:“比如那些胆小鬼!” “害怕是好事,这样他们对你会更加恭顺!” “也许是好事,也许是坏事!”周可成向后面那条船挥了挥手:“我不喜欢不确定的东西!” “不,你只是心软了!”阿劳丁冷笑道。 “心软了?你不是开玩笑吧?” “我没有开玩笑!你完全没有必要花费那么大力气招降这些人,只要把舰队开到沥港,一个下午的功夫他们就会跪在你的脚下,任凭你摆布,而不需要花费这么大力气来收买他们!你心软了,不想死太多人!” “好吧!”周可成无奈的挥了挥手:“你说得对,我的确不想死太多人,可那只是因为土地需要农民耕作,船只需要水手,而死人只能喂乌鸦!” “也许你说的有道理!”阿劳丁站在了周可成面前,目光炯炯:“但这也不是宽恕那家伙的理由,周,你的事业容不得心软,我也不允许你心软,因为我的未来已经和你的事业连在一起了!” 周可成陷入了沉默之中,半响之后他点了点头:“你说得对,都交给你了!” “很好!”阿劳丁满意的点了点头:“这就对了,一切都交给我吧!” 周可成点了点头,向自己的房间走去,到了门口他突然停住脚步:“你什么时候回去?” “春天,明年春天!” 朗姆酒是奇妙的液体,像火,又像水,一杯就能解除世界上的一切烦恼,没有哪个海上男儿不喜欢朗姆酒,毛海峰也不例外。 明天就要开船启航了,这对于毛海峰来说并不陌生,但这一次与过往不同,目的地是一片蛮荒,而且没有归途,再也无法看到家乡的山水了。他痛苦的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冰冷的液体流入喉管,旋即变得滚烫起来,他的身体开始颤抖起来。毛海峰愤怒的将酒杯往前一推,喊道:“加满,再来一杯!” 第一百章重启 酒保有些厌烦的看了看毛海峰,像这样的男人在淡水实在是太常见了,他往陶杯中倒入朗姆酒,然后加入柠檬汁和少许白糖,然后将杯子推回到毛海峰面前,低声道:“这酒劲很大,还是少喝点吧!” 毛海峰没有说话,他从口袋中摸出一锭银子,拍在桌子上,然后将杯中的液体一饮而尽,又将杯子推到酒保面前,酒保叹了口气,收下银子,又给他加满酒。 随着越来越多的朗姆酒被倒入毛海峰的胃袋,他也觉得意识越来越模糊。凭借最后一点清醒的意识,他站起身,走出酒肆。一股海风迎面吹来,他顿时觉得胃液上涌,他赶忙走到路边,对着下面的路沟剧烈的呕吐起来。 吐了一会儿,毛海峰才觉得好了点,他站起身来,觉得手足酸麻,干渴无比,他正考虑要不要回到酒肆里要一杯水喝,从身后走出来两个人来,一人捂住他的嘴,一人扭住他的手臂,一下便将其推到不远处的河旁。那两人将其推到河边,将毛海峰的脑袋按入水中,随着时间的流逝,水面的气泡和毛海峰的挣扎越来越微弱,最后终于完全平静下来。袭击者将其翻过身来,只见毛海峰脸色铁青,嘴巴微张,已经死了。那两人将其丢入水中,待其衣物完全浸透了又拖到岸边,伪装成饮酒后落水溺死又被冲上岸边的样子,便消失在夜色中。 留都。 “冬天还是中左所那边更暖和些!”徐渭搓了搓手,凑近暖炉,感叹道:“留都这里虽然准备了暖炉,还是觉得阴冷阴冷的,骨子里都僵了!”他起身在屋子里活动了一下身体,才觉得暖和了点,突然摇头失笑道:“我应该是怀念中左所的忙碌吧,一下子闲下来,反而受不了了!” “真是天生的劳碌命呀!”徐渭自嘲道:“兜里有花不完的银子,又在秦淮河畔,与旧院只有一墙之隔,却不去享乐,整天躲在家中,大门不出,二门不迈!” 不过徐渭很清楚自己隐居家中的真正原因,那天锦衣卫的盯梢对他来说是一个警告,朝廷的爪牙正监视着自己。 “要不要离开这里呢?去一个安全的地方?”徐渭问自己,很快他就否定了,自己在江南是神通广大的“小徐相公”,而去淡水和日本则不过是个食客罢了,对于饱尝寄人篱下滋味的他来说,这比死还难受。 “老爷!”仆人的声音打断了徐渭的思绪,他回到椅子上:“什么事?” “隔壁的香二娘派人送了半篓刀鱼来,说是给老爷您尝尝鲜!” “香二娘?”徐渭一愣,旋即才反应了过来,秦淮河畔的旧院是明代南京最高档的销金窟,最有名的妓女几乎都聚居于此地,徐渭买下的宅子与名妓香二娘只有一墙之隔,刚搬进来时候按照当时的习俗他也派人向周围几家邻居投了拜门帖子,还送了一点番货作礼物,却没想到对方竟然这么快便送了回礼。刀鱼是著名的长江河鲜,价钱可一点也不便宜,这个季节半篓刀鱼恐怕要值二三十两银子了,于情于理都要见一见。 “让来人去花厅!”徐渭整理了一下衣衫,来到花厅,只见一个年近四十的青衣汉子正在一旁站着,看到徐渭进来,赶忙敛衽下拜道:“小人拜见徐老爷!” “请起!”徐渭抬了抬手:“你家主人送了这么重的礼,徐某受之有愧呀!” “徐老爷说笑了!”那汉子磕了个头:“我家姑娘说了,徐老爷不嫌弃我们家的营生,便是最大的情分了,几条刀鱼又算的什么?若是徐老爷哪天没事,便来我家后院坐坐,喝杯茶,打发打发时间!” “原来是业务推销呀!”徐渭不禁哑然失笑,他点了点头:“我知道了,只是不知平日里都有什么人来你家呢?” “什么人都有,比如诚意伯家的公子、盐道李御史、留守公公的义子呀!其实来旧院的也就是为了寻个乐子,身份什么的都放得开了,还请徐老爷您也莫要放在心上!” “嗯,我知道了!”徐渭心中一动,笑道:“有劳你了,回去替我谢过你家姑娘,就说过几日徐某便来上门拜回!” “是,我家姑娘知道了一定会很高兴的!”那汉子磕了个头,便告退了。徐渭喝了口茶,放下茶杯,陷入了沉思之中。 “看来这倒是一条新路子,可以试一试!” 对于胡宗宪来说,嘉靖三十六年的冬天是一个特别寒冷的冬天,已经肆虐了东南大地近十年的倭乱已经被平定。如果是过去,他现在应该忙着论功行赏,收拾首尾,回京叙职了。但这一次,他不但没有被解除闽浙总督的权职,反而在他的官职上还加了整顿海防,筹建舰队的差遣。原因很简单,满朝上下都很清楚,这一次平定倭乱靠的不是大明的武威,而是另外一个正如日东升的势力——兰芳社。相比起先前的倭寇,兰芳社的潜在威胁要大得多,这一点,胡宗宪比任何人都清楚。 要保卫东南,确保漕运,就必须建立强大的舰队,沿海设防是没有任何意义的,这是夏天的失败给胡宗宪留下的教训。而建立舰队就要钱,虽说广东已经承诺支援四十条仿造的夹板大船,但水手、铳炮、辅助船只等等还是要靠胡宗宪自己。随着时间的流逝,胡宗宪发现要投入的资金也在不断的增长,很快就远远的超出了自己原先的估计。他禁不住暗自感叹:这哪里是造船,分明是把银子往水里丢呀! 第一百零一章花粉捐1 不过对于胡宗宪来说这一切倒也不陌生,“打仗就是打银子”这个道理大明的督师巡抚老爷们早就明白了,如何筹措粮饷也是统帅的必备技能,胡宗宪也是其中的好手。比如管仲管夷吾便曾置女闾七百,征其夜合之资,以充国用,胡宗宪征收花粉捐为造船钱,也可以说效法我华夏先贤吧! “要二十万两的花粉捐?”新任南京兵部尚书王屏运的手指剧烈的颤抖起来:“胡大人,您不是开玩笑吧?” “王本兵,军国大事胡某岂敢开玩笑!”胡宗宪沉声道:“二十万两,一分也少不得,已经是最少了!” “胡大人,南京一地你就要二十万的花粉捐,那你全部要收多少?倭寇不是平定了吗?应该裁退兵马,怎么还要收这么多银子?” “一共四十万两,留都二十万!”胡宗宪叹了口气:“倭寇是平定了,但不是天下太平了,您应该知道您的前任为何去职的吧?炮轰留都,截断漕运,没有夹板大炮船,纵然有百万之师又有何用?造船、铸炮、修建军港、炮台,哪一样不要银子?” “那,那也不能都落在留都一地上来吧?”关乎到自己的乌纱帽,王屏运的声音立刻小了起来。 “这是花粉捐,又不是田税,小地方州县根本没有多少烟花之地,哪来的花粉捐?再说各地刚刚打完仗?百姓田税都未必缴得上,我也只能在花粉捐这些门路上花心思了。”说到这里,胡宗宪叹了口气:“明明倭寇平定了,为何我还不能卸任返京?朝廷是在顾虑什么?王本兵,你我现在就是一根线上的蚂蚱,有些事情还是要相忍为国呀!” 王屏运张了张嘴,话到了嘴边又咽回去了,他也是宦途多年的老官僚了,自然知道这烟花业背后都站着什么人,二十万两银子的花粉捐,这可是要在那些人的身上割肉呀,这胡宗宪是有恃无恐还是日暮途穷呢?他想了想,小心的问道:“胡大人,敢问一句,这花粉捐您是要只收一年还是要每年都收呢?” “只收一年!”胡宗宪笑道:“船只要造好了,剩下就只需要每年维修一下就好了,自然花的银子就少了!” “这样就好,我便豁出这张老脸替您分说一次!胡大人,我也送您一句话,有些事情可以为一,不可为甚。国事固然要紧,自家性命也不能说无足轻重吧?” “多谢王本兵提点!”胡宗宪苦笑道。 旧院的前门在武定桥,钞库街是后门。进了门楼,是一道清洁的石板长街,街头有水井,沿街有许多店铺,都是做的女儿家的生意。从店铺旁边那些小巷走进去,是一个接一个的院落,一扇挨一扇窄小的院门。徐渭从林记香粉铺右手边的小巷进去,只见木门半开半闭,虽然垂着一道珠帘,依然看得见里面青石铺地的小小天井,一明两暗的浅浅堂屋,一只碧眼黄猫懒洋洋的躺在石阶上,晒着太阳。 “这里就是香二娘的府上吗?”徐渭询问同来的伴当道。那伴当看了看门牌,笑道:“错不了,老爷您看这上头写的‘紫藤居’,正是香二娘的住处,老爷,可要小人叫人出迎?” “不必了!”徐渭笑了笑,他推开虚掩着的院门,走进院子,只见院子里种了数株紫藤,攀爬在架子上,将半边院子都遮掩住了,想必这便是这院名的来历。 “贵客来了!贵客来了!” 两声有些怪异的叫声陡然响起,倒把徐渭吓了一跳,他扭过头往声音来处看去,却是一只绿毛鹦鹉站在走廊的架子上,正看着自己,想必方才的叫声便是它发出的。 “这位贵客是——”门帘被掀起,走出一位一个有点发胖、已经不年轻的小个女人,她用手帕捂着嘴,金鱼般突出的眼睛有点发红,正用警戒的眼光看着徐渭。 “在下徐渭,与您家算是比邻而居!”徐渭用折扇向自家宅邸指了指:“前几日香二娘派人送来半筐刀鱼来,今日徐某前来回拜!” “哦,原来是奉贤的徐老爷呀!”那女人的脸上顿时堆满了笑容,她敏捷的下得台阶,向徐渭福了一福,笑道:“奴家一大早便看到树上喜鹊叫,便知道是有贵人来,请,请进来。女儿,女儿,徐老爷来了!”那女子一边向屋内叫喊,一边殷勤的将徐渭请进屋来,她不时回瞅着徐渭,口中不听说着话,说一大早便不断有人送帖子来,请香二娘去陪酒,却都让她给回绝了。徐渭有一句没一句的搭着话,眼睛却在扫视屋内的摆设。约莫半盏茶功夫后,里屋响起细碎的脚步声,紧接着暖帘一掀,先走出来一个垂髫的、丫环。她向客人行了礼,转过身去,双手把帘子举起。过了一会儿,一位身材颀长的靓妆丽人姗姗地走了出来。她走到徐渭身前,就把双袖交叠在腰旁,侧着身子,轻启朱唇,柔声说:“徐老爷万福!不知徐老爷光降,请恕二娘失迎之罪!” “徐某不告而来,二娘何罪之有!”徐渭笑了笑,向伴当使了个眼色,那伴当上前呈上一只葛布包裹。 “这是奉贤金山卫出产的细纱绢,给女儿家做衣最好的!徐某带了十匹来,权当是回礼!” “徐老爷有心了!”香二娘笑道,挥了挥手,一旁的老鸨赶忙将那葛布包接过,笑道:“奴家也曾听说过那金山卫,江南若论丝,那是湖州第一,若论绢布便要数金山卫了,尤其是有一家叫‘景荣记’的,更是出色!” “承您谬赞了!”徐渭笑道:“是叫荣景记,我今日送来的便是这家的!” 第一百零二章花粉捐2 “对,对,是叫荣景记!”老鸨赶忙拆开葛布包,伸手一摸,惊叹道:“哎呀,真的是荣景记的,水红色的细帛,这色泽,这质地,给女儿做衣服是最好的,多谢徐老爷了!” 香二娘却是个心细的,她听到伴当说“承您谬赞了”便一愣,重新上下打量了下徐渭,突然问道:“徐老爷,您与这荣景记有甚关系吗?要不然我家妈妈称赞荣景记的绢布,您伴当出口谦让?” “姑娘果然是个细心人!”徐渭笑道:“其实也没什么,这“荣景记”是敝人和几个朋友合伙办的,蒙令堂谬赞,自然要感谢几句!” “哎呀呀!”那老鸨失声道:“原来您便是这‘荣景记’的东主,当真是怠慢了!二娘你且陪徐老爷坐坐,我去沏壶好茶来!” 香二娘与徐渭坐下,老鸨不一会儿便送了茶水点心上来,那香二娘曲意奉承,陪着徐渭说笑。两人扯了一会闲篇,香二娘突然问道:“徐老爷,我听别人说这‘荣景记’多半做的是出洋的买卖,想必您应该与番商打过不少交道吧?” “番商?”徐渭点了点头:“是有认得几个,二娘为何这般问?” “那这些番商中是好人多,还是坏人多?” “这个——”徐渭想了想之后问道:“这个就不好说了,不过我是与他们做买卖的,只要他们肯付银子,好人坏人又有什么干系?” “徐老爷说的是!”香二娘叹了口气:“若是朝廷也像徐老爷这般明理便好了,我们这些女儿家的日子便好过多了!” “哦,这番商又与二娘你们有什么关系?”徐渭好奇的问道。 送酒水出来的老鸨正好听到了,插话道:“徐老爷,您没有听说过花粉捐吗?” “花粉捐?这又是何物?” “也不知道是那个断子绝孙的家伙出的鬼主意!”那老鸨一边给徐渭倒酒,一边咬牙切齿的骂道:“说是整治海防要造战船,官府又没有银子,便在我们这些女儿家身上打主意,石头里也要榨出油来,整个南京城的烟花业居然要交出二十万两银子的花粉捐来,也不怕吃饭被噎死,喝凉水呛死…” 这老鸨自幼便在堂子出身,年老色衰之后便用积攒的银子买了几个幼女培养出来,大半辈子都是妓院长大的,骂起人来花样百出,只怕小半个时辰下来都不会重复的。徐渭在一旁听得有些头晕,便向香二娘问道:“二娘,据我所知,在南京青楼这个行当本就是要交烟花税的吧?这花粉捐又是怎么回事?” “徐老爷有所不知!”香二娘使了个眼色,让老鸨退下,方才柔声向徐渭解释起来。原来历朝历代烟花业都要分为公娼与私娼,前者是或者官府经营,或者得到官府允许经营,通常发放执照,要缴纳税收,而后者则是背地里营业,虽然无需向官府缴税,但也要向衙役或者其保护者缴纳保护费。像香二娘这种属于比较高级的青楼业,也是在官府里有登记,每年都要缴纳一笔银钱的,而这笔钱俗称烟花税。而方才老鸨大骂的花粉捐却是最近官府强征的一笔税,说是去年有番贼炮击留都,袭击漕船,所以要打造战船,铸造铳炮,要求南京城内的所有青楼都必须缴纳相当于去年一年的营业额的捐税来,每家要交多少,都由官府一口咬定,限期凑齐,若是到期银子没有送到的,便吊销执照,不再允许经营这个行当!说到这里,香二娘叹了口气:“徐老爷,您是个明白人,奴家这行当做的本就是迎来送往,逢人卖笑的行当,虽然有几个银钱,但吃穿用度哪样都要使银子的,便是省下几个体己钱,也是为了自家后半身打算的,要不然我等上无父母,下无子女,一旦年老色衰,便连路边的乞丐都不如。官府却连这点银子都不放过,要拿了去——”说到这里,香二娘便伏在桌子上期期艾艾的痛哭起来。 徐渭见香二娘这样子,虽然心知对方多半是装出来的,也生出几分怜意来。不过他对于这花粉捐的数字和背后隐藏的用途更感兴趣,叹了口气道:“原来还有这等事,二娘,方才我听令堂说南京城内要征收二十万两,这是真是假?” “这个数字是前两天兵部尚书王大人的文赞画在酒桌上说出来的,应该不会假的吧?” “那敢问一句,二娘你这里要交多少银子呢?”徐渭问道。 “五百两松江库银,一分也少不得!”老鸨插口道:“奴家这一年哪有这么多营收?估计中间不知道有多少人伸了手,真真是黑了心肠!” “这么多?”徐渭也禁不住吓了一跳,他粗粗估计了一下这旧院像二娘这样的店面就有百余家,还有秦淮河上的船妓,其他地方的门头等等,这么算来怎么也不止二十万两,看来中途“跑漏滴冒”的着实不少。 “那位文赞画常来这里吗?” “文赞画?”香二娘皱了皱眉头:“他倒也不常来,那天也是来这里作陪的。” “嗯,那若是二娘相邀,他会来吗?” “徐老爷想见他?”香二娘立刻反应了过来,笑道:“那奴家可以试一试!” “美人恩重,二娘若是出面相邀,那文赞画定然是会来的!”徐渭笑道,他从袖中摸出一只小金锭,约莫有三五两,放在桌子上:“这点钱还请二娘收下,这件事情办成了,徐某另有重谢!” 第一百零三章 花粉捐3 又过了两天,徐渭便得李十娘那边传来消息,说已经与那文赞画约好了今晚。徐渭吩咐赏了来人一两银子。待到天色已黑,便带了一个伴当悄悄的出了后门,沿着河边往香二娘住处去了。 徐渭到了李十娘住处,早有老鸨在门口相迎,满脸堆笑着将徐渭迎进了门,低声笑道:“已经到了有一会儿了,正想派人去请徐老爷,想不到就到了!” “劳烦何妈妈了!”徐渭从袖中取出一锭银子,塞在那老鸨手中:“让人买些时兴起的酒食来,守在门口,莫让人打扰了,我有要紧事要与那文赞画商量!” 那老鸨掂量了下那银锭,约有七八两,心中暗喜赶忙拍了拍胸脯:“老爷放心,奴家今夜便守在门口了,一只苍蝇也进不去!” 徐渭点了点头,穿过庭院进得屋来,只见李十娘正抱着琵琶,且弹且唱,桌旁坐着一个四十出头的男人,脸色青白,头戴东坡巾,正击掌应和,脸上满是得意之色。他听到动静,扭过头来,脸上顿时露出惊诧之色。 “你,你是何人?” “小姓徐,名斐!”徐渭向文赞画拱了拱手:“久闻文赞画之名,只是无缘拜见,今日借李十娘之宝地与文赞画结识,唐突之处还请见谅!” “这位徐先生便是奴家先前与您提过的,最是豪爽大方的!”李十娘放下琵琶,将文赞画的胳膊揽在怀中,娇声道:“您可千万莫要怪罪十娘呀!” 胳膊被李十娘酥软的身体搂在怀里,又听到“豪爽大方”四个字,文赞画先前的惊诧早就抛到九霄云外去了,他向徐渭点了点头,笑道:“无妨,今夜能在这里也是有缘,徐先生请坐!” “多谢!”徐渭在桌旁坐下,李十娘起身为两人斟酒布菜,徐渭说些凑趣的话,他本是极有才学之人,这几年来在周可成手下做事又增添了不少见识,谈吐越发不凡。文赞画也是个识货的,不由得叹道:“徐先生若是静下心来,花个两年时间,进士是不敢说,一个举人绝对是唾手可得!” “文赞画说笑了!”徐渭笑道:“在下这不过是班门弄斧罢了,使得旁人些许牙慧,如何敢去博取朝廷功名,能做点小买卖便心满意足了!” “哦?不知徐先生是做什么买卖的?” “一点丝布买卖,不足挂齿!”徐渭轻描淡写的一笔带过,笑道:“前几日我来十娘这里,听说花粉捐的事情。不瞒赞画大人说,小人这买卖也与这女人有点关系,唯恐也被牵连了,便想将这事情的原委弄明白,也落得个心安!” “徐先生倒是个有心人!”文赞画笑了起来:“也罢,今晚反正无事,便将这件事情的原委说出来,权当是下酒了!”李十娘是个机灵的,站起身来道:“文赞画且慢慢讲,奴家下厨去为二位添两道下酒菜!” 文赞画笑了笑:“徐先生,你做丝布买卖,想必也经常奔走于苏松,应该听说过周可成这个名字吧?” “果然是冲着周大人来的!”徐渭心中暗想,脸上却装出一副茫然的样子:“这是何人,在下倒是未曾耳闻!” “这可是个了不得的大人物呀!”文赞画喝了一杯酒,笑道:“这么说吧,你应该听说过胡宗宪吗?” “莫非是胡总督!” “不错,正是他!”文赞画冷笑道:“兵部左侍郎兼都察院左佥都御史,加直浙总督,总督浙江、南直隶和福建等处的兵务,当朝首辅是他的恩师,本朝开国以来,封疆大吏能有他这么大权柄的可不多呀!不过像这样一位大人物,在那个周可成的手上吃了不少苦头,却奈何不了他!” “奈何不了那周可成?”徐渭装出一副不相信的样子:“这不太可能吧?” “不太可能?”文赞画笑道:“这么说吧,这花粉捐为何而起的?” “莫不是因为那周可成?” “不错,正是为了此人!”文赞画笑道:“徐先生,你今年夏天不在留都吧?” “嗯!我家的生意有一部分在湖广,夏天我都是在那边的!” “这就对了!”文赞画脸上的笑容消失了,语气也变得沉重了起来:“今年夏天那周可成的船队杀入长江之中,炮轰下关,劫夺漕船,朝廷颜面全失,好不容易才了结了此事。因为这件事情,胡总督才四处筹集银钱,打造战船,铸炮准备讨伐周可成!” “原来如此!”徐渭装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问道:“小人有一事不明,还请文赞画解惑!” “徐先生请讲!” “听李十娘说,这花粉捐光是在南京便要征收二十万两,胡总督肯定不止在南京一地征收,那到底要征收多少银两呢?他到底要打造多少战船?” “我又不是胡总督,如何知道?”文赞画笑了起来:“不过光是广东就送来了四十条广式鸟船,都是用铁力木建造,最是坚固无比。不过胡总督还嫌不够,打算依照弗朗基战船法式打造二十条夹板大船!” “弗朗基战船?”徐渭的注意力一下子被吸引过去了。 “不错,据说胡总督得了一个弗朗基将佐,此人说周可成的战船乃是仿造弗朗基战船打制而成,坚船利炮,绝非我大明样式战船可以匹敌,若想击败周可成,就必须依照弗朗基战船的法式建造,所以才耗费如斯之多。当然,这是真是假,就只有胡大人他自己知道了!”说到这里,那文赞画的脸上露出一丝嘲讽的笑容,显然他以为这不过是胡宗宪敛财的借口罢了。 文赞画这番话听的徐渭暗自心惊,他想起当初在周可成的图书馆中看到的那些关于炮术和航海的书籍,有不少里面用的就是西夷的符号,他在中左所见过的弗朗基船只与兰芳社的战舰也有许多相似之处,只怕那文赞画口中的弗朗基军官所言不假。 第一百零四章 自家孩子 “徐先生你知道吗?”文赞画说的得意,随口道:“据说那弗朗基将佐还说要想平定周可成,最好大明与弗朗基结为盟友,夹击周可成,定然能事倍功半,收得奇效!” “哦,还有这等事?”徐渭装出一副惊喜的样子:“以夷制夷,果然是妙策,那胡大人想必是应允了?” “呵呵!”文赞画笑了起来:“徐先生,胡大人若是像你这样,就坐不到那个位置上了!” “难道是拒绝了?” “当然是拒绝了?”文赞画笑道:“徐先生,那弗朗基在万里之外,又能派几条船来?几个兵来?不过空口几句话罢了,又能济什么事?还不是为了通商岁赐来的?胡大人又不是傻子,岂能被这点小伎俩骗了!” “原来如此!”徐渭这才松了口气,他向李十娘使了个眼色,李十娘会意赶忙给那文赞画倒满了酒杯,撺弄着他一连喝了几杯满杯。那文赞画被弄得五迷三道的,不一会儿便烂醉如泥。 徐渭丢下一百两银子,便告别了李十娘,回到自家。他取出笔墨,飞快的将方才听到的事情描述了一番,然后唤来一名手下,沉声道:“明天一大早就送到金山卫,用最快一班船送到淡水,呈送给周大人!” 淡水。 黄铜喇叭高奏,搅动了黄昏的空气,周可成站在圆楼的顶楼,向缓缓启航的船队挥手道别,上面装载着两个联队的步兵、两百名骑兵、三头战象,目的地是岛津的领地。这支军队的任务是增援岛津家,以免其在兰芳社的主力登陆九州前被大友——龙造寺联军打垮。 “希望一切顺风!”陈四五低声道。 “沿着岛链航行,无需担心,这个季节也没有台风!”阿劳丁笑道:“最多十天就可以抵达目的地!” “希望如此吧!”陈四五看了一眼周可成:“可成,你真的不打算亲自指挥攻略九州?” “嗯,至少现在还不打算!”周可成从远去的帆影上收回目光:“四五哥,要相信年轻人,兰芳社的基业越来越大,如果什么都要我亲自管,把我砍成七八块也不够用的!” “话是这么说,可我还是觉得有点不放心!”陈四五苦笑道:“遇吉才多大年纪,放过去就是个孩子!” “他在你眼里永远都是个孩子!”周可成笑了起来:“他这些年跟着我可历练的不少了,又有张经、吴诚、米兰达、近卫前久他们在身边帮着。再说九州攻略有岛津家作为盟友,又有九州在手,是一个必胜的仗。这个时候不把年轻人派过去累积经验,建立威信,什么时候让他上?四五哥,这天下是我们的,但早晚还是他们的,要培养就得趁早!” 听了周可成的话,陈四五有些感动,不过他还是小心的提醒道:“可成,你毕竟是有亲儿子的,虽然年纪还小,但毕竟是你的骨肉血脉,那半个倭国也是留给他的。遇吉打输了自然不必说,若是打赢了,会不会——” “哈哈哈!”周可成笑了起来:“遇吉可是你的亲外甥,你怎么比我还信不过他?自家看大的孩子,是什么品行你还不知道?” “话可不能这么说,遇吉这孩子的品行我是信得过,可遇吉身边的人就说不清楚了。他这次替你督领各军打仗,身边肯定有得力的人,这些人会有什么想法,会做什么事,谁知道?赵匡胤陈桥做天子的时候,也未必由得自己呀!” 听了陈四五这番话,周可成脸色微变,点了点头:“四五哥你说的是,其实我让一个吃奶的孩子继承我那些日本的官职也不是为了别的,只不过我毕竟不是日本人,而这个孩子却有一半日本的血脉,他来坐那个位置就少了许多把柄,对兰芳社的事业大有裨益,而不是那分基业就一定是他的了。你放心,我对遇吉自有安排,绝不会搞出你说的那些事情来!” “其实让吴诚吴兄弟也可以,他是行伍出身!” “那怎么行?吴诚吴兄弟这几年都在佐渡那边看金矿,指挥的军队没有超过一千人的,对于近畿、西国的大名武士也都不熟悉,让他一上来就督领众将打这么大的仗,恐怕会出篓子。而遇吉这些年跟着我这么多仗一仗都没有漏过,又是我的义子,没有人比他更适合了!” “好吧!”陈四五叹了口气:“你说的也有道理,反正他也是你的义子,你要多多看顾他!” “四五哥这话说的,自家孩子,我不看顾谁看顾!”周可成笑了起来。 “大人,徐先生的急信!”莫娜呈上一封书信。周可成点了点头,接过书信拆开一看,眉头立刻紧锁起来,陈四五看了,赶忙问道:“怎么了?金山卫那边出事啦?” “嗯!”周可成点了点头,将信递给陈四五:“还真是没想到,幸好胡宗宪没有应允,不然还让他抢在我们前头了!” “大明要和弗朗基联合夹击我们?”陈四五看了看,笑道:“这怎么可能?两边隔着这么远,再说弗朗基才有几条船,多少兵,哪里有本事夹击我们?” “你不要小看了弗朗基人!”周可成神色严肃:“若论实力,他并不小于我们,只不过他在西边另有大敌,抽不出手来罢了。而且无论是造船铸炮航海都有独得之密,若是胡宗宪真能照着搞个三五年,还真是个心腹大患!” “那就先下手为强?” “是应该先下手为强,不过不是对胡宗宪!”周可成冷笑道:“他要是真的依照弗朗基人那一套铸炮造船,用不着我动手,朝廷就先饶不了他!” 第一百零五章海峡 “为何这么说?”陈四五不解的问道。 “四五哥,你看看那边!”周可成向淡水河两岸指了指:“你看到了什么?” 陈四五顺着周可成手指的方向望去,只见淡水河两岸绵延十几里长尽是船坞、作坊、仓库、码头,樯桅如林,却是好一番风光。陈四五看了半响,叹道:“平日里总是忙,却未曾注意到这样一番好风景,想起当初我们第一次来这里的样子,真是翻天覆地呀!” “那你我是凭借什么创下这番基业的?” “自然是海上贸易!”说到这里,陈四五已经明白了过来,笑道:“可成你说的不错,胡宗宪若想真想要仿效你那条路,朝廷肯定先饶不了他,难怪你这么不在乎!” “嗯,不过那个弗朗基军官倒是不能大意了,让徐渭多花些心思。还有,来而不往非礼也,准备两条船,把阿劳丁送回去,也给他们添些麻烦!” “是!” 马刺甲。 十二月是马刺甲一年中最好过的季节,虽然已经是冬季,但临近赤道的这里依旧烈日炎炎,只不过比起其他时日里那种几乎让欧洲人几乎无法忍受的酷暑来说,十二月已经可以算是清凉了。但即便如此,“独眼”卡蒙斯也是马刺甲的葡萄牙军官中唯一一个大中午也会查哨的了。这位身材高大的上尉在整个印度洋面上都算得上一个传奇人物,作为极少数平民出身的军官,他的名字里没有那个“唐”。据说他刚满十二岁就已经在北非的前沿哨所中服役了,每个葡萄牙人都知道那里是最危险的地方——毒蝎子、干渴、疫病随时都能要人的命,当然最危险的要数贝都因人的弯刀了,那些坚韧凶狠的游牧民即便在异教徒中也是最让人头疼的敌人。他生命中最美好的二十年光阴都花在与危险和敌人作伴,而他身上的无数道伤疤便是最好的证明。据说他那只眼睛就是在一次海战中失去的——敌人的箭矢射中了他的眼睛,而他却好像完全没有感觉一样,并率领士兵们冲上敌人的旗舰,并夺下了那条船并杀死了船上的帕夏。从那以后,他便赢得了这个绰号和敌人的尊敬。 和绝大多数身经百战的战士一样,卡蒙斯对于危险有一种特别的直觉,很多时候虽然没有任何凭据,但他总是能感觉到即将到来的危险,也正是凭借这种直觉,他才能从无数次战斗中活下来。而这一次本能又向他发出警告,从未有过的巨大危险正在向自己,向马刺甲城靠近! 但意识到危险是一回事,知道危险具体来自何方又是一回事,在垄断了利润丰厚的香料航路的同时,葡萄牙人也为自己树立了无数的敌人,最近的敌人是柔佛苏丹,葡萄牙人正是从柔佛苏丹的先祖手中夺走这块宝地的,其次还有古吉拉特人和奥斯曼人,这是葡萄牙人的老对手了,不过他们主要进攻的目标是葡萄牙人在红海和印度附近的据点,还有正在崛起的亚齐苏丹国,不过亚齐苏丹国与柔佛苏丹国也有着尖锐的矛盾,当然,最危险的敌人是来自欧洲的竞争者,随着通往东方的航路还在葡萄牙人的控制之下,但谁也不知道还能阻挡那些贪婪的家伙多久,卡蒙斯觉得葡萄牙人能够垄断这一切的时间已经不长了,虽然卢济塔尼亚人勇猛而又刚毅,但毕竟只有三百万人口,要守卫的帝国却遍及半个地球呀! 按照平日的习惯,卡蒙斯完成了查哨,他并没有离开烈日灼晒的城头,而是一个身经百战的老兵的眼光冷静的观察起这座要塞来。与绝大多数欧洲人在殖民地建立的据点一样,葡萄牙人的要塞建在一个突出的半岛上,由于半岛被一条流入马六甲海峡的河流分为两部分,所以这座要塞本身还扼守这联通两处城区的沿海大桥。只有通过大桥和要塞的防御火力,船只才能进入安全的城市内港停泊。显然,只有同时从海陆两个方向发起围攻,才可能夺取这座城市。这也是葡萄牙人能够屡次击退数量上占据绝对优势的敌人围攻的原因——他们的舰队在航海和火器技术上碾压对手。显然,胜负的关键不在于要塞有多坚固,而在于葡萄牙人是否还能维持自己的海上技术优势。 “上尉!”哨兵的声音将卡蒙斯从深思中惊醒了过来,他抬起头,看到一张惊惶的脸。他点了点头,示意部下开始报告。 “有两条陌生的战舰正在通过海峡,有一条是三层甲板的,可能有90门以上的火炮,另外一条只有单层甲板,船身狭长,大概有十六门火炮!” “是谁的船?”卡蒙斯习惯性的向西看去,那是敌人的方向。 “不,上尉,那两条船是从东边进入海峡的!” “东边?”卡蒙斯惊讶的转过头,他立刻就明白部下惊惶的原因了,映入他眼帘的是绝非古吉拉特人和东南亚土著建造的那种帆桨船,或者武装商船,虽然这两条船的形状与葡萄牙战舰有些诧异,但仅仅从其尖利的船首,流线型的船身,半圆形的船艉楼,错落有致的桅帆和整齐的炮窗就能看出这两条船建造的唯一目的就是炮击、摧毁、征服的。 “上尉,要发出警报,让巡逻船队截击吗?” “不!”在马六甲的港口里还有两条卡拉克船和四条帆桨快船,还有三百名雇佣兵和数百名随时可以武装起来参加战斗的市民和商人,在大多数情况下这已经足以控制往来的商船了。不过卡蒙斯还是明智的拒绝了部下的建议——没有必要向这个实力不明的敌人擅启战端。 第一百零六章圈套 不过卡蒙斯的谨慎并没有得到应有的回应,那两条陌生的船只航行到距离马六甲城只有两公里不到的时候,卡蒙斯敏锐的双眼甚至可以辨认有几根桅杆,他们的主桅突然升起了旗帜,然后侧面的炮窗喷射出一团团白烟雾。 “敌袭!”哨兵尖叫起来! “不,只是挑衅!”卡蒙斯冷冷的说,这并不难判断,以当时的技术,在这个距离开炮想要命中目标不比用火绳枪射击月亮更容易。 硝烟被海风吹散,重新现出远处葡萄牙要塞上的飘扬的蓝白相间的旗帜。阿劳丁站在“海怪”号的船艉楼上,凝视着敌人的要塞,吐出一口长气。 “王子殿下!”船长的声音低沉浑厚:“已经按照您的命令释放了空炮,是靠近炮击还是——” “继续航行!弗朗基人很谨慎,不会贸然出击的!还有——”阿劳丁转过身来:“叫我将军就好了!” “是,将军!”船长有些犹豫的点了点头,作为兰芳社第七艘风帆战列舰的指挥官,他已经被告知了这次航行的真正目的——一切听命于阿劳丁,恢复其亚丁苏丹国第一顺位继承人的权力,因此在启航之后,他都一直用“王子殿下”尊称对方。 “‘横行’号的情况怎么样?”当葡萄牙的要塞消失在海平面下时,阿劳丁突然问道。 “很好!”船长看了看落在后面大约半里远的那条双桅纵帆船:“您知道,如果单论速度,‘横行’号要比我们快得多!” “再过两个小时左右天就要黑了,我们还要一天多时间才能驶出海峡!”阿劳丁指了指已经偏西的太阳:“如果是我是葡萄牙人的话,今天晚上会想办法做点什么!” “是,将军!”“海怪”号的船长露出了敬佩的神色,确实“将军”比“王子殿下”更适合他。 夜幕西垂,空气潮湿而又温暖,出奇的平静,“海怪”与“横行”号漂浮在远离陆地的深蓝色海面上,在海面上,这两个长数十米,重达数百吨的庞然大物此时仿佛两片落叶,随着海面轻轻的漂浮。 “看在圣母的份上,用力划桨,保持沉默!”卡蒙斯压低嗓门,尽管距离最近一个敌人的距离也至少有两公里,但他也不希望发出一点多余的声响,他很清楚那两条敌船虽然体型巨大,但只要升起满帆,在此时盛行的西北风将会跑的比任何划桨船都要快,更不要说那高耸的船舷和密密麻麻的炮窗了,这绝非这十五条划桨船上的四百名土著炮灰可以抗衡的。 长桨伸入水中,用力划动,推动者长船向前,为了减少被夜间瞭望手发现的概率。卡蒙斯下令所有的船都不能升帆。虽然辛苦点,但至少在接舷战中至少可以减少火攻的目标,卡蒙斯告诉自己。 夜风吹过头顶,发出轻微的声响,卡蒙斯突然低声咒骂了起来,海风突然变大了,随之变大的是海浪,他能够感觉到船只的起伏在变大,海水开始漫过船舷,打湿桨手的身体,水手们们开始变得惊惶,幸好距离目标已经不远了。卡蒙斯吐出一口长气,打火点着了事先准备好的火把,举过头顶划了两个圆圈。 无需动员,无需指挥,千百年来居住在海峡两岸的土著们早已娴熟的掌握了袭击在海峡过夜的路过商船的技能,袭击者将船只靠拢目标,熟练的抛出带有绳索的铁钩,口衔弯刀,沿着绳索敏捷的攀援而上,就好像摘取椰子的猴子。 砰砰砰! 火光与巨响打破了黑夜的宁静,甲板上喷射出一片火光,随即传来一片重物落水的声音,溅起的水花打湿了卡蒙斯的脸,他能够感觉到温热的咸味,不知道是血,还是海水。 “圣母在上!”卡蒙斯拔出长剑,抓住绳索,攀援而上。敌人虽然有备设下埋伏,但小船面对大船,后退唯有一死,唯一的生路就是冲上敌船,以刀剑战胜火器。火绳枪发射时喷射出的火光短暂的撕破了黑暗,他能够看到船舷上那一排整齐的身影,正在向后退去,在他们身后,隐约可以看到一排暗红色的点——那是点着的火绳。 必须在下一次齐射前冲上甲板!卡蒙斯也不知道从哪里迸发出一股力气,猛地用力一蹬船舷,跃过船舷,双足踏上了甲板。四周的敌人短暂的退开,旋即又涌了过来,就好像撞上礁石的海浪。经验丰富的卡蒙斯后退一步,背脊靠住了一个硬物——那是船舷,在战斗中最重要的是确保自己的背脊不会受到攻击。 敌人从三面涌了过来,卡蒙斯一手长剑,一手匕首,他刺穿了第一个人的咽喉,右手的匕首隔开了右侧敌人的进攻,那个蠢货冲的太猛了,卡蒙斯充分的利用了对方的错误——他用灌铅的剑柄砸在那个倒霉蛋的脸上,他能听到颌骨破碎的闷响,那家伙一声不吭的就昏死过去。卡蒙斯也付出了代价,第三个家伙一刀就砍在卡蒙斯的右肋,幸好他的胸甲足够结实。卡蒙斯感觉到右肋被人猛击了一下,险些闷过气去,他咬紧牙关,掷出左手的匕首,锋利的钢刃刺穿敌人的咽喉,他捂住咽喉,鲜血却从指缝涌出。 此时袭击者们也随着卡蒙斯登上了甲板,他听到当地土著特有的嚎叫声在耳边响起,他面前的敌人开始向后退却,以免被袭击者淹没。卡蒙斯想要向前冲杀,但却感觉到右肋一阵剧痛,让卡蒙斯跪倒在地,他伸手探入胸甲内部,指尖感觉到一点温湿,看来刚才那一下自己还是受伤了。 等到卡蒙斯重新站起,甲板上的势头又扭转过来了,敌人排成了严密的队形,更多的士兵从下层甲板涌出,他们肩并肩的站在一起,第一排手持刀剑,后排则是长矛,几乎每个人身上都有甲!见鬼,这可是稀奇事,难道自己袭击的是某个苏丹的座船? 第一百零七章俘虏 卡蒙斯不知道自己的揣测已经非常接近真相了,转眼间,夜袭者就在这些装备精良的武士面前退却,有些人试图转身逃跑,跳入海中,有些人则跪地投降。卡蒙斯能感觉到自己的血正在胸甲下渗出,沿着腰部向下半身流淌。不过这算不了什么,战场上要么让敌人流血,要么自己流血,作为一个基督徒,决不能向不信天主的异教徒投降。他从那具尸体身上拔出自己的匕首,轻击了一下自己的长剑,冲了过去。 阿劳丁站在艉楼上,静静的观看甲板上的战斗,事情正如他预料的那样,他实在是太了解这些葡萄牙人了——傲慢、狡诈而又无比的贪婪。这些家伙将海峡视为自家的狩猎场,绝不会轻易放过任何一个有价值的目标!哪怕是放过去了,也会在夜里追上来。当然,在整个战斗中有一点小插曲,敌人居然能够踏上“海怪”号的甲板,这倒是有点出乎他的意料之外。不过在这条船上有一百名全副武装的精兵——都是在兰芳社服役超过两年,有资格领双饷的老兵,个个身穿铁甲,手持利刃,而敌人则多半只有一件布衣遮体。 甲板上的战斗已经接近尾声了,绝大多数敌人要么倒下,要么屈膝投降,唯有一人还在抵抗。阿劳丁皱起了眉头,从他身上的盔甲看这应该是个弗朗基军官,可能还是个贵族。他想了想,走下艉楼。 卡蒙斯将背脊紧贴船舷,以确保不会遭到背刺,紧握武器,面对从三个方向过来的攻击,他只能保护面部、关节和其他盔甲没有保护到的地方,其他地方则相信自己的钢甲。当敌人踏进他的攻击范围,则发起猛烈的攻击。他知道自己这次活下来的希望已经十分渺茫,但至少要为自己的生命索取到足够的代价。 敌人的进攻压力突然变小了,卡蒙斯扶住膝盖,抓紧时间喘了两口气。他看到敌人向后推开,让出一个手持双剑的男人来。 “弗朗基人,你应该认得这两位我最亲密的朋友吧?”阿劳丁将自己的双剑在火光下晃了一下,卡蒙斯的瞳孔立刻收缩了起来,他认得这两把装饰华丽的马来克力士剑——这两把剑的主人是亚丁苏丹国最著名的勇士,也是亚齐苏丹国的第一顺位继承人阿拉乌丁?阿劳丁?曼苏尔沙。 “阿拉乌丁?阿劳丁?曼苏尔沙?” “不错,就是我!”阿劳丁笑了起来:“你是不是很惊讶我还活着?请放心,今晚我会饶你一命,好借你的口告诉所有的人,我回来了!” 话音刚落,阿劳丁就一个箭步冲到对手的面前,锋利的马来克力士剑如闪电一般劈下,卡蒙斯早已做好了准备,他并没有直接格挡,而是轻巧的将其拨开——他曾经亲眼见过马来克力士剑将火绳枪枪管和使用者的手腕一起砍断,阿劳丁这两把更是马来克力士剑中的极品。 “聪明的家伙!”阿劳丁笑道,伴随着笑声,他手中的双刃的样子就好像是他双臂的延伸,它们弯曲的刀锋让他有如行云流水一般的闪电攻击更为眼花镣乱,一连串的攻击让卡蒙斯立刻就明白了对方的盛名绝非虚致。他放弃了取胜的希望,谨慎的守住门户,不求有功但求无过。 但是流血和受伤已经损害了卡蒙斯的体力,很快他就发现自己已经跟不上对方的节奏了,也许自己在没有受伤的时候也跟不上。他感觉到呼吸急促,眼前发花,他知道失败就在眼前了。 “躺下!”阿劳丁巧妙的用将对方的剑刃用自己的护手卡住,稍一用力便迫使其丢下,用长剑挡住对方下意识的一记横劈,反手便用短剑的剑柄砸在太阳穴上,卡蒙斯就好像一个沉重的沙袋,摔倒在甲板上。 “捆起来,这是远行归来的儿子献给父亲最好的礼物!” 班达亚齐。 苏门答腊岛与马来半岛就好像两扇门页,将印度洋与南海分隔开来,当中只留下一条狭长的门缝——马六甲海峡。而亚齐苏丹国的首府班达亚齐(即大亚齐之意)则位于苏门答腊岛的北端,这里不但看守着马六甲海峡的西口,而且还是东南亚地区通往麦加最近的港口,伊斯兰教正是通过这里传入东南亚,每年都有大批虔诚的穆斯林来到这里,乘船前往麦加的朝觐,是以在东南亚的穆斯林口中,班达亚齐还有一个更加别名——通往麦加的门户! 在夜袭那天夜里之后的第三天傍晚,“海怪”号和“横行”号穿越了整个马六甲海峡,抵达了此行的目的地——班达亚齐。与其同行的还有六条亚齐苏丹国的帆桨船——当时的亚齐苏丹国正在其最伟大的苏丹阿拉乌丁?黎阿耶特?沙统治之下,这位强悍的君主不但多次击退了葡萄牙人对其发起的进攻,而且还将苏门答腊岛上诸多穆斯林王公结为一个统一的军事同盟之下,并将位于马来半岛的阿鲁、柔佛苏丹国压制,十年前,他就曾指挥大军远征马六甲,几乎将其攻陷。像“海怪”和“横行”这样显眼的军用船只刚刚通过马刺甲城没多远,就已经引起了亚齐的巡逻船的注意力。在阿劳丁表明了自己的身份之后,六条亚齐的帆桨船一半护送,一半监视的陪伴下完成了这段最后的航程。 “班达亚齐,我回来了!”注视着故乡清真寺的宣礼塔尖顶从海平面下升起,越来越大,阿劳丁感觉到双眼一阵湿热。 第一百零八章兄弟1 随着距离的缩短,阿劳丁已经可以看到更多的东西了,在他还是个孩子的时候,曾经被告知班达亚齐是全世界最大的港口,在那巨大的天棚遮盖下,码头色彩缤纷,人声鼎沸,百味杂陈。酒馆、仓库和赌场眼界林立,与廉价妓院紧紧相连,小偷、流氓、商人和兑换钱币的贩子无所不在。教授他《古兰经》的老师曾经用鄙夷的口气告诉他有些无耻之徒会为了一点杯中之物出卖自己的灵魂。整个码头区就是一个巨大的市场,从太阳刚刚离开海平面直到下山都开放。在这里你可以买到来自世界任何一个角落的货物。枯瘦的女奴隶们顶着装满牛奶和羊奶的陶罐,在四处兜售。而来自数十个国家的水手和商人们则在店铺间游荡,一边喝着冰凉的饮料,一边用各种奇怪的语言和口音相互交谈或者咒骂。空气中不但弥漫着盐和炸鱼的香味,还有蜂蜜、熏香、油脂和鲸脂的气味。而这一切他已经有好几年未曾看到了,一想到这些,阿劳丁就觉得呼吸变得急促起来了。 “将军!”“海怪号”的船长的声音有点紧张:“请您过来看看!” “怎么了?” “恕我直言,您的母国对我们好像很戒备!” 船长的提醒将阿劳丁从归国游子恢复为一个警惕的指挥官,他看到有六条全副武装帆桨船正离开港口,朝自己这边航行过来,原先护送的六条帆桨船也开始打开炮门,这不像是护送自己的王子,倒像是押送囚犯。 “也许让甲板下面的炮手们做好战斗准备是一个明智的选择!”船长低声道:“您已经离开这里很多年了,什么情况都可能发生!” “你说的很对,就按你说的去做吧!”阿劳丁低声道:“不过不要闹出太大的动静,不要让他们感觉到!” 船长会意的点了点头,他向一旁的大副低声叮嘱了几句,很快一面旗帜就升到主桅的顶部,这是告诉后面的“横行”号做好战斗准备,与此同时,“海怪”号的三层甲板上的炮手们都开始进行战前准备。 从港口出来的迎接船队越来越近了,阿劳丁已经可以清晰的看清最前面那条船主桅上飘扬的旗帜,上面绣着新月和宝剑,这说明船上有王室的成员。他深吸了一口气,对船长说:“恐怕待会对我的欢迎会热烈的有点过分!” “用霰弹吗?”船长听出了阿劳丁的言下之意,笑了起来:“‘海怪’号的一共有九十八门长炮,‘横行’有十八门,主人的欢迎有多热烈,我们就可以还以十倍的热情!” 阿劳丁赞许的拍了拍船长的肩膀,他走下艉楼,走到船首桅前,开始细心的观察起越来越进的船只,那条打着亚齐苏丹王室旗帜的帆桨船开始放慢速度,朝“海怪”号靠拢过来,阿劳丁回过头,看到士兵们蹲下身体,紧贴着船舷,正在给自己的火绳枪装填弹药。 “尊敬的兄长,看到您安全归来真让我赶到无比的欣慰!”喊话的人衣着华丽,嗓音宏亮,浓密的胡须催到了胸口,以穆斯林的标准可以说是相貌堂堂。他的座船与“海怪”号平行,距离只有不到二十米。 “原来是你,我的弟弟!” 船长能够感觉到阿劳丁语气中包涵的复杂情绪,他压低声音问道:“这位是——?” “我的同父异母弟弟!”阿劳丁低声道:“如果我没有回来的话,那下一个亚齐苏丹就是他!” “哦——!”船长意味深长的哦了一声:“开火吗?只需要一次齐射,这个麻烦就不存在了!” “麻烦?” “对于王子来说,兄弟难道不是多余的麻烦吗?” “呵呵!”阿劳丁哑然失笑,他缓缓地摇了摇头:“也许你说的有道理,但是不行,至少现在还不行!” “是的,是我,爱您的弟弟阿鲁沙!”阿鲁沙手按胸口,恭谨的向阿劳丁鞠了一躬:“父亲大人如果知道您能够安然归来,不知道该有多高兴呀!” “怎么了?父亲不在吗?”阿劳丁敏感的问道。 “是的!”阿鲁沙笑着答道:“旧港(今天的印尼巨港)那边发生叛变了,父亲指挥军队远征了!他临走时命令我留守班达亚齐!兄长,请允许我引领您的船入港!” 即使最刻薄的人,阿鲁沙对阿劳丁的迎接礼节也是无可挑剔的。作为苏丹的第一继承人(阿劳丁被认为死或者被俘了)和班达亚齐的临时总督,他亲自为“海怪”号引航,在靠岸后,他站在栈桥旁,向从船上下来的兄长躬身行礼,并将自己的白象让给兄长乘坐,而自己乘坐另外一头象,就好像阿劳丁还是第一王子的样子。 “阿鲁沙,你不用这样对我!”阿劳丁神色好看了不少:“我已经听说了,你现在才是父亲的第一继承人和班达亚齐的总督!” “那只是因为你不在,而现在你回来了!”阿鲁沙笑道:“圣人说过,主人不在的时候,仆人应该辛勤的打扫屋子,而当主人归来,仆人就应该退到一旁,把位置交还给主人!我相信父亲如果在这里,也会这么做的!”说到这里,阿鲁沙走到白象旁,伸出手做了个请的手势。 “好吧,既然你坚持的话!”阿劳丁无奈的点了点头:“那随我回来的士兵们呢?” “我已经在城外的给他们安排好了住处,还有酒、女人、最好的食物!”阿鲁沙笑道:“一切都安排停当了,兄长不用担心!” “不必了,他们将随我一同进城,和我住在一起!”阿劳丁的态度十分坚决。 “这个——”阿鲁沙露出迟疑:“他们都是异国人,还持有武器,为了都城的安全,他们都在城里过夜!” “他们都是我的兄弟!”阿劳丁加重了与其:“这些年我把我的一切都托付给他们,包括生命,如果他们不能进城,那我今晚就住在船上吧!” 第一百零九章兄弟2 “好吧!”阿鲁沙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点了点头。 夜色降临,阿劳丁站在淡红色大理石地板上,只要他吸一口气,浓郁的香甜气息便充满他的肺部,那来自屋外花园里修剪整齐的热带花卉和水果,他闭上眼睛,听到远处传来水声,那是大门口的喷泉,这一切是如此的熟悉,仿佛自己从来也没有离开过。 身后传来脚步声,急促而又有力,那是属于勇士的脚步。他熟悉这种走路的方式,这几年他的身边都是这样的人——勇猛、刚毅,视危险如平夷,而这次与自己同来的两百名士兵都是其中的翘楚。 “将军,士兵们都已经安排好了!”捷足低声道,与绝大多数土著武士一样,他有一双快腿,部民们传说他可以追上山间敏捷的鹿,他是随同阿劳丁前来的两个队长中的一个。 “岗哨都安排好了?” “是的!”捷足犹豫了一下,答道:“将军,您的住处太大了,而我们的人太少了,如果有人围攻的话——” “这个你无需担心,不会有围攻,最多也就是暗杀而已!”阿劳丁笑道:“我那个弟弟也许不怀好意,但我已经逝去的母亲是巴塞的公主,如果他敢于在班达亚齐公然围攻我,那就意味着发动内战!我的父亲绝不会宽恕这样发动内战的人!”说到这里,阿劳丁停顿了一下笑道:“只要确保在父亲回来前我不被人暗杀就好了!” “这个请您放心!”捷足松了口气:“我会下令双倍岗哨的!” “很好,那就一切都托付给你了,请放心,没有多长时间的!”阿劳丁笑了起来:“好了,你退下吧,让我一个人待会儿,再看看我的家!” 正如阿劳丁预料的那样,他的父亲,亚齐苏丹阿拉乌丁?黎阿耶特?沙在得知自己的长子安全回国后,立刻就将大军交给大维齐尔,自己在卫队的保护下乘船返回班达亚齐,相距阿劳丁回到班达亚齐只相隔五天。 “欢迎您的归来,父亲!”宏伟的宫殿前,阿劳丁站在迎接者行列的第一个,他单膝下跪,低下头。而阿拉乌丁?黎阿耶特?沙则将他从地上拉起,搂在怀中,亲吻他的脸颊:“欢迎回来,我的阿劳丁!” 阿劳丁张了张嘴,却没说出什么来,他觉得自己的喉咙有点哽咽,他抓住父亲的右手,单膝跪了下去,亲吻了一下:“尊敬的父亲,最伟大的苏丹,我有一个请求!” 看着跪在地上的阿劳丁,阿拉乌丁?黎阿耶特?沙的眼睛眯了一下,从一个喜得游子的老父恢复为精明的君王。 “说出你的要求!” “复仇,正义的复仇!” “复仇?向谁复仇?” “叛徒!”阿劳丁抬起头,眼睛里闪烁着愤怒的火花:“几年前我在前往伊斯坦布尔的旅程中遭到了弗朗基人舰队的袭击,这是叛徒出卖了我!” “弗朗基人是我们的宿敌,这并不能说明什么,也许你只是偶尔遇上了弗朗基人的巡逻船队!”阿拉乌丁?黎阿耶特?沙笑道。 “不,事情没有这么简单!”阿劳丁大声道,他的嗓门足以让所有在场的人听得清楚:“弗朗基人的舰队是冲着我来的,为了避开异教徒的追击,我当时孤身一人离开了船,换乘了一条偶然路过的商船,然后在北大年上了岸。我找到一个曾经为我效力的商人,想要让他帮我加入最近的商队从陆路前往吉达,然后再乘船前往伊斯坦布尔,然而——”说到这里,阿劳丁停住了。 “后来发生了什么?”阿拉乌丁?黎阿耶特?沙问道。 “我被出卖了!那叛徒告诉我一切都安排妥当,可是当我次日前往商队的时候,发现等待我的是一个精心设置的陷阱!凭借真主的护佑,我杀出重围,逃上那条救我的船,逃出了北大年!” “感谢真主!”阿拉乌丁?黎阿耶特?沙右手按住胸口,闭目祈祷,当他重新睁开双眼,对阿劳丁道:“叛徒必须受到惩罚,我的儿子,告诉我那个叛徒的名字,哪怕他逃到天涯海角,也绝对无法逃脱我——真主的虔诚仆人阿拉乌丁?黎阿耶特的怒火!” “父亲,我当时就已经亲手报仇了!我说的叛徒也不是他!” “你说的是北大年?没有问题,你可以率领一支军队去讨伐那儿,将其夷为平地!” “不,父亲,我说的叛徒是在我们内部的!”阿劳丁的声音阴冷,目光扫过四周的每一张脸,被他看到的要么低头闪避视线,要么下意识的后退:“当时设下陷阱围攻我的是弗朗基人,而且当我乘坐那条船逃出北大年的港口时,发现有三条弗朗基的船停靠在北大年的外港,那三条船正是先前阻截我的船!” 阿拉乌丁?黎阿耶特?沙陷入了沉默,如果说当初那三条弗朗基船是因为偶然遇上阿劳丁的船队,那当阿劳丁偷偷下船,使出金蝉脱壳之计的时候,就应该继续追逐那三条船,而不是跑到北大年继续追捕他。唯一能够解释这一切的理由就是那不是一次偶然的相遇,弗朗基人在袭击前已经很清楚的知道船上装的是谁,甚至还知道此行的使命,他们进攻的目的也不是为了夺取或者击沉敌人的船,而是为了杀死或者俘获阿劳丁本人,破坏当初阿劳丁制定的建立亚齐——奥斯曼联盟的这一反葡萄牙人联盟的计划。而知晓当初阿劳丁出行的具体时间、路线和真正目的的在亚齐苏丹国高层不会超过十个人,显然,叛徒也只会在这几个人之中。 第一百一十章兄弟3 “这就是你到现在才回来的真正原因?”阿拉乌丁?黎阿耶特?沙的声音打破了沉寂:“还有那些士兵和港口停靠的两条战舰,有了这些你才觉得足够安全?” “不!”阿劳丁摇了摇头,他拍了拍腰间的剑柄:“有了他们我在哪里都觉得安全。我之所以今天才会是因为还没有忘记自己的使命——把弗朗基人赶出真主子民的土地,让这些强盗从哪儿来滚回哪儿去!” 阿劳丁的声音激起了众人的应和声,阿拉乌丁?黎阿耶特?沙也禁不住露出了骄傲和喜悦的神色,身为一个父亲,有什么能比拥有像阿拉乌丁?阿劳丁?曼苏尔沙这样的儿子更加骄傲的事情呢? “你说的真好,我的孩子!”阿拉乌丁?黎阿耶特?沙又一次拥抱了阿劳丁,亲吻了长子的脸颊:“现在把你这几年的经历说给我听听,安慰一位时刻担心长子安危的老父亲的心吧!” 坐落在亚齐河口南岸的苏丹王宫早已在十七世纪中叶的一次内战中化为灰烬,但在当时,这座用名贵的印度纯白色大理石和上等苏门答腊柚木建造的建筑在整个东南亚都被公认为是穆斯林工程技术与艺术结合的杰出代表。王宫主殿巨大的圆形拱穹之下,是足以容纳四百人共同宴席的广场。而在距离这座主殿大约三百米的另外一座两层楼的宫殿,虽然建筑规模要小一些,但奢华程度却有过之而无不及。大厅的内部用华丽的大理石圆柱一分为二,而在石柱和四周的墙壁上,都铭刻着各种几何和植物的图案,珍贵的柚木拼接而成的地板上,摆放着一张大理石圆桌,在圆桌的周围摆放着三张长榻,长榻上铺着柔软的紫毡,毡子上放着好几个松软的垫子。天花板上吊着一架用金银制成的精雕细刻的烛台。它用辉煌的烛光照亮了大厅,同时发出阵阵醉人的芳香,但是这种甜蜜的香气,会使人感觉麻痹,神志昏迷。 阿拉乌丁?黎阿耶特?沙和他的两个儿子便坐在长榻上,轻松的享受着佳肴和各种饮料,在他们的身后,各自站着两名不同肤色的美丽女奴,身着用轻薄布料制成的短衣,随时等待着主人的召唤。 “就这样!我击败了夜袭的弗朗基强盗,俘获了他们的首领,在这次战斗中至少杀死了超过一百人,击沉了大约五条船!我发誓,如果不是夜晚无法追击的话,不会有一个敌人能够活着上岸!”阿劳丁用一个有力的手势结束了自己的回忆。 “我勇敢的阿劳丁!”阿拉乌丁?黎阿耶特?沙抚摩了一下自己的胡须:“你是说那天夜里围攻你的敌人不少于三百人,二十条划桨船,而你杀死了超过一百人,击沉了五条船,而你一共只死了五个人?” “是的!”阿劳丁点了点头:“实际上当时只死了三个人,有两个人只是被毒箭射中了手和大腿,后来毒发而死的,这种解毒剂在亚齐的军队中很多!” “阿劳丁!”阿拉乌丁?黎阿耶特?沙狡猾的斟酌了一下语气:“我是不是可以认为,你说的那个兰芳社的战舰完全不亚于弗朗基人的卡拉克船?” “不,不是不亚于!”阿劳丁毫不犹豫的答道:“如果同等大小的船只,兰芳社的战舰更快、更敏捷、所装载的火炮更多,威力也更大!比如这次我乘坐的‘海怪’号,我相信从古吉拉特到马六甲的海面上,没有一条船可以与她抗衡!有了她,封锁海峡,将弗朗基人饿死在他们的要塞里就是轻而易举的事情!” “那代价呢?” “什么代价?”阿劳丁不解的问道。 “我的意思是获得这样威力巨大的战舰的代价!”阿拉乌丁?黎阿耶特?沙问道:“阿劳丁,你该不会说这是免费的吧?” “是的!”阿劳丁点了点头:“作为兰芳社的将军,和议众的一员,我已经被授权指挥这两条船和两百名士兵,他们有义务服从我的任何命令!” “任何命令?”阿拉乌丁?黎阿耶特?沙狡猾的瞥了一眼自己的长子:“比如——” “比如袭击弗朗基人通往香料群岛的船队,炮击马刺甲要塞,护送我们渡海远征柔佛苏丹国的船队等等!当然,如果可以支付士兵和军官们一笔奖金,他们会更卖力些的!” “奖金?这不是什么问题!”阿拉乌丁?黎阿耶特?沙笑了起来,他看了阿鲁沙一眼:“阿鲁沙,明天从国库里拿出三十磅金沙和一些宝石来!” “是,陛下!”阿鲁沙恭谨的低下头,好不让哥哥看到自己脸上的沮丧。 “那现在我们可以谈谈那个兰芳社了,这是些什么人?他们想要做什么?还有,你在他们当中有什么样的地位?他们拥有多少船、士兵?像这样的士兵和船有多少?” “这个可就说来话长了!”阿劳丁笑了起来。 “这不要紧!”阿拉乌丁?黎阿耶特?沙摊开双手,笑了起来:“阿劳丁,今晚的时间还有很长呢!” 听着阿拉乌丁?黎阿耶特?沙与阿劳丁的长谈,阿鲁沙无趣的啜饮着镶嵌着宝石金杯中的饮料,目光变得阴冷起来。数年前兄长失踪之后,作为阿拉乌丁?黎阿耶特?沙唯一的成年儿子,阿鲁沙成为了父亲的培养对象。阿拉乌丁?黎阿耶特?沙很清楚,像亚齐苏丹国这样一个以扩张立国的军事国家,决不能让一个软弱无能的人登上宝座。因此在接下来的数年时间里,阿鲁沙承担了诸多政务,并几次在副将的辅佐下镇压了苏门答腊岛南端的反叛。显然,阿拉乌丁?黎阿耶特?沙是将他作为真正的继承人培养的,阿鲁沙本人也将自己视为下一任苏丹的不二人选。然而这一切在一夜之间就变了,失踪已久的兄长回来了,带着陌生的强大军队和战舰,父亲的态度也变得暧昧了起来。此时的阿鲁沙终于明白了小时候听过的一句谚语——“国王的兄弟是多余的!” 第一百一十一章兄弟4 “该死的,为什么他要回来?为什么不死在某条阴沟里?”阿鲁沙攥紧了杯子,感觉到整个人都要炸裂了。 “阿鲁沙,阿鲁沙!” “啊!”阿鲁沙抬起头,发现父亲正看着自己,面带微笑,他有些慌乱的强笑道:“父亲您在叫我吗?” “是的!”阿拉乌丁?黎阿耶特?沙笑道:“阿劳丁刚刚提出来的计划!你觉得如何?” “计划,什么计划?”阿鲁沙意识到自己刚刚漏过了重要的内容,他下意识的向阿劳丁看去。阿劳丁笑了笑:“是这么回事,我们都知道在马刺甲的弗朗基人每年都会派出船只前往马鲁古群岛获取香料,这是他们获利最为丰厚的生意。” “你想要远征马鲁古群岛?”阿鲁沙问道。 “不,不!”阿劳丁摇了摇头:“是截击弗朗基人往来于马鲁古群岛和马刺甲的船只,确切的说是从马鲁古群岛返回的弗朗基船只,这些船都满载香料,船员也经历了远航,疲惫不堪。只要他们进入海峡,就会被我们发现!我的船比卡拉克船更快、火力更猛,一定可以将其击沉或者俘获!弗朗基人在马刺甲的堡垒很坚固,与其攻击城堡,不如袭击他们的香料船队更好!” “如何,阿鲁沙?” 阿拉乌丁?黎阿耶特?沙看了看自己的次子,他已经注意到对方刚刚走神了,走神的原因并不难揣测,不过他希望这个孩子明白一个道理——欲为国王,先承受王国之重。 “袭击弗朗基人的香料船?这是个很好的计划!”阿鲁沙强迫自己露出微笑,口中却苦涩无比——每个人都知道封锁了海路就掐住了弗朗基人的咽喉,但当地土著简陋的帆桨船根本无法与葡萄牙殖民者坚固的卡拉克船对抗,有许多次葡萄牙人以一条、两条卡拉克帆船击败了数十,甚至上百条敌船的围攻,打死成百上千敌人,而自己不过死伤几十甚至几人,正是因为如此悬殊的海上优势,葡萄牙人才能以数千,至多不过一万的人口,在东南亚殖民,奴役百倍、甚至千倍于己的当地土著。 “那剩下的问题只有一个了!”阿拉乌丁?黎阿耶特?沙喝了一口饮料:“阿劳丁,你的船是否有你说的那么厉害!” “我的朋友,兰芳社的首领周可成经常说一句话——事实胜于雄辩!”阿劳丁答道。 “事实胜于雄辩?很好,非常好的回答!”阿拉乌丁?黎阿耶特?沙笑了起来:“我开始喜欢你的这个朋友了,那就把一切都交给你了,说吧,阿劳丁,事成之后你想要什么?” “舰队指挥官!”阿劳丁答道:“亚齐的舰队司令官!” “没有问题!”阿拉乌丁?黎阿耶特?沙笑道:“我现在就可以任命你为舰队指挥官,还有吗?” “战利品归我的士兵们所有!” “没有问题,除此之外,立下功勋的勇士还可以得到赏金,还有吗?” “攻下弗朗基人的要塞后,马刺甲城作为我个人的领地!” 阿拉乌丁?黎阿耶特?沙没有说话,他的手指下意识的抚摩着自己的胡须,这是他考虑什么难以决断的问题时的表现。作为亚齐苏丹国的中兴之主,他很清楚马刺甲城优越的地理位置,从军事上讲,那儿是控制海峡的天然之地,如果能够一统苏门答腊岛和马来半岛,那儿也是天然的统治中心;从政治上,那儿是马六甲苏丹国的旧都,具有巨大的象征意义。 “阿劳丁,现在提这个是不是太早了?毕竟你只有两条船,而且弗朗基人的堡垒也很坚固!” “是我现在只有两条船!”阿劳丁反驳道:“只要您同意,我就能召唤来一支强大的舰队,和您一同进攻弗朗基人!” “舰队?谁的舰队?”阿拉乌丁?黎阿耶特?沙的眉头警惕的皱了起来:“阿劳丁,你现在是作为我的儿子,还是那个兰芳社的代表在和我说话?” “我是您的儿子,也是兰芳社的将军!”阿劳丁答道:“如果我是您的儿子,那就只有两条船,如果作为兰芳社的将军,那就有一支舰队。父亲,您应该很清楚,这个世界上没有不索取回报的帮助!” 阿拉乌丁?黎阿耶特?沙神情复杂的看了长子一眼,没有说话。阿劳丁的意思很明白,作为亚齐的王子,他最多能带两条船来打打边鼓,如果要更多,那他就必须站在兰芳社的立场,替兰芳社的利益考虑了,话虽然不好听,但却是大实话,权力的游戏里每一只伸出来的手都有自己的价钱的。 “兄长!”阿鲁沙插话道:“如果父亲应允您的条件,那也只不过把占领马刺甲的由弗朗基人变成了你口中的那个什么兰芳社,我们亚齐又得到了什么呢?” “不是兰芳社,是给我!”阿劳丁冷笑道。 “你是兰芳社的将军!” “可我也是亚齐的第一王子!你忘记了吗?弟弟?”阿劳丁反驳道。 阿鲁沙顿时语塞,阿劳丁击中了要害,虽然他已经是亚齐事实上的第一顺位继承人,但也没人废除过阿劳丁第一王子的称号,毕竟在大家看来他已经是个死人了。 “阿鲁沙,你出去一下!”阿拉乌丁?黎阿耶特?沙沉声道:“我想和阿劳丁单独谈谈!” “是!”阿鲁沙站起身来,从父亲的声音里他已经明白这是命令,他咬住嘴唇,向坐在卧榻上的父亲和阿劳丁鞠躬行礼,然后退出屋外。 “你们也出去!”阿拉乌丁?黎阿耶特?沙目光扫过四周,女奴们无声的退出门外,诺大的房间里只剩下他们父子二人,空旷的有点怪异。阿拉乌丁?黎阿耶特?沙拿起装满饮料的金壶,给自己倒了一杯,又给阿劳丁斟满。 第一百一十二章兄弟5 “阿劳丁,我想问你一个问题,你这次回来,到底是站在谁一边,亚齐还是那个兰芳社?” “我站在我自己一边!”阿劳丁答道。 “自己?”阿拉乌丁?黎阿耶特?沙问道。 “没错,我自己!”阿劳丁答道:“谁能给我更多,我就站在谁一边!” “亚齐的第一王子,难道这还不够多吗?” “不!”阿劳丁答道:“那是我本来就有的,我是您的长子,这是真主的意志,没人能给我这个,不是吗?” “是的!”阿拉乌丁?黎阿耶特?沙苦涩的点了点头:“第一王子并不意味着继承权?你是这个意思吗?” “没错!”阿劳丁点了点头:“我并没有责怪您的意思,我下落不明,亚齐不能没有未来的继承人,您不可能为了我空着继承人的位置而置国家与人民不顾。现在我回来了,而阿鲁沙已经当了好几年的继承人,他没有犯什么错,您也不可能没有理由废除他换上我,这就是现实!” “是的!”阿拉乌丁?黎阿耶特?沙刚毅果决的脸上罕见的露出为难:“我是你们的父亲,但我更是这个国家的苏丹,很多时候我必须为国家和人民考虑,必须做出一些我不情愿,但必须做的事情!” “是的,所以我并没有向您索要什么!”阿劳丁笑道:“阿鲁沙可以继续做您的继承人,而我则得到马刺甲,这难道不是两全其美吗?” “你的意思是如果你得到马刺甲,就不再要求继承权了?”阿拉乌丁?黎阿耶特?沙精神一振。 “是的!”阿劳丁答道:“毕竟阿鲁沙已经当了好几年的继承人,如果重新变更,很可能会引起内战,即便没有内战,也会内耗很大。与其这样,不如我退出!” “我的孩子!”阿拉乌丁?黎阿耶特?沙激动地握住了阿劳丁的手,与明帝国不同,当时的亚齐苏丹国其实还是一个历代苏丹凭借武力征服加联姻构成的穆斯林王公军事同盟,无论是阿劳丁还是阿鲁沙,他们两人的背后都有着雄厚的母族作为后盾。因此即便是像阿拉乌丁?黎阿耶特?沙这样的雄主,也无法随意变更自己的继承人,无论是阿鲁沙还是阿劳丁,都可以跑回自己母族所在的领地,振臂一呼拉起几千上万人马来,一个处理不好就是内战,后果不堪设想。身为长子的阿劳丁表示愿意主动让步,这至少消弭了立刻爆发内战的可能,也替阿拉乌丁?黎阿耶特?沙解决了一个大难题。至于马刺甲城堡,说白了现在还不是亚齐的地盘,如果阿劳丁真的能够攻下那里,苏丹赏赐给立下大功长子一块领地也是应有之义。 阿鲁沙站在门外,心绪烦乱,坚固的柚木大门隔音效果非常好,他无法听到父亲和兄长都说了什么。但有一点可以确定,被排除出来的自己肯定是受害者,没人会为不在场的自己考虑。他握住腰间的剑柄,似乎想要冲进屋去。 门打开了,阿拉乌丁?黎阿耶特?沙和阿劳丁把臂而出,阿鲁沙赶忙将手从剑柄上挪开,挤出一脸的笑容来,从表情看父亲很高兴,看来两人谈的不错,父亲应该不会把我出卖了吧?阿鲁沙心中暗想。 “阿鲁沙,你过来!”阿拉乌丁?黎阿耶特?沙笑道:“快感谢你的兄长,阿劳丁有一颗黄金的心,他承认了你的继承权!” “什么?”阿鲁沙有点茫然的看了兄长一样,看到对方向自己微笑着点了点头,这才反应过来父亲说的是自己对苏丹王位的继承权,一时间有点错愕:“这么容易就答应了,莫不是有什么圈套?” “当然,这不是没有条件的!”阿拉乌丁?黎阿耶特?沙笑道:“阿拉乌丁?黎阿耶特?沙的儿子也不能脚下没有寸土。当攻下弗朗基人的城堡之后,马刺甲将会被作为你兄长的领地作为补偿,除此之外,他还可以在海峡对面获得一块配得上他的血脉和身份的土地。” “这里面一定有什么圈套!” 相比起陷入“慈父”模式的阿拉乌丁?黎阿耶特?沙,阿鲁沙要警惕的多,他心不甘情不愿的向阿劳丁低下头,感谢兄长的慷慨大度,内心却提醒自己,千万要小心戒备,不要中了兄长的圈套。 “很好,非常好!”看到麻烦被如此顺利的解决了,阿拉乌丁?黎阿耶特?沙感觉到心情无比的舒畅,如果他不是一个虔诚的穆斯林,恐怕就要痛饮一番了:“现在就要等待弗朗基人的香料船了,看看阿劳丁的那两条船是否有他说的那么厉害!” 对于十五、十六世纪的欧洲人来说,香料就是富有的代名词。位于高纬度的欧洲大陆就好像一条深入大海的舌头,从北大西洋刮来的西风在带来充沛降雨的同时,也缩短了这片大陆的日照时间。潮湿、阴冷成为了欧洲,尤其是西欧气候主旋律。这样的天气与其种植谷物,不如发展畜牧业。每年秋末冬初,为了节约过冬的饲料,大量的牲畜都要被屠宰,只留下少量的种畜。而这些被屠宰的牲畜必须被腌制以供长期保存,而肉豆蔻、胡椒、桂皮、肉桂等原产于低纬度地区的香料就成为了欧洲人的恩物。然而,直到十六世纪处葡萄牙人抵达香料群岛——马鲁古群岛之前,这一利润丰厚的贸易始终都掌握在印度和阿拉伯商人的手中,无数的黄金和白银流入异教徒敌人的钱袋之中,这让所有的基督徒眼红妒恨不已。 第一百一十三章伏击1 这一切在1511年改变了,一支葡萄牙船队发现了班达群岛,随即发现了附近的马鲁古群岛,岛屿上的无数的肉豆蔻和丁香让葡萄牙人掉进了金窟窿。不过好景不长,伟大的麦哲伦绕过好望角,也发现了这个神秘的群岛,虽然麦哲伦半途被杀,出发的四条船组成的舰队只剩下一条船和十八个船员回到西班牙,但还是带回了满满一船丁香,这足以补偿所有损失。葡萄牙与西班牙人立刻为了香料兵戎相见,但距离是魔鬼,控制了从西欧抵达香料群岛最近航线的葡萄牙人占据了有利的地位,而且西班牙人在欧洲大陆还有更强大的敌人要对付,结果双方在教皇的调停下放下了武器,西班牙人承认葡萄牙人对香料群岛的权力,而葡萄牙人支付给西班牙人35达卡金币的补偿款。 无论以任何标准来看,35万达卡金币在当时都是一笔不可思议的巨款,但比起香料群岛就算不了什么了。历史上在十六世纪剩下的时间里,葡萄牙人独占了香料贸易(第一条抵达香料群岛的荷兰船是1599年)。而罗德里格斯?德席尔瓦-贝拉斯克斯就是这些幸运儿中的一个,他是一条双桅卡拉克帆船“波尔图”号的船主,并且拥有这条船三分之一的股份。“波尔图”号正从马鲁古群岛驶向马刺甲城,到了那里补充淡水和食物后,罗德里格斯?德席尔瓦-贝拉斯克斯将踏上返回里斯本的漫长航程。如果他足够幸运,能够将一船的肉豆蔻和丁香运到里斯本,保守估计他将得到两万金杜卡特的利润,而著名的威尼斯共和国一年财政收入大概也才165万金杜卡特。换句话说,罗德里格斯?德席尔瓦-贝拉斯克斯将真真正正的“富可敌国”! 但风险总是与利润成正比的,漫长的航程本身就是一种巨大的风险,风暴、礁石、各种疾病、迷航、海上的掠袭者都是远航者的敌人,尤其是最后一个,葡萄牙人独占香料贸易的同时也就成为了所有人的敌人,尽管葡萄牙人在漫长的航线上修建了无数的商站和堡垒,但还是有层出不穷的袭击者出没,而马六甲海峡内就是最危险的地段之一——这里是香料船的必经之路,而且海面狭窄,风向多变,更有利于当地土著便捷的帆桨船。 当波尔图号抵达马六甲海峡的入口时,正是一个阴沉的早晨,天空和海面一样呈现出一种阴冷的灰蓝色。罗德里格斯站在船首,警惕的看着不远处的陆地,他很清楚在这些覆盖着茂密植被的岸边,隐藏着无数双贪婪的眼睛,只等自己进入海峡,就会一拥而上,将撕成粉碎,吞噬干净。 “船长,祷告的时间到了!”旁边传来了大副的声音,罗德里格斯点了点头,谁也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身为一个基督徒,不能让他没有经过忏悔和祈祷就死去! 一个老兵被临时披上一件黑袍,拿着十字架和圣经站在主桅旁,船上的所有人都跪在他面前,虔诚的听着他在唱诵: “万军之耶和华 我的心肠我的肉体 向永生上帝我慈爱的主呼吁 万军之耶和华 求你医治我便痊愈 因为你是我的救主 我所赞美的 求你保护搭救我 使我不至羞愧 因为我投靠你 求你怜恤转向我 愿正直保守我 因为我等候你! ” 老兵没唱到每一行的末尾,便会重复一遍,众人也齐声应和,越是唱到后来,声音便越是宏亮,众人的声音合成一片,将伴随着波尔图号航行的海鸟震动四处乱飞。 唱诵完毕,那老兵上前一步,大声道:“我知道我是个罪人,需要你的赦免;我相信你为我死,代替我受犯罪应得的刑罚,我愿意离开罪恶;现在请你进入我心灵和生命中,作我的救主;我愿意靠著你的帮助,一生跟随你,服从你;阿门!” “阿门!”众人齐声应道。 做完了祈祷,波尔图号开始向海峡内驶去,还没有行驶四分之一海里,主桅顶部的瞭望手便突然喊道:“烟柱,有烟柱!” 罗德里格斯向船尾方向望去,只见一根烟柱在左手边的陆地升起,几乎是同时,又一根烟柱升起,几分钟后,一根根烟柱升起,就好像一个巨大的栅栏,显然这是袭击者向自己的同伴发出的信号——目标出现了! “是亚齐人!”大副低声道:“除了他们,其他异教徒没有这么强的势力!” 罗德里格斯无声的点了点头,大副说的不错,虽然马六甲海峡内的海盗多如牛毛,但是能搞出这么大动静的唯有亚齐苏丹国一家,看来这一次对方是势在必得了。 “是否撤退,等待其他船只一起通过海峡?”大副问道。 “不!”罗德里格斯摇了摇头:“我们的船装满了香料,既然被发现就很难摆脱追击了,而敌人只会越来越多,不如全力向前,只要进入马刺甲城就安全了!愿上帝保佑我们!” “愿上帝保佑我们!”大副也低下了头。 班达亚齐港口。 “发现弗朗基人的香料船了!”一名军官兴奋的禀告:“是一条两桅帆船!” “只有一条船吗?”阿拉乌丁?黎阿耶特?沙问道。 “是的,只有一条,不过按照哨探的报告,船很坚固,而且应该有很多火器!”军官答道:“为了最快的传递情报,使用了烟火,船上的弗朗基人应该也发现了!” “那他们有没有撤退?” “没有!他们保持原来的航向!” “继续前往马刺甲城?”阿拉乌丁?黎阿耶特?沙笑了起来,目光转向自己的长子:“阿劳丁,你觉得应该如何?” 第一百一十四章伏击2 “依照计划行事,让划桨船队先发起进攻,我现在和横行号出动!” “你不打算让那条三层甲板的大船参战?”阿拉乌丁?黎阿耶特?沙问道。 “有横行号和帆桨船队就足够了!”阿劳丁笑道:“在决战之前没有必要让弗朗基人知道我们手里有多少张牌。” “好吧,既然你是舰队指挥官,那就一切都由你决定!”阿拉乌丁?黎阿耶特?沙向自己的长子做出了让步:“不过如果形势不利的话,我希望你可以改变主意,如果能够预先击沉或者俘获这条船,对接下来围攻马刺甲城非常重要!” “是!”阿劳丁站起身来,向父亲躬身行礼:“真主与您同在!” “真主与你同在!”阿拉乌丁?黎阿耶特?沙也点了点头。 海浪拍打着波尔图号的船舷,罗德里格斯抬头看了看风帆,绝大部分船帆都没有鼓起,这意味着进入海峡之后,风力在减弱,这对于波尔图号来说是一个噩耗。像波尔图号这样的卡拉克船是不可能依靠桨驱动的,风势变弱就意味着船会变慢,而在海战中速度即使不是决定胜负的最重要因素,也至少是最重要的几个因素之一。 “敌人追上来了!”大副低声道。 即使不回头,罗德里格斯也能猜得出是什么,数十条当地土著的桨帆船正在从背后包围过来,船上满载挥舞刀矛弓箭轻型火器的土著战士,粗略估计一下就不下两千人,亚齐苏丹可从来也不缺炮灰。罗德里格斯倒是不担心悬殊的敌我数量对比——在大航海时代葡萄牙人和西班牙人以一敌十那是日常生活,以一敌二十三十,甚至以一敌百也不是没有的。更何况在海战中船只远比人数多寡重要,波尔图号虽然只是条武装商船,并非专门的战舰,但排水量有两百多吨,船舷高耸船身坚固,远非东南亚土著那种帆桨船可以比拟。而且波尔图号虽然不像周可成按照后世风帆战舰标准设计的几层全通甲板,两舷尽数摆着几十门长炮,但船上蛇炮、隼炮加起来也有七八门,用来杀伤人员和摧毁缆帆的弗朗基炮、回旋炮也有十多门。快两百水手也都受过武装训练,火绳枪更是齐全,还有七八副盔甲,就算真的打接舷战,罗德里格斯也不害怕。 “降帆!” “什么?”大副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 “降帆!”罗德里格斯低声道:“海峡里风太小,而且风向多变,即使升满帆也无法摆脱,反而会成为火攻的靶子!” 随着一面面船帆被放下,水手们将大缆绳与备用缆绳放在甲板上,以便在必要时加固桅杆,在甲板撒下沙子,并在甲板上拉上防护网,以避免箭矢和投枪。每个水手都得到了自己的武器,一顶头盔。人们叠起吊床,点着火绳,放下斧头和铁钩,整理好弹药,将火药库打开。每个人都站在自己的岗位上,做这一切的时候无人说话,仿佛在临终病人的卧室里,阴森而又肃穆。 接着,波尔图号停住了,它一共有六个船锚,都被放了下去,这固然让他无法移动,但也让船只更加平稳,这会让炮击更加准确。而突袭者也散开阵型,成为一个半圆形,波尔图号便是这个半圆的心。他们停止喧嚣和吹号角,就好像一群围住野猪的猎犬,猎犬停止吠叫,露出尖利的牙。 打响战斗的第一发炮弹是波尔图号船艉的一门十二磅蛇炮射出的,站在船艉楼上的罗德里格斯可以清晰地看到炮弹落在两条帆桨船之间的海面上,溅起了一条水柱。遭到炮击的亚齐人发出尖利的哨音和海螺声,奋力划桨,企图尽快进入接舷战。炮手们清洗刚刚发射完的炮膛,然后重新装填,插入引火绳,然后沿着滑轨推回到原来的位置,然后瞄准,点火击发,一团白色的浓烟顿时遮掩了罗德里格斯的视线。 大约两分钟后,第一条桨帆船被击中了,就好像一个失去了鼻子的人,那个倒霉蛋已经面目全非,桅杆倒伏,船首破碎,受伤的人痛苦的呻吟,而幸存的人则跳入海中,后面的一条船靠拢过来,挽救在海面挣扎求生的人。此时最前面的几条袭击者也开始向波尔图号发射各种 火器和箭矢,战斗变得激烈起来。 “基督徒们,镇定,镇定!”罗德里格斯拔出长剑,高声呼喊,上天赐给了他一副宏亮的嗓门,即便在暴风雨中也能让每个水手听清。他没有当过兵,但在保卫自己财产时不亚于最出色的勇士。海面上硝烟弥漫,火光闪烁,炮弹落入海中,溅起高高的水柱,波尔图号向逼近的敌人喷射霰弹,就好像正在燃烧的火山,成排的亚齐人被霰弹撕碎,而亚齐人则还以火炮和箭矢。浓烟和火光笼罩了波尔图号,船就好像幽灵一样时而出现,时而隐没,远远看去只有黑色的轮廓映照在海面上。 “打的真激烈呀!”“横行”号的船长咋舌道:“至少一对二十,那些弗朗基人还真是勇敢!” “不错,他们的确很勇敢!”阿劳丁冷笑道:“尤其是在掠夺别人的财富和保卫自己的赃物时!” 船长有点尴尬的笑了笑:“将军,我们现在应该怎么办?立刻加入战斗吗?” “有胜算吗?”阿劳丁问道。 “四、五、六、七、八!”船长眯着眼睛,计算了一下波尔图号上的长炮:“将军,这条船比‘横行’号几乎大一倍,不过这是条货船,而且上面装了太多用于近距离攻击的回旋炮和弗朗基炮。如果近距离对射,他们赢,如果三百米以外,我们赢!” 第一百一十五章伏击3 “很好!”阿劳丁笑道:“他们下了锚,还没有升帆,所以我们也不用太担心了,是吗?” “是的,将军!”船长答道。 海峡里的风不大,不过“横行”号优良的纵帆还是推动着她占据了最有利的炮击位置——右舷面对波尔图号,九门长炮依次射击,二十四磅的实心铁球伴随着灼热的火焰喷出炮膛,向大约近三百米外的波尔图号飞去,波尔图号的四周顿时溅起了一片水柱。 当水柱落下,阿劳丁惊讶的发现居然没有命中一发,看来自己还是有些高估己方炮手的水平了,在没有什么风,浪也很小的海峡内在这个距离居然也无法命中,他向船长做了个手势,示意将距离缩短到200米。 罗德里格斯取下自己的头盔,好将里面的积水倒掉,方才的炮击虽然没有击中波尔图号,但溅起的水柱却将他淋了个透湿,他开始意识到新的敌人出现了,在烟雾和火焰被海风吹开的间隙,出现了以灰色天空为背景的敌舰的模糊轮廓,与波尔图一样,有两根桅杆,船体狭长,舰首尖锐,白色的船帆仿佛海鸥的羽翼,惊人的敏捷,突然,敌舰的船舷喷出一团团火光,就好像圣经中的巨兽利维坦。他能够听到炮弹在空气中飞行时发出的尖利声响,紧接着,罗德里格斯便感觉到脚下一阵剧烈的震动,把他从艉楼上摔了下来,这一瞬间他意识到波尔图号中弹了。 “命中三发,船首一发,艉楼一发,船中央一发!”“横行”号的船长有一双利眼,只用了几个呼吸的功夫,他就大声宣布着己方的战绩:“如果对着这条船的吃水线来上几轮,最晚天黑前我们就能看到它船底的眼色了(即沉没)!” “那可不行!”阿劳丁摇头:“船上装满了香料,可以卖给古吉拉特人,也可以运回大明或者日本,都很值钱;船本身也是一笔不小的财富,船上的弗朗基人也可以用来换取赎金。如果船沉了我们就什么都得不到了!” “您说的对,那再来一次就换成霰弹吧,这样船就不会沉了!” 疼痛,剧烈的疼痛,就仿佛钢锯在切割自己的肉体。罗德里格斯睁开双眼,发现自己的右腿已经曲折成一个奇怪的形状,显然是骨折了,他抬起头,发现甲板上已经一片混乱,身后的艉楼已经塌了一半,到处都是碎片和凄惨的哀嚎声,空气中满是浓烟,让他的眼睛都很难睁开,他拔出腰间的佩刀,当成拐杖,艰难的站起身来。 “还有人活着吗?活着的人回答我!”他大声喊道。 回答他的是炮弹命中后的巨大声响和水手们的哀嚎声,他又一次摔倒在地,这一次横行号已经将炮击的距离缩短到了一百五十米,长炮在这个位置射击波尔图号就和将手枪顶在对方太阳穴一样轻而易举,六发炮弹打中了五发,波尔图号的上层甲板和一部分船舱几乎被实心炮弹完全摧毁,艉楼、侧舷的栏杆、救生艇和一大块侧舷已经被完全摧毁,一部分船舱甚至完全暴露了出来,里面的吊床、橱子、洗脸架、图纸、衣服和毯子都被撕成碎片。波尔图号就好像一个手术做了一半的病人,内脏凄惨的曝露在外面,躺在病床上。 只要不是瞎子,就能看出胜负已定,四周的帆桨船发出一片欢呼声,蜂拥而上,罗德里格斯闭上眼睛,右手抓住胸口的十字架,开始默默的向天主祈祷。 班达亚齐,王宫。 “伟大的苏丹,真主忠实的仆人!”一名仆人跪在地上,激动的禀告:“异教徒的抵抗已经被粉碎,他们的战士,船和财富已经成为战利品,阿劳丁王子已经赢得了光辉的胜利,正在想办法将船拖回班达亚齐!” “很好!”阿拉乌丁?黎阿耶特?沙露出了矜持的笑容,他微微点头:“准备好最好的食物和饮料,以奖励真主的勇士们!” “是,苏丹!” 当仆人离开,阿拉乌丁?黎阿耶特?沙的目光扫过一旁的阿鲁沙,用不着多么敏锐的观察力,他也能看出次子此时并不高兴,显然这是由于长子刚刚赢得的巨大胜利。虽然是意料之中,阿拉乌丁?黎阿耶特?沙还是决定稍微提点一下为上。 “阿鲁沙,你好像看上去并不是太高兴!” “不,不!”阿鲁沙赶忙低下头以避免与父亲的视线接触:“我只是有点不太舒服!” “你不用隐瞒我,说实话你撒谎的技术还不够高明!”阿拉乌丁?黎阿耶特?沙笑了笑:“妒忌虽然是一种罪过,但并非不可谅解,毕竟我们都不是圣人!” 阿鲁沙看了看父亲的脸色,确认对方这次不是在诓骗自己,有些犹豫的点了点头:“是的,我的确有点妒忌兄长!” “阿劳丁的确是一个容易引起妒忌的人!”阿拉乌丁?黎阿耶特?沙笑了笑:“天才的剑术家,出色的将军,最要紧的是,他足够的幸运,不但逃脱了兄弟给他设下的陷阱,还带着强大的盟友卷土而来,你说是不是呀,阿鲁沙?” “不,不,那件事情与我没有关系,我可以向真主起誓!”阿鲁沙赶忙矢口否认。 “嗯!我相信你,毕竟出事那年你才十四岁,让一个十四岁的孩子策画这样的阴谋的确很难让人相信,不过——”阿拉乌丁?黎阿耶特?沙稍微停顿了一下:“你敢说这件事情和你的母亲和舅舅没有任何关系吗?” 第一百一十六章内情 阿鲁沙顿时哑然,以他对父亲的了解,既然对方把话说到这种地步,肯定是已经有了确定的凭据在手,再怎么否认也是枉然。 “哎!”阿拉乌丁?黎阿耶特?沙叹了口气,站起身来,来回踱了几圈突然停住脚步:“你知道吗?阿鲁沙,当初你的兄长力主与奥斯曼人联盟,以换取战舰和武器对付马刺甲的弗朗基人,并要求亲自前往君士坦丁堡拜见苏莱曼苏丹时,我的心情是很矛盾的!作为一个父亲,我非常的自豪有这样一个儿子;而作为一个苏丹,我又感觉到恐惧,有这样一个继承人!” 阿鲁沙惊讶的长大了嘴巴,说不出话来,半响之后方才结结巴巴的问道:“难道,难道,那件事情与您——” “不,我还不至于鄙贱到对自己的长子下手的地步!”阿拉乌丁?黎阿耶特?沙露出一丝苦笑:“但也不至于蠢到看不出来是幕后的凶手是谁的地步!” “那母亲的死也是因为这个原因?” “是的!事后我斥责了她,她便服毒自尽了,临死前还写信给我说你对于一切都不知情,希望不要牵连到你和家族!”阿拉乌丁?黎阿耶特?沙叹了口气:“其实她不必自杀的,我原本只打算将她幽禁起来就是了,至于你的舅舅,他太蠢了,所以我免去了他的官职!” “感谢您的仁慈!”阿鲁沙低下头,他现在终于明白一切了,为什么父亲将自己作为继承人培养,却把舅舅赶回了老家,按照以前的惯例,第一王子的母族那边一般都会担任大维吉尔的副手,准备将来王子继位之后担任大维齐尔。而阿鲁沙却处于孤立无援的状态,这也是他为何一直以来如此担心自己位置是否巩固的原因。 “这与仁慈无关!”阿拉乌丁?黎阿耶特?沙笑了笑:“我之所以这么做不过是因为他们做了我想做却一直不敢做的事情。我的长子太优秀了,优秀到了威胁我的地步。如果他与奥斯曼人的联盟成功,带着奥斯曼人的舰队回来,击败了弗朗基人,你说会有什么后果?我肯定会被强行退位的!” “那,那现在——” “现在已经不一样了!不管阿劳丁多么的出色,他也已经不再是我的继承人了,我的继承人是你。他已经不可能再威胁到我了!”说到这里,阿拉乌丁?黎阿耶特?沙笑了笑:“阿鲁沙,你明白了吧?你已经不需要担心阿劳丁会威胁到你了,因为我只会把苏丹之位传给你!” 听了父亲的这一番话,阿鲁沙心情复杂,虽然得到父亲亲口确认自己的继承权是一件好事,但原因是自己足够平庸,不会威胁到父亲却让人有些沮丧。他咬了咬牙,问道:“那您打算怎么样安排兄长?” “把弗朗基人的马刺甲城给他,让他当一个小苏丹!” “那个地方控制着海峡,您难道不害怕将来他会成为亚齐的威胁?”阿鲁沙问道。 “那也是我死了之后的事情!”阿拉乌丁?黎阿耶特?沙冷笑了一声:“别忘了,他也是我的儿子!我活着的时候会担心他威胁到我,但我死后,他就是我为之骄傲的儿子!” “可是他现在已经成为了那个什么兰芳社的走狗!”阿鲁沙不服气的反驳道。 “不,你错了!”阿拉乌丁?黎阿耶特?沙:“阿劳丁不会成为任何人的走狗,最多他会成为别人的盟友,但绝不会屈居旁人之下,在这个问题上,我比任何人都清楚!而且如果不把马刺甲城给他的话,他是不会真正出力的!” “那可否先答应他,将弗朗基人赶走之后再——” “你把事情想得这么简单,让我很失望!”阿拉乌丁?黎阿耶特?沙瞥了儿子一眼:“即使把弗朗基人赶走了,在海峡对面还有很多小势力,而且在海峡这边有很多向我们屈膝的也不过是为了抵御弗朗基人的入侵,一旦弗朗基人被赶走,这些人就会想办法自立。如果我们毁诺,拒绝把马刺甲城交出来,那阿劳丁就会带着他的舰队支持其他反对我们的人。我今天告诉你这些就是希望你不要再把你的兄长当成自己的威胁,而是作为有力的臂助,要征服海峡对面的大片土地,要确保亚齐的稳固,你离不开你兄长的支持,明白吗?” “是,父亲!”虽然心里还是有点不服气,阿鲁沙还是低下了头,表示服从。 “阿鲁沙,作为一个统治者,你要学会把个人的好恶和理智的决定分开。如果你做不到这一点,那即便登上了苏丹之位,也无法在上面坐稳!” 当横行号返回班达亚齐时,已经是第三天的傍晚了,其中大部分时间都用在修补波尔图号上了。虽然阿劳丁下令不要对准吃水线附近炮击,但被掀开的侧舷板距离吃水线只有不到半米,从当天晚上开始刮猛烈地东北风不断将海水往波尔图里灌。为了避免最有价值的战利品沉入海中,阿劳丁下令将船上的火炮和其他贵重物品拆下来,搬到横行号上来,同时一边抽水,一边尽快修补。经过一昼夜的奋战,总算是把波尔图号靠近吃水线的几个破口给堵住了。然后在划桨船的拖曳下,回到了班达亚齐。 很难用语言描述亚齐人对凯旋者的欢迎,无数的花环挂满了横行号水手们的脖子,热带女人们的亲吻也这些常年在海上漂泊的男儿们大晕其浪。不过唯一美中不足的是,胜利的主导者,阿劳丁并没有享受这些欢呼,船只还没有靠岸他就上了一条小船,悄悄上岸,往王宫去了。 “欢迎归来!我的孩子!”阿拉乌丁?黎阿耶特?沙热情的将阿劳丁拥入怀中,亲吻了他满是胡须的脸颊:“这是十年来我们对弗朗基人最光辉的胜利,光荣属于你,阿劳丁!” 第一百一十七章计划 “也属于您,父亲!”阿劳丁微笑着回应了父亲的亲吻:“战利品很丰富,按照约定,所有的战利品都属于我和我的士兵们!” “没有问题!”阿拉乌丁?黎阿耶特?沙:“都有些什么?” “主要是香料,船上大概有7万磅的丁香和肉豆蔻,还有一点金银,再就是船只本身和上面的火器,最后就是一百多个弗朗基俘虏,希望有人肯替他们支付赎金。” “你打算怎么处理这些战利品?”阿拉乌丁?黎阿耶特?沙问道。 “香料在班达亚齐卖不出价来,我打算运到大明或者日本出售。船本身破坏的很严重,必须加以修理。至于火器嘛?如果您需要的话,可以优先出售给您!” “很好的选择!”阿拉乌丁?黎阿耶特?沙满意的点了点头:“那条船我也买下来,我的工匠们早就想要仿造弗朗基人的船只了!宴席已经准备好了,现在让我们一起去庆祝胜利吧!” 站在一旁的阿鲁沙感觉到一丝尴尬,仿佛自己是一个局外人,他默不作声的跟在阿拉乌丁?黎阿耶特?沙的身后,默默的告诉自己:“阿劳丁哥哥,不管你立下多大的功劳,而我才是下一个亚齐苏丹!” 由于禁酒的缘故,杯中只有玫瑰花露、蜂蜜水、牛羊奶或者椰汁。人们交杯换盏,为胜利、为阿劳丁王子的健康干杯,祝福他永寿,感谢真主赐给他的勇气和力量,狠狠的惩罚了异教徒的敌人。而阿劳丁只是拿着杯子,面部保持着矜持的笑容,这反而更赢得了众人的敬慕,也让阿鲁沙越发愤懑。 “阿劳丁王子!”一个体格粗壮的贵族站起身来,向其举起杯子:“我有一个请求,接下来围攻马刺甲的时候,请让我的人担任前锋的任务!” “这是我的权力,他不过是一个舰队指挥官罢了!”阿鲁沙怒气冲冲的看着那个贵族,牢牢的将对方的面容记在心里,发誓等到自己继位之后,一定要让这个家伙为今天的行为付出代价。 “不!”阿劳丁摇了摇头:“现在还没有进攻围攻马刺甲城的计划!” “没有围攻马刺甲城的计划?”屋内顿时哗然,那个贵族惊讶的问道:“为什么不围攻马刺甲城?只要封锁了海面,弗朗基人就无路可逃了!” “因为还没有到时候!”阿劳丁站起身来:“砍伐大树之前,必须先斩断他的枝蔓。弗朗基人在马刺甲建造城塞是为了什么?还不是为了获得香料和东方的各种珍奇货物?与其现在去攻击坚固的城堡,不如先不断袭击往来于海峡的弗朗基商船,只要能够封锁海峡,那马刺甲就会沦为一座死城,不攻自破了!” 阿劳丁的演讲顿时引起了一片欢呼声,正如他所说的,如果没有往来的商船,那马刺甲城就会沦为一座死城,既然亚齐人已经拥有了在海上击败葡萄牙船队的能力,那又何必耗费巨大的人力物力围攻葡萄牙人精心修筑的堡垒呢? “阿劳丁,我的儿子,你真的是这样想的吗?”阿拉乌丁?黎阿耶特?沙低声问道。 “是的!我的确是这么想的!” “那为什么在这里说出来?”阿拉乌丁?黎阿耶特?沙脸色变得严肃起来:“今天晚上参与宴会的人很多,其中很有可能与弗朗基人暗中有联系,他们会把你所说的话转告给弗朗基人!” “那又如何?每一条进入马刺甲城的弗朗基船都要经过海峡,他们不可能逃脱我们的眼睛!” “他们可以结伴而行,派出护航船队,或者干脆集中力量,进攻班达亚齐的港口,将你的那两条船摧毁!” “那就更好了!”阿劳丁笑道:“弗朗基人的帝国就是建立在他们的舰队之上的,而且他们有许多许多敌人,如果他集中船队来马刺甲,那只要一战夺取马刺甲以西的全部大海了!” “一战夺取马刺甲以西的全部大海?”阿拉乌丁?黎阿耶特?沙疑惑的问道。 “没错,因为我和这两条船只不过是个诱饵,在后面还有兰芳社的整个舰队,如果能够把弗朗基人在亚洲的所有船只都吸引到海峡来,那只要将其消灭,那他们在亚洲的所有据点都会陷入孤立无援的状态,可以轻而易举的各个击破!”说到这里,阿劳丁的脸上露出了狰狞的笑容:“我的目标可不仅仅是马刺甲城呀,父亲!” 淡水。 “这是阿劳丁将军的回信!”莫娜低声道:“信上说他计划进行的很顺利,他刚刚俘获了一条弗朗基人的香料船,接下来他将开始袭击弗朗基人的船队和据点!” “很好的开始!”周可成点了点头:“大员港的建设进行的如何了?” “比预想的要慢!”莫娜低下头:“人力不够,按照您的要求,人力分配要遵循自愿原则,结果绝大部分移民都选择购买土地垦荒或者给糖庄农庄当长工!” “没有办法!”周可成叹了口气:“这就是资源诅咒,自然资源太丰富了,结果都想着当农场主、当自耕农,没人去干苦力了!” 莫娜张了张嘴,周可成方才说的那几句话她一个字一个字分开来她都听得懂,但连在一起就不知道是什么意思了。她想了想问道:“那该怎么办呢?” “只有搞奴隶制了!”周可成叹了口气:“基建这种辛苦活非干不可,大员那边先把栈桥、仓库和修船厂搞起来吧,其他的慢慢来,至少要把向西舰队的前进基地搞好!要不然在东番只有一个点,关键时候连个腾挪的空隙都没有,就麻烦了!” 第一百一十八章海权 “是!”莫娜犹豫了一下问道:“阿劳丁只带两条船回去,会不会太少了!” “不,是太多了,如果是按照我的打算,我只会给他两条纵帆船,而不会把海怪号也给他,反正他的任务也只是抢掠商船,攻击小据点,把弗朗基人的主力舰队吸引过来就是了,执行这个任务,纵帆船比战列舰更好用!” “那您为什么又把海怪号给了他呢?”莫娜不解的问道。 “还不是因为他的老爹和弟弟。”周可成没好气的答道:“你没有忘记这家伙当时怎么逃上你的船的吧?如果我不给一个大家伙,谁知道他会不会一上岸就被绑上丢下悬崖摔死?有了这样一个大玩意,至少他的敌人会有几分戒惧之心!” “这倒是!”莫娜想起几年前在北大年时阿劳丁连滚带爬逃上自己船时的样子,不由得哑然失笑:“我当时可没看出他有哪点像个王子!” “我第一次遇见你的时候也看不出你有哪点像酋长之女!”周可成笑了起来,笑容旋即消失了:“说实话,我还是有点后悔把‘海怪’号交给他!” “你觉得阿劳丁会叛变?” “这倒不会,在登上苏丹之位前,阿劳丁都需要我的支持!”周可成摇了摇头:“一条战列舰改变不了什么!” “那为何你后悔呢?” “因为太冒险了!”周可成叹了口气:“莫娜,你觉得我们兰芳社的基础是什么?” “基础?”莫娜犹豫了一下:“淡水?” “不,是贸易,海上贸易,如果再具体一点,那就是我们的舰队!如果仅仅有一个淡水的话,我们什么都做不了。正是因为舰队的存在,我们才能把被大海分隔开来的领地与商站连接起来,互通有无,获取丰厚的利润,才能发放薪饷,开发领地。大海是我们保护自身的堡垒,也是联系商站与领地最便捷的通道,而这一切仅仅都是建立在一个基础上——我们的舰队是这片大海上最强的!” “当然是最强的!”莫娜下意识的答道。 “现在,也许吧;但将来,就未必了!”站起身来,走到窗边推开窗户,正好面朝着淡水河,他看了看川流不息的河面,突然问道:“现在我们有多少战列舰?” “十二艘!”莫娜毫不犹豫的答道:“另外还有四条已经铺了龙骨,正在建造中!” “嗯,你记得很清楚!”周可成点了点头:转过身来:“可以这么说,兰芳社这座大厦就是建立在这十二艘战列舰之上的,你不觉得这很危险吗?嗯?” 莫娜不解的问道:“为什么这么说?我们不是还有许多其他的纵帆船吗?虽然他们的炮没有战列舰那么多,可是速度却更快,很多时候更好用呀!” “你会这么想是因为我们还没有在这片大海上遇到过可以与我们匹敌的对手,往往仅仅靠那些排水量在一百多吨,装载着十几门长炮的纵帆船就足以赢得对手了。但是在势均力敌的海战中,双方舰队将会排成横列,相隔数百米用重炮相互轰击,那些纵帆船根本没有资格加入战列,真正决定胜负的还是像‘海怪’号、‘鲲鹏’号那样有着三层甲板,一侧便有六七十门大炮的战列舰。” “你是说弗朗基人?”莫娜问道。 “是,但不仅仅是弗朗基人!”周可成的声音有点低沉:“在泰西弗朗基不过是个小国,还有很多国力远胜于他的国家,只是路途遥远还没有来罢了,但只要我们决定向西,早晚都是会碰上的!” “弗朗基不过是小国?那泰西如弗朗基这样的国家有多少?”莫娜吃了一惊,她前几年在外奔走,眼光着实开阔了不少,知道弗朗基人在南洋一带建城殖民,贸易通商,乃是一等一的厉害角色,虽然人船并不多,但船坚炮利,许多大国君主都不敢小视,此时听周可成这般说,不禁脸色微变。 “人口三四倍于弗朗基的大国少说也有六七个!”周可成随口道:“只不过弗朗基国位于泰西极西之地,距离我们这里最近,最早到了南洋,沿途又设下了许多堡寨,其他国家一则自相残杀,抽不出余暇来;二来航路未曾探明,所以眼下还没到罢了。接下来多则三十年,少则十年,必然会有其他国家的海船来。” “那,那可如何是好?”莫娜听了还有六七个人口有三四倍于弗朗基的大国将来派船前来,不禁慌了神:“这么多碧眼红发的蛮子过来,如何应对?”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就是了,又有什么好担心的?”周可成笑道:“用不着他们过来,我们倒要先打过去,先用快船巡洋,建立港口据点,再派出战列舰队驻扎,将其诸个击破。” “你是怕弗朗基人见了‘海怪’号就不敢来了?”莫娜恍然大悟。 “有这个原因,但不全是!”周可成叹了口气:“你刚刚说了,我们一共有十二艘战列舰,每一条的船炮配齐下来都要七八万两银子,从铺龙骨到建成下水,试航完毕要七八个月,船上水手炮手要五六百人。也就是说,每损失一条,我们在一年之内都是无法弥补的。而暴风、礁石、迷航都有可能造成无可弥补的损失。眼下这十二条战列舰中有四条在日本,两条在中左所,一条被阿劳丁带去了南洋,剩下的五条都在淡水。你觉得这样安全吗?” 莫娜张了张嘴,犹豫了一下答道:“我,我不是太明白您的意思!” “我的意思很简单,仅凭舰队并不足以确立兰芳社的优势,还必须有大量优良的海外港口和基地,才能够发挥舰队的真正威力!”周可成笑道:“在未来五年里,我打算每年建造六到八艘战列舰,然后分别在大员、马刺甲各布置一支战列舰队,分别确保兰芳社对东洋和西洋的绝对压制!” 第一百一十九章胡言乱语 “每年六到八艘?这么多?” “很多吗?在我看来要控制海洋这已经是最低限了!”周可成叹了口气:“其实只要财政方面有保证的话,淡水的船坞和炮厂全面开工就问题不大,毕竟我们有充足的木材储备,别子铜山的开采也已经进入正轨,朝鲜那边的铜矿也进入了勘探阶段,控制了马刺甲后,锡矿和铁矿也可以得到确保,真正需要进口的只有一部分缆绳和帆布,但是也可以通过在日本推广种植棉花,在东番推广种植黄麻弥补。” “那财政方面有问题吗?” “问题不大,日本那边战事结束之后,造船厂才会开始全面开工,现在船厂的重点放在纵帆船和商船上面,前者很便宜,后者是赚钱的!”说到这里,周可成叹了口气:“其实阿劳丁那边我不是很担心,说到底弗朗基母国太远,在南洋树敌又多,只是依仗船坚炮利罢了,只要海上赢他一两次,自然根基动摇。倒是大明这边有些麻烦!” “大明?” “嗯!”周可成回到书桌旁,取出一封书信递给莫娜:“这是文长刚刚寄来的急信!” 莫娜接过书信,细细看了一遍:“胡宗宪在南直隶和两浙加征田税,准备在澎湖修建港口仓库,这是真是假?” “还没有得到确认!”周可成叹了口气:“我已经派了巡船去澎湖那边确认,那边还没有动静,不过也有可能胡宗宪的动作还没有这么快。不过如果这是真的,那还真的戳中了我们的要害!” 莫娜点了点头,迄今为止兰芳社最大的收入来源便是来自明对日本和东南亚的贸易,而中左所是大明最早,距离淡水最近,也是最安全的贸易港口,而澎湖正好位于中左所往来淡水的航线上。原本大明在澎湖只设置了巡检司,只有几个巡兵,偶尔有巡船路过转转,对兰芳社的贸易没有任何威胁。但如果如徐渭在信中说的那样,胡宗宪在澎湖修建港口仓库,显然这是为了在这里停泊舰队做准备。这样一来进可直接威胁淡水,退可切断淡水和中左所的贸易航路,着实是一招狠棋。 “那要不要先下手为强,出兵澎湖!” “先不急,这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周可成摇了摇头:“毕竟澎湖是大明疆土,我们若是出兵占据,反倒给了胡宗宪口实,金山卫毕竟就在他的榻旁。我已经写信给徐渭,全力查清这件事情!” 南京,李十娘宅。 窗外传来哗哗的雨声,江南的春雨还是很难熬的,又湿又冷,往人骨髓里钻,许多北方来的人都承受不住。不过屋内却是一团暖意,屋角的两只火盆散发着让人愉快的热气,将湿冷的空气排斥出去。人们都穿着轻薄的衣衫,围坐为酒桌旁,愉快的说笑着。 “文长兄果然是当世菩萨呀!”一个锦衣士子笑着用筷子点了点桌子对面的徐渭:“你们知道今年春天市面上米价是多少吗?” “哪个知道这么多?”那士子旁边的女子娇笑道:“刘公子你莫要卖什么关子,有话直说便是!” “好,好,就依嫩娘!”那士子笑道:“下关那边米价已经涨到了一石米八钱银子了,你们说吓不吓人?” “七钱银子?这么多?”嫩娘长大了眼睛:“那不是要饿死人了?” “嫩娘说的不错!”那士子笑道:“往年差不多一石米四钱到五钱银子,便是春荒时多一点,也就六钱,最多七钱,可今年却到了八钱,小民如何受得了?若不是文长招募了许多工匠,只怕早就出了不忍言之事了!” “刘兄谬赞了!”徐渭摆了摆手:“募工付给工钱,这本是应有之义嘛,徐某有朋友是开纺织、陶器、制绳等生意的,自然需要人手,正好这边春荒,我就让朋友过来多招几个工人,我朋友多赚点钱,这里也少饿死几个人,两全其美的事情,又算的什么!” “这恐怕不是几个吧?”那士子问道:“据我所知,少说也有三五千人,算上他们的妻小,文长兄此番只怕活人不下一万了!” 听那士子说到这里,屋内的几个妓女都露出了钦佩敬仰之色,她们都出身穷苦人家,自然知道春荒米价腾贵意味着什么,像徐渭这样让朋友多招工的,不啻于是救了那些人一家,纷纷向徐渭举杯相敬。徐渭推辞不了,不得已也多喝了几杯,脸上也多了几分绯色。 “诸位可知为何今年春荒米价如此腾贵吗?”说话的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汉子,却是南京留守王屏运的赞画,只见其脸上红白红白的,显然已经有了几分酒意。 “旧米将尽,新米未生,自然米价会高些!”那刘姓士子答道。 “春米价高是正常,但不会这么高!”那赞画冷笑道:“米价高到八钱银子一石这个地步,却是因为一个人!” “一个人?” “不错,便是胡宗宪!” “文赞画,你喝的多了!”徐渭在一旁赶忙劝解道:“又在胡说八道了,十娘,快让人给文赞画送碗醒酒汤来!” 还没等李十娘答应,那文赞画就猛挥了一下手臂,喝道:“我没喝多,清醒的很!文长兄你不必替我掩饰,今年春天米价腾贵就是因为那胡宗宪加征田税,横征暴敛来搞什么御倭船队!现在哪里还有什么倭寇?何必造那么多大船?我看他分明是拥兵自重,图谋不轨!” 文赞画的喊声就好像一把砍刀,将屋内的欢声笑语一刀截断。李十娘精致的小屋里顿时静了下来,每个人的脸上都露出恐惧与尴尬交织的神色。几分钟后,徐渭方才咳嗽了一声:“文赞画喝多了,又在胡言乱语,大家莫要当真,今晚就到这里吧,十娘,你叫人去雇顶轿子,把文赞画送回家去,我怕他喝的这么多,外边又下雨,路上出事情了!” 第一百二十章诚意 “是,徐老爷!”李十娘应了一声,起身到门旁招呼了两声,片刻之后便来人将那文赞画扶了出去,送上轿子走了。徐渭勉强笑了笑:“我本以为文赞画是个稳重人,想不到在十娘这里喝了两杯酒便说起胡话来了,今夜酒桌上的话都是当不得真的,诸位莫要外传!” “奴家(在下)明白!”桌上众人齐声应道。 嫩娘起身唱了一段小曲,屋内的气氛这才渐渐又活络起来。那刘姓士子浅酌了一口突然笑道:“文长兄,我听说当年你不到二十便中了秀才,在江阴也是少年成名的才子,只是后来家事繁多被耽搁了功名,现在你家资亿万,为何不发奋读书,考个功名呢?” 徐渭闻言一愣,这个刘姓士子也是通过李十娘的关系认识的,知道桐城人,也是世代书香门第,家中多人为官的,在江南士林中也是颇有几分名声,一起吃过几次酒,有一次生意上的事情还是通过他家里的关系解决的,也算的上有几分交情了,却没想到对方怎么突然问到这个问题了。他想了想,便反问道:“那刘公子为何不发奋读书,早日考个功名下来呢?” “我?”那刘姓士子笑了起来:“我家兄弟能读书的多,反正只要有人能考上功名照顾家业就是了,也不缺我一个!索性先过几年快活日子再说!再说了考上了功名又如何,像胡宗宪这样一世辛苦,多半还落得个没下场,还不如什么功名都没有,在家读书呢!” 徐渭看了那刘姓士子一眼,有了文赞画那个前车之鉴,此人还要把话头引到胡宗宪那边,显然有话要和自己说了。他做了个手势,示意屋内其他人退下,笑道:“刘公子有什么话请直说吧!” “无他,想要与文长兄做笔买卖罢了!” “买卖?什么买卖?” “若是我能让胡宗宪下台,文长兄愿意出什么价码?” 徐渭心中一震,脸上却露出一副诧然神色:“刘公子这是什么话?胡大人乃是我大明东南半壁之柱石,徐某岂有希望其下台之理?” 刘姓士子看了看徐渭,突然摇头笑道:“徐兄演的好戏,若非刘某知晓你的底细还差一点以为是真的了,也罢,你我买卖不成仁义在,哪天若是徐兄若是有用得到我的地方,便去找嫩娘便是!”说罢他起身向徐渭做了一揖,便推门出去了。 “这厮到底是什么来头,为何说话神神道道的,莫不是锦衣卫的人?”徐渭皱了皱眉头,衡量了一下利害,最后决定还是不要理会。虽然在得知了胡宗宪企图在澎湖重整水师的事情后,他也很希望通过让胡宗宪下台来解除这个威胁。但是徐渭更清楚若是自己贸然行动,只会适得其反,返回会刺激胡宗宪做出更加激烈的反应。 从李十娘回到自己的住处,徐渭洗漱之后便上床休息。一大清早外间便报有人来拜见,出门相迎才发现是唐顺之。徐渭颇为诧异,自从周可成舰队入江,炮击码头,截断漕运之后,唐顺之便离开了兰芳社开办的学校,将得到的聘书酬金也尽数留下,一副封金挂印,一刀两断的架势。怎么今个儿不请自来了?再说他怎么知道自己在南京的住处? “文长的住处是老夫从项兄那里问来的!”唐顺之如何看不出徐渭的心思:“怎么,不请我入门一叙吗?” “不,不!”徐渭赶忙否认:“荆川先生是请都请不来的客人,请,快请!” 两人进得屋来,分宾主坐下,还没等徐渭吩咐上茶,唐顺之便挥了挥手:“不必麻烦了,文长,唐某今日来只想问你一个问题,周可成到底打的什么主意?” “什么什么主意?”徐渭笑道:“荆川先生您这问的没头没脑的,让我如何回答?” “你莫要与我打诳语!”唐顺之拍了一下桌子:“我是问这段时间周可成到底在干什么?为何那胡宗宪加征那么多银子,又是造船,又是造炮,搞得不可开交!肯定与你家主上有关!” “荆川先生,若是我回答你这段时间周大人什么都没做,一直都呆在淡水,你信不信?” 唐顺之紧盯着徐渭的眼睛,一瞬不瞬,半响之后方才问道:“当真?” “千真万确!”徐渭冷声道:“自从处置完大明这边的事情之后,我家主上就一直在淡水,就连朝廷天使册封他的长子为‘日本国王’他都没有在场,若有半句虚言,天打雷劈!” “那他是不是在整军备战,准备对大明不利?” “整军备战是有可能,不过应该不是对大明不利,因为眼下大人的义子正统领大军平日倭国九州、四国两地,大人在淡水恐怕要作为后援,恐怕是抽不出时间来与大明不利!” “那胡宗宪现在是在干什么?” “荆川先生,您不觉得这个问题应该去问胡大人自己吗?”徐渭冷笑了一声:“幸好我家大人临走之前还把沥港的汪直等人一股脑儿都带走了,要不然汪直他们就成了胡大人的借口了!” “那我问你,若是胡宗宪下令禁海,封锁金山卫呢?周可成会怎么办?” 徐渭没有说话,他走到书桌旁取出一只木盒,小心的取出钥匙将其打开,郑重其事的取出一封书信来,递给唐顺之道:“荆川先生,口说无凭,这是周大人写个我的一封信,里面就有提到若是朝廷禁海我应当如何应对,你看看吧!” 唐顺之接过书信,赶忙细看起来,只见那信上墨迹应该是两三月以前的,用的不是毛笔,却是弗朗基人惯用的羽毛笔,他也有听说周可成出身泰西,不惯用毛笔写字,惯用羽毛笔,心下便信了两三分。只见那信文字平易,却是吩咐徐渭离开金山卫,将大多数产业分卖给熟识的本地商贾,只掌握部分股份吃息,以免遭受池鱼之殃。若是朝廷要禁海,不要与之对抗,尽可能早的将设备和人员装上船,送回淡水。还有就是保持与当地缙绅商贾的良好关系,改为私下交易,尽可能减少损失云云。 第一百二十一章矛盾 唐顺之看罢了信,面露疑虑。徐渭微微一笑,又从那木盒中捡出几封没有牵涉到机密的信笺来,递给唐顺之。唐顺之看了看,果然笔迹行文习惯都与先前那封一般,显然是出自一人之手。徐渭也不是未卜先知的神仙,怎么会知道自己要来,事先准备好这么多假信来哄骗自己? 唐顺之想了想,将那些信笺还给徐渭,叹道:“周大人这般屈己从人,倒是东南百姓之福!” “倒是说不上屈己从人。”徐渭笑了笑:“只是兰芳社本就是为了做买卖的,当初动武也是因为朝廷扣留了倭人使团,若是不放人恐怕又是一场大祸!若是朝廷一定要关禁金山卫,那我们上船走人便是,把生意转到中左所去,无非是转运一手,少赚一点就是了!” “那若是朝廷连中左所也要禁掉呢?据老朽所知,你们在大明一共也只有中左所和金山卫两个做买卖的地方吧?” “这也不是没有办法!”徐渭笑了笑:“无非是从面上变成私底下做罢了,闽浙沿海绵延近千里,有多少港汊小岛?这番货买卖又不是只与我兰芳社一家有利,从中获利的缙绅商贾不计其数,两厢凑合起来,朝廷难道还能把这千里海岸都修道墙堵起来吧?就算一年两年查禁的严一点,那三年四年呢?又有什么好担心的呢?” 唐顺之点了点头,他在金山卫也看到海外贸易给苏南浙北带来的巨大经济效益,他很清楚这种能给双方带来巨大利益的经济活动,即便是短时间内用强力禁止,只要时间一长,又会故态重萌。他虽然性格耿介,但却也不是不通情理之人,因此虽然方才徐渭话语中视朝廷的禁令如无物,他却并没有出言驳斥。 “文长!”唐顺之看着徐渭的眼睛:“我问你,胡大人最近的那些事情你可曾有所耳闻?” 徐渭点了点头。 “那你也有禀告周可成?” 徐渭又点了点头。 “那周可成就听之任之?” “荆川先生,你这话徐某便不明白了。胡大人乃是朝廷的封疆大吏,而敝主上充其量不过是一介外藩,不听之任之还能如何?” “你可知道胡汝贞这不到一年时间在江南加征了多少捐税?”唐顺之急道:“按说倭乱新平,就应当给复三年,与民休息,而那胡汝贞却每亩加征银两分,还有盐、茶,就连青楼都要交花粉捐,简直是可笑之极!”唐顺之说到这里,却看到徐渭静静地看着自己,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不由得一股无名火从顶门直冲出来:“文长,你难道不知道胡汝贞加征加派都是冲着谁来的?” “想必是冲着兰芳社来的!”徐渭摊开双手:“不过知道又有什么用?难道让周大人率领大军打过来?把胡大人一刀砍了?那岂不是正好印证了那些流言?” “那你们就什么都不做?”唐顺之急道。 “做了呀!”徐渭笑道:“大人的义子正领兵讨伐日本的九州、四国;大人自己在淡水移民屯田,建港造船,准备出兵安南、马刺甲、北大年,打通前往西洋的商路。就算将来大明真的要严施海禁,不让片板下海。我们兰芳社凭倭国、东番、吕宋、马刺甲、安南、真腊、暹罗也可以过得好好的!” 唐顺之脸色微变,沉声道:“那若是胡汝贞要用兵东番呢?” “用兵东番?”徐渭笑了起来:“荆川先生,我兰芳社于大明素来恭顺,敬的是中华上国,礼仪之邦,而非兵甲之利。若是以兵戎相见,大明王师固众,我家大人亦有地方千里,户口上百万,带甲十万,战舰数百,敢请王师决于东海波涛之上!” 听了徐渭这番软中带硬的答复,唐顺之点了点头:“这样便好,不瞒文长说,我也不希望事情弄到这样一般田地,但胡汝贞眼下是着了魔了,谁的话都听不进去,一门心思造船练兵,据说他还上书朝廷,说要在澎湖设立千户所和水寨,准备为持久计,那地方是个距离大明数百里的孤岛,若是要如他说的,光是转运屯守就耗费巨万!” “哦,还有这等事?”徐渭装出一副大吃一惊的样子:“若是这样,那可就着实了朝廷要对东番动武了。不瞒荆川先生,那澎湖距离东番不远,算得上是东番的门户,而周大人看在那里是大明属地的份上,未曾在那里布置一兵一卒。但若是胡大人真的在那里立寨屯守,很多事情就由不得周大人了!” “我明白你的意思!”唐顺之脸色阴沉:“其实还有一种流言!” “什么流言?” “说胡汝贞造船练兵不是为了对付海寇,而是图谋不轨。他看到朝廷北方有鞑虏做乱,自己又手握东南大权,便想要隔断东南,自立为王,若是形势不利,便乘舟出海,不失为一虬髯客,为一国之主!” “别说,论起造谣生事来,谁也比不上咱们大明的清流!”徐渭听到这里,暗自发笑,脸上却装出一副不敢置信的样子:“这不太可能吧?胡大人行事也许有点操切,但一心为国还是没有问题的,这些应该是些流传的闲话,做不得准的!” “闲话是闲话,可要传到京中就很难讲了!”唐顺之叹了口气:“也罢,今日能够从你这里知道这么多,也算没有白忙活!我回去后再向胡汝贞进言一次,千万不要把事情弄到不可收拾的地步!” 第一百二十二章差距 刘家港外的海面。 一条大概六百石的福船漂浮在海面上,所有的船帆都降下来了,只有两根光秃秃的桅杆,在海风中轻微的摇晃着。在距离它大约三百米的距离漂浮着另一条沙船,大概只有这条福船一半大小,而且从外表上看过去,也要破旧的多。 “这个距离可以吗?”由于迎面照过来的阳光的缘故,戚继光不得不眯起眼睛,看着远处的那条旧沙船。胡安没有说话,只是眯起一只眼睛,竖起一只大拇指,大概估算下距离,然后点了点头。 “那开始吧!”戚继光的声音低沉,但掩饰不住里面饱含的激动。他退后两步,背脊靠在主桅上,热切的盯着不远处的那个弗朗基军官正在摆弄一门隼炮——泰西人是这样称呼这种大型铳炮的。按照胡安的说法,当初截断漕运的周贼的战舰上装备的就是这种火器,最大的射程超过三四里,在海战时足以击穿百丈之外敌舰的船身,导致其入水沉没,而今天则是用现实来验证。 约莫半盏茶功夫后,胡安在两个助手的帮助下完成了火炮的装填和瞄准,他拿起引火用的短矛,回头看了自己的保护人一眼。戚继光点了点头,胡安就点着了引信。 随着一声巨响,那门隼炮就好像被一个无形的巨人用力推了一把,向后猛地退了过去,与此同时喷射出一团火光。戚继光死死盯住靶船,不过没有打中,只是在靶船前面大约十余米的地方溅起了一个水柱。 “可惜差了一点!”戚继光叹了口气。 “嗯,在海上船身会随着波浪起伏,这样的误差是正常的!”胡安低声道:“正常情况下应该有六七门火炮依次发射,只要发射一两轮,肯定会有打中的!” “是吗?那再来一次!” 戚继光的运气不错,胡安在第四次发射便取得了首次命中,接下来胡安仿佛取得了幸运女神的青睐,第五、第七、第九、第十、第十一次都击中了目标。戚继光兴奋的制止住胡安的继续射击——不远处的靶船明显的倾斜了,如果再继续打下去恐怕就要沉了。 “果然是威力无比!”登上靶船的戚继光查看着船身上脸盆大小的缺口,赞不绝口:“这等威力的巨炮岂可叫什么隼炮?应该叫大将军,威武大将军才是!” 胡安没有与戚继光争辩对火炮的命名,而是仔细的察看靶船的内壁,不时还溅起一块船板的碎片。戚继光好奇的看了看,问道:“怎么了?” “没什么!”胡安将手中的碎片丢了下去:“这船的侧板用的是杉木,而周可成的战舰基本用得是橡木,有的甚至用得是柚木!” “橡木和柚木更结实吗?” “嗯!”胡安点了点头:“如果是橡木或者柚木的双层甲板,在这个距离恐怕很难击穿!而且即使击穿了,不会有这么大的缺口,也不会有这么多碎片四溅。如果是在真正的战斗中,这条船只要被击中三四次,船舱里的炮手们就会被四溅的碎片打死一半,基本失去战斗力了;而如果是橡木和柚木,如果只被击中三四次,恐怕死不了几个人,水手只要把缺口用软木塞住,阻止漏水,就可以继续打下去了!” “橡木和柚木?”戚继光皱起了眉头:“价钱比杉木贵很多吗?” “不光是价钱的问题!”胡安看了看不远处的陆地:“将军,大明是一个非常繁荣的国家,换句话说就是少有能够提供适宜建造战舰的上等木材的大片森林,而周可成占据的东番到处覆盖着茂密的原始森林,他的造船厂旁的堆场里存放着足以建造几百条战舰的上等木材。换句话说,就算您能出得起钱,恐怕也没有那么多上等木材卖给您!而且还不仅仅有造船木材的问题!” “除了木材还有什么问题!” “火炮!” “火炮?”戚继光皱起了眉头:“难道周可成的火炮更好?” “是的,确切的说是周可成的舰炮要更好!”胡安指了指不远处的座船:“如果用那玩意和周可成的舰队交战,只有死路一条!” “难道是炮铸的没有周可成的好?”戚继光问道:“这个不用担心,我已经下令从佛山调来最好的铸匠来,他们铸造的铁器在我大明也是数一数二的,肯定不会亚于周可成的!” “不是手艺的问题!”胡安笑了笑:“坦率的说,这些工匠的手艺已经很好了。但问题是周可成的战舰基本装备的都是青铜炮,同样威力的火炮,铸铁炮的重量至少比青铜炮重一倍。换句话说,同样大小的战舰,周可成的会比大明的装载多一倍的火炮,这在战场是致命的!” “青铜炮?”戚继光倒吸了一口凉气,铜是可以用来铸钱的贵金属,而依照胡安的计划,一条船上就要装少则二三十,多则上百门这种大炮,如果一条两条船也还罢了,如果要造三五十条这种战舰,只怕东南几省的财赋都用在这方面都不够。 “你说周可成的战舰上都是青铜炮,这个不太可能吧?他哪来这么多铜?哪来这么多锡?” “千真万确,也许有些商船上的鹰炮、小鹰炮、明顿炮这些自卫用的小炮是铸铁的,但战舰基本都是青铜炮,这是我亲眼验证过的!至于哪来这么多铜,将军,日本最大的两个铜矿山都在兰芳社的控制之下,早在几年前,兰芳社就已经控制了九成以上的日本铜的出口,而锡矿在东南亚很多,兰芳社每年都会从北大年进口大量的锡锭。” 第一百二十三章挑拨 “如果是这样的话,那岂不是没有办法与周贼的船队抗衡了?”戚继光皱起了眉头:“无论如何胡大人也不可能拿出那么多铜来给那么多船铸炮的!” “其实兰芳社的优势还不只是在造船的木材和炮上!”说到这里,胡安从身上摸出两支竹筒来,他小心的打开一支,打开封口的塞子,将里面的东西倾倒在手中,低声道:“这是兰芳社使用的火药。”旋即又将另外一支竹筒倾倒在戚继光的手中:“这是你们使用的火药,您看看有什么不同!” 戚继光看了看自己手上火药,又看了看胡安手中的火药,疑惑的答道:“好像我大明的火药是粉末,而兰芳社的是细小的颗粒。” “没错!”胡安点了点头:“就是这样,颗粒化的火药燃烧更加充分,威力更大,也更不容易受潮!” “你是说兰芳社的火药比我大明的更好?” “嗯,确切的说是贵军的火药要比兰芳社的差,在我的故乡大部分国家的军队都已经知道要将火药加工为颗粒化了以增加威力了。” “那可否禁运硝石?” “禁运硝石?”胡安一愣,旋即笑了起来:“你是说对兰芳社禁运硝石吗?这恐怕没有什么用,兰芳社已经可以自制硝石了,而且质优价廉,据我所知他们最早与日本的贸易品就是硝石,还有铁,在淡水他们有一个非常大的炼铁厂,每天都可以出产快一百石铁,不但足够制造各种火器,甚至还足以制造各种优质的工具,我在马刺甲时,就曾经看到过打着兰芳社标识的铁器出卖。不过你若是想通过禁运来削弱周可成的话,我倒是有点建议!” “禁运什么?” “桐油、麻、还有棉纱和布!桐油是用来海船防腐的,麻是制造绳索的主要原料,船帆需要大量的布料。这几样东西兰芳社应该还没有其他来源。如果禁止其输入,应该可以削弱其舰队的战斗力!” “桐油、麻、还有棉纱和布是吗?”戚继光闻言大喜:“我记住了,一回去我就禀告胡大人!” “其实我这个办法用处也不会太大!”胡安犹豫了一下:“归根结底,如果你们真的想要击败兰芳社,最好还是和我的母国结盟!” “为何这么说?” “因为兰芳社比你们想想的要强大的多!”胡安答道:“据我所知,在你们看来自己的国家就是这个世界的中心,其他地方都是不值一提的不毛之地,那个周可成不过是个强大一点的海盗,只要不和他贸易,他就会因为物资匮乏不战而亡。但事实不是这样的,也许大明是世界上人口最多,最富裕,疆域最为辽阔的国家,但在其外也有许多富饶的土地,足以出产周可成必须的各种物资。就拿我说的那三样吧,桐油和棉纱都可以在日本推广种植,印度的黄麻是更好的制绳材料,而且我听说兰芳社许多船上的缆绳用的不是麻绳,而是椰棕制成。如果说现在兰芳社控制的领土还不够大,需要许多从大明出产的货物,但随着其舰队的强大,用不了多久他的领地就会扩张到更为辽阔的土地上,到了那个时候恐怕就再也没有人能够对抗的了他了!” 听胡安说到这里,戚继光的脸上突然露出了一种奇怪的表情,仿佛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话。 “你的意思是假如不与你们弗朗基人结盟,我大明就奈何不得那个周可成?” 听到对方的回答,胡安立刻意识到自己刚才说错话了,他赶忙改口道:“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说如何结盟的话可以更容易的赢得胜利!” “不,我很清楚你的意思!”戚继光冷笑道:“你想借用大明的力量来消灭威胁到你们弗朗基人的周可成,但别忘了,周可成是已经向大明称藩的外臣,而你们弗朗基人呢?如果将兰芳社消灭之后,你们会不会又成为新的威胁呢?” 印度果阿。 “五艘!最近三个月已经损失了五艘船,都是遭到海盗袭击,我不知道什么时候马刺甲的土著海盗有这么强的战斗力了!”苏亚雷斯?德?阿尔贝加里亚公爵的声音并不高,但桌旁的每一个军官都本能的低下头,在这位老兵的面前,他们平日里的勇气和骄傲都荡然无存了。 “阿方索中校!”苏亚雷斯?德?阿尔贝加里亚公爵的目光停留在一个挺着大肚子的中年军官身上:“说吧,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还有,独眼卡蒙斯是怎么回事?他可是我手下最能干的军官之一,怎么就这么莫名其妙的没了?是战死还是被俘?” 面对公爵连珠炮般的发问,阿方索的额头上顿时冒出一层黄豆大小的汗珠来,身为马刺甲的副指挥官,他无论从资历还是职务上都远在苏亚雷斯?德?阿尔贝加里亚公爵之下,对方只要一句话,自己就得去西南非洲某个鸟不拉屎的商站蹲守一辈子,烂在那里。 “公爵阁下,损失大量商船的原因是亚齐人获得了不明来源的军事援助,他们的袭击船航速更快,装备了射程更远威力更大的火炮。至于独眼卡蒙斯,现在还没有他的确定消息,他出事是在一次夜袭战,当时的情况十分混乱,没人知道他是被打死,淹死还是被俘了。不过这么长时间都没有消息,应该是凶多吉少!” 苏亚雷斯?德?阿尔贝加里亚公爵冷冷的盯着阿方索,就好像响尾蛇盯着他的猎物,半响之后他点了点头:“那你有什么对策?” 第一百二十四章下注1 “对策?”阿方索额头上的汗珠又冒出了一层,汗水沿着脸颊流淌下来,虽然他低着头,但依然能够感觉到公爵阁下那冰冷的目光落在自己的身上,几乎将自己冻成一根冰棍。 “援助,我需要援助!” “援助?你要援助干什么?” “我需要援助对亚丁人进行一次惩罚性的远征,摧毁他们的港口和舰队,从而彻底的解决所有的问题!” “那亚齐人有多少士兵,多少战舰?你需要多少士兵?多少战舰?” “大概不少于两万人,或者更多!” “两万人?他们的武器和训练如何?” “有铁制的武器和盔甲,有火绳枪和弓箭,还有一些较为落后的火炮,此外大概还有一百头战象和两千骑兵!也受过不错的训练了,至少不比我们的土著雇佣兵差太多!” “两万名受过训练的步兵,还有战象和骑兵!”公爵的声音变得越发低沉,就好像窗外阴沉的天空:“你需要多少士兵?” “不少于两千五百人,还需要三万金杜卡特的现金,用来与柔佛苏丹结盟和收买亚齐苏丹的盟友!此外还需要十一条船!”阿方索赶忙答道。 “两千五百人?三万金杜卡特?十一条船?”公爵重复了一遍阿方索的要求,只不过用的是疑问的口气。阿方索低下头,准备承受公爵的怒火。 “不,不行!”公爵的否决在阿方索的预料之中,不过接下来的话就让他瞠目结舌了。 “这还不够,这么一点兵力就够了吗?”公爵的目光扫过长桌旁的每一个人,冷笑道:“你们以为我是在嘲讽中校吗?不,我说的每一个字都是我的心里话,肺腑之言!当荆棘的幼苗刚刚长出地面,就应该用尽全力将其连根拔起,否则很快全部土地就都会长满荆棘!”说到这里,公爵拿起一封信递给右手边的军官:“都看看吧,这是胡安少校从东方送回来的情报,乌云正在从东方的地平线升起,如果我们不做点什么的话,很快黑暗就会笼罩整个大地。” 长桌旁的人们一个个传阅着唐胡安送回的情报,每一个看完的人都脸色凝重,信笺里包涵的巨大信息让他们陷入了巨大的冲击之中。在短短几年时间里,在遥远的东方崛起了一个强大的海上势力,征服了半个日本、殖民了东番岛,降服了在东亚海面上实力雄厚的诸多海上势力,并获得了大明的承认,实际上垄断了整个东亚的海上贸易。与此同时,这个势力还收容了亚齐苏丹国流亡的第一王子,显然在马刺甲发生的一切背后晃动着他的影子。在信笺的末尾,胡安用非常强烈的语调要求与大明建立一个反兰芳社的同盟,并且声称这是确保基督徒在东南亚势力的唯一出路。 “这只是胡安少校杰出工作成果的一部分!”公爵低声道:“除此之外,信笺还附带有他对这个势力大概拥有的战舰和商船数量的估计,武器工厂、炼铁厂、造船厂、战舰的素描图。至于步兵的数量,由于明国与日本极其充沛的人口,只要我们的敌人付得起薪饷,需要多少士兵就能招募多少士兵!鉴于保密的关系,这些具体的情报我就先不说了,不过有一点可以确定,对于我们来说,这些东方的异教徒是比奥斯曼人更加可怕的敌人,他们拥有极为充沛的资源,其首领野心勃勃,早企图向西扩张的,我们能做的只有竭尽全力,然后向万军之主祈祷,阿门!” “阿门!”长桌旁的每一个人都低下头,齐声祈祷。 “阿方索中校!” 听到公爵的声音,阿方索中校抬起头来,感觉到对方目光中的魄力,下意识的缩了一下脖子。 “不要吝啬金钱和许诺,明白吗?会议结束后你可以领取五万金阿杜卡,返回马刺甲后立刻开始尽可能多的招募雇佣兵,训练他们。收买柔佛苏丹和亚齐苏丹的盟友们,一个月到两个月后我会带着援军亲自前来,这是一场生死决战,要么赢得一切,要么输光,明白吗?” “明白!”阿方索赶忙挺起了胸脯:“要么胜利,要么死亡!” “不,失败比死亡还要可怕!我们每个人都会死去,但失败者会失去一切——荣誉、财富、以及未来!必须胜利,只有胜利,明白!” “是,公爵阁下!” 班达亚齐。 “这是我们的探子送回来的情报!”阿拉乌丁?黎阿耶特?沙将一叠纸放到两个儿子面前:“弗朗基人正在大撒金钱,七天前,他们刚刚赠予了柔佛苏丹一万五千金阿杜卡,换取了一份柔佛苏丹赠予他们马刺甲城的文书!” “一万五千金杜卡特?弗朗基人给柔佛苏丹?该不会是我听错了吧?”阿鲁沙惊讶的瞪大了眼睛:“那些视黄金如命的异教徒肯把黄金从自己的口袋里拿出来?再说马刺甲城不是他们用武力夺取的吗?为何还需要柔佛苏丹承认?” “很简单,因为他们需要集中力量来对付我们,我亲爱的弟弟!”阿劳丁冷笑道:“你看看下一份情报,我敢打赌,弗朗基人肯定在招募雇佣兵!” “阿劳丁你猜对了!”阿拉乌丁?黎阿耶特?沙用赞许的目光投向自己的长子:“确实弗朗基人正在招募和训练雇佣兵,目标也显而易见,就是我们!阿劳丁,你有什么想法?” “正如我预料的那样,弗朗基人无法忍受继续损失船只。所以他们前来进攻我们,只要打赢这一仗,他们所有的据点都会像树上成熟的椰子那样坠落下来!” 第一百二十五章下注2 “打赢这一仗?”阿鲁沙接口道:“可是怎么才能打赢这一仗呢?弗朗基人肯掏出这么多金子给柔佛苏丹,那只能说明他有相当的把握击败我们!” “嗯,这一次你对了!”阿劳丁转向自己的父亲:“为了赢得胜利,亚齐需要强有力的盟友,弗朗基人招募和训练雇佣兵还需要时间,我们有足够的时间争取盟友!” “你所谓的盟友就是那个兰芳社?”阿鲁沙站起身来:“我明白了,从一开始就是一个圈套,你挑起我们与弗朗基人的冲突,然后迫使我们向那个兰芳社求援,最后再借机引狼入室——” “阿鲁沙,不要说了!”阿拉乌丁?黎阿耶特?沙打断了小儿子的话语,他痛惜的看了阿鲁沙一眼,低声道:“阿鲁沙,在这间屋子里没有你,只有我们,明白吗?” “可,可是——” “没有什么可是,阿劳丁也是我的儿子,他还是你的兄长,他也是这个家族的一员,你要记住这一点!” “是!”阿鲁沙低下头,父亲话语背后隐藏意思让他内心阵阵颤栗:“阿劳丁也是我的儿子,也是你的兄长”,难道父亲是要警告自己不要以为已经是唯一的继承人? “阿劳丁,你说的盟友是兰芳社吗?” “是的,阿鲁沙说的没错,就是兰芳社!” “他们可以派出多少船?多少人?” “这要看您愿意付出的代价!而且兰芳社正在日本打仗,估计派不出多少士兵来,倒是船应该可以派几条来!” 听到阿劳丁的回答,阿拉乌丁?黎阿耶特?沙松了口气,如果派不出多少士兵那就意味着对亚齐没有太大的威胁。他点了点头,露出了一丝笑容:“多少价钱?” “像‘海怪’号那样的大船,一条一千两银子启航费;‘横行’号那样的一条两百两,所有船员军官的薪饷,船只的损失、弹药、修理费用也由您承担!抵达后立刻支付启航费,薪饷按月支付。除此之外,如果击败弗朗基人之后,双方签订通商条约!” “很好,什么时候能够到!”阿拉乌丁?黎阿耶特?沙点了点头,在过去的一段时间里,他已经见识过了“海怪”号与“横行号”的战斗力,这个价钱应该说是很公道的。 “这要看海风和运气,最快也要一个半月后!”阿劳丁笑道:“还有一个问题,如果兰芳社的舰队赶到,他们需要一个停泊地,还有修补船只所用的船坞,火药库,铸造炮弹的兵工厂,以及保护停泊点的炮台,因为只有这样才能确保舰队停泊时候的安全。” “是不是还要给水手们准备足够的奶妈?”阿鲁沙终于按奈不住,冷笑着嘲讽道:“听起来这些船不像是过来打仗,倒像是来这里游玩的!” “父亲,我还忘记了一点!”阿劳丁仿佛根本没有听见阿鲁沙的话:“鉴于船员主要是明国人和日本人,我建议最好提供一些他们特别喜欢的食物,比如猪肉和酒;最好再准备一个妓院,挑选一些干净的妓女,以激励士气!” 砰! 阿鲁沙气的站起身来,冲出门去,狠狠的摔了一下门,发出一声响。 “为什么要故意激怒阿鲁沙!”阿拉乌丁?黎阿耶特?沙轻声问道。 “因为我想看看他发蠢的样子!”阿劳丁笑了笑:“父亲,你真的要让他当下一任苏丹?我敢打赌,你有多容易夺取这么多土地,他就会有多么容易失去!” “所以我应该把苏丹之位留给你?” “不必了,我有更加远大的前程!”阿劳丁笑了起来:“只要把马刺甲城给我就行!” “兰芳社的将军?”阿拉乌丁?黎阿耶特?沙:“难道国王不比将军更好吗?” “父亲您不会明白的!我已经看过外面的世界了!”阿劳丁答道:“如果再过十年,不,五年的话,您就会知道我的选择是否正确了!” 淡水。 “阿劳丁的信到了!”周可成竭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更平静一点,但桌子旁的每一个人都能感觉到他的异样——这个一直对危险表现的镇定自若的男人拿着信的右手在轻微的颤抖。 “时间到了?”陈四五关切的按住了周可成的手臂,低声问道。 “是的,到了!”周可成感激的拍了拍对方的手,如果没有对方,自己恐怕已经是海面漂浮的一具尸体了吧?他站起身来,举起右手:“多年以来,我一直等待的机会终于来到了。这一次我们将决定数十亿人命运!如果胜利,即便在未来五百年后,我们的子孙还会感激我们。我们这里每一个人的塑像都会被树立在广场和庙宇中,供人膜拜!”说到这里,周可成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他有些尴尬的笑了笑,仿佛是在为自己方才的失态表达歉意。但转瞬之间他脸上的笑容就消失了,仿佛从来都没有出现过,那张脸变得威严而又镇定,仿佛一尊青铜塑像。 “传令下去,所有人员和物资装船,明天清晨启航!” 次日清晨。 第一个驶出淡水河口的是“马鲛号”,紧随其后的是“海鸥号”,一共八条双桅纵帆船排成一条单列纵队;在他们的身后是三条战列舰;再后面的是十二条广式货船,里面装载着一个联队的步兵和两百名骑兵,还有各种军用物资;最后的则是四条单桅纵帆船,他们的任务是为货船护航。这支庞大的船队排成参差不齐的一列纵队,向后面延伸出几里远。无数的人头在淡水河两岸攒动,为远征的船队欢呼祝福,虽然他们当中几乎无人知晓这次远征的真正目的地,但是每一个人都认为这次远征将为这里带来更多的财富和繁荣。 驶出淡水河之后的船队开始升起满帆,在向西南方向吹拂的海风的推动下开始加速,船航行的又快又稳。周可成满意的看着水手们熟练地操作,这一瞬间他觉得眼前的一切是自己最爱的东西,胜过由衣和莫娜,甚至超过自己的孩子。 第一百二十六章迷惑1 “大人,外面风大,先进船舱休息吧!” 莫娜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周可成摇了摇头:“不,让我在这里待会儿,我想再从海上看看淡水!” 莫娜点了点头,站在周可成稍后的位置,凝视着淡水,直到陆地由大片的沙滩、红树林和礁石变为一条细长的线,最后消失在地平线下。周可成发出一声满足的叹息,笑道:“莫娜,你想把家安在哪里?” “家?”这个陌生的词汇让莫娜有些愕然,她犹豫了一下问道:“大人,您为什么问这个?” “当初由衣说很喜欢日本的奈良,那座美丽的古城,所以我就奈良所在的大和国作为她的领地送给她还有我和她的孩子。”周可成转过头来:“莫娜,你想要把家安在哪里?” “我想要把家安在哪里?”莫娜看了看四周,天地之间除了舰队之外便只有浩瀚无垠的大海,她有些茫然的答道:“我,我也不知道!” “那就先不要回答,先好好想想吧,想好了再回答我!”周可成笑道:“相信我,这个世界很大的,总有能够让你想要停住脚步住下来的地方!” 杭州,总督行辕。 “这些都是那个弗朗基人说的?”胡宗宪看完了戚继光亲笔所书的报告,沉声问道。 “句句是实,末将那天听那厮说完后,回去便细细记录下来。那弗朗基蛮夷言辞粗鄙,话语中颇有无礼冲撞之处。末将已经将其严辞斥责过了,不过念其对于海战之事还知晓一二,所以还留在军中听用!” “罢了!用人当用其长,他一个海外蛮夷,又懂得什么,本官明白你的意思!”胡宗宪笑了笑,神色变得严肃起来:“我的意思是他所说的那些是否属实,比如兰芳社的火药是否威力要胜过我大明的,其船舰所用的木材也更好,船上的大炮是用青铜所铸,胜过我大明的铁炮?” “回禀大人!”戚继光的脸色有些难看:“火药的话,末将已经测试过,的确如那厮所言,兰芳社的颗粒状火药更不容易受潮,用在铳炮上威力更大;至于木材方面,末将手上没有兰芳社的战船,也无从得知;至于铳炮,下官问过铸炮工匠,他们也承认发射同样大小弹丸的铳炮,青铜比铸铁的更轻,也更不容易炸膛!” 胡宗宪没有说话,只是缓缓的点了点头。戚继光眼观鼻,鼻观心,屏住呼吸,唯恐发出什么声响惊扰了自家恩主的思绪。约莫过了半响,胡宗宪叹了口气:“这么说来,即便我们造出船队来,也不是那周可成的对手啦?” 戚继光咬了咬牙,他知道自己的政治生命早已与胡宗宪联系到了一起,如果主战之策被否决,也许胡宗宪还有复起之机,自己要再想找到一个肯这样重用自己的大臣也不知道要等到猴年马月。 “大人,末将以为那厮有些言过其实!”戚继光急道:“周贼船坚炮利不假,可是船大则进退不易,炮多虽然利于远战,但却不利于近战,若是找个机会将周贼引到港汊澳湾等浅水狭窄之处,多用火船,火箭,以火攻之术,亦有胜机!” 胡宗宪看了部下一眼:“问题是周可成为什么会把船开到你说的地方呢?自从上次的事情之后,他的战舰就很少出现在金山卫周围了。你碰都碰不到他,又怎么施展计策?” “这有何难,金山卫乃是贼人的命脉,若是将其封港,贼人定然会派战船前来!” “那若是不来呢?”胡宗宪冷笑了一声:“据我所知,这几个月来周贼的几个手下在金山卫出售产业,那位‘小徐相公’也已经不在金山卫了,显然他已经有了防备,如果封港,恐怕最吃亏的不是他,而是那些买了他的产业的本地缙绅商贾!” “那,那可以在澎湖修建水寨,以船队巡防,切断贼人巢穴前往大明的航路!” 胡宗宪霍的一下站起身来,在屋内来回踱步。戚继光不敢催问,只能垂手站在一旁,眼睛盯着自己的鞋尖。 “哎!”胡宗宪突然叹了口气:“戚将军,你知道要按你说的需要花费多少银两吗?”他不待戚继光回答,便摇了摇头:“有的时候我真的不明白,我身为督臣,巡抚东南数省,都拿不出钱来建造战船;要知道东南之地在我大明也是膏腴之地,户口繁盛,百姓富庶。周可成所占据的地盘论户口可能还比不过苏松常三州却能有那么多银钱来建造维持这么多战船?” 戚继光张了张嘴,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他虽然天资聪慧,无论是兵法还是官场行事都十分熟稔,但也无法回答胡宗宪的问题。在古代农业社会,某国的财力通常就和当地的人口和田地相关,哪里的人口越多,开垦的田地越多,当地政府的土地税、人头税和可以征发的劳役便越多,那么当地的财力就越多,能够维持的军队就越多。胡宗宪下辖的东南数省是大明最为富裕,人口最为众多的地区,他自己也清楚自己为了建造舰队已经搞得天怒人怨,可就这样费尽心血搞出来的舰队也无法与周可成抗衡,这实在是已经超出了胡戚两人的理解能力之外。 “大人,我听说周可成在倭国有数座金山,想必其财力便是出自于此处!”戚继光低声道。 “应该不是这个原因!”胡宗宪摇了摇头:“我虽然不知道他在倭国的金山能出产多少,但一年想必不过十一二万金而已,看起来虽然不少,但也不过苏州几个月得捐税罢了。可是你看他这几年来又是用兵打仗,又是在淡水大兴土木,几乎没有停歇过,金山这点出产不过是九牛一毛而已!” 第一百二十七章迷惑2 “这倒是!”戚继光点了点头,作为筹建舰队的实际执行者,他当然知道海军是个多么大的吞金兽,大把的银子就好像落入水中的盐块一样变得无影无踪,一开始他还以为是手下捞钱捞的太过分了,便换了好几次人,后来甚至不顾自己三品武将之尊,亲自拿起算筹去查账,这才发现自己冤枉人了。手下们虽然有拿了一些规费,但都是往常的惯例,并没有多吃多占,钱花的比自己想象的快实在是因为依照那个弗朗基军官要求建造起来的夹板大船太昂贵了。 “难道真的如那个胡安所说的,周贼已经在海外控制许多富庶的领地,所拥有的财力已经可以与大明相比?如果是这样的话,那我就应该把他说的禁桐油、棉纱、麻之策禀告胡大人。再说了,即便无效也比增税造成的影响小多了!” 想到这里,戚继光低咳了一声,就将先前胡安与自己交谈时提到的桐油、棉纱、麻这三种周可成暂时无法大量自产,又是造船业急需的商品报了上去。胡宗宪那种阴沉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笑容:“嗯,看来那个弗朗基人还是有些用处的嘛,好,立刻下令,严禁这三样货物出卖海外!” 金山卫。 “龚老爷!” “龚老爷好!” “龚老爷请!” “龚老爷您来了,小店真是蓬荜生辉。没长眼的东西,还不给龚老爷看座!” 龚宇刚刚走到“望春风”酒楼门口,老板就冲出门来,一边呵斥着手下的店小二,一边亲自替龚宇挑起门帘来,一楼正在吃饭喝酒的客人们纷纷站起身来,向龚宇行礼致意,酒楼内顿时热闹了起来。 “诸位好!”龚宇得意洋洋的向众人做了个团揖,便径直上楼去了,跟在身后的伴当低声道:“我家老爷待会要在这里请贵客吃饭,你准备一件雅间,菜色不要多,四冷碟,四热碟,一个羹汤,加上果品和甜点就好了。不过东西要干净热乎,还有,客人已经五十了,肠胃不是太好,上菜前先来一份莲子燕窝粥!” “好咧!”酒楼的老板拍了拍胸脯:“上好的南洋燕窝和西湖莲子,小人让婆娘亲自盯着,绝对出不了差错!” “嗯!”那伴当看了看四周,压低声音道:“我家老爷那个雅间隔壁的两间也空出来吧,吃饭的时候要谈生意,不想隔墙有耳!” “小人明白!” 伴当这才点了点头,上楼去了。酒楼老板这才吐出一口长气,喊来自己的婆娘道:“今天柜台里就你盯着,我去三楼伺候龚老爷了!” 龚宇在桌子旁坐下,向窗外看去,从这里看过去,河对岸正好就是“裕和”纺纱厂的厂房,尽管他已经无数次看过这几排高大的瓦房,但每次坐在这里看着这一切的时候,他还是能够感觉到一种特别畅快的感觉——“大丈夫当如是也!” “老爷!”伴当进门低声道,龚宇点了点头,取出那支白铜水烟袋来,那伴当赶忙接过,熟练的替龚宇装上烟丝,点着火媒,又送到龚宇手中。龚宇美滋滋的吸了一口,吐出烟气,笑道:“都安排妥当了吗?” “已经吩咐过了,四冷盘,四热盘,燕窝莲子粥!” “嗯,不错,这个不能少,曲掌柜的就喜欢这个!”对于手下的细心,龚宇赞赏的点了点头:“阿文呀,你跟我有几个年头了?” “已经有一年零三个月了!” “哦,有这么长时间了?”龚宇一愣,旋即笑道:“是呀,时间过得太快了,不知不觉就过去这么久了,阿文你在我手下也学的很快呀!” “都是老爷教的好!”那伴当躬身笑道:“小人出来也跟过几个老爷了,可是像您这样会经营的,一个也没有!” “哈哈哈哈!”听到手下的恭维,龚宇笑了起来,他拍了拍自己的大腿:“阿文你这是说好听话哄我,哪有什么会经营,我不过是运气好,遇到了贵人而已。你知道吗?四年前我还不如你现在,就是个吃了上顿没下顿的穷机户!” “啊!”伴当惊讶的看了看龚宇,他也知道自家这个老爷出身普通,但没想到眼前这个在金山卫,不,在苏常松都数得上号的大财主竟然在四年前不过是个穷机户。 “怎么,你不信?”看到手下不敢相信的神色,龚宇得意的笑了笑,他捋起自己的袖子,露出两只胳膊来:“你看看这胳膊上的疤痕,还有手上的老茧,都是我从五岁起就纺纱织布留下来的痕迹。不瞒你说,我龚宇前二十年可没少吃苦!” 正当龚宇叹苦经的时候,外间传来一阵沉重的脚步声,随即房门被推开了,那酒楼老板亲自迎着一位富商打扮的中年汉子进来。龚宇赶忙站起身来,笑道:“曲掌柜,请,请!” “不敢!”那曲掌柜拱了拱手,两人推让了一番,方才坐下。两人的伴当各自在旁边垂手站着,酒楼掌柜亲自把酒菜如流水般送上来,然后小心的将门带上,自己站在楼梯口候着。 “曲掌柜,这是刚出锅的燕窝莲子粥,上等的南洋燕窝,专门给你准备的!”龚宇笑道。那曲掌柜吃了一口,赞了声好,却将碗推到一旁,低声道:“龚老爷,我来的时候听到一个消息,却是和你我的生意有关的!” “哦?什么消息?”龚宇问道:“该不会是你那边有什么麻烦吧?两千五百石棉花的订金我可是一文不少都付了点,要是曲掌柜你那边出了问题,我这里几百工人可就只能干坐着了!” “龚老爷你这说的什么话!我们家做这棉花生意可是有五代人了,一口唾沫一个钉,哪会有什么变故?你放心,我出门的时候第一批货已经开始装船了,最晚后天晚上就能到金山卫!” 第一百二十八章真相 “好,好,有曲掌柜您这句话我就放心了,真是多谢曲掌柜了!”龚宇笑道,对方乃是常州有数的棉商,不光是本地的棉农,就是江北、江西的棉花市场也多有涉足,随着龚宇下辖的纺纱行业越做越大,手下有了七八百工人,又用上了先进的水力纺纱机械,苏南一带本地所产的棉花渐渐不足,幸好与这位曲掌柜搭上了关系,才解决了原料供应不稳定的问题。 “龚老爷这话说的可就差了,你我这是做生意,你可是用真金白银从我这里买棉的,说来还是我家的衣食父母,又有什么谢不谢的?”曲掌柜捋了捋颔下的胡须,笑道:“不过我来这里之前,可是听到了一些不好的风声呀!” “不好的风声?什么风声?”龚宇心中咯噔一响,赶忙问道。 “听说官府要严禁桐油、棉纱和麻出海!”曲掌柜低声道:“据我所知,你这棉纱生意多半是给海商的吧?” “这,这是为何?我们做的都是正经生意呀?又不是火药、铁、铅这些违禁之物呀?”龚宇暗自吃了一惊,问道:“曲掌柜,你这消息是否可靠?” “龚老爷,我的连襟在苏州府里做书吏,前两日他回常州与我吃酒,私底下说的,他是个把稳性子,应该假不了!至于缘由吧——”曲掌柜停顿了一下,却没有说下去,龚宇知道对方是在卖关子,向伴当使了个眼色,让其去门外把着,低声道:“事情干系到龚某上下近千人的身家性命,还请曲掌柜示下,事后龚某必有一番心意!” “龚老爷你这说的是什么话?”曲掌柜闻言心中暗喜,脸上却勃然作色:“你我又不是第一天做生意了,曲某是个什么样的人你还不知道?你若是把曲某当朋友,心意什么的就休要再提,否则曲某调头就走,自当今天没来过!” 龚宇听曲掌柜这番话,十分感动,举起手中的酒杯:“曲兄说的是,小弟方才那番话说差了,你我的情谊,只在这杯酒中!”说罢他便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说得好!”曲掌柜也举杯饮酒,笑道:“既然贤弟不把我当外人,那愚兄也就没有什么顾忌了。据我那连襟说,官府严禁桐油、棉纱还有麻不是冲着别人,却是冲着兰芳社来的!” “兰芳社?把严禁这三样作甚?” “这三样都是造船所必须的!”曲掌柜低声道:“我那连襟说,这主意据说是总督府里一个弗朗基蛮子出的,他说那兰芳社船坚炮利,官府难敌。若想剿灭兰芳社,就得卡住对方的咽喉。兰芳社一不缺铁,二不缺木头,三不缺工匠。但海船须得涂刷桐油,否则易腐烂;缆绳须得用麻鞣制;船帆须得用棉纱纺制,这三样都只有我大明能够大量出产。若是能把这三样都禁了,几年之后那兰芳社便不攻自破了!贤弟,你说这弗朗基蛮子长得红毛绿眼的,心肠也忒毒辣了,莫不是什么时候与那兰芳社结下了仇怨,要不然跑到大明来献这等毒计,还让我们这些生意人活不活了?” 龚宇听曲掌柜这番话,已经目瞪口呆,他这几年心思都花在棉纺织厂的生意上了,对于兰芳社中其他的事情所知不多,但关于棉纱的事情却是门清。像他厂里每年出产的棉纱,有大概一半直接送到织布厂织成各色布料,转售到中左所、南洋、东番、琉球和日本,还有一半棉纱却是运往淡水,直接送进一个专门的帆布工厂。显然那个弗朗基人对于兰芳社的内情十分了解,所出的主意也正中要害,看来须得尽快禀告徐先生,商量一个对策。 “贤弟,贤弟!”曲掌柜看龚宇坐在那儿发呆,叫了两声,龚宇这才反应过来,强笑道:“曲兄,当真不好意思,事情太大,想的一时间没有回过神来!” “明白,明白!”曲掌柜叹了口气:“若我是你,估计也烦心死了,不过这件事情干系重大,你莫要外传,不然我家那连襟只怕有麻烦!” “这个自然!”龚宇叹了口气:“曲兄,本来今天你来我应该好好招待你的,但是遇上这件事情,我实在是——” “明白,明白!”曲掌柜笑道:“一家人不说两家话,你只管去忙,给我安排个住的地方就是!” 龚宇大喜,他赶忙叫来伴当,让其为曲掌柜安排住处。自己出了门,就将长袍的前襟扎在腰上,飞快的向不远处的罗教香堂跑去。 “你们今天当值的是谁?”龚宇进了香堂大门,便朝迎上来的小厮问道:“我有要紧事,快带我去见他!”那小厮认得龚宇,赶忙将其引到后院,片刻之后一人推门进来,却是全泽,原来全清去杭州接任教主之位后,便将金山所这里交给了这个心腹师弟。 他看到龚宇气喘吁吁的样子,赶忙问道:“龚老爷,有什么要紧事?” “莫要多话了,你有什么办法能够尽快联系到徐先生?” “徐先生?我也不知道他现在在哪里!”全泽有些为难的答道:“当初你也知道,为了徐先生的安全,他现在的住处是个秘密,有事他找我们,我们却没法找他!” “那怎么办?现在有十万火急的事情!”龚宇顿足道:“连个做主的人都没有,这可怎么办呀?” “那要不送信回淡水询问?” “船只来回那么长时间,黄花菜都凉了!” “那要不先告诉我师兄,他应该有办法找到徐先生!” “也好!”龚宇点了点头:“就算找不到徐先生,全清道长也是个有主意的人,你快准备船,我立刻出发!” 第一百二十九章交易 “龚老爷您稍待,我立刻让人准备!”全泽也不多话,立刻出门吩咐去了。龚宇这才觉得自己口干舌燥,拿起旁边的茶壶喝了两口,方才觉得好了点。 杭州,罗教总庵堂。 “时间不早了,师兄还是早点歇息,这些东西留到明天再看吧!”一名菜头看着正在油灯下聚精会神看着账薄的全清,低声道。 “哦哦!”全清抬起头,看了看窗外已经全黑的天色,笑道:“已经这么晚了,也罢,我把这点看完就休息!” 那菜头正要继续劝说,从外间进来一名道士打扮的男子,低声道:“堂主,龚老爷来了,说有要事求见!” “快请!”全清精神一振,他站起身来,走到门旁便看到龚宇快步穿过走廊,随口笑道:“今个儿刮了什么风,把龚老爷刮道我这里来了?” “我这里都要火烧眉头了,你还这里说闲话!”龚宇顿了顿足,他瞟了瞟旁边的人,压低声音道:“有十万火急的事情!”全清会意的点了点头,将龚宇请进屋,对旁人道:“你们先出去,谁来找我都说我已经休息了!” 两人在桌旁坐下,龚宇喘息了两下,便将先前从曲掌柜口中听到的事情细细讲述了一遍,最后道:“道长,官府要对付兰芳社这个我们都知道,搞出这件事情来倒也不稀奇,但那个弗朗基人却不可不防,他对我们的内情实在是知道的太多了!” “嗯!”全清神色严肃:“你说的不错,若是真的有这样一个弗朗基人为官府效力,的确是心头大患!这样吧,你先去和那个曲掌柜联络,看看能不能从他连襟那里多挖一点消息出来,我这边也想想办法,尽可能把这厮的情况弄清楚,只要大人一下决心,我们就可以——”说到这里,全清竖起手掌,做了个下切的手势。 龚宇看到全清阴狠的眼神,禁不住打了个寒颤,但旋即他便想起了自己在金山卫的厂房和几百工人,还有每月滚滚而来的丰厚利润,心里的犹豫就立刻消失了,他坚定的点了点头:“对,一定不能让这厮活下去!” 龚宇与全清商量停当,他记挂着自家的事情,连夜就坐船赶回金山卫。次日中午,龚宇赶回金山卫,顾不得休息便去见曲掌柜。 “龚贤弟!”曲掌柜惊愕的看着满脸倦容,浑似老了十岁的龚宇:“你这是怎么了,这两天发生什么事情了吗?” “有劳曲兄挂念!”龚宇强忍住倦意,苦笑了一声:“天生的劳碌命,没有办法,曲掌柜,我有一事相求,不知道可否应允?” “关于那天的事情?”曲掌柜露出为难的神色:“贤弟,我不是说了吗?不要给我那连襟惹来麻烦!” “我也只是想问上几句话!”龚宇强笑道:“这干系到我的身家性命,还请曲兄看顾则个!” “也罢,谁叫你和我有交情呢?”曲掌柜叹了口气:“不过龚贤弟,我也有一件事情想要请你帮个忙!” “什么事?” “龚贤弟,官府接下来要严禁棉纱、桐油、麻卖给海商,这三样的价格必然大跌,若是能够有一条卖出去的渠道,那可就是大赚特赚了!贤弟你在这金山卫做的诺大的生意,应该和那些海商熟悉吧?” 龚宇听到这里,松了口气,原来对方是想做这门生意,反正对于兰芳社来说棉纱、桐油、麻这三样是必不可少的,找谁买都是买,自己何不做个顺水人情。想到这里,他点头笑道:“曲兄请放心,在下一定会在那些海商面前替你全力说辞,遂了你的心愿!” “大人,距离龙头已经不远了!”“抹香鲸”号的大副指着不远处棕红色的崖壁道:“如果顺风的话,吃完早饭后就要到海峡的入口了!” “龙头?”周可成好奇的问道:“龙头是哪里?” “大人,这是我以前当水手听老前辈说的!”大副笑道:“那个地方以前有很多土著卖象牙,于是被水手叫‘龙牙门’,后来叫的顺口了便叫做龙头了,有个大村子,还有港口,那边华人很多,去南洋的大明船舶过海峡前总会停一下。” “嗯!”周可成远远望去,头顶是广阔无垠的柔和蓝天,在右手方向,棕红色的崖壁几乎垂直插入海面,而在正前方,马来半岛的山峰站在淡蓝色的雾霭中升起,脸颊上感觉到柔和的西南风带来的真正凉意。他回头望去,排成两列纵队的舰队形成了一条长达数里的行列,一群群海鸟在桅杆上空翱翔。 “要下令士兵做好战斗准备吗?”织田信长在一旁低声问道,这一次远征他是以陆战队指挥官的身份加入的。 “不!” “不?”织田信长一愣:“可,可是一旦进入海峡,就随时可能遭到敌人的袭击的!” “不,不用进入海峡!”周可成伸出右手:“命令所有船,不要进入海峡,继续向南航行,经过海峡入口后,沿着苏门答腊岛的海岸线继续向南,直到巽他海峡再折向西穿越海峡!” “是,大人!”织田信长还有些疑惑,但是他本能表示了服从。待到旗语向全体舰队传达完毕之后,周可成对众人笑道:“你们是不是觉得有些奇怪?为什么我不走马六甲海峡,而绕远路,走巽他海峡?” “因为我们的舰队里有不少货船,这样在狭窄的海峡里容易遭到袭击?”莫娜问道。 “不错,这是一个理由,但不是全部!”周可成目光转向织田信长:“你说说看?” “属下以为也许晚点到对我们更有利!” 第一百三十章战前 “最后到的收拾残局?”周可成笑了起来:“这倒是个不错的思路,不过我倒是没有这么想。我之所以选择绕远路原因有二:首先以迂为直;其次永远确保自己的补给线!你们想想,假如我们走马六甲海峡,那么就会被弗朗基人先发现,如果你是弗朗基人的将军发现有一支强大的陌生船队在海峡出现,他会怎么做?有可能会放弃马刺甲,带着舰队向西逃走,也有可能会选择退回马刺甲城坚守。但无论是哪一个对于我们来说都是不利的,因为都会让我们对弗朗基人的战争长期化,迟则生变呀。但我们如果选择走巽他海峡,虽然路途上更远,但是基本不会被弗朗基人发现,等到他们发现的时候,我们的舰队已经抵达了班达亚齐,控制了马六甲海峡的西口,这样一来我们首先确保了自己的后勤基地,其次把弗朗基人的舰队堵在了狭窄的海峡里,如果他们要逃回果阿,我们就在海峡里将其歼灭,如果他们退守马刺甲城,那我们就可以诸个攻击他们分散在诸个岛屿上的商站据点,迫使其不得不出来接受交战。诸位,你们要记住,我们这一次远征的真正目的有两个:1、摧毁弗朗基人的海上力量。2、获得马六甲海峡的控制权。而前者是后者的前提,因为只有摧毁了弗朗基人的海上力量,我们在马六甲海峡的据点的安全才能得到保障,要知道先后、轻重,舰队才是一切的基础,根本,这个错不得!” 班达亚齐,清真寺。 大厅里人头攒动,挤满了隶属于亚齐苏丹的诸多将领和王公们,几乎人人到场,在宣礼塔下,一面面旗帜迎风飘扬。太少了,实在是太少了!阿劳丁一边从宣礼塔上俯瞰着,一边心想,至少有四分之一的人没有来。 “看来弗朗基人这次出了不少血!”阿拉乌丁?黎阿耶特?沙柔和浑厚的声音从背后传来:“要动摇这么多人的忠诚,可要花费一大笔钱呀!” “无耻的家伙们,竟然为了异教徒肮脏的黄金,背叛了自己的首领和信仰!”阿鲁沙恨恨的骂道,看来他这一次也是受了很大的打击。 “阿鲁沙,作为一个父亲我必须纠正你的一个错误!”阿拉乌丁?黎阿耶特?沙低声道:“黄金就是黄金,弗朗基人、明国人、古吉拉特人、泰人,无论是谁掏出来的黄金都是一样的,肮脏的是人,而不是金子。我可以理解你被人背叛的激愤,但身为君王之人,任何时候都不能失去理智!” “是,父亲!”阿鲁沙低下头:“我一定记住您的教训!” “很好,时间差不多了!”阿拉乌丁?黎阿耶特?沙的目光转向一旁的阿劳丁:“一起下去吧!” “不,我还是喜欢站在这里往下看的感觉!”阿劳丁笑着拒绝道:“再说现在我不出现在众人面前反而更好!” “好吧,也许你说的有道理!”阿拉乌丁?黎阿耶特?沙笑了笑:“对了,弗朗基人已经兵临城下,你说的援兵好像还没有出现,什么时候会到?” “该到的时候就会到!”阿劳丁懒洋洋的答道:“您应该不会这么沉不住气吧?” “不,我只是担心准备好的薪饷无人领取罢了!”阿拉乌丁?黎阿耶特?沙笑道:“阿劳丁,你应该知道那可是一大笔钱!” 父子两人的笑声在宣礼塔内回荡,片刻之后阿拉乌丁?黎阿耶特?沙便和小儿子沿着螺旋形的楼梯向下走去,他们即将向小广场上的部下们进行战前动员,而阿劳丁则坚持作为一个旁观者留在宣礼塔上。 “父亲,您不觉得这是一个圈套吗?”阿鲁沙低声道:“不会有什么舰队,也不会有什么援兵,这一切都是阿劳丁的谎言!” “一个没有好处的谎言?不,我可不觉得他会这么蠢!”阿拉乌丁?黎阿耶特?沙满不在乎的笑了笑。 “那还能有什么原因?”阿鲁沙急道:“已经过去四十五天了,这个时间应该足够了。” “海上什么都可能发生,不过也有另外一种可能!” “什么可能?” “那个兰芳社的舰队已经到了,不过在等待我们与弗朗基人两败俱伤的机会!” “您的意思是——”阿鲁沙脸色顿时大变:“请允许我立刻将他抓起来,扣留那两条船!” “不,这没有必要,也没有意义!”阿拉乌丁?黎阿耶特?沙摆了摆手:“如果真的是这样,那个兰芳社的首领也不会在乎区区两条船和阿劳丁的性命,只会白白的搞坏我们和他们的关系,还是静观其变为上。”说到这里,阿拉乌丁?黎阿耶特?沙稍微停顿了一下,看了看自己的次子,目光变得柔和起来:“这一次大军的左翼由你指挥,让所有人看看你也是我的儿子!” 看到父亲柔和期待的目光,阿鲁沙只觉得自己的心中一片暖意,他用力点了点头:“我一定向所有人证明我才是您的儿子!” 苏亚雷斯?德?阿尔贝加里亚公爵站在小丘上,俯瞰着正沿着海边道路前进的军队。各色各样的旗帜形成了一块斑驳的色块,将左手边的大海和右手边茂密的雨林分隔开来。他深吸了一口气,将目光转移到海上,依稀可以看到一列船影。 由于气候与地形的原因,苏门答腊岛和东南亚的绝大多数半岛和岛屿一样,人类聚居区几乎都分散于沿海的平原和丘陵地带,内陆地区几乎都被茂密的雨林覆盖,几乎无法通行,绝大部分物流都要依靠水运,少数几条路上道路基本都是与海岸线平行。这种特殊的地形地貌扩大化了舰队的重要性——一旦海战受挫,陆军就唯有投降,因为胜利一方的舰队可以轻而易举的在失败者的后方登陆,切断敌人的退路,而海战失败的一方由于可以选择的路上退路极少,很容易因为粮尽而不战而溃。 第一百三十一章会议 作为一个老兵,苏亚雷斯?德?阿尔贝加里亚公爵的行动十分谨慎,当他率领着一千五百名葡萄牙老兵和十一条卡拉克帆船于四月中旬抵达马刺甲后,并没有贸然进攻。他很清楚手头的这支军队是葡萄牙东方帝国的最大支柱,他一边训练新招募来的土著新兵,一边耐心的用亲笔书信和丰厚的礼物进行试探。在金币的猛攻下,公爵终于在棉兰苏丹那儿打开了缺口。这位五年前被阿拉乌丁?黎阿耶特?沙击败,不得不承认其统治权的失败者在收到三万五千金阿杜卡之后同意倒戈,这样一来,公爵不但可以在海峡对岸获得一个稳固的后勤基地,而且给自己增添了两千名同盟军,同时减少了两千名敌人,一增一减一共四千。 就好像一头潜伏已久的公狼,公爵的行动极为迅速,四月二十四日,葡萄牙人渡海抵达棉老;二十六日,七千大军沿着海岸线开始向东北方向进攻,五月六日,大军距离位于苏门答腊岛北端的班达亚齐只有不到一天的路程了。 “公爵阁下!”一名衣着华丽的传令官喊道:“亚齐人开始行动了,苏丹邀请您去他的帐篷商议对策!” “不信基督的狗!”一名葡萄牙军官愤怒的骂道,他拔剑出鞘:“竟然敢要公爵去他的帐篷,我要割掉你的舌头,让你的主子知道出言不逊的后果!” “住口!”公爵冷淡的一瞥就让那名葡萄牙军官还剑入鞘,退到一旁,他向那名传令官点了点头:“我会去的,请转告公爵,我很感谢他为我们的事业所做的一切,我们葡萄牙人不会忘记自己的敌人,更不会忘记自己的朋友!” “是的,公爵阁下!”传令官惊恐的看了公爵身旁激愤不已的葡萄牙军官,打马掉头逃走了。公爵摆了摆手,制止住部下的追问:“身为军人,你们有服从的义务,身为统帅,我没有向你们解释的义务!执行命令!” 当公爵走进棉老苏丹华丽的帐篷时,他冷冷的欠了欠身体,打了声招呼,帐篷里顿时安静了下来。苏丹身旁的每个人都用一种夹杂着钦佩和恐惧的目光看着眼前这个高大结实的老人——接近二十年时间里他一直都是穆斯林最凶恶的敌人。 “欢迎,欢迎!”棉老苏丹站起身来,他张开双臂,仿佛是要拥抱对方,但公爵只是向其点了点头,便在棉老苏丹右手边的空位坐下,这让苏丹露出一丝尴尬的笑容。 “让我们开始吧,敌人一共有多少兵力?”公爵的声音沉稳,他用熟练的马来语说道,这是通行于南洋诸岛到马来半岛广大区域的一种语言,现代马来语和印尼语都是他的分支,由于其词汇中有不少是出自梵语,所以与印度语也颇多相似之处,在印度南洋长居的公爵早已将其掌握。 “按照现有的情报,大概有一万六千步兵,两千骑兵,一百二十头战象!”棉老苏丹答道:“不过其中有一部分已经表示不会站在亚齐人那边了!” “那为什么他们还要出兵呢?”公爵冷笑了一声:“准备到了战场上再随机应变,站在胜利者一边?还真是些聪明人呀!” “公爵阁下您不必在意,以你我的力量,已经足以赢得这些摇摆派的支持了!”棉老苏丹却是满不在乎,在他看来仅凭自己和葡萄牙人联军的力量已经足以取得优势,赢得那些骑墙派的支持了。 公爵看了棉老苏丹一眼,没有说话,他心里清楚对方应该还有什么在瞒着自己,否则仅凭这么一点筹码这个老狐狸肯定不会这么自信,不过自己何尝又没有底牌呢?貌合神离原本就是结盟中的常态。 “我的计划是这样的!”棉老苏丹笑道:“距离这里两三里就有一个很大的村庄,我的前锋已经占领了那里,村庄里有很充足的粮食,周围的地形也很适合我们的军队,我们可以把营地设在那里,等待亚齐人过来!” “巴布乌达村?”公爵问道。 “是的,就是巴布乌达村!”棉老苏丹略带惊讶的看了公爵一样,对方如此熟悉地理让他有点诧异。 “那就这样吧!”公爵没有表示异议,棉老苏丹的选择很不错,从地图上看这个村庄的三面被水面环绕,只有一面与陆地相连,而且距离大海不远。这意味着他可以将舰队上的一部分大口径火器用小船运到岸上来,或者用船只作为机动兵力的手段,而且也可以削弱敌人在骑兵和战象上的优势。公爵倒是不担心敌人不过来进攻——像阿拉乌丁?黎阿耶特?沙这样老练的统帅肯定不会让手下那支人数众多,成分复杂的大军留在班达亚齐白吃饭,看着入侵者蹂躏自己的村庄和土地,这只会让那些原本就动摇了的拥护者觉得他虚弱无力,倒向另外一方。 商议完毕,公爵就离开了棉老苏丹的帐篷,他跳上战马,沉默的行走在行列中,路旁的椰子树因为海风的吹刮而东倒西歪,向陆地以免倾斜,战马的紧张嘶鸣与铁器叮当陪伴着他。在公爵的头顶,飘扬着的旗帜上绣着一个半裸着身体,手持长矛和盾牌的战士,这正是公爵本人的旗帜,对应着他“斯巴达人”的绰号。在他的前后,则是一面面绣着十字架、天使等图案的旗帜,整齐的行列,钢铁的光泽、黝黑而又坚毅的面容,这一千五百名老兵才是公爵真正依仗的对象。 第一百三十二章战前 中午时分,大军终于抵达了巴布乌达村。这时公爵终于知道了为何棉老苏丹选择在这里迎击亚齐人——狭长的沿海平原到了这里,突然变得开阔起来,目光所及之处,到处都是肥沃的稻田和鱼塘,中间点缀着一个个村庄,这里正好是进入亚齐腹心地带的入口、 巴布乌达村说是一个村庄,其实已经可以说是一个不小的市镇了。便捷的水运和充沛的水源是其成为周围村庄的中心,与绝大部分当地的村庄一样,巴布乌达村并没有围墙,不过四周环绕着一圈壕沟和长满了尖刺的灌木丛,这既可以防备猛兽,也能够在一定程度上抵御盗贼的侵袭。在壕沟的外围是一条河流,河水平缓不深,最深处也只能淹到人的胸口,只能允许小船航行。 经过意大利战争的血的教训,西欧的军人们已经认识到了火绳枪与野战工事结合的巨大威力,他们公认如果没有强大炮兵的支援,即便是最英勇顽强的步兵和骑兵也难以从正面突破有大量火绳枪手守卫的野战工事。作为西班牙人的邻居,苏亚雷斯?德?阿尔贝加里亚公爵是伟大的贡萨洛(西班牙帝国名将,西班牙方阵的创立者)的好学生,他在亲自勘探了地形之后,在立刻下令同时下令士兵们在村庄外加宽加深壕沟并修筑“之”字形的胸墙,并在胸墙的四角修筑炮台,同时他还让舰队用小船向岸上运送火炮和弹药,布置在突出的炮台上。在灼热的赤道烈日下,葡萄牙人毫无怨言的坚决执行了他们统帅的命令,直到第二天的中午,他们才终于完成所有的工作,距离亚齐人的前锋抵达,只相差不到一个小时。 即便早已从同盟者的口中得知了敌军在数量上占据的巨大优势,近两万名士兵出现在战场依然是一件非常让人震撼的场景。即便亚齐人的主力距离还在三公里以外,葡萄牙人便可以看见一缕缕烟柱升起,各种各样的声音飘过田地、原野、池塘而来,模糊而又朦胧,有如远海的呼唤。随着敌军的靠近,声音也变得越来越清晰,可以分辨出人语、象鸣、马嘶和金铁交击。对于大多数人来说,即便有先前的烟柱和声响作为预警,仍旧不由自主的为眼前的大军张口结舌。 人马溅起的烟尘使空中弥漫着苍白的薄雾,遮挡住了灼热的阳光,排列整齐的行列绵延数里。在阳光下,无数的矛尖闪着红光,仿佛在渴求鲜血,人们看到步兵、骑兵、大象、拖曳火炮的牛车,一面面代表酋长的旗帜迎风飘扬,而亚齐苏丹的旗帜比任何人都要高。 “不可思议…,能够在地球的另外一面看到这么多军队!”副将听到公爵含糊的惊叹道。 “胜利必然属于我们,我们有这么大的优势!”阿鲁沙陶醉的看着眼前壮丽的军容,向阿拉乌丁?黎阿耶特?沙大声道:“敌人的数量不及我们的三分之一,父亲,请将战象步队交给我吧,天黑之前,我就能将叛徒和异教徒的军队打垮!” “噗!”不待阿拉乌丁?黎阿耶特?沙回答,阿劳丁就发出一声不屑的讽刺,他甚至不屑于嘲讽阿鲁沙:“父亲,难道我不在的这几年您就让阿鲁沙和女人们学习怎么‘打仗’的?只要不是瞎子就能看出敌人将大部分军队隐藏起来了,他们是在企图引诱我们先攻!” “住口!”阿鲁沙愤怒的盯着阿劳丁,而阿劳丁甚至不屑于看自己的兄弟一眼,眼睛死死的盯着阿拉乌丁?黎阿耶特?沙。而阿拉乌丁?黎阿耶特?沙仿佛没有注意到两个儿子只见的矛盾,只是冷静的观察着地形,几分钟之后他才低声道:“阿劳丁,你不是唯一一个知道怎么打仗的人!” “当然,我只是惊讶阿鲁沙怎么学得这么慢罢了!” “不要耍嘴皮子!说说你的想法!” “是!”阿劳丁看了看战场,叹了口气:“父亲,我记得您说过在战争中唯一无法挽回的就是时间。先抵达战场的一方总是拥有选择阵地的优先权。您看,弗朗基人已经充分的利用了他们的先手权。他们占据高地,阵线的中央部分突出,而且有完备的工事,两翼则分别由大海和密集的树林掩护。我想唯一的办法就是把他们引出坚固的阵地,然后再用骑兵和战象将其击败!” “嗯,也许你说的很有道理,但看样子敌人短时间内是不会离开工事的,毕竟他们花了那么大的心血!”阿拉乌丁?黎阿耶特?沙笑了笑:“还有什么办法吗?” “那就先退回班达亚齐,等待援兵!” “这不可能!”阿拉乌丁?黎阿耶特?沙摇了摇头:“退却就意味着失败,至少绝大部分我的部下都是这么看的,如果我们这么做,这里一半以上的人都会在退却途中叛变,剩下的一半立刻就会放下武器!” 阿劳丁无声的点了点头,他不得不承认父亲说的很有道理,像这样成分复杂的军队,指挥退却是最复杂的作战形式,不经一战贸然撤退的话,恐怕能有三分之一的军队能保持完整都不容易了。 “我们可以直接从中央进攻!”阿鲁沙的声音打破了阿劳丁的沉思,阿劳丁抬起头,看到弟弟正恶狠狠的看着自己。 “这里我很熟悉,那条河很浅,最多就淹到成年象的大腿根部,如果现在用战象作为前锋发动突袭的话,也许天黑之前就能占领敌人的营地了!” 第一百三十三章大雨 “亲爱的弟弟!难道没人告诉你战象看起来有多大,胆子就有多小?”阿劳丁冷笑道:“一旦受到惊吓,这些畜生就会掉过头来冲散后面的步兵,把一切都搞砸!” “不要说了!”阿拉乌丁?黎阿耶特?沙打断了长子的嘲笑:“说说你的想法吧?” 阿劳丁仔细的观察了一会战场,突然向敌军的左翼指了指:“如果是我的话,就从那边动手!” “那边是密林,非常危险!” “不,用小股的话,问题不大!”阿劳丁答道:“我方的优势在战象和骑兵上,而弗朗基人的优势是火器。我们要想赢得胜利,唯一的办法就是把敌人引到村外的空地来!” “你想从左翼绕过敌人的防线,切断敌人的后路?”阿拉乌丁?黎阿耶特?沙问道:“可是这有用吗?巴布乌达村里应该有不少存粮,而且海面上还有弗朗基人的船队,他们可以水路村子运送补给的!” “对于弗朗基人也许没用,但是对于棉老苏丹的军队也许有用!有时候我们必须冒险尝试!” “好吧,就按你说的做吧!”阿拉乌丁?黎阿耶特?沙点了点头:“愿真主保佑你!” 正当阿劳丁准备行动,天空突然变得阴暗了起来,从海面吹响陆地方向的风也开始变大,摇动着一面面旗帜,被烈日折磨的疲惫不堪的士兵们发出欣喜的欢呼声。 “要下雨了!”阿劳丁兴奋的抬起了头,他知道在每天的这个时候经常会下大雨,雨量很大,时间很短,这对于人数占绝对优势,而火器较弱的亚齐人一方来说无疑是个大好机会。 “是呀!”阿拉乌丁?黎阿耶特?沙立刻领会了长子的意思,他的眼睛里也露出了兴奋的光,他转过头对传令兵下令道:“吹号角,命令全军准备发起进攻!” 号角声声,旗帜摇动,士兵们在首领的呵斥下排成进攻的队形,接近两万人的大军要展开进攻队形可不是件简单的事情,阿劳丁焦虑的看了看天空,乌云正在飞速的占据天空,以他个人的经验,最多再过五分钟,大雨就要下下来了。 “该死,要下雨了!”公爵也注意到天气的变化和敌人的异动,他大声喊道:“火药桶和火炮都盖上油布雨披,士兵要防止火绳枪被打湿,通知盟军,亚齐人就要进攻了!” 随着一声雷响,狂风夹杂着雨水,抽打在阿劳丁的脸上,他打了个唿哨,越过一条小溪,穿过一片灌木,进入了树林中。茂密的树木遮挡住了视线,不过他依然能够听到树林外传来的鼓声和号角声。他小心的避开脚下的树根和碎石,在他的身后,是一群黝黑精壮的土著雇佣兵。 也不知道走了多长时间,阿劳丁感觉到已经浸透的衣服黏在身上,湿湿发痒,而脖子和肩膀则被盔甲与武器的重量压得发疼。他正想停下来确定一下方向,前方传来一声颤抖的号角声,隔着交织的雨水显得有些模糊,他停下脚步侧耳倾听,心中暗自祈祷:“再来一声,再来一声,看在真主的份上!” 再次响起的不是号角,而是炮声,随即是连续的火绳枪射击声,密的几乎分辨不清点来。这足以让阿劳丁确认方向和距离了,他拔出佩剑,向一名手下做了个手势,然后一屁股坐在一根树根上,剧烈的喘息起来。 “该死的风!该死的雨!还有这该死的鬼地方!”桑丘一边诅咒着天气,一边紧张的用衣服保护着被点着的火绳,以免被雨水熄灭。他抬起头,雨水从乌黑的天空降落,就仿佛万把利剑落下,不远处的河水变得湍急起来,但愿将一切企图踏进河水的家伙都冲走!桑丘暗自向圣母祈祷,尤其是河对面那些长着长鼻子,露出锋利的长牙,像小山一样高大的怪物。 轰! 第一声炮声响起,火光在雨雾中一闪而没,桑丘听到一声绝望的哀鸣声。打中了!他心中暗自欢呼,但那些怪物没有停下来,它们以惊人的速度冲到河边,然后进入河中,向对岸走去。 嘟——! 尖利的哨音响起,桑丘小心的举起火绳枪,以免火绳被风雨弄熄,将枪托顶住自己的肩膀,将枪口放在叉棍上,瞄准了一个目标,等待着下一声哨响,当哨音响起,他扣动扳机,幸运的是枪打响了,他赶忙退后到草棚里,开始装填弹药,下一排枪手走到胸墙前,准备射击。 桑丘已经记不清自己射击了几次了,他只知道周围的射击声越来越稀疏,而他的火绳枪一直都能打响——也许是圣母听到了他的祈祷。敌人距离矮墙越来越近,有战象,更多的是赤着双脚,手持长矛和投枪的亚齐士兵,这些士兵们躲在战象后面,企图驱使战象冲开灌木丛和胸墙,尾随战象冲进村子。而葡萄牙士兵们则用火绳枪和长矛竭力抵抗,一时间相持不下。 啪! 桑丘扣动扳机,缠绕着火绳的蛇形夹敲在火药池上,但引火药并没有被点着。终于不行了,桑丘看了看左右,风雨中还能射击的火绳枪已经不多了,他默默的丢下火绳枪,从地上捡起一根长矛,向一头已经冲过壕沟的战象刺去。矛尖划破了战象的面部的皮肤,巨兽发出了痛苦的咆哮,鼻子横扫,桑丘下意识的用长矛一挡。随即他便听到啪的 一声轻响,眼前一黑整个人就昏死过去。 第一百三十四章神迹 也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当桑丘重新苏醒过来的时候,他只觉得自己浑身上下没有一处地方不疼的。突然,他听到一声响亮的鸣叫,桑丘艰难的扭过头来,发现胸墙已经被撞开一个足够四五个人并排而行的口子,一头战象正从缺口缓步进入,十多个的士兵正在葡萄牙军官的呵斥下用长矛向那头巨兽刺去,在大象的后面影影绰绰的都是敌人。这时桑丘想起自己曾经听一个土著商人说过:大象虽然看起来庞大而又笨拙,实际上却是最聪明的动物之一,它们不但能够完成其主人下达的颇为复杂的命令,而且还懂得分辨危险,因此除非有象奴的指挥,否则大象就会避开锋利的枪尖和火把,转身逃走。桑丘注意的看了一会儿,果然发现大象虽然不断发出响亮的吼叫,并甩动长长的鼻子拨开向自己刺过来的枪尖,但却并没有向前的意思。只是在象背上那个象奴不断用皮鞭和带有尖刺的短棍的抽打下,那头可怜的畜生才向前挪动一两步。 “关键不在大象,在背上的那个家伙上面!”桑丘大声叫喊道:“只要干掉那个家伙,大象就会自己转身逃走的!” “照他说的做,攻击象背上的家伙!”葡萄牙军官抱着死马当作活马医的心态,大声吼道,士兵们照样行事。面对四面八方而来的投石和长矛,那象奴立刻滚落,随即惨叫声戛然而止,大象踏碎了他的头,大象竖起鼻子,发出兴奋的吼叫,仿佛在为报仇雪恨而欢呼。 “所有人大声叫喊,用力跺脚摇晃矛尖,恐吓它,但不要激怒它!”桑丘依照记忆中那个土著商人说的,大声喊道。士兵们大声叫喊,用力跺脚,将雪亮的矛尖在大象身前摇晃。果然大象犹豫了一下,便后退了两步,然后扭过头,转身向后逃去。随即众人便听到墙外传来一片混乱和哀嚎声,一个士兵爬上墙头,兴奋的高呼道:“圣母保佑,异教徒逃走了,异教徒逃走了!” 葡萄牙人的欢呼就好像一块落入湖水的石头,顿时在整个战线上激起了一片涟漪。基督徒们纷纷大声唱着圣歌,感谢保护圣徒的庇佑。雨水固然遏制了葡萄牙人的火器优势,但同时也破坏了进攻一方的队形和指挥系统,士兵们很难看到听到旗号金鼓,而军官也很难控制自己的士兵们。在士气高涨的时候也还罢了,但一旦攻击受阻,士气低落下来,很容易就会出现一点受挫,全线崩溃的局面。方才亚齐人驱使战象撞开胸墙,军官就带着一小队精锐排成密集纵队紧跟在战象后面,准备待战象打开缺口后就率部杀入与敌巷战,夺取巴布乌达村。却没想到己方战象竟然扭头冲出来了,在胸墙和壕沟间的狭小空间内根本来不及散开队形,军官和最前面的十几个精锐武士顿时被踩成一滩肉泥,死伤惨重。其他的亚齐士兵也不知道是这么回事,在风雨中还以为全线崩溃,纷纷向后退却,不少人被挤进河中,慌乱中竟然摔倒,竟然淹死在最深只有其胸深的河中。漂浮的尸体布满河面,在风雨中载沉载浮。此时雨势渐渐变小,乌云散去,金色的阳光洒下,在天空中形成了一个粗略的十字形。看到这一切的葡萄牙士兵顾不得疲惫,纷纷跪倒在地,虔诚的祈祷,感谢圣母的庇佑,击败了人数远远超过他们的异教徒。 亚齐军大帐。 “父亲,请原谅我!”阿鲁沙惊惶失措的跪在地上,他的嘴唇剧烈的颤抖着,就好像两条肥厚的蠕虫,阿拉乌丁?黎阿耶特?沙厌恶的看了次子一眼,目光转向一旁的书记官:“一共损失了多少人?多少战象?” “多少士兵还没有具体的数字,不过投入战斗的四千名士兵几乎都溃散了,即便收容回来短时间内也无法再次投入战斗!”书记官看了看手中的速记薄,小心的答道:“至于战象,到现在为止我们只找回了六头!” “六头?”阿拉乌丁?黎阿耶特?沙的眉毛危险的竖了起来,熟悉他的人都知道这是他极度愤怒的征兆:“我记得一共派出了70头战象,也就是说现在只有56头了。” “是的,也许天黑前还能找回来几头,不过如果今晚还没回来的,恐怕就再也不会回来了!”书记官苦笑着答道:“不过幸好骑兵还完好无损!” “那是因为我还没有蠢到把他们交给这个蠢货!”阿拉乌丁?黎阿耶特?沙愤怒的瞥了阿鲁沙一眼:“我的长子呢?有没有他的消息!” “多谢您还记得我,我回来了!”随着一声冷笑,帐篷口的地上多出一个人影,身着铁甲的阿劳丁双手扯下自己的头盔,丢在地上。可以看到头盔的一个角已经折断,护颊也有变形的地方,阿劳丁的右脸颊上满是血迹,不知道是他自己的,还是别人的。他往地上吐了口带血的唾沫,冷笑道:“弟弟,现在你知道自己有多蠢了吧?” 阿鲁沙抬起头,直视着阿劳丁,眼睛里是掩饰不住的仇恨和愤怒:“是你,你为什么不按照计划行事?” “谁说我没有依照计划行事?”阿劳丁的呼吸有些粗浊:“你让我穿过密林迂回到敌军的左翼,然后发起了进攻,夺取了棉老人的一处营寨,杀死了至少一百人。但是由于某人的愚蠢,全线崩溃。我当然不会留在那儿等死,所以我带着我的人退回来了,怎么了,让你看到我还活着让你很失望吗?” 第一百三十五章父亲 兄弟二人怒目相视,就好像两头穷凶极恶的狼。看着眼前的一切,阿拉乌丁?黎阿耶特?沙感觉到一阵无力,在选择继承人的事情上,好像自己想错了。 “不要争吵了!”阿拉乌丁?黎阿耶特?沙回到自己的椅子上:“说说看,接下来你们觉得应该怎么做?阿劳丁你先说!” “撤退,尽快撤退!”阿劳丁满不在乎的答道:“乘着现在还能走,尽可能多带一些我们的人走,接下来在保卫班达亚齐时他们都用得上!” “阿劳丁你这个胆小鬼!”阿鲁沙怒道:“我们今天只有四分之一的军队投入战斗,其他四分之三的军队都是完好无损的,这不过是一次前哨战罢了,为什么要撤退?你拿了异教徒的贿赂吗?” “我要撤退是因为我的鼻子上面长着两只眼睛,眼睛旁边还有两只耳朵,脑袋里装的也不是豆腐。而不像某些人,脖子上面那玩意就是个毫无用处的摆设!” “你——”勃然大怒的阿鲁沙下意识的握住了剑柄,但阿劳丁讥诮的笑容让他又清醒了过来,他将目光转向父亲,却发现根本没有注意到自己。 “说出你的理由来,阿劳丁!” “很简单,拜我亲爱的弟弟所赐,刚刚损失掉的四千人中大部分都是我们亚齐人,而且父亲您为了限制其他王公的军事实力,曾经下令所有向我们表示屈服的王公都不得驯养战象。换句话说,今天已经损失过半的象队全是属于亚齐的,我说的没错吧!” “你是说我们的盟军有不稳的迹象?” “显而易见,那位异教徒公爵在马刺甲可没有虚度光阴。我敢打赌,我们的盟友们没少收到异教徒的信笺和黄金,他们之所以还没有倒戈,只不过是因为他们要站在胜利者一边!” “你是说现在胜负已定?” “是的,象队和骑兵是我们胜利的最大凭仗!”阿劳丁冷笑道:“弗朗基人的火器比我们好,步兵也比我们好,他们的舰队也占优势。今天有大雨,弗朗基人的火器受到了很大的影响,我们却打输了,你觉得那些盟友们会怎么想?没有人愿意站在失败者一边的!” 帐篷里陷入了沉默之中,半响之后,阿拉乌丁?黎阿耶特?沙叹了口气:“阿劳丁,我的儿子,也许你说的有道理,但是我、阿拉乌丁?黎阿耶特?沙绝不可以未战先逃,让真主决定他的仆人的命运吧!” “可是——!”阿劳丁刚想继续争辩,却看到父亲举起了右手,脸现出少见的温和笑容:“至于你,连夜回班达亚齐吧!” “我回班达亚齐?”阿劳丁从父亲的话语里感觉到一丝不祥的预感:“为什么?” “因为你是我的儿子,我的长子!”阿拉乌丁?黎阿耶特?沙笑道:“父亲出征,难道不应该长子留守吗?” “这,这!”阿劳丁长大了嘴,他这才确认父亲是要把继承权还给自己,而自己留下决一死战,一旁的阿鲁沙一声怒吼,冲出帐去,阿劳丁想要说些什么,却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为什么是我,不是阿鲁沙?” “因为他不行!”阿拉乌丁?黎阿耶特?沙笑道:“我刚刚已经权衡利弊过了,如果是寻常时候,阿鲁沙是个不错的继承人;但现在不行,如果我这一仗打赢了,谁是继承人并不重要,如果这一仗我打输了,你也比他更适合当亚齐人的首领。” “其实您可以连夜撤退——” “太难了,正如你说的,我们的盟友中有太多摇摆不定的家伙了,如果我们不经一战就撤退,会有什么后果?恐怕我们父子谁也没法活着回到班达亚齐吧?”阿拉乌丁?黎阿耶特?沙露出一丝苦笑:“狼群不能没有首领,当头狼老去,就应该让最强壮的公狼代替自己的位置。每个人都会死,但至少我、阿拉乌丁?黎阿耶特?沙是死在吉哈德之中的!” 阿劳丁看着父亲的面容,两眼朦胧,阿拉乌丁?黎阿耶特?沙方才说的“吉哈德” 出自《古兰经》,指的是穆斯林战胜自己私欲、提升学业而努力,也指为了部落、民族、祖国自由独立而奋斗,显然阿拉乌丁?黎阿耶特?沙也知道留下来凶多吉少,但相比起不经一战便逃走,他宁可留下来拼死一战,为儿子断后,也为自己作为穆斯林的一生留下一个完美的句点。 “时间不早了,你回去准备一下,连夜出发吧!”看着长子威武的面容,阿拉乌丁?黎阿耶特?沙微微一笑,原先的一点悲伤荡然无存,身为一个男人,一个父亲,为了自己的子嗣和家庭而流血、牺牲难道不也是一种幸福吗?今天战场上的失利也许正是真主对自己的启示——提醒自己长子才是真正合适的继承人。他一边在心中默默感谢仁慈至大的真主,一边取下代表苏丹权力的项链和王冠,给阿劳丁戴上,亲吻了长子的脸颊,柔声道:“愿真主赐福于你,我的孩子!” 太阳爬上闪烁的浅蓝色海面,渐渐变小的柔风也转向到偏北方向,直直的从船尾方向吹来。船长下令只保留主桅的主帆和船首桅的三角帆,这样大部分水手都可以到船甲板下的吊床上去休息一会,只保留最少的必要人员。周可成知道这是因为距离最后的目的地班达亚齐已经不远了,战斗随时都可能爆发,让水手们得到足够的休息是非常必要的。 “还有多久可以到班达亚齐?”莫娜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如果一切顺利的话,今天傍晚之前,最晚也不会超过明天中午!”周可成看了一会海图,又看了看航海手表之后答道。 第一百三十六章以退为进 “终于到头了,真是一个漫长的航程呀!” 周可成感觉到一个柔软而又结实的身体靠在了自己的身上,他嗯了一声:“是呀,也不知道有没有晚,希望我们没有来的太迟。” “嗯!” 身后的楼梯传来沉重的脚步声,周可成转过身来,看到船长那张局促不安的脸。 “有什么坏消息吗?” 船长舔了一下嘴唇,低声道:“是的,前队的螃蟹号截住了一条古吉拉特商船,按照船上商人提供的消息,亚齐人被击败了,弗朗基人赢了!” “人在哪里?” “就在下面!” “带他到我的房间来!” “是,大人!” 周可成回到自己的桌旁,沉静的注视着进来的那个深色皮肤的男人,一言不发,有时候沉默比语言更有力量,周可成很清楚这点。 “尊贵的首领!”那个男人的声音有些颤抖,身体好像融化的蜡烛那样跪伏在地上:“这是我仅有的财产,发发慈悲吧!别让我的妻子和孩子活活饿死!”他一边哀求一边匍匐向前,企图亲吻周可成的鞋尖。 砰! 随着一声轻响,锋利的剑刃插入地板,挡在了周可成与那个哀求者之间,那个男人的身体顿时僵硬了。 “停在原地别动,老实回答我的问题!”周可成的声音没有丝毫感情,就好像某具机器发出的:“我们不是海盗,但有必要的话,我们也能临时客串一下!” 那个男人立刻闭住了嘴,匍匐在地表示服从,周可成满意的点了点头:“把你知道的原原本本的说一遍,时间、地点,主要的人物,哪些是你可确定的?哪些是你耳闻,没有切实凭据的!” “是,尊贵的首领!”那个男人整理了一会思路,开始细细的讲述起来。周可成细心倾听,只是偶尔打断询问两句。按照那个男人的叙述,弗朗基人在六天前的一次决战中彻底的打垮了数倍于己亚齐人的大军,亚齐人的苏丹阿拉乌丁?黎阿耶特?沙战死,现在班达亚齐在其长子阿劳丁的控制之下。 听到这里周可成松了口气,他最害怕的是阿劳丁死了,既然阿劳丁没有死,还控制着班达亚齐,那就还有挽回的希望。 “那你为什么要逃走呢?按照你的说法,弗朗基人应该还没有力量围攻班达亚齐吧?” “不,弗朗基人的确还没有围攻班达亚齐,但是亚齐人现在已经处于内战之中了,苏丹的次子逃回了自己母亲的领地,他声称自己才是前任苏丹的真正继承人,兄长阿劳丁是弗朗基人的奸细,他是从垂死的老父的身上夺得王冠和项链的!” “噢,还有这回事?” “是呀,不过后面这个消息只是传言,不过这个消息属实的可能性很大,在我离开时还特别缴纳了一大笔出港钱,听说是新苏丹下令征收,用来征召新军,准备内战。”说到这里,他脸上的肌肉抽搐了两下,显然对于这笔额外的支出颇为肉痛。 “君子不立围墙之下,你这么做倒也正常!”周可成点了点头,示意手下将其带了下去,陷入了深思之中。 “大人,这不是好事吗?”莫娜低声问道:“阿劳丁成为了新苏丹,这对于兰芳社的发展应该是有好处吧?” “现在还无法确定!”周可成摇了摇头:“虽然都是阿劳丁,作为流亡者和国王可是两回事!” “我明白了!”莫娜点了点头,经过这么多年的历练,她也早已不再是当初那个懵懂的土著少女。周可成稍一提点,她立刻就领会了背后的含义。身为流亡者的阿劳丁只能依赖兰芳社的支持,而已经继承亚齐苏丹之位的阿劳丁虽然依旧需要兰芳社的支持,但依赖与需要之间可是有天壤之别的。 “还真是意料之外呀!”周可成叹了口气。 “那舰队的目的地依旧是班达亚齐吗?”不知道什么时候,织田信长出现在门口,他低声问道:“这么长时间的航程,士兵们必须上岸休息一段时间才能恢复战斗力,马匹也不可能继续拖延下去了。” “嗯!”周可成没有回答部下的问题,他沉思了一会儿,突然问道:“信长君,假如你是弗朗基人的指挥官,这个时候会怎么做?” “会静观其变!”织田信长沉声答道:“甚至会做出退兵的姿态!” “曹公破二袁之策吗?”周可成笑道。 “不错,正是这样!”织田信长笑道:“兄弟虽然是仇人,但被强敌逼到绝境,但也更容易放下仇怨,并肩抗敌!我若是弗朗基人的将军,肯定是不会将这兄弟二人逼到绝路的!” “不错!以进为退,养精蓄锐,以待其弊,此乃兵法之上策!”周可成笑道:“不过我倒是还有一个更好的办法!” “信长愿闻其详?”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弗朗基人是螳螂,那我们就是黄雀。”周可成笑道:“将我方舰队一分为二,装载补给和士兵的一队照原先的计划去班达亚齐港,而另外一队则进入海峡,消灭弗朗基人的舰队!” 帐篷里是一片珠宝、金银器皿和华丽丝绸的海洋,王公和弗朗基的贵族军官们群聚于此,他们挤成一团,就好像码头等待归来水手的娼妓。其中衣着最为华丽的是棉老苏丹,他的座位被一群向他阿谀奉承的小王公们包围着,头戴一顶大得夸张,镶嵌满无数红蓝宝石的金冠,他的头每扭动一下,那金冠都散发出无数亮光,让周围的人不得不掩目避开。一开始他还竭力想保持庄重严肃的样子,但在周围人的恭维之下,很快就露出了得意的笑容,时而大呼小叫,时而咯咯窃喜。 第一百三十七章公爵的决断 喇叭声响起,帐篷里的人们赶忙停止交谈,各自寻找自己的位置,他们挺直腰杆,屏住呼吸:苏亚雷斯?德?阿尔贝加里亚公爵驾到了。 随着帘幕被掀开,苏亚雷斯?德?阿尔贝加里亚公爵走进帐篷,相比起众人,他的衣着打扮朴素到了寒酸的地步,除了胸口的一枚勋章之外,他的身上就再无其他装饰品。不过公爵目光所及之处,所有的人都下意识的低下头,以避免与其对视。 “我的朋友,我最英勇的朋友!”棉老苏丹走下自己的宝座:“有什么能够表达我对您的钦佩和感谢呢?是您帮助我击败了凶狠的阿拉乌丁?黎阿耶特?沙,将我的人民从亚齐的奴役下解放了出来,真的是太感谢您了!” 公爵庄严的点了点头:“您无需向我道谢!我是来是向您辞行的!” “辞行?”棉老苏丹惊讶的张大了嘴巴:“可,可是魔鬼的巢穴还在,毒蛇的子孙还在繁衍,您怎么可以就这样离去!” “请原谅,果阿有急信送到,计划必须做出变更,我只能向您表示歉意了!”公爵微微的欠了欠身体:“不过亚齐人的主要力量已经被重创,他们的首领也已经被杀,两个儿子反目成仇,相信凭借您的勇武和智慧,应该不难做完剩下的事情的!” “可,可是!” 还没等棉老苏丹想出继续挽留的话,公爵就从一旁的侍者手中取过一只酒杯,一饮而尽,然后向帐外走去。 公爵刚刚离开帐篷,那些弗朗基的贵族军官们纷纷放下酒杯,毫无声息的紧随其后,就好像绵羊跟随着头羊;帐篷里的气氛变得焦躁不宁,而棉老苏丹尤甚,有的人甚至已经开溜。不幸的是那些原先聚拢在棉老苏丹身旁的那些小王公们,他们站的太近,在众目睽睽之下未经苏丹的许可离去未免太过危险了。他们焦虑不安的扭着脖子,寻找着潜入人群之中不受人注意离去的途径。 “音乐,音乐!”棉老苏丹突然厉声喊道:“谁允许你们停止的,弹起来,吹起来,你们这些浪费我的食物和薪金的白痴!” 乐曲声陡然响起,显得有些突兀,帐篷里的人们脸上露出了有些尴尬的笑容,但随着酒杯被举起,棉老苏丹很快忘记了方才的不快,沉浸到美酒与舞女之中,他举起酒杯,高声喊道:“我,我才是真正的马六甲之王!” “公爵,您听!”尚未走远的一名葡萄牙军官指着帐篷低声道:“又开始了!” “嗯!”公爵侧耳倾听了一会:“每个人都有庆祝胜利的自由,哪怕他是一个异教徒!” “那是您的胜利!”军官愤愤不平的反驳道:“是您击败了阿拉乌丁?黎阿耶特?沙,他们不过是恰巧出现在战场上罢了!” “那又有什么不好?难道我连别人为我的胜利干杯都无法忍受吗?” “那是您的荣誉,您的胜利!这些不信基督的狗却要将其窃为己有!”军官生气的问道:“为什么,为什么不继续进攻,胜利就在眼前了!” “作为基督的卑微仆人,追求地上的荣耀本就是一种谬误!”公爵低声道:“阿拉乌丁?黎阿耶特?沙的两个儿子已经为了继承权兵戈相见,如果我们逼得太紧,他们兄弟就很可能会暂时联合起来,而棉老苏丹到现在为止流的血太少了,如果继续打下去,将会是他,而不是我们从战利品中获得最大的一块。而如果我们暂时后退,棉老苏丹,还有阿拉乌丁?黎阿耶特?沙的两个儿子就会为了争夺苏丹之位而相互厮杀,我们可以等到他们精疲力竭之后再来收拾残局,做致命一击!”说到这里,他稍微停顿了一下,问道:“你们都明白了吗?” 在第一抹阳光从海平面上升起,尖利的早餐哨声在“抹香鲸”号上响起,被惊醒的水手们跳下吊床,收拾停当后他们来到甲板上,等待着早餐。今天的早餐哨声比正常的时间要早大约快一个小时,这是因为舰队天亮之后就将进入海峡,随时可能遭遇敌舰,战斗一旦打响,谁也不知道会持续多长时间,所以得先让所有人吃一顿好的。 厨子一边吼叫着水兵们的号码,一边用木勺用力敲打着木桶,今天的早餐不再是硬的足以砸死人的干面饼和煎咸鱼,而是用鲜鱼、洋葱和新米煮成的鱼粥和煎腌鲸肉,每个士兵还得到了一个新鲜的橙子。米、洋葱和橙子都是从昨天那天俘获的商船的货舱里找到的,周可成慷慨的下令都发放下去,他很清楚让士兵们士气高昂的最好办法就是先照顾好他们的胃。 周可成的早餐与水兵们的差别不大,唯一的区别就是多了一杯加了柠檬汁和蜂蜜的甘蔗酒,煎腌鲸鱼肉换成了煎鹿脯。与他一起共进早餐的有莫娜、船长、大副还有几个高级军官,由于战斗随时都可能打响,每个人都吃的很快,桌上的气氛有些凝滞。 “船长!”周可成喝了一口甘蔗酒,将食物冲入胃中:“抹香鲸号上都一切正常吧?” “一切正常!”船长赶忙放下筷子,挺起胸脯:“一共一百零六门火炮,全部都已经进入了临战状态!” “很好!”周可成满意的点了点头:“进入海峡之后,就进入了战备执勤状态了,厨房也不能再点火,所有人都只能吃干粮,都已经准备好了吧?” “都已经准备好了!”船长点了点头:“至少已经准备好了半个月份的干粮!” “希望我们用不着这么长时间!”周可成站起身来:“传令下去,早餐完毕后,各就各位,依照搜索队形进入海峡!” 第一百三十八章柳暗花明 位于苏门答腊岛屿马来半岛之间的马六甲海峡的一条呈漏斗状的狭长海峡,面朝印度洋的西北方向宽,最大宽度达到370公里,而随着向东南方向延伸,海峡就变得越来越窄,到了接近南中国海的东南端,海峡的宽度已经缩短到只剩下37公里。他将自己的舰队分成两部分,八条双桅纵帆船和两条单桅纵帆船组成前队,剩余的两条单桅纵帆船和三条战列舰组成后队,前队的任务是寻找到葡萄牙人的舰队并迅速报知坠后大约两公里远的后队。为了确保前队能够发现葡萄牙的舰队,前队将横向一字排开,每两条之间大概保持着两到三公里长的间隙,形成一个大约有二十公里宽的搜索幕,一旦发现目标则立刻释放特制的火箭通知后队。按照周可成的估计,葡萄牙人的舰队应该是马刺甲城为基地,伴随着他们在苏门答腊岛西边活动的陆上部队活动的,所以葡萄牙舰队在马六甲海峡西北口附近,靠近苏门答腊岛一侧活动的概率很大,而这就是前队的主要搜索区域。 进入海峡的头三天是极其枯燥无味的,临战前的紧张很快就被失望和懈怠所取代,由于葡萄牙人与亚齐人的战争已经持续了一段时间,海峡内航行的船只变少了许多,蓝绿色的海平面上看不到一点帆影,绝大部分水手都躲在帆影或者甲板下面,以逃避赤道区域的灼热阳光。为了确保士气,周可成甚至不得不下令晚上继续发放热餐。当搜索进行到第四天,水手们的抱怨变得越来越明显,经过一次漫长的航行,不但不能去近在咫尺的港口休憩和发泄,还要呆在船上执行漫无目的的搜索任务,这也未免太残忍了吧? 作为搜索计划的制定者,周可成无疑是这一切的焦点。一次次胜利累积的威望让军官们不敢对他的计划提出一点质疑,但这并不意味着他感觉不到水手们的情绪,而且即便是蒸汽铁甲战舰在长途航行之后也必须对发动机和船身进行清理维护,何况这不过是风帆木船,藤壶、大风、海浪、蛀虫都会对船只造成损耗,他意识到不可能这样无限期的搜索下去,自己必须做出决定了。 “告诉水兵们!”周可成抬高了声调:“如果三天内还找不到弗朗基人的船,就先去班达亚齐补给,然后轮班巡航,封锁海峡!” “是,大人!”抹香鲸号的舰长犹豫了一下,低声道:“大人,我有一个建议,不知道可不可以说!” “说吧!” “海面上毫无遮拦,如果弗朗基人的船一直都在海峡内巡航的话,应该已经被我们发现了,我觉得他们应该躲藏在某个隐蔽的避风港里!” “不错,你继续说下去!”周可成被提起了兴趣。 “我觉得与其这样继续漫无目的搜索下去,不如借助当地明人的力量,据我所知在这一带有不少潮汕侨民,他们对弗朗基人的关系不是很好,又对这一带的地形非常了解,如果您悬以重赏的话,他们一定愿意全力搜寻弗朗基人的船!” “嗯,很好的想法!”周可成满意的点了点头:“你有办法和他们联络吗?” “有办法,这条船上就有不少水兵是潮汕人,只要挑选几个精明能干的就行了,只是悬赏方面!” “只要能报来弗朗基人船队线索的,赏银三千两。除此之外,将来我们兰芳社在马刺甲建立商站之后,还会给予其相应的庇护!” “如果是这样,他们一定会全力相助的!” 事实证明,抹香鲸号的船长出了一个好主意,第二天的傍晚,周可成就得到了一个准确的消息——弗朗基人的舰队停泊在位于巴生河口(位于马六甲海峡中段,马来半岛西海岸)附近的一个小岛旁。那儿是当地一个重要的港口瑞天咸港,除了香料、木材、稻米等通常商品之外,还有大量的锡锭出口,弗朗基人重兵压境,向当地的苏丹勒索了很大一笔贡金。 “原来如此,这些家伙还一点时间都不浪费呀!”周可成笑道:“难怪我的人怎么都找不到他们,敢情他们躲在海峡的另外一边!” “大人,那报信人怎么处理?” “让他带路,立刻起锚!” 发源自于蒂迪旺沙山脉中央山脉的巴生河穿过一片广袤的平原,流入马六甲海峡,在十六世纪初,那片平原上长满了茂密的雨林,只有零零星星的村庄,河流就成为了深入内地的唯一通道,但锡矿的发现给这里带来了源源不绝的财富,越来越多的商人和冒险客乘坐着船只深入内地,寻找锡矿,砍伐木材,财富好像流水一样汇入了苏丹的钱袋,让其迅速膨胀起来。 为了保卫自己的财产,巴生苏丹在位于巴生河口的几座岛屿上修建了堡垒,铸造了大炮,还招募了雇佣军。但这一切在葡萄牙人的舰队面前形同虚设——旧式的火炮与葡萄牙人的新式火炮相比简直就是玩具,葡萄牙人只用了一天时间就摧毁了并占领了最大的一座堡垒,然后向巴生苏丹提出五天内缴纳五万金阿杜卡的赔偿金的要求——否则就将炮击并洗劫整座城市。 面对这样的强大敌人,巴生苏丹没有任何选择,他在竭尽自身财库的同时,还不得不向富裕的市民和商人们强行索要金钱——实际上就是抢劫。但不管他怎么做,距离五万金杜卡特的巨款依然还有一个相当遥远的距离。他不得不考虑放弃城市,乘船逃亡荒凉而又危险的内陆来躲避这群从天而降的强盗。 正当巴生苏丹正在流亡与投降之间犹豫不决时,兰芳社的舰队已经驶入了设防岛屿和河口之间的海峡,当葡萄牙人主桅上悬挂的旗帜上特有的十字架图案映入眼帘,周可成这才吐出一口长气。 “传令下去,升帆,吹号,全体各就各位!” 第一百三十九章易手 巴生河口的海湾波涛汹涌,海浪滔天。 抹香鲸号随着潮水前进,由于靠近陆地的缘故,海风变幻无常,船帆被吹得哗啦呼啦作响,鲲鹏号与长须鲸号紧随其后,这三条被水兵们称为“三姊妹”的战列舰是这次远征舰队的核心。为了避免出现航速不一致的麻烦,快速纵帆船与战列舰各自单独编组,组成了两个平行的纵队。 隆隆的号声从岛上传来穿越海面,嘶哑深沉,犹如魔鬼的呼唤,那是葡萄牙人发出的警报声。显然葡萄牙人的瞭望哨已经发现了袭击者,周可成松了口气,这么看来敌人的主力应该还在。他回过头向大约距离两百米外的马鲛号纵帆船望去,只见甲板上忙作一团,水手们在搬运火药桶,在甲板撒上沙子,收起不必要的缆绳,放下多余的船帆,以免成为火攻的靶子,侧舷的炮窗被一个个打开,露出黑洞洞的炮口。他顺着纵列一条条船看去,每条船上都在忙碌,就好像一条条闻到血腥味的鲨鱼,正在吮吸着自己的牙齿,准备撕咬猎物。 “一切正常,现在就要看葡萄牙人的了,希望他们不要逃走!不过逃也不怕,快也快不过我的纵帆船!” 不过事实证明周可成是多虑了,大约十分钟后葡萄牙人的舰队就从岛屿的阴影后绕了出来,一共十八艘——其中包括十一艘卡拉克帆船,还有七条帆桨船,他们排成两列横队,迎了上来。周可成伸长脖子看了会儿,放松的吐出一口长气:“看来敌人是想和我们打接舷战呀!” “传令下去,首船开始左转,后舰依次尾随,抢占t字头位置!” 舰长立刻下令将周可成的命令用旗语传达给其他船舰,很快最前面的鲲鹏号和青鱼号就同时向左转向,而后面的船只也随之依次转向,仿佛是在转身逃走的样子。 “公爵,敌人逃走了!”“圣三位一体”号的舰长得意的指着向左转向的敌方船队,向阿尔贝加里亚公爵说道。 公爵并没有立刻回答,而只是静静的看着大约一公里外的兰芳社船队,主桅上悬挂的正是那面“南十字星”旗。 “阁下,要追上去吗?”船长问道。 “追得上吗?” “没有问题!”船长得意的笑道:“敌人的指挥官吓昏头了,往哪个方向转向固然可以避开我们,但那边是陆地,只有一条狭窄的出口,只要我们转向更大一些,一定可以在他们逃到外海前截住他们!” 可是出乎船长意料之外的是,他并没有立刻得到公爵下令追击的命令。在他看来,葡萄牙人的舰队在东方的大海上本来就是无敌的存在,在数量相差不大的情况下,没有任何一个东方国家的战舰可以与葡萄牙人的卡拉克帆船抗衡。 阿尔贝加里亚公爵没有说话,他嗅到了陷阱的味道,却看不出敌人有任何埋伏或突袭的迹象,这可是没有遮拦的大海,还能有什么诡计施展的余地?难道是东方的某种诡秘魔法吗? “公爵,如果我们再不转向,就追不上了!”船长低声催促道。 “转向,追上去!”公爵终于点头了,不过他还是加上了一句:“传令各舰,小心防备,这伙敌人很危险!” 葡萄牙的舰队也调转船头,追了上去,如果双方都保持航向和航速的话,葡萄牙人将会在大约一公里外的某个点拦腰截断兰芳社的舰队。 “很好,敌人上钩了!”看着从侧后方追上来的敌人,周可成笑了起来:“看来葡萄牙人还不懂得抢占t字头的妙用呀,各舰做好战斗准备!” 葡萄牙舰队中最前面的是一条一百二十吨的帆桨船——圣奥古斯丁号,在靠近陆地的近海,这种船比大型帆船速度更快,也更方便。在有节奏的鼓声中,帆桨船仿佛插上了翅膀,阳光闪烁在船壳上绘制的图案上,仿佛黄金所铸,她距离最近的敌船只有大约三百米,火绳已经点着,身披铁甲的士兵手持利刃,站在船首,战斗一触即发。 “开火!”螃蟹号的枪炮长猛地劈下军刀,几乎是同时,下层甲板右舷的六门长炮依次开火,白色的浓烟立刻遮挡住了视线,不待浓烟散去,水兵们就冲到刚刚发射完的长炮旁,用沾满醋水的刷子清理炮膛,扑灭残余的火星,然后装填药包、铅弹、装上火绳,将重新推回到射击位置,等待着下一次击发的命令。 “圣奥古斯丁”号已经是一片狼藉,她遭到了几乎半个战列线的敌舰超过一百门火炮的集火齐射,灼热的铅弹几乎将其吃水线以上的建筑一扫而空,被一起撕碎的还有两百余名桨手和士兵,留下来的只有一块正在缓慢下沉的残骸。 紧随“圣奥古斯丁”号而来的是“圣方济各”号,这条也用圣徒命名的帆桨船看到了同伴的悲惨命运,企图调转船头,但这反而将其脆弱的侧舷暴露在了敌人的炮口前,如雨一般的炮弹将其船艉楼和半个侧舷撕碎,船只的碎片和血肉混杂在一起,很快,“圣方济各”就失去了控制,载沉载浮的飘在海面上。 “圣奥古斯丁”与“圣方济各”号的惨状不过是战斗开始的前奏曲,一条条葡萄牙船只接踵而至,接受着炮火的洗礼,一条条被击毁或者击沉,有人企图掉头逃走,但这反而破坏了队形,至少有三条葡萄牙帆船因为转向而撞到了一起;而且满载着准备打接舷战士兵的葡萄牙船只笨重不堪,根本不可能逃脱兰芳社快速纵帆船的追击。战斗大概于早上十点左右打响,而四个小时后就宣告结束,出去两条卡拉克帆船和四条帆桨船逃走,剩余的九条卡拉克帆船和三条帆桨船要么被击沉,要么被俘获,要么抢滩,欧洲人在亚洲最强大的一支海上力量已经荡然无存,不知不觉间,从红海到马六甲海峡这片广袤海域上的权柄已经易手。 第一百四十章战后 “你就是苏亚雷斯?德?阿尔贝加里亚公爵?”周可成好奇的看着眼前这个白人老头,只见其干瘦、疲惫,如果不是身上那件代表其总督身份的礼服,简直无法相信眼前这个白人老头就是为葡萄牙东方帝国征服了整个印度洋的伟大统帅。 “已经没有什么公爵了!”阿尔贝加里亚公爵疲惫的答道:“站在这里的只不过一个侥幸逃生的老头子,比起漂浮在海面上的那些死人来,他也就多了一口气,也只多了一口气而已!” “神既然让你活下来,必然有他的安排。身为基督徒,无论顺境逆境都要接受神的安排!”看着眼前的老人,周可成的心里生出一丝怜悯:“来人,给公爵阁下搬张凳子来!” “多谢您的慷慨大度!您的葡萄牙语说的很好!”公爵惊讶的看了阿劳丁一眼:“您去过欧洲?” “不!”周可成摇了摇头:“不过我在开罗住过一段时间!” “开罗,难怪!”公爵点了点头:“那是个美丽的城市,看来您在那里学到了很多东西,然后用在了我们的身上。虽然是战败者,但作为一个老兵,我不得不说,这是我平生见过最漂亮的一场胜仗!您损失了多少人?” “还没有统计过,不过应该不多!”周可成笑了笑:“其实胜负在上战场之前就决定了!” “是的,您说的没错!我对您的到来一无所知,而您对我们恐怕是洞若观火!”公爵叹了口气:“说吧,您打算怎么处置我们?” “据我所知,在岛上还有大概不到一千名士兵,我希望您可以劝说他们放下武器投降,我可以保证他们的生命安全,并保留私人的财物。不过所有的武器和公共财物必须交出!” 公爵点了点头,没有说话,他心里很清楚在舰队被摧毁后,留在岛上的葡萄牙军队做任何的抵抗都是没有意义的了——失去了舰队的陆军在孤岛之上用不了两天就会自行崩溃。 “那您准备怎么处置俘虏和俘获的船只呢?”公爵问道:“如果价格公道的话,果阿那边可以支付赎金!” “呵呵呵!”周可成笑了起来:“公爵阁下,我并没有那么缺钱!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这些船和士兵就是你们在东方全部的机动兵力了,是不是?” “你是什么意思?”公爵感觉到一丝不祥之兆。 “我不需要赎金,因为我不打算把这些老兵和船交还给自己的敌人!” “你想要干什么?” “很简单,把你们葡萄牙人赶回去,从哪里来就回到哪里去!”周可成笑道:“所以我不需要你们的赎金,因为我准备自己去取!不过有一点你可以放心,我不会伤害俘虏,他们可以为我工作!” “去攻打自己的祖国?不,这绝不可能!”公爵愤怒的答道:“我决不答应!” “您的手下恐怕没有您这么忠诚!老实说我的手下就有好几个葡萄牙人!”周可成笑了起来:“不过您可以放心,我不会这么不近人情,兰芳社可不缺少敌人,他们可以在东方为我服务!” “大明?”公爵想起了胡安给自己写的那份报告,疑惑的问道。 “也许是,也许不是!”周可成狡黠的笑了笑:“我听说您向巴生苏丹索要了五万金杜卡特的赔款,是吗?” “是的!”公爵点了点头:“如果不是因为财库虚空,我也不会呆在这里,给了你可乘之机!” “不过应该说您选择了一个非常好的勒索对象!五万金杜卡特,这还真是一笔巨款呀!”周可成笑了起来:“连我都有些心动了!” “这笔钱是您的了,他的金库里有的是金子和白银,锡矿和木材生意很赚钱!”公爵失落的答道。 “看情况吧!”周可成笑道:“如果可能的话,我希望可以用更灵活的手腕达到目的!” “林福生,你就是林福生吗?”传令官高声问道。 “是,就是我,我就是林福生!”林福生赶忙站起身来,敬畏的看着眼前这个身材魁梧,身披 铁甲的男人。阳光照在他的头盔上,闪闪发光,还有那双傲慢的眼睛,林福生下意识的低下头,以免被对方认为是无礼。 “大人要见你,你跟我来!” “是!”林福生赶忙紧随其后,心中却暗自忐忑,他祖上是潮汕人,由于母亲是一个土著的缘故,在宗族中的地位很低,所以才被派来做向导——虽说这伙自称“兰芳社”的古怪海商许下了丰厚的赏金,但谁知道他们会不会说话算数呢?家中派人向其通告弗朗基人船队的消息也就是想借刀杀人,顺便从巴生苏丹那里得到一笔好处,这伙海商的悬赏可是没人敢指望的。 “林福生,你做的很好!”周可成:“按照事先的约定,这是给你的赏赐!”他做了个手势,两名手下将木箱打开,里面装满了长方形的银锭。林福生抬起头,看了看木箱,脸上满是惊诧。 “一共三千两,你可以清点一下成色!” “不,不!”林福生连忙摆手:“大人既然开了口,自然是假不了的!” “很好!这么多银子不好拿!我可以让人护送你回去,以免路上遇到盗贼!” 看到周可成有起身离开的意思,林福生咬了咬牙,急忙道:“大,大人,小人可不可以把银子放在您这儿!” “放在我这儿?”周可成笑了起来:“这是给你的赏赐,你放在我这里算是什么意思?外面的人知道了还以为我不守承诺呢!” “不,不!”林福生连忙摇头:“小人在族中地位不高,如果把银子带回去,银子保不住事小,性命都有可能丢了。如果能够将银子留在大人您这里,小人就带个一两百两回去,就算被人要走了,至少可以保住剩下的!” “族中地位不高?那为何派你来!” “小人的母亲是土著人,正是因为地位不高,所以才派小人来的!” “让人杀了也不心疼是吗?”周可成上下打量了下林福生,只见其皮肤黝黑,面部也带着明显的当地土著的特征,不过衣衫服饰却是典型的明人打扮,应该是与华人与本地土著妇女的混血。不过三千两银子这么大一笔钱能够推出去,从心性看还真是个角色。 第一百四十一章买办 周可成想了想,决定试探此人一下:“林福生!你也都看到了,我们是做海上生意的,往来舟楫,飘零无根。即便我不贪你的银子,那日后你若是找不到我们,又找谁去要这笔银子。到头来我虽无意贪墨你的银子,但结果还不是一般?银子的事情你要三思呀!” 那林福生狡黠的笑了笑:“大人这般坚船利炮,何处立不下根?若是小人所料不错,数年后这吕宋(菲律宾)、马刺甲、金州(苏门答腊岛中国古称)、婆罗洲(加里曼丹岛)都是大人的天下,如何会找不到大人?” “是吗?”周可成笑了起来:“这样吧,银子你就还是带回去吧!至于你担心的事情!”周可成从抽屉里取出一张桑皮纸来,取出羽毛笔在上面写了几行字,又取出私印盖了上去,笑道:“你拿了这张聘书,便是我兰芳社在这里的买办。若是有人与你为难,便是与我兰芳社为难,自然有人替你分说!” 林福生闻言大喜,赶忙伏地磕了七八个响头,千恩万谢的从随从手中接过那张桑皮纸,小心的收好:“小人蒙大人如此看顾,定当肝脑涂地,以效犬马之劳!只是不知这买办是个什么差使?” “就是替我兰芳社采买出售货物,打理诸般杂事之人!”周可成笑道:“不管怎么说我们都是外乡人,对这边的言语、情况并不熟悉,需要一个熟悉当地情况的人代为奔走,林福生,你可愿意做?” “愿意,愿意!”林福生连忙应道,他是个极为机灵的,当然知道这个差使是个极有油水的,何况看兰芳社这等势力,光是凭这个靠山就可以在巴生湾这一带横着走了,不知可以得到多少好处。他想了想,决定先透露一个消息,替新主子献上一份见面礼。 “大人,小人有一件要紧事情要禀告!” “什么事,说吧!” “大人您知道为何小人被派来替您当向导的吗?” “为何?难道不是因为我许下赏格吗?” “不全是!”林福生低声道:“弗朗基人向巴生苏丹勒索巨款,巴生苏丹一时间凑不齐,正没奈何。正好大人悬赏寻找弗朗基人的船队,于是——” 听到这里,周可成已经明白了过来,感情这伙潮汕人刀切豆腐两面光,一手从自己这边领赏金,一手从巴生苏丹那边拿好处,两边都不拉下,幸好这林福生自己说出来了,不然自己还被蒙在鼓里。 “那个巴生苏丹许下你们什么好处?” “一处锡矿的开采权,还有在巴生港停船十年免税!” “都是些画饼呀!”周可成笑了笑:“若是人家翻脸不认账,你们有什么办法?” “听家里人说过了,那停船免税的事情估计那巴生苏丹会找借口赖掉,锡矿的开采权倒是不会,因为光有矿没用,也得有人开采出来那苏丹才有好处。让我们去开了,他也能有些好处!” “这倒是,你家倒是也有明白人!”周可成笑了笑:“也罢,我今日便好人做到底,这样吧,你替我做的第一件差使就是去巴生苏丹那里,替我转告他弗朗基海盗已经被我打垮了,他也无需再担心那五万金杜卡特的事情了,不过这仗我们也不能白替他打了,火药、修船、士卒的薪饷总不能要让我们出吧?你明白了吗?” “小人明白!”林福生心领神会的点了点头:“大人是想让巴生苏丹出点血是吗?不过可否给小人先透露一点底牌,小人也好办差使!” “总数不能少于五万金杜卡特,但是用不着全部是现金,锡锭、香料本地的货物我都想要,矿脉开采权,待开发的土地这些也都行,不过折扣你要打的狠点,反正我也不担心他不认账。你那边的事情我懒得管,你自己看着办,不过要让他们明白,到底是承了谁的情,你明白我的意思了吗?” “明白,小人明白!”林福生连连点头:“那现金要多少呢?金,银,都可以?” “金、银都可以!不能少于一万五千金杜卡特!” “是,小人立刻就去办!”林福生赶忙磕了个头,便要起身退下,刚走到门槛,他听到周可成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你可以告诉巴生苏丹,明天正午前必须给我一个明确的答复,否则我的舰队就会炮击码头了!” 在摧毁了葡萄牙人在亚洲最大的一股海上力量的第二天,周可成品尝了这场胜利的两次余波——在岛上的一千名葡萄牙老兵放下武器屈膝投降;巴生苏丹也屈服了,他交出了价值两万金杜卡特的金银,以及大批锡锭、香料、宝石原石等货物,还有一大片待开发的肥沃土地和两处锡矿。在留下三条纵帆船等待后续的战利品之后,周可成率领着舰队押送着俘获的船只向班达亚齐驶去。 班达亚齐。 阿拉乌丁?阿劳丁?曼苏尔沙没有穿盔甲,他身着王者的紫袍,头戴金质王冠,在他的头顶飘扬着亚齐人的旗帜,旗帜上古兰经上横放着一柄马来克力士剑,看上去颇有王者的风范。 “欢迎您,我的朋友!”阿劳丁张开双臂,迎向刚刚踏上栈桥的周可成:“依靠您的勇气和谋略,我们共同的敌人已经被完全摧毁!亚齐人已经转危为安!亚齐人感谢你,我也感谢你!” “哦!”周可成后退了一步,避开了对方的拥抱,他看了阿劳丁一眼,笑道:“看来我错过了一场好戏!阿劳丁,你已经是苏丹了?看来我还欠你一份厚礼呀!” 第一百四十二章舍弃 “胜利是最好的礼物!”阿劳丁笑了笑,好掩饰方才的尴尬:“我已经准备好了宴席,有最美丽的舞女,最醇厚的美酒,还有你最喜欢的龙虾、生蚝和煎鹿脯!” “很好,很好,这几样的确是我喜欢的菜!”周可成的目光扫过跟在阿劳丁身后的那些亚齐贵族,压低声音道:“不过我的朋友,在入席之前我想和你私底下谈一谈,可以吗?” “你和我?”阿劳丁疑惑的指了指周可成,又指了指自己。 “没错,就是你和我,我们两个人私底下,最多莫娜在旁边!” 阿劳丁知道莫娜与周可成的特殊关系,他想了想答道:“好,在哪里?” “随便哪里都可以,比如那里如何?”周可成指了指不远处的一间售卖甘蔗水和果汁的小屋,阿劳丁犹豫了一下,点了点头。 两人走进小屋,莫娜紧随周可成身后。周可成看了看屋子里的陈设,除了两个陶罐,几张凳子,便是一个木架子了。他点了点头:“莫娜,你看看阿劳丁身上有没有武器!” “你这是什么意思?”阿劳丁愤怒的皱起了眉头:“难道你觉得我会伤害自己的朋友?” “每个人都会犯蠢,我只是不想被蠢货伤害到罢了,这对你也有好处!”周可成摊开双手:“别浪费大家的时间了!” 看了看上前的莫娜,阿劳丁交出匕首,又解开长袍没好气的说:“你看,我现在是苏丹了,身上什么都没带!” “很好,我要和你说的就是这件事情:你别当这个亚齐苏丹了!” “你说什么?”阿劳丁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我说你不要当这个亚齐苏丹了!” 阿劳丁盯着周可成,眉毛危险的皱了起来,眼睛里燃起了两团怒火:“阿鲁沙给了你什么好处?你居然出卖自己的朋友!” “你错了!”周可成推开挡在自己身前的莫娜:“我没有拿任何人的好处,我也没有出卖你!我说这句话完全是出自兰芳社的利益,也是为了你得长远利益,我的朋友!” “那你为什么不让我当亚齐苏丹?这样一来苏丹之位非阿鲁沙莫属?” “我只在乎你不要当亚齐苏丹,至于谁来坐那个位置我并不在意!” “你要对亚齐动武?”阿劳丁敏感的察觉到了周可成的言下之意。 “不,至少我暂时没有这个打算!坐下,你别着急,听我把话说完!”周可成指了指对面的凳子:“实话实说吧,弗朗基人的舰队已经被我打垮,马刺甲城投降也不过是时间的问题。如果我出手相助,很快你就能打败你那个弟弟,赢得胜利!” “即使你袖手旁观我也能赢!”阿劳丁没好气的答道:“你曾经向我许诺过,要帮我夺回苏丹之位的!” “不,我只是答应你帮助你回到祖国,至多是成为继承人,而不是成为苏丹!” “那有什么区别?” “区别可大了,你父亲现在已经死了,而弗朗基人的力量已经被我完全摧毁了,马六甲海峡两岸形成了一个巨大的力量真空。而亚齐人原本就是这一带最强大的势力之一,如果你坐上了苏丹的宝座,会有什么后果?” 阿劳丁陷入了沉默之中,良久之后他低声问道:“你害怕我会成为你的敌人?” “不,我并不害怕,因为我不会让这种局面出现!”周可成冷笑道:“你应该明白我的意思!” “你会支持阿鲁沙来反对我?” “是的,如果你一定要做这个苏丹的话!”周可成坦白的答道:“你很清楚兰芳社的力量,也知道我们的弱点,所以如果你成为亚齐苏丹的话,将会成为兰芳社最危险的敌人。如果发现任何潜在敌人,在其弱小的时候将其摧毁,这是身为兰芳社的首领的使命,也是我的责任!” “你也太高看我了吧?”阿劳丁苦笑道:“即便我当上了苏丹之位,只怕也无意与兰芳社为敌的!” “不,这和你有意无意无关!”周可成摇了摇头:“你也看到了,兰芳社在大明的政策和在日本、朝鲜、东番以及其他地方是完全不同的,原因很简单,大明是一个大一统的帝国,所以我必须向其卑躬屈膝以乞求通商的资格;而其他地方要么弱小,要么分崩离析,兰芳社可以用很小的力量打入其间,获得所需要的东西。而兰芳社之所以能够生存下去,不断发展壮大,就是因为大明的权威还没有伸展到所有的地方。大树下面不长草,强大的帝国之下也不会有我们兰芳社生存的空间。一旦这里有一个强大的帝国崛起,他一定会给兰芳社加以层层的束缚,最后把我们驱逐出去,我是绝对不会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的!” “那这么看来我和我的祖国是死路一条了?”阿劳丁苦笑道。 “不,恰恰相反,只要你答应我的要求,你的前途将会是一片光明!”周可成笑道:“我无法容忍你成为亚齐苏丹,那是因为你有着足以让亚齐崛起的才能,我只能将其摧毁。但如果是另外一个人,比如说你的弟弟阿鲁沙他当上亚齐苏丹,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反正他也不过是个才具普通的人,不足以威胁到兰芳社的存在,只要亚齐苏丹国的实力不会超过一个限度,我干嘛要去擅启战端呢?至于你,我的朋友,只要你成为我们的一份子,兰芳社的未来就是你的未来,广袤的领地,富饶的城市,强大的舰队,这些都是属于你的!我敢打赌,当你年满四十的时候,将会拥有远远超过当初你父亲所拥有的财富和权势,只不过没有亚齐苏丹的头衔而已!” “可,可那是我的祖先、我的父亲,那个在战场上用自己的生命为我断后的男人留给我唯一的东西!”阿劳丁叹道,脸上满是痛苦之色。 “我明白你的感觉!我说过,你有选择的自由!”周可成沉声道:“身为男人,就必须忍受舍弃的痛苦,只有舍弃,才有得到!苏丹,或者兰芳社,请给我一个答案!” 第一百四十三章谈判 阿劳丁抱住自己的头,陷入了痛苦的挣扎,莫娜怜悯的看着这个男人,土著少女明白这种感觉,自从来到人世,她就被告知没有什么对于一个人来说比部落、祖先更加重要,她是卑南部的莫娜,酋长巴莱的女儿。她活着的时候是部落的一份子,而当她死后也将和祖先的灵魂在一起。莫娜见过那些被部落驱逐出去的可怜虫、那些徒具人形的生物,她简直无法想象这些家伙是怎么活下来的,更奇怪他们为什么不结束自己的生命。但残酷的命运降临在她的身上,卑南部被消灭了,而她作为一个个体却活了下来,直到寻找到了一个新的群体,她现在已经是兰芳社的莫娜、周可成的莫娜了,但那段时间的痛苦和茫然她一辈子都不会忘记!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阿劳丁终于抬起头来,这个坚强的汉子此时却仿佛无助的幼童,双眼里满是无助和痛苦。周可成一言不发,等待着他的回答。 “兰芳社,我选择兰芳社!” “很好!”周可成站起身来,走到阿劳丁身旁,将其拥入怀中,紧贴对方满是胡须的双颊:“我的朋友,我任命你为马刺甲城的总督和西方面舰队的指挥官!” 阿劳丁松开胳膊,他看了看周可成,突然苦笑道:“你刚刚难道不害怕我扭断你的脖子吗?我虽然没有武器,但我的双手本就是最有力的武器!” “因为杀了我解决不了问题,你已经见识了兰芳社的力量。既然这样的力量已经出现在这个世界上,那为什么不站在这种力量一边呢?”周可成笑道:“过去的东西虽然让人留恋,但早晚还是要逝去的。身为男人,放下感伤,努力向前才是正道。我们都还年轻,等到我们的背脊弯曲,牙齿脱落,满脸皱纹的时候再去留恋和回忆也不迟!” “你说的对!”阿劳丁叹了口气:“虽然让人痛苦,但的确如此,褪去过去的蝉壳,长出翅膀的虫子才有明天!我回去后就派人送信给阿鲁沙,苏丹之位是他的了!” 九天之后,班达亚齐郊外。 谈判的地点是一片大理石采石场,经过多年的采挖,山体的植被和土壤早已被铲除干净,只露出裸露的洁白的岩体,宛若白骨。 “看来我们来早了!”阿劳丁苦笑着跳下大象,四周都是光秃秃的岩石,毫无遮拦——这也是双方选择这里的原因,谁也没法设埋伏。 “看来你弟弟是一个绝不肯示弱的人!”周可成笑道:“但凡谈判,总是早到的等晚到的,弱者等待强者,我敢打赌,他肯定不会让我们等太久的!” “这倒是,阿鲁沙从小都是这样!无论任何事情他都不肯屈居我之下!”阿劳丁笑道:“哪怕是无关紧要的事情,他也决不肯后退半步!” “还真是无趣的兄弟关系呀!”周可成笑了笑:“不过这么说来,我倒是很期待看到他听到你说要把苏丹之位让出时的表情,那一定很有趣!” “是呀!不过他一定会认为这是某种诡计!” 话音刚落,一名军官喊道:“有人来了,那应该是阿鲁沙王子!” “不错,就是他!”阿劳丁打量了会来人,最前面的正是阿鲁沙,只不过旗号与自己的有些不同——他的旗帜上的马来克力士剑是红色的,而自己的是黑色的。 “弟弟!”第一个开口打招呼的是阿劳丁。 “你不是我的兄长!”阿鲁沙冷冷的扫了这边一眼:“从垂死老父手中抢夺权杖的你已经失去了阿拉乌丁家族成员的资格!” “那我应该怎么称呼你?”阿劳丁笑了起来:“王子殿下?” “你应该称我为苏丹!尊贵的苏丹!”阿鲁沙冷笑道。 “你还是像过去那么无趣,阿鲁沙!”阿劳丁厌烦的摆了摆手:“好吧,我今天不是来和你争论相互称谓的,让我们停止这种无聊的口舌把戏吧!阿鲁沙,我今天请你来是想与你商谈苏丹之位的事情!” “如果是这件事情,我觉得没有什么好商量的!”阿鲁沙冷笑的:“已经有一大半领主和王公支持我,我的军队也比你多,我登上苏丹之位已经是指日可待了!” 阿劳丁张了张嘴,想要反唇相讥,但话到了嘴边又觉得索然无味,叹了口气道:“算了,现在争论谁强谁弱已经不重要了。我今天请你来的目的只有一个:我打算把苏丹之位让给你!” “什么?你打算把苏丹之位让给我?”阿鲁沙下意识的后退了一步,怀疑的看了看阿劳丁:“阿劳丁,你又在耍什么鬼把戏?” “没有什么鬼把戏!”阿劳丁不耐烦的答道:“你不是想当亚齐人的苏丹吗?很好,我不和你争了,难道这不正是你想要的吗?” 阿鲁沙向兄长投以警惕的目光,显然他对自己的优势并不像方才表现的那么有信心——虽然几年的苦心经营让阿鲁沙争取了更多的支持,但不久前在巴布乌达村的惨败也给他减了不少分,而且兄长在将略上更非自己能及,还有强大的外援,最要紧的是,班达亚齐在阿劳丁的控制之下,那是亚齐人的首都,也是最富庶,最坚固的城堡,这在王位争夺战中都是很重要的筹码。 “阿鲁沙王子!”周可成低咳了一声:“我想二位之间应该是出现了一点误会,可否让在下劝解一番,省的伤了和气?” 第一百四十四章让位 阿鲁沙瞟了周可成一眼,目光中满是鄙夷——你是谁,有什么资格在这里说话? 周可成笑了笑:“不知王子殿下您是否听说过兰芳社?敝人便是兰芳社的首领,也是大王子殿下的朋友!” “你就是兰芳社首领,刚刚打垮弗朗基人的就是你的舰队?”阿鲁沙冷笑了一声:“你既然是他那边的,和我还有什么好说的?” “王子殿下又何必拒人于千里之外呢?周某是个买卖人,平生最爱的便是交朋友,既然做了大王子的朋友,难道就不能再做小王子的朋友了?” 阿鲁沙听到这里,灵机一动,暗想哪怕不能把此人拉拢过来,只要是两不相帮,也是去了兄长一支翅膀,对自己岂不是大有裨益。想到这里,他向周可成微微一笑:“我阿鲁沙也是个好交朋友的,只是我与家兄为苏丹之位相争,你站在哪一边?” “两个朋友相争,周某自然出言调解!” “若是调解不成呢?” “那就两不相帮!” “好!”阿鲁沙闻言大喜,赶忙拿住了周可成的话柄:“这么说来,我与兄长若是刀兵相见,你不出兵相助呢?” “不错,若是你们兄弟二位为了苏丹之位动兵,我自然不管;但若是阿劳丁他已经让出苏丹之位,你还要赶尽杀绝,步步相逼,那我自然要出手!” “阿劳丁主动退出,难道是这厮在背后捣的鬼?”阿鲁沙看了阿劳丁一样,越想越是肯定,他点了点头:“只要兄长不与我争夺苏丹之位,我若加一指与他,真主必不饶我!” “好,老苏丹若是在天有灵,听到您这句话,想必也会高兴万分!”周可成拊掌笑道,目光转向阿劳丁,笑道:“阿劳丁,您怎么想呢?” 阿劳丁面无表情的说道:“方才我已经说过了,这个苏丹之位我是不做了,亚齐之事已经与我无关!” “大王子这话可就差了!”周可成笑道:“苏丹之位您是不要了,但亚齐也是您的父母之邦,岂是一句无关便能了结的?父母陵墓,追随之人,都是要安排的。而且您虽然将那苏丹之位让于兄弟,但仍旧是尊贵之人,总不能白身出游,旁人看了,岂不是会说小王子逐兄夺位,无仁爱之心?” 听罢了周可成这番话,阿鲁沙也听出了弦外之音,对方既然让出了王位,自己在其他方面就得做出必要的补偿,这个条件也是题中应有之意。他点了点头:“这位周先生说的不错,这样吧!兄长既然让出了苏丹之位,那他就是我亚齐的朝廷重臣,他在国中的所有庄园、府邸以及其他财产都将原封不动,他的母族领地也获得自治权。除此之外,每年还将额外得到一万金杜卡特的俸金,如何?” 周可成与阿劳丁交换了一下眼色,阿劳丁有些不情愿的向阿鲁沙鞠了一躬:“伟大的苏丹,愿真主永远护佑您!” “也愿真主永远护佑你,我亲爱的哥哥!”阿鲁沙按奈住心中的狂喜,伸出手虚托了对方一下。 结束了会谈,阿劳丁立刻拒绝了弟弟的邀请,尽可能快的离开了谈判地点。一路上,他一直沉默不语,周可成也识趣的闭住了嘴。当快要抵达班达亚齐时,阿劳丁突然道:“从今天起,这个世界上就不再有阿拉乌丁?阿劳丁?曼苏尔沙这个人了,只有杭杜阿!” “啊?你这是什么意思?”周可成问道 “没错,亚齐人的王子阿拉乌丁?阿劳丁?曼苏尔沙已经死了,活下来的是兰芳社的总督和将军杭杜阿!”阿劳丁大声喊道,声音直冲云霄。 对于马刺甲城堡的葡萄牙人来说,七月是个忙碌的季节。每年这个时候,太阳几乎以九十度直接照射在赤道附近的岛屿上,让那里的香料成熟,与此同时,每年固定的季风也会满载着受人欢迎东方商品的明国商船带来,而正好位于印度洋与南中国 海联通咽喉的马刺甲城就成为天然的交易场所。葡萄牙人就在这里用黄金、白银、香料、药材等货物交换明国的生丝、瓷器、白糖、茶叶以及各种日用品,然后再将这些货物运往果阿,再从哪里出发,绕过好望角,沿着西南非洲的海岸线最后抵达里斯本,最后分销到欧洲各地,整个航程可能要花掉两年时间。这一伟大的航路给葡萄牙人带来了如此丰厚的利润,就连发现了印加国王宝库的西班牙人都垂涎欲滴。 但1558年的七月却是截然不同,马刺甲城外的海面上樯桅如林——但桅杆上飘扬的却是南十字星的旗帜。兰芳社的舰队在巴生河口摧毁了葡萄牙人的舰队,迫使其残余的陆军投降之后,就将手伸向葡萄藤上最后的,也是最大的那粒果实——马刺甲城。兰芳社的陆上兵力并不多——总共也不超过一千五百人,其中还包括一部分临时募集来的土著兵,但马刺甲城内的守兵更少——算上武装平民也不超过三百人,绝大部分士兵都已经被阿尔贝加里亚公爵带走了。当然,凭借坚固的工事和火器优势,葡萄牙人也曾经在更悬殊的人数差距下击败过敌人的围攻,但这一次却是不一样了。敌人的火器的威力至少不会逊色于葡萄牙人,数量更是占据了压倒性的优势,更糟糕的是葡萄牙人在亚洲的海上力量已经被几乎完全摧毁了,果阿剩下的那点残余抵抗奥斯曼人和古吉拉特人恐怕都还不够,根本顾不上马刺甲这边。而从本土赶来的增援舰队即使在最有利的情况,也要到两年以后才能赶到马刺甲。等到那个时候,黄花菜都凉了! “这就是你开出的条件?”阿尔贝加里亚公爵惊讶的看着手中的白纸:“只有一条船?” 第一百四十五章投降 “是的!只要你们放下武器投降,完好的交出城堡,我保证所有人的自由和生命安全!”周可成点了点头:“每个人都可以携带走一件衣服和随身的武器,还有一条船和必要的食物和淡水,他们可以乘那条船返回果阿!” “连私人财物都不允许带走?按照惯例投降交出城堡的人都可以保留私人财物的!”公爵怒道。 “什么惯例?请问你们葡萄牙人什么时候对土著遵守过这种惯例?为什么我需要遵守你们的惯例?”周可成的三联问让阿尔贝加里亚公爵哑口无言,他站起身来,走到这个老人面前,冷笑道:“据我所知,在所有人类之中有一种共同的惯例,那就是胜利者支配失败者的惯例,我之所以允许城里的人自由的离开,还给他们一条船,只不过是不想浪费时间而已。如果阁下觉得这个条件太过苛刻无法接受,进城之后你可以烧掉城里的火药库和船坞,然后全部自杀,这是你们能对我做出的最大反抗!” 面对周可成的犀利言辞,阿尔贝加里亚公爵脸色惨白,他张了张嘴,想要说点什么。周可成厌烦的挥了一下手臂,士兵就将其推搡出去。 “大人,您觉得弗朗基人会接受您的条件吗?” “他们没有选择!”周可成笑了笑:“巴生河口那一仗就已经决定这座城堡的命运了,如果是我,在得知舰队被打垮的消息后,就立刻乘船逃走,而不是心怀侥幸留在这里。” “那些弗朗基人会不会像你说的那样,放火烧掉火药库和船坞,与这座城堡同归于尽呢?”莫娜问道:“如果是这样的话,这对我们来说也是很大的伤害了!” “可能性不大,城里有士兵,但是更多的是平民和商人,我也给出了他们一条生路,很少有人宁可一死也决不妥协的!倒是这个阿尔贝加里亚公爵有这样的决心和魄力,但是战败已经将他的威望给摧毁了,恐怕城里也不会有人服从他必死的命令了!如果我猜的不错的话,天黑前就应该有结果了!” 正如周可成预料的那样,距离天黑还有两个小时,马刺甲城——这座葡萄牙人在东南亚最重要的贸易据点就升起了白旗,城内的两百五十名士兵和三百名葡萄牙平民交出了武器,垂头丧气的出了城。周可成得到了一座以当时的眼光来看非常坚固的据点——包括军火库、港口、一座简易的船坞、教堂、仓库和由河流、坚固的城墙和炮台保护下足以容纳数万人居住的土地,以及一座已经兴建了一半的铸炮厂,显然葡萄牙人是很重视这里的。他踌躇满志的看着眼前的一切,下定决心接下来大兴土木,将这里建设成为控制整个南洋的枢纽,乃至向中东、近东扩张的基地。 “杜阿,我的朋友!”由于阿劳丁的坚持,周可成只得用他的新名字称呼:“这里我就交给你了,我将留给所有的士兵都留给你,还有六条双桅纵帆船组成的分舰队!”周可成拍了拍杭杜阿的肩膀:“我不在的时候,你要尽可能的囤积粮食,知道吗!” “你要向这里移民?”杭杜阿问道。 “没错,未来这里将会成为一座不亚于堺和苏州的城市,兰芳社最强大的舰队将会驻扎在这里,未来两年里,我将会向这里移民两万人,如果可能的话,你也要做好准备,奴隶和自由民都可以,接下来有太多我们要做的了!”说到这里,周可成神秘的向对方挤了挤眼睛:“你为我失去了一个王国,我会重重的补偿你的!” 刘家港。 “我要这个,这个,还有这个,还有我平时喝的那种酒,都拿上来!”胡安指着粉板上写的菜肴名称一一说道,他虽然还不识汉字,但在这家酒肆吃的久了,常吃的几个菜肴汉字是个什么形状也记得七七八八,用来点菜是足够了。那家酒楼的掌柜的也早就记得这位高鼻深目的色目军官老爷,赶忙连连点头,让小二将胡安引领到平日里常坐的那张靠窗边的桌旁坐下不提。 “已经是八月了,这里的天气虽然也很热,但比马刺甲和果阿还是凉快多了,而且也繁盛富庶多了!”看着窗外的景色,喝了两口茶水,胡安心中暗想。他在戚继光手下已经干了半年多了,对于大明的情况了解也越来越多,知道大明著名的航海家“三宝太监”在百余年前便是从这里启航,远航到印度、阿拉伯、乃至西非;还有被欧洲人视若珍宝的“湖丝”的出产地距离这里不过两百余里;大明有三座都城,北都和留都都有数十万人口,留都环绕的城墙都是用巨石堆砌而成,有数十里长,丝毫不亚于伟大的君士坦丁堡。有时候胡安在想:在打垮了兰芳社之后,自己干脆就像那位戚将军建议的那样,当一个色目军官,留在东方世代为大明天子效力算了,凭借自己立下的功勋,一定可以当上世袭千户的武职,享受不尽的荣华富贵,岂不是远远胜过在东南亚和那些粗野凶残的野蛮人打一辈子交道? 正当胡安胡思乱想的时候,店小二把酒菜都送上来了。胡安笨拙的拿起筷子,吃了起来。来到大明之后,胡安最喜欢和最讨厌的都是吃饭:喜欢是因为大明的菜肴丰富多彩,味道鲜美,远胜自己的母国那么粗陋简单;而讨厌的则是明国人都是用两根细木棍吃饭,而不是刀叉和木勺,胡安一开始干脆都是用手抓或者用勺子,但随着他在戚继光手下立稳脚跟,也开始逐渐学着用起筷子来——既然想要留下来,自然要入乡随俗啦!这个道理胡安还是明白的。 第一百四十六章沉江 胡安吃了一会儿,耳边传来隔壁桌的说话声,他一开始没有在意,但渐渐听到了几个熟悉的字眼,便侧耳细听起来。原来是两个商人说有最近有一批马刺甲的香料到了金山卫,那边的香料价格跌了不少,于是相约同去采购。胡安听了心中一动,这么说应该是有马刺甲的船到了,自己岂不是可以写一封信托其带给公爵? 正想着应该如何措辞,邻桌的两个商人却起身结账,向外间走去。胡安赶忙起身追赶,却被店小二误以为吃霸王餐,赶忙拉住了。胡安只得掏钱会了钞,赶了出去,幸好那两个商人走的不快,还能看到背影,胡安赶忙加快脚步,追了上去。 待到胡安追上那两个商人,已经是一处僻静小巷,他上前拦住两人,模仿大明人氏的样子拱了拱手,结结巴巴的问道:“二位,我有件事情想要询问!” 那两个商人看了胡安的容貌打扮,露出惊讶的神色,个子高点的那个应道:“这位军爷,不知有何事相询?” “二位方才吃酒闲聊时我就坐在邻座,听到二位说最近金山卫那边有马刺甲的香料运到,价格大跌,不知是真是假?” “绝无此事,军爷定然是听岔了!”那个高商人一下子紧张了起来。胡安看在眼里,心知自己一身军官打扮,那两个商人只怕是害怕被自己以违背海禁为借口拿到衙门去诘问,这才矢口否认,赶忙笑着解释道:“二位莫慌,我本是弗朗基人,只是方才听到你们两个说到马刺甲,便想要问问是不是金山卫有母国的船来,也好询问一下近况,绝无其他意思!” 那两个商人听到胡安这般说,神色才和缓下来,那个高商人笑道:“原来你是弗朗基人,我还以为是个色目军爷,却说得一口好大明话。不错,金山卫最近是有来自马刺甲的商船,装了许多香料和其他南洋物产售卖,只是那船却不是弗朗基人的船,而且听说从今往后,也不会有弗朗基人的船来了!” “不会有弗朗基人的船来?这是何意?”胡安吃了一惊,赶忙问道。 “听说兰芳社的周大首领与弗朗基人在马刺甲打了一仗,大获全胜,不但击沉俘获了不少弗朗基人的战船,连弗朗基人在马刺甲的城堡也夺了下来。听说那里是个咽喉要害之地,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周大首领夺下城堡之后,以重兵把守,吩咐若是有弗朗基人的船来,便尽数打沉了,一船片板也不能放过了,自然再也不会有弗朗基人的船来了!” “什么?兰芳社将马刺甲城也攻下来了?”胡安大吃了一惊,正待详细询问,突然听到耳后风起,便觉得后脑一阵剧痛,眼前一黑便扑倒在地。 “饶是你红毛绿眼奸似鬼,也要喝老子的洗脚水!”那高个商人见胡安被打昏,冷笑了一声:“把他绑好,装到麻袋里,跟我走!” 两个短打扮的汉子应了一声,便取出绳索将胡安五花大绑了,口中塞了麻核,塞进麻袋里抬了就走。那高个商人走到一处僻静河岸,看看四下无人,冷笑道:“把麻袋解开了!” 麻袋解开了,露出胡安的脑袋来,他此时已经苏醒过来,看到那高个商人才知道自己中了圈套,满脸怒色,口中呜呜却被塞了麻核说不出话来。 “若是平日里我‘铁胆刘三’便把你系上两块石头丢河里喂鱼!”那个高商人指着胡安骂道:“不过我听说你们弗朗基人却是不拜菩萨的,若是就这么把你杀了,只怕到了阴间也是个糊涂鬼,可怜的很。今日我便教你个明白,让你做个明白鬼。你在那胡宗宪面前进谗言,说是要造船打兰芳社,又是烟花捐,又是每亩加征,也不知道害苦了多少良善百姓!今日杀了你却是奉了全清教主之命,为江南百姓除害!”话一说完,那刘三挥了挥手,手下便一拥而上,将胡安重新用麻袋套好,用绳索将袋口系紧,拴上几块石头,在河边选了个水深的地方吆喝两声抛了下去。只听了噗通一声响,溅起一人多高的水柱,那麻袋转眼便沉入河底,片刻之后,水面就平静如初,不复再有动静。 “走!”那刘三看看四下无人,一挥手:“回去向菜头交差!” 杭州,总督行辕。 “什么?那个弗朗基人失踪了?”胡宗宪站起身来,怒道:“怎么搞的,一个大活人怎么好好的就失踪了?他平日里出门就没有带几个随从亲兵吗?” “回禀大人!”戚继光已经满头大汗淋漓,也不知道是热的还是给胡宗宪吓的:“那胡安本是个海外蛮夷,身旁也没有亲兵,只一个老仆,一个小厮听用,他平时也一天到晚都呆在兵营和码头,很少出门。一个月下来也就休沐日出去吃顿酒,找个女人,过去都带那个小厮出门,可恰巧这次就没带那小厮出门!” “荒唐!”胡宗宪怒道:“你明明说那胡安精通火器,尤善海战,胸有韬略,虽为海外蛮夷,但一颗向化忠勉之心,不亚于我大明世代武臣。我已经上书兵部,保举他官职,结果你现在告诉我这个人不见了?你叫我怎么和朝廷交代?” “末将该死,末将该死!”戚继光被胡宗宪这一番责问骂的惭愧无地,虽说大明继承元朝余烬,军户中不分藩汉,蒙古、回回、南蛮、倭人各色皆有,是以有色目、鞑官之说,但也不是什么没来历的蛮夷拖来就用的。要么祖上便跟着太祖、成祖出塞、靖难、漠北诸役一刀一枪杀出来的功名富贵,要么父祖数辈便西南打苗瑶,西北打鞑子为大明立下过汗马功劳的,像唐胡安这种没有半点来历,也没有为大明出兵放马,没有流过一滴血,没有受过一次伤的,若不是戚继光实在是觉得人才难得,三番五次替其说话,胡宗宪是怎么也不会替他向朝廷保举军职的。现在顶头上司担了干系替自己向朝廷开了口,自己这边却连人都搞没了,朝廷到时候怪罪下来,戚继光自己真不知道该如何向胡宗宪交代。 第一百四十七章献俘 胡宗宪狠狠的瞪了戚继光一眼,正想要再呵斥几句,却看到一名小吏在走廊上探头探脑,知道是有事情,他也不想让其他人看到戚继光这样的大将在自己面前这个样子,冷哼了一声,低声道:“罢了,你先退下吧,那个胡安的事情要抓紧巡查,他一个弗朗基人,面貌与我大明人氏迥异,还能跑到哪里去?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是,是末将明白!”戚继光如蒙大赦,向胡宗宪磕了几个头,方才小心的退下,这才松了口气。他看到项高进得院来,一副行色匆匆的样子,心中暗想:“这厮以前与周可成过从甚密,自从两边撕破脸有些日子没来大人这里了,怎么今天突然冒出来了?莫不是周可成又弄出什么麻烦来了?” “项公!”胡宗宪面带春风:“多日未见,本官听说你已经悠游林下,快活似神仙,怎么今日来我这里呀?” “胡大人!”项高看了看左右,胡宗宪知晓对方是有要紧事,点点头对书房内的其他人道:“你们先退下吧,我与项公有要紧事商议!” 待到其他人退下,项高立刻从袖中取出一封书信,双手呈给胡宗宪:“大人,这是周可成给你的亲笔书信,他要向朝廷献俘!” “献俘?”胡宗宪闻言一愣:“他一个海贼头子,向朝廷献哪门子的俘呀?” “大人有所不知,一个多月前,周可成指挥舰队在马刺甲大破弗朗基人,又攻陷了弗朗基在马刺甲的城堡,俘获夷兵千余,大小夷船十余艘,甲仗器械无数。” 胡宗宪有些迷糊了:“他又不是朝廷藩属,那马刺甲也不是朝廷郡县,朝廷与弗朗基人也没有什么关系,他打赢了就打赢了,这和我大明有什么关系?” “大人,谁说没有关系呢?您难道忘记了满刺加王故事?” 为了平定倭乱,胡宗宪对于南洋的情况也是留心过的,经由项高一提醒,立刻反应了过来。原来在葡萄牙人攻占马六甲之前,当地是由一个叫做马六甲苏丹国的势力所控制。这个王国是1402年由一个叫做拜里迷苏剌的流亡王子所建立,该国建国之初,势力弱小,受到南方的强敌满者伯夷王国(爪哇岛东部的封建王朝,全盛时期势力遍及马来半岛南部、婆罗洲、苏门答腊和巴厘岛)的威胁,为了自保,拜里迷苏剌不得不向暹罗每年进贡40两黄金,以寻求暹罗的庇护。拜里迷苏剌居于暹罗与满者伯夷王国两强之间,朝不保夕。1403年,刚刚登上皇位的明成祖朱棣派宦官尹庆出使当地,机敏的拜里迷苏剌抓住了这个机会,他不但承认了大明对自己的宗主权,而且派出使者随同尹庆前往大明朝贡。 拜里迷苏剌的站队行为赢得了朱棣的狂喜,刚刚用不光彩手段夺取侄儿宝座的明成祖朱棣不但承认了的拜里迷苏剌的外藩地位,还亲笔书写碑文以表嘉赏。明成祖可不是个嘴炮党,1405年郑和率领前所未有的强大舰队抵达了马六甲海峡,其强大的武力不啻于向周边诸多势力宣示——拜里迷苏剌是我大明天子新收的小弟! 为了表明对大明的忠诚,也为了向周边其他势力表明自己与大明的特殊关系,1406年拜里迷苏剌带着妻子臣子共五百余人随同郑和船队一同前往大明,明成祖给予了丰厚的赏赐,从此之后,马六甲苏丹国与大明便使节不断,拜里迷苏剌也得到了梦寐以求的东西——1424年,马六甲苏丹国上书大明,控诉暹罗军队的入侵,而大明也派出使者敕书严词责备暹罗,面对强大的明国海上力量,暹罗做出了让步。在大明的庇护下,地处东西咽喉地带的马六甲苏丹国变得繁荣起来,全盛时期甚至控制了海峡两岸的大片土地,成为了东南亚首屈一指的富庶之地。 但一百年过去了,郑和的船队早已成为了传说中的往事,1511年,葡萄牙人攻陷了马六甲,并在这里建筑了城堡,作为自己的贸易据点。1520年,马六甲的王子派出使臣向大明求援,而此时的大明已经没有足以干涉那么远的海上力量了,所能做的只能是禁止与葡萄牙人进行贸易,并扣押葡萄牙人的使团,作为要求其交还马六甲城的人质。而周可成这次击败葡萄牙人的舰队,夺回马刺甲城,还真可以说是替大明平复海疆,宣扬王化,向朝廷献俘还真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周可成这厮——”胡宗宪倒吸了一口凉气,一时间还真不知道说什么好。这个老对手明明是个横行霸道的海贼头子,可做起事情来还偏偏要蒙着一张“春秋大义”的皮,让你打也打不得,骂也骂不得,明明知道他居心叵测,用心不良,还偏偏得咬着牙替他说好话,这种感觉真的是不爽到了极点。 “项公!”胡宗宪想了想问道:“周可成说要献俘,那器械、俘虏何在?” “听来人说在金山卫,详细的清单附在信的末尾!” 胡宗宪赶忙拆开信,直接跳到最后一页,只见上面密密麻麻的记录了俘虏的姓名、身份官职、俘获的船舶大小、名称、各种武器、资财,洋洋洒洒的写了有一页多纸,记录的十分详细。 “项公,你觉得这件事情是真是假?” “以在下所见,恐怕是假不了的!”项高答道:“弗朗基人容貌与南洋、我中华人氏大异,其船舶武器也大有不同,若不是他打了打胜仗,哪里会有这么多俘获?再说这些俘虏又不是死人,若是其中有情伪之处,只要找几个通译来,将其分隔开一一审问,稍一对照便能发现。周可成又不是傻子,怎么会连这都想不到!” 第一百四十八章虎皮 “这倒是!”胡宗宪点了点头,他翻了翻信笺,叹道:“他在信里还请朝廷仿郑和故例,派出天使前往南洋宣慰,若是有情伪之处,恐怕只会推诿,又怎么会主动提出!” “大人所言甚是!”项高笑道:“周可成此人其他尚且不论,行事用兵堪称是当世豪杰了!” 胡宗宪冷哼了一声,没有说话,半响之后方才问道:“项公,你说这件事情应当如何处置?” “如何处置?”项公一愣:“大人,还能怎么处置,难道不是上报朝廷吗?” “项公!”胡宗宪叹了口气:“我问你,周可成他打赢了马刺甲的弗朗基人,为何要向朝廷献俘?还不是为了借朝廷这张虎皮,上报朝廷当然简单,可若是上报了朝廷,朝廷定然应允,到时候朝廷的天使去了南洋,宣慰一方,他也可以乘机狐假虎威?到时候兰芳社在南洋势力大涨,这难道是什么好事?” “胡大人,你方才说的在下不敢苟同!”项高神色变得严肃起来:“周可成是想利用大明的威望不假,可他这么做也是为大明张目。当初成祖皇帝以舟师七下西洋,耗资何止亿万,为的不就是让我大明之声威行于万里波涛之上?如今大明之舟师不行于西洋已百年有余,弗朗基人攻陷马刺甲,而我大明不能救,丢的难道不是我大明的脸面?不管周可成初衷如何,可是在当地人眼里,却是我大明之威风。我国家仁恩浩荡,恭顺者无困不援;义武奋扬,跳梁者虽强必戮!周可成虽非我大明臣子,行事却有先代之风,岂能拒绝?” 面对项高义正言辞的反驳,胡宗宪顿时哑然,半响之后方才叹道:“项公你以大义相责,我还有什么话说?只是这样下去,周可成实力日张,越发难制了!” “大人,那又是另外一回事了。再说这种事情难道还能瞒得住朝廷的?那周可成在国中多有耳目喉舌,又多有银钱,你若是阻挠献俘之事,只怕到头来是弄巧成拙,自己给自己找不痛快!” “这倒也是!”胡宗宪笑了笑:“既然是这样,那我也就懒得生事了,正好我这里还出了件事情,少了个弗朗基人,正不知如何向朝廷交代。你回去告诉周可成的来使,从那些弗朗基来使中挑出个勤勉能干,精通武略的来,到我手下听用,俘虏名单里少一人便是!” “这个倒是简单!”虽然不知胡宗宪为何要一个弗朗基俘虏,项高也懒得打听,他点了点头:“我回去和来使打个招呼便是!” “嗯,有劳项公了!”胡宗宪突然叹了口气:“哎,这样一来,帝都那边又要掀起一场轩然大波了!” “是呀!”项高也叹了口气:“胡大人,您也得为自己的后路考虑一下了!” 胡宗宪没有说话,点了点头,项高的意思很清楚,这一次周可成攻取马刺甲之后,东南的海外乱事基本告一段落了,只要不是和兰芳社开战,他这个闽浙总督去职的时间已经可以倒计时了。俗话说上台容易下台难,胡宗宪在台上做了不少事,也得罪了不少人,在台上的时候自然不怕,现在下来了可就有些麻烦了,须得早做安排。 胡宗宪想了想,走到桌旁挥毫写了一封短信,也不盖印落款,封好之后就交给项高:“你将此信交给来使,让他转交给周可成本人!” “是,大人!”项高深深的看了胡宗宪一眼,将信纳入袖中。 堺,红楼。 风从大海吹来,将红楼顶层的南十字星旗吹的哗啦哗啦作响。往来的行人都下意识的抬起头,看着那面旗帜,眼睛里流露出敬畏的光。在不到半年的时间里,这面旗帜已经飘扬在西国、九州、四国的广袤土地之上,大友、龙造寺、三好、长宗我部、一条等这些昔日显赫的大名都已经跪伏在这面显赫的大旗之下,而堺的町人们尤其感觉到骄傲,许多人在酒肆里已经开始用“公方殿下”代指中臣镰成,而用“大御所”代指周可成了。 “快,快一些!”今井宗久不断用脚踏着轿子,催促着轿夫,随着地位和财富水涨船高,他已经很久没有着急的感觉了——身为堺,不,全日本第一的豪商,大御所的相伴众,掌握着不可计数的财富的男人,即便是百万石的大名我今井宗久也可以与之分庭抗礼,天下又有什么事情值得我为之着急的呢?但今天却是不同。 “大人!”随行的仆人掀开轿帘:“前面有辆马车的车辕断了,把路堵住了,这里距离红楼也不远了,不知——” 还没等手下把话说完,今井宗久就跳下轿子,三步并做两步向红楼跑去,口中喊道:“把礼物拿好,别管轿子了!” 当今井宗久赶到红楼时,已经是满头大汗,他不得不停下脚步平息呼吸,擦去汗水,以免在众人面前有失相伴众的威严。 “今井大人!”今日负责守门的是竟然是勘兵卫,他低声道:“大御所已经到了,在顶楼的会议室,请上楼!” “是,是!”今井宗久挤出一丝笑容:“有劳殿下提醒,实在是失礼了!” “今日请诸位来,是为了商议两件事情!”今井宗久的屁股刚刚坐下,回忆就开始了。周可成没有任何客套:“第一,对九州、四国领地的裁定;第二开启对马刺甲的移民计划,大家可以先看一下放在桌面上的材料。” 第一百四十九章裁定1 今井宗久赶忙拿起长桌旁自己的那份材料,开始浏览起来,他越看越是心惊。只见上面一一罗列了九州和四国新征服领地的大小、出产、在地领主为何人,原先隶属;而接下来则是马刺甲的位置和战略意义,以及未来打算新建的马刺甲城的初步规划,他粗略估计了一下,新建的马刺甲城的规模几不下于几年前的堺,换句话说,是一个人口不少于十万人的大城市。 “大,大人!”今井宗久的声音有点颤抖。 “今井先生这么快就看完了?”周可成笑了起来:“倒是快的有些出乎我的意料之外呢!” “看完倒是没有,只是粗略的扫了一遍!”今井宗久苦笑道:“请恕在下直言,好像第二部分少了一点东西!” “少了什么?” “支出来源呀!”今井宗久道:“新建这么大的城,肯定要耗费很多钱粮,在下却没有在这材料里看到这方面的东西!” “嗯,今井先生果然是兴业方面的一把好手呀!”周可成笑了起来:“那你觉得一共要耗费多少呢?” “这个——”今井宗久犹豫了一下,答道:“具体的数字一时间也拿不出来,不过最少也要九百万银币!” “九百万银币!”众人皆倒吸了一口凉气,周可成不置可否的点了点头,今井宗久给出的数字虽然庞大,但在周可成看来还是保守了点,毕竟依照他的规划,新马刺甲城将是集要塞群、港口、兵工厂、工商业区一体的军事贸易中心,未来兰芳社的舰队将以这里为依托,镇压整个东南亚,前出至红海、西非、殖民南太平洋、澳大利亚。建设像这样一个要点,耗用区区九百万银币着实还是少了。 “那我们就先把这个问题放在一边,先商议对九州与四国的裁定吧!”周可成笑了笑,目光转向一旁的张经:“张大人,你是政所别当,先说两句吧!” “是!”张经点了点头:“到今年八月,四国的长宗我部、宇都宫、香河、这几家抵抗到最后的也已经交出人质和居城,表示降服。这样一来,四国四国一共六十万石领地已经全部归降,再加上五月就已经全部降服的九州,两地一共十三国领地都已经平定,西国、九州、四国再加上近畿一部都已经在大人您的宇下了!不过依照事先的约定,岛津家分得三国,实际上可以处置的只有十国!” “嗯!”周可成的目光转向周遇吉:“遇吉,你做的不错!” “不敢!”周遇吉赶忙站起身来:“这不过是仰仗义父的威严,将士们用命,孩儿不过是尽了本分而已!” “话也不能这么说,能够尽自己的本分已经不错了!”周可成笑道,目光转向众人:“这次平定九州、四国诸位没有功劳也有苦劳,若是依照过往的惯例,新增加的领地一部分留给降服的大名,而改易没收的领地则一部分分给你们,以为酬庸,一部分则收归本家,换句话说就是留给我那个还在吃奶的儿子。不过这一次我不准备这么做,准备用一个新的办法!”说到这里,周可成的目光转向张经,点了点头。张经沉声道:“大人的意思是将九州与四国那十国如大明一般,皆划为郡县!” “郡县?” 桌旁的众人顿时哗然,日本也不是没有实施过郡县制,大化革新之后的国司制度便是,但那已经是数百年前的事情了。武士们为大名将军效力,以武力获得俸禄,乃至领地,甚至一城一国之主,这才是这个国家世人以为常理的法则。如果像周可成那样做,又有哪个武士愿意为他效力呢? “肃静!” 随着近卫前久的一声呵斥,桌旁顿时静了下来,只见这位出身五摄家之首的前关白对周可成欠了欠身子,沉声道:“大殿,您的谋划想必不止于此,还请为我等解惑!” 周可成赞许的看了近卫前久一眼,这个男人总是能在关键时候沉得住气,五摄家能千余年来始终传家不堕,的确有其独到之处。 “今日桌旁的诸位,跟随我的时间有早有晚,但都曾经为我周可成、为兰芳社立下过功劳,我周可成也并非有功不赏之人。或者赐予官职,或者给予领地,或者赏赐金钱,贫者富之,贱者贵之,在座的诸位或多或少都是受益之人!”说到这里,周可成的目光扫过众人的脸,看到每个人都微微点头,显然自己这番话说中了众人的心事。 “这次平定九州四国,虽然战事算不上激烈,但诸位也都或多或少的立下了功劳,若是依照惯例,便要赐予恩赏,就是要从没收和改易的领地中拿出一部分来赐予有功之人。这本也不难,九州和四国虽然不及西国那样土地肥沃,幅员辽阔,但截长补短,算下来也有快一百多万石领地,扣除掉留给岛津的三国之里和没入本家的天领,依照诸位的功绩,拿出五六十万石来分赏诸位也没有什么难,平摊下来,每人差不多可以多个两三万石,换句话说,就是功劳大的可以多个六七万石,少的只有一万,甚至几千石。但是,这样列位就满足了吗?” 第一百五十章裁定2 面对周可成的问题,桌旁众人不禁面面相觑,领地这玩意当然没人会嫌多,但问题是日本武家社会已经运行了几百年了,打了胜仗领地划分还是有大概的潜规则的。简单的来说就是论功行赏、多劳多得,本家吃大头的前提下,搞调略(外交)的,搞后勤的,上阵杀敌的、守城的都有一个约定俗成的比例。像这次九州四国攻略战,众人都清楚这是一场必胜的战役,因为已经控制了西国十六国和近畿一部分领地,在海上占据绝对优势的舰队,又拥有朝廷大义名分和岛津家这个盟友的己方对还处于分裂状态的九州四国十几个大名拥有全方面的优势,所以本家自然要吃大头中的大头,岛津家也可以分一块走,拿下了九州四国,也要向朝廷幕府献上一笔钱,拿出两三个庄园来作为朝廷支持的谢礼,剩下的才轮到他们来分,差不多也就是周可成说的五六十万石了。听主家的意思是还有更多的好处,那自然是好事,可问题是这可是坏了几百年来传下来的规矩,说到底如果规矩坏了,在座的就算这次多了个几万石领地,从长期来看也未必是好事。 “大殿!”考虑到自己追随周可成的日子在众人中算长的,中村良彦硬着头皮第一个开口道:“领地当然没人嫌多,但是分配多少领地,如何分配领地却是武家传承数百年的法度,这关乎到本家的长治久安,还请大人三思呀!” “是呀,领地固然重要,但本家的安泰却更要紧!” “还请大殿体谅家臣的忠勤之心!” “不错,主家安泰了,我等家臣才能安泰呀!” 面对手下异口同声的反对声,周可成还真有点哭笑不得,这些日本人转换角色还真快,不少人没多久前还和自己刀兵相见,现在却一个比一个还忠勤,真的是把“有奶就是娘”这句话演绎的活灵活现,不过这对自己来说也是好事。他将目光转向一旁的吴诚,问道:“吴兄,你觉得呢?” 周可成这个时候向吴诚询问,有两个原因,第一是他算是跟随自己最早的几个“元从”了,只是后来负责镇守兰芳社命脉的佐渡金山,没有参与日本攻略中几次大的战役,论资格在座的除了周遇吉之外没人比他老;第二吴诚担任了侍所别当之职,侍即武士,别当即长官,侍所别当的职责统领武士,战时指挥军队,平时维持治安,向各地守护发号施令,威权极重。周可成向他,亦有借重之意。 “九州、四国等地叛逆依仗地远兵强,不服王化。我等封主上之命,以顺击逆,如举泰山而击危卵,何功之有?恩赏是予有功之人,大人率领舟师在马刺甲大破弗朗基人,生俘千人,击沉俘获巨舰十余艘,拓地千里,这才是盖世大功,若是要封赏,也应该封赏随同大人破贼之人!” 众人听了吴诚这番话不由得傻了眼,他们万万没想到顶头上司把自己在九州四国的功劳贬的一文不值,他们先前也有听说周可成在南海大败弗朗基人的舰队,斩获极多,也对周可成能在万里之外击破以船坚炮利而闻名的弗朗基人舰队感觉到十分震惊。但震惊是一回事,恩赏又是一回事,别的事情可以含糊过去,这个可是千万含糊不得的。 眼见得长桌旁的日本武士们眼红脖子粗的都要撸起袖子起来争吵,周可成赶忙笑道:“吴兄此言差矣,功就是功,过就是过,有功就要赏,有过就要罚,这是我兰芳社的规矩,岂有大功赏,小功就不赏的道理?须知武士上了战场,矢弹如雨,白刃相对,性命相博方得一功,岂可不赏?你身为侍所别当,统领西国、九州、四国的十余万武家,处事须得公允,切不可任性而为!” “大人教训的是,属下谨记在心!”吴诚沉声应道。 众人听了周可成这番话,心里的一块石头才算是落了地,对周可成顿时多了几分感激之心,觉得还是大御所体恤下人,对周可成又多了几分感激之心。 “我今日召集尔等,并不是不想赐下恩赏,却是为了你们长远考虑。这次平定九州四国之后,在日本国内就再无战事了,没有战事就没有功勋,没有功勋就没有恩赏。眼下这点领地你们还过得下去,可时间久了,你们子孙众多,到时候又怎么办呢?所以我想换一个办法颁下恩赏,比如中村良彦,你这次的功勋当加封三万五千石,其中一万石在九州丰后,而剩下两万五千石,就加封在南洋,考虑到那边路途遥远,这两万五千石可以加倍,也就是五万石,你可以将庶子派去,也算是多了一个分家了!” “南洋?”中村良彦吓了一跳:“这么远?大人,我可以选择九州丰后的吗?” “当然可以,全凭自愿嘛!”周可成笑了起来,旋即脸色又变得严肃:“不过我刚刚已经说过了,九州四国平定之后,日本国内将不会有什么战事了,既然没有战事,自然也就不再允许私斗,法度也会越来越森严。而南洋那边就不一样了,许多地方还是一片蛮荒之地,正是你们用武之地?而且说是五万石,那只是已经开垦的熟地,将来开垦的新地并不包含在内。眼光要放远一点,不要就盯着眼前那一点东西不放。要是当初源平两家的先祖都留在京都,而不是前往还是一片蛮荒的关东、奥羽开拓,又怎么会有今天的日本武家?” 第一百五十一章蓝图 听了周可成最后这番话,众人神色微动,像周遇吉、张经、米兰达这几个原本就不是日本人的也还罢了,其他人都知道几乎所有武家的名门,比如足利、三浦、武田、今川、北条,不管是真是假,都或多或少会把自己的血脉追溯到源、平、藤原等几个古代贵族乃至天皇的身上,而他们的先祖几乎都是在京都混得不得志的,不得已离开京都,前往当时还是一片蛮荒的关东、奥羽等地区,一点点开拓经营,发展壮大,绵延至今的。正如周可成所说的,如果这些武家名门的祖先留恋京都的繁华,赖在京都不走,恐怕家名都未必能流传下来,更不要说现在的风光了。眼下整个西国、九州、四国都已经被平定,除非周可成要和已经结为姻亲的今川家开战,否则在日本之内是不会有任何新增的领地了,若想发展壮大,唯一的出路就是选择南洋的领地了。 “若是如此,那请将在下的新领放在南洋!”羽茂高玄第一个开口道。 “我也是!”勘兵卫道。 “属下也是这么想的!”平三郎大声道。 “属下也想去南洋!” 眼见得属下态度越发积极,周可成笑了起来:“这件事情也不用这么急,毕竟那边的事情一时半会还没有那么快。这样吧,明年你们每家都拿出一个庶子来,带领五十个年轻武士,三百领民,乘船去马刺甲,一来是为筑城出力,二来也对那边的情况了解一下。这边的恩赏照常颁下,若是觉得那边不错,想去的再收回这边的领地,赐下那边的领地,你们看如何?” 听周可成这般说,众人顿时松了口气,他们最怕的就是去了南洋看到一片鸟不拉屎的石头地,那可就欲哭无泪了。若是这样,那就没有什么好担心的了,至于出人出力为周可成筑城,那本来就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又有什么好抱怨的。 会议结束,众人怀中不同的心情退下,会议室里只剩下周可成、张经、吴诚三人,周可成吐出一口长气,苦笑道:“总算是解决了,吴兄,今天让你做恶人,辛苦了!” “什么恶人善人的,都是为了大家,为了兰芳社,可成你这话说的可就生分了!”吴诚笑了笑:“不过你在南洋赐予他们领地倒是一招妙棋,这样一来,九州、四国的领地就省下来了,将来又能多留给我这小侄儿几十万石领地,江山就稳固多了!” “照我看,大人却不是这么想的!”张经笑道。 “哦?张大人为何这么说?”吴诚好奇的问道:“莫不是还有别的想法?” “嗯!”张经目光转向周可成:“大人,恐怕那新马刺甲城才是你未来的行在吧?” “行在?”吴诚闻言一愣,下意识的目光转向周可成。他自然不知道张经说的“行在”指的是天子所在之地、巡行所到之地,后来代指临时都城。由于周可成行踪不定,通常往返于淡水、堺、中左所、金山卫这几个地方之间,张经这么说很巧妙的指出了未来即将建成的马刺甲城在周可成心目中的重要性。 “什么行在,周某不过是一介商贾,张先生说笑了!”周可成笑了笑:“我现在最头疼的就是缺人,日本这边好说,只要开出条件,想迁多少人就能迁多少人去;朝鲜那边也可以招募一些人,但若是这样,南洋那边就成了为他人做嫁衣了。你明白我的意思了吧?” “大人您是担心新马刺甲城倭人太多了?那为何不就地招募当地的华人,我听说闽粤两地前往南洋垦殖的百姓不少!” “这是一个办法,但事情没有那么简单!”周可成苦笑了一声:“在南洋垦殖的多以漳泉、潮汕、客家等,他们聚族而居,相互之间视为死敌,动则兵戈相见。若是有个千儿八百人还好,要是有个一两万人,那我每天什么都不用干了,调解他们的冲突还来不及呢!照我看,至少要从两浙和中左所招募十万人,其中一半开发东番,另外一半在南洋,这样才能确保无恙!” “十万人?”张经吃了一惊:“还要这么多,前段时间你不是收降了汪直他们,算起来也有十余万人吧?” “哪有这么多,充其量六七万而已,而且这些人多半是熟识海况的水手,我用来填补舰队都来不及,怎么会用在南洋那边?十万看起来不少,可算起来还不到南方一个大点的县,可光是控制南洋那几个海峡,维持航路,就要十六七个据点了,还有种植园、盐场、兵工厂、造船厂,随便算算就不止十万人,我这还是往少里算了!” 张经被周可成这番话弄得头晕目眩,他原本听说周可成在马刺甲大破弗朗基人的舰队,攻陷了马刺甲城,还以为这不过是一个防御性的行动——封锁马六甲海峡,防止弗朗基人进入南中国海,但听他说话的意思,接下来竟然是要向西进攻。 “大,大人!敢问一句,您在马刺甲筑城难道不是想屏护东番、日本和大明东南海疆吗?” “是有这个意思,不过我现在的计划是与奥斯曼人联合,将弗朗基人赶出印度洋,切断他们通往香料群岛的航线,然后开掘苏伊士运河,重新打通贯通东西的海上丝绸之路,并将其控制在我兰芳社的手中!” “这么说你想要继续向西用兵?” 第一百五十二章租界 “那是自然,击败弗朗基人后,西洋海上就再也没有能够与我兰芳社抗衡的对手,天予不取反受其咎!”周可成笑道:“当初三宝太监率领大明船队七下西洋,是何等雄壮,可惜后人不能继其伟业,致使后来弗朗基人西来时,无人钳制,反倒我大明东南倭寇横行,无有宁日。我这次一定要为大明、为天下立下百代不替之基!” “为大明?为天下?”张经听周可成这番话,神色有些怪异,不过他还是问道:“大人,若要迁徙这么多人口,恐怕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且不说南洋距离大明波涛万里,这么多人迁徙过去,住所、田地、食粮都是大问题,光是水土不服就是个麻烦事情,须得事先加以筹划准备!” “张先生说的是内行话!”周可成猛地一击掌:“所以我这次回来,就是要为这件事情筹划的!”说到这里,他起身取出一份地图,在桌上铺开来:“张先生,你请看,如果我们从金山卫直接出海,前往马刺甲,路途遥远,船上缺乏淡水和新鲜蔬菜,又有风浪颠簸,就是身强力壮的小伙子,这一趟跑下来,恐怕也要生一场大病。但如果我们先从金山卫到淡水,然后从淡水到大员,从大员到吕宋、然后沿着吕宋岛沿岸航行到婆罗洲的古晋,最后抵达马刺甲。只要在沿途的建立必要的后勤补给,然后用大船队依靠季风往返,若有病人,便在沿途的港口留下休息。” 张经看着那张地图,只见台湾以西的诸多岛屿上星罗棋布的用红笔圈了小点,还用弗朗基语和汉语注明了有价值的物产,这些红圈又用炭笔描下的黑线连接,显然这份地图是周可成从弗朗基人那里夺来的,这些红圈都是有价值的物产港口,而黑线则是要通行的航线,而马刺甲以东的地区红圈较为稀疏,而马刺甲以西的红圈要密集的多,看在眼里,颇为触目惊心。 “大人筹划之雄伟,非在下所能及!”张经苦笑道:“以张经之才具,也就能布政一省之地,像这样万里之遥,实在是力所不能及!” “张先生过谦了!”周可成笑道:“周某现在就有一件事情,就非张先生不可?” “非我不可?” “不错,张先生,你知道吗?我到淡水之后,就让九指挑选了一条较为完好的弗朗基船,装上二十多名虏酋,一些战利品送到金山卫,向朝廷献俘!” “向朝廷献俘?可,可是您出兵攻打弗朗基人,并未得到朝廷的诏令呀?此乃无名之师,如何献俘?” “谁说是无名之师?”周可成笑道:“难道您忘记了武宗年间故事?弗朗基人攻破马刺甲城时,马刺甲苏丹可是遣使入朝,肯定朝廷出兵讨伐的,朝廷也曾经囚禁弗朗基人的使节,勒令其交还城池。虽然隔了几十年,但我出兵击破弗朗基人,献俘于朝廷,可以说是存亡继续,符合春秋大义,怎么可以说是无名之师呢?” “这倒也说得过去,可要是朝廷令你将马刺甲城交还给故主怎么办?” “这有何难,马刺甲苏丹当初逃出城后,在柔佛建国,我当着朝廷的面将城还给他,然后再和他签一个条约,让他将那城和故地租借给我一百年,每年给他二十两银子的租金便是了,又有何难?” “这倒也是个办法!”张经点了点头,周可成的奇思妙想他素来是佩服的:“不过大人你不觉得多此一举吗?说到底大明现在根本没有能力管得到南洋,你又何必这般大费周折呢?” “张先生,你知道佐渡金山一年出产多少金银吗?”周可成突然问道。 “这个——”周可成突然的发问让张经有些莫名其妙,不过在兰芳社的体制下,佐渡金山、石见银山以及铜矿这些直接出产贵金属的矿山都是直接隶属于兰芳社最高层的,并不归只有掌管西国、九州、四国和近畿一部分邻国的政所管辖,其具体出产金银的数量和用途也是最高机密,只有周可成、吴诚、陈四五等寥寥数人知道。 “吴兄,你把具体的数字告诉张先生!” “是!”吴诚点了点头:“张先生,佐渡金山现在的出产我不是很清楚,不过我临走那一年,佐渡金山一年出产金九千二百两,银二十一万两;银的产量虽然低于石见银山,但金产量在兰芳社控制的所有金银矿中是第一!” “竟然有这么多!”张经的嘴微微张大,他虽然早已知道对金银矿的开采是兰芳社的重要财源之一,但也没有想到仅仅一处金山就有如此丰厚的产出,难怪周可成可以不断发动耗资如此巨大的军事行动。 “张先生,佐渡金山只是我兰芳社在日本的多处金银矿之一,现在整个西日本、九州、四国所有的金银矿都已经被收归国有,在东番也有几处储量十分丰富的金矿在开采。除此之外,兰芳社在和南洋、弗朗基人进行的贸易中,也是出超的。可是你知道吗?去年我兰芳社的金库里储藏的金银不但没有增加,反而减少了,你知道最大的流出项是什么吗?” “莫非是军饷和造船?”张经迟疑的问道。 “不,是对大明的贸易!”周可成笑道:“很让人意外吧?不过这是事实,我们挖出来的金银,最大的流向就是大明,确切的说是金山卫和中左所,我已经查证过这两个地方的贸易数字了,已经印证了我的猜测!” 第一百五十三章招商引资 “这,这个——,大人可否替在下解惑!”张经疑惑的问道,周可成的话让他有些糊涂了,如果像周可成说的那样,兰芳社岂不是越来越穷了?可明明看到兰芳社明明是越来越富呀? “很简单,兰芳社从大明买的货物很多:生丝、茶叶、瓷器、布匹、药材等等,而大明对兰芳社所能提供的货物需要的却很少:香料、蔗糖、少量的粮食、药材、木材等,中间的差额只能用白银来支付。当然,大部分兰芳社购买的货物并非是我们自己用的,而是转卖给倭人、南洋人、弗朗基人,从中我们赚了更多的金银。但是这两年情况发生了变化,我们已经占领了半个日本,而和弗朗基人的关系也变得敌对起来,所以我们外销的渠道实际上变小了,大部分货物被我们自己消化了,也就是说,我们不得不从自己的金库里拿出更多的金银来弥补这个空缺,你明白了吗?张先生?” “在下明白了!不过那和您要向朝廷献俘有什么关系?”张经不解的问道。 “当然有关系,而且有很大的关系!”周可成笑道:“您知道这些银子去了大明之后,最后去了哪里?” “不知!” “一部分购买田宅,一部分用来养瘦马、办戏班、建园子,以为声色之娱!”周可成说到这里,看了张经一眼,发现对方的脸色果然变得难看起来:“不过呢,最大的一部分其实是存在地窖里,慢慢生锈发黑!” “存在地窖里?”张经吃了一惊:“不会吧?” “什么不会?”周可成笑了起来:“张先生,您也是做过州县官的,应该知道这田宅不是你有银子想买就可以买的,没有功名的富户,唯恐露财惹来祸患,又怎么敢大买田宅?就算有功名的,有多少功名,能有多少田地也是有个定数的,像和我们做买卖的那些商贾,这些年来哪个没有几万十几万两银子的家底?他们要是可以随意买田,闽南和苏松的田价早就上天了!” “大人说的也有道理,不过人家的银子,人家自己高兴放在地窖里生锈也没什么不可以的吧?”张经苦笑道:“这毕竟是人家自己的事情!” “张先生这话可就差了,难道我周可成辛辛苦苦的流血流汗把这些金银挖出来就是为了让他们在地窖里生锈?不,这可是未来商业和工业化的血液!”周可成冷笑道:“我还指望着用这些金银来把整个世界连通起来呢!” 张经疑惑的看了周可成一眼,暗想这些金银都已经是别人的了,难道你想把它们又都抢回来?可这样又为何要向朝廷献俘呢?他总不会以为搞个献俘,朝廷就会对他当强盗不闻不问吧? “所以我想通过献俘,搞好与朝廷的关系,不会妨碍我在大明招商引资!” “招商引资?”张经彻底被周可成话语中层出不穷的新名词给弄糊涂了,他正想开口询问,却让一旁的吴诚抢了先。 “大人,敢问一句,这招商引资又是何意?还请解惑!” “很简单,南洋你没有去过,东番你是去过的。那里土地肥沃,物产丰饶,但没人就没法开垦,可光有人还不够,还得要有人出钱。种地要农具、耕牛、种子;蔗糖和生丝也要蔗苗、农具、桑苗什么的。南洋那边等待开拓的土地有东番面积大数十倍上百倍,要想开拓光有人还不够,还要很多很多的银子。我们兰芳社的银子要花在修建港口、工厂、造船、移民、打仗上,这开拓方面就得让商人们来做。我们替他们打开市场和原料产地,他们拿出银子来从我们这里购买土地矿山盐场渔场,这样循环起来兰芳社才能越做越大,要不然我们挖了银子他们就藏在地窖里,就算是金山银山也总有一天会挖空,那个时候怎么办?” 听了周可成这一席话,吴诚还是一脸的茫然,张经却已经若有所得,就好像自己是只一辈子都生活在水井中的青蛙,有一天终于爬到了井口,才发现外面的世界是何等广阔。 “周大人!若是按照你说的,兰芳社拓展的土地越多,那能够换来的银子就越多,这样下去,那兰芳社的扩张何时是尽头呢?” “尽头?”周可成笑了起来:“为什么要有尽头?你难道没有发现吗?兰芳社是不能停下来的,他只有不断扩张,不断进取才能维持生存,如果他停下来那就说明他距离完蛋不远了。”说到这里,周可成稍微停顿了一下:“如果一定要给一个尽头的话,那就等到在兰芳社的土地上永远没有落日的那一天吧!” 依照当时日本武家风俗,从只有五十石俸禄的乡士到十万石的大名,在为主家奉公的时候都会带着至少一个随从,当武士本人上殿奉公的时候,他们的随从便在殿下等候主人的召唤,而当主人完成一天的工作,随从便上前接过主人的手中的饭盒等杂物,送上外衣和草鞋,跟随主人离开,在这个过程中,未经主人召唤,随从不得擅自上殿。张经来日本后入乡随俗,平日里便也带着藤吉郎出入,这次在红楼裁定议事,藤吉郎也就留在三楼的走廊等待,数十名随从整齐的跪坐在走廊上,看上去蔚为壮观。 随着会议的结束,参与会议的大名与豪商们一边说笑一边下楼来,看到自己主人的随从赶忙上前,接过主人手中的东西,送上草鞋或者木屐,替主人换上,然后跟着主人离去。但藤吉郎始终没有看到张经的身影,这让他越发得意——主人现在还没有出来,显然是还在和大御所商议什么事情,能够得到大御所如此的看重,身为仆从也是与有荣焉呀! 第一百五十四章暗流 待到日暮,张经终于出现在会议室的门口,藤吉郎赶忙冲上楼梯,从怀中取出用体温暖热的草鞋,放在地上,笑道:“主人,您终于出来了,请穿鞋吧!”可张经似乎并没有听到藤吉郎的声音,神情恍惚径直向前走去。藤吉郎赶忙伸手将其扶住,问道:“主人,您没事吧?” “啊!藤吉郎?”张经看到自己赤着脚,吃惊的问道:“我怎么没有穿鞋子?” “主人,您怎么了?难道进屋子不都是要脱鞋的吗?”藤吉郎反问道。 “对了,我已经不是在大明了,在这里进屋是要脱鞋的!”张经叹了口气,抬起脚好让藤吉郎替自己穿上鞋。 “主人,您今天怎么了,一副神不守舍的样子,出什么事情了吗?”藤吉郎一边替张经穿鞋,一边问道:“我看别的大人都出来了,而您还留在里面,大御所一定有什么重要事情和您商议吧?” “是很重要的事情呀!”张经叹了口气,放下那只穿好鞋的脚,又抬起另外一只脚来:“关系到我们每一个人的未来,甚至我们子子孙孙的未来!” “那的确是非常重要的事情呀!”说话间藤吉郎已经替张经穿好了草鞋,笑嘻嘻的站起身来:“不过大御所能在这样的大事上都与主人您商议,藤吉郎我也感到无比的荣幸呀!” “荣幸?是呀,的确应该感觉到荣幸!”张经叹了口气:“可是藤吉郎你知道吗?现在我感觉到的是恐惧!” “恐惧?” “没错,就好像在万丈悬崖边上,被蒙着一只眼睛,骑着一头瞎马,凌冽的风迎面吹来,眼睛都睁不开,随时都可能落入深渊之中,摔得粉身碎骨!” “主人,我猜大御所方才肯定是笑着和您说那些话的吧?”藤吉郎笑道。 “你怎么知道的?” “很简单,神佛庇佑之下,万丈深渊亦可平步而过,长枪钢刃亦毫发无伤,大御所便是神佛庇佑之人,所以才能做成那么多大事,我辈只需要一心跟随便是了,过多的考虑是没有意义的!”藤吉郎笑道:“藤吉郎一直以来都是这么想的!” 张经看了藤吉郎一会,半响之会方才叹道:“也许你说的才是对的,我们只有勠力向前,直到在兰芳社的土地上永远没有落日的那一天才能停下脚步!” 北京,西苑。 “陛下,南边有奏疏上来!”麦福看了看正坐在蒲团上闭目诵经的嘉靖,确认对方并无厌烦的神色方才继续道:“兰芳社送了几十个弗朗基人来,还有战船、军器,说是在马刺甲打了胜仗,攻下了当初弗朗基人强占的马刺甲城,向朝廷报捷献俘!” “报捷?献俘?”嘉靖的眼睛睁开了:“是真是假?确定了吗?” “人、船、军器俘获都是真的,至于是不是打了胜仗,有没有夺回马刺甲城,路途遥远,就不知道是真是假了!” “嗯!”嘉靖的眼睛又闭上了,几分钟后,他冷哼了一声:“敲山震虎!” “敲山震虎?”麦福闻言一愣,随着修道日深,天子的心思越发高深莫测,饶是他跟随多年,也很难揣测出天子的心意。这句“敲山震虎”可以解释的可就多了,谁敲山?山是谁?虎是谁?一个不小心可就差之毫厘,谬以千里了,还是千言万言不如一默的好。 “圣上明鉴万里!”麦福拍了马屁:“那严相公那边——?” “留中吧,看看南边有什么动静再说!” “奴才遵旨!”麦福应了一声,脑子里却转的飞快,留中的意思就是不表态,可这件事情明明是朝廷的权限,地方大吏根本没有决定权。天子又说看看南边有什么动静,方才又说敲山震虎,难道,难道他方才说的“敲山震虎”不是说别人敲山震虎,而是打算用敲山震虎这一计?那这只“虎”又是谁?想到这里,麦福只觉得背上已经多了一层冷汗。 麦福出了精舍,早有一个四十出头的太监迎了上来,谀笑道:“老祖宗辛苦了,方才小阁老让人送了三百颗东珠过来,都是食指大小,圆润无比,放在一只碧玉盘里,宛如初雨后的荷叶一般。说是南边的胡大人孝敬老祖宗您的,小人斗胆做主替老祖宗您收下了——” “且慢!”麦福喝止住了手下的念叨:“你方才说是谁的礼物?” “胡宗宪胡大人呀?” “你马上把礼物退回去,以后也不准再收胡大人的礼物!”麦福转身就走,刚走了两步又停下来:“看在你平日里还算孝顺的份上,送你一句话,如果你收了南边的好处,还是自己先吐出来的好!”说罢便一甩袖子,快步离去。 江南,金山卫。 “真是艨艟斗舰,樯桅如林呀!”胡宗宪站在高耸的丘顶上,俯视着正缓慢驶入港内的兰芳社舰队,这支庞大的舰队由四艘三层甲板战列舰,十二条双桅纵帆船和四条刚刚修复的卡拉克帆船组成。高耸的桅杆,如云的船帆,船舷那一排排的炮窗、甲板上排列整齐的士兵,这些无一不是在向外界刚刚赢得的胜利和炫耀雄厚的实力。 “大人!兰芳社的舰队虽然强大,但进入内湾反而行驶不变,如果今夜用火攻的话——” “戚将军!”胡宗宪立刻打断了戚继光的建议,他甚至没有看部下一眼:“我不能拿江南数百万百姓的身家性命来弄险!” “大人!”戚继光还想继续劝说,却听到胡宗宪继续说:“再说你以为周可成会想不到这点?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他也不会给你我留下夜袭的机会!如果他这么好对付,恐怕早就被人弄死在不知道那个角落了,哪里还能活到今天?” 第一百五十五章拜见 戚继光虽然有些不服气,但还是低头道:“大人说的是!” 事实证明胡宗宪的判断是对的,也许是觉得金山卫港并不安全,也许是拥挤的内港已经没有足够的深水泊位来供兰芳社庞大的舰队停泊,除去一条战列舰和两条双桅纵帆船之外,剩余的所有其他船只都只是在内港转了一圈就向外驶去,倒像是前来耀武扬威的。胡宗宪回头看了部下一眼,叹道:“走吧,我们去见周可成吧!” “大人,您身为封建大吏,身份何等尊贵,岂可去见周可成那一介海贼!”戚继光急道:“不如回到杭州,待他来拜见您才是!” “经过上次乍浦那次的事情,恐怕周可成是不会再来主动见我了!”胡宗宪笑了笑:“再说现在也不是考虑什么身份的时候了,南塘,有些事情你身为武人到底还是不明白!”说罢他便转身向土丘下走去。 原来两天前有人送了一封书信到总督衙门,信中说周可成的座船九天前已经从中左所出发了,再过两天就会抵达金山卫,若是胡大人有愿一晤,还请亲自去一趟金山卫。戚继光原本以为胡大人会对这无理的要求嗤之以鼻,却没想到胡宗宪在经过几分钟的思忖后竟然给出了肯定的答复。 为了避免泄露身份,胡宗宪这次微服出行,只带了戚继光这个心腹和一小队做便服打扮的亲兵扈从,一行人到了河边,上了船,便缓缓向金山卫划去。到了码头,却有哨卡看守着,胡宗宪取出那天附来信一起来的符信,让手下交于哨卡的管事。那管事的见了符信,赶忙交还给来人,笑道:“不知是贵客来了,快来人给贵客引路,徐相公早已等候许久了!” 胡宗宪点了点头,上了事先准备好的便轿,便在仆从的引领下沿着街道走去,只见这金山卫沿河已经有了一条约莫丈许宽的青石街道,足够两车并行,道路两旁满是店铺行人,摩肩擦踵,热闹处竟然已经不下于杭州武林门外的市场。胡宗宪探出头去,发现这街道足足有四五里长,街道两旁的店铺家家都是雕梁画栋,外间打招呼的店小二也是服饰整洁,看上去体面的很,不由得暗自咋舌:“我只听说这金山卫商贾云集,各色珍货无不具备,千金之家举目便是,一镇之资财便不亚于苏杭名郡。本以为盛名之下其实难副,现在看来倒也未必是假了!” 那一行人穿过一处小广场,拐了弯沿着一条小巷走去,行人渐渐少了,道路两旁也由店铺变成了青砖砌成的高墙,隐约可以看到朱红色的角门,他意识到这里应该住的就是富贵人,自己距离目的地已经不远了。 “快开门,徐相公等候的贵客到了!”引路人敲开了门,又引着胡宗宪进了门,进了门才发现这院子里面积着实不小,约有两三亩见方,在竹林遮掩下依稀可见一座两层楼的精舍,那引路人笑道:“贵客请随我来!” 胡宗宪没有说话,只是点了点头,便跟着那引路人穿过竹林,来到那精舍门前,听到里面传出说话的声音,却是有些耳熟。那引路人笑道:“贵客请稍候,容小人通传一声!” “无妨!”胡宗宪也不希望自己在这里被熟人碰到,走到路旁的竹林旁:“你自管进去通传,我先观赏一下这片竹林!” 刚过了片刻,胡宗宪便看到那引路人重新出来,身后跟着一个长须锦袍汉子,却不是周可成,不禁暗自着恼:这厮竟然如此托大,居然不肯亲自出来迎接自己。可随着那长须人越走越近,胡宗宪便觉得越是面熟,好似自己在哪里见过此人一般,可偏生具体是何人自己又怎么也想不起来了,难道是自己忘记了? 正当胡宗宪竭力在记忆中搜索来人时,那长须人已经来到面前,拱手笑道:“汝贞兄,自从京城报恩寺一别,你我已经十年没见了吧?” “报恩寺?”这个熟悉的词汇就好像一记闪电划破了胡宗宪的脑海,他瞪大了眼睛,瞪着面前的长须汉子的脸,半响之后方才摇头叹道:“原来是你,难怪这么眼熟,你留了这么长的胡子,我便认不出来了!” “那也难怪,历经变乱,我也不是当初的我了!”那长须汉子慨叹了一声:“周可成便在二楼等候,请随我来!” 戚继光正想跟着胡宗宪进门,却被上司伸手拦住:“你就不要进去了,就在门口守候便是!” “是!”戚继光一愣,不过他还是服从了上司的命令,他疑惑的看了一眼那个长须人,莫不是这个人身上有什么蹊跷? 胡宗宪看着前面那人的背影,心中却是按奈不住的激动,刚刚踏上楼梯,他便压低声音道:“不想汝贞还有得见张公尊颜之日,实在是可喜可贺!” 前面那长须人身体一僵,旋即苦笑道:“漂泊海外,以逃君父之责罚,虽生犹死,又有什么值得庆贺的!” “男儿留得有用之身,便是可喜之事!”胡宗宪笑道:“何况张公你在周可成那边也做了不少于国于民有利之事,他人不知我胡汝贞岂有不知的?” “罢了,莫让周大人久等了!”张经避开话题,加快了脚步。看着对方略微有点佝偻的背影,胡宗宪不禁有几分心酸。 “胡大人!”周可成站在梯口,拱手相迎:“并非在下托大,只是若是亲自出迎,只怕让哪个多嘴的旁人看见了,认出您来,平添了几分麻烦!” 第一百五十六章贿赂 “无妨,本官晓得!”胡宗宪笑了笑,周胡两人分宾主坐下,张经在一旁打横作陪,随意寒暄了几句,胡宗宪突然笑道:“俗话说无事不登三宝殿,周大首领现在家大业大,肯定是越发的忙了,怎的有时间来我大明,还弄得这么大张旗鼓的?莫不是打败了弗朗基人,来耀武扬威了吧?” “胡大人说笑了,在下这点家什在大明面前又算的什么?”周可成笑了起来:“我听说胡大人从去年来造船铸炮,整顿海防,据说还要在澎湖修建水城,派战舰巡航。照在下看来,胡大人着实用不着这么搞,有谁不服王化的,就叫人送一封信到金山卫来,周某人自当效力,何苦弄得大张旗鼓,劳民伤财的?” “原来周大首领是如此恭顺,倒是本官多虑了呀!”胡宗宪脸上挤出一丝笑容,牙齿却咬得咯吱咯吱的响:“只是口说无凭,周大首领应该不会只会以口击贼之人吧?” “胡大人当真是贵人多忘事呀!”周可成笑道:“且不说曾一本、徐海、汪直这几人,就在几个月前在下还在马刺甲大破对朝廷不恭的弗朗基人,令其交还强占的马刺甲城,俘虏、甲仗、俘获的战船都送到您这儿来了呀!” 胡宗宪闻言脸色一僵,强笑道:“周大首领说的是,本官这些天事务繁多,倒是将此事给忘了!” “胡大人管着东南半壁江山,乃是朝廷干城,也不知道有多少天大的事情,记不住我这点小事倒也正常!”周可成打了个哈哈,转向一旁的张经:“张先生,这次我从南洋那边带回来的上好龙涎香还有不?取二斤包好了待胡大人回去的时候一起拿走,那玩意最是提神醒脑的!” “多谢周大首领了!”胡宗宪咬着牙关,却说不出一个“不”字来,他知道这龙涎香乃是从巨鲸体中取出的,最是珍贵,便是宫中拿来赏宗亲贵戚、阁老大臣也就一次半两一两的,哪像周可成一次拿出来两斤送人的。虽说这做法土得很,但那股子“豪气”着实直冲人顶门,让你不得不佩服。 周可成摆了摆手:“谢就不必谢了,这一年多来金山卫没人来找麻烦,多亏胡大人的庇护,二斤龙涎香也算不了什么!我这次在马刺甲把弗朗基人的脊梁骨都彻底打断了,着实找到不少好东西。我周可成不是个吃独食的人,张先生有一份,胡大人也有一份,回去的时候就顺便一起带走,不过东西都比较醒目,胡大人赶快让人送回老家去藏好,莫要露了风声,被御史弹劾就不好了!” 胡宗宪越听越是哭笑不得,他又不是海瑞那种清流,官当到这个地步还不捞钱?现在又不是洪武年间,被御史弹劾又算得了什么,做到这个级别的官儿,谁还没被那些乌鸦弹劾几次过?弹劾归弹劾,做官归做官的道理谁还不知道。 这时张经从袖中取出一张礼单来,周可成接了过去,在上面写划了两下才递了过来,胡宗宪接过眼睛一扫,心中咯噔一响,他这才明白方才周可成说的东西比较“醒目”是什么意思:猫眼原石四十颗,鸽血红红宝石原石四十粒、紫珍珠一百粒、无色水晶一百块、金沙十斤、弗朗基大金币一百枚、及膝盖高金银佛像各一具、珊瑚二十枝、各色香料各十斤…,在礼单的最后却是周可成那撇脚的羽毛笔字——龙涎香两斤。 “这,这个——”仿佛那份礼单是烧红的铁片,胡宗宪右手一抖,将那礼单掉了下来。周可成眼疾手快,一手接住,塞回对方手里:“羞刀难入鞘,礼物送出去就送出去了,若是胡大人觉得这次同来的人口风不严,那也好说。您给家里人写一封手书,我让人直接送您家里去就是,反正您是徽州人,路途也不远!” 听了周可成这番话,胡宗宪鬼使神差的便将那礼单塞入袖中,脸上神色也发生了微妙的变化,强笑道:“周先生这般重礼,本官实在是受之有愧!” “胡大人也别客气了,这些都是从弗朗基人那里夺来的,不过是借花献佛罢了!”周可成笑了笑:“接下来我们兰芳社要劳烦胡大人的事情还多着呢!只要您稍微高抬贵手,这份心意便都在这里了!”说到这里,他伸出手指了指自己的心脏。 “高抬贵手?”胡宗宪一下子清醒了起来:“什么事?若是有害朝廷、大明的可绝对不行!” “哎呀胡大人,我周可成是这样的人吗?”周可成叫起撞天冤来:“您就坐在这儿听,我周可成要做的事情要是有半点对大明不利的,您就当面指出来,我立刻就改,您看成不?” 胡宗宪将信将疑的看了一眼,点了点头。 “第一桩事便是想要请朝廷派出天使,前往南洋宣慰诸国。仿造三宝太监旧例,将那马刺甲城还与当初马刺甲苏丹的后裔,使我大明是声威,重现于南洋诸国之上,这个对大明不利吗?” “你要将马刺甲城还给马刺甲苏丹的后裔?”胡宗宪闻言吓了一跳:“你不会在哄骗朝廷吧?” “千真万确!”周可成拍了拍胸脯:“我现在占据了半个日本,还有东番,缺的是人又不是地方,要那个马刺甲城作甚?我将城还给原主,这样南洋各国都会知晓我兰芳社不像弗朗基人那样凶狠诡诈,这样我才好和他们做生意呀?你若是不信,今天正好张先生也在这里,便请他替你我做个见证就是!” 第一百五十七章讨价还价 张经原本坐在一旁喝茶,突然两个人都朝自己看过来,不禁有点窘迫,连忙点头道:“周大人说的句句属实,他的确打算将马刺甲城物归原主!” 胡宗宪狐疑的看了看张经:“张公,你虽说食了周可成的俸禄,可不能替他哄骗朝廷呀!” “千真万确!再说了,到时候朝廷天使亲至,如何做的了假?”张经笑道,心中却暗想:周可成的确是要交还原主的,只不过到时候再租借百年,这也不算哄骗朝廷吧! 胡宗宪看了看张经,又看了看周可成,原本准备退回的礼单又收回去了:“那第二吗?” “第二便是移民!”周可成道:“我打算在未来十年里,从闽浙和南直隶招募五十万移民,前往南洋等地!” “不行!”胡宗宪毫不犹豫的否决了周可成的要求:“且不说那时候我肯定早就不在这个位置上了,就算我在这个位置上,我也绝对不可能答应。户口百姓乃是朝廷命脉,岂能随意迁徙?更不要说前往南洋,离人骨肉了!周可成你莫要自误!” “好,好,胡大人若说不行,那我就先放在一边,先谈谈第三件吧!”周可成被严词拒绝,他也不着恼,笑道:“我想要招商引资,开拓南洋!” “招商引资,开拓南洋?”胡宗宪被这几个新鲜的名词弄得有些糊涂了,看了看张经,发现对方脸上也是神秘的笑容,不禁下意识的捂住了自己的腰包。 “胡大人,我问你,这礼单上都是好东西吧?”周可成笑道。 “是好东西,怎么了?” “那便好!胡大人,我送你这份礼物放在大明,往少里说也是价值万金,可是这些东西都是出自南洋,猫儿眼和鸽血红是来自蒲甘(缅甸古称),龙涎香是来自婆罗州、香料是来自三佛齐(爪哇古称),珍珠和金沙是来自吕宋。这些东西在那些地方虽然不能说是遍地皆是,也比大明要多得多,当地气候温暖,土地肥沃,无论是种植稻米、甘蔗、椰子都收获数倍于我大明,还多产金银铜锡。而我大明的富户却将赚来的银子存在地窖里白白生锈,商贾苦于没有赚钱的门道。岂不是旱的旱死,涝的涝死?” “你想让大明的商人去南洋经商兴业?”胡宗宪打断了周可成的叙述。 “不错!” “按说这是违背海禁之法的!”胡宗宪沉吟了一下:“不过既然是利国利民之事,我也就不好阻挠了,不过还是得顾及朝廷的体面!” 显然胡宗宪的意思是你尽管干,不过动静不要搞得太大,我就只当是没看见。 “多谢胡大人成全!”周可成笑道:“对了,胡大人家中可有一二信得过的子侄?” “怎么了?” “是这么回事!”周可成笑道:“我这次去南洋打败弗朗基人,也算是替当地土人去了一害,有个贵酋叫巴生苏丹的就送了我一处锡矿。可我眼下人手根本不够用,哪有人去管那处锡矿?也只能丢在那边没人管,也怪可惜的。胡大人若是家里有信得过的子侄,便去南洋替我看管一下那锡矿,每年交给我二十两银子,剩下的就都是他的了!” 胡宗宪听到这里,如何还不知道这是周可成贿赂自己,锡虽然不像金银铜那样是贵金属,但在平日生活中却也用途极为广泛,一处锡矿折腾下来一年怎么也有几千两的出息。只是南洋路途遥远,这锡矿也就是他空口虚言,是真是假谁也不知道,若是真的派了个子侄去,岂不是白白落了个人质在他手上? “胡大人!”张经猜出了胡宗宪的心思,笑道:“这里没有外人,我便说句掏心窝子的话,朝廷的事情将来怎么样谁也不知道,今朝堂上客,明日阶下囚的事情也是有的。在这世界上能给自己多留一条后路总是好的,谁知道明天会怎么样呢?” 胡宗宪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来,若是旁人这么说他只怕已经拍案而起,可说这话的却是张经、自己的前任,想想对方当初的经历,自己的反驳就变得无力起来。 “胡大人!”周可成道:“锡矿的事情你可以慢慢考虑,想清楚了再给我一个答复,接下来一段时间我都会在江南,若是你有兴趣,可以先派一个家仆,去一趟南洋确认锡矿的事情属实,再做决定!” 戚继光站在精舍之外,心情极为复杂,他虽然不知道胡宗宪和周可成具体商量些什么,但也能猜出个一二来,肯定有些是见不得光的。但以兰芳社舟师之强,形势之盛,胡宗宪做出妥协也可以说是不得已。 正当戚继光心烦意乱的时候,他突然听到传来楼梯声,他赶忙站直了身体,回头看去。只见胡宗宪正从楼上缓步下来,身后跟着两人,一个是方才那个长须汉子,另外一个身体长大,面带笑容,正是周可成。 “周大首领,留步,留步!”胡宗宪笑道。 “那在下就失礼了!”周可成笑道:“这次说的事情还请大人留意!张先生,你替我送送胡大人!”他最后那句话却是对那长须汉子说的。 “是!胡大人,请!”那长须汉子伸出右手,做了个请的手势。 由于有外人在场的 缘故,戚继光一声不吭的跟在胡宗宪身后,待到出了院门,胡宗宪已经上了轿子,方才低声道:“胡大人,周可成这厮今天未曾有什么无礼的举动吧?” 第一百五十八章烦心事 “那倒是没有!”胡宗宪的右手摩擦了一下袖子里的那张礼单,少有的开了个玩笑:“想必是慑于戚将军的武威吧,这厮今天倒是知礼的很!” “卑职无能!让大人见笑了!”戚继光脸色涨红,躬身向轿子里的胡宗宪谢罪。 “罢了,戚将军不必在意,本官方才不过是开了个玩笑!”属下的反应让胡宗宪觉得有点乏味,他放下轿帘道:“出发吧!” “是,大人!” 轿子被抬了起来,胡宗宪闭上双眼,背脊靠在了椅背上,脑子里还是在回忆方才楼上的事情,周可成的一言一语历历在目。半响之后他吐出一口长气,自言自语道:“是敌非敌!是友非友!当如何处之?” 常州。 九月的秋阳还在码头西边亭子顶上弄影——离天黑还远得很。曲掌柜坐在石桌旁,不时起身看看不远处的江面,桌面上是点心果脯和上好的龙井茶,可是却动都没有动一下。 “爹!”曲平恭谨的对父亲道:“时候不早了,要不您先回去歇息一下,让孩儿我留在这里等候龚东家便是!” “胡说,这种事情怎么可以交给你?”曲掌柜有些不耐烦的摆了摆手:“休要废话!” “是,是!”曲平没奈何的退到一旁,心中却暗想那龚宇也不过是一个纺纱作坊主,爹爹却这副模样,当真是奇怪也哉! 约莫又过了小半个时辰,曲掌柜终于看到江面上出现了一条狭长的单桅纵帆船,主桅杆顶上飘扬着一面南十字星旗,他赶忙站起身来,道:“快,快去码头迎接!” “大人,到常州了!”龚宇恭谨的指着不远处的码头:“您看,已经有人来接我们了!” “不,不是我们,是你!”周可成笑道:“你记住了,这一次我只是你的朋友,姓周,做钱庄生意的,主角却是你!” “是,是,小人明白!”龚宇连忙应道:“那小人待会就逾越了!” “什么逾越不逾越的!”周可成笑道:“几年没见你钱没少挣,臭毛病倒是多了不少!记住了,你平时怎么样现在就怎么样,就当我不在!” “是,是!” 说话间,船已经靠岸了,刚刚放下跳板,就看到一个身着锦袍的老人站在了码头旁,旁边两串万响鞭炮便点着了,噼里啪啦的响个不停。周可成饶有兴致的看了看那锦袍老人,笑道:“你这朋友倒是个喜欢热闹的!” “大人见谅,他这人就这个性子,最是喜欢热闹的,心肠倒是不坏!”龚宇苦笑道。 “无妨,这次他是主,我们是客,客随主便嘛!走吧!” 龚宇走下跳板,与曲掌柜见了礼,笑着替周可成介绍道:“曲兄,这次还有一个朋友随我一同来,姓周,要在常州叨扰几日,还请见谅!” 曲掌柜一把抓住周可成的手臂,拍了拍自己的胸脯:“龚贤弟这说的是什么话?什么叨扰不叨扰的,来的就是朋友,都是我的,都是我的!” 曲掌柜兴冲冲的请龚、周二人上了轿子,一路回到自家,延请二人入席,酒过三巡,他才大声笑道:“这几年我曲某人起屋置田,着实是发了家,旁人都说我是捡到金元宝了,却不知我是结交了龚贤弟这个好朋友。若无龚贤弟,我曲某人哪有今天呀!来呀,给龚贤弟倒酒,我们好好喝一杯!” “曲兄说笑了,我也是认得了你,才能把‘裕和’做的这么大的!”龚宇满饮了一杯,又回敬了曲掌柜一杯,桌上的气氛顿时活络了起来。 曲掌柜酒意正酣,看到周可成不说话,只是笑嘻嘻的坐在一旁,便随口问道:“敢问一句,周兄是做什么营生的?” “在下是做水上买卖的!” “原来是做水上营生的,难怪!”曲掌柜指着龚宇笑道:“有龚贤弟这样的好朋友,那么多棉纱棉花要运来运气,想不发财也难呀!” “这个——”龚宇一听不对,正要分辨,周可成却应承了下来:“曲掌柜说的是,托龚老板的福气,这几年在下的生意倒也还过得去!” “嗯,只要你有我龚贤弟这样的朋友,就算躺着不动,生意也会蒸蒸日上了!来,我们也喝一杯!” 眼见得老友酒越喝越多,与周可成的言辞也越来越随意,龚宇唯恐老友乱说话不知道哪里得罪了周可成,惹来弥天大祸都不知道,赶忙拉住曲掌柜道:“曲兄,你喝多了,注意呀!” “谁说我喝多了?”曲掌柜两眼一瞪:“这等黄酒我便是两三斤下肚都没有事,你莫要拦我,让我与这位周朋友多喝几杯!” “是,龚东家你莫要拦曲掌柜,让我与他喝几杯!”周可成笑了笑,与曲掌柜喝了两杯酒,笑道:“听曲掌柜说,您这几年生意兴隆,想必是百事顺遂,事事如意吧?” “那怎么可能?莫要说我,就是紫禁城里的朱家天子都没法事事如意。也不瞒你,我过去就想把生意做大些,多赚一点银子。现在银子赚到了,可又多了别的烦心事!” “别的烦心事?怎么说?” “银子太多了!不知道该怎么处置。”曲掌柜叹道:“你说去买田吧,一则根本没有那么多田出卖,二则就算出卖了,也是首先卖给同村的或者是有功名的,像我这种外路人就算出的银子多些也轮不到你。只能眼睁睁的看着银子堆在地窖里生锈,真是烦心的很!” 第一百五十九章流动 “原来如此!”周可成笑了起来:“这倒是有些为难,毕竟倭银、弗朗基银可以一船船的运进来,而田地却没法运,这般下去,若想买田肯定是越来越难的!” “周兄高论!”曲掌柜猛拍了一下桌面,翘起了大拇指:“这件事情我也琢磨了许久,却始终想不出个究竟来:为啥我拿着白花花的银子,却硬是买不到田?原来是这个道理,外面的银子不断运进来,自然是越来越多,而田地却运不进来,自然这田就难买了。不过我还有一点不明白,还请周兄为我解惑!” “曲掌柜请讲!” “按说运进来的银子越来越多,田地并没有增长,那田价就应该上涨的很厉害呀?可为何这几年田价虽然有上涨一点,却不多呢?” “想不到这曲掌柜貌不惊人,却是个有心人呀,这个问题已经涉及到一些微观经济学的知识了!”周可成暗自吃惊,他想了想之后答道:“在下以为田价上涨不多的原因是银子虽然流入甚多,却并不是均匀流入的!” “均匀流入?这是何意?” “曲掌柜,大明自产白银并不多,而大部分白银是与海商交易而得来的。但并不是所有人、所有行业都能与海商做买卖获得白银。比如龚掌柜、还有曲掌柜你,你们两个能够与海商做生意,用棉纱和棉花换得银子,但一个农夫却没法和海商做生意换得白银子。于是海外流入的白银绝大部分是集中在像龚掌柜、曲掌柜你这样的人手中,而其他没有机会与海商做买卖的人手中没有,或者只有很少海外白银! ” “原来如此,均匀流入,果然是形象的很,在下受教了!”曲掌柜点了点头:“不过我还是不明白为何白银不均匀流入不会引起田价上涨呢?” “曲掌柜,您方才不是说过了?您就算出高价也买不到田,结果只能把银子存在自家地窖里。其实大多数得了海商银子的,有些人修园子,养瘦马,但大多数人也和您差不多,都把赚来的银子藏在地窖里。银子在地窖里和埋在矿里又有什么区别?只要你们不拿出来花用,田价都是不会上涨太多的!” “不错,银子藏在地窖里,与埋在矿里是一样的!”曲掌柜拊掌叹道:“周兄这话说得好,我有时候也也觉得自己很好笑,千辛万苦赚来的银子却堆在地窖里,既不能吃也不能喝,还担惊受怕被人偷去了,古人说的守财奴,大概说的就是我这种人吧!” “其实曲掌柜想要购置产业的话,周某倒是有一套路子!” “周兄有路子?”曲掌柜闻言精神为之一振:“是哪家有田产要出售?价格几何,若是谈成了,曲某必有重谢!” “谢就不用谢了,都是朋友嘛,说谢就生分了!”周可成笑道:“曲掌柜,你记得方才我说过的吗?这银子可以运进来,田地却没法运进来,其实田地虽然没法运进来,但是人却可以走出去呀!” “走出去?难道你是说买海外的田产?” “不错,其实比起大明来,海外的田产还要便宜的多,江南这边一亩水田少说也要十余两银子,这笔钱去南洋、去东番,三五十亩平地都够了!” “当真?”曲掌柜瞪大了眼睛。 “自然是真的,东番、南洋那边地广人稀,村落与村落之前经常相隔百里,其余地方解释莽莽荒野,宛若天地初辟一般,那里的土地当然不值什么钱。对于当地土酋来说,那些荒野便是一文不值,至多打几头野兽,砍些柴火,将土地卖与你,一来可以得些地价,二来你将田地开辟了,他每年也能收半匹布,一斗谷子,何乐而不为呢? ” “周兄所言也有道理,只是,只是——”曲掌柜犹豫了一下,苦笑道:“南洋也好,东番也罢,都在万里之外!俗话说人离乡贱,在大明不管怎么说还有宗族、有乡里、有官府、有朝廷;那东番和南洋可是没有王法的地方,人家当时说的好好的,等你辛辛苦苦的开了荒,置办了产业,翻脸不认账,谋夺了去,损失了钱财事小,只怕连性命都不保呀!” “曲掌柜说的也有道理!”周可成笑道:“某家方才说的的确有些欠妥,这里先自罚酒一杯,还请曲掌柜见谅!”说罢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周兄弟说的哪里话,本来就是自家朋友喝酒闲聊,你也是出于一片好心嘛!”曲掌柜见状赶忙也陪了一杯酒。于是三人接下来也不再提海外田土的事情,只是扯些闲篇。曲掌柜在三人中的年纪最大,便觉得有些吃不住劲了,起身向两人告罪出去方便一下。 曲掌柜一出门,龚宇便低声向周可成告罪道:“我这个朋友不知大人您的身份,方才言语无礼之处还请您见谅!” 周可成笑道:“龚宇,你这个朋友说的很对呀?万里之外人生地不熟的,要是别人翻脸不认账,损失钱财事小,性命不保事大。银子存在地窖里虽然赚不来钱,至少不会损失呀!不替他们打消了这个心结,这招商引资的事情是成不了的!能够认识这位曲掌柜,我这趟常州就算没白来!” 龚宇见周可成并没有怪罪曲掌柜,这才松了口气,笑道:“照我看曲掌柜并不像他说的那么排斥东番、南洋,做生意哪有不冒风险的?当初他和我做买卖,裕和才是刚刚开张,手头上的银子一时间周转不过来,他也允我把棉花的账期拖延个一个月半个月的?这难道没有风险?说到底还不是和裕和做生意有利可图?说到底耳听为虚,眼见为实,您这里说的再多也比不过眼睛看到的!只要看到几个真正拿到好处的,到时候您拿棍子赶都赶不走他!” 第一百六十章金州1 “说得好!”周可成笑道:“正是这个道理,不过眼下和海商做买卖的不少,去海外开辟田土的却是不多,倒是叶麻他在东番当上了大田主,难道我把他叫回来给做见证不成?” “那恐怕是不成的,叶首领到现在还是被通缉的钦犯呢!”龚宇笑道:“不过照小人看,最好是找出一个由头,让他们出一次海,开开眼界,见见世面,剩下的事情就水到渠成了!” “果然是妙计!”周可成笑道:“龚宇,你若能想出法子来,我便在东番赐予你一千亩上好的稻田,或者在日本大和国赐予你两千石领地,如何?” “多谢大人赏赐!”龚宇眼前一亮,他这几年在金山卫经营纺纱生意着实赚了不少银子,算得上金山卫的“新贵”了。但名下的田产却是少的可怜,就连那片厂房下面的土地都是向兰芳社租来的——签了三十年的长租约,他根本就买不到。因此龚宇对老上司叶麻极为艳羡——人家虽说银子没多挣,可在东番可是名副其实的大田主,名下几百顷上好的水稻田,每年都要修新谷仓来装打下来的新谷子。他也曾经想过去东番买田,但却被周可成给怼回来了——让他专心经营纺纱厂,别分心买地当地主。 “大人,以属下所见,这曲掌柜最喜欢的还是一个财字,要从这个上做文章!”龚宇想了想后笑道。 “财?我方才已经说了南洋东番土地广阔,物产丰饶,这不就是财字吗?”周可成不解的问道。 “大人,你身上可有带金子?” 周可成在身上摸了摸,最后摸出几块金币来:“你看这个成不?” “最好是金沙、狗头金之类的!” “我身上怎么会有那些玩意?”周可成苦笑道:“不都是金子,有什么区别?” “大人,这区别可就大了!若是金沙、狗头金之类的就可以说南洋那边有金矿,引起他们的贪欲,金币的话,就起不到这样的作用了!” “你说得对!”周可成想了想,唤来站在门口侍候的随从,询问了两句之后,对龚宇道:“幸好这次船上带了一点金沙来,准备拿来做礼物送人的,我让人马上拿来,等曲掌柜回来了就看你的了!” “大人请放心,一切都在属下身上!” 曲掌柜这次方便去了许久,约莫过来半响功夫方才回来,进门便向周、龚二人告罪道:“让二位久等了,恕罪恕罪!” “无妨!”周可成笑道:“我与龚掌柜的酒量也差不多到了,不如上些汤水,我们边吃汤水便聊可好?” “也好,来人,上些热汤水来!”曲掌柜心知对方是怕自己不胜酒力,心下感激,不一会儿仆妇便上了热汤水,给三人各自盛了一碗,喝其汤水来。周可成喝了些,只是喊热,脱下外衣,将腰带上一个皮囊放到一旁的茶几上。曲掌柜听出那皮囊分量不轻,笑道:“周先生你这皮囊里装的什么,听起来分量不轻呀!” “哦,刚刚去一个朋友那里了结了这几年的一点欠账,对方手头上没有银子,就用这个抵了账!”周可成将将碗里的汤水喝了,又将其擦干净,解开皮囊倾倒出来,只见那碗中黄灿灿亮晶晶的,在灯光下竟然有些刺眼。 “这,这是金子?”曲掌柜咋舌道。 “是金沙,比一般的金子还是要差一些!”周可成将皮囊扎好口袋,将那碗推到曲掌柜面前:“曲兄,你替我看看这成色如何?” 曲掌柜拿起碗,盯了那金沙半响方才叹道:“果然是上等的金沙,兄台可知道这金沙的来历?” “听说是从南洋的一个大岛来的,叫什么婆罗洲,因为盛产金沙又叫‘金州’,听说那边不光是产金沙,还盛产锡、还有铜,我那个朋友借了我两条船去,打算多招募些人去那边淘金挖矿!这些金沙就是他上一次去南洋得来的!” “南洋有金矿?”曲掌柜眼睛里射出贪婪的光。 “当然,要不然那些弗朗基人哪来那么多金银来大明买生丝、茶叶、瓷器?”龚宇笑道:“只是南洋那边山多林密,土人又凶蛮的很,一不小心就连性命都丢了!” “这又有什么,富贵险中求嘛!” “曲掌柜说的是!”周可成与龚宇交换了一下眼色,笑道:“其实就算挖不到金矿,那边的锡矿却是把稳的,金山卫那边出卖的锡锭几乎都是从南洋运来的!” “这个我倒是知道!” 话说到这里,周可成与龚宇都知道已经够了,便只是扯开话题,随便说些闲话。他两人也注意到曲掌柜的心思明显不在酒桌上了,不一会儿便自称有些倦了,散了酒席各自歇息了。 次日清晨,早有仆人将周、龚二人引到花厅,曲掌柜早已在那里相候,三人一边吃早饭,一边闲聊。吃到一半,曲掌柜不经意间说道:“周兄,你昨天说的去南洋经营产业之事,我昨晚想了想觉得也是一条路,只是苦于没有门路。你那个准备去南洋淘金的朋友不知几时开船,可否可以搭上我一个子侄前往?” 周可成笑道:“去南洋要等风向,恐怕还得有两三个月才开船,若是曲兄的后辈要去,我与他打个招呼就是了,自然会加以照应!” “那就多谢周兄了!” “诶,都是自家朋友,分内之事,何必这么生分!”周可成笑道:“到时候你的子侄就去找龚掌柜,他自然会替你安排!” “好,那就谢过二位了!” 第一百六十一章金州2 就这样,周可成和龚宇拜别了曲掌柜。很快在苏松常的商贾之间开始有一个流言传播:南洋有一个富产金银的“金州”,那儿盛产金、银、铜,还有珍珠、宝石以及各色香料,若是能够找到那“金州”,便能得到享用不尽的财富。越来越多的商贾们开始寻找前往南洋的门路,甚至就那些以书香门第自诩的缙绅们,也开始派出家仆、义子来,希望能够从中分一杯羹。而作为江南地区通往南洋的最近港口,金山卫无疑成为了这个旋涡的中心。 啪! 胡宗宪愤怒的将一封信掷在地上:“我就知道那周可成这趟回来就必有图谋,‘金州’这件事情若是没有他在背后捣鬼,我就把‘胡’字倒过来写!” “大人!要不要让属下派兵封锁金山卫,查抄兰芳社的产业?”戚继光兴奋的问道。 “封锁金山卫?查抄兰芳社产业?”胡宗宪皱起了眉头:“以什么理由?” “违背朝廷禁令,散布谣言!”戚继光答道。 “哼!”胡宗宪冷哼了一声,目光转向一旁的幕友:“你请项公来一趟行辕,说本官有要事向他请教!” 项高身着一件宽松的丝棉混纺长袍,面带笑容的进了门,当他看到胡宗宪坐在书桌旁,面带怒色,停住了脚步,躬身行礼道:“制台大人,别来无恙呀!” “还好,看样子项公这段时间过得还不错嘛!”看到项高那快活的样子,胡宗宪便一股无名火直冲头顶,他心里很清楚自己的这个幕僚与兰芳社之间存在着非常微妙的关系,他甚至有足够的证据证明项高每个月都会从文记药铺那里领到一份不菲的津贴——那药铺是徐渭无数个马甲之一。但胡宗宪并没有将项高逐出自己的幕府,因为在上次兰芳社截断漕运,炮击下关之后,他意识到也许在私底下保持一条与周可成联系的秘密通道也许对自己,对大明会更加有利。 “哦,托大人的福,我一个侄孙刚刚中了秀才!”项高笑道:“前段时间回乡里督促了一会功课,想不到就中了,当真是祖宗保佑呀!” “哦,那可是大喜事呀!”胡宗宪笑了起来,项高那种从内心深处透出来的喜悦也感染了他,他指了指面前的椅子:“项公,坐下说话。今日请你来是为了这桩事!”说罢,他便将桌上那封信递了过去。 项高接过书信,刚刚看了下落款,便吃了一惊:“南京守备太监?” “嗯,刚刚从宫里下来的,叫李芳!”胡宗宪指了指信:“项公,先看完再说!” 信不长,也就一页半左右,项高却足足看了十几分钟,胡宗宪也不催促,只是耐心等待。半响之后,项高叹了口气:“这位李公公在宫里的名声如何?” “不错,虽然深得圣上宠幸,但做事情很有分寸,很少妄为!” “嗯!”项高点了点头:“胡大人,这样就有些麻烦了。李公公他在信里询问南洋金州的事情,按说以他南京守备太监的身份,便是不和您打招呼,直接派人去金山卫也可以。可他向您征询,那怎么答就是您的事情了。说透了,要只是这位李公公的意思,倒也简单,如果是背后的人,那怎么应付就要仔细斟酌了!” “是呀,所以我才请项公你来!”胡宗宪叹了口气:“这件事情搞得不好,局面便是无法收拾!” “嗯!”项高的神情也变得严肃起来:“要真是西苑那位动了心,那可真的就是大麻烦了!” “是呀!”胡宗宪叹了口气,他很清楚项高这句话背后的意思,当今圣上从某种意义上可以说是“旷古未有”,表面上虽然是崇信道家无为,但实际上却是一位爱权、揽权、重权之君,更糟糕的是,这位爱权天子却又是一位既不愿意承担责任,又不愿意劳心费力的君主。其结果就是无论这位天子要做什么事情,都不会愿意自己出面,表态,自己躲在幕后,让臣子们揣测自己的心意,只是在不得已的时候才表一下态。这样做的结果就是臣子们的十分力气倒有九分力气花在揣度上意之上,虽然嘉靖皇帝成为了大明有史以来最轻松掌握大权的天子,而反过来也让此时的大明朝廷成为了开国以来最为暗流涌动、人心混乱的一个。为这样的天子办差事,办错了自然是要倒霉,可就算是办对了也未必能有什么好下场,因为谁也不知道他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 “该死的周可成!”胡宗宪突然骂道:“若不是他要搞什么招商引资,开拓南洋,宫里面又怎么会知道这些事情,我又怎么会有这么多麻烦!” 项高没有说话,他能够感觉到对方真实的恶意其实没有表现出来的那么多,此时的胡宗宪与其是说咒骂,还不如说是一种无奈之下的发泄。 “项公,你与周可成打了很长时间的交道,你觉得这件事情应该怎么处置?” “照我看,干脆和周可成面对面谈一谈!” “谈一谈?”胡宗宪问道:“谈什么?” “当然是怎么应付啦?”项高答道:“这本来就是他惹出来麻烦,难道不应该由他来想办法吗?凭什么大人您要替他劳心费力?” “不错,正是如此!”胡宗宪一拍大腿,他从来也没有觉得项高如此可爱:“不过周可成他会不会推脱呢?” “这个您放心,周可成是个知道分寸的,事情真的闹大了最麻烦的是您还是他?” “嗯,这个倒是!”胡宗宪想了想笑道:“既然是这样,那就一事不烦二主,劳烦项公去一趟金山卫,把这件事情转告周可成一句,要么他亲自来,要么派个人来,越快越好,我也好答复李公公!” “是,大人!” 第一百六十二章金州3 四天后,项高回来了,同行的却是徐渭。两人来到胡宗宪的书房,分宾主坐下,胡宗宪开门见山的问道:“周大掌柜的怎么说?” “我家大人说了。”徐渭满脸笑容的答道:“这件事情的确是他的不是,想不到一时疏忽,却给大人惹来了这么大的麻烦!只要是力所能及之处,一定会尽力补偿大人!” “文长先生!”胡宗宪笑了起来:“你在那周可成手下呆的久了,说话也越发铜臭味了。什么尽力补偿,难道本官叫你来是为了索贿的吗?项公难道没有说清楚吗?我是要周可成把这次风波平息了,而不是要银子。现在李公公问我说南洋是不是有那样一个‘金州’,你叫我怎么回答?有,还是没有?” “若是这件事情,大人可以回答有!” “有?”胡宗宪怒道:“那李公公要是问我在哪里呢?” “那就交给我们兰芳社吧!”徐渭笑道:“只要朝廷肯派人,我们自会将其送到那个金州去!” “你在开玩笑吗?天底下怎么可能有那种地方,若是真有,周可成早就自己去挖了,又怎么会大张旗鼓的搞得人人皆知?”胡宗宪霍的一下站起身来,手指头几乎戳到了徐渭的脸上:“徐文长,这种话可以乱说的吗?那可是欺君之罪呀!” 面对胡宗宪的呵斥,“胡大人,我家主人已经说了,南洋的确有一个非常大的岛,那里有许多金矿。既然我家主人已经说了,那就是肯定有的。至于他为什么不自己去挖,却搞得天下皆知,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不过他做事情总是出人意表,也许这次是他嫌金子银子已经赚得太多了,想要让天下人也挖一些去吧?” 胡宗宪冷哼了一声,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他当然并不相信徐渭的回答,不过有一点他是承认的,那就是周可成行事总是出人意表,如果他不肯说,自己也肯定揣测不到。 “胡大人!”徐渭从袖中取出一张纸来,从桌子上推了过去:“这是我家大人给您的补偿!” 胡宗宪右臂一挥,长袖便将那张纸扫落在地:“哼,不过又是些阿堵物罢了,哪个要他这些!” 徐渭也不着恼,他将那纸捡起,又重新递了过去:“我家大人这番心意,胡大人还是先看看的好!” 胡宗宪冷哼了一声,瞟了那张纸一眼,发现上面好像不是礼单,他这才拿起纸细看起来。 “这,这些是什么?” “这些是自从金山卫开埠以来历年从这里进口出口货物的货值清单,已经按照每个月列明了!”徐渭笑道。 “哦?”胡宗宪赶忙细看起来,只见上面详细的记录了金山卫开埠以来进口出口的货物价值,单位却不是贯和两,而是“元”,他倒是知道这是兰芳社铸造的一种银币,以银色好,铸造精美而闻名,在江南已经十分流行了,虽然含银量比一两要少点,但实际上购买力却差不多是一两白银了。按照上面的记录,金山卫每年的进出口总额增长十分惊人,尤其是出口,每年的差不多都要翻一番,到了最近一个月竟然已经到了四十三万七千两百元之巨。 “周可成让我看这个是何用意?”胡宗宪的心里隐隐约约有一个猜测,却不敢相信。 “列国进出货物,都有征收关税的惯例!”徐渭笑道:“这金山卫也不例外,只是前几年事务繁多,又有倭寇作乱,所以才没有开征。我家大人的意思是接下来金山卫的关税就要开征了,这税款就交给胡大人,权当是表达一点歉意!” “他要把税款给我?”胡宗宪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当然知道金山卫其实早就在征收关税,只是不叫这个名字罢了,这些税款自然也就落入了周可成的腰包。兰芳社的舰队截断漕运,炮轰下关之后,胡宗宪已经胆寒,后来为了造船铸炮搞的江南天怒人怨也不敢去打金山卫的主意,以免又惹来报复,却没想到周可成这么轻易的就把征税权送上门来了。 “不错!”徐渭笑道:“我家大人临走的时候说了,胡大人才略盖世,乃是诸葛武侯、王景略一般的栋梁之才。这笔钱本来就是来自东南百姓,取之于民,用之于民,这笔税款交到胡大人手里,他是一百个放心。惟愿胡大人能够一辈子总督东南,造福东南百姓!” 饶是胡宗宪对自己的才能颇为自信,也不敢认为自己能和“三代以下第一人”的诸葛亮,扪虱论天下的王猛相提并论。他也听出了周可成这番话后面的意思——把钱给自己一百个放心,那就是换了别人来他就不给钱了?后面说希望自己一辈子总督东南那更是大逆不道——自己这个闽浙总督本来就是有事则设,无事则废的,说不定明天早上朝廷一纸诏书就把自己召回京城去了,怎么可能做一辈子。 “周先生谬赞了,当不起,当不起!”胡宗宪咳嗽了两声,却没有将那张纸退回去:“官也好,税也罢,都是朝廷的,岂能私用?” “胡大人,话是这么说。可是同样一笔钱,一件事,交在不同人的手里后果可是大大的不同呀!”徐渭低声道:“好不容易东南才有这样的局面,要是换了一个不识好歹的来了,又惹出事情来,到时候还不知道要废多少工夫才能恢复呢!您在总督任上这么多心血,岂不是都要白费了?” 第一百六十三章金州4 “这个——”胡宗宪顿时哑然,徐渭这番话可谓是正好挠到了他的痒处,胡宗宪在历史上是以抗倭名臣而留名史册的,但他所做的事情却不只是抗倭。历史上他在幕府中招揽了许多有才能的人才,并组织编撰了《万里海防图论》、《江防图考》、《朝鲜图说》、《琉球图说》、《安南图说》等大批关于书籍。这些书籍牵涉极广,包括军事、航海、海外诸国情况等等。显然,在胡宗宪的筹划里并不只是御倭一项,只是后来他被捕入狱,死在狱中,才壮志未酬。虽然由于周可成的出现,胡宗宪的历史发生了一些改变,但他那颗“做大事,立大功”之心却是没有变的。 “胡大人!”徐渭压低声音道:“我家大人还说了,虽然过去与您有一些支吾,但他早就已经将其忘记了。将来兰芳社大旗向西,这东南之地便是他的后踞!这里除了您,他别人都信不过,还请您能够体会我家大人的一片诚心,切莫自外!” “本官知道了!”胡宗宪点了点头:“周先生的胸怀才略本官也是十分钦佩的,不过官职乃是朝廷所授,非人力所能左右!” “呵呵!”徐渭笑道:“学生却觉得事在人为,大人您以为呢?” 徐渭这句话却是触动了胡宗宪内心深处某种敏感的地方,他打了个哈哈,随口便将话头扯到了其他地方去了,又闲聊了几句,徐渭便起身告辞了,屋内只剩下胡、项二人。 “项公,你以为这是不是周可成的阴谋?”胡宗宪点了点那张进出口清单。 “照我看,计是有的,却不是阴谋!” “那是——” “阳谋!” “阳谋?” “不错!”项高答道:“若是打个比方的话,那便是山间只有一条独路,他在路当中挖了个坑,就算你明知道那里有坑,也得往下跳!” “哦?”胡宗宪被项高这句话勾起了兴致,笑道:“那我若是将这清单交到朝廷那里去呢?” “大人,那你岂不是把自家的把柄交到别人的手上?金山卫一年有这么多番货出入?你身为督抚大臣,海禁是怎么管的?就算不问海禁的事,那这几年的捐税在哪里?你为何不管?” “这个——”胡宗宪顿时哑然,正如项高所说的,他这个督抚大臣的职责除了御倭之外,执行海禁也是其中,按照大明的规矩,民间是不能直接与海外商贾进行贸易的,而金山卫光是最近一个月就有几十万两银的交易额,他就算浑身是嘴也解释不清。 “你说的不错!”胡宗宪苦笑道:“这单子只要交上去就是我的催命符,那我若是把银子收下,缴纳给朝廷呢,这么大一笔收入,对于朝廷来说也是解了燃眉之急呀,天子看在这笔银子的份上,应该也不会怪罪我吧!” “大人,您刚才没听清楚那徐文长的话吗?人家话已经说的很清楚了,这银子是给您的,不是给朝廷的。换句话说,换了人就不给了。到时候您回到京师,这边又不给了,若是冲突起来把老底兜出来了,您觉得这事情到最后会怪到谁头上?” “不错!”胡宗宪一拍大腿:“我知道周可成的厉害,可朝中别的大臣可未必知道,到时候一闹起来,肯定又都是我的过错!那我就当做这件事情没有发生过,不就行了?” “这倒也是一个办法!”项高点了点头:“不过您若是不要这笔银子,估计在这个总督位置上也待不了多久了!” 胡宗宪一愣,旋即也就明白了项高的意思——像东南这种财赋之地,朝廷命脉之所在,肯定是不会允许自己继续这样折腾下去的,既然倭患已经平的差不多了,自然也就是早走早好。 “其实有了这笔银子也是待不了多久的!”胡宗宪笑了起来:“说到底,东南已经平靖了嘛!” “那就未必了!”项高冷笑了一声:“胡大人,宋太祖为何能承五代之弊,平藩镇,开太平?” “收天下精兵——”胡宗宪刚说到这里,就止住了,他已经明白了项高的意思——宋太祖赵匡胤之所以能够结束晚唐五代藩镇跋扈,凭的无非是两条,收天下精兵,集州郡财赋。尤其是后面一条,说到底有钱有粮才能养兵,中央集中了财权,自然也就集中了兵权。而反过来说,有了财权也就有了兵权。胡宗宪这个闽浙总督看起来掌握大明半个南方的财权兵权,但实际上他的本官不过是个兵部侍郎加左都御史,每一两银子,每一斗军粮都是朝廷的。朝廷如果想要换人,派几个阉人带着一张诏书就能将其拿下。他原本也觉得这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可是到了东南执掌大权,尤其是通过加征获得财力重建舰队之后,他才愈发感觉到权力的珍贵,一想到失去权力之后,他越发觉得浑身上下说不出的不自在。 见胡宗宪这样,项高知道自己不用多说了,沉声道:“大人,这件事情还请您三思!” 金山卫。 “诸位都是开掘黄浦江的师傅吗?”周可成放下手中的履历表,笑着向眼前的几个布衣汉子问道。 “回禀老爷!”众人中年级最大的那个小心翼翼的答道:“我等确实受海大人之命,修缮水利,不过师傅二字当不起!” “能者为师嘛,有什么当不起的!”周可成笑道:“来人呀,给这几位师傅赐座!” “多谢老爷!”那几人小心坐下,年龄最大那人陪笑道:“不知老爷召小人们前来,却是为了何事?” “也没有什么大事!”周可成打了个哈哈,笑道:“我听文长说你们几个都是土木的老把式了,修河筑堤都不错,不知道是真是假?” 第一百六十四章河工 “也没有什么大事!”周可成打了个哈哈,笑道:“我听文长说你们几个都是土木的老把式了,修河筑堤都不错,正好我手头上也有个修河的差使,便想请你们几位来替我参谋参谋!”说到这里,周可成从桌上拿起一支卷轴,展开来笑道:“诸位,请看看!” “得罪了!”那老河工唱了个肥喏,带着同伴起身看了看那地图,半响之后小心问道:“老爷,光凭这张地图是不够的,要想修河,还得实际去当地查看,水流、天气、土质,还有历年的涨落都清楚了,才能对症下药。” 周可成满意的点了点头,看来这几人的确是老江湖了,他将卷轴收起笑道:“看你们身上衣着,平时过得也清苦的很吧?” “老爷说笑了,我等都是河工出身,本来就是吃苦受累的命!”那老者陪笑道。 “修河吃苦受累那是自然,不过既然受了苦,总要有些回报吧?”周可成笑道:“敢问一句,老师傅你和海大人治河,一年所得多少?有没有一百两?” “哪里有那么多!”那老河工脑袋摇的如拨浪鼓一般:“老爷说笑了!” “八十两?” “没有!” “六十两?” “没有!” “四十两?” 旁边一个青年汉子终于看不下去了,接口道:“老爷您莫要取笑了,这修河是有名的苦差事,往年一年干下来不自家倒贴就不错了。海大人是个清官,不把银子往自家口袋里塞,我们才能拿点酱菜银、鞋子、衣服钱回家。一年下来最多也不过十两了,哪里有那么多!” “这就不对了呀!”周可成一拍大腿:“且不说河修好了不会年年发水灾,就算是每年的灌溉和航运之利就何止数十万,你们精擅水利土木,都是国宝呀,怎么能才这么点银子?” “数十万?”那青年汉子长大了嘴巴,被这个惊人的数字给吓呆了:“老爷您不是开玩笑吧?” “哪个哄你们了!”周可成笑道:“我就是做海上生意的,这河没修好前只能走小船,海船一到码头仓库里就堆满了,只能一点点转运,稍微天旱就没法走船,货物只能堆在码头眼看着坏掉。河修好之后千石以下的海船就可以直接进入太湖,用不着装卸转运货物。金山卫就和整个太湖沿岸连接起来了,而太湖又通过运河和长江、两浙连接起来,湖州的丝、苏州的瓷器、徽州的笔、茶叶、桐油等等都可以通过水运转运到金山卫,然后转卖到海外换成白花花的银子。灌溉得力后,周围的亩产至少多了一成半,这么算下来一年多出几十万的花头还是少算了,如果黄浦江修缮好之后,光是水运之利一年百万也不稀奇!” 听了周可成这番言之凿凿的话,众河工个个目瞪口呆,他们倒是知道修河可以去害,但却没有想到修河可以得利,而且是这么大的利,偏偏自己却什么都得不到,不由得心下越发不平起来。 “老爷真是个有学问的!”老河工苦笑道:“若非您今天说给我们听,我们这辈子也不知道修河有这么多好处,只是,只是——”说到这里,他长叹了一声,苦笑道:“都是命呀,这些都是命中注定的呀!” “球!”那青年河工愤怒的吐了一口唾沫:“我就不信什么命,凭啥我们累死累活别人赚了大钱,我们连个银星子都拿不到?” “好,就怕你真的认命了!”周可成见有人不满,心中暗喜,脸上却装出一副诧异的样子:“连银星子都碰不到?你方才不是说还有些酱菜、鞋、衣服银子吗?” “是有这些!”那青年河工怒道:“但人毕竟不是铁打了,修河风里来雨里去的,总会有些头疼脑热的吧?若是小病还能挺过去,若是挺不过去的总要请大夫来吧?这大夫一来,药钱,房子钱乱七八糟的算下来,一年挣到的全给他还不够呢!” “这倒是也是!修河怎么会不生病呢?没有准备两个大夫,海大人这方面倒是做的欠妥了!”周可成跟着感叹了两句,试探性的问道:“那若是有个地方请你们去修河,酱菜衣服鞋子都包了,看病也不要钱,另外一年给你们至少二十两银子,你们去不去?” “去,球才不去!”那青年河工跳了起来:“哪里修河不是修,至少那地方能看到银子!” 那老河工却要精明的多,到了此时他已经猜出了几分周可成的意思,先制止住同伴的激动,小心的向周可成问道:“周老爷您是想要让我们几个替您去修河吧?敢问一句,这河是在哪里呢?” “这次是在南洋,不过将来会有其他地方!”周可成沉声道。 “南洋?”老河工闻言一愣,坚定的摇头道:“不去!” “为何不去?” “听说那边瘴气重,老朽一把年纪了,还不想将一把老骨头丢在异国他乡,当个孤魂野鬼!” “既然如此,那在下也就不勉强了!”周可成的目光转向其他人:“那你们呢?” 面对周可成的目光,众人陷入了犹豫之中。显然那老河工的话对他们造成了很大的影响,但他们又不敢当面拒绝周可成。周可成笑了笑:“这样吧,只要答应的,先给四十两的安家费,然后还可以预支三年的工钱,一共一百两,现过现的给银子。” “我去!” “我去!” “我也去!” 第一百六十五章添柴 一百两的重赏立刻击溃了众河工的心理防线,明末募兵给的安家费也不过十两八两,中途还要被层层揩油,而嘉靖时候的银价肯定比明末要高多了。一百两白银足够将一个赤贫人家提升到中产之家,也足够换三四条人命了,换句话说,这几人就算淹死在半路上,也是赚了。 周可成的目光停留在那个老河工的身上,这是唯一一个还没有表态的。其实他最看重还是这个人,毕竟那年头也没啥理论科学,修河说白了就是个经验科学,这老者修了几十年的河,光是累积的各种经验就是一笔巨大的财富,东番、南洋那些没有开发的地区都是雨量充沛河流纵横,要搞开发第一步就是修河,这种人才自己有多少要多少。 “好,我也去!”那老河工咬了咬牙:“这把老骨头就卖给周老爷你了!” “好!”周可成笑道:“待会诸位就先测试能力,然后签契约给银子。不过周某丑话说在前面了,这一百两银子给的是手里有活计的,可不是随便一个苦力就能拿的,南洋那边一个身强力壮的土人奴隶,奴役到死也就三五两银子,我周可成不欺负人,可也不想被别人欺负了!” “这个还请周老爷放心!”这次出头说话的却是先前那个青年河工:“我们几个都是几代吃这碗饭得了,筑堤、修坝、建闸门样样都拿的出手的,您尽可查证,若是您觉得不成的,我们一钱银子也不敢拿您的!” 待到那几个河工离开,周可成有些疲惫的打了个哈切,捏了捏自己的脑门,闭上眼睛休息了一会,才觉得好了些。这些天他上至富商,下至河工,许多都要亲自面见,恨不得把一个人劈成八块使用,与在日本和东番时一声令下,叱咤立办的威风可谓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大人,徐先生从杭州回来了!”莫娜从外间进来,低声道。 “好,你让他立刻来见我!”周可成赶忙抖擞精神,挺直了脊背,胡宗宪可是自己未来蓝图里不可缺少的一环,可千万出不得半点差错。 “大人!”徐渭从外间进来时满脸的风尘,但却遮掩不住喜悦之情:“胡宗宪已经就范了!” “就范了?”周可成又惊又喜,但转念一想又觉得有些不对:“他这人最好面子,怎么会这么容易就范的?” “这次却是由不得他了!”徐渭笑道:“南京留守太监李芳李公公刚刚亲自询问‘金州’的事情,那胡宗宪已经焦头烂额,由不得他不就范了!” “南京留守太监?”周可成一愣:“宫里面来的?” “不错,属下已经打听过了,一个多月前刚刚从京师来的,据说在宫里也是一位了不得大人物,在圣上面前也是说得上话的!”徐渭的脸上满是掩不住的笑容。 “那怎么来南京了?”周可成问道:“难道不是呆在圣上最好?” “大人这就有所不知了,李芳李公公来当这个南京留守太监有两个原因:一个是宫里有规矩,做到一定级别的内官都要轮流出来走走,毕竟宫里面清苦,不比外边油水多;还有一个原因就是这位李公公与麦公公的关系只是一般,但他平日里持身很正,也没有什么把柄,所以——” “我明白了,敢情这位李公公是被赶出京来的呀?”周可成笑道。 “也不能说赶出来!”徐渭笑道:“这南京留守太监也是难得的肥缺,只是对于像李公公这样的大人物来说,只有司礼监掌印太监才是日思夜想的呀!” “这倒也是,难怪这位李公公这么在乎‘金州’呢,敢情是想要早点做出点政绩,杀回宫里去和麦公公继续斗呢!”周可成此时已经完全明白了,他笑了笑:“咱们这也是恰巧赶上了!” “所以我说这次胡宗宪不得不就范了!”徐渭笑道:“别的事情他可以不求您,可南洋那片地界上,大明可是没有一兵一卒的呀!” “难怪!”周可成笑道:“那你怎么和胡宗宪说的?” “我说我家大人说有,那就肯定有,李公公若是想要,那就让他来找您!” “你还真是替我夸下了个大海口呀!”周可成笑了起来:“若我说了假话,那怎么应付那个李公公?” “徐福说海外仙山有不死药都能瞒天过海,何况您只说有一座金州?难道您还不如徐福?”徐渭笑道:“再说这种事情只怕他不掺和,只要他掺和进来了,就由不得他不替我们说话了!” “说得好!我也不瞒你,海外还真的有金州!”周可成笑道:“那这位李公公就交给你应付了,只要他替我们在朝廷里说项,把派使者前往南洋宣慰的事情办下来了,其他的都好说!” “是,大人!” “还有一件事情!”周可成的声音变得严肃起来:“我这次在马刺甲打败了弗朗基人,俘获千人。这些俘虏我将编成两个联队,由米兰达指挥,留在金山卫待命!” “您的意思是?”徐渭问道。 “这支兵我是用来帮助胡宗宪的!”周可成低声道:“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帮助胡宗宪?”徐渭一愣,暗想这胡宗宪有什么需要我们帮忙的吗?人家可是大明的闽浙总督呀。 “下属愚钝,只是胡宗宪乃是朝廷封疆大吏,恐怕没什么需要我们帮他的吧?” “那就等到朝廷治他的罪,他要拥兵自立的时候!”周可成冷笑道:“他越是想做事,那个总督的位置他就越是坐不稳,我之所以把金山卫的关税给他,就是想帮他一把。力量就是野心的燃料,想要他的野心烧的更旺一点,那最好的办法就是添一把柴!” 第一百六十六章 冯保 南京留守府。 “老祖宗,制台大人的回信!”一名约莫十四五岁的小太监双手呈上一封信笺。 “嗯,放在桌上吧!”李芳点了点头,将目光从手中的那本《元和郡县图志》挪开,他的声音浑厚低沉,除了尾音略带一点阴柔之外,并无大部分阉人所有的尖利,身着一身布袍,头戴东坡巾,从外面看上去便是一个寻常中年士人。 “是,老祖宗!”小太监放下信笺,退到一旁垂首而立。李芳又翻看了两页,方才放下手中的书,拿起那封信来,拆开细看。 “远在南洋?路途遥远?不过有兰芳社之大舟可通,那就是说确有其事啦?”李芳自言自语,放下信笺,皱眉思忖,半响之后道:“冯保,咱家有一个差使,你可愿意去?” 那小太监赶忙应答:“老祖宗的吩咐,孩儿自当效力!” “你莫要急着答应!”李芳慢条斯理的说:“这件差使要远渡重洋,十分危险,一个不小心便要葬身鱼腹。但若是做成了不但有功于朝廷,也能留名青史。你先想明白了,真的想去再答应,若是不想去,我便换别人去,也决不怪罪你!” “老祖宗请放心!”冯保咬了咬牙,上前一步跪下:“孩儿是真的想去!” “好!”李芳眼睛一亮,他起身将冯保扶起,笑道:“大明开国近两百年,咱们内监数不胜数,但最有名的还是下西洋的三宝公公,你这趟差使做的好了,不但给自己挣了前程,我的颜面上也有光!” 金山卫。 “什么?那李芳派了个小太监来?”周可成惊诧的抬起了头。 “不错!”徐渭笑道:“只有十四五岁,却是个小大人,应该是李芳的心腹!说实话要跟着我们出海看看金州!” “嗯!”周可成笑道:“这李芳还真舍得,一半大的孩子就让他跟着我去南洋找金州!” “您这话可就说的差了,人家连自己下面那玩意都舍得,又怎么舍不得一个半大孩子?”徐渭冷笑道:“阉人行事阴狠,大人切不可小视了!” “这倒是!”周可成笑了笑:“不过既然是李芳派来的,就不能把他当小孩子看待,你明白我的意思吧?” “您放心,我会好好照看的,上船后就安排在和您一条船,也在艉楼!” “嗯,这样就好!”周可成满意的点了点头,拿起茶杯问道:“对了,那小太监叫什么名字?” “冯保,是河北衡水人!” “冯保?”周可成刚刚喝进口的茶水顿时喷了一地。 “怎么了?大人?有什么不对吗?”徐渭赶忙问道。 “不,不,没什么!”周可成赶忙掩饰道:“茶水有点烫!”他心中暗想:“不会这么巧吧?” 作为后世论坛上著名的嘴炮党,周可成当然看过黄仁宇的《万历十五年》,里面可没少提到张居正的政治盟友,掌管司礼监的大权宦冯保。推算一下年纪,这位还真有很大可能就是那位权倾天下的冯大伴,要不要巴结一下以备后用呢?周可成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决定先结个善缘,指不定什么时候用得上呢。 正当周可成为如何处置和历史名人的关系而苦恼时,冯保却在为眼睛的景象而惊诧。幼年入宫的他不是没有见识过荣华富贵——在南北两京都待过的他什么没见识过?但看到像金山卫这么有“烟火气”的景象还是第一遭:各种肤色、各种打扮的各国商人在街道上摩肩擦踵,声音和空气都弥漫着各种陌生的气息。虽然冯保竭力想要让自己保持内官的威严,但他很快就被一个吕宋商人的怪腔怪调的叫卖声吓了一跳,他正想呵斥两句,却发现对方的笼子里只有几根杂乱的树枝,别无他物。 “蛮夷小邦,故作玄虚!”冯保冷笑了一声,正待转头离开,却听到身后有人笑道:“冯公公,这人卖的是变色龙!” 冯保回过头,看到一个身着戎装女子,那女子肤色较深,身材高挑,容貌绝美,腰佩长刀,向冯保欠了欠身体:“在下莫娜,乃是周大掌柜的卫队长,奉命前来迎接冯公公!” “变色龙是何物?”冯保问道:“这里面明明只有几根烂树枝呀?” “冯公公请看!”莫娜笑了笑,伸出手指探入笼子里,只见笼子里的树枝顿时动了起来,冯保这才发现那竟然是一支壁虎模样的四足蛇,不由得大吃了一惊:“它竟然会变色!” “不错,这种小爬虫会随着周围的环境而变色,所以被称为变色龙,不过北方没有,想必公公未曾见过!” “是呀,确实未能见过!”冯保笑道:“若是能弄几只到宫里供圣上玩赏倒是不错!” “这有何难!”莫娜使了个眼色,早有随从上前与那吕宋商人讨价还价起来:“只是这玩意受不得寒,只怕在宫中活不长!” “无妨,最多让人放在暖房里养着就是了!宫里各类珍禽异兽都有,还怕养不活?”冯保笑道。 于是莫娜便领着冯保在街上闲逛,若是冯保流露出兴趣的,莫娜便使个眼色,自有随从将其买下。待到把金山卫那几条街逛得差不多了,冯保对莫娜的印象也就好了不少。 “莫队头!”冯保笑道:“看你这模样却不是大明人氏,怎么成了你们大首领的卫队长?” “回冯公公的话,在下是东番人,大首领当初来到东番,机缘巧合之下我就成了大首领的卫队长!我们兰芳社中有明人、朝鲜人、倭人、东番人、还有弗朗基人和亚齐人,多得很!” 第一百六十七章 优劣 “哦,倒有些像我大明!我们大明也有各色军户!”冯保笑道:“我听你们大首领说南洋那边有金州,盛产金银,这是真的吗?” “大首领说有自然就是有的!”莫娜小心的答道:“但就算是有金银,也不是掉在地上随便捡的,要么开掘山石,要么沙中淘金,还要防备土人袭击,甚为不易!” “你倒是个实诚人!”冯保满意的点了点头:“我觉得也是,那些土人也知道金银是珍贵之物,怎么会随处可捡呢?你们大首领散布那金州的谣言,却是不老实!” “冯公公错怪我家大首领了!”莫娜肃容道:“我家大首领也是这么说的,只是众人听了转说不免夸大,结果以讹传讹,才变成这个样子。而且南洋那边也不止金银,还有许多珍贵之物,若非如此,我们又怎么会远涉重洋,前往南洋呢?” “嗯,这倒也是!”冯保采纳了莫娜的解释:“世间人以讹传讹颇多,智者不取。须得亲眼所见方能确定,对了,你们的船什么时候开?” “还要等到明年开春,风往南洋那边吹的时候。”莫娜笑道:“到时候冯公公就和大首领坐同一条船去南洋!” “还得到明年开春呀!”冯保心中暗自松了口气,突然压低声音道:“我听说海上风浪甚大,出海之人便九死一生,不知是真是假?” 莫娜看冯保这样子,如何还看不出对方心虚胆怯,笑道:“冯公公,我出海少说也有百余次了,若是出海之人便九死一生,那站在您面前的是鬼魂吗?” 冯保在宫里见过的女子要么是宫女,要么便是后妃,哪里见识过像莫娜这种刚健艳丽,下意识的眼前一热,低下头去:“你自然不是鬼魂,不过那也兴许是海龙王保佑,你未曾遇到大风大浪罢了!” “您这说的也有道理!”莫娜笑了起来:“若是真的遇到了大风浪,那就只有指望遇到菩萨保佑了,不过海上的风浪也是有规律的,只要勤看天象,观风色,莫要在多风浪的季节出海,倒也没有那么危险。说到底,谁也没法保证自己长命百岁呀!” “这倒也是!”冯保点了点头:“比如三宝太监,他一生多次出海,却能享高寿!” “你是说郑和吗?我也有听说大人提过他!”莫娜笑道:“虽说他的航海技术已经落伍了,但却是一位伟大的航海家!” “落伍了?”听到莫娜贬低自己尊崇的前辈,冯保冷哼了一声,刚刚建立的一点好感也消失了:“好大口气,莫非你比他还强些不成?” “那是自然!”莫娜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他至少是百余年前的人了吧?我家大人说那郑和那时候还不会测算经度,连纬度也测算的不是太准,只能沿着海岸线背诵针路航行,不但要走弯路,而且稍微一远离岸边便容易迷航。而我们兰芳社的船长大副都可以凭借航海钟和各种仪器测算自己的经纬度,可以深入大洋之中,不虞担心迷航。不但路途近了许多,而且也无需担心触礁!自然是强多了!” 冯保闻言大怒,但他又对于航海一无所知,根本无法反驳,半响之后他猛地顿足道:“你竟然敢诽谤先贤,你家大人在哪里,我非要与他理论一番不可!” “大人,这位冯保冯公公说要与您理论一番!”莫娜无奈的向周可成低声道:“我方才也不知道哪来得罪他了,他就闹得不可开交,非要见您不可!” “与我理论?”周可成看了看满脸涨红的冯保,又看了看满脸无奈的莫娜,他方才让莫娜去接待冯保就是觉得自己手下以粗胚居多,还是找个女人去招待那个半大孩子比较好,却没想到一转眼功夫竟然闹到自己这里来了。 “冯公公!”周可成看了看那少年,笑道:“敝下方才多有得罪之处,还请海涵!” “你的属下没有得罪我!”冯保气哼哼的答道:“不过却得罪了我辈先贤!这个却是饶不得!我问你,你是不是有说过你比三宝祖师爷还会航海?” “这个——”周可成这才明白冲突发生在哪里,笑道:“原来是此事,三宝公不但是您的前辈,也是我们的前辈。口说无凭。这样吧,我这里有一本关于三宝公当初七下西洋的书,冯公公您可以先拿回去看看,接下来我们乘船去南洋的路上,您也可以用自己的眼睛仔细观察,然后加以比较,谁优谁劣自然不久清楚了?” “好!” 看着冯保离去的背影,周可成长出了一口气,苦笑道:“还好是个半大孩子,不然恐怕没有这么简单就了解了!” 莫娜赶忙下跪道:“都是属下多嘴,才惹来麻烦,还请大人治罪!” “你说的本就是事实,又有什么可以请罪的!”周可成将莫娜扶起,笑道:“井底之蛙,不知道天高地厚罢了,待到上了船,他就明白了!我们用多少天到马刺甲,郑和用多少天,这个世界日新月异,抱残守缺早晚有一天要吃大亏!” “大人说的是!”徐渭接口道:“不过毕竟是李公公的人,还是要留几分体面!” “这个你放心,李公公不是想要找金州吗?到时候我就让他一路看过去,锡矿、香料、金矿、椰林、各色富源都让他看看,让这位小冯公公看看什么才是真正的‘金州’!” 第一百六十八章 回礼 胡宗宪应付了李芳这个麻烦,到了第二个月初五,便有人将两万一千银元和一张税单送到了行辕,却是上个月的金山卫的关税。看着手头的税单,胡宗宪的心里百感交集,当时大明也有类似的征收商业税的机构,叫做钞关,商旅经过时按照一定比例缴纳税款,而天下第一大钞关便是运河上的临清钞关,后来万历年间一年也不过收到八万三千余两白银,而当时只会远远低于这个数值。而眼下金山卫一月收上来的关税便有两万一千之多,这已经几乎等于全国所有钞关的税收总额了,这么大一笔钱就已经交到他的手里,任凭他花用,这让他如何不心乱如麻? “制台大人,戚将军求见!” 属下的声音将胡宗宪从思绪中拉回了现实,他将税单纳入袖中沉声道:“让他进来!” 片刻后,戚继光进了门,他恭敬的向自己的上司与恩主躬身跪拜,道:“末将参见制台大人!” “嗯,南塘不必多礼!”胡宗宪指了指右侧的椅子:“坐下说话吧!” “是!”戚继光又磕了两个头,方才起身坐下:“属下有件事情要想大人禀告,江西和两湖这个月的协饷没有到!” “哦,有这等事?”胡宗宪瞪大了眼睛,由于仅凭两浙南直隶的财力不足以平定倭乱,所以中央便让周围几个省拿出一部分财力来支援两浙南直隶,主要用于发放军饷,所以被称为协饷,由于江西和两湖与两浙南直隶有水道相通,运输方便,所以胡宗宪平倭军队中相当一部分军饷的来源是来自两湖和江西。 “正是!”说到这里,戚继光压低了嗓门:“大人,末将有个世交在兵部,听说朝廷觉得东南倭患已经平定,打算将多余的军队裁汰掉?” “多余的军队?”胡宗宪闻言一愣:“你可知道要裁汰多少?” “好像是除去调往北方打鞑子的三千名精于火器的南军外,其余的全部裁汰!” “你说什么?”饶是胡宗宪城府深沉,此时也不禁大惊失色:“全部裁汰?那船队呢?” “那是第一个要裁汰的!”戚继光禁不住低下头,好避开胡宗宪的目光。 “为什么要将船队裁汰?难道他们不知道没有船队就没有海防吗?” “这个——”戚继光苦笑了一声:“具体末将也不知道,不过听我那个世交说朝廷嫌船队太花银子了,早晚都是要裁汰的。与其拖延时间,不如乘着财力比较充裕的时候裁汰,这样可以对水手士兵安排好些,免得无以聊生又去当海贼!” “罢了,本官知道了!”听到银子二字,胡宗宪突然感觉到一阵无力,戚继光其实说的没错,既然倭寇已经剿灭了,而北方的俺答却正猖獗,朝廷既没有动力,更没有财力在南方维持一支强大的海防力量,如果说南军中善于使用鸟铳的步兵还可以调往北方打鞑子,自己那支刚刚建立起来的舰队就没有任何价值了,毕竟它们又没法调到九边去打鞑子。与其因为拖欠粮饷而半死不活,让那些水手们去当海贼,还不如乘着手头有点余钱的时候把遣散工作做得好点。 “现在船队有多少水手,多少船?” “回禀大人,两千石的鸟船有四十条,其他的千石以上的有七十多条,各色小船两百余条,水兵有快两万人。” “你退下吧,让我静一静!”胡宗宪摆了摆手。 “是,大人!”戚继光退出屋外,听到屋内传来一声痛苦的呻吟,他叹了口气,摇头离去。 屋内,胡宗宪从袖中摸出方才那种税单,看着上面的数字,脸上似喜似悲。他现在终于明白周可成为何要送自己这笔钱了,显然这家伙已经猜到了朝廷接下来要干什么。如果没有这笔钱,无论自己对于朝廷的决定有多么不满,还是只能乖乖的服从——没有各省的协饷和财力,自己这个闽浙总督啥都不是。但有了这笔钱,自己就可以做很多事情了——只要自己一天还是闽浙总督,自己的军令就是不能违抗的,只要有饷吃,丘八们是什么都肯做的。 “裁汰完各军,接下来就轮到我这个闽浙总督了!”胡宗宪冷笑了一声:“这几年来是功是过,该赏该罚,都要有个说法了,哎,朝廷要怎么做,我还真是心里没底呀!” 胡宗宪站起身来,在屋内来回踱步良久,终于他停下脚步,顿足道:“投桃报李也罢,留一条后路也好,这一步迈出去,就再也不能回头了!” 金山卫。 “大人,大人!”徐渭冲进屋来,满脸都是不敢相信:“属下钦佩不已,您真是神机妙算呀!” “神机妙算?”周可成抬起头,笑道:“怎么了?我又做出什么事情来了,我自己怎么不知道?” “您看!”徐渭从袖中取出一封书信:“胡宗宪的一个远方侄儿带来的!” “哦?我就说嘛,他舍不得那个锡矿!”周可成笑道:“这胡宗宪就不是个圣人!” “大人,您快看信!”徐渭顿足道:“这信里有要紧的东西!” “信里有要紧的东西?”周可成疑惑的展开信纸,细细看了起来。 “两千石鸟船四十艘,千石船七十三条,皆赠予公,以报公之厚德?”周可成惊讶的抬起头:“这是怎么回事?真的假的?” “有八成是真的!”徐渭笑道:“我知道后已经派人去刘家港查证,的确那边正在裁汰水军士卒,这些船都已经停在港里,有十几天没有操练了!”说到这里,他向周可成深深鞠了一躬:“我原先对大人予关税与胡宗宪心里还有些不以为然,今日才知道渭鼠目寸光,不及大人明见万里!” 第一百六十九章 交易 “等等!你刚才说刘家港那边怎么样了?”周可成突然大惊失色。 “裁汰士卒呀!”徐渭有些莫名其妙的应道:“要不然胡宗宪怎么会把这些心肝宝贝拿出来?明显这是朝廷的意思,这些都是二桅以上的大海船,若是出卖给民间就明显是违反了海禁,也容易成为政敌攻讦的把柄;若是留下来呢,这种大海船普通的卫所也根本养不起、用不上,只能眼看着烂掉,索性给您,一来可以卖个好价钱,二来也可以结个善缘!” “卖个好价钱?”周可成闻言一愣:“这信上不是说送给我吗?” “大人,像胡宗宪这等士大夫怎么会在信里谈银子呢?他那个远房侄儿带的话:我们要预付一年的税款,这些船才是我们的!” “原来是这么回事!”周可成暗自盘算了一下,依照当时的规格,两千石的海船指的是载重量为两千石,那么其排水量大概为400-500吨左右,这些广式鸟船用的又是上等硬木打制的战船,光是那四十条广式鸟船加起来就值十万两银子以上了,加上另外的73条千石海船,当初戚继光还依照胡安的建议为海战做了一定的改造,算上铳炮、帆缆怎么也要三十几万两银子了。胡宗宪索要的半年税款撑死也有二十四五万两银子,要的价钱也不算贵,更何况接下来兰芳社的势力范围一下子扩张到了马刺甲海峡以西,要用船的地方只会更多,就算淡水的船厂加班加点,也未必能够赶得上需求,这可以说是解了周可成的燃眉之急。 “文长,你说胡宗宪把船卖给民间会引起攻讦,那他把船给了我岂不是更会引起非议?” “大人,这个您就不用替人家操心了。胡大人为官多年,他要是这么点事情都解决不了,那他也到不了今天这一步。比如他把船让大人连夜开走了,然后拖几条破船来一把火烧了,报给朝廷昨夜失火了不就行了?” “这样也行?”周可成大吃了一惊:“这么多船被一把火烧了,难道没有一个说法?” “要说法,行呀?那就把那天当值的军官斩了,交上去几颗首级不就行了!”徐渭笑了起来:“您别忘了胡大人可是兵部左侍郎,左都御史,总督浙江、南直隶、福建兵务,闽浙总督,在这片地上关于军务的事情,他说什么就是什么。反正这些船都是要被裁汰的,他就算和朝廷说这些船都是朽败之极,不堪使用,所以将其尽数焚毁,也没人能说他说的不对!只要大人您不去朝廷告发他,就没人能奈何他什么!” 听了徐渭这番话,周可成仔细一想才发现自己还真小看了胡宗宪。别看这厮与自己的较量中一直束手束脚,但他一天还是朝廷委任的督抚,在东南这一亩三分地上还真是说什么就是什么。别说处理这几十条船,就算更出格的事情也做得出来。 “大人,您要怎么了?”徐渭见周可成脸上似喜似悲,赶忙问道:“莫不是有什么问题?” “没什么!”周可成叹了口气:“只是觉得有些可惜,胡宗宪当初搞这个船队是对付我们的,也花费了不少心血,想不到最后的下场竟然是拿来和我们换了一点银子!” 徐渭闻言笑了起来:“大人您不是说过了吗?当今朝廷是竭天下州郡之财力,奉一城之尊荣富贵。东南是朝廷的财赋重地,又怎么会允许胡宗宪搞出一支船队来呢?” “是呀!”周可成笑道:“我自己说过的话,自己倒是忘记了!” “大人,那要怎么回复?” “答应他,不过还是要拿捏一下胡宗宪!”周可成笑了笑:“如果一下子拿出这么多银子来,反而会让他生出事端来。你告诉他侄儿,我手头上一时间也没有这么多现银,只能从日本调运过来,只能先给他两个月的!” “是!”徐渭笑了起来:“大人这办法好,也调调他的胃口!” “朝廷要裁汰水军,看来他这个闽浙总督也做不长了!他用船队和我换银子,恐怕就是为了这个。卡一卡他才能知道他下一步要干什么,我们也好随机应变!” “大人,您觉得胡宗宪会怎么做?” “这就不知道了,我们还是待机而动吧!能帮一手我们就帮一手,不过主要还是看胡宗宪自己,我们只能在旁边敲敲边鼓!”周可成笑了笑:“说到底,这件事他才是主角!” “属下明白了!”徐渭点了点头:“那些裁汰的水军士卒我们可以不可以——” “现在海上已经是兰芳社的天下了,他们如果还想吃海上这碗饭,就只有我们一家雇主,我们也没什么好急,先看看风色再说!”周可成说到这里,突然笑了起来:“我还担心如果接下来兰芳社向西扩张,淡水这边会不会出问题,想不到朝廷竟然替我去了这个心病,真是天助我也呀!” 杭州,总督行辕。 “先给三个月的款项,剩下九个月要等到年底才能从倭国运来?”胡宗宪松了口气:“那边是这么说的?” “正是这个意思!”说话的是一个二十四五的年轻人,他名叫胡文平,乃是胡宗宪的一个堂侄,他有些心虚的看了胡宗宪一眼:“叔父,侄儿总觉得有些不把稳,我们要不要等那边都付清了再给船?” “不必了!”胡宗宪又恢复了平日里的沉稳:“那边是做生意的,又不是官府,不会在这边白放着几十万两银子,一下子要这么多现银,肯定是要调运的。而且那些船也不可能拖到年底,那时候说不定我已经不在任上了!” 第一百七十章 不成器 “可是——”胡文平还想说些什么,却看到叔父举起了右手,他赶忙闭住了嘴。 “周可成虽然是商贾,但却不是那种一头扎在钱眼里的小人,较之本朝士大夫,他行事还多些古人之风!以后你就跟着他去南洋,他看在我的份上,一定会对你另眼相看的!” “去南洋?”胡文平吓了一跳,前些日子叔父把自己从老家招来,他还以为是要抬举自己在幕府里寻一个差使,却没想到是要自己去远涉重洋,去那蛮荒之地,他下意识的摇头道:“好好的大明不待,干嘛要去南洋?我不去!” “住口!”胡宗宪一声大喝:“连四叔的话都不听了,你好大胆子!” 胡文平被吓得一个哆嗦便跪在了地上,心里却还是不服气:“四叔,您给我在幕府里寻个差使吧!要不我就回家去,反正我就不去南洋!” “不成器的东西!”胡宗宪骂道:“你当我这幕府是什么好地方吗?这是虎狼之地,遍地荆棘呀!我让你跟着那周可成去南洋,才是真正的抬举你,栽培你,若非你爹爹走得早,几房里就你家弱,哪里轮得到你?” “那叔父您换其他房的吧,我就想留在您身边!不想去南洋!”胡文平此时发了倔脾气,膝行了几步扯住胡宗宪的衣角:“四叔,我听说南洋那边有瘴气,只要是吸了那瘴气的,只有死路一条!我可不想死在那种地方当孤魂野鬼!” “放屁!”胡宗宪终于按奈不住脾气,竟然口出秽言来:“什么瘴气?不过是乡间愚夫愚妇的蠢话罢了,你也是读过几天圣贤书的,怎么像这个样子?你记得前些日子,有人送到家中的那些东西吗?” “记得,您还特别送了一份给小侄家里,都是些好东西呀!” “那些都是周可成从南洋运回来的!如果瘴气那么厉害,那些东西都是自己长腿走回来的吗?” “这个——”胡文成被问的哑然,半响之后方才苦笑道:“四叔,小侄就是觉得南洋太远了,我们胡家也算是世代书香门第了,又不是那种吃了上顿没下顿的穷汉,何必去那么远的地方呢?” “书香门第?”胡宗宪冷笑了一声:“书香门第又有几个子弟能够走科途的?其他人难道就都呆在家里守着家业混日子?如果祖宗都和你这样子,哪里有现在这份家业?我就今天就把话说死了,这次你去也的去,不去也得去,你这一支是肯定要在南洋开枝散叶了。那周可成已经许了我一处锡矿,你只要去跟着他好好经营,几年下来就是一个富家翁,若是不听,莫怪我开宗祠,请家法!” 听到胡宗宪最后说要请家法,胡文成顿时瘫软了下来,以胡宗宪的权势,一句话就能将他从宗族中除名,这也就比一刀杀了他好点。 看着瘫软在地上的堂侄,胡宗宪心里生出一股说不出的厌恶,明明自己是呕心沥血为宗族后辈考虑,他们却不解自己的苦心,只想着跑到自己的幕府里沾光。与那个胸怀四海,不断进取的周可成比起来,不啻于是云泥之别! “这等废物,早就该送到周可成手下去好好历练历练!”胡宗宪心中暗想。 时间过得很快,转眼就是1559年的春天了。让周可成意外的是,虽然胡宗宪三番两次的替他上奏疏,献俘也早就送到了北京,但他期望中的大明派往南洋的宣慰使却始终没有来。对于兰芳社在马刺甲的这一次胜利朝廷表现出一种非常微妙的暧昧态度——既不赞同也不驳回,这有两种可能性:1、中枢不想过早的表态;2、中枢还没有形成统一的决议。 但周可成不可能无限期的等下去,季风是不会等人的,船队正在从堺、淡水、金山卫、中左所、釜山等一个个兰芳社控制的港口启航,船上满载着工匠、材料,工具,以及筑城所需要的各种物资,借助强劲的东南季风的推动,驶向同一个目的地——马刺甲。 “应该说我们应该多多感谢胡宗宪,他交给我们的这批船真是帮了大忙!”看着身后正缓慢离开泊位的庞大的船队,周可成感慨道:“虽然花了不少银子,但时间不等人呀!” “是呀!”张经的目光也十分复杂,自己昔日效忠的伟大帝国好不容易建立了强大的舰队,但转眼之间却又在为另外一个商贾效力,原因是无钱维持。这一看起来极为荒谬的现实却有着内在逻辑的:帝国为了海禁建立舰队——海禁成功所以海上贸易摔落——帝国没有足够的现金收入维持舰队——舰队解体。他的内心深处有一种预感——现在是属于大明的,但未来却是属于兰芳社的。 吕宋。 马尼拉湾就好像一个被陆地三面包围的大口袋,它的西南面通过一个收紧的出海口与南中国海相连,西侧与南中国海之间是三座高大的死火山,将海面吹来的狂风巨浪挡在身后,海湾的东北侧则是大片的肥沃平原——其中一部分已经被当地土著开发为农田,海湾的东南侧翻过一条狭长的地峡则是一个面积巨大的淡水湖,这就是呈现在圣迭亚哥面前的景象。 经过多年为兰芳社忠诚而又勤勉的服务,弗朗西斯圣迭亚哥终于成为了一名守备,他已经知道这是明帝国一种中级军官的称呼。这意味着他有资格指挥一支由四到五条纵帆船组成的小舰队;如果是陆军的话则是两个联队的步兵和少量配合作战的骑兵和炮兵,而这是他在祖国的军队中无论如何也不可能企及的位置,除此之外,庄园、丰厚的薪俸、年金以及勋章就好像雨点一样落到他的身上。基督降生之后1589年的春天,圣迭亚哥已经不再是里斯本街头的流浪汉,而是一位前途无量的军官、富人和勋贵了。 第一百七十一章 吕宋 对于已经得到的一切,圣迭亚哥并不满足。他野心勃勃的注视着前辈的背影——米兰达已经兰芳社最高议会的成员,年俸一万两千金杜卡特,在倭国和东番都有大片肥沃的领地,除此之外,他每年还能从兰芳社得到一笔不菲的分红,当然最重要的是他正在指挥的强大舰队,放在欧洲只有顶级的大贵族或者王室成员才能拥有这样的权力和财富,看到这一切,谁又能知道在不到十年前他不过是一个濒临破产的贵族小军官? 而现在圣迭亚哥已经看到了美好的前程在向自己招手了,作为一个葡萄牙人,圣迭亚哥立刻就意识到了兰芳社在马刺甲摧毁自己祖国舰队的后果——从亨利王子到阿方索?德?阿尔布克尔克(著名葡萄牙航海家,统帅,果阿和马六甲的征服者),近一百年葡萄牙人的努力已经化为泡影。面对奥斯曼人和兰芳社的夹击,葡萄牙人短暂而又华丽东方帝国已经注定将要毁灭。而在帝国的废墟上,兰芳社作为一个新生势力正在飞速崛起,如果自己能抓住机会,也能完成过去自己想也不敢想的事业——比如成为吕宋总督。 作为一个对东南亚一带十分熟悉的航海家,圣迭亚哥对于吕宋的情况很了解,由于火山的缘故,这个大岛的土地极为肥沃,大量的火山灰补充了被热带暴雨吹走的矿物质,使得当地的农业颇为发达,而且当地盛产铜和金,还有香料和丰富的渔场。更重要的是,不像爪哇、苏门答腊、棉兰老、马来半岛等相邻地区,吕宋不存在一个强大统一的王国,而只有若干个“巴朗盖”——这在马来语中是村社的意思。每个村社通常30-100个家庭组成,总人口一千人左右,而最大的村社也不会超过两千个家庭,村社的首领有自己的亲兵,有权力向村民征收名叫“普伊斯”的人头税,裁决村民之间的冲突,分配土地。同时首领还是统帅,率领村民们与其他村社为了争夺女人、土地或者水源而进行战争。但是这些村社还没有发展为强大的王国,没有城市,没有专门的官吏、军人和教士。这里之所以还能保持现有的独立地位,只不过是因为葡萄牙人数太少,管不到这里来,而那些伊斯兰王国还忙于自相残杀,也无暇顾及这里。 而兰芳社来说,吕宋无疑是一块非常好的进入东南亚地区的跳板,拜黑潮所赐,台湾和福建乘船前往吕宋非常容易——理论上一只独木舟都能从福建漂到菲律宾。从吕宋穿过苏禄海就是婆罗洲,然后贴着婆罗洲的北岸航行,距离马六甲海峡不过是一水之隔了。由于这次的航行装载着大批的移民和建城所需要的物资,所以周可成并没有选择从大员直接前往马刺甲城,而是预先派圣迭亚哥率领一支先遣舰队前往吕宋,建立一个据点,只有这样才能切实掌握这条航线。 “准备登陆!”圣迭亚哥大声喊道:“目标,陆岬上的那个村庄!”他指着海湾东南侧的那条将大海和淡水湖分隔开的狭长陆地喊道。这是他早就选好的地点——水深浪浅,两面是水不容易遭到围攻,而且只要开掘好运河后,就可以通过船队控制淡水湖边人口稠密的诸多村社。 淡水。 “这里就是南洋吗?”冯保惊诧的看着眼前的一切,宽阔的河流两岸满是数不清的房屋,桅杆如林,码头上吊杆起起落落,远处高高耸起的烟囱冒出股股浓烟,直冲云霄,这,这怎么看也不是传说中蛮荒之地的南洋吧? “不,这里是东番淡水,是在下的领地!”周可成笑着解释道:“船队会在这里停泊两天,补充食物和饮水,装卸货物,然后再去南洋!” “哦,哦!”冯保吐出一口长气,也略微觉得有点失望:“看上去还不错嘛,虽然还及不上京城!” “边鄙小城,如何敢和神京相比!”周可成笑道:“冯公公这些日子风波颠簸,辛苦了,在下已经准备好了酒宴,为您接风洗尘,还请赏脸!” “这厮倒也还识趣!”冯保看了看周可成,也觉得对方顺眼了不少,便学着平日里看到李芳的口气:“劳烦周大人了!” “不敢!”周可成笑嘻嘻和冯保下了船,虽然朝廷没有派人来南洋宣慰,但同来的这各太监却是如假包换(虽然年纪小了点)。到时候弄件官袍给他换上,介绍的时候说天子身边近臣(这倒是没撒谎),南洋那些土包子都小一百年没就见过上国天使了,还能分辨出真假不成? “大人,吕宋的消息!”周可成的脚刚刚踏上码头,前来迎接的陈四五就压低声音道:“圣迭亚哥已经到了吕宋了,他选择了一个地点,开始修建码头和据点!”说到这里,陈四五递了一张简略的铅笔地图来,上面用一个红色的圆圈标记了据点的位置。 “嗯,这地方选的的确不错!”周可成啧啧赞道:“看来这家伙上筑城课的时候没有睡觉!” “那派往马刺甲的船队什么时候出发?”陈四五问道。 “日本那边的船到了吗?” “已经到了,四个联队的倭兵,还有三千名受过一个月训练的移民!” “嗯,那等货物装卸完毕,就去大员,然后启航!” 冯保站在一旁听的无聊,忍不住大声问道:“大员是哪里?还有你说的倭兵是什么?你什么时候带我去金州?这可是李公公的差遣,耽搁不得的!” 第一百七十二章 成均馆的祭酒1 “四五哥!”周可成赶忙拉住陈四五:“这位乃是宫里面来的,要去南洋宣慰诸国的冯公公,休得无礼,还不快向冯公公赔礼?”他又对冯保笑道:“冯公公,我这位兄弟并不知晓您的来历,方才无礼之处,还请您包涵!” 冯保本想解释自己并无去南洋宣慰的差使,却一时间又不知道该如何解释,加上周可成又让陈四五向自己赔礼,他这些日子也看到了兰芳社的雄厚实力,已经隐隐约约知道眼前这人绝非寻常海贼首领这么简单,也不敢发火,只得摆了摆手:“罢了,不知者不为过!” “冯公公果然不愧是万岁爷身边的人,大人有大量!”周可成翘起了大拇指,又是狠狠的灌了一番迷魂汤,把冯保拍的三迷五道的,又请他上了一头大象,派自己的卫队将其护送前往住处,这才罢休。 “可成,朝廷怎么派了个半大孩子来宣慰南洋?”陈四五疑惑的看着冯保远去的背影:“这也太儿戏了吧?” “不,此人只是南京留守太监李芳手下的一个小太监,是前往南洋寻找‘金州’的!” “啊?”陈四五吃了一惊:“那你为何刚才还那么说,难道你想要——” “没错!”周可成笑了笑:“南洋那些蛮子也不知道大明的使臣长啥样,不是吗?大明的使臣已经有百余年没有出现在南洋了,我说谁是的,谁就是,难道他们还能跑到南明去求证不成?” “这,这也未免太儿戏了吧?纸包不住火,早晚朝廷会知道的!”陈四五的声音有点颤抖,虽说他现在已经是兰芳社的二号人物,但大明的积威早已深入骨髓,弄一个十四五的小太监冒充朝廷天使宣慰南洋,朝廷要是知道了还不翻天? “嗯,问题是朝廷会多早知道!三年五载载的话,那时候恐怕朝廷也要捏着鼻子认了,有什么好怕的!” “那倒也是!”陈四五点了点头,南洋和大明有大洋相隔,就算正常情况下往返也要一年半载的,何况兰芳社还会在当中作梗,这种事情拖延个三年五载一点不稀奇。以兰芳社现在的发展速度,三五年后就又是一番景象了,那时候大明还真犯不着为了万里之外一点事情兴师动武的。 “那要是这样的话,各种仪仗文书什么的,要不要事先准备好?” “这个你放心,我已经让朝鲜的王贞都准备好了,还专门从成均馆请了一位祭酒来当顾问,到了南洋再操练个把月,齐活!”周可成笑:“要论对我大明礼仪,朝鲜人敢说天下第二!就没人敢说天下第三,拿来忽悠南洋那些蛮子,足够了!” “这倒也是个办法!”陈四五松了口气:“我见过几次朝鲜的使臣,那架势的确挺能唬人的,不比我大明的官儿差,不过我听说那成均馆就是朝鲜的国子监,你是怎么请来的?” “两百两银子,两百匹松江布,还有三百石大米!” “就这么点价钱人家就肯跟你去一趟南洋?”陈四五笑了起来:“看来这成均馆的祭酒也不怎么样嘛?” “这不是去年朝鲜闹了旱灾,大米歉收吗?”周可成笑道:“四五哥你不知道,朝鲜那边俸禄很低的,就算是大王的女儿一年的俸禄也就不到一百石大米,几十匹布而已,银价又贵。那个祭酒跑一趟南洋,已经把二十年的俸禄都挣回来了,换了你去不去?” “才这么点俸禄?那他们的官儿都怎么过活的?” “一个是自家的田地,还有一个就是各种贿赂啦!”周可成笑道:“偏偏去年旱灾田地歉收,成均馆祭酒又不是个肥缺,所以那位大人又是老母过世,如果他不接我这个差使,恐怕连老母的棺材都快买不起了!” “这么说来那位祭酒大人还是位孝子!” “孝不孝我是不知道,不过可是真穷!”周可成笑道:“你知道吗?那位祭酒刚刚到的时候,毛和准备了酒席请他吃饭,你知道后来怎么了?” “想必是吃多了些?毛和该不会酒菜准备的不够吧?” “那怎么会!”周可成笑道:“毛和知道那位大人过去应该过得不咋地,就特地让手下多准备些上好的牛肉来,又用蜂蜜、葡萄酒、甘蔗酒调好了。结果那位祭酒过惯了苦日子,一下子见到好酒好菜就胡吃海塞,当天晚上就上吐下泻,差点连性命都丢了。那位祭酒倒是豁达,当时还笑着说自己能够如杜甫死的一样倒也风雅,倒把毛和吓个半死!” “与杜甫死的一样,呵呵呵!”陈四五也有听说过杜甫是吃牛肉撑死的民间传说,不由得哈哈大笑起来:“这位祭酒大人穷归穷,倒是豁达的很。他已经来淡水了吗?我想去探望他一下!” “本来是应该比我先到的,不过毛和怕他身体还没全好,上了船死在半路上,就留他在釜山先调养调养,等身体调养好了再上船,应该也快到了吧!这人的确挺有意思的,如果他到淡水我已经出发了,你替我好生招待招待他!” “李先生,船已经靠岸了,下船请小心!”倭人船长的汉语口音很重,不过足以让人听懂意思。 “一路上劳烦了!”李成英向船长点了点头,向船尾搭好的跳板走去。虽然出生于青海李氏,但经过近两百年的传承,到了他这一辈早已是旁枝,虽然还是两班的身份,但也已经到了破落的边缘。如果不是自己自小聪颖,读书又极为勤奋,进入了成均馆,恐怕早已沉沦下僚了。但即便如此,李成英也很清楚眼下这个职位就是自己这辈子的顶峰了,要想更进一步那是千难万难。不过对于在成均馆中的生活他还是颇为满意的,虽然俸禄不多,但只要不被卷入朝堂的内斗,自己就能研习学问之余,还从事喜爱的园艺,这已经让李成英十分知足了。 第一百七十三章 成均馆的祭酒2 但这世上终究是不存在世外桃源,数年前的加里浦倭乱虽然被平定,但也让朝廷原本就极为窘迫的财政雪上加霜。领议政尹元衡复位后的第一条政令就是所有官员都只领取半俸,直到朝廷的财政恢复。这对于那些外官来说倒是无所谓,反正他们也不靠俸禄生活,可对于在成均馆这样的清水衙门中任职的李成英来说无异于当头一棒,然后又是连续的水灾旱灾,不久前的老母去世给了他致命的一击。举国尊崇儒学的朝鲜对于孝道看的极重,普通的平民也还罢了,像李成英这样的士大夫如果父母去世,那一定要耗费大量的钱财举行将其埋葬,否则一定会遭到“不孝”的谴责,失去官职是还是小事,被剥夺两班的身份,贬入中人甚至贱民的行列都不奇怪。可李成英已经拿不出给老母进行葬礼的钱财,难道要去借高利贷? 正当李成英陷入绝境,一名不速之客出现了。这个名叫毛和的明国商人提出一个建议——他可以替李成英垫付葬礼所需的一切费用,条件是李成英须得前往海外一趟,教授礼仪,事成之后还可以得到一笔相当不菲的报酬。李成英稍一考虑便接受了对方的条件——反正老母去世他肯定要在家守孝三年,用不着去成均馆当值,京城里也没人会管他这三年里是躲在家里守孝还是跑到海外去了。就算将来事情败露了,也不会比没钱给老母举行葬礼或者借高利贷还不起更糟糕。 在得到了肯定的答复后,明国商人爽快的支付了一百两银子和一百石白米,在支付丧礼的费用之后剩余还能足以够李成英的家小生活两年。一切安顿停当之后,李成英踏上了出海的船,随身携带的还有几本关于园艺的书籍——酷爱园艺的他打算乘着这个难得的机会多采集几种有用农作物的种苗带回朝鲜,供培育之用。 “嗯,这里的草木如此茂盛,与我朝鲜多有不同,肯定能找到很多有用的种苗!”看着距离码头不远处的一排排林木,李成英心中暗想:“看来这一趟出来是对了,不但解决了葬礼费用的问题,还能待会许多有用的种苗来,不过这里的气候比朝鲜要温和湿润多了,要想移植恐怕不会是一时之功!!” “您便是从朝鲜而来的李成英李君吧?” 一个声音从背后传来,将李成英从思绪中惊醒了过来,他赶忙转过身,看到一个白衣高冠的短须汉子,正笑吟吟的看着自己。 “你是——?” “我姓权,名恩幸,受命来码头接您的!”这一次那汉子用的却是朝鲜语,而且带着浓重的安东口音。 “您也是朝鲜人?”李成英惊讶的瞪大了眼睛。 “不错!”权恩幸笑道:“所以大人才让我来接您,你们两个快去抬行李,李大人,请随我来!” 李成英赶忙跟着权恩幸穿过人群,在另外一个小码头上了一条乌篷船。只见随着船夫用力摇橹,那船便晃晃悠悠的逆流而上,向对岸那边行去。 “权君!”李成英小心的问道:“您是朝鲜人,怎么会来这里了?” “怎么了?朝鲜人就不能来这里吗?”权恩幸笑了起来:“您现在不是也来了吗?” “这个——”李成英顿时哑然,他张了张嘴巴,旋即苦笑道:“我是没有办法才来的,否则就没有钱给老母办丧事,会被赶出两班,打入贱籍的!” “呵呵!”权恩幸笑了起来:“那我和您不一样,我是偷偷改了自家的本贯(即就是本家族认定和公认的祖先曾居住过的地方,古代朝鲜用以区分同姓但不同祖先之人),结果被官府发现了,若不想被打为官奴,就只能逃出来了,幸好在这里没人关心你的本贯,只要有本事就能过得很好!” “原来是这样!”李成英叹了口气:“那像你这样的朝鲜人多吗?” “大概有三四千人吧!有当弓手的,也有工匠,农夫和水手,不过最多的还是弓手!”说到这里,权恩幸得意的做了个拉弓的手势:“比起射箭,无论是倭人还是明人,都比不上我们朝鲜人!” “这么多?”李成英吓了一跳:“你要当弓手,为何不留在朝鲜当呢?朝廷很需要壮士抵御倭寇呀!” “留在朝鲜?”权恩幸脸上的笑容立刻消失了:“为大人效力我每天都能吃上白米饭,咸鱼多的吃不完,每个月还有银子领。留在朝鲜有什么?是稗子没吃腻,还是皮鞭没挨够?” 权恩幸的激烈反应让李成英顿时哑然,一时间他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船上顿时变得安静了下来,只能听到船橹摇动时发出的吱呀吱呀声。 “就是那里!”约莫半盏茶功夫后,权恩幸指着不远处岸边的一处院落,不过声音里已经没有了方才的那股亲热。 船靠岸了,权恩幸跳上岸,叫喊了两声,院子里走出几个人来。他用一种李成英不懂的语言吩咐了几句,然后转过身向李成英拱了拱手:“你便在这里先休息一会,晚上会有人来找你的!” 李成英进了屋,洗了个澡,换了一身新衣,精神不由的一振。他注意到自己身上的新衣所用的棉布匀细韧结,望之若绒,却是最上等的松江斜纹布,与朝鲜自产的白棉布,不啻是天壤之别。他昔日在京城的布铺里见过,却是与丝帛放在一起,一匹便要值得三石白米。即便是未减俸时,也是只敢远远的看一眼,不敢买的。 “这等好布,也不知道是如何织成的!”李成英小心的抚摩了一会儿衣袖,最后得出结论——这布料能有这般,除了纺织技术之外,与棉花也有很大的关系,他叹了口气:“好棉花!好纺纱!好织布!也不知道我国什么时候才能自产这等好布!” 第一百七十四章 成均馆的祭酒2 李成英感叹了一会,权恩幸送了晚饭来,他告诉李成英明日便开始教演授课。李成英闻言一愣,他这才想起自己此行的目的,赶忙问道:“敢问一句,先前毛先生只说让我讲解大明之礼仪,却没有说具体要讲些什么,还请告知,让我事先准备一下!” “便是大明朝廷之依仗,举止,礼仪这些,这些你应该没有问题吧?”权恩幸笑道。 “若是这些,倒是无妨!”李成英松了口气,当时的朝鲜号称“小中华”,各种仪仗礼仪与大明几乎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只不过规格低了一点,李成英又是成均馆的饱学之士,对此自然是了如指掌。他去了这番心事,顿时轻松了起来,笑问道:“权兄,晚饭后我想要到四边走走看看,不知有什么顾忌的地方,还请事先提点!” “四边走走?”权恩幸闻言一愣:“这四周要么是稻田,要么是甘蔗地,市场都在河对岸,有什么好看的?” 李成英听说旁边多农地,心中暗喜,笑道:“我一路在船上憋得久了,就想透透气!” “原来如此!”权恩幸点了点头:“那你莫要走远了,还要带上灯笼,不然若是迷了路可麻烦的很,其他倒是没有什么要注意的了!” “有劳权兄提醒了!” 砰砰砰! 急促的敲门声将周可成从梦想惊醒,在醒来时的那一刹那他下意识的向右手边的佩刀抓去,指尖触及的却是一片温软。 “什么事半夜惊扰!”莫娜的动作更快,她从床上跳了下来,右手已经拔刀出鞘,将周可成挡在了身后,白刃反光衬托着傲人的曲线,月光下别有一番魅力。 “禀告大人,造船厂那边抓到了一个奸细!”门外传来侍卫的声音。 “奸细?这等事为何不能等到明日?”莫娜的声音里有着掩藏不住的恼怒。 “罢了,一定是要紧的事,要不然下面的人也不敢这么晚打扰我们!”周可成从背后给莫娜披上外衣,低声道:“你继续睡会,我去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 爱人的温柔让莫娜的紧绷的身体松软了下来,她低声道:“要不我也一起去吧?” “不必了,白天你已经很辛苦了!”周可成笑了笑:“我一会儿就回来!”说罢他亲吻了一下莫娜的脸颊,就推门出去了。 出了门,周可成脸上的笑容便消失了,恢复了平日的威严:“什么奸细?” “禀告大人,天黑后造船厂的守卫抓住了一个提着灯笼在堆料场周围转悠的家伙,便怀疑是纵火的奸细。那个人是朝鲜人,自称是成均馆的祭酒,是毛和毛先生请他来淡水教授礼仪的!”那侍卫压低了声音:“对了,他还说他认得权恩幸,这个人可以证明他说的是真的!” “权恩幸?这个人是谁?” “也是朝鲜人,是个军官,佐渡攻略时候就已经跟随您了!”那侍卫答道。 “嗯,那权恩幸怎么说?” “权恩幸说的确上头叫他接待这个李成英,也的确是请来教授礼仪的,但是他也不知道这个人到底是不是奸细,毕竟他也只是受命前去接待他的,只见过两次面,对其知道的也不多!” “嗯,已经搜过身了吗?” “搜过了,有火镰、灯笼、一块玉佩,再就是有不少种子和根茎,对了,那个人自称很喜欢园艺,这些都是准备将来带回朝鲜种植培育用的!” 周可成已经大概清楚应该是一场误会了,只不过造船厂的堆料场和仓库是兰芳社的头号戒备森严所在,当值的手下又不清楚干嘛要请一个朝鲜大儒来教礼仪,所以请示一下自己。他正准备吩咐把人先扣留起来等明天白天确认一下就放人,不过听到说对方收集植物的做法,心中不由一动。 “喜欢园艺?” “的确,那厮是这么说的!”侍卫赶忙答道:“有什么不对吗?” “没什么,你把人带到我的书房来,还有他收集的那些根茎和种子都一起带来,别落下了!” “是,大人!” “就是这里,你进去吧!”权恩幸指了指房门。 李成英向后畏缩,仿佛前面那扇门是一头巨兽的大口,会将自己吞噬。 “进去,快些,难道你还想大人等你吗?”权恩幸用力推了李成英一把,李成英一头撞进门来,摔了个踉跄。 “你就是李成英?”周可成放下一截桑树枝,看了看刚刚从地上爬起来的男人,从外表上看,身材消瘦,脸色苍白——看来毛和说的那个笑话可信度很高,这位朝鲜最高学府的祭酒大人平日里过得的确不怎么样。 “是的!”李成英抬起头,只见一个身材高大的男人站在一张长方形的木桌后面,桌子上杂乱的放着自己搜集来的种植和根茎,一只鎏金兽首香炉放在桌角,屋内弥漫着沁人的香气,他立刻意识到自己的命运掌握在对面那个男人的手中 “我不是奸细,真的,我只是——” “你说你很喜欢园艺?”周可成笑了笑:“这些都是你采集的?” “是的!我发现这里有许多朝鲜没有的植物,所以我想采集一些,带回朝鲜栽培!” “嗯,这里的气候比朝鲜要热的多,降水也很充裕,所以植物的种类会被朝鲜要丰富的多!”周可成笑了笑:“可是你有没有想过,朝鲜的气候那么冷,恐怕你带回去的植物根本过不了冬!” 第一百七十五章 成均馆的祭酒3 “冬天我可以将其移植到温室去,而且我们朝鲜也有暖和的地方,比如济州岛!”李成英老老实实的答道:“我可以慢慢的培育出比较耐寒的品种,哪怕只是培育出一种来,就能够造福百姓了。” “哦,你会培育耐寒品种?”周可成被勾起了兴致。 “会呀,这是我们成均馆的传统!”李成英自豪的挺起了胸脯:“要知道最早朝鲜太冷所以根本无法种植棉花,正是一位成均馆的先贤培育出来耐寒的棉花,我们朝鲜百姓才能穿上棉布!” “朝鲜能种上棉花和你们朝鲜百姓能穿上棉布可没有任何关系!”周可成暗自吐槽,脸上却装出一副不信的样子:“据我所知,你不是受邀来教授礼仪的吗?怎么又变成园艺家了?而且天都黑了,你怎么看得清?还有,你采集种苗怎么采集到了船厂的堆料场了呢?那边只有大批木材,没有什么种苗吧?” “大人,是这么回事,我采集种苗的时候没有注意时间,等到发现天快黑了已经走得很远了。赶忙往回赶,却迷了路,不巧进了堆料场,还请恕罪!” 听到这里,周可成已经可以确定这个不务正业的朝鲜大儒并非奸细,毕竟除了纵火,谁也没法拿堆料场里堆积如山的木材做什么,而他身上并没有搜出纵火必须的油脂、硫磺等物。不过周可成并不打算就这么将其释放。 “李先生!我们明国人有句老话——‘口说无凭’,你说你是一位园艺家,所以才误入那个堆料场。那好,那就请你证明自己是一位园艺家,来证明自己的清白,你觉得这公平吗?” 李成英张了张嘴,发现自己无法反驳对方的要求,只得点了点头:“那请问我要怎么样才能证明自己是一个园艺家呢?” “很简单,我会在你的住处旁边那块地划给你,另外再给你二十两银子,你可以用这些钱来购置必须的工具。然后在教授礼仪之余,你就在那里培育各种果树、蔬菜、谷物。如果你能够培育出三种有用的树木、蔬菜或者谷物,我就承认你的清白!如何?” “可,可是培育出有用的作物需要很长的时间,我总不能一直在这里待下去吧?”李成英一听急了。 “那我就没有办法了,你要知道夜闯进入造船厂可是重罪,你身上还带有火种,一旦纵火会造成巨大的损失!按照我们兰芳社的法律可是要处以鞭刑和苦役的,我这已经是看在你是成均馆的祭酒的份上,予以法外宽恕了!”周可成沉声道。 “可是我的家人还都在朝鲜呀,而且我一直留在这里,被朝廷知道了会被免去官职,贬为贱民的!” “那就是你的问题了,毕竟没有人逼你进堆料场的!”周可成摊开手做了个无奈的手势:“你早一天培育出作物,就早一天可以回朝鲜,不过有一点你可以放心,我们兰芳社是最讲信誉的,只要你在这里工作一天,我们就会付给你一天的薪水,你甚至可以托兰芳社在朝鲜的商馆把你的薪水转交你的家人。如果你培育出的新品种确实有用,我们还会付给你一笔丰厚的奖金,足以让你的子孙后代都过上衣食无忧的生活!” 李成英天蒙蒙亮才回到自己的住处,昨夜发生的一切让他有一种哭笑不得的感觉。先是误入堆料场被当做间谍,被抓起来严加讯问,自己报出权恩幸这个自己唯一认识同胞的名字,却没想到对方根本没有替自己说半句好话。本以为已经却死路一条,却又柳暗花明。最后虽然逃过了纵火犯的指控,但却被扣了下来,直到培育出三种有用的新品种自证清白才能回家。 “至少还不用吃鞭子和服苦役!”李成英苦笑着自嘲道:“说起来比自家朝廷还是强多了,人家至少还是发薪饷的,还给你转送回家去!”他刚刚躺上床想睡一会,却听到外间传来沉重的敲门声。 “谁呀!”一宿没睡,李成英也憋了一肚子的火气,起身开门,却只看到权恩幸那种黑脸,更是气不打一处来:“你又有什么事呀?还让不让人活了?” “这是二十银币!”权恩幸将一个布包丢到李成英的怀中:“这是上头给你建园圃用的,这屋子后院到河边那块地都已经划给你了,农具待会就会有人送过来,一起来的还有两个土人佣工,他们都会说简单的明国话,听候你的调遣!” 李成英被对方这番劈头盖脑的话弄得晕头转向,他打开布包,发现里面果然是一堆亮晶晶的银饼子,一数才发现多了十枚:“权兄,你给出了吧?这是三十枚,多了十枚!” “没有错,今天是初五,正是发饷日!”权恩幸冷声道:“上头看你是新来的,先发一个月的饷给你,好让你安家,然后半年里从你每个月的薪饷里慢慢的扣!” “啊!”李成英吃了一惊:“一个月有这么多?” “不错,就是这么多!”权恩幸的脸色愈发难看了,突然他用朝鲜语吼道:“真的是太不公平了!” “什么不公平?”李成英诧异的问道。 权恩幸抬起头来,目光犹如择人而噬的猛兽,李成英下意识的后退了一步,装满银币的布包落在地上,散落了一地。 “你,你想要干什么?”李成英能够感觉到对面那个男人眼中的恶意,难道他是想劫财?可要是这样为什么他又要把银子拿给我呢? 第一百七十六章 成均馆的祭酒4 看到李成英这幅惊惶失措的样子,权恩幸的脸上露出了鄙夷的笑容:“看你这个窝囊废的样子,就因为投胎在两班的家里,又是嫡子,就能够读书做官。而我却明明武艺过人,却只能屈身下僚,被上司像猪狗一般驱策着。好不容易我遇上了兰芳社募兵,我跟随大人历经苦战,好不容易才跻身卫队,一年下来薪饷也只有百余枚银币,而你明明是个无用的废物,还误入船厂翻了法度,却不但不受惩罚,还因为摆弄些花花草草也能月俸十元,你说公平吗?” “你,你知道我不是奸细?”李成英听到这里也着恼了:“那你先前为何不为我作证?看着我被人冤枉?” “我当然知道你不是奸细,谁会派你这种迷路的蠢货当奸细?”权恩幸冷笑道:“可我为何要为你作证?” “我们明明都是朝鲜人,都在异国他乡本来就应该互帮互助的呀?” “你错了!”权恩幸指了指李成英:“你是朝鲜人,我可不是朝鲜人,在朝鲜的时候我根本不算人,最多算个牲口,在兰芳社我才是个人。” 两人目光相对,空气中几乎要迸发出火花来,半响之后权恩幸突然冷笑了一声:“别忘了你来是干什么的,吃了早饭快去教练礼仪。兰芳社的大人给钱爽快,可是对无能之辈可也没什么好脾气的!” 李成英这才想起来从今天开始每日他都要教练半日的礼仪,他赶忙把地上的银子收拾好,又洗了把脸,强打着精神跟着权恩幸来到院子里。只见院子里已经站着数十名身材高大魁梧的军士。 “就是这些人!”权恩幸从袖中取出几张纸来递给李成英,又指了指那些军士:“你看看这些人符不符合你的要求,若是不行就再换!” 李成英接过那几张纸,一看顿时吃了一惊,原先毛和请他的时候说是会有大明的使臣前来宣旨,为了迎接需要演练仪仗;可依照这纸上写的倒不像是迎接大明天使,反倒有些像是大明天使前去宣旨一般,难道自己受骗了不成? “权,权大人,这,这有些不对吧?” “哪里不对了?” “这明明是大明天使的仪仗呀?可你们不是——” “住口!”权恩幸打断了李成英的话语,喝道:“我不管什么大明朝鲜,我就问你这纸上写的你会不会?” 李成英看到权恩幸目露凶光,右手已经按在刀柄上,显然自己只要“不会”两个字一出口,对方大刀一挥自己便小命不保了,话到了嘴边又咽了回去。 “会倒是会,只是——” “会就行了,哪里还有什么只是的?快快演练就是了!” 李成英灵机一动,陪笑道:“可是大明天使的仪仗需要专门的衣衫盔甲,你们现在没有呀,怎么练?” “这个不用你操心了!”权恩幸冷笑道:“你只管先把仪仗练好了,其他的事情自然有人去做!” 权恩幸没奈何,只得老老实实的指挥起众人演练起来,原本朝鲜与大明的礼制本来就是一脉相传,无非是规格略有不同,他又亲眼见过几次前来朝鲜宣旨的使者,指挥起众人开道、宣礼、舞蹈、跪拜,只演练了几次,就像模像样起来。权恩幸在一旁看着,也不禁暗想这厮虽然看上去是个软蛋,肚子里倒是着实有学问。 众人演练了一个上午,有人送了午饭来,李成英早上没吃,早已饿的前心贴后心了,赶忙打了一份坐在桌旁吃了起来。 “你这仪仗演练下来还要几日?” 突然旁边有人问道,李成英抬头一看,却是权恩幸,想了想后答道:“至少还要七八日吧,这种事情只有练得熟极而流才行,不然一不小心就会闹出大笑话来!” “那不行!”权恩幸摇了摇头:“最多再过两三天就要开船了!” “啊?这么快!”李成英吃了一惊:“那,恐怕是不成!” “无妨,到时候在船上继续练就好了!”权恩幸笑了笑:“李大人,到时候还请你多多指点呀!” “你这是什么意思?难道我也要去?那园圃怎么办?” “你当然要去?这种事情怎么少的了你?园圃的事情你不用操心,你回来的时候肯定一切都准备好了!”权恩幸满不在乎的开着空头支票:“再说了,这次去的地方是南洋,那边各种新奇的果树、苗木比这里多十倍,还有许多香料,这不正是你最喜欢的地方?” 李成英并不是第一次出海了,不过当他站在“抹香鲸”号面前时,依然被眼前的庞然大物所惊呆了——高耸的桅杆,如城墙一般厚重的侧舷、密密麻麻的炮窗、以及正十余个正在向上搬运物资的吊杆,无一不在向他表明眼前这个大玩意并非是一个没有实用性的摆设,而是真真正正拥有生命的巨兽。 “看到没有,这就是大首领的座船!”权恩幸的声音里是掩藏不住的艳羡:“长75米,重达九百五十吨的巨舰,船上两舷拥有九十六门大炮,全朝鲜的船队加在一起也不是它的对手!” “大首领?” “没错,兰芳社的大首领!”权恩幸突然露出一丝嘲讽的笑容:“说来你的运气还不错,那天晚上大首领还见过你一次。” “你是说那天夜里见我的那个人就是兰芳社的大首领?”李成英惊讶的问道。 “当然,要不然你以为你的事情那么简单就了解了?”权恩幸笑了起来:“夜里私闯造船厂,没有鞭打和劳役,还发银子给你,除了大首领还有谁能这样做?” 第一百七十七章 成均馆的祭酒5 李成英长大了嘴巴,权恩幸的接下来的话语显得遥远而又虚弱,而他则在回忆之中漂浮。 “七年前,大首领还只有一条船,几十个人,但是现在他已经拥有了半个倭国,整个东番,极北的岛屿有他的铁矿和渔场,在安南有煤矿和大片的稻田,在大明则是生丝、陶瓷、棉布和茶叶,现在他又攻占了马刺甲,我敢和你打赌,最多三年,整个南洋都会匍匐在南十字星旗下…!” 响亮的铜号声打断了权恩幸的叙述,他赶忙敛衽下跪,然后一把扯住李成英的袖子,用力往下拉:“蠢货,快跪下来,大首领到了!” 李成英慌忙跪下,像旁人一样低下头,额头贴近地面,他听到整齐的脚步声,然后感觉到地面在颤抖,这是什么?他下意识的抬起头,看见一支白色的巨大肉柱。 “冯公公,请!”周可成从白象背上爬了下来,向上面的冯保做了个请的手势。 冯保没有说话,他有些紧张的拍了拍身下的庞然大物,确认一切安稳方才小心的爬了下来,对周可成笑道:“我在宫里时远远的看过一次,只是不是白色的,想不到这白象如此驯良!” “这白象乃是安南谦王莫敬典赠予在下的礼物!”周可成笑道:“自小便驯熟了的,自然不同。冯公公,时间不早了,我们上船吧!” “嗯!”冯保有些不舍的摸了摸那白象的鼻子,方才向栈桥走去,他一边走一边对周可成笑道:“我原先听人说你富可敌国,还觉得恐怕言过其实,现在看来还真是恰如其分。我大明那些藩王若论钱财,没有一个人比的上你的!” “冯公公说笑了!”周可成笑道:“周某富而不贵,如何能和那些藩王相比?只不过周某因为一些琐事,要在淡水耽搁几日,害怕公公无聊,就让人带着公公四处多看看,并无炫耀之意!” “诶,这些天我可是觉得长了不少见识,开心的很!”冯保笑道:“像是采樟脑、淘金、榨糖厂等等,我都是平生第一次见到,这东番的确是富庶的很,只是不知南洋那边比之如何!” “自然是远远胜过这里啦!”周可成笑道:“东番虽然是个富庶之地,但真正开发起来也就是最近十年的事情,南洋却是已经开发了数百年了,金、银、铜、米、香料无物不产。我这里多说无用,公公您到了一看就知道了!” 说话间两人已经上了“抹香鲸”号,看着两人的背影,权恩幸艳羡的叹道:“若能像大首领那样,才算是这一辈子没有白活!” 李成英看了看权恩幸,张了张嘴却什么都没有说。 出乎李成英意料的是,他和权恩幸也被分配到了“抹香鲸”号,只不过是在甲板下层,他一辈子也无法遗忘第一次走到下层甲板看到的景象,一门门粗壮的大炮整齐的排列在两侧,光滑的表面反射出金属特有的光泽,他禁不住伸手摸了一下炮身,冰凉而又坚硬,难道就是这玩意能够将十几斤重的铁球发射到数百丈之外? “我们晚上就睡这里!”权恩幸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睡地上?”李成英当然不会以为还会准备床给自己。 “不,是空中!”权恩幸指了指:“我们睡这些吊床上,现在吊床都收起来了,晚上睡觉的身后才会拉出来!”他冷笑了一声:“战舰上每一寸空间都是有用的,你以为是家里的书房吗?” 很快李成英就明白了权恩幸最后一句话的意思——除了到甲板上放风的时间,他的绝大部分活动都被限制在一块大约两米见方的空间内,包括吃喝拉撒。很快他就喜欢起操演礼仪了,因为在那个时候他可以去甲板上自由的呼吸新鲜空气。 “那些人是在干什么?练兵吗?”冯保站在艉楼上,好奇的指着正在甲板上列队行止的人们。 “嗯!”周可成点了点头:“确切的说是演练仪仗,宣旨的仪仗。” “宣旨?谁的旨意?”冯保惊讶的问道。 “当然是大明天子的啦!” “大明天子有派钦差去南洋宣旨?也在这条船上?”冯保惊讶的看了看四周:“他在哪里,应该不会知道我在这里吧?” “哈哈哈!”周可成突然大笑起来:“大明的钦差呀,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冯保看了看四周,发现除了他们两个并无一人:“难道是你?不可能呀?你又不是朝廷的官吏,如何能够前去南洋宣旨?” “自然不是我,是冯公公您呀!”周可成笑道:“是您奉旨前往南洋,宣慰诸藩,以安蛮夷之心呀!” “这,这——”冯保一听急了:“哪有这等事,我去南洋只是奉老祖宗之命,去探查金州之事,哪有什么宣慰诸藩?您不是开玩笑吧?” “冯公公,您看我这像是开玩笑的样子嘛?”周可成神色变得严肃起来:“这两件事情其实是一件事情,您想想,南洋那些蛮夷是何等的凶狠,若您不能依仗大明天子的声威,宣慰诸蛮,安抚其心。他们又怎么会乖乖的让你去找什么金州?他们也知道金子是好东西呀!” “这,这——”冯保急道:“可我明明没有朝廷的旨意呀?朝廷也没有派人来宣慰南洋诸藩呀?” “可是那些南洋蛮子并不知道这些呀?”周可成笑道:“南洋与大明远隔重洋,大明之天使又有百年不到南洋了。那些见过大明天使是什么样子的人恐怕早就死光了,只要仪仗礼仪没有错,谁敢说您不是大明天使?谁要敢说半个不字,在下自然不会与他客气!” 冯保看了看周可成,又看了看海面上绵延数里,武装到牙齿的舰队,话到了嘴边又咽了回去。几分钟后他苦笑着问道:“周大人,纸终究包不住火,将来事情泄露了,您是无所谓,小人肯定是死路一条了!” 第一百七十八章 交底 “冯公公您这就是多虑了,这件事情就算将来暴露了,大明像您这样的小太监没有一千也有八百,朝廷也只会追究兰芳社和我周可成,怎么会追究到您的头上?” “既然是这样,您随便找个人来装成钦差便是了,又何必要小人来做这个差使呢?” “冯公公您说笑了,这等差使又怎么能随便找个人来做呢?不瞒冯公公,在下选您来做这个钦差有三个原因!”周可成伸出右手,竖起了食指、中指、无名指三个指头。 “第一:我手下虽然有各色人才,但着实没有阉人,更没有在宫里面待过的。若是找其他人来乔装,只怕会让那些南洋蛮子瞧出破绽来!” 冯保急道:“大人,这宣旨之人又不一定要用太监,宫外的使臣也是可以的。阉人您手下没有,士人总不会少吧?” “不错,我手下的确有几个士人,若是让其乔装宣旨倒也不是不可以!”周可成点了点头:“但您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其三。李公公让小冯公公你跟着我去南洋,探查金州之事。其实这件事情,在下也是颇为为难的,毕竟人心隔肚皮,谁也不知道李公公打的什么主意,若是拒绝了,只怕是开罪了李公公,日后麻烦不断;若是应允了,谁也不知道小冯公公背地里还有什么差使,回去后又在李公公面前说些什么。实在是为难的很,所以前几日我在淡水时也是在冥思苦想,想要找出个两全其美的办法来,既能保全了我兰芳社,又不能害了小冯公公的性命!” “害了我的性命?”冯保打了个寒颤:“为何会害了我的性命?” “您这还不明白吗?”周可成笑道:“我虽然不想伤人,但若是任凭小冯公公回去胡说八道,那不知道会害了多少人的性命,说不得只能请您去龙王爷那里走一遭,只说是溺水而亡便是了!” “那为何现在又——”冯保话刚说了一半便明白了周可成的意思:只要自己假冒了钦差,便有了把柄落在他的手上,他自然也不用担心自己回去后胡说八道了。前几日自己在淡水时,眼前这个男人一边派人热情招待自己,一边背地里冥思苦想的考虑如何处置自己,而自己却茫然不知在阎王殿旁走了一遭,当真是侥幸的很。 “小冯公公明白就好!”周可成笑了笑:“那第三呢?却是周某想要与小冯公公交个朋友。不瞒小冯公公说,周某也会一点相面之术,您这相貌却是周某平生未见的贵相,做到内相也不过是指顾间的事情。到了那个时候,我兰芳社还要请小冯公公多多关照呀!” 听了周可成这番话,冯保有些错愕,与绝大部分太监相同,冯保去势入宫之后,心中唯一念着的便是节节高升登上权力的巅峰,光宗耀祖来弥补身体的残缺,对于权力的欲望比寻常人要强烈得多。但大明的宦官何止万人,而被称为“内相”的司礼监掌印太监却只有一人,要想从这万人中脱颖而出,爬上权力的巅峰,其难度只怕比一个读书人成为帝国首辅还要难上几分。在这种情况之下,太监们对于相面、命理之说自然也更加热衷,若是平日里冯保听人说他面向贵不可言肯定是心中暗喜,可这话从一个几分钟前还说要把自己送去喂鱼的男人口中吐出,冯保却是一个字也不敢信。 周可成看出了冯保的心思,微微一笑:“冯公公你可是觉得我在诓骗你,方才还又是要砍又是要杀的,现在却又这般说?其实说透了倒也简单,周某是个生意人,讲的就是将本求利。这次冯公公你来南洋,帮我把宣慰诸蛮的事情办好了,我不但会帮你把金州的差使办好了,回大明之后我还会帮您更进一步,青云直上!” “更进一步,青云直上?”冯保冷哼了一声:“周大人果然会说话,我知道你在南洋兵强马壮,可回大明之后就又是一回事了,小人是宫里的,是上是下那是圣上和诸位老祖宗说了算,什么时候轮到你一介商贾说话了?” “冯公公你不信倒也正常!这样吧,我俩就打一个赌,回大明之后我若能让你半年之内去裕王府当差,你就忘了眼下的不快,交我这个朋友,如何?” “去裕王府当差?”冯保看了看周可成自信满满的样子,心中不由得一动。他自然知道自己若想升迁,除了小心当差,勤勉办事之外,最要紧的其实是跟对人。皇宫里最大的自然是天子,但天子身边的位置早就挤得满满当当得了,根本轮不到自己这个小太监插进去。那其次的就是太子,今上还没有立太子,但距离太子位置最近的就是裕王殿下,自己若有机会能够去裕王身边当差,那自然是求之不得。 “你有本事把我弄得裕王府去?”冯保将信将疑的问道。 “有没有本事那是在下的事情!”周可成笑道:“反正半年时间也快得很,冯公公您大可静心等待便是!”说到这里,他伸出右掌。 冯保稍一犹豫,便点了点头:“好!若你真的能让我去裕王府当差,这次的事情我就再也不提,交了你这个朋友!”说罢,他便与周可成猛击了一下手掌。 吕宋。 独木舟划破水面的浮萍,缓慢的靠向岸边。四周一片静寂,圣迭亚哥小心的看了看四周,拿起一根竹篙,试探的点了点岸边,确认泥土坚实,才第一个跳上岸来。大约四百米外便是一处土著的村庄,外面环绕着是壕沟和土垒,土垒上有削尖木桩的栅栏,看来这里也不是什么世外桃源。 第一百七十九章 伏击 “就是这个村子吗?”圣迭亚哥叫来向导问道。 “不错,就是这个村子!”向导是个汉人和土著的混血儿,过去几年兰芳社的船只经过和当地土著做生意时,他当通译赚了不少钱:“这个村子的首领巴郎巴多十分顽固,得知您在这里修建城堡后就邀请附近的各个村落首领在神前发誓相互停战,并交换人质,准备联合起来将你们赶走!” “没有弄错就好!”圣迭亚哥裂开嘴笑了笑,此时船上的六十名士兵已经全部上岸了,他转过身对士兵们压低声音下令道:“分成三列,铳手在中间,枪手在两侧,点着火绳,目标那个村落,前进!” 显然土著们的耕作技术不怎么样,应该还不太懂得施肥,一块田地收割之后需要抛荒两年,待其肥力恢复了再加以耕种。圣迭亚哥目光所及之处满是杂草丛生的田地,稍远些则是灌木丛和倒塌的土墙。突然,他听到右侧“嗖”的一声轻响,仿佛十几只鸟儿展翅腾空。 “敌袭!”圣迭亚哥大吼,同时向地上扑去。说时迟那时快,十几只箭矢和投石从他的头顶掠过,身后的人群一片混乱,惨叫声不绝于耳。 “保持行列,相互靠拢!”圣迭亚哥的嗓门仿佛雷鸣,他顾不得查看自己有没有受伤,就拔出佩刀,四处寻找敌人的踪迹。 “大人,墙后面!”一个眼尖的士兵喊道:“人很多!” “住口!”圣迭亚哥用刀背狠狠的给了那个多嘴的士兵一下,这么明显的事实只要不是瞎子都能看出来。在那堵快要倒塌的矮墙后面一下子涌出那么多人来,少说也有三百人,一边高声呐喊,一边向自己这边射箭投石,从传来的动静看,后面应该还有更多人。 “背后也有敌人!”惊惶的叫喊声从背后传来,圣迭亚哥回过头,看到湖面上出现了十几条独木舟的船影,他开始寻找向导,但一转眼那家伙已经不见了,显然自己已经落入了一个精心设置的圈套。 “没有什么好害怕的!”圣迭亚哥竭力让自己的声音停止颤抖:“胜利从来和人数多少没有什么关系,十个勇士可以打败一千个懦夫。蠢货阿罗,把鼓敲起来,点着火绳,跟着我前进!” 在圣迭亚哥的激励下,鼓手敲起了战鼓,有节奏的鼓声仿佛有一种魔力,将怯懦从士兵们的身上驱逐,他们排成两层横列,伴随着有节奏的鼓声,向矮墙后面的敌人走去。 “前进,前进!”圣迭亚哥大声呐喊,他强迫自己不去管不断飞来的石弹和箭矢,祈祷身上盔甲没有遮挡到的地方不要被。突然,棋手突然被一块鹅卵石击中,顿时扑倒在地,南十字星旗随之倒下,鼓声顿时变得混乱起来。 “万岁!兰芳社万岁!南十字星旗万岁!”圣迭亚哥捡起旗帜,举过头顶,用他最大的嗓门咆哮着:“铳手们,开火!” 火绳枪的齐射喷出的浓烟遮挡住了视线,还没等浓烟散去,圣迭亚哥就挺起旗帜,喊道:“冲呀,朝他们冲呀!”他一边大声咆哮,一边第一个向前冲去,卷起一片尘土草屑,心中暗自惴惴:希望士兵们跟紧我,否则浓烟散去就我一个人冲向几百个野蛮人那可就糟糕透了。下一秒他就听到身后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挺着长矛的士兵们紧随其后,高声呐喊:“万岁,兰芳社!万岁,圣迭亚哥!” 在过去当地土著村落间的冲突中,通常的形势是相互之间投掷标枪、石弹、射箭,忽进忽退,绝少有排成密集的队形进行白刃战的。陡然看到敌人这样凶猛的白刃冲击,绝大部分土著们匆忙射出最后几支箭和投枪,就惊惶的向后退去,企图像平时那样重新拉开距离然后继续打。但伏击圣迭亚哥的土著们分别隶属于十几个村落,并没有统一的指挥,退却变成了败退、败退变成了逃跑、逃跑变成了崩溃。土著们相互拥挤,自相践踏,企图抢在别人之前逃走,即便是想要停下脚步战斗的人也会被人流带走,而紧随其后的兰芳社士兵们轻而易举的从背后将敌人砍杀、刺倒,宛如收割成熟的麦穗。 圣迭亚哥气喘吁吁的停下脚步,他只觉得四肢好像灌了铅一般沉重,他看了看四周,想要找块石头坐一下,但目光所及之处只有一具具尸体,最近的一个敌人也在百步之外,身穿铁甲的他是肯定追不上的。无奈之下,他只得随便挑了一具。还不赖!至少比石头柔软!他心中暗想。 “大人,我们赢了!”一个士兵踉踉跄跄的走了过来,满脸血污的脸上满是狂喜:“我至少杀了四个!” “是的!”圣迭亚哥咧了咧嘴,可发出的声音沙哑的把他自己都吓了一跳,他这才觉得渴得要命:“水,你有水吗?” “没有!”那士兵舔了舔嘴唇:“距离湖边那么近,没人会带水袋!” “该死!”圣迭亚哥低声咒骂了一声,想要站起身来,这才发现双腿已经酸麻的失去了知觉,他只得在士兵的帮助下脱下了盔甲,这才能站起身来。 “大人,我觉得我们现在已经应该上船回去!”士兵低声道:“我们虽然打赢了,但是大伙都已经累的战都站不稳了,只要有一小股敌人回来,我们就都完蛋了!” 圣迭亚哥看了看四周,无奈的点了点头:“你说得对,下一次我们带更多的人来!让弟兄们仔细看看,别把我们的伤员和尸体落下了!” 第一百八十章 殖民地 当第一根桅杆从地平线上升起,圣迭亚哥才松了口气。他将营地选择在陆岬上一条淡水河的岸边,由于河边的地势低矮,营地里也只有一些帐篷,所以从湖面返回营地,最早看到的便是停泊在陆岬靠海那一边的战舰桅杆。但随着离营地的距离越来越近,圣迭亚哥突然发现有些异常——桅杆的数量也未免太多了吧,已经远远超过了自己率领的分舰队数量。 “阿罗!”圣迭亚哥喊了鼓手的名字:“你的眼力好,快看看桅杆上的是谁的旗帜,怎么海边的船突然变多了?” “是,大人!”鼓手站起身来,眯起眼睛仔细观察起桅杆上飘扬的旗帜来,片刻之后他大声答道:“是抹香鲸号的旗帜,应该是大首领的舰队到了!” “那可太好了,想不到这么快!”圣迭亚哥又惊又喜,先前的战斗他一共死了六个人,另外还有九个受了伤,至少在一两个月内无法打仗的。虽说被打死打伤的土著数量至少超过了一百人,但没有抓到几个俘虏,也没有攻进敌人的村落。没有俘虏就没有赎金,没有攻进村落就没有多少战利品,也没有奴隶。没有赎金、没有奴隶、没有战利品就意味着没有额外的收入,士兵们冒着感染疟疾的危险跑到吕宋这样一个蛮荒之地可不是就为了拿一个月一块银币的薪饷的。 “看样子,情况比你预先想象的要麻烦一些!”码头上,周可成看着从小舟上搬下来的尸体和疲惫的士兵,神色变得严肃起来。 “是的,大人!”在周可成面前,圣迭亚哥没有企图遮掩自己的窘态:“这一次我们中了圈套,幸好我们打赢了,不然您就见不到我了!” “那还真的是让人遗憾呀!”周可成笑了笑:“说吧,到底是怎么回事?” “是,大人!”圣迭亚哥将事情的原委仔仔细细的叙述了一遍,最后总结道:“如果让我抓到那个骗子,我一定要亲手把他的皮扒下来,做成我脚上的长靴!” “嗯,你说那个探子告诉你因为你修建城堡,所以那个叫巴郎巴多的村子首领就联合其他村落来进攻你,你想要先发制人,所以被打了伏击,是这样的吗?”周可成问道。 “是的,大人!” “可是我没有看到城堡,最多也就是个土围子!”周可成问道:“土著们不是瞎子,不会因为那个巴郎巴多说你修城堡就意味你修了城堡,他们会用自己的眼睛看。我们的商船已经不是第一次到吕宋了,在此之前已经来过很多次了,双方的贸易进行了很多次,这些土著很喜欢兰芳社的货物,在此之前他们和我们从来都没有发生过冲突,说吧,还有没有其他的原因?” “是的!”圣迭亚哥犹豫了一会的,答道:“我还要求那些土著村落缴纳人头税,还有服劳役!” “果然!”周可成点了点头:“告诉我这么做的原因!” “因为别无选择!”圣迭亚哥沉声答道:“您交给我的任务是建立一个由坚固炮台保护下的港口,但这里不是东番,靠近海边的这块平原上已经有了不少于70个村落,如果每个村落有一千人,那这块平原上有不少于七万土著,而且他们都有铁器。要压服他们,至少要八百名雇佣军,仅凭贸易,我无法养活这么多雇佣军!” 面对部下的回答,周可成没有说话,只是无声的点了点头。正如圣迭亚哥所说的,早期西方殖民者选择建立殖民地的地点时,经济因素是头一个考虑的,在首期投入之后,多长时间能回本?每一个殖民点建设者在投资之前都会认真的考虑这个问题。首先选择的是出产黄金、白银、香料、生丝、茶叶、糖等能迅速带来丰厚利润的畅销商品的地区;其次则是地理位置极其重要,可以进行中转贸易,泊船修理的地方;土地肥沃,水源充沛、当地土著情况这些其实是最后考量的。像周可成一开始在台湾淡水开局,其实并不是一个非常好的选择,只不过当时正好朱纨搞禁海,攻陷了双屿,使得原本繁荣的明日海上贸易出现了一个短暂的真空期,周可成乘机建立了了堺——淡水——中左所这一条贸易渠道,填补了这个真空,从而获得了极为丰厚的利润,然后他才有资本对淡水进一步的开发,并攻略日本。而圣迭亚哥是没有这个机会的,为了尽可能减少建立殖民点的成本,向大量的土著居民征收人头税和劳役也就是当然的选择了。 圣迭亚哥看到周可成一直沉默不语,以为自己什么地方做错了,触怒了对方,他咬了咬牙,单膝跪下:“大人,如果我有什么地方做错了——” “别这样,你起来吧!”周可成伸手将部下扶起:“我并没有责怪你的意思,圣迭亚哥!既然我已经任命你为吕宋的代理总督,那么只要在你的权限范围内,你就有权力做任何你认为对兰芳社最有利的选择,其中也包括向土著征收人头税、强制征发劳役、没收土地、乃至进行战争!你并没有越权,至于你是否做出了正确的选择,现在做出评价还太早,毕竟你到这里不到一个月!” “是,大人!”圣迭亚哥低下了头:“请您相信我,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兰芳社的利益!” “这一点我从来没有怀疑过,因为你早已证明了你是一个忠诚的人,一个勇敢的人!”周可成笑着拍了拍圣迭亚哥的肩膀:“说说看,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做?” “当然是报复!”圣迭亚哥答道:“所有参与伏击的村落都要被摧毁,青壮男子杀掉,要么卖为奴隶,妇女分给士兵和移民,孩子卖为奴隶!只有这样才能震慑潜在的反抗者,而且还能够得到大量肥沃的土地,用于安置接下来的移民!” 第一百八十一章 报复 “很好,既然你已经有了下一步的计划,那我也就不说话了,你还有什么需要的吗?” “如果可以的话,我希望得到一些马!”圣迭亚哥想了想之后答道:“您已经看到了,这一带围绕海湾的土地虽然还有许多没有开发的地方,但已经有了许多村落,不再是大片的丛林。在这种地方,骑兵很有用!” “这个没有问题,不过这一次我们前往马刺甲,船队里只有二十匹马,我给你一半,下一班船会给你运来三十匹来,一共四十匹,够了吗?” “足够了,大人!”圣迭亚哥兴奋的答道:“您应该还会在这里停两天吧,请您观赏一下我接下来的报复行动吧!” 圣迭亚哥很快就用行动证明了自己在凶狠和残忍上丝毫不亚于他的伊比利亚同胞科尔特斯和皮萨罗(西班牙对美洲的最著名的两个征服者,科尔特斯征服了阿兹特克王国,而皮萨罗征服了印加王国,两人都以凶狠残忍著称)。当天晚上,他就带领两百名士兵重新登上船,踏着月光过湖重新来到白天遭到袭击的地方。这一次圣迭亚哥无需向导,也没有遇到伏兵。借助满月,士兵们穿过荒野,越过壕沟,爬上土垒,拉倒栅栏,冲进村庄,这时一名夜起如厕的土著发现了这群不速之客,发出凄厉的尖叫,但为时已晚。凶狠的士兵们涌进村子,将还在睡梦中男人杀死在床上,把女人和孩子驱赶到村子中心的广场,拿走一切他们能够拿走的东西。 “大人,您看这个人是谁?”鼓手阿罗将一颗脑袋拿到圣迭亚哥面前,借助火把的光,圣迭亚哥认出那张熟悉的脸。 “很好,非常好,阿罗!”圣迭亚哥拍了拍部下的肩膀:“这个该死的叛徒,唯一美中不足的是你不应该让他死的这么轻松!” “请原谅我,大人!”鼓手笑道:“这家伙很机灵,我一进屋他就已经惊醒了,如果我不动手他就落到别人手里了!” “很好!”圣迭亚哥笑道:“一百个银币是你的了,一回去就发给你。现在就还缺那个叫巴郎巴多得了,我曾经向永生的天主发过誓,一定要扒下他的皮做成靴子!抓住那个家伙,抓住他的人可以得到一百个银币!我决不食言!” 圣迭亚哥粗野的吼叫声回荡在村子的上空,村子中央的房屋传来武器的撞击声,怒吼声,凄厉的惨叫声,火绳枪的齐射声把一切都画上了句号。 “这个人就巴郎巴多!” 圣迭亚哥本以为敌人应该是个强壮的汉子,但被拖到自己面前的却是一个白发老人,他的额头被打破了,鲜血沿着脸颊淌下,眼睛里满是仇恨。 “把剩下的所有人都敢到村子中间的广场来,再竖一个十字架!”圣迭亚哥有些失望的看了看那老人,折磨这样一个将死的人让他有些索然无味,不过誓言就是誓言,尤其是在神圣的天主面前发下的誓言,必须一点不打折扣的执行。 在士兵们的驱赶下,还活着的人缓慢的来到广场,他们当中的绝大多数都是女人和孩子,只有极少数是男人,她们三五成群的聚在一起,没有人敢说话。每个人都惊恐的看着这些手持武器,被闪亮的铁衣包裹的敌人,就是这些人,在几分钟前杀死了她们的父亲、兄弟、丈夫和儿子。 圣迭亚哥坐在一个高高的座位上,平日里那是属于村长的位置。他已经脱掉了外衣,光滑的铁制胸甲在火光下闪着光,他把右手安逸的搁在椅子的扶手上,那儿用非常巧妙的工艺雕刻了一头张开巨口的鲨鱼。 “那是巴郎巴多的位置!”一个懵懂的孩子道。 “闭嘴!”母亲赶忙捂住孩子的嘴,广场的四周只有寥寥可数的几根火把,大部分都笼罩在黑暗之中,不过村民的心里更加黑暗,他们很清楚,未来等待着他们的命运会比眼前的一切还要黑暗。 一个白发老人被两个士兵拖到了广场的中央,被强迫跪在了地上这时人群传来一阵骚动,但周围的士兵恐吓的挥舞着手中的武器,骚动很快平息下去了。圣迭亚哥站起身来,高声道:“我,圣迭亚哥,兰芳社委任的代理吕宋总督,今天要在这里审判你们。伟大的天主和大明天子已经将这片海洋、以及海洋之中的诸多岛屿和半岛和陆地上的一切都已经赐予了兰芳社。而你们居然敢违背天主和大明天子的安排,抗拒自己的命运,这是极大的罪过。所以现在我下令,将罪人的首领巴郎巴多钉上十字架!” 村民们根本听不懂圣迭亚哥说的什么,唯一能听懂的只有“巴郎巴多”这个词汇。话音刚落,他们就看到士兵们抬着一个十字架到广场的中央,然后在地上挖了一个竖坑,然后他们将老人的手脚绑在十字架上,用铁钉将其钉入十字架中,最后将十字架的末端插入坑中,将其立了起来。在整个过程中,巴郎巴多咬紧牙关,没有呼痛一声。 围观的人群都惊呆了,旋即有人冲出人群,向十字架冲去,但一支利箭没入他的后颈,钢铁穿过皮肉,搅动血柱从咽喉穿出,女人们尖叫,母亲赶忙蒙住了孩子的眼睛,每个人的灵魂都被恐惧冻结了。 “非常好!”圣迭亚哥笑道:“恐惧是服从的第一步,现在,我宣布你们即将作为战利品拍卖,所得将用于发放士兵的赏金!” “奇怪了,在船上颠簸了这么多天,好不容易上了岸却睡不好了,醒的这么早!”曲端烦躁的从床上做了起来,强烈的日光从帐篷的缝隙射进来,正好照在他的脸上,晃得他睁不开眼。 第一百八十二章 拍卖1 他恼火的重新倒回床上,用枕头遮住自己的脸。 但是帐篷外传来的嘈杂声越来越大,曲端终于忍耐不住,从床上跳了下来,大声骂道:“吵什么吵,还让不让人睡了!” “别睡了,外边有热闹看!”从帐篷后探出一个脑袋来,却是胡文平,他与曲端这一路都在“抹香鲸”上,又都年龄相仿,一二来而去便熟络了,不过两人出发前都被自家长辈叮嘱过了,都没透露自家的来历。 “有热闹看?”曲端一个骨碌爬了起来,随便披上衣服,踢踏上鞋子,一边穿衣一边问道:“有什么热闹看!” “你出来不就知道了,动作快点,不然就错过了!”说话间胡文平脑袋又缩了回去,曲端三下两下穿好衣服,走出帐篷,只见胡文平一边垫脚向西看,一边催促:“快点,快点,别拖拖拉拉的!” “到底是什么事呀!”曲端一边束紧腰带,一边抱怨道:“若只是什么喷水的鲸鱼,黑白色的大鱼,我可不答应,这些天在海上我可已经看腻了!” “不是鱼,是人,大活人,光着屁股的女人!”胡文平露出了猥琐的笑容。 “光着屁股的女人?”在船上憋了二三十天,曲端的兴致一下子被勾起来了:“哪里?这鬼地方连蚊子都是公的,真不知道干嘛我叔一定要让我来!” “我也一样!”胡文平笑了笑:“走,一起去看看!” 两人兴致勃勃的沿着湖边跑了一段,看到前面不远处人头攒动,相视一笑赶忙跑了过去。挤进人群才发现里面是一个方圆二十余丈的圆圈,里面或坐或卧着七八百个土著妇孺,个个衣不遮体,正用惶恐的目光看着围观的人。 “你不是说是女人吗?怎么还有这么多孩子?”曲端惊讶的问道。 “废话,有女人当然有孩子啦?我说过没有孩子吗?”胡文平不耐烦的反驳道:“你不想看可以走呀!” “谁说我要走的!”曲端看了看四周越来越多的人头:“我偏不走,对了,你知道这些蛮子女人是哪里来的吗?” “听说是兰芳社的军队抓来的!”胡文平答道:“好像是前几天兰芳社的人遭到了蛮子的伏击,死了几个人,所以昨天夜里他们就乘船袭击了那个蛮子村子,把男丁都杀光了,这些就是剩下的女人和孩子!” “这么厉害!”曲端咋舌道:“我叔叔和他们做棉花生意,那兰芳社的人看上去挺和善的呀!” “这你就不懂了!”胡文平笑道:“做生意归做生意,打仗归打仗。兰芳社可不是来和这些蛮子做生意的,我家叔父说过了,这兰芳社做生意的本事是一流的,打仗的本事也是一流的,让我这趟来多学点。” “对,对,我叔叔也让我向他们多学点,不过却是做生意!” 两人看着围圈当中的土著 妇女们品头论足,突然听得一声锣响,走出一个短衣汉子,他向众人做了个罗圈揖,朗声道:“小人今日有缘与诸位在这海外之地相逢,便是有缘。待会陈某开张做生意,还请诸位捧个场,莫要砸了小人的台!”这人用官话说了一遍,又用闽南语、日语说了一遍。曲端和胡文平这才发现围观的众人里除了汉人,还有不少倭人。 那短衣汉子说罢了开场白,便开始讲解起规则来,原来他说的的生意却是拍卖人口。胡、曲二人在大明时倒也逛过人市,见过自卖其身的,但像这般近千人赤身裸体圈在一起像牲口一般被买卖的,还是第一次。 不一会儿,那汉子讲解完毕,便开始拍卖起来。只见其将一个个女人拖到众人面前,先由那短衣汉子报出底价,然后由众人一一加价,每次加价不能少于五十文,若是最后无人加价的,便由出价最高者得,便到后面去交钱领人。兴许是为了吸引众人,头几个的报价极低,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女不过一块银币,若是带了孩子的只有六七百文,众人的兴致越发高涨起来。 “这厮倒是蛮会做生意的!”曲端笑道:“先拿出一两个低价的把气氛弄得活络了,引发了众人的性子,接下来才好赚钱!” “不错,正是这个道理!”胡文平击掌笑道:“对了,曲兄你要不要买一个路上解闷用?” “你若想买就你买,我是不买的!”曲端笑道:“若是叔叔知道我拿了家里的银子做这种事,回去后还不扒了我的皮!” “你家叔叔也是这种老古董?”胡文平顿时起了同仇敌忾之心,两人一同抱怨自家的长辈,颇有同病相怜的感觉。 “这般一个个也不知道拍卖到什么时候,我全都要了!” 两人正聊得开心,突然听到旁边有人大声叫喊,一看却是一个二十四五的青年汉子,生的肩宽背阔,筋骨似铁,做明人打扮,脸颊上却有刺青,看上去颇有些不伦不类。 “这位客官您全都要了?”那短衣汉子吃了一惊:“这里可是要付现钱的!” “这个你放心,我爹便是铁之王阿坎,还会缺了你的银子不成?九百银币,有人肯出更高的价吗?”那青年汉子傲慢的看了看四周,大声喊道。 “原来令尊便是阿坎陛下!”那短衣汉子显然是吃了一惊,赶忙点头道:“那就没有问题了,九百银币,有人肯出更高的价吗?” “胡兄?你可知道这个铁之王阿坎是谁?我怎么没听说过呀?”曲端低声问道。 “我也不知道!”曲端摇了摇头:“看他的打扮,应该是哪里的蛮酋吧?” “休得胡言!”旁边一人听了,赶忙插口道:“你说话小心些,那阿坎王可是了不得的人物,当初周大首领在淡水起家时,便得其助力颇多。事成之后投桃报李,那阿坎王变成了东番有数的大富豪,还在兰芳社最高议会中有一席之地,你俩若是得罪了他儿子,一句话就能要了你俩的性命!” 第一百八十三章 拍卖2 听了旁人的话,胡曲两人赶忙闭嘴,只见场中果然无人敢于那汉子争夺,不一会儿便以九百银币的价钱成交了,众人见没了热闹瞧,便要散去。那短衣汉子却高声笑道:“诸位且莫急着走,圣迭亚哥大人这几日皆在讨伐叛逆的蛮酋,未来几天都会有生口在这里拍卖,除了生口之外,还有大片大片的土地。诸位都是看到的,这里土地肥沃,天气温暖,又有雨水河流,无论是种稻子、种甘蔗还是别的都是很好的,开垦好的熟地和待开荒的生地都有,有兴趣的可以来看看!” “那个叫圣迭亚哥的果然凶蛮!”曲端低声道:“还没打,就说要把那些蛮子拿来卖了!” 胡文平因为叔父胡宗宪的缘故,对于兵事也知道不少,笑道:“其实这也是应有之义,开兵放马,就要粮要饷,你不给够钱,丘八们就不肯卖命。那个圣迭亚哥平了那些反叛的蛮子,将其生口卖掉,一来可以获得钱财赏赐士卒;二来卖出生口,便多出土地出售,能买土地的自然是自家人,他在吕宋便站的更稳了;三来可以震慑其余的蛮子,可谓是一举三得!换了我大明,也没几个做的比他好的!” “胡兄说的有理!”曲端拊掌赞道:“只是不知道那个阿坎王的儿子买了那么多女人回去作甚?若是做妻妾也用不了那么多呀,再说那些土女生的皮肤黝黑,粗手大脚,又有什么好看的!” “这你就不知道了,兴许人家觉得这样的女子分外有味道呀!”胡文平淫笑道。 正如那短衣汉子所说的,在接下来的几天里源源不绝的生口被送来拍卖,待到新鲜劲过去后,愿意出价的也就剩下那个阿坎王的儿子和几个倭人,其他人都作壁上观。胡文平和曲端也越发的奇怪,这些人买这么多生口回去作甚。终于曲端决定向一旁刚刚喊价的倭人询问:“敢问一句,你买这么多蛮子生口回去作甚?” 那倭人上下打量了下曲端,笑道:“听你口音,应该是大明人氏吧?” “不错,在下来自南直隶常州!” “原来是南直隶,那可是好地方呀!”那倭人闻言精神一振:“小可虽然远隔重洋,可也听说过在大明南直隶也是一等一的好地方,那敢问一句您家中是做什么生意的呢?” “却是做的棉花生意!” “啊!”那倭人吓了一跳:“那就更是了不得了,失敬失敬,小可金村五郎,却是天王寺屋的管事!” 曲端也没有听说过天王寺屋,不过他也知道日本那边喜欢用“某某屋”称呼商铺,想必这应该是一家大商铺,便敷衍应道:“久仰久仰,敢问一句,贵铺买这么多生口回去作甚?” 金村五郎笑道:“你可知道我在天王寺屋中是管的什么吗?” “不知!” “矿山!” “矿山?”曲端闻言一愣:“可这些牲口中青壮不多,多的却是女人和孩子,难道贵屋打算用女人孩子开矿?” “那怎么可能?”金村五郎笑道:“你知道吗?,但是矿山里的很多矿工是没有女人的,但是男人不能没有女人,否则就会惹麻烦,你明白了吧?” 曲端一愣,旋即就明白了对方的意思:“那那个阿坎王的侄儿也是——” “没错!”金村五郎点了点头:“阿坎王不只是经营矿山,他还有很多糖庄、伐木场、樟脑窠,从事这些行当的男人也多半是一个人的。再说淡水本来就是一个男人很多,缺乏女人的地方。买女人的银子,最多一年就能赚回来!” 听到这里,曲端已经完全明白了,他叹了口气:“原来是这么回事,只可惜这生意我家做不得!” 金村五郎笑道:“曲兄多虑了,其实这里赚钱的生意多得很,不做这个你可以做那个呀?” “还请金村兄解惑!” “前几天那个拍卖人不是说要拍卖土地吗?”金村五郎笑道:“您可以买上一块,除此之外,您还可以买一片树林!,最好是旁边有河流,或者干脆是湖边的!” “买树林?”曲端一愣:“买土地我明白,可买树林作甚?这里的漫山遍野都是林子,为何还要河边或者湖边的?” 金村五郎笑道:“这您就不明白了吧?吕宋正好位于东番前往马刺甲的中间,将来会成为往来船只停泊的港口,人口会变多,船只损坏了也要修理,而无论是建造房屋还是修船、造船,木材都是缺不了的。没错,这里的树林的确很多,但木材不是砍下来立刻就可以用的,须得放上三四年干燥了才能用,要用木材的人总不能等到三四年后再用吧?而且砍树容易,搬运木头却很难,而靠近河边的树林,砍倒后编成木排沿着河流飘下来,在下游将其搬到岸上晾干即可。如果你现在把靠近河边或者湖边的树林预先买下来,无论是将来砍伐了出售,还是转卖都可以赚很多钱!” 曲端听到这里,不由得连声称赞:“多谢金村兄提点,当真不知何以为报!” “报答便不必了!”金村五郎笑道:“这件事情是我自己的主意,虽然我想做,但却没有这么多钱,不如我们合伙做吧?” “好!”曲端这时突然想起了胡文平,赶忙道:“我还有个朋友,可否让他一起来?” “那更好呀,这个生意本来就是钱越多越好的,现在树林的价格肯定很便宜,如果我们现在就把最适宜砍伐的几片树林子都买下来,那将来我们就可以发大财了!” 第一百八十四章 收入 曲端见金村五郎允了,赶忙把胡文平叫来,将主意向其复述了一番。胡文平闻言大喜,三人说的入巷,便模仿茶馆里说书先生讲的《三国》一般,捏土为香,结为异姓兄弟,才掏出本钱合伙去做生意。 “什么时候开船?”冯保气哼哼的喝了口茶:“我们在这里已经待了十天了,这样下去什么时候才能到马刺甲?” “冯公公你不用着急!”周可成替冯保倒满茶杯:“该开船的时候就会开船的!” “什么时候才会开船?”冯保急道:“别忘了某家可是有上命在身的,不到马刺甲就没法去找金州,找不到金州就没法向老祖宗交代!” “如果您此行的目的是金州的话!”周可成悠然自得的给自己也倒了一杯:“其实我们脚下的这块土地就是金州!” “我们脚下的这块土地?”冯保冷哼了一声:“周大人你莫不是在开玩笑吧?这里哪里有金矿,我怎么没看到?” “那我就只能说冯公公您是视而不见了!”周可成笑了笑,他弯下腰随手从地上抓了一把泥土,放在桌面上:“这是什么?” “一把土!” “只是一把土吗?”周可成笑了起来:“这可是天底下所有财富的源泉呀!冯公公,这泥土里有大量的火山灰,周围的岛屿上有堆积如山的鸟粪可以当做肥料,雨量充沛,一年可以种三季稻,如果种甘蔗也可以收获极为丰富,而这样的土地我们一样都看不到边,而在海里有捕捞不尽的鱼虾,还有大片的沙滩可以晒盐吗,难道这里不是金州吗?” “我知道这土地很肥沃!”冯保有些不耐烦的答道:“但老祖宗让我出海来是找盛产金银矿的金州,而不是找肥沃的土地,难道你让我带几船稻米回去交差?” “那倒也不必!”周可成笑了笑,他从袖中取出一张纸来,递给冯保:“冯公公,请看!” 冯保看了周可成一眼,接过纸细看了起来,却发现上面密密麻麻的罗列着各种款项,他皱了皱眉头,问道:“这些都是什么?” “这些是这些天我兰芳社在吕宋一地变卖收入!”周可成笑道:“包括出卖捕获生口,土地、森林,向土著征收人头税、贡金等等,共计一万五千两白银,这里面还不包括直接分配给士兵的战利品,冯公公,我说这里是金州错了吗?” “一万五千两?”冯保大吃一惊,他在宫里时也曾经听过几个负责监管官产银矿的老太监闲聊过,一处银矿能够年产两三万两便是相当大的呢,而周可成到吕宋才十天,就有一万五千两的收入,这个效率大明最大的银矿恐怕也做不到,绝对可以说是金州了。 “怎么会有这么多?”冯保问道。 “怎么不会有这么多?”周可成笑了笑:“冯公公,你应该知道我们刚到的时候,当地的土著村落结盟设伏袭击我的人未遂吧?” “是呀,好像你的人当天夜里就去报复,大获全胜是吧?” “不错,那仅仅是个开始,接下来几天里,圣迭亚哥领兵四处出击,将参与盟誓的一共九家村落一一扫平,斩其酋首,俘获丁壮妇孺一共四千余人,光是这些生口就卖了快五千两银子。” “你要那么多生口作甚?”冯保问道:“这些土人我见过几个,长得黑乎乎的,看上去凶神恶煞的,拿来做家仆都不行!” “不是我要,是别的商人要!”周可成耐心的解释道:“这次一起去马刺甲的除了汪公公你还有许多兰芳社的老朋友,他们当中许多人都是生意人,做什么生意的都有。比如于功,他家做的是烧砖的生意,光是淡水一地,每天就要几万块砖,将来吕宋,大员需求量更大。您应该知道这烧砖是个苦力活,尤其是挖土和泥更是做不完的活计,偏生淡水那边最缺的就是能干活的苦力。他这次从我这里买了一百个八九岁的孩子,五十个壮妇,最多两年就能把本钱赚回来。还有矿山、伐木、修路、棉田等等,都需要劳力,你说怎么会卖不出去?” 冯保听得瞠目结舌:“你,你这么干难道不怕兵祸连绵?” “这是早晚的事情,又有什么好怕的?”周可成笑道:“打仗不可怕,可怕的是没有好处。只要有好处的仗,越多越好!” 冯保一愣,旋即明白了周可成的意思,有了这么大的进项,军饷火药铅子所费不过是九牛一毛,这种仗越多,赚的越多,当然是越多越好。他有些不服气的问道:“那田土呢,我就不信你那些商人朋友会在这里种田!” “种田有什么不好的?”周可成笑道:“如果是种甘蔗,榨出来的糖,无论是阿拉伯人、印度人、波斯人、日本人、欧罗巴人都很喜欢。就算是种稻米,我兰芳社的军队每年行军打仗,安南南北两边也在打仗,也都要采购军粮,规模只会越来越大,怎么会担心大米卖不出去呢?” 听了周可成这番话,冯保再也说不出话来。半响之后方才叹道:“那这么说来根本就没有什么金州?我这趟辛苦是白吃了?” “金州当然是有的,只是每个人眼里的金州不一样罢了!对于那于功来说,这里就是他的金州;对于您来说,盛产金银之地才是您的金州!您放心,周某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定然不会让您白跑这一趟的!” 冯保将信将疑的看了周可成一眼,但事已至此他也只有硬着头皮走下去了,总不能就这么空着手回去吧?他又等了两天,船队方才起锚,沿着海岸线向西驶去。 第一百八十五章 抵达 桅杆顶部的灯笼,在夜空中放着光,犹如坠落的星星。它就在前方大约半里远,十五丈高的地方,冯保暗自估算。他已经知道那是“横行”号上的灯笼,为了在夜航中发生碰撞,所有船队的主桅上都悬挂着灯笼,在必要的时候舰队指挥官甚至可以用主桅上悬挂灯笼的排列组合传递简单的命令。在船队的呆的时间越长,冯保就越是发现更多让自己惊讶的东西,而这些东西无一不是来自于周可成,他越来越对这个奇怪的男人生出钦佩好奇之心。 “距离勃泥(文莱的古称)已经不远了!”周可成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应该明天傍晚前就能到!” “勃泥?”冯保回过头来,好奇的问道。 “位于婆罗洲北部的一个城市,舰队会在那儿停泊几天!” “然后把在吕宋的事情再做一遍?”冯保的嘴唇便露出了嘲讽的笑容。 “不,不,不!”周可成笑着摆了摆手:“只是进行贸易罢了!” “贸易?” “对,那是个很富庶的国家,也很强大!”周可成笑了笑:“而且我们和这个国家苏丹的关系应该还不错!弗朗基人是他们的死敌,而我们刚刚帮他们消灭了这个威胁!” “那你们岂不是成了他们的新威胁?” 冯保机敏的反驳让周可成笑了起来:“冯公公你说的也有道理,我想勃泥苏丹也会这么想,但他应该不会蠢到自取灭亡。” 冯保看了看脚下的“抹香鲸”号,没有说话,过了一会儿他问道:“告诉我你不打算袭击这个城市的真正原因吧!” 周可成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决定说实话:“距离台风多发的季节已经不远了,我必须尽快赶到马刺甲!” “果然!”冯保回过头看了周可成一眼:“那个马刺甲对于你来说就那么重要吗?” “是的!”周可成点了点头:“大明并不是这个世界的中心,不过是一隅而已,控制了马刺甲,就打开了通往新世界的大门。冯公公也许你不会相信,在后世人眼里,你的声名将不会亚于三宝公公!” “我的声名不会亚于三宝公公?”冯保笑着摇了摇头:“周大人,你还真会哄人开心,三宝公公可是七下西洋,这马刺甲也是他早就来过了的,我如何能与他相比?” “三宝公公来了,可没有留下什么;冯公公你来了,可是会留下很多东西的!”周可成笑道:“后世一定会记得我们这次航行,会记得兰芳社,只要记得这些,你就不会被遗忘!” 冯保想要嘲讽两句,但看到周可成那张自信满满的脸,话到了嘴边却又说不出来了。 正如周可成预料的那样,舰队在第二天黄昏时分抵达了勃泥。面对这群不速之客,勃泥人如临大敌,他们拉起了横亘在港口的铁链,以防止船队冲进港口。面对勃泥人明显的敌意,周可成并没有采取行动,只是派出了两个使者。经过交涉,勃泥苏丹做出了妥协——允许进行贸易,但贸易的地点不在城内的市场,而是在城外的一块空地上。作为善意的表示,勃泥苏丹将关税降低到了象征性的数字——百分之五,交易完毕之后,勃泥苏丹还允许一名代表兰芳社的使节留在城里,并保留十名卫队,并承诺在未来的商业活动中,所有商品的最高税率不会超过百分之十五。 就这样,兰芳社的船队沿着加里曼丹岛的北岸航行,与途经的沙巴、旧港等当地土著城市进行了贸易,留驻了使节,并签订了贸易协定。当舰队进入终于进入海峡,抵达马刺甲时,已经是1559年的六月了——距离摧毁葡萄牙舰队的马刺甲海战已经接近一年了。 呜!呜!呜! 一声声号角声响彻海面,如云的帆影遮挡住了热带灼热的阳光,兰芳社庞大的船队鱼贯驶入马六甲河,划动着独木舟的土著们追逐着这些庞然大物,向船上的水手们兜售各种热带水果和渔获。 “马刺甲城欢迎您的到来!”杭杜阿站在栈桥上,身形如矛般挺拔,看着正从小船上来的周可成,躬身行礼。 “辛苦了!”周可成扶起老友,让开一步,露出身后的冯保:“介绍一下,这是朝廷派来南洋的宣慰大使冯保冯公公!” “使节?”杭杜阿用怪异的目光看了冯保一眼,将周可成拉到一旁:“真的假的呀?大明怎么派了个半大孩子来呀?” “真的,比真的还真!”周可成低声道:“这位的义父便是南京留守李芳,李公公可是了不得的大人物,一回京就要进司礼监当内相的,可不能怠慢了!” 杭杜阿在兰芳社混了这么久,对大明的政治架构也知晓一二,知道这司礼监便是天子身边的要职,只得敛衽对冯保拜了一拜:“末将杭杜阿拜见冯大使!” “起来吧!”冯保虚抬了一下手,周可成笑道:“这位便是杭杜阿殿下,他曾经是亚齐苏丹国的第一王子,现在是我们兰芳社的马刺甲总督兼分舰队司令!” “嗯!”对于周可成的介绍,冯保并没有太在意,他点了点头:“宣慰的具体时间由你安排一下吧,莫要耽搁了寻找金州的行程!”说罢,他便自顾向前走去。 “冯公公请放心,一切都包在在下的身上!”向着冯保的背影,周可成大声喊道。 “这厮好生无礼!”杭杜阿见状有些着恼:“便是大明的使节,也不能这样吧?” “这样才好!”周可成笑道:“最好宣慰那天,他再倨傲些才好呢!” “为何这么说?”杭杜阿好奇的问道:“你莫不是给他气糊涂了?” 第一百八十六章 宏图 “我这般辛苦请他来,就是想要借大明的威风来恐吓南洋诸国!”周可成笑:“现在我们兰芳社的实力南洋诸国都看到了,可大明却是只闻其名未见其人。这位冯公公对我们越是倨傲,那就说明大明比兰芳社更强呀?我们才越能事半功倍呀!” “这倒也是!”杭杜阿点了点头:“不过说实话,没有这位宣慰大使,我们也能搞定一切!” “我们能够摧毁,但那不是我的真正目的!”周可成说:“你知道我接下来想要做什么吗?” “摧毁弗朗基人在香料群岛的据点,彻底控制香料贸易?” “没错,但这不是最重要的!最要紧的是建立一个同盟!” “同盟?”杭杜阿瞪大了眼睛:“为什么要同盟,在海上兰芳社没有对手!” “因为结盟比战争便宜!”周可成答道:“南洋这里有许多海盗,如果我们以反海盗的名义,将所有王国和城市都集中在一个同盟之下,然后签订一个统一的关税条约,你说会有什么后果?” 周可成这番话已经超出了杭杜阿的理解能力,他挠了挠自己的脑门,最后决定还是放弃:“我不知道,会有什么后果?” “马刺甲城将成为最大的贸易中心,金山卫、堺和中左所、淡水出产的手工业品将会占领整个南洋的市场,而在这个过程中我们将会发大财,不废一兵一卒就能成为南洋的无冕之王!” “好吧,你总是比我们看的更远!”杭杜阿叹了口气:“可是说实话,我总觉得攻打果阿,消灭弗朗基人是当务之急,他们才是我们最大的敌人!” “你说的没错!”周可成笑道:“不过现在还不是时候,我还需要他们留在果阿,直到我的使者抵达伊斯坦布尔!” “你打算要和苏莱曼大帝结盟了?”杭杜阿的兴致一下子被提起来了,毕竟最早提出这个计划的就是他自己。 “嗯!结盟的时机已经逐渐成熟了!”周可成拍了拍对方的肩膀:“你刚刚不是说要彻底控制香料贸易吗?可是香料的最大市场并不在大明,而是欧罗巴。即使我们摧毁了弗朗基人在香料群岛的据点,他们依然可以在其他地方收购香料,然后运回欧洲转卖,无非是利润要低一些。但如果我们和奥斯曼人结盟成功,就可以在埃及挖掘运河,将地中海与红海连接起来,这样我们兰芳社的船只就可以直航到意大利,彻底打通大明到欧罗巴的航线,彻底改变历史!” 杭杜阿有些怪异的看着周可成:“我还以为你和奥斯曼人结盟是想要打败弗朗基人呢!” “如果只是想要击败弗朗基人哪里用得着这么麻烦!”周可成笑道:“两三百万人口的小国,却占据着几十倍于本土的殖民地,统治着上千万人口的土著,能够抽出来的力量是很有限的,像马刺甲那样的败仗再打个两三次,弗朗基人就要认输了。但欧罗巴有很多国家,弗朗基人只是很弱小的一个,对香料、生丝和东方财富的渴望会驱使着他们不断东来,这个就很麻烦了!而如果打通了这条航线就不一样了!” “有什么不一样?” “首先,香料、生丝等商品可以直接运往欧罗巴,这样他们前来东方的动力就减弱了;其次,我们可以从贸易中获利,同时获利的还有奥斯曼人和意大利人,在保证航线安全,垄断东方贸易,防止其他竞争对手绕过非洲航线东来这件事情上他们会成为我们的坚定盟友,换句话说,他们会成为一堵坚固的围墙替我们挡住东来的其他欧罗巴人!” “我明白了,如果我们先攻占了果阿,就会让奥斯曼人感觉到威胁,会妨碍结盟!”杭杜阿也是在权力的斗争中打惯了滚了,经由周可成一提点立刻清醒了过来:“什么时候派出使者,让我去吧?” “不行!”周可成毫不犹豫的拒绝了杭杜阿的要求:“你是马刺甲的总督,南洋分舰队的指挥官,征讨海盗,建立同盟的事情都还指着你呢?使节这种小事怎么让你去?万一路上有个闪失怎么办?我上哪里去找人代替你?你要知道自己现在的身份,这种事情就交给下面的人去干就是了!” “好吧!”杭杜阿有些失望的叹了口气:“我倒是很想借着这个机会去一趟麦加朝圣,你应该知道身为一个穆斯林,这是应尽的义务!” “我知道,知道!”周可成有些不耐烦的挥了挥手:“不过你这不还年轻吗?你要真的想去朝圣,等过几年把沟通地中海和红海的运河修好了,东方贸易航线的事情都办妥了,你大可带着舰队在吉达靠岸,然后带着几百随从,上千骆驼去麦加朝圣就是了,肯定比现在去风光多了!” “这倒也是!”杭杜阿笑道:“也罢,便依照你说的再等几年,当真不知道你的脑袋里还有多少东西,什么时候是个尽头!” “一山望着一山高,人心哪里还有尽头!”周可成笑道:“先办好眼前的事情吧,你立刻写信给柔佛苏丹,告诉大明宣慰大使已经到了,我们将要把马刺甲城还给他,请他本人前来,如果本人来不了,那就派个使者来也行!” “嗯!”杭杜阿笑道:“我敢打赌,阿拉乌丁这家伙是个胆小鬼,他肯定不敢来!” “胆小鬼才好呢,他要是个强项令我还真拿他没有办法!”周可成笑道:“只要他肯派使者来就好了!” 第一百八十七章 故乡 柔佛。 “大明的宣慰大使到了,兰芳社要把马刺甲城还给我?”阿劳乌丁二世露出了惊讶之色。 “正是!”大维拉(伊斯兰国家中的宰相)双手呈上信笺:“您请看!” 阿劳乌丁二世接过信,细看起来,只见信里说大明宣慰大使已经抵达马刺甲,大明天子存亡续绝,要求兰芳社将马刺甲城交还给马刺甲苏丹的直系后裔柔佛苏丹,否则便将禁止其与大明的贸易。看到这里,阿拉乌丁二世又惊又喜,向大维拉问道“当真有大明的天使到了?” “现在还不能确定,不过前些日子的确有许多东边来的船只抵达马刺甲城!如果真的有大明天使到了,那肯定是在这些船上!” “嗯!”阿劳乌丁二世点了点头:“这信是真是假?” “陛下,这里无非有两种可能:真的有大明的使节到了,逼迫兰芳社将马刺甲城交还给她真正的主人;还有一种情况,这是兰芳社编造的谎言,他想要把您引去加以囚禁和杀害!” “囚禁和杀害!”阿劳乌丁的身体颤抖了一下,他脸颊上的肥肉顿时荡漾了起来:“这太可怕了!” “陛下,如果大明使者真的来了,那如果不应邀前往的话,很可能会被理解为对大明的不敬!”大维拉低声道:“这很可能会引来灾祸!” “你是说——?”阿拉乌丁二世做了个手掌下劈的手势。 “没错,大明使者很可能会命令兰芳社的舰队进攻我们!”大维拉点了点头。 “可如果我去的话,很有可能会被囚禁和杀害!” “没错,您可以声称自己身体不适,所以派我前往,这样大明天使无法责怪您,万一这一切是个圈套,您也不会受到伤害!” “对,对,我可派让您代替我前往!”阿拉乌丁二世激动的挥舞了一下手臂,起身抱住大维拉,热烈的亲吻对方的脸颊:“我的朋友,当真不知道没有你我应该怎么办!” 马刺甲。 “仪仗队都训练好了吗?”周可成饶有兴致的打量着眼前的数十名克隆版“大汉将军”,其成员都是精挑细选出来的,个个身材高大魁梧,手持金瓜,身披镀金铁甲,佩弓矢,冠红缨镀金铁盔,看起来威武不凡。 “遵照大人的要求,都训练好了!”李成英有些忐忑不安的答道。 “很好,那就先演练一番给我看看吧!”说到这里,周可成转过头对冯保道:“冯公公,您也看看,有什么不对的地方便请提点提点!” 李成英眼尖,已经看出了周可成身后那个少年身着的是大明宦官的服色,心中暗叫不好,自己这个西贝货今日遇到真家伙了,赶忙恭声道:“大人,小人才疏学浅——” “李先生,我并没有要责罚你的意思!”周可成笑道:“冯公公若是觉得有不对的,你照着改改就是了!” “是,是!”李成英退到一旁,心中暗想:“难道这厮并不是假钦差,要不然怎么会有宫里的太监?” 正当李成英心中忐忑的时候,仪仗队便依照号令演练起来,冯保看罢了,提出了几个错误之处,李成英一一记下来,见周可成果然没有责罚,心下这才松了口气。 “李先生,我记得你是很喜欢园艺的?” “啊?”李成英一愣,没想到周可成怎么突然提到这件事情了。 “小人确实有这个爱好!” “那好!”周可成笑道:“我知道有个地方盛产各种香料,待到这边的事情了了,你便可乘船去一趟,多采集一些香料回来,看看能不能培育一两种有用的来!” “啊,多谢大人!”李成英闻言大喜,赶忙躬身拜谢。 “你也不必谢我,园艺乃是农业的基础,你若能真的培育出一两种有用的植物来,那就有大功于后世,我还要重重的谢你呢!”周可成微微一笑,才转身离去 “有大功于后世?”看着周可成的背影,李成英喃喃自语,他虽然也觉得园艺有益于民生,但却也知道世人并不这么认为,也知道同事背地里没少对自己嘲讽讥笑的,他也早已习以为常了。像周可成这样对自己大加称赞的还是第一次,心中禁不住生出一种知己之感。 “你怎么了,还不走?” 身后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李成英回头一看,却是权恩幸。李成英赶忙应道:“好,马上走!” “你是不是觉得很奇怪?大首领为何会问你园艺的事情?”权恩幸突然问道。 “园艺?想必只是想起来随口提提吧?”李成英装出一副不以为意的样子。 “你错了!”权恩幸神色严肃的说:“大首领绝不会只是随口提提的,他说的每一句话你过几年回头一看都会发现大有道理。李先生,虽然我非常讨厌你,但我还是要提醒你一句,别错过这次机会,否则你这辈子都会后悔的!”说罢他头也不回的转身离去。 “别错过这次机会,否则我这辈子都会后悔的!”看着权恩幸离开的背影,李成英的眼神变得迷茫起来。 事实证明周可成并没有忘记自己的承诺,第二天中午,就有人给李成英送来了十多种香料植物来,把他乐的不可开交。他这辈子也没有见过这么多稀奇古怪的植物,他小心的将其一一种入临时的苗圃里,突然发现这里才是他理想的生活——没有同僚的中伤白眼,上司的辱骂和打压,没有压得自己喘不过气来的沉重负担,自己可以随心所欲的做自己最喜欢做的事情,待遇也非常优厚,唯一的缺点是这里不是自己的故乡,自己的家人还有祖宗陵墓都在为万里之外的朝鲜。 “别错过这次机会,否则你这辈子都会后悔的!”李成英的耳边又响起权恩幸的声音,他突然叹了口气,摇头道:“代马依风,狐死首丘,父母之邦,祖宗之地,又怎么能弃之不顾呢?” 第一百八十八章 租借 “租借?”大维拉惊讶的睁大了眼睛:“您这是什么意思?” “按照大明天使的要求,我将会被弗朗基人侵占的马刺甲城交还给您的主人,也就是阿拉乌丁二世陛下!”周可成慢条斯理的解释道:“但是兰芳社的舰队需要一个停泊的港口和贸易市场,所以我们希望贵方可以同意将马刺甲城以及周边大约十五万亩的土地租借给兰芳社一段时间!” 大维拉警惕的看了看周可成,小心的问道:“我可以问问你们要租借多长时间吗?” “比如说一百年如何?” “不可能!”大维拉霍的一下站起身来:“如果是这样那我们等于什么都没有得到,谁知道一百年后会发生什么,那时候我们早就死了,谁来让你遵守承诺?” “如果是这样,那我也不强人所难了!” 出乎大维拉意料的是,对方并没有在这个问题上继续纠缠,他原本以为对方会用武力威胁或者贿赂诱惑自己,但对方如此轻易的放弃让他有些错愕。 “你还会交还吗?”大维拉低声问道。 “会!这个你不用担心!”周可成站起身来,显然他准备结束这次会谈了:“既然大明天子已经下了命令,那我只有服从,但撤离和搬迁需要时间,而且我必须找一个替代这里的地方。拆毁建筑也需要时间!” “等一会?你要拆毁建筑?” “当然,自从去年从弗朗基人手中夺回马刺甲城,我们已经花费了大量的金钱修缮炮台、城墙和码头,既然要交还给贵方,那自然要全部拆毁,以免将来成为我方的威胁,而且也可以得到大批建设新港口的建筑材料。对了,拆迁和搬运材料的花费到时候我方会告诉贵方,请贵方事先准备好所需的款项,以免耽搁了天子陛下的旨意!” “这,这怎么可以?”大维拉已经完全明白了周可成的意思,他气的浑身发抖:“大明天子明明是让你将马刺甲城交还给我方,而你却要还给我们一座空城,不连空城都不是,是一片白地。我要见大明天使,让他评评理!” “评理?”周可成笑了起来:“据我所知,当初弗朗基人夺取马刺甲城的时候,连城墙都是木头的,几十年下来早就烂了,这石头城墙是弗朗基人建成的,大明天子只让我们把那时候的马刺甲城交还给贵方,可没说让我们把弗朗基人修成的马刺甲城还给你们吧?说实话,我没有向贵方要赎城费就已经很厚道了!这个官司不要说大明天使,就算是打到天子面前去,我们也奉陪到底!” 大维拉被周可成这番话驳斥的哑口无言,他也知道对方是故意为难自己,但毕竟马刺甲城在人家的手头上,对方要是真的将其拆成一片白地,然后将港口再用十几条装满碎石的船沉底堵了,这马刺甲城就成了一块废地,自己岂不是白白跑了这一趟? 他强笑着问道:“那花费多少可否透露一个数字呢?” 周可成看了看天花板,想了想后答道:“金三千两,银一万五千两,再加上一千五百石胡椒吧!” “简直是狮子大开口!”大维拉腹中暗骂,他要是答应这个数字估计一回国就会被阿拉乌丁吊死。 “那租金呢?” “一年两百两白银!”周可成答道:“除此之外,贵国的船只如果来马刺甲贸易,关税减半!” “两百两白银?这,这未免也太少了吧?”大维拉失望的答道:“这怎么回去向殿下交代?” “主要的不是租金!别忘了,如果您将马刺甲租借给我们兰芳社,那么这里将会成为整个南洋的贸易中心,而贵国国王的贸易船进出马刺甲只需支付一半的关税,这是一个多大的优势?凭借这个,贵国国王很快就可以成为这一带最富有的人!马刺甲城在兰芳社手里是一块宝石,而在你们手中只是一块瓦片而已,大维拉,您可以好好考虑一下再给我答复!”说到这里,周可成起身离开,屋内只剩下大维拉一人。 大维拉并没有花费多长时间就做出了选择——原因很简单,周可成将其的住处安置在内港附近小丘上的一处二层小楼,视野非常的好,可以清晰的看到泊位里停靠着的一排排战舰和岸边正在操练的士兵。大维拉很快就听懂了对方无声的劝说——要么同意租借马刺甲城成为朋友,要么等大明天使回去后忍受兰芳社的报复。 “这么说,你同意将马刺甲城租借给兰芳社,为期一百年?每年租金两百五十两?”冯保问道。 “是的,尊敬的大明天使!”大维拉恭谨的低下了头:“在出使之前,阿拉乌丁陛下已经给予了我处置这件事情的全部权力,当然,签署的合约最后还要经过陛下的首肯,不过请放心,这一切都只是形式上的!” 冯保看了站在自己身旁的周可成一眼,他心里清楚这一切应该这个人搞的鬼,但自己又不是真的钦差,又何必去揭穿他呢?最后他点了点头:“很好,你们两家能够和睦相处,圣上知道了也一定会很高兴的!” “是,是,能够收回失地,我国上下都会感念大明天子的圣恩!”说到这里,大维拉看了周可成一眼,赶忙加上一句:“当然也离不开兰芳社诸位的奋战!” “区区小事,无足挂齿!”周可成笑道:“接下来大家合作的地方还多得是,还请贵方能够积极参与!” “是,是!”大维拉赶忙应道,这几天他已经认认真真的清点过了内港里隶属于兰芳社的舰队,光是排水量超过750吨,装载的大炮超过一百门以上的战列舰就有四艘, 这满满的“诚意”已经深深的“打动”了他,让大维拉再也不敢生出其他的心思来。 第一百八十九章 反海盗协议 既然主要的问题都已经谈妥了,屋内的气氛也变得活络起来。周可成示意通译出去,自己亲自为大维拉与冯保两人做翻译,聊些当地的风土人情。冯保在大明时不过是李芳身边的一个小太监,何曾受过这样的看重,虽然明知道这一切不过是一番建立在谎言之上的空中楼阁,但还是觉得整个人飘飘然的;而大维拉虽然觉得大明派冯保这样一个十五六岁的小太监前来宣慰南洋有些怪异,但看周可成对其毕恭毕敬的,也不敢丝毫不敬,毕竟窗户外面的舰队和士兵不是假的。 “大维拉!”周可成笑道:“此番租借马刺甲成功,我兰芳社在南洋有了个立足之地,也算是多承您的看顾,先前言语得罪之处,还请见谅!” “周大人说的哪里话,这也是两全其美嘛!”大维拉笑道,既然已经做出了实际的让步,再因为一时的激愤讨一些口头便宜就没有什么意义了,反而会破坏相互之间的关系,实在是智者所不取。 “大维拉,我们兰芳社是生意人,南洋这一带又多是岛屿,海运便是我兰芳社的命脉。但南洋一带海盗横行,往来的船只多有被劫掠的,所以我兰芳社打算接下来对南洋一代的海盗加以清剿——”说到这里,周可成却停住了,没有继续说下去,只是微笑的看着大维拉。 大维拉见状,如何还不知道周可成这是回了自己一步棋,而如何应这一步棋却是大有学问。当时东南亚各国之中,势力最为强劲的便是方兴未艾的缅甸东吁王朝和泰国的大城王朝,而这两家却是死敌,各自都把主要精力放在残酷的陆上争霸战争之上,海上的事情基本不怎么管。而海上的则是诸多小王国,实力较强的便是亚齐人、爪哇岛上的马打蓝、加里曼丹岛上的马辰等等。与这些小王国,尤其是亚齐人比起来,柔佛苏丹国的海上力量要弱小的多,否则先前阿拉乌丁二世也不会暂时放下与葡萄牙人的仇恨,支持葡萄牙人进攻亚齐人了。周可成说的南洋海上海盗横行这当然是事实,毕竟在当时商人和海盗、海盗与海军之间是没有什么明显的分界线的,实力相当就贸易,实力占优势就抢劫是绝大部分海上商人们的当然选择。既然兰芳社眼下实力足够强横,周可成要清剿海盗也无需和任何人报备,更不要说在南洋地区不过是个小角色的柔佛苏丹了,显然这不过是投石问路。 “周大人,先王在世时就曾经花费了很大的力气清剿海盗,保护商旅,您要行这等义举,我国陛下当然也是支持的!”大维拉笑道:“只是我国现在领土狭小,不多的士兵要保卫本国的土地,恐怕是抽不出多少人船来一同参与您的义举了!” “出兵的事情倒也不必了!”周可成见对方如此知机,心中暗喜,笑道:“若论人船我兰芳社还是有的,只是这种事情师出无名是不行的!” “那您的意思是希望——?” “我的意思是希望由贵国苏丹陛下出面,邀请周围诸国一起签订一个反海盗协议,共同打击海盗,至少是不支持、不包庇海盗,您觉得如何呢?” 大维拉听周可成说到这里,才算是明白了对方的意思,不由得暗呼厉害。周可成方才那番话却是大有深意。由于地理环境的原因,海岛众多,航路汇集,历史上又没有强大中央集权国家的东南亚地区一直都是海盗的乐园,对于许多当地的居民来说,袭击经过的商船,劫掠货物和在海里打鱼,田地种地一样,都是一种非常正常的谋生手段,而对于当地的酋长,乃至国王来说,通过庇护海盗来分享战利品,或者赤膊上阵自己动手也不稀奇。只有那些已经足够强大,发现鼓励贸易,征收关税比抢劫获利更多的国王才会考虑打击海盗,但即使是这样的国王,在与敌国的冲突中利用海盗的力量掠夺敌方的船队和沿岸村落城镇也是很正常的。而周可成提出的这个反海盗协议,不但可以打击海盗,保护贸易,更要紧的是可以防止出现一个反对兰芳社的本地同盟,毕竟海盗行为虽然对本国有利,但对邻国肯定是不利的,谁又会为了反对外来势力打击海盗而结盟呢?而周可成让柔佛苏丹出面一方面是因为对方是南洋本地的势力,另一方面则是投桃报李,给对方一个借兰芳社之刀,灭自己之敌的机会。 “如果是这样的事情,那应该没有问题!”大维拉笑道:“我相信绝大多数人都会支持这一正义的行为的!” “您说的很对!”周可成笑道:“如果怙恶不悛,为了一点蝇头小利一定要庇护海盗,破坏贸易的,就算逃得过周某的船队,也逃不过真主的惩罚!” 雾气在海面上缓慢的荡漾着,在这个季节的凌晨这种情况很常见,但等到太阳升起,雾气就会很快散去。 权恩幸走向“马鲛”号,那条单桅纵帆船正随着海浪起伏,六条帆桨长船沿着沙滩一字排开,桅杆直直立于苍穹。不远处的渔村什么也没剩下,只余一片将在雨季发臭的冰冷灰烬。到处是男人和老人们的尸体,而女人和孩子都不见了。 “是摩洛人干的!”林福生的声音低沉。 “你可以确定?” “当然,杀掉男人和老人,把女人和孩子抢走,除了他们没有别人会这么干!”林福生叹了口气,目光里满是悲哀:“每年这个季节,他们就会乘船渡过苏禄海,袭击沿岸的村庄,不过弗朗基人还在的时候,他们还不敢到海峡内这么深!”说到这里,他的声音陡然停住了,因为这听起来很像是在指责兰芳社消灭了弗朗基人。 第一百九十章 不了了之 权恩幸没有在意林福生的抱怨,他对于海盗并不陌生,数百年来朝鲜半岛的沿海区域一直在遭遇倭寇的荼毒。他看了看四周,示意士兵们返回船上,然后向林福生问道:“上船吧,从尸体的腐烂程度看,那些海盗应该早就回去了!” 权恩幸的报告给了周可成一个非常好的借口,在他的催促下,一封封书信被发送出去,落款则是大明宣慰使、兰芳社大首领和柔佛苏丹,信里在描述了摩洛海盗的残暴之后,提议海峡附近的国家们建立一个反海盗同盟,以维护海路的通畅和贸易的繁盛。 书信很快得到了回应,最积极的是那些比较弱小的势力,他们是海盗行为的最大受害者,除此之外,他们还意识到马刺甲海峡,乃至整个南洋地区的原有的势力格局即将被打破,将会迎来一次重新的大洗牌,而这对于他们这些弱者来说,无疑是一个很好的翻盘机会。 而那些实力较为强大的势力的反应就消极多了,对于他们当中的绝大多数人来说,无论是兰芳社还是大明都是外来的入侵者,须得加以警惕。打击海盗、贸易繁盛当然是好事,但谁也不是刚出道的菜鸟,嘴里说一套,手上做一套的事情谁都干过。说是清剿海盗,清到后来自己反而成了最大的海盗这种事也不稀奇。但若是自己不参与,别人参与了,那岂不是授人以柄?与其抵制,不如加入其中捣乱,让其什么事情都办不成岂不更好。其结果就是这场会议取得了空前的成功——几乎所有邀请都得到了回应;也没有达成任何有用的协议——所有关于组建打击海盗的船队,征收捐税等有实际意义的提议都被阻挠或者否决了,最大的成果就是所有与会方的代表都表了态——严厉的谴责了海盗行为,仅此而已。 “这些家伙还真是——”看着一条条打着各色旗帜的船只离开码头,冯保苦笑道:“喝了不少酒,吃了不少菜,吵了十几天的架,结果有用的事情一件都没有做成,我现在才觉得我们大明的官儿其实还是满不错的,” “那是自然!”周可成笑道:“要不是他们彼此之间勾心斗角,互相扯后腿,要不然这些土著有这么多人口,怎么还会被几百个弗朗基人从万里之外打过来占了那么大地方?” “那你为何还废这么大力气?”冯保不解的问道:“你有人有船,想要打海盗便直接动手就是了,何必还要请这么多人来?” “宣告,也是试探!”周可成答道:“冯公公,你也知道这一带许多海盗其实就是周围的岛民,如果我什么都不说就直接动手,很容易会引起周边势力的恐慌和敌意,这是我不希望看到的!” “那试探又从何说起呢?” “冯公公,你既然看得出打击海盗这件事情我兰芳社是势在必行,别人也看得出。应对的方略无非有二,一个是我不做,也不让你做,扯后腿,这些土著便是这么做的。” “那还有一条呢?” “那就是另起炉灶,或者和我们争夺打击海盗的主导权,这才是我最担心的!现在看来我是多虑了!” 听到这里,冯保才明白过来周可成此番大费周章的目的。与这些当地土著王国不同的是,海上交通、海上贸易是兰芳社的生存基础,控制了马刺甲,在南洋地区获得了立足点之后,下一步就是打击海盗,厘清海路,确保各贸易节点之间的海上运输。但在一个半商半盗的环境里,这么做有很可能会引起连锁反应,即南洋诸国形成一个反兰芳社的同盟,这就是周可成不希望看到的,而通过这次会盟,周可成确定了当地最强大的几个势力并无组织同盟的意愿,更无能力,如此一来他就可以放心大胆的做事了。 “周大人!”冯保深吸了口气:“既然你要我做的我已经都做了,那金州的事情还请你给我一个交代!” “金州?”周可成笑道:“没有问题,明天冯公公就可以乘船前往金州!” “明天?”冯保没想到周可成答应的如此痛快,反倒有点错愕:“那金州在哪里?” “先渡过这个海峡!”周可成指着海峡对面:“然后沿着苏门答腊岛向东南方向航行,然后是爪哇岛、再沿着小巽他岛链航行,再到巴布亚新几内亚就差不多到金州了!” 冯保被周可成这一番叽里呱啦的地名弄得稀里糊涂,一时间说不出话来,半响之后方才问道:“你说的这些乱七八糟的岛,距离这里有多远?要航行多长时间?” “大概有四五千里,现在出发,一切顺利的话,大概半年以后可以到吧!” “什么,距离这里还有四五千里?半年后才能到?”冯保吓了一跳:“那从大明出发岂不是要一年多才能到?往返要两三年?” “差不多吧!”周可成笑道:“那本就是人迹罕至的地方,要不然早就被人发掘光了,又怎么会等到今天?” “周大人,你该不会是在哄骗我吧?”冯保露出了怀疑之色:“故意说一个莫须有的地方吓唬我,让我不敢去,这样一来就无法揭破你关于金州的谎言了!” “冯公公这话就差了,当初听说金州事情的可不止李公公一人,同行而来的少说也有六七百人,我不敢说个个满意,但得遂所愿,满载而归的少说也有七八成,金州之事难道我只骗李公公一家?”周可成越说声色越是严厉:“你若说金州是假,那好,我周可成可以在这里对天起誓,若是沿着我说的海路走去,不能发现一个有两倍于大明大小,盛产金矿的大岛,就天打五雷劈,让我周某断子绝孙!” 第一百九十一章 交代 “周大人也不必发这么毒的誓,我相信就是!”冯保见周可成发了这么毒的誓言,也不禁有些后悔。再说周可成若是撒谎,又何必说是一个有两倍大明大小的巨岛,而不是随便说个小岛呢?毕竟大岛好找,小岛难寻,若是撒谎,自然是随便捏造个小岛方便,毕竟谁也没法保证茫茫大洋之上没有一个盛产黄金的小岛。 “无妨,反正我说的句句是实,又有什么好怕的!”周可成一边说,一边心中暗想:“确实澳大利亚就在巴布亚新几内亚旁边,而且也的确有两个大明(只算两京十三布政司)那么大,也盛产黄金,我可是一句慌也没有说!” “只是李公公给我的期限只有一年,若是两三年才能回去,那恐怕无法交代呀!” “这个在下已经替冯公公想好了!”周可成笑道:“金州虽然距离远,但金矿却并不止那儿一处,东番、吕宋、还有婆罗洲都是有的,只不过产量远不及金州那么大罢了,来人!”他从侍从手中接过一只鹿皮口袋和一张桑皮纸来,递给冯保。 “这是——” “口袋里是矿样,这桑皮纸是地图!”周可成笑道:“吕宋当地土人在下游淘金,我的人怀疑上游有金矿,被河流冲击带到下游,河水平缓金沙便沉积下来。他们逆流而上,便发现了六七个矿点,埋藏点都不深。因为周围都是密林沼泽,没有人烟,所以他们就开采了一点样矿,记录下地点就回来了。有了这个,冯公公回去后也好交差了吧!” “地图?矿样?”冯保赶忙打开鹿皮口袋,只见里面是一些金沙,还有些几块粗粝的,明显没有经过提炼熔铸的粗金;又摊开桑皮纸,只见上面用一种自己不认识的文字标记着河流与山脉的走向,有几个打了“x”的地方想必就是金矿的所在。 “这是什么文字?” “这是倭文,那几个淘金客都是倭人,你将地图拿给我,我替你旁边加上汉文便是!”周可成笑着从冯保手中接过桑皮纸,在上面一一注明汉语,又还给冯保。冯保看了看,心中突然闪过一个念头:“这会不会是一张随便画出来的假地图?”他正想诘问,话到了嘴边又停了下来,纵然是假的自己又没有有什么办法揭穿,难道还真的去那个蛮荒之地里去找那个金矿不成?有了这张地图、这袋矿样,自己就可以像李公公交差了,看周可成这厮的样子,就算这金矿是真的,朝廷只怕也没本事派人前来开采,自己又何必自讨苦吃呢?” 想到这里,冯保将地图和矿样收好,笑道:“如此甚好,周大人此番大功,咱家一定会向李公公报明的。” “功劳什么的倒是无所谓,不过我此番却是欠了冯公公一个好大的人情!”周可成笑道:“周某本想送冯公公些许阿堵物,但又觉得太轻了,不足以还了冯公公的人情。这样吧——”说到这里,周可成从袖中取出一封信来,递给冯保:“这封信是给裕王府侍讲高拱高大人的,他欠周某一个人情,只要看了这封信,自然会替冯公公安排!” “高大人欠你一个人情?”冯保被周可成这番话吓了一跳,暗想这厮口气忒大,高大人是何等人物,若是裕王继位他就是帝师,未来的宰持天下之人,就算是司礼监的麦公公、严阁老见了也要叫一声高先生的,怎么会欠你一个海盗头子人情。不过他也知道这不是争辩的时候,将那信笺纳入袖中,笑道:“周大人有心了!” 周可成看出冯保的心思,笑道:“冯公公切莫不信,周某虽然是小人物,但尺有所短,寸有所长,高大人确实欠了周某一个人情。你若是将这封信丢了,错失良机的可是你自己!” “周大人说的哪里话!”冯保被说出心事,赶忙掩饰道:“我岂敢不信您的话,只是我身份卑微,如何有机会见得高大人?” “无妨,你只管将这信送到裕王府,那高拱便自会来找你!” 冯保见周可成一副自信满满的样子,心中也禁不住将信将疑起来,暗想难道那裕王府侍讲高大人真的欠这厮的人情?想到这里,冯保的返乡之情就越发强烈。 “周大人,既然诸事已毕,那不知我何日可以返回大明?” “这恐怕还要再等上两三个月了,毕竟只有等到风向变了,才能开船!”周可成笑道:“其实冯公公也不必太急了,您这次一回去就是裕王身边的人了,下次来南洋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这几个月好生玩赏一番,才算是没亏待了自己!” 杭州,总督行辕。 “大人,这是今天的塘报文书!”幕友恭谨的向胡宗宪禀告道。 “嗯,都放在这里吧,我待会看!”胡宗宪一边梳着胡须,一边威严的点了点头。 “是!” 看着幕友的背影消失在门口,胡宗宪以他的身份所允许的最快的速度冲到书桌旁,从一叠文书中抽出一份来,飞快的将其拆开,将其看完了这才吐了一口长气。 “天可怜见,总算是没有出漏子!”胡宗宪一屁股坐在椅子上,脑袋后仰,双目无神的看着天花板,活像个刚刚抽饱了鸦片的烟鬼。也难怪他这幅模样,就在半个多月前,刘家港刚刚发生了一场火灾,将裁汰完水军之后剩下的百余条战船尽数烧了个干干净净,胡宗宪立刻上书朝廷自参请罪,而算下来正是回音下来的时候了,提心吊胆了半个多月的胡宗宪终于在塘报上看到了“留中不发”四个字,他意识到自己总算是过关了,自己当初将百余条大小船只送给周可成的事情总算是被这场大火掩盖过去了。 第一百九十二章 贸易平衡 约莫过了半盏茶功夫,胡宗宪长长出了口气,站起身来,向庭院里看去,已经是暮秋时节,庭院里的草木多半凋零,池塘里散落着落叶,中央的太湖石假山乃是请江南名匠所堆砌的,颇得枯、瘦、空三味,看的胡宗宪有点发冷。 “哎,估计入冬前调令就会下来了!”胡宗宪看着庭院里的景色,心里生出几分不舍与茫然,自己在江南这几年来也是耗费了不少心力,虽然不少事情事与愿违,但好歹是把弄倒了两位前任的东南倭患给平定了,也算是体面下场了,接下来朝廷要怎么安排自己,却是一点风声也没有。 “是非功过,只能留于后人评说了!”胡宗宪长叹了口气,正好看到项高从外间进来了,面上颇有风尘之色,他知道此人与徐渭私交甚笃,此番多半是关于兰芳社的事情来的,赶忙回到书桌旁,拿起一份塘报装出正在阅读的样子。 “大人!”项高进得屋来,向胡宗宪长揖为礼。 “项公?”胡宗宪装出一副才看到对方的样子:“怎么了?有什么要紧事吗?” “大人!”项高走到书桌旁,从袖中取出一张纸递了过去:“这是文长让我带过来的,这个月的关税单据!” “哦?怎么了呢?”为了避免这笔税款被旁人发现,胡宗宪与徐渭约定,每个月将上个月的税金运到一个专门的库房,看守的是从胡宗宪的标营挑选出的十几个心腹,而税单则交道胡宗宪本人手里。胡宗宪整日里担心这笔钱出了差错,赶忙细看起来。 “咦,怎么比平日里多了?”胡宗宪目光扫过纸张,惊讶的问道:“上上个月才两万七千之间浮动,这个月怎么到了四万一千了?” “大人,这正是文长让我近日来的原因!”项高笑道:“从上个月开始,金山卫的进出口量大大上升,自然关税也就多了。” “进出口量大大提升?怎么会无缘无故的涨了这么多?”胡宗宪与兰芳社打了这么长时间交道,也知道了所谓进出口指的是买入卖出大明的货物,大明商人买入的叫进口,卖出的叫出口,金山卫的货物增长量的确在不断增长,但这个增长却也是有规律的,不像这样一下子跳得这么高。 “大人怎么能说无缘无故呢?”项高笑道:“您忘记了吗?周大掌柜开拓南洋,一下子就为我们江南百姓开拓了多大的市场?您是多久没去金山卫了,那边现在的规模至少比几个月前扩大了一倍,每周都有七八条千石以上的大船出海,上面可都装满了大明的货物呀!” “原来是这样!”胡宗宪点了点头,旋即问道:“那若是如此,那我江南岂不是银贱而货贵,与我江南民生有碍呀?” “怎么会这样?”项高笑道:“那些海船又不是空着进来的,您知道吗?在金山卫就算是寻常佣工天天都能吃上豆腐,一周能沾上一两顿荤腥呢!” “有这等事?”胡宗宪吃了一惊,他虽然是进士出身,却也是从州县亲民官一级一级升迁上来的,对于民生疾苦颇为了解。他也知道在江南由于水产丰富,经济富庶,普通小市民还好,平日里偶尔也能吃上些鱼虾螺丝等荤腥,但天天吃上豆腐却是颇为很难得了,而雇工则是手停口停,能粗粮吃饱就不错了,豆腐都是难得,更不要说荤腥了。 “自然是真的,您听说过鲸鱼吗?” “鲸鱼?听说是生活在极北大海中的大鱼,周可成的船队捕捞了许多,取其油脂,做成蜡烛售卖,这有什么关系?”胡宗宪不解的问道。 “大人果然是好记性!”项高笑道:“可是您知道吗?现在兰芳社已经想出办法,将这鲸鱼肉运到金山卫售卖,一同运来的还有大量的黄豆,因此在金山卫肉食豆腐都便宜的很,即便是雇工也能受惠良多,光是上个月,就有六条满载着鲸鱼肉和黄豆的大船抵达金山卫。” “啊,还有这等事?”胡宗宪吃了一惊:“从极北之地到金山卫少说也要一两个月吧,这么长时间那鲸鱼肉岂不是早就腐烂了?” “听文长说,他们将船只底舱放置特制的隔板,然后在底层放下冰块,再将肉块放下去,封闭舱口,那鱼肉便能经久不腐!” “嗯,便如同大户人家的冰窖一般,想必那奥妙便是在那隔板上,这周可成果然巧思过人。”胡宗宪点了点头:“那黄豆呢,他哪来那么多黄豆?” “听文长说兰芳社在极北发现一个叫做虾夷地的大岛,岛上土地平旷,人烟稀少,虽然气候寒冷,种植稻麦不成,但种植豆类倒是不错。兰芳社就招募倭人和朝鲜人在那边种植黄豆,今秋开始大获丰收,便运到江南来售卖!” “虾夷地?倒是没有听说过这个地方?”胡宗宪笑道:“这名从何而来的?” “听文长说,那岛屿距离倭人最北端只有一海之隔,倭人贬称岛上蛮人为虾夷,那个大岛也就得了这个名字!” “原来如此!在那种地方开田种豆,兰芳社的人还真是废了不少心血呀!”胡宗宪笑道:“难怪他们能够赚那么多钱!” “文长说了,贸易须得平衡方为长久之道。我大明过去都是卖出去的多,买回来的少,所以这几年来周可成都在想方设法开辟大明需要商品的货源,使得贸易能够平衡!”说到这里,项高突然拍了一下大腿:“对了,该死该死,老朽差点把最要紧的事情给忘了!” 第一百九十三章 参股 胡宗宪原本听项高一口一个“文长说”已经有些厌烦,又被他这大惊小怪的一闹,越发觉得不爽,暗想你这老儿也不知道拿了那徐文长多少好处,全然忘记了自己的身份立场,实在是可恶之极! “项公请直言!”胡宗宪冷哼了一声:“下次可莫要这样大惊小怪的,有失体统!” “是,大人说的是!”项高老脸一红,笑道:“文长在属下来告知大人一声,由于贸易量不断增大,金山卫打算扩建三期工程;还有为了配套大量黄豆和鲸鱼肉,他打算在当地搞一个黄豆加工作坊和腌鱼腌肉作坊。” 胡宗宪皱了皱眉头,不解的问道:“这种事情他自办就是了,何必跟我说?” “大人,文长的意思是,这几个生意前景都是非常好的。三期工程的打算兴建码头、泊位、仓库都是坐着收钱的;至于黄豆,可以制酱、可以榨油,榨油剩下的豆饼是很好的肥料,也可以养猪。金山卫靠近大海,渔获也多得很,还有远运来的各种肉产品也可以腌制,附近南直隶两浙人口稠密,士民富庶,都有很强的购买力,只要投产了肯定是很赚钱的。大人您若是愿意参一股的话,他将十分欢迎!” “他让我参一股?”胡宗宪闻言一愣,他家虽然是锦衣卫世家,但故乡却是在徽州,商业气氛极为浓厚的地方,胡宗宪自小耳濡目染,也知道不少商业方面的门道,他当然知道项高说的不假,修码头坐着收钱不必说了,后面的榨油、制酱、腌鱼腌肉听起来虽然不起眼,但开门七件事,柴米油盐酱醋茶,是谁也要用的,这种民生的买卖才是真正赚大钱的。如果自己现在参一股进去,胡家十几代人的财路就定下来了。不过这样一来,自己与兰芳社的关系也越来越紧密,恐怕再也分不开了。 “大人,您莫非还有什么顾虑?”项高见胡宗宪许久没有答复,低声问道。 “顾虑倒是说不上,只是胡某身居嫌疑之地,若是与那徐文长走的太近,只怕将来督老爷弹劾起来,便说不清楚了!” “大人多虑了!”项高笑道:“若是按您的说法,满朝文武除了海大人,还有谁说得清楚呢?” 胡宗宪听到这里,不由得暗自点头,既然谁都说不清楚,那也就没人敢逼他说清楚了?就算御史拿这个由头来弹劾他,至多也就是免官回家休息几年而已,凭自己的一身本事,早晚还是有复起的机会。想到这里,项高已经下了决心。 “若是入股,要多少银子?” “文长说了,若是大人要入股,便从下个月的关税里面扣便是,三期工程、榨油作坊、酱油作坊和腌肉作坊都是按照二十一份股,员工吃红一股,其余二十股是股东的,您有一份!” “嗯,想不到那徐文长才学好,做生意也有些本事!”胡宗宪听说从下一期关税里面扣,心里顿时松了口气,笑道:“项公,想必你也入了股吧?” “嗯!”项高笑道:“不但老朽入了股,连唐兄也入了股,只是不及大人您这么多!” “啊,连荆川先生也入了股?”胡宗宪吓了一跳。 “是呀!”项高叹了口气:“一开始文长和他说的时候,他还有些犹豫,我和他说了一句话,他才决定入股的!” “项公你说了什么?” “当今时势,若是无钱便百事不成。不但做坏事要银子,做好事更要银子。我等士大夫若是崖岸自高,把商贾之事看的鄙贱,不识兵谷,只读诗书,早晚要吃大亏!” 胡宗宪听了项高这番话,只觉得说出了自己平时想说却又一直不敢说出口的话,大合自己的脾胃,先前对他的鄙夷也去了不少,顿时觉得顺眼起来。 “项公所言甚是,我辈士大夫之所以在周可成面前便缚手缚脚,说到底还不就是不明商贾之事?”胡宗宪叹了口气:“你替我恢复文长,便说这件事情便劳烦他了,胡某记得他这份情谊!” 将项高送出门,胡宗宪长吁了一口气,回到书桌旁,拿起一份文书,却始终静不下心来。方才项高说的那些话就好像一群蚱蜢,在心里不住的跳来跳去。原先他是个功名心极重的人,此番出京来东南督领各军剿倭,为了就是积累功绩,回京做兵部尚书,然后入阁。可在南方这几年来经历的诸般事情让他越发对自己的道路产生了怀疑。以当今天子的脾气,若想入阁拜相最要紧的不是事功,而是青词写得好,阿谀媚上, 自己入阁的最大凭借其实不是自己的功绩,而是恩师的支持。但问题是恩师今年已经79了,人生七十古来稀,恩师这把年纪又能在朝中支撑几年呢?一旦恩师遭遇不测,他的儿子严世蕃、老友欧阳必进等人还能够继续得到天子的信任,执掌朝政吗?若是不能,那易位之后自己能够不遭牵连独善其身吗?想到这里,胡宗宪不禁摇了摇头。 那唯一的办法就是另外再找一座大山,一旦严师不测,能够继续庇护自己,也愿意继续庇护自己。朝中有这样的人吗?胡宗宪想到这里,轻拍了一下大腿:“对了,我为何没有早点想到!” 北京,裕王府 “高大人,您来了!”王府管事殷勤的挑起门帘:“快进来暖和暖和,外面风大,殿下还要过儿才来!” 高拱向管事点了点头,快步走进屋内,厚重的门帘将寒冷的空气挡在了屋外。他走到火盆旁,用力搓手,任凭舒适的热气灼烤自己的双手和脸颊,过了一会才缓过气来。 第一百九十四章 暗示 “高先生!”屏风后面传出裕王熟悉的声音。高拱赶忙从火盆上收回双手,躬身行礼道:“参见殿下!” “高先生免礼!”裕王熟络的摆了摆手,示意高拱坐下,兴致勃勃的问道:“外边有什么有趣的消息?” “京城里还是老样子!”高拱的目光扫过裕王身后的小太监,话语便停住了。裕王明白了对方的意思,做了个让旁人退下的手势,小太监赶忙迈着碎步倒趋出门外,屋内只剩下裕王和高拱两人。 “宫里有传闻!”高拱下意识的压低了声音:“麦公公最近得了风寒,已经卧床不起两三天了!” “啊?”裕王目光微动:“这消息确定吗?” “应该是真的!”高拱低声道:“前天麦详麦大人亲自去了白云观,做了一场祈福法式!” “嗯!”裕王点了点头,高拱口中的那位麦详乃是后军都督府的武官,却是麦福的胞弟,他前往白云观做祈福法式,正好印证了兄长的病症。 “那后继的人选有确定吗?” “还没有,眼下好几个人选!”高拱压低了声音:“不过照在下所见,殿下您还是静观其变的好!” “静观其变?”裕王露出了一丝失望的神色,也难怪他如此,麦福身兼提督两厂与司礼监掌印太监二职,为人厚重忠直,将宫内弄得可谓是水泄不通,无论谁都插不进手。而眼下他重病不起,自然无法继续承担那等重任,若是能够在继任者的任命插上一手,无疑对于未来的继位之事上就抢先了一大步。 “殿下,麦公公那个位置盯着看的人实在是太多了,尤其是圣上还没表态,谁出头谁就死!”高拱低声道。 “嗯!先生说的是!”裕王叹了口气:“确实父皇在这件事情上不会容忍别人插手。” “再说了,麦公公深得圣上信重,所以才能同时提督两厂和执掌司礼监,他若是不行了,圣上肯定会将这两个差使重新分开的!” “高先生所言甚是!”裕王点了点头,正如高拱所说的,依照大明的惯例,掌管两厂的太监被称为厂公或者督主,通常是由司礼监中的排名第二或者第三的秉笔太监担任,与司礼监掌印太监并非一人。麦福能够身兼两职是因为嘉靖对他的信重,如果麦福因为身体原因无法继续任职,那重新由两人分任才是常理,毕竟在天子身边已经没有能让嘉靖如此信任的宦官了。如果是这样的话,插手其中就没有那么必要了。 “除了麦公公之外,属下还接到一封南方的来信!” “南方的来信?”裕王打了个机灵:“是那边的?” “不是!”高拱摇了摇头,他当然知道裕王所指的“那边”是谁,毕竟能够每个月那一万两银子还是雷打不动的送到,这在君臣之前却是心照不宣的事情。 听了高拱的回答,明显能够看出裕王松了口气,他笑道:“那是何人?” “胡汝贞!” “他?”裕王一愣,旋即问道:“他疯了吗?信里都写了什么?” 高拱倒是能够理解裕王的诧异,身为外臣,尤其是像胡宗宪那样手握重兵的封疆大吏交结藩王(太子),这可是最招天子忌讳的。若是有一点泄露出去的,免官回乡是最好的下场了。胡宗宪这么做莫不是严嵩的死间?可怎么看胡宗宪也不是那种牺牲自己,成全别人大业的人呀? “没有写什么,只是描述了一番他家乡的风光秀美,又感叹了几句隐居林泉的乐趣,最后又说自己在东南这几年来御倭劳苦,身形疲倦,有悠游林泉之志!无封侯拜相之心了!” “信上就写了这些?没有别的了?”裕王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就是这些!我怕泄露出去,惹来麻烦,看完了就将信烧了!”高拱沉声答道。 “烧得好!”裕王点了点头:“若是泄露出去,只怕你我浑身是嘴也说不清。不过你觉得胡汝贞他这封信是什么意思?明明他在东南御倭有功,北方还有俺答汗作乱,他回来后肯定另有任用的嘛!他难道真的想归隐?” “归隐我觉得就是个托辞!”高拱沉声道:“关键不在这句话上!” “那关键在哪里?”裕王不解的问道。 “关键在那些他想说而又没有说出口的话上!”高拱笑了笑:“我也是想了许久才明白他的意思的!” “还请高先生提点!”裕王笑道。 “殿下,胡汝贞是谁的人?”高拱问道。 “当然是严嵩的人!”裕王笑道:“这两人的关系天下皆知,还能是谁的人?” “没错,满朝上下都知道胡宗宪是严嵩的人,不但你知道,我知道,文武大臣知道,圣上也知道。所以在朱纨与张经连续被论罪后,敢来接任的只有他胡汝贞,为啥?因为若是别人,恐怕就得不到严嵩的全力支持,坐那个位置只怕会坏事!而他胡汝贞现在功成名就了,却和殿下说他想归隐,您说为何?” “向我示好?”裕王疑惑的答道:“可他不是严嵩护着吗?” “殿下,严嵩今年已经七十九了!”高拱叹了口气:“您明白了吧?胡汝贞他这是为自己寻后路呢!” “后路?他真的想归隐?”裕王不解的问道。 “想也不想!”高拱笑道:“想,那是因为他怕入京后被严嵩一党牵连;不想,他内心深处是不想归隐的!所以他写信给我,也殿下先结下一番善缘!” “原来如此!”裕王笑了起来:“那胡汝贞还真是心生七窍,那你打算如何回答?” “在下打算回信说绩溪林泉幽美,确是神仙所在。但胡兄之大才,却是朝廷须臾也离不得的!待到创下不世大功,再归隐不迟!” 第一百九十五章 腌鱼 “妙!”裕王眼前一亮,击掌笑道:“这信回的可谓是滴水不漏,便是落到那厂卫手中,也没有凭据!”说到这里,裕王突然叹了口气:“高先生,麦公公这会若是去了,那严首辅也时日不长了,你觉得朝中的继任者会是何人?” “殿下!”高拱立刻就听出了的裕王心中的焦虑:“您要明白,只要圣上还在一日,无论是何人,这些都与您无关!这些事情都是臣下该关心的,您什么都不知道,也不需要知道!” “我懂了!”裕王投向高拱的目光露出了感激之色,他点了点头:“高先生,你保重身体!” “微臣明白!”高拱点了点头,便起身告辞。他出了裕王府,并没有直接回家,而是顺着街道向西而行,仿佛是在闲逛一般。约莫走了半里多路,便进了临街的一家卖旧书的店铺,随意翻看起来。半响后高拱挑了两本旧书,让随身仆人付了钱,便带着书回家去了。 回到家中,高拱进了书房,带上房门,便取出一本旧书,从封面的夹层中抽出一张无字白麻纸来,含了一口茶水,喷在纸上,片刻之后那白麻纸上现出数行字来。高拱将数行字记下,便将白麻纸丢入火盆中。看着在火盆中逐渐扭曲,变黄,最后化为灰烬的纸,高拱喃喃自语道:“收下一个李芳的亲随小太监入府?周可成这厮莫不是有鬼神之力?要不然他怎么知道麦福病危,这李芳有望入京,提前布下这一子呢?” 杭州,总督行辕。 “老爷!京师的来信到了!” “嗯,就放在这里吧!”胡宗宪还是那副漫不经心的样子,随意的点了点书案的右角,家仆放下书信,无声的退了出去。胡宗宪又翻看了两页,方才放下手中的那本《琉球志略》,拿起那叠书信一一翻看起来,突然,他咦了一声:“这么快就有回信了?”便激动地将信拆开,细看起来,待到看完之后胡宗宪站起身来,在屋内疾趋了六七个来回,心情才渐渐平静了下来。 “都是些谈山谈水的话,不过两边身份尴尬,又是初次去信,能有这样的答复已经是很了不得了!”胡宗宪心中暗想:“若是换了我,最多也就能做到这一步了!不过只要两边有了默契,很多事情接下来就方便的多了!”正当他想着接下来该怎么做,外间突然传来仆人的声音:“大人,项老爷和唐老爷求见!” 胡宗宪赶忙将高拱的来信塞入袖中,大声道:“请,快请!” “老朽拜见制台大人!”项高唐顺之一粗一细两个声音异口同声的向胡宗宪行礼,胡宗宪赶忙起身还礼,笑道:“二位今个儿怎么有空来学生这里,莫不是有什么要紧事?” 项高与唐顺之交换了一下眼色,最后还是项高开口道:“其实也就是上次的事情,惹了些麻烦!” 胡宗宪皱了皱眉头,他想了想若说上次的事情不就是酱、腌鱼腌肉的事情,这又能有什么麻烦的?难道是徐渭那边出尔反尔了?不过从过往的经验看,对方也不像是这样的人呀? “上次的事情?项公莫不是说的是那些豆酱、腌肉的事情吗?” “正是!”项高点了点头:“不过文长将这些都合在了一起,搞了个大作坊,起了个名字叫做味友坊!” “味友坊?这名字起得不错嘛!”胡宗宪笑道:“这又能出什么麻烦?难道东西吃死人了?” “那怎么会!”项高笑道:“工坊才刚刚开工,第一批原料也才刚刚进仓库,都还没卖出去怎么会吃死人?” “都没开始卖呀!”胡宗宪笑了起来:“左右不过是些酱菜肉食,又不是铳炮铁器,又能有什么麻烦?” “盐!”唐顺之终于开口了:“这可是个大麻烦!” “盐?”胡宗宪这才反应过来,笑道:“二位也未免想的太多了吧?酱菜腌肉确实要用盐,不过又能用多少,朝廷的盐道御史若是连这个都管,恐怕忙都要忙死了!” 唐顺之的神色却严肃的很:“胡大人,老夫一开始也是这么想的,可后来看到第一条运来的腌鱼船,才知道实在是小看了那兰芳社!”说到这里,他从袖中取出一个纸包来,拆开放在桌上,却是一块淡黄色的固体,散发出一股海腥味。 “这便是运来的腌鱼?”胡宗宪好奇的拿起那块,掂量了一下,约莫有半斤重,又敲了两下,坚硬的很。 “不错,是腌鲑鱼干!”唐顺之点了点头:“每块大概一斤重,我拿来的是半块,兰芳社在金山卫售卖的价格是一块十二个铜板!” “十二个铜板?”胡宗宪一愣:“这价钱倒是不贵!” “何止不贵,是非常便宜了!”唐顺之苦笑道:“胡大人,街头的芝麻烧饼都要两文钱一个,这一斤鲑鱼干也就是六个烧饼。便是中等人家买一块回去,切成薄块稍微煎煎,然后煮饭的时候一起蒸蒸,再有个青菜便够一家人吃一两天了!” “这么说来兰芳社岂不是做了亏本买卖?”胡宗宪笑道:“这样的生意又怎么能做的长久?” “亏本买卖?”唐顺之叹道:“我一开始也是这么想的,还好心的去劝说那徐文长,结果人家说这已经是翻倍的赚了,这鲑鱼每年秋天都会洄游到河口,逆流而上,只要在河口撒网,要多少就有多少,和泥土一般。最多也就花个盐钱和腌制的功夫!他们兰芳社在虾夷地的仓库里堆积如山!” 第一百九十六章 讲武堂 “就算这腌鲑鱼在那虾夷地便宜,运到金山卫来也贵了呀?”胡宗宪反问道。 “那徐文长说以前大明除了白银之外,只要铜、香料等少数几种珍货,而大明出口的商品却品类繁多,所以来大明的船多半都是空着来的,反正来大明货物的运费都便宜的很,几乎是白送,都是指着回程赚钱的。” 听到这里,胡宗宪才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赶忙问道:“那他们运了多少腌鱼来?” “到我离开金山卫的时候,已经有六条装着腌鱼的船到了,光是这腌鲑鱼就有快两千石,据说后面还有好几条船上也装的也是这些!”唐顺之苦笑道:“听徐文长说,倭国那边早就苦于和我们大明做生意只有买,少有卖,金银大量外流了,现在发现这个销售还不错,赶忙把历年的存货都运过来了,只想少流出点金银来!” “两千石?”胡宗宪倒吸了一口凉气:“怎么会有这么多?” “大人,听起来很多,可周可成的海船你是见过的,又大又高,一条就可以装两千石了,听起来多,实际上也就是一两条海船的量了!” “要是这样的话,就有些麻烦了!”胡宗宪叹了口气:“如果只是在金山卫里卖,谁也管不到他,只当是没看见就是了。可价钱这么便宜,量又这么大,恐怕很快就会有人贩运到其他地方贩卖,那盐道的人就算是想装作看不见也不成了!” “大人说的是!”项高叹道:“据老夫所知,现在太湖沿岸、杭州都已经有这种鱼干、肉干售卖,等到味友坊真的开了张,各项都做起来,只怕会闹得整个江南都风生水起了,毕竟江南一带依靠酱料、腌菜、腌肉过活的店铺也有不少,他们肯定是做不过兰芳社的,但生业所寄,又是让不得的,肯定有人会去盐道衙门那边去举报,挟私报复的!” 在场的三人都在这味友坊里有股份,自然本能的把屁股放在了兰芳社一边。胡宗宪想了想:“我倒是有个法子,只是要破费些钱财!” “怎么说?”项高问道。 “既然这腌鱼腌肉肯定是要用盐的,不如干脆先主动到盐道衙门,每年交上一笔银子,只当是买了盐引,盐道那边拿了银子,味友坊那边有了盐引,也堵了旁人的嘴巴,岂不是一举三得?” “这倒是个办法!”项高点了点头:“我回去和文长商量商量,这种事情还是主动些好,若是闹大了再来周旋就要麻烦的多了!” 既然了解了麻烦,书房内的气氛也变得轻松了起来。胡宗宪吩咐家仆送上茶点,三人闲聊起来。三人心中虽然原先有些芥蒂,但眼下味友坊与三人都有关系,反而在心中多了一层默契,很多事情反倒心照不宣起来。 “唐公!”胡宗宪喝了一口茶,笑道:“自从上次杭州一别,已经有一年多了吧?家中可还安好?” “有劳制台大人询问,都还好!”唐顺之笑道:“不过我这一年多来不在常州家中,在金山卫!” “金山卫?” “没错!”唐顺之笑道:“周可成在金山卫设立了一个讲武堂,让我在里面当大祭酒!” “讲武堂?”胡宗宪好奇的问道:“顾名思义,那里面莫不是讲习武艺的,都有些什么?” “里面传授的甚多,有枪术,弓术、双手刀剑、刀盾短标、骑术、骑射、鸟铳都有!而且里面的师范也是哪里的都有:有朝鲜人、倭人、女真人、西南蛮夷、山东长竿、南洋人、弗朗基人、只要是确有一技之长的,周可成都以重金聘请,在讲武堂中讲授!” “那里面传授的是真本事还是江湖上的把戏?” “确实是军中厮杀的真本事!”唐顺之的神色变得严肃起来:“那些师范不少都是在兰芳社军中打过仗的,最少的手上也有十多条人命,传授的也是阵上白刃相见的真本事!而且那讲武堂中还有传授什伍之法!” “什伍之法?这又是何法?” “兰芳社军中编制,十人一什,五人一伍。什伍之法指的便是五十人以下的小队的调度指挥之法。讲武堂中若是武艺娴熟,性格坚毅聪颖之人,便会传授此法!” “唐公!周可成搞这个讲武堂明明是居心叵测,你为何要为他效力?”胡宗宪声色俱厉的问道。 “胡大人莫急,我在讲武堂授艺自然有我的道理!”唐顺之却是神色如常。 “你有什么道理?” “几年前一股倭寇上岸后,横行数百里,杀到留都城下,连太祖皇帝的孝陵都受到惊扰,杀伤官军百姓数千人,而那股倭寇才不过数十人。这是为何?还不是江南太平日久,百姓缙绅不识干戈。倭寇一到,就只能束手待毙?若是士大夫缙绅读书之余兼习武事,农闲时于乡里子弟传授弓矢枪矛之学,若有盗贼至,便可持干戈以卫社稷,区区几个倭寇又怎么会弄到今日这般田地?周可成搞这个讲武堂居心何在我是不知道,但讲武堂里学艺的十个倒有八九个是我江南的良家子,他们在这里学会了,回乡便能护卫乡里,若是四方有事,亦可投军卫国。也不至于要弄一旦出事,就要弄一群狼兵、夷丁来勤王!” 第一百九十七章 潜移默化 听了唐顺之这番话,胡宗宪被驳斥的哑口无言。明代,尤其是明代中后期士大夫最流行的就是谈论兵事——原因很简单,依照大明的制度,丘八们负责厮杀和战术,而督领各军是勋贵的事,但到了明朝中叶,勋贵们已经烂的上不了台面了,督领各军,运筹帷幄便是文官的差使了,胡宗宪、张经都是其中的翘楚。而文官讨论军事中最流行的观点就是“寓兵于民”、“兵民和一”、“春夏耕作,秋冬讲武”,原因很简单:省钱、后遗症小。募兵不但花费巨大,对地方破坏很大,而且打完了仗的怎么将其遣散也是个麻烦事,这些吃惯了行伍饭的丘八们已经不习惯回去种地,又有武力和组织,一个搞不好就会引发兵变,后患无穷。毕竟大明不像兰芳社,既有足够的贵金属货币发饷,又有打不完的仗无需考虑遣散问题。而搞民兵就没有这些问题了,平时不用花钱养,打仗临时征集,都是保卫自家乡里,战斗意志和纪律都比较有保证,打完了仗各自回家,也不会有那么多后遗症。 但不管民兵制被士大夫们怎么吹得天花乱坠,但像胡宗宪这样老于兵事的文官在关键时候不敢指望他们——因为在大多数时候民兵都是战五渣。究其原因很简单,大明已经太平日子过太久了,九边和西南地区也还罢了,在内地,尤其是江南地区民间乡绅们早就没有组织训练民兵的能力了,抓抓小毛贼还好,遇上有丰富军事经验的倭寇那就是送菜。在御倭战斗中经常出现数百人一拥而上,被倭寇引到狭窄地带伏击,然后惊惶失措自相践踏被杀的一塌糊涂的战例。因此唐顺之明明知道周可成搞讲武堂是居心叵测,还是欣然受邀前往——不管如何培养出来的军事人才多半是江南人,这样也就够了。 “唐公!”胡宗宪沉声问道:“那这讲武堂一共培养出来了多少人呢?” “一期二三十人吧?”唐顺之盘算了下:“现在是第八期,加起来也就两百出头。没办法,学费太贵了,要三十两银子呢!” “这么贵?”胡宗宪吓了一跳:“都是些什么人学?” “多半是商贾子弟!”唐顺之想了想后答道。 “商贾?他们学这个干吗?”胡宗宪不解的问道:“莫不是防备盗贼?” “是,但不全是!”唐顺之笑道:“我上一期有个从东番来的蛮子学生,枪术、弓术、鸟铳都学的很不错。” “怎么还有东番的?”唐顺之吓了一跳:“他一个蛮子学这些作甚?” “听那蛮子说,他叔叔跟着周可成立下战功,在东番的南边得了一大块封地,正缺人手讨伐当地的蛮夷,所以让他快些学好了武艺,再从招募一批人手一起去!” “那他招募到人手没有?”胡宗宪好奇的问道。 “自然是招募到了,金山卫那里别的都缺,就是不缺人。”唐顺之叹道:“东南倭患之后,小民多有破家的,缙绅豪强乘机兼并,跑到金山卫寻条生路的每天都是络绎不绝,虽说当地商铺工坊众多,但也不是每个人都能找到饭辙的。愿意豁出性命去南洋博一博的大有人在!” “嗯,终归是给人一条生路,也算是行了善事!”胡宗宪叹了口气:“不过总觉得这样一来大明百姓却为一个东番蛮子效力,感觉有些怪异!” “胡大人说的是!”项高笑道:“不过照我看,若是能在那边建功立业,也能替自己挣下一份家业,总比留在大明饿死街头的好吧?” 胡宗宪听了项高的反驳,只能无声的点了点头,不过他此时的心情已经坏了,无心继续闲聊下去,片刻之后便端茶送客了。 看着项、唐两人的背影,胡宗宪的心绪万千。他已经感觉到这两人对周可成为代表的兰芳社的态度已经发生了颇为微妙的变化,从厌恶敌视到警惕戒备,然后再到无可奈何,现在已经可以说相当友好。如果说项高还有朱纨被杀,张经流亡的缘故,那唐顺之可是素来以刚直自矜著称的,却也逐渐改变了态度,这个就非常耐人寻味了。如果说这两人的转变在江南缙绅中具有相当代表性,那就非常的可怕了。作为一个非常出色的行政官僚,胡宗宪虽然不懂得数百年后初中政治课本里面念叨的“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但类似的道理还是明白的。随着兰芳社带来的对外贸易规模越来越大,海船里卸下不再只是金、银、香料等少数几种贵金属和奢侈品,而是腌鱼、黄豆、油脂、木材、锡锭等对于人民生活影响更为深远的大宗商品,这些货物顺着发达的长江水系和运河水系,不断扩大着去影响范围。显然,这种变化正在潜移默化的改变着这个国家,至少是在改变南直隶和两浙、福建这几个东南沿海省份。而这一变化在不久的将来会产生什么样的影响呢?胡宗宪不知道,他也不想知道。 “这么看来,辞官倒也不失为一招妙棋了!” 马刺甲城。 “你们几个把这些搬到后面去,对,对,小心些,千万不能摔坏了!”李成英站在走廊上,高声指挥着一群捧着各式各样陶罐的土著仆人,相比起几个月前,他变黑了,也变胖了,两腮圆鼓鼓,已经全然看不出当初那副白面书生的模样了。 对于李成英来说,这几月是他这一生中过得最为充实,也许也是最为愉快的几个月。他现在终于明白权恩幸说的那句话是什么意思了。周可成的确不是随口提提,在进入了马刺甲的第二天,周可成就颁布了一条命令:所有能够送来一种从未见过而又有用植物的人都可以获得一笔不菲的报酬。很快李成英的后院里便种满了上百种各式各样的植物,有来自南洋本地的,有来自印度的,有来自大明的,甚至还有来自非洲的。很快被划给李成英的那块两亩大小的苗圃就被填满了。还没等他提出要求,权恩幸就带着一条新命令出现在他面前——一套新住宅和附近的二十亩土地已经被划给李成英使用,同时还有二十名奴仆听候他的吩咐。 第一百九十八章 第一种 不过世事也不是全部如意的,李成英很快就发现这二十名奴仆都是当地土著,他们即不懂汉话也不懂朝鲜话,而自己又不会说当地的语言,因此只能让其做一些挖土、搬运东西、挑水之类粗苯活,稍微复杂一点的事情就必须通过同来的一名通译转译,时常弄出一些让人哭笑不得的事情来。不过李成英也知道这也不能怪周可成,毕竟在马刺甲的汉人和朝鲜人要么是士兵、要么是商人、要么是匠人,哪有多余的来给自己做奴仆的?既然自己是来了南洋,那学一点当地的语言也是天经地义的,他相信三五个月后自己应该就能掌握用当地语言日常对话的能力了,用不着那个半桶水的通译了。 当然,最让李成英欣喜若狂的却是源源不绝的各种稀奇古怪的种子和幼苗,相比起自己那贫瘠的祖国,这里的植物资源简直是太丰富了。没有哪一天李成英没有见到两三种自己从未见过见识过的种株,他小心的将这些新奇的植物种在园圃里,然后详细的记下其外部特征,哪一部分有何用处,以及其特性。然后每天早上他都来到园圃里观察这些苗木的长势,并将其产下的种子、果实、花朵、繁殖用的根茎、枝叶保存好,制成标本。 “你们、把那边的土、翻一翻!”看到坛坛罐罐都已经摆好了,李成英指了指篱笆后面的那块空地,一边指手画脚,一边结结巴巴的下了命令。那几个土著领会了他的意思,欠了欠身体往篱笆外走去。 “李先生在吗?” 外间传来了权恩幸熟悉的声音,李成英赶忙喊道:“在,是权队头吗!稍等一会儿,我立刻过来!”他一边应答,一边向外间走去。 这些日子来,李成英的这个园圃的访客唯有权恩幸,每隔两三天他都会来到这个一次,与李成英坐下来闲聊几句,问问有什么缺乏的,不知为何,李成英感觉到这位同胞的潜意识里似乎对自己有几分妒忌。这让他觉得十分奇怪,因为随着对兰芳社知道的越来越多,李成英渐渐明白了权恩幸大概处于什么地位,他在周可成的卫队中效力,大概还是一个小队长,如果他离开卫队,会被任命为一个联队指挥官的副手,这在兰芳社的军队中已经是中层军官,也是一个待遇相当优厚的职位了,而权恩幸又不是一个好妒忌的人,李成英无法理解对方为何对自己抱有这样的奇怪感情。 “请进!”李成英穿过屋子,打开前院门,只见李成英站在院门前,身后还跟着七八个全副武装的士兵,而他平日里最多带着一两个人,不禁一愣:“权队头,有什么事情吗?怎么带这么多人来?” “待会大殿要来你这里!”权恩幸压低了嗓门,我是先过来清场的!让你的人先离开吧!”权恩幸笑道,他挥了挥手,身后的士兵便涌入院子,开始搜索房屋和院子里可能隐藏人的地方。 “大殿?”李成英立刻意识到这个人是谁,他赶忙叫来通译吩咐了两句,才向权恩幸问道:“他来这里干什么?我这里只有泥土、灌木和树苗呀!” “我怎么知道!”权恩幸一边漫不经心的回答了李成英的问题,一边仔细的搜查房屋:“大殿可以去一切他想去的地方,而我们只有执行命令的份!不过有一点可以肯定!”权恩幸停住脚步:“这里一定有大殿非常在意的东西,而他对于在意的东西一向是非常慷慨的,所以你发达了!”说到这里,他拍了拍李成英的肩膀。 大约二十分钟后,周可成出现在苗圃的门口,随他同来的只有二十名卫兵,其中最引人注意的是站在他身旁的那个淡褐色美丽女人,修长的身材,直抵臀部的长发,有力的手臂,腰间是一柄镶嵌着红宝石的马刀。李成英已经从权恩幸的口中知道这个女人就是他的顶头上司,卫队指挥官和周可成的女人。他赶忙低下头,将视线从那个女人身上移开。 “嗯,看样子这段时间你大有收获呀!”看了看已经被各种各样的苗木占据了大概三分之一面积的园圃,周可成满意的点了点头:“怎么样,这里的一切都还让你满意吗?” “满意,非常满意!”李成英连忙点头:“这里的确是园艺学的天堂,有太多我以前想都没有想到过的奇异苗木!” “那就好,看来你很快就能完成任务,返回故乡了!” “是!”李成英话刚出口,就发现自己说错话了,赶忙摇头道:“不,不,其实我也不是那么急着想回去的!” “思念家乡,这也是人之常情嘛!”周可成笑了起来:“毕竟你和恩幸不同,他在朝鲜是除了镣铐之外就没有什么可以失去得了,而你是个两班,有太多的东西不能舍弃了,我说的对不对呀?” 听了周可成这番话,饶是李成英心中早有戒备,但也禁不住暗自点头,尤其是那句“除了镣铐之外就没有什么可以失去”更是觉得恰如其分。他离开朝鲜已经有半年多了,所见所闻不少,无论是大明、淡水还是马刺甲,像朝鲜那样只要是投错了胎,就祖祖辈辈不得翻身的身份制度可以说是绝无仅有。他有时候扪心自问,若是自己易地而处,肯定宁可抛弃妻子,也要摆脱那种毫无希望的境地。 “李先生,我们是商人,不是绑票的海盗!”周可成见李成英没有回答,笑道:“讲的是你情我愿,来去自由。我先前说过,只要你能够替我培育出三种有用的植物,我就支付报酬送您回去。我今天来,却是托付您替我培育一种植物,只要能够在这里长活了,便算是一种了!” 第一百九十九章 油棕 “真的?”李成英闻言大喜,他先前也曾经考虑过周可成的许诺,培育三种有用的植物看起来不难,实际上里面却颇有玄机。毕竟有用不有用不是自己说了算,哪怕自己培养出一百种来,对方要是说不合用,自己也没有办法,眼下对方自己已经应承了,哪怕是还有两种,也至少是开了个头。 “大人一诺千金,自然是真的!”莫娜笑道,她从部下手中去过一只口袋递了过去:“种子都在里面,还有种植的注意事项,你拿好了!” 李成英接过口袋,取出几粒种子来,却是一种橘红色的坚果,表面上有黑色的芽眼,看上去有些像是瓢虫,却是自己未曾见过的。 “敢问一句,这是何物?” “油棕,可以用来榨油!”周可成笑道:“一个阿拉伯商人献上来的,原产于西南非洲,想不到运气这么好,竟然有人送上门来了!” “榨油?和大豆、芝麻一样吗?”李成英问道。 “嗯,不过产量要高得多!”周可成笑道:“如果晒干了,大概能压榨出一半到三分之一左右的油脂来吧!” “三分之一?”李成英吓了一跳,他可不是那种不识稼穑的腐儒,园艺在古代本来就是农事的一部分。像油菜籽、大豆、芝麻等农作物的出油率古代都不过两成,而油棕号称“世界油王”,单位土地面积下出产的植物油脂举世无双。如果不是只能在热带多雨地区生长,只怕早就将许多其他油料农作物淘汰了。李成英咬了咬牙,决心无论如何也要为故乡索要一些种子来,毕竟这是关乎到国计民生的事情。 “大人,小人有一个不情之请,若是培育成功的话,可否将这油棕种子赐予一二,也好造福小人故乡百姓!”说到这里,李成英双膝弯曲,跪拜了下去。 “哼!”权恩幸冷笑了一声:“大殿,您就算答应了,榨出来油也落不到穷人口中来,反倒阻挡了我兰芳社油品的销路,还是莫要答应的好!” “你——!”李成英闻言大怒:“朝鲜是你的父母之邦,你居然这么说话!” “那又如何?”权恩幸反驳道:“若是这油棕传入朝鲜,老爷们肯定会把种粮食的地用来种油棕,然后榨油去换钱,种出来的粮食少了,挨饿的还不是我们这些贱民?” “罢了!”周可成制止住两人的争吵:“李先生,不是我不答应你,而是这油棕喜热喜湿,不要说是朝鲜,就算是大明,恐怕也没有什么地方可以种的活的。倒是南洋这一带气候炎热,又多雨,正适合种植油棕。你若是不信,你回去的时候我可以送你一些种子,你可以回去试种一下!” 听周可成说油棕的习性,李成英有点失望,不过他还是像周可成拜了一拜:“不管如何,还是要多谢大人的慷慨大度!” “李先生不必多礼!”周可成笑着将其扶起:“你不忘乡梓故国,这也是好事。恩幸他与你不同,在朝鲜时吃了不少苦头,所以说话有些偏激,但也不是坏人。将来他见识的多了,自然不会像现在这样,你也莫要怪他!” “这个我明白!”李成英点了点头,他小心的将手中的种子倒回口袋,低声道:“大人请放心,小人一定会竭心尽力,将这油棕培育活!” “好!”周可成笑道:“虽然这油棕很难在朝鲜、大明等地种活,但只要能在南洋这边种活了,产出的油脂自然也能售卖到这些地方去。到时候朝鲜本地便可以多出不少土地用来种粮食,与朝鲜百姓也是有利的!” 说完油棕的事情,周可成又闲聊了几句,便起身告辞。出了园圃不远,权恩幸突然跪在路旁,沉声道:“大殿,方才小人言语无状,还请责罚!” “你倒也知道自己是在胡言乱语呀!”周可成笑了笑:“你也是跟随我多年的老人了,应该知道轻重,为何今日却说出这些话来?” “是!”权恩幸磕了个头:“小人也知道有些话不该说,但事到临头,却又,却又忍不住,一股脑儿都说出来了!小人知道这犯了法度,任凭大殿处置,绝无半句怨言!” 周可成看了看权恩幸,只见对方一副任凭打杀的样子,冷哼了一声:“起来说话吧,跪在地上像什么样子!” “是!” “我也知道你对那李成英有怨气!”周可成叹了口气:“不过你既然加入了兰芳社,很多事情的利害得失就得以兰芳社,而不是一己的得失来考虑。你要知道,造成你过去悲惨境地的不能简单的归罪与某一个,或者某几个两班老爷身上。” “那是什么?”权恩幸被周可成这番玄而又玄的话给弄糊涂了。 “我问你,在大明有没有像你们朝鲜那样世世代代的贱民呢?是不是只有两班子弟才能参加科举呢?” “没有!” “那是不是因为大明的缙绅老爷们比你们朝鲜的两班老爷们心善一些,对下面的百姓更好一些呢?”周可成问道。 “这个——”作为周可成卫队的一员,权恩幸的足迹几乎遍及整个东亚、眼界也开阔的很,他回忆了一下在大明的所见所闻,最后摇了摇头:“大明的百姓们的确过得比朝鲜好得多,不过这好像不是因为大明的缙绅老爷比我们朝鲜的两班老爷心善!” “不错!”周可成笑道:“其实大明也好,朝鲜也罢,乃至倭国、琉球、南洋、安南的老爷们都是一样的,他们都不会对百姓心善,因为若是心善的话他们就当不了老爷。但他们对百姓的做法却各有不同,其原因不是在老爷们身上,也不是在百姓身上,而是在他们周围的环境上。” 第两百章 放开 “还请大殿解惑!” “我举个例子!淡水的船厂和兵工厂里有许多工匠都是来自朝鲜的匠户,可是在淡水他们一天干的活比在朝鲜时五天干的还好,还要多!你说这是为什么?” “大殿宽厚待人,他们感于恩义,自然做的更好!” “不,不,不,不是这样的,至少不是全部的原因!”周可成笑道:“感于恩义只会是一段时间,时间一久人就会忘记恩情;而且人力有时而穷,就算他们再怎么拼命干活,也不至于能超过以前四五倍。” “那是为何?” “有好几个原因。首先,他们在我这里不但有劳动报酬,而且做得好,做得多报酬还会随之增长。人在为自己工作的时候总是会比为了别人工作要努力的多。其次,在兰芳社的工坊里用的工具更好,管理的也更好。最后才是你说的感于恩义。” “大人说的是!” “我的话还没有说完!”周可成笑道:“但是朝鲜为何不愿意像我这样,释放匠户,给予报酬,给他们换上更好的工具,加以更好的管理呢?这样他们也许能赚更多的银子呀?” “这个——”权恩幸摇了摇头:“小人不知!” “因为我和他们的环境不一样,如果要给工匠们换上更好的工具,就必须首先释放工匠,给他们劳动报酬。因为如果不这么做,工匠们是没有动力学习如何使用那些工具的,甚至会破坏那些精细的工具泄愤。可如果释放工匠,给予劳动报酬的话,那生产出来更多的货物根本无处售卖。所以对于朝鲜的老爷们来说,现在的做法才是对他们最有利的选择!” “您的意思是——?”权恩幸有些茫然的看着周可成。 “我的意思是,个人有好坏善恶,但一个群体没有好坏善恶,因为群体的行为是由他处于社会中的位置决定的。由于你过去的遭遇,我很理解你对于两班群体的仇恨,但你要知道,仇恨改变不了什么,要改变这一切,就必须将个人的感情抛到一边去,认真的分析,思考产生这一切的根源,然后从那里着手。比如要改变你母国的两班制度,你觉得应该从哪来着手?” “从哪里着手?”权恩幸想了想后答道:“当以强兵威胁,迫使其释放贱民!” “这也是一个办法,却不是最好的办法!我可以威胁一时,却不能威胁一世。毕竟贵国之田土多半都属于两班,即便将贱民释放,他们也只能依靠主家,无力自存。”周可成笑道:“恩幸,你应该听说王贞父子允许奴婢赎身,予贱民工匠薪饷的吧?” “嗯,我是有听说!”权恩幸点了点头:“王大人确实是菩萨心肠,将来必得神佛庇佑,公侯百代!” “是吗?”周可成笑道:“可是你知道吗?每个奴婢为了赎身,都必须缴纳给他一大笔钱赎金,而为了赎金就必须更加努力的工作。王贞这么做了之后,每年都能从奴婢身上赚到比以前更多的钱。只要这样下去,就会有越来越多的两班会效仿王贞父子,时日一久,自然两班也就不攻自破了!” “那若是有人死硬不改呢?两班里有不少这样的人!”权恩幸问道。 “那也不怕,只要这样下去,那些死硬不改的人比起王贞父子会变得越来越穷困,早晚会在朝堂上边缘化,失去手中的权力。没有钱又没有权的两班还是两班吗?” “对,对!”权恩幸听到这里,不禁又惊又喜:“只要这样下去,早晚两班将不复存在。” “嗯,所以你不要死死抓住过去的怨恨不放,那李成英虽然是个两班,但他过去并没有对你做什么,而且他若能走出一条新路来,与你也未必不是一番好事!” 听到这里,权恩幸如何还不明白周可成的一番苦心,赶忙躬身道:“多谢大人提点,属下明白了。” 旅店。 与绝大部分当时的商港一样,马刺甲城的帕维尔旅店是一个鱼龙混杂的地方。周可成从葡萄牙人手里夺取这座城堡之后,在军火库、船坞、兵工厂、蓄水池、城墙和炮台上大费心血,却将帕维尔旅店丢在了脑后,依旧让其保持着蛀洞斑斑的楼梯板,发黄的四壁上保持着二十多年来烟熏的痕迹,漆成红褐色的大门,却没有门框,直接镶嵌在布满灰尘和蜘蛛网的墙里,门上是用钉子固定的铁条,只有一个可供开关的小门,而呈现在阿拉丁面前的就是一个这样一番景象。 作为一个奴隶商人,确切的说是前奴隶商人,穆罕穆德优素福阿拉丁正处于有生以来最大的一次危机之中,一个月前,他驾驶着自己的那条贩奴船从巴士拉出发,船上装载着二十个俊俏的白人女奴和四十个强壮的黑人男奴,准备前往亚丁,前者可以填充苏丹的后宫,而后者阉割之后正好看管苏丹的后宫或者成为忠诚的士兵,出售完奴隶后正好装满东方出产的白糖和生丝返回巴士拉出售。阿拉丁估算了一下,即便有百分之五十的损耗率,这一趟往返他也至少赚到百分之三百以上的利润。 但是这一次真主没有庇佑他,船刚刚离开巴士拉四天,底舱的奴隶就开始有人上吐下泻,这是痢疾的症状,他立刻下令将生病的奴隶丢进海里喂鲨鱼,但这并没有阻止情况的恶化,越来越多的奴隶开始发病,有的人甚至开始发热,昏迷。阿拉丁开始犹豫了,毕竟这六十个奴隶是他的全部资本,如果丢进海里就等于他一无所有了。但是船员们迫使他做出了选择:要么他主动把所有的奴隶丢进海里,要么把他和这些奴隶一起丢进海里。 第两百零一章 碰运气 失去了所有的奴隶,阿拉丁决定去马刺甲碰碰运气,他听说原先占据这里的葡萄牙人被一群汉人海盗赶走了,也许他能够在那儿交好运。于是阿拉丁在马刺甲下了船,港口的繁荣和市场里琳琅满目的东方商品让他垂涎欲滴,如果有一半,不,哪怕只有四分之一的奴隶能活下来就好了,那自己就可以在这里卖个好价钱,然后用这些本钱购买香料、糖、生丝和陶瓷,只能能回到巴士拉,自己就能发大财,但囊空如洗的他却只能看着那些商品流口水。 正当阿拉丁冥思苦想着如何才能凑出一笔东山再起的本钱时,真主这一次终于听到了他的祈祷——在码头的公告栏上贴出了一幅用各种语言书写的告示:马刺甲城的新主人,兰芳社的大首领是一位狂热的园艺家,任何给他带来远方新奇植物的人都可以得到一笔酬金,假如这种植物能够得到他的喜爱,那还能额外得到一笔赏金。当阿拉丁弄明白那告示的内容后,禁不住跪下感谢真主的护佑——他买下那些黑人奴隶的时候,奴隶商人还附赠了一大袋油棕果,这玩意来自那些奴隶的故乡,据说吃了后在海上不易生病,而且有壮阳之效果。结果奴隶已经喂了鲨鱼,而这袋油棕果却在船舱的角落里。 阿拉丁疯狂的跑回船上,找出这袋油棕果,在他看来此番成败就取决于这袋油棕果了。他在水手们的嘲笑讥讽声中背着口袋来到总督府前,献上了这袋油棕果。而对方的反应却有些让阿拉丁失望——文书收下口袋,给了他十个银币,作为酬金。至于奖赏,谁也不知道这玩意种不种的活,更不知道长出来的是什么,那个文书建议阿拉丁可以等一段时间,毕竟在马刺甲种子发芽都是很快的,假如这种植物真的能得到大首领的喜爱,赏金绝不会让他失望的。 无可奈何的阿拉丁收下了银币——他已经快没钱吃饭了。然后在一个同胞的商铺了找了个文书的工作,安顿了下来,每天店铺关门后都回去总督府门口查看公告栏上有没有自己的名字,这已经是他唯一的希望了,但希望换来的是一次次失望,两个月过去了,公告栏上始终没有自己的名字,阿拉丁已经快要绝望了。当他又一次从总督府前失望而归,回到旅店,躺在床上,发出一声深深的叹息。 白日里的疲倦很快将阿拉丁拖入梦乡,在梦中他登上了回程的船,船舱里装满了各色各样的东方货物,将船舷压得距离海面只有四尺,眼看着距离巴士拉越来越近,阿拉丁已经在想象一把把金币、肚皮舞姬、烤肉、咖啡和舒适的土耳其浴室。但突然,海盗从海平面上出现了,眼看就要追上来了,船长要求他把船舱里的货物丢入海中,以减轻船只的载重,而阿拉丁死死的抱住一包生丝,大声喊道:“不,这一次我决不允许别人把我的货物丢入海中,如果一定要丢的话,就把我一起丢下去吧!” 船长无奈的摇了摇头,示意将阿拉丁和那包生丝丢下船,看着向自己扑来的海水,他发出凄厉的惨叫声。 “不——!”阿拉丁猛地惊醒过来,才发现那不过是南柯一梦,自己依旧在那帕威尔旅店的那件破败的客房里,满是蛀孔的床板,发黄的房顶上满是蜘蛛网。 “哎,原来都是一场梦!”阿拉丁叹了口气:“没有海盗,不过也没有生丝、白糖 、陶瓷和香料,难道我要在这个鬼地方呆一辈子吗?” 砰砰砰! 沉重的敲门声把阿拉丁吓了一跳,随即他便听到老板娘粗重的嗓门:“阿拉丁,阿拉丁,你在屋里吗?” “来要房租?可不是还差两天吗?”阿拉丁心中暗想,敲门变得更重了。 “阿拉丁,我知道你在屋里,看门人说你还没有出门。总督府的老爷们来找你,你快出来,别想蒙混过关!” “总督府?难道是我的赏金下来了?”阿拉丁一阵狂喜,他赶忙从床上跳下来,一边穿鞋一边喊道:“我在,别敲门了,稍微等会!” 阿拉丁飞快的穿上鞋,披上衣服,打开房门,只见满脸横肉的老板娘冷冷的看着自己,突然把手伸到自己的胸口:“房租!” “不是还差两天吗?” “谁知道你今天还回不回的来?”老板娘坚持道,在他的身后是四名士兵。 “给你!”阿拉丁知道自己不掏钱今天是绝对过不了关的,他从腰间摸出一块银币递给老板娘,老板娘将银币塞进腰包,转身向楼下走去,一边走一边喊:“来两个人把那间屋子清理一下,准备租出去!” “该死的女人!”阿拉丁腹中暗骂,脸上却强笑着向那为首的士兵问道:“请问有什么事情吗?” 那为首的士兵上下打量了下阿拉丁,突然问道:“你就是穆罕穆德优素福阿拉丁吗?埃及商人?” “是的,就是我!”阿拉丁笑道:“有什么事情吗?” “是你就好,跟我来吧!”那士兵点了点头,转身向楼下走去,两名士兵立刻从左右靠拢过来,将阿拉丁夹在当中,阿拉丁只得跟了上去。当他经过客店的正门时,无数双目光一下子聚集在他的身上,正在算账的老板娘大声道:“看到没有,作恶者必然没有好下场的!” “该死的女人!”阿拉丁腹中暗骂,心下也有些发虚了,但那几个士兵把自己夹在当中,只能老老实实的跟着他们向总督府走去。 进了总督府,阿拉丁被带进了一个小房间,房间里除了一张圆凳之外就再无其他陈设。他只能老老实实的坐下,耐心等待。可是阿拉丁好似完全被人遗忘了一样,直到吃完中饭,才听到外间传来一阵脚步声,随即便响起一个沉稳的声音:“在这里吗?” 第两百零二章 新雇员 “是的,人就在这个房间里!” 听到外间的动静,阿拉丁赶忙挺直了背脊,随即门被打开了,一个身材高大的男人走进屋来,身后紧跟着几名随从。 “油棕种子是你送来的?”高个子男人的声音出乎意料的温和。阿拉丁赶忙连连点头:“是的,正是小人送来的。” “你是埃及商人,怎么会来马刺甲的?” “小人原本是想要从巴士拉贩卖奴隶到亚丁的,不想半途中奴隶生病,折了本钱,便向来马刺甲碰碰运气!” “那你去过君士坦丁堡吗?对去那儿的道路熟悉吗?” “君士坦丁堡?”阿拉丁闻言一愣,难道对方想去那儿,他点了点头:“我没有去过,不过只要打了巴士拉的话,去君士坦丁堡就非常方便了!自从苏莱曼苏丹继位以来,无论是海路还是陆路,都变得安全了。只是去巴士拉这一段海路很危险,葡萄牙人,还有各种海盗都经常出没!” 周可成点了点头,对方的回答让他颇为满意,看来这个阿拉伯奴隶商人的价值不仅仅是送来了油棕果。 “你送来的种子已经发芽了,可惜只有大约三分之一。”周可成挥了挥手,一名侍从将一个鹿皮钱袋交到他的手中:“这是一百金杜卡特,是给你的赏金!” “多谢您,慷慨的大人!”阿拉丁飞快的跪了下去,他膝行了两步,亲吻了周可成的鞋尖,双手接过鹿皮钱袋,塞入怀中:“真主会庇佑您的,让您和您的子孙蒙福!” “起来吧!”周可成又从部下的手中取过一个钱袋:“这里面是一百金杜卡特,如果你愿意为我效力,带我的人前往君士坦丁堡,朝见伟大的苏莱曼苏丹,这也是你的!” “他果然是想派人去君士坦丁堡!”阿拉丁的脑子飞快的运转着,判断自己的得失:“愿意为您效力,慷慨的大人!”阿拉丁手抚胸口,向周可成鞠了一躬,目光却没有离开对方手中的钱袋。 “很好,那现在你就是我们兰芳社的人了!”周可成随手将钱袋丢给部下:“你带两个人,陪他回住处,把行李搬到总督府来!” “是,大人!”随从应了一声,便将将阿拉丁推出门外。阿拉丁却不肯离开,他一边竭力反抗,一边大声叫喊:“大人,大人!我有一个请求!” “什么事?”周可成示意手下放开阿拉丁。 “如果可以的话,我可以从您这里预支这一百金杜卡特吗?”阿拉丁指了指周可成手中的第二个钱袋:“或者您现在给我70就行了!” “为什么?”周可成饶有兴致的问道:“为什么你宁可只要70!” “马刺甲有许多东方的商品,只要运回巴士拉就能赚几倍的钱。所以这里的七十金杜卡特比到了君士坦丁堡后的一百金杜卡特要有用的多!” “原来如此!”周可成笑了起来:“我可以预支给你,不过只有五十金杜卡特,如何?” “五十就五十!”阿拉丁咬了咬牙:“一言为定了!” “嗯,等你回来就给你!” 吕宋。 “这里就是吕宋了?”朱文斐失望的看着眼前的一切:“这不是一片蛮荒吗?啥都没有呀?” “谁说啥都没有,你看那边!”关羽指着远处陆岬边缘:“港口就在那边!” “就那么点?”朱文斐喊道:“江南随便一个小镇子也比这里热闹呀!关羽,我被你骗到这个狗屎地方来,我要回去!” “武成,武成!”关羽喊着朱文斐的字,陪笑道:“这里当然和你老家没法比啦,不过当初周大人还没到淡水的时候,我老家还不如这里呢!我灰发叔说了的,这吕宋将来就是下一个淡水,所以才让我来这里的。整个讲武堂咱们俩交情最好,你不帮我谁帮我?” 朱文斐看了看正在不断靠近的陆地,又回头看了看身后茫茫无际的大海,一屁股坐在甲板上,叹道:“我朱文斐怎么认识了你这个倒霉朋友了!” 原来这关羽并非大明人,却是个东番土著、灰发的侄儿。灰发跟着周可成东征西讨,眼界开阔了,便把这个小侄儿送到金山卫讲武堂,想要让他多学些汉人的本事。关羽原本的名字又长又拗口,老师便让他给自己起一个汉名,关羽便选了自己最喜欢的三国英雄的名字。两年多下来,关羽也结交了几个好友,其中关系最好的便是这朱文斐,待到毕了业,叔父给他两条路选:一个是回东番继承家业,另一个就是去吕宋,打下一片基业来。年轻血热的关羽立刻选择了后者,他找叔父要了三百两银子,又拉拢了好友朱文斐,两人一起凑了五百两银子,用这笔钱招募了五十个青壮,又通过灰发的关系弄了一批武器,便乘船往吕宋来了。 不管朱文斐多么不情愿,船还是靠岸了,朱文斐沮丧的看着眼前的一切,问道:“我们现在去干什么?” “你把人和辎重弄上岸,我去见圣迭亚哥大人,他是这里的总督,也是我叔叔的老友,我叔叔写了封信给他!”关羽得意洋洋的从怀中取出一封信:“他会照顾我们的!” “又是这样!”朱文斐绝望的呻吟道:“每次都是倒霉事归我!” “那要不你去见总督大人,我在这里看守行李!”关羽狡黠的笑道。 “你就拉倒吧,快去快回!”朱文斐踢了好友屁股一脚:“中饭在哪里还没有着落呢!” 好友的背影一在视野中消失,朱文斐就开始振作起来,让同行的青壮下船,搬运行李辎重,并立刻让旁边的酒馆准备热汤水,让手下饮用吃干粮然后在海边清洗。他的声音浑厚有力,命令井井有条,很快就把一切准备停当,只等待关羽回来。 第两百零三章 殖民者1 其实朱文斐心中的懊悔连他表现出来的十分之一都没有,能够付得起讲武堂一年三十两的学费,朱文斐自然不会是穷苦人家出身,他的堂兄朱文和便是与兰芳社合作极为紧密的庆余堂的掌柜。他之所以不读书科考而去讲武堂一方面是因为他的确不是读书的材料,另一方面也是他那个堂兄出的主意。关羽提出去吕宋的建议后,他也征求了堂兄的许可。用朱文和的话说:“你学的是武艺,自然要出去历练,哪怕是什么都没做成,只要搭上了灰发这条关系也是好的。我们嘉善朱家又不缺银子,缺的是人才,是关系。这里是两百两银子,老十四你先拿去,家里的事情你不必担心,自然有我。” “文和哥他肯定不知道吕宋是这幅鬼样子,要不然他也不会攒搡我来!”想起堂兄鼓动唇舌的样子,朱文斐露出一丝苦笑,这时他看到好友的身影出现在街道的尽头,赶忙站起身来,身后还跟着五六个土著奴仆,还有七八辆牛车。 “事情办得如何?”朱文斐问道。 “我关羽关云长出马,当然是马到功成啦!”关羽得意的拍了拍自己的胸脯:“总督大人看了我叔叔的信很高兴,立刻就让人和牲畜来帮我们搬运行李。” “那可太好了,我还正愁这个呢!”朱文斐看到牛车大喜,赶忙吩咐手下去把行李搬运到牛车上。他看了看手下们干活,走到关羽身旁,低声问道:“云长,你有问总督大人怎么安排我们吗?” “已经问过了!” “他怎么回答?” “是这样的!”关羽笑道:“原本按照规矩,只要是兰芳社下辖地区的移民,一个人要缴纳一个银币的报名费,就有权力分到五十亩的土地,女人小孩减半,耕种五年后,就是你的私有土地。我们是讲武堂的学生,报名费就免了,那五十个人算是我们的依附民,报名费也免了。我们一共有五十二个人,五五二十五,多两个是一百亩,一共可以分到两千六百亩的土地。” “不要钱就能分到两千六百亩土地,还真不错呀!”朱文斐心中大喜,旋即又叹道:“听起来不少,可要都是荒地的话就没什么意思了,难道我们跑这里来开荒种地不成?” “嘿嘿!”关羽笑道:“别人是荒地,我们要也是荒地我叔叔那封信岂不是白写了?你放心,总督大人已经说过了,分给我们的是土著已经耕作过的熟地,水井、灌溉渠、村舍都是现成的。” “那可太好了!”朱文斐闻言大喜:“那还正要感谢你叔叔了!” “好说,好说,咱们兄弟俩说这个就生分了!”关羽笑道:“总督大人还说了,我叔叔既然把封地放在了吕宋,那咱们兄弟俩就有开拓权和捕奴执照。” “开拓权和捕奴执照?这是什么玩意?”朱文斐不解的问道。 “嘿嘿,是这么回事,你应该知道我叔叔很早就为周大首领效力了,立下了许多战功。为了奖赏我叔叔,周大首领除了赏赐金银之外,还打算赐予我叔叔领地。领地的具体位置让我叔叔具体选择,在倭国的话大概有三千石,但东番就要多一些,在吕宋就更多一些。结果我叔叔就选了在吕宋,只要我叔父的领地之内,你我做什么都可以,杀人,捕奴,征收赋税,开矿,伐木,都会得到兰芳社的认可!” “什么?”朱文斐吓了一跳,他现在才明白好友先前问自己愿不愿意去海外当土皇帝是什么意思:“杀人、捕奴都可以?” “当然?要不然我叔叔岂不是白白辛苦一场?”关羽笑道:“你现在知道那些给周大首领效力的武士们干嘛那么卖命了吧?搏一把子孙后代就都有了。” “嗯!”朱文斐深深的看了关羽一眼:“那这块领地有多大,在哪里?” “对了,我还没给你看地图!”说到这里,关羽赶忙从怀中摸出一张地图来,指了指:“那,这个圈里都是的!” 朱文斐定睛一看,不由得哭笑不得,只见那张地图划得颇为粗陋,海边有个小圈应该是现在兰芳社占据的领地,而在其东北方向画了一个约莫一寸大小的圆圈,也不知道圈了多少土地在里面。 “这些都是?” “没错,都是,反正也没人选择这里拿封地。总督说了,你有本事占多少就有多少,只要别翻过那座山,能占下来的都是你的!” 朱文斐抬起头,顺着关羽手指的方向望去,只见远处地平线上一排山脉升起,山顶烟雾弥漫,宛若神山,距离这里少说也有数十公里远。 “这么大一块?”朱文斐几乎是在呻吟。 “是呀,所以咱们接下来可有的忙了。”关羽拍了拍好友的肩膀:“走吧,行李都上车了,咱们先去吃饭的地方吧!” 正如关羽说的那样,在接下来的十几天里,两人可以说是忙的脚不沾地。的确圣迭亚哥分配给两人的是开垦好的田地,村落的大体结构也都是完好的,但房屋显然有许多破败的地方,随行的向导还明确的提醒两人一定要修缮村外的壕沟和围墙,加强戒备,因为殖民者与当地土著的关系并不好,尤其是周边地区山地的,他们时常下山袭击殖民者的村落,而圣迭亚哥也不时出兵报复,纵火焚烧其村落,杀死丁壮,将老弱妇孺作为奴隶卖掉。 幸好两人在讲武堂的筑垒学课上没有打瞌睡,尤其是朱文斐在这门课上更是得了五分(即优秀,周可成是个苏粉,讲武堂的分数是前苏联的五分制),他在仔细的勘察了村落的地形后,修补了壕沟和胸墙,并在壕沟外种植了许多带刺的灌木,这足以让大多数衣不遮体的土著敌人望而却步。 第两百零四章 殖民者2 在完成了这一切之后,一个新的问题摆在了两人的面前——劳动力不足,确切的说是没有女人。与人口过剩,开始内卷化的大明不同,这里最不缺的就是土地,划给两人的耕地就有快三千亩,可供开垦的荒地更多,但劳动力却是少的可怜,把关羽和朱文斐两人算上也才不过五十八人,其中还包括六个圣迭亚哥当成见面礼送来的奴隶,两个妇女和四个儿童。凭这点人种地都很勉强,更不要说做其他事情了,再说关、朱二人千里迢迢来吕宋也不是为了拉这里当挖土当农民的。于是两人刚刚把村子四壁修整好了,就跑去总督府去找圣迭亚哥了。 “人手不足是嘛?”听完了关羽的倾诉,圣迭亚哥无奈的摊开双手:“关贤侄,这个我也没有办法,我虽然挂了个总督的名头,但说透了管的人还没江南那边一个大点的村子多。这里的情况你也都看到了,哪里都缺人,你有银子都雇不到人。” “是,是!”关羽连连点头,他倒是知道圣迭亚哥不是推脱,为了吸引移民,充实人口,只要是个四肢健全的男人掏出一两银子的报名费,立刻就能得到五十亩土地,耕种五年就是自己的私产;就算没银子的,随便找个地方当一两个月的雇工,就能凑足那一两银子。这么优厚的条件,雇长工种地根本划不来。 “总督大人,不怕您笑话,我来之前还真没想到会有这等事!”朱文斐笑道:“早知道这样就多招募几个人来了!” “那也没用!”圣迭亚哥笑道:“招的人越多,分到的地越多,到头来人手还是不够用。” “要是每人少分几亩田就好了!”关羽叹道:“每人五十亩,人一下船都去种自己家的地了,想做什么都招募不到人!” “哈哈哈!”圣迭亚哥笑了起来:“二位贤侄还是太年轻呀,你们知道吗?这一人五十亩可不是我定的,是周大人亲自定下来的!他这么定却是另有深意呀!” “大首领定的?”关羽吃了一惊,周可成到东番淡水时,他还是一个六七岁的孩子,是亲眼看着淡水由一片蛮荒之地变成了东亚海上贸易的重要节点,周可成在他眼里便是半人半神。 “嗯,大首领当时说了,渡海而来的肯定多半是青壮男人,你不多给他几亩地,他怎么养老婆孩子?五十亩看起来不少,但人家生几个儿子,下一代可就不够了,你想让人家漂洋过海而来,总得把人家养育后代的那份给算上吧?其实人手不够用也是有办法的!” “什么办法?”关羽赶忙问道。 圣迭亚哥却没有立刻回答,而是笑吟吟的上下打量了下二人,突然问道:“二位贤侄,上次我听说你来吕宋之前曾经在讲武堂修习过一段时间吧?” “嗯,我和文斐便是在讲武堂结识的!” “哦?那里面都教了些什么呢?” “很多,有长矛、刀盾、鸟铳、骑术、弓矢、双手长刀,还有筑垒和小队指挥!” “好,好,好!”圣迭亚哥笑的更是开心,好似出门捡到了什么宝贝:“那你们两个各自擅长什么?” “我擅长刀盾和鸟铳,文斐擅长骑射和双手长刀!” “若是如此,那就你们就不用担心什么了!”圣迭亚哥笑了起来:“再过半个月,庄稼就收割的差不多了,沿海平原的庄稼会比山地的早成熟七八天。等到收割完毕我就会带着人去扫荡山中的土著,你们两个就跟着我去一趟,多打下几个村落,就什么问题都解决了!” 已经是一月了,吕宋进入了每年的凉季,天气变得凉爽少雨,田地里的农作物已经被收割干净,草木也变得干枯凋零,道路两旁丘陵荒地也杳无人烟。数百人组成的蜿蜒行列沿着道路缓慢前进,仿佛一条小蛇,举目望去,远处连绵的高山直逼天空,铺满火山灰的山顶呈现出一种淡灰色,与天空交融,几乎连成一片,分不出彼此。 关羽和朱文斐并肩走在行列中,身后的随从牵着两匹战马,这是圣迭亚哥考较了两人的武艺兵法之后赠予两人的礼物。虽然两人在讲武堂中习练了一年半的武艺,但真正参与战事这还是头一次,心中都不免有些紧张,但在好友和部属面前还是装出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 “已经走了两天了,一个土蛮都没有看到!”关羽低声的抱怨道:“武成,你觉得是不是那些土蛮知道我们要来,吓得跑了!” “恐怕没有这么简单!”朱文斐皱起了眉头:“没有了土地,没有房屋,他们能跑到哪里去?” “跑到山里去呗!”关羽满不在乎的指了指远处的山脉:“那边有的是土地!” “土地需要开辟,而且你怎么知道那些地方没有主人?”朱文斐冷笑道:“你不觉得有点不对吗?” “什么意思?”关羽也不是傻子,他立刻反应了过来:“你是说有圈套?” “我不知道有没有圈套,但我知道这不正常!”朱文斐答道:“你忘记了唐先生课堂上讲过的吗?为将之人须得战战兢兢,切不可大意!” “嗯!”关羽的笑容也消失了,无声的点了点头。 “关队头,朱队副,总督大人叫你们过去一下!”传令兵的声音打断了两人的交谈。关朱二人交换了一下眼色,便向队伍中央跑去。 “这是第五个空村落了!”圣迭亚哥坐在一棵树墩上,眉头紧皱:“空无一人,仓库里空空如也!” “是的,但是田地散落着许多没有成熟的谷物!”前哨是个干瘦的东南亚土著,他跟随圣迭亚哥已经有六个年头了,沉默寡言,但言必有中。 “还没有等到成熟就收割了,该死的!想瞒过这些家伙还真难!”圣迭亚哥低声咒骂道。 第两百零五章 殖民者3 “这可丝毫也不让我惊讶!”关羽和朱文斐交换了眼色,由于极为有限的人口,殖民者中到处都是土著妇孺,甚至还有少数丁壮,他们与周围的那些村社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殖民者的大规模军事行动要保持突然性几乎是不可能的。 “说说看你们的想法!”圣迭亚哥的目光转向关羽和朱文斐。 “蛮子们打算避开我们的锋芒!”关羽答道。 “他们想要找个更有利于他们的地方和我们打!”朱文斐答道:“比如说某个崎岖不平的谷地、某片沼泽地、或者别的什么对他们有利的地方。” “很好!”圣迭亚哥满意的咋了下嘴:“看来你们上课的时候没有打瞌睡,这点我可做不到。是的,我也是这么想的,这些狗崽子们学的很快,他们知道如果面对面不是我们的对手,所以就打算从背后下手。关羽,应该怎么办?” “这不是我应该说的!”关羽小心的答道:“我叔叔说过,在军队里在说话前应该先学会听话!” “哈哈哈!”圣迭亚哥笑了起来:“不错,灰发他正是这么做的。不过不要紧,我只是想看看你学到了多少,你可以把这理解为一次考试!” “如果是我的话,就继续前进,已经有五个村落的人不见了,其中有很多女人和孩子,这么多人不可能就这么消失,他们无论去哪里都会留下痕迹!” “那如果有陷阱呢?” “陷阱只能对付没有防备的人,如果我们有所准备,陷阱就不再是陷阱了!”关羽转过头向朱文斐问道:“武成,我记得老师是这么说的!” “不错,有备无患就是在这个意思!” “好一个有备无患!”圣迭亚哥笑道:“我记得关羽说过你的骑射和双手长刀不错是吗?” “是的,我这两样成绩在最近三届都是第一!”朱文斐骄傲的挺起了胸脯:“教授我们骑射的老乌骨达说我上辈子一定是个女真人——,否则我肯定没法学的这么快,这么好!” “老乌骨达?原来是他教授你们骑射?”圣迭亚哥笑了起来:“那你们肯定吃了不少苦头吧,那个老家伙的脾气可是糟糕透了!” “是的,从马背上掉下来,或者引不满弓的都会吃鞭子!如果偏的太多,也会挨打!”朱文斐苦笑道。 “你们是老乌骨达的学生,那就没有问题了,他一定教授过你怎么当前哨的!”圣迭亚哥笑道:“我给你两个人,就按照他教的做,明白吗?” 随着军队离开第五个,也是最近一个无人村落,道路变得渐渐崎岖,最后变成猎人行走的小径和溪流河床。入夜后他们则在星空之下露宿,抬头便可看到流星划破天空。人们刚刚离开殖民点时,还精神振奋,谈笑风生,但近来也渐渐被寂静和荒芜感染,渐渐沉默下来,笑声日渐稀少,而脾气却愈发暴躁。每个人都不肯承认内心中的恐惧——他们身穿甲胄,手握钢铁和火药,而对手却是半赤裸,手持木石武器的蛮子。但朱文斐能够感觉到同伴们心中的不安,已经有五个无人的村落了,消失的人越多,说明即将到来的突袭越猛烈。 朱文斐一边骑马,一边给弓弦上蜡,火绳枪的威力虽然更大,但在马背上却远不如角弓使用便捷。老乌骨达曾经说过:如果你能策马驰骋,那你可以顶两个步兵;如果你可以在马背上挥刀劈砍,那你可以顶三个步兵;如果你还可以策马持矛,那你可以顶五个步兵;如果你还能在马背上左右驰射,那你可以以一敌二十。但角弓也是非常娇气的,一旦受潮就会威力大减,所以身为一个武士,平日就要小心保养自己的武器,到了关键时候才不会被武器欺骗。 给弓弦上好蜡,朱文斐拉了几下弓,确认弹力没有衰退,这才小心的将角弓放入鹿皮弓袋里。 “朱队副,您看这是什么?”一个斥候从地上捡起一物,递给朱文斐。朱文斐一看,却是一个颇为粗陋的陶猪,他看了看:“这应该是孩子的玩具!蛮子应该距离这里不远了!” “我也是这样想的!”斥候兴奋的笑道:“我们现在立刻回去禀告总督大人吧?” “光这个还不够!”朱文斐将陶猪放入皮囊里:“再往附近找找!” “是!” 朱文斐几乎能够从那斥候的脸上看到怨恨的神色,不过他还是低下了头。朱文斐倒是能够理解对方为何会这样,但命令就是命令,要么服从要么死。朱文斐跳下马,和部下们沿着崎岖的小路继续前进,很快他们就发现了更多的遗弃物,现在他终于可以确定自己找到目标了——敌人就在不远的地方。 啪! 随着一声轻响,朱文斐看到一个同伴扑倒在地,头上血肉模糊,还没等他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鹅卵石、吹箭和短矢就雨点般从四面飞来。他下意识的向后一跳,抓住了战马的缰绳。 “蛮子!”剩下那个斥候的惊呼声断然截断,在那一瞬间朱文斐看清那家伙至少同时被十几只箭矢击中,他根本顾不得自己有没有被射中,翻身跃上战马,右手抓住长矛,然后猛地用马刺踢了一下马腹,挺枪向前冲去。 事实证明朱文斐身上那件价值五十两银子的冷锻半身甲确实物有所值,在那一瞬间他至少被箭矢和投石击中十几次,但都是痛而不伤。待到袭击者将目标转向他胯下的战马已经来不及。吃痛的战马驮着朱文斐冲进人群,长枪刺穿那个头戴鹰翎头饰的首领,巨大的冲力将其钉在身后的树干上,然后朱文斐依照课堂上教导的那样丢下长枪,一边用力驱策坐骑,一边拿起鞍袋里的七叶锤用力挥舞起来。战马将挡在前面的敌人撞倒在地,继而铁蹄践踏,居高临下的骑士更增添了七叶锤的威力,失去了首领的袭击者惨叫着转身逃走,遗留下满地的尸体。 第两百零六章 殖民者4 朱文斐勒住战马,没有追赶,他跳下马来,检查同伴的情况,他发现第一个倒下的家伙虽然头上有一个大口子,血流满面,却没有什么大碍;另外一个却被射穿了咽喉,已经出气多进气少了。 “醒醒,快醒醒!”朱文斐解下腰间的水囊,倒了点在同伴的脸上,在凉水的刺激下,那家伙立刻醒了过来:“好疼!” “你能站起来吗?要是能就快上马!这里非常危险,蛮子满随时都可能回来!” 在朱文斐的帮助下,那斥候站起身来,随口问道:“那阿文呢?” “在那边,脖子上中了一箭,已经不行了!现在我们管不了他了!” 那斥候已经完全清醒过来,他在朱文斐的帮助下上了马,两人一马沿着来时的路上退去。 “你们遇到埋伏了?”圣迭亚哥看了看朱文斐身上的盔甲:“你的运气不错!” “但是阿文的被射穿了喉咙,我们只有一匹马,没办法他的尸体带回来!”朱文斐沮丧的答道。 “战场上就是这样,有的人就是特别倒霉!”圣迭亚哥拍了拍朱文斐的肩膀:“该撤退的时候就要撤退,该舍弃的时候就必须舍弃,这就是战争。只要打垮了蛮子,我们再去安葬他!” “您说得对,总督大人!”朱文斐点了点头,他强打起精神:“那些伏击我们的人不会离开他们的大部太远!我们应该立刻追上去!” “嗯,你和我想的一样!”圣迭亚哥走到路旁的小丘上,用海上男儿特有的大嗓门大声喊道:“所有人都听好了,我知道你们这几天都很辛苦,但我和你们一样。而现在获得回报的时候到了,蛮子就在前面,所有人加快脚步,天黑前我们就能追上他们!” 圣迭亚哥的激励起到了效果,所有人都下意识的加快了脚步,他们渴望着战利品——主要是土著女人和奴仆。 “大人,我们还不知道有多少敌人?”朱文斐低声道。 “无所谓!”圣迭亚哥笑道:“我只需要知道蛮子在哪里!” 大约二十分钟后,朱文斐他们回到了被伏击的地点,尸体横七竖八的躺在地上,与方才的唯一区别就是鲜血已经凝固,呈现出让人恶心的黑色。 “把狗牵过来!”圣迭亚哥咧嘴笑道。 随着犬吠声,一个猎手把三头猎狗拉了过来,狗在地上尸体旁嗅了嗅,绕着战场转了两圈,便沿着猎人小径向西跑去。 “太好了,找到了,跟上去!”圣迭亚哥大笑道。 人流紧随猎狗,朱文斐看了看地上那个斥候的尸体,有些犹豫。关羽凑了上来:“先放在这里,等我们打赢了回来再收拾也来得及!” “不行,万一被野兽糟蹋了怎么办?”朱文斐低声道:“你帮我搭把手,先搬到树上去!” 在关羽的帮助下,朱文斐将尸体弄上了树杈,此时队伍已经走得差不多了,两人赶忙跟上了自己的部曲。随着前进,周边的草木变得越来越茂盛,路旁荆棘层叠,行动开始困难起来。关、朱二人不得不给马身披上兽皮,防止被枝杈棘刺划伤。 此时已经是午后时分,太阳渐渐西垂,光线也变得晦暗,枝叶间投射下来的斑驳光影也变得模糊,一种深邃湿重的气息从林中透过来。朱文斐意识到自己已经进入了人迹罕至的老林之中了。 “云长!”他叫住好友:“情况有些不对呀,你看周围的林子这么深,如果敌人藏在暗处,向外放箭投石,我们什么都看不见,只有被动挨打,还是和总督大人说一声,退到山下谷地去的好!” 关羽看了看四周,也觉得好友说的不错,他点了点头:“你在这里稍等,我到前面去和总督大人说!” “且慢!”朱文斐拉住关羽:“那若是大人不听呢?” “这个——”关羽愣住了,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同伴的问题。 “云长,你看这道路狭长,若是贼人从林子里冲出来,将我等截成数段,那我等只怕前后不得呼应,只有束手待毙!”朱文斐压低声音道:“我的意思如果大人不允,就让我们的人稍微坠后半里路,即便敌人发作,也有个接应!” “也好!”关羽咬了咬牙:“我去和大人说一下,他应该不会拒绝!” “嗯!” 约莫半盏茶功夫后,关羽又回来了,低声道:“总督大人已经同意了,他还夸奖你胆大心细,是个好手呢!” 朱文斐吐出一口长气,他方才还害怕圣迭亚哥坚决不同意,那他也没有办法,毕竟对方才是这次出征的指挥官,自己只有从命的份。他赶忙向属下们发布了命令,人们暂时停下了脚步,开始三五成群的坐在道路两旁休息。 约莫过了十多分钟,朱文斐估计双方的距离已经差不多了,他重新开始下令众人重新开始前进。正当此时,连绵不绝的号角在山间响起。 呜呜呜呜呜! “遇上了!”关羽拔出佩刀,满脸都是兴奋。 “嗯,先不急!”朱文斐大声喝道:“点着火绳,藤牌手在两侧,铳手弓手在中间!前进!” 人们依照朱文斐的命令整理好队形,由于吕宋的殖民者面对的土著居民几乎没有骑兵,因此白兵更多使用藤牌、短兵、投矛,而非长矛,用油浸过的老藤编制的藤牌上蒙有兽皮,边缘用铁皮加固,轻便坚固,足以遮挡使用者的全身。调配停当后,朱文斐戴上头盔,翻身上马,放下铁面具,只露出两只眼睛,向好友看去,只见对方也是一副铁人模样,向前伸出手臂,然后握拳轻击了一下左胸,那是讲武堂中一切准备停当,准备开始比试的手势。朱文斐铁面具下的脸现出一丝笑容,也做出同样的手势。 第两百零七章 殖民者5 待到朱文斐他们赶到战场,便听到无数的喊杀声,就好似一片乌云当面扑来,前面有人高声叫喊:“蛮子,好多蛮子,快放箭,放铳!” 只见前部以道路为中心,分作两队背靠背,前排将藤牌竖起,然后将两侧的搭钩扣上,便形成了两条矮墙,弓手和铳手们在当中向两边林中冲出来的土著射击。没有披甲的土著如割草般一排排倒下,但还是用投石器,投矛和弓箭还击。 “别急!”朱文斐一把拉住想冲上去的同伴,指着当中的旗帜道:“你看,总督大人那边还撑得住!” “那我们什么时候上?” “别急,那片林子里应该还有不少敌人!”朱文斐向西北方向指去:“你看,有飞鸟被惊起,应该是想要绕过来,截断总督大人的退路!” “那我们上去迎击?”关羽问道。 朱文斐没有回答,他跳下马,穿过灌木丛,走到一棵乔木旁,他捡起几片落叶看了看,递给关羽:“你看,地上的落叶已经全干了,这里应该有一段时间没有下雨了!” “你是说要放火?”关羽立刻明白了好友的意思:“会不会烧到我们?” “不会,你看两边都是山,风只会往那个这个方向吹!”朱文斐指了指飞鸟惊起的方向:“再说了,他们的老弱妇孺辎重肯定在附近,就算着火他们也比我们更着急!” “不错!”关羽点了点头,立刻下令道:“准备火箭!” 放!放! 随着两排火箭落下,很快烟火就升起,一股呛人的烟火味渐渐弥漫过来,一起传来的还有一阵阵凄厉的惨叫声,很快,朱文斐就看到成群结队的蛮子从林子里逃了出来,不待他下令,关羽便大声下令放箭放铳。铅弹和箭矢飞过,鲜活的肉体仆倒。但土著们像疯了一样冲了上来,很快,双方就杀到了一起,钢铁穿透肌肉,击碎骨骼,鲜血四溅。由于土著人数巨大的优势,阵线就变得扭曲了起来,为了避免被敌人冲散,关羽不得不下令两翼向中间收缩,变成圆阵,而朱文斐则策马冲入敌群,长矛挥舞,刺入一个敌人的小腹,剧痛之下那个土著丢下武器,用尽力气抓住枪尖,却被两侧开刃的枪尖割断了手指,随即被不知从哪里飞来的箭矢射倒。 在刺中第三个敌人的时候,长枪刺穿了胸口,朱文斐赶忙丢下长枪拔刀,一个酋长模样的土著举刀扑了上来,慌乱间朱文斐居然拔不出鞘,那土著乘机挥刀乱砍,一刀正中他的右肋,顿时痛彻心扉,幸好甲好,里面又垫了一层牛皮,没有砍破。朱文斐忍痛拔出刀来,居高临下一刀便将对手的脑袋劈开半边来。 朱文斐又砍翻了两个敌人,只觉得腰间越来越疼,正想策马冲回本阵喘口气,突然从眼缝里看到右侧黑影一闪,下意识的就挥刀劈去。只听到一声惨叫,声音尖利不似男声。他赶忙拨起面具,只见倒在血泊之中的是一个女人,旁边丢着一根木矛,鲜血正从脖子上的伤口涌出,眼见得已经不能活了。朱文斐向四周望去,只见还在战斗的土著已经不多,从林子里逃出来的已经多半是妇孺老弱。 “原来刚才在林子里惊起飞鸟的不是想要迂回我方的蛮子,而是他们的老弱妇孺!”朱文斐恍然大悟,他策马回到阵中,一把抓住正在用鸟铳射击的关羽:“云长,别打了,快找个会说土著话的来!” “干嘛?”关羽不解的问道。 “喊降!”朱文斐喊道:“我们方才搞错了,林子里不是想要迂回的敌人,而是老弱妇孺,让他们降者免死好了!” “那太好了!”关羽闻言大喜,赶忙找来向导,让其向土著叫喊,其他士兵们也随声应和。不一会儿劝降声就响彻战场,看着不断升起的火焰和狼狈的妻儿老弱,越来越多的土著放下了武器。 “今日大胜,武成当居首功!”圣迭亚哥用力拍着朱文斐的肩膀:“若不是照你的法子,就算赢了,也不知道要多死多少人!” “总督大人谬赞了!”朱文斐强忍住肋部的伤痛,笑道:“若非大人停住敌方主力的围攻,我们这边也不至于赢得这么轻松!” “好了,你就不要客气了!”圣迭亚哥笑道:“到时候分战利品的时候,肯定会不会亏待你们的!” “多谢大人!”关羽和朱文斐齐声谢道。 “好了,好了!”圣迭亚哥笑道:“你们两个就把力气留在回去那趟路上吧,天快黑了,准备吃饭休息,明早就回去!” 正如圣迭亚哥所说的,打赢了只是开始,最麻烦的还是把俘虏战利品带回去。由于周围没有水源,也没有适合露营的地方。所以朱文斐一行人又向西走了一里多路,在一个小水潭旁草坪停下脚,准备在那儿宿营过夜。 刚刚下完令,朱文斐突然看到俘虏行列中一阵混乱,一个抱着孩子的土著妇人大声叫喊,旁边的男人却将其按在地上狠狠的打。朱文斐看的奇怪,赶忙叫人将那土著汉子拖开,让翻译问土著男子道:“你为何要打她?”那土著男子却不回答,只是恶狠狠的盯着那女人,好似一头择人而噬的狼。 那女人喘了两口气,突然急促的说了几句话,朱文斐皱起了眉头,目光转向翻译。 “大人,她说希望能够用一个消息换自己、丈夫、还有孩子的命和自由!” “一个消息?”朱文斐笑道:“什么消息可以换她自己、丈夫和孩子的命和自由?” “她说这个消息关系到很多人的性命,甚至包括您自己!” “我自己?” 第两百零八章 殖民者6 这时那个土著男人突然疯狂的挣扎起来,两三个人都拉扯不住,一边挣扎还一边向女人大声叫骂,那个女人也毫不示弱的大声反驳,朱文斐皱起眉头,他开始意识到事情并没有那么简单,他点了点头:“你告诉那个女人,如果她的消息真的有用,我不但答应她的要求,还会赏给她一百个银币!” 听完了翻译的话,那个土著女人松了口气,她把孩子放到一旁,说了几句话,那个翻译神色一下子变得紧张起来:“大人,她说这潭水喝不得,如果喝了的话,就会变成哑巴,喝得多了还会死!” “什么?”朱文斐脸色大变:“你确认一下,这个可开不得玩笑!” “那个女人说千真万确,如果您不信的可以找个人试一试,或者问问别人,住在这附近的土著都知道的,这泉水特别甜,但是如果喝了就变成哑巴了!” “很好,你立刻把这件事情禀告大人,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朱文斐叫来传令兵,又对翻译道:“你问问那个女人他的丈夫是谁,立刻释放,赏金回去就发给她!” “那个女人说刚刚打她的就是她的丈夫!” “打她的就是她的丈夫?”朱文斐闻言一愣,旋即才明白其中的原委,想必那男人对自己恨之入骨,宁可失去这个获得自由的机会,也要看着敌人们喝毒泉水变成哑巴,而那个女人为了家人孩子,却不肯放过这次机会。 “那你告诉那个女人,她丈夫现在不能放,免得气急了伤害她和孩子,等回去了,过几天等他气消了,再放她们一家人!” “是,大人!”翻译通传过去后,与那女人交谈了两句,回头道:“那女人说,再沿着这条路往下走一里多,就有一个泉眼,虽然出来的水少些,却无毒,可以放心饮用!” 朱文斐一行人回到殖民点,圣迭亚哥果然履行了承诺,分了不少妇孺生口给他们,关羽将其分给手下,众人皆大喜。朱文斐却有些神情不属,关羽问了两次,可都语焉不详,以为好友第一次杀了这么多人,精神上受到冲击太大,还需要一段时间恢复,就去忙自家的事情了。可突然有一天朱文斐突然带了六七个人悄悄出了门,又过了五六天方才回来,这便把关羽给气坏了,来到好友屋中,喝道:“武成,你这是什么意思,我这里忙的恨不得把一个人掰成两个人使,你却出门闲逛去了,敢情这家业是我关羽一个人的,没你一半?” “云长,我马上要回大明一趟!”朱文斐答道。 “回大明一趟?”关羽一听急了:“那这里岂不是就剩我一个人了?这可不行!” “我回去是有要紧事!”朱文斐站起身来走到门旁探出头去看看四下无人,将房门带上,又从桌子底下拉出一个麻袋来,从中间取出一块石头来,递给好友:“你看看这是什么?” 关羽看了看那石块,只见斑驳的石块中间有一部分呈现出蓝绿色来,宛如孔雀羽毛上的斑点。 “这,这是什么?” “孔雀石!” “孔雀石,你这些天就是去找这玩意了?” “嗯!”朱文斐又从麻袋里拿出六七块来放在桌子上,只见上面都有类似的蓝绿色斑块。 “这石头很值钱?”关羽顿时起了兴致:“你在哪里找到的?” “这石头也还好,算不上太值钱!”朱文斐低声道:“我叔父有块孔雀石镇纸,我曾经听他说一般这种石头旁边都有铜矿!” “铜矿?真的假的?”关羽的注意力一下子被吸引过去了,他很清楚铜矿意味着什么,对于兰芳社来说铜是一种战略金属,有多少收多少,只凭这个就足够发大财了。 “可能性很大,你记得上次我们回来的时候半路上有个土著女人说那泉水喝不得吗?喝了就会变哑巴,我听人说过铜矿旁边流过的泉水就是这样。所以我这几天就沿着那水潭逆流而上,这些石头就是这趟找到的。” “所以你要回大明去?” “如果是真的,开矿、冶炼,护矿、运输都要钱要人,这么大一笔财喜就凭我们两个肯定吃不下来。我回去找家里要银子要矿师来,你也给你叔叔写封信,那铜矿应该在你叔叔的封地上,让他多派几个人来!” “对,对。我立刻就写信!”关羽连连点头:“你回去后要是有同学没事干的,也拉几个过来,价钱可以开高点,接下来咱们用的着人手的地方太多了!” “我知道了!”朱文斐点了点头:“不过这件事情你口风要紧,明白吗?” “你放心!我睡觉都用块布给捂着!”关羽一把抓住朱文斐的胳膊,突然大笑起来:“想不到咱们兄弟两个也要发财了!” 印度洋。 “您看,这里的海水颜色正在变浅,由浅蓝变成浅绿,这说明已经距离亚丁(也门城市,位于阿拉伯半岛西南角,与埃塞俄比亚隔海相望,是红海进入印度洋的门户)不远了!”阿拉丁笑嘻嘻的指着海水说道:“苏丹的海军基地就在亚丁,只要经过那儿,就再也不用担心葡萄牙人了!” “你无需担心海盗,这条船是整个兰芳社最快的!”听到阿拉丁的话,藤吉郎骄傲的抬起了头:“没有什么人能够追上来,即使追上了也不是我们的对手。” 第两百零九章 海东青号 “这倒是,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快的船!”阿拉丁没有和藤吉郎争辩,他所乘坐的这条船是一条崭新的三桅纵帆船,还散发着桐油和树脂的香气。只要第一眼看到她的人,就能充分感觉到她的快捷和锋利:45米长的狭长流行性船壳,锋利的船首,三根桅杆,两舷开着两层共62个炮窗。虽然她的大小远不及鲲鹏、抹香鲸号这些战列舰,但速度和乘坐的舒适性却远远超过,试航时的最快航速达到了惊人的135节。因此周可成用“海东青”这种迅捷的猛禽作为这条船的名字,并将其作为前往奥斯曼使团的座船。 “一切都正常吗?”张经的声音从后传来,藤吉郎赶忙屈膝跪下:“老爷,您上来了!” “嗯!”张经点了点头,示意藤吉郎起身,开始观察起海面的情况来。看上去他的脸色苍白,眼袋很重,像是好几天没有好好睡觉的样子。 “都正常!”船长看到张经,也从艉楼上下来了:“张大人,海面很平静,应该到晚上我们就可以进入红海了,到了那儿,应该就可以遇到奥斯曼人的巡逻船了!” “那就好!”张经满意的点了点头:“不过还是要小心,我听说弗朗基人和奥斯曼人在这一带争夺的很厉害,当地的城邦也是两边倒,可不能大意了!” “是!”船长恭谨的低下头。 正如阿拉丁说的那样,过了大约不到半个小时,海东青号主桅桅楼上的瞭望手就拉动了警铃,那意味着他已经发现了可疑的船只。船长立刻下令全舰各就各位,做好战斗准备。 半盏茶功夫之后,甲板上的水手们也发现了目标——一共有三条船,由于距离太远,船只的大小和敌我,船长向张经请示,张经答道:“你便宜行事,一切以船只的安全为上,在确定目标的敌我之前,不要贸然开火!” “是,大人!”船长向张经欠了欠身体,稍一思忖向大副下令:“升起满帆,摆脱追兵,进入红海!” 随着一声声号令,海东青号三根桅杆、船首桅、以及固定索上的各式船帆纷纷升起,虽然风向还不算非常有利,但海东青号还是以惊人的速度沿着“之字形”的航道向西北方向驶去。随着距离的缩短,船上的人们已经渐渐看清了那三条陌生的船,那三条帆船都有前后一高一矮两根桅杆,桅杆顶部用绳索系着白色的三角形状帆蓬,高的那根桅杆顶部悬挂着星月旗帜,船首上有人正在向这边大声叫喊什么,却听不太清楚。 “那是布姆!”阿拉丁大声喊道。 “布姆?”张经皱起了眉头:“那是什么!” “布姆就是三角帆船,当地人就是这么称呼这种船的!”阿拉丁答道:“您看主桅上的标识,那是奥斯曼海军的巡逻船,他们正在要求我们停船检查!” “不用理会!”张经沉声道:“继续前进!” “大人,这,这样不太好吧?”阿拉丁的声音有点颤抖:“奥斯曼人在亚丁港有很多军舰,如果您这么做会激怒他们的!” “不用理会他们,船长!”张经提高了嗓门:“我是兰芳社的使臣,在大海之上我们无需服从任何人的命令!” “是,使臣大人!”船长大声应道。 海东青号不顾巡逻船发出的警告,以惊人的速度越过他们的阻截,向前驶去,很快他们就发现两侧开始出现灰黑色的陆地,海面也在不断变得狭窄,而且还有星星点点的火山岛和礁石。 “大人,我觉得您应该放慢航速!”阿拉丁道:“这一带有很多暗礁,当然也不能距离那些岛太近,因为很多岛上有炮台。” 张经没有说话,示意船长依照阿拉丁的指示行事,船长下令降下除了主桅和船首桅之外的全部船帆,沿着阿拉丁手指的方向,向海峡内部航行而去。随着航速的减慢,后面的追逐者渐渐赶了上来,缩短了与海东青号之间的距离。 砰! 炮声撕裂了海面平静的空气,最前面那条三角帆船船首升起一股白色的浓烟,船长眯起眼睛看了看:。 “没有装填炮弹,应该是在警告我们!” “无需理会他们!”张经答道:“升起南十字星旗,不要首先开火!” “是,大人!” 随着双方距离越来越近,阿拉丁已经可以看清那三条船上的加农炮旁炮手手中引火物的冒出的黑烟了,他咬了咬牙,对张经道:“大人,您为什么不向其表明自己的身份呢?这样下去很容易引发冲突的!” “不会发生冲突的!”张经答道。 “可,可是——” 还没等阿拉丁继续说下去,一旁的藤吉郎便冷笑着打断了他的话头:“蠢货,这三条船所有的火炮加起来还没有海东青号上的一半多,而且海东青号的炮都比他们的威力更大。只要他们不想自杀,就不可能真正开火的!这个世界上只有弱者先向强者表明自己的身份,岂有强者向弱者表明身份的道理?” “这,这方面也没有必要那么在意吧?毕竟他们也不知道我们的真实身份!”阿拉丁苦笑道。 “胡说!”藤吉郎喝道:“我家大殿先前乃是大明皇帝的封疆大吏,又担当过探题府之政所别当,现在是奉大御所之命出巡的使臣,前来与苏莱曼苏丹结盟共击弗朗基人的!这是何等尊贵之人?那些鄙贱之人竟然敢向我等开炮,若非是为了结盟大事,早就将其击沉以示惩戒了!” “藤吉郎!”张经喝止住藤吉郎,对阿拉丁道:“我倒不是在意那些,只是我听说奥斯曼人也是一方霸主,我兰芳社乃是新近崛起的势力,声名未曾远播,若不能先显示一番实力,只怕会被对方瞧不起,反倒不利于结盟之事!” “那您打算怎么显示实力?” “很简单,直航苏伊士,只有这样才能让奥斯曼人看到谁才是海上的真正霸主!” 第两百一十章 交涉 “直航苏伊士?”阿拉丁闻言吓了一跳,对于奥斯曼人来说,自从1517年赛利姆一世在里达尼亚战役中一举摧毁了强大的埃及马穆鲁克军队,并将马穆鲁克末代苏丹图曼贝二世的尸体悬挂在城门三日。无敌的奥斯曼大军征服了埃及、提迈哈地区(阿拉伯半岛西岸的沿海狭长地带,当地有相对丰富的降雨量,是阿拉伯半岛人口最为稠密的地区),通往印度洋的大门终于向奥斯曼人打开了。刚刚发现前往印度新航道没几年的葡萄牙人惊愕的发现老对手奥斯曼人也打通了前往富饶东方的航线,新仇旧恨顿时一起涌上心头。 野心勃勃的赛利姆一世制定了宏伟的计划,由于当时还不存在连同地中海和红海的运河,强大的奥斯曼地中海舰队无法进入红海。所以赛利姆一世下令在苏伊士建造造船厂和兵工厂,几乎是从无到有的建立舰队,同时派出使者联络与葡萄牙人存在尖锐矛盾的印度南部的小苏丹国们,试图从两个方向夹击葡萄牙人。而葡萄牙人则一边备战,一边警惕的注视着老对手。不过死神抢在了前面,1520年赛利姆一世去世了,不过这对于葡萄牙人来说可不是一件值得庆贺的事情,赛利姆一世的继任者是奥斯曼土耳其帝国空前绝后的伟大君主——苏莱曼大帝。 相对于奥斯曼人,葡萄牙人在东方的人数和资源都要有限的多。但他们在海战和航海技术上具有优势,而且马穆鲁克留给奥斯曼人的红海舰队只有十多条破烂不堪的帆桨船,而奥斯曼的地中海舰队又无法进入红海,奥斯曼人只能白手起家,建立一支红海舰队,这无疑是一件极为困难的事情。但苏莱曼很快就找到了必须的人才——塞尔曼雷斯,一位出生于爱琴海上的希腊改信者。苏莱曼大帝将其从监狱中释放了出来,并给予其海军上将的头衔。在塞尔曼雷斯的努力下,很快就建立了一支强大的舰队,并攻占了亚丁、巴士拉等据点,他甚至还数次远征印度,威胁到葡萄牙人在东方的大本营果阿。在接下来的数十年时间里,虽然葡萄牙人和奥斯曼人各有胜负,但红海实际上已经成为了奥斯曼的内海,而假如海东青号直接抵达苏伊士,无异于一刀直接捅进奥斯曼人的胃里。 正如藤吉郎预料的那样,奥斯曼人的巡逻船未敢贸然开火挑起战端,而只是缓慢的缀在海东青号后方大约一公里不到的地方,而海东青号则继续在阿拉丁的指点下避开暗礁,向北方航行。看到这般情景,阿拉丁暗中也松了口气。 到了下午三点钟左右,海东青号已经穿过了海峡最狭窄的一段,暗礁也变得越来越少,航程中最危险的一段已经完成了,海东青号上的每一个人都松了口气,只要通过这块暗礁区,海东青号就可以升满船帆,将后面那三个跟屁虫甩得无影无踪了。 “大人,您先进去船舱里休息吧!”船长笑道:“这里有我看着就行了,只要出了暗礁区,一顿饭功夫我就能把后面那几个家伙甩的无影无踪!” 张经已经是年过六旬之人,又在海上颠簸了些时日,早已有些困倦了,眼见那边又没有什么动静,便向船长点了点头,正想回自己舱中歇息,却听到主桅上有人惊呼道:“靠过来了,靠过来了!” 张经吃了一惊,睡意顿时全无,他赶忙向船尾看去,只见那三条三角帆船放下数对长橹,帆桨并用,顿时速度大增,转眼之间就追上来了。 “小心戒备,不过莫要衅自我起!”张经厉声道。 “大人请放心!”船长对一旁的传令兵道:“传令下去,未有号令,不发一铳,违令者斩!” 很快那三条船中最前面的那条与海东青号的距离已经缩短到只有六七十米,在这个距离二十四磅长炮可以轻而易举的将其撕成一堆碎片。水手们屏住呼吸,蹲下身体躲在障碍物后面,一声不吭的等待着开火的命令。 张经看到对面的船首站起一个人,身着白色的长袍,黑布裹头,隔着水面向海东青号这边喊些什么,张经回过头,向阿拉丁投去质询的目光。 “他在问我们的身份,并要求我们放下武器,跟随他们去亚丁港接受搜查!”阿拉丁苦着脸答道。 “你告诉那厮先表明自己的身份!” “他说自己是今天巡逻船队的指挥官阿里!”阿拉丁起身叫喊了两句后答道。 “你可以告诉他我的身份和此行的目的了,我们此行的目的地是苏伊士,不会前往亚丁港,如果他愿意的话,可以跟随我们一同前往苏伊士。” 阿拉丁小心的探出半个头去,大声叫喊起来,片刻之后他又垂头丧气的回过头来:“大人,那边坚持要我们前往亚丁,否则他们将会把我们视为海盗加以攻击!” “你告诉他们,兰芳社的舰队一年多前在马刺甲痛击了我们共同的敌人弗朗基人。我们是抱着善意而来,希望与伟大的苏莱曼苏丹结盟,实现共同的繁荣,如果他敢于开火,即便这里不死于我们的炮下,也会被他们的苏丹绞死!” 阿拉丁将张经的话翻译了一遍,显然这番威胁受到了效果,对面的船只半响没有回应,显然对面那条船上的奥斯曼人有听说过兰芳社的名声,约莫过了半顿饭功夫,对面有人给出了答复。 “你有什么证据证明这是兰芳社的船只?”对面问道,语气明显松动了很多。 “南十字星就是最好的标识,船舱里还装满了大首领送给贵国苏丹的礼物,其中有许多是来自东方的珍惜货物,你们应该知道,兰芳社已经是东方货物的唯一供货商了!” 第两百一十一章 受欢迎 也许是一年多前周可成在马刺甲海峡赢得辉煌胜利的影响,这一次奥斯曼人终于做出了让步,他们允许海东青号直接前往苏伊士停靠,不过要由沿途他们护航,实际上就是押送。而张经也投桃报李,他下令两舷的炮窗关闭,以显示己方的善意,其实这也就是掩耳盗铃——那玩意全部开启也就是几十秒的事情。 就这样,这支奇怪的混合舰队在第三天的下午时分终于抵达了苏伊士港,又称易卜拉欣港——奥斯曼人印度洋舰队的母港。这时张经才知道为何对方如此坚持——奥斯曼人的主力舰队出外远征了,负责防御的只有一些破旧不堪的小船。海东青号的到来给易卜拉欣港带来了一番恐慌,许多商船惊恐的离开港口,向海湾对面亚洲一侧逃去。为了避免引起更大的混乱,张经下令海东青号不要入港,就在港外的浅水区下锚停泊。 看到海东青号的行动,惊扰的易卜拉欣港渐渐恢复了平静,傍晚时分,一条小船靠上了海东青号,船上有帕夏派来的使者,以及许多椰枣、橙子、桃子和新鲜蔬菜。张经接收了水果,并下令取出两套白瓷和二十匹苏绢作为回礼,并拿出盖有印玺的书信,请使者带回。 张经送出的精美礼物起到了作用,第二天上午负责监视海东青号的船只就离开了,随之而来的是蜂拥而来的本地船只,他们靠上海东青号,向传说中来自东方的明国商人兜售新鲜的水果、蔬菜、肉食、热烘烘的面包甚至妓女。消息灵通的商人们都得知帕夏昨天得到了两套稀世珍品——青白色的釉面上面布满了各色花纹,宛若玉石,苏伊士人已经有好长时间没有看到如此精美的瓷器了。通过某个为明国人担任向导的前同行的嘴,像那样的货色在海东青号的底舱里要多少有多少,就好像石头一样。 但商人们并没有来得及印证阿拉丁所言是否属实——中午时分他们就被帕夏的卫队从海东青号旁边赶开了。帕夏的副官登上海东青号,用过一种几乎可以说是谦卑的态度向张经为了先前的怠慢表达自己的歉意,并邀请海东青号入港停泊。 “如果伟大的苏丹得知帕夏这样怠慢您的话,一定会大为震怒的!”副官陪笑道:“所以帕夏在确认您的身份之后,立刻下令让我邀请您晚上到府邸做客,以弥补先前的过失!” “帕夏大人没有做错什么!”张经听完了阿拉丁的翻译,笑道:“他的职责就是保卫苏伊士城,而弗朗基强盗奸滑无比,若是我易地而处,也会这么做!” “您真是一位宽厚的长者!”副官赶忙笑道:“这么说您接收了帕夏的邀请了?” “当然!”张经笑道:“不过我还有一个小小的请求!” “请说!” “是这么回事,我此行来有两个任务,一个是奉大首领之令前往伊斯坦布尔,拜见贵国的苏莱曼苏丹,与其商议结盟之事,第二就是希望可以与贵国进行贸易。我船上除了一部分是献给苏丹的礼物之外,其余都是打算在贵国进行贸易的明国商品。但是我方对于贵国的法度并不熟悉,为了避免带来麻烦,希望得到您的指点!” “没有问题,绝对没有问题!一切都包在我的身上了!”那副官闻言大喜,自从葡萄牙人控制了马六甲海峡,苏伊士港已经从过去丝绸之路上的重要节点沦落为一个地方的商业中心,那位副官已经想不起来上一次带有东方商品的船只来到这里是什么时候的事情了,对于苏伊士的商人们对东方商品绝对可以说是如饥似渴。 “那就太好了!”张经笑道:“既然是这样,那我可就一切都指望您了!” “您可以完全放心!”副官笑道:“这样吧,您一共有多少货物要出售,可否给我交一个底,我也好替您参谋参谋!” “有劳了!”张经向阿拉丁点了点头,阿拉丁有点不情愿的取出一份清单来递给对方。副官看了清单,一拍大腿:“您这批货如果现在卖就亏了,照我看还是先等上几天的好!” “为何这么说?” “大人,苏伊士不过是一个小商港,这里的商人没有多少钱,真正有钱的商人们在开罗和亚历山大。在那儿他们和穿越撒哈拉沙漠的黑人商人进行贸易,数以千计的黑奴,金沙可以用骆驼承载、象牙和犀牛角堆积如山、还有铜。如果您相信我,给我五天时间和一份商品样品,我一定会为您的商品找到配得上它们的买主!” “那我应该怎么报答您的好意呢?” “无需报答!”副官拍着胸脯道:“信任就是最好的报答了!” “张大人!”看到副官上了来时的小船,阿拉丁终于按奈不住胸中的怒火:“这个混蛋肯定会利用这个机会往自己口袋里捞好处了,我敢打赌,他一定会在价格上玩手脚的!” “蠢货,难道你以为我家殿下连这点都看不出吗?”藤吉郎冷笑道:“我家大人只不过想要利用他扩大影响罢了,他想要好处,那就给他好处便是了。只要能够把那些商人吸引过来,让他赚点又如何?” “大人,我也可以的!”阿拉丁跪在了地上:“请让我来做这件事情吧,我会做的比他更好!” “阿拉丁,你起来吧!”张经做了个手势:“这件事情我已经交给他了,你我另有安排!” “另有安排?”阿拉丁有些失望,不过他还是站起身来:“什么事情?” “我听人说,在遥远的古代这个国家有一条运河,沟通地中海和红海,是吗?” 第两百一十二章 勘察 “是的,不过那只是个传说罢了!”阿拉丁点了点头:“在遥远的古代,伟大的法老开掘了一条连同红海和尼罗河的运河,船只可以从红海进入尼罗河,然后从尼罗河进入地中海。谁也不知道这是不是真的,即便是真的,这条运河也早就不存在了!” “你想赚钱吗?想变得富有吗?”张经问道。 “当,当然!”阿拉丁被问的一愣,赶忙答道:“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比金钱更好了,也没有人能抵抗金钱的威力!” “很好!”张经从袖中取出一张坚韧的白麻纸来:“如果你把这件事情办成了,这份文件就会变得有效!” 阿拉丁看了看,发现上面用中文和阿拉伯人分别书写,大意是授予穆罕穆德优素福阿拉丁从埃及向马刺甲输入奴隶的专卖权,为期五年,后面写的是每年输入两千名身体健壮的奴隶,兰芳社将用生丝、白糖、茶叶,瓷器等商品支付货款。 “为了修建道路、船坞、水库、挖矿。兰芳社在未来五年将需要至少每年两千名奴隶,你应该知道这张专卖权授予书的价值!出发前周大人已经授予我签字的权力,换句话说,只要我在落款那栏签字,这张授权书就会生效!” “请您告诉我我要做什么?”阿拉丁扑通一下跪倒在地:“哪怕是让我去海底采集珍珠我也心甘情愿!” “那倒不必了!”张经笑道:“采珍珠有采珠女,我,不是兰芳社需要你做一件事情,那就是为开掘运河做好地质勘察!” “开掘运河做好地质勘查?”阿拉丁一脸的茫然:“张大人,可否请您详细解释一下,我不是太懂这句话的意思!” 阿拉丁的反应倒是在张经的意料之中,他一开始从周可成的口中听到这一连串莫名其妙的词汇也是同样的反应。 “据我所知,埃及是周边诸国最为文明的地方,学者众多,尤善水利、土木、星象!” “不错!”听到张经称赞自己的母国,阿拉丁下意识的挺起了胸脯:“埃及是尼罗河的赠礼,而尼罗河的众多水渠、闸门便是我国学者的杰作。” “很好!”张经笑道:“我这次出使,除了拜见苏莱曼苏丹,与其建立联盟之外,还有一个目的就是想要挖掘运河,沟通地中海与红海。要挖掘运河就必须对当地的地质情况了解,山脉走向,土壤软硬,是否有湖泊可以借力等等。但我在这里了无法长待,又对贵国的情况不了解,所以我需要一个人来主持这项事情,邀请贵国这方面的学者,对当地的地理勘察,并描画地图,为将来开掘运河做好准备!” “贵方打算开掘运河?”阿拉丁吓了一跳:“这,这怎么可能?从苏伊士到地中海有数百里,要么是荒漠戈壁,要么是沼泽咸水湖,连人都没有,怎么挖运河。” “事在人为嘛,而且挖掘运河也不是对兰芳社一家有利,我相信苏莱曼苏丹知道这件事情后也会很感兴趣的!”张经笑道:“怎么样?你有兴趣吗?” “大人,聘请那些学者的费用很昂贵的!” “钱对于兰芳社那不是问题!”张经笑了笑:“你应该很清楚这点!” “一年不少于三百金杜卡特!”阿拉丁咬了咬牙:“我需要至少一年时间,预付一半!” “四百金杜卡特,预付一半,如何?” 阿拉丁闻言一愣,旋即大喜:“您真是太慷慨了,我真的不知道应该——” “罢了!”张经制止住阿拉丁的感谢:“把事情做好就是最好的感谢,否则的话你现在拿的越多,将来就越后悔!” “藤吉郎!”当房门重新关上,张经叹了口气:“你觉得我可以信任这个人吗?” “阿拉丁?”藤吉郎笑了起来:“他是个奴隶商人,我怀疑为了钱,他连父母和妻儿都可以卖掉的!” “你说得对!”张经笑了笑:“但是我们没有现在没有别的选择!” “老爷您其实不用太担心,看在那张奴隶专卖权的份上,他一定会竭尽全力的!”藤吉郎笑道:“不过大御所打算在别人的土地上挖掘运河,这也未免太——”说到这里他停住了话头。 “异想天开?”张经笑道:“藤吉郎你的胆子还真不小呀,不过你说得对,我一听到这件事情的时候也是这么想的,不过他一直以来不都是这样的吗?事实证明他总是对的,而我们是错的,这一次估计也还是这样吧?” “是呀!”藤吉郎也叹了口气:“也许这就是天命吧!对了,您觉得我们要在这里呆多久?” “至少要两三个月吧?那个帕夏首先需要确定我们身份真伪,然后还要派人前往伊斯坦布尔向那位苏莱曼苏丹禀告情况,获得首肯,最快也要两三个月,拖长一点半年一年都不稀奇!”张经笑道:“所以我们倒是不用担心阿拉丁那厮偷懒,反正这段时间我们就在这里,到时候我去伊斯坦布尔,你就留在这里,跟着那厮,明白吗?” “是,老爷!”张经的吩咐倒是在藤吉郎的意料之中,像阿拉丁这种货色,如果给了钱却不派人监督,恐怕他能把老天都给你捅破一个窟窿来。 “老爷!”藤吉郎犹豫了一下,还是问道。 “怎么了?” “您有没有想过为自家子孙后代考虑一下呢?”藤吉郎咬了咬牙,大着胆子问道:“据小人所知,到现在为止您一共才有不过三万石领地,这太不配您的身份了。” “三万石还少了吗?”张经笑了起来:“在我大明,就算是做到首辅,封为国公,也没有一万石世袭之地吧?” 第两百一十三章 皇家贿赂 “大明是大明,兰芳社是兰芳社。您想想,像岛津家、羽茂、勘兵卫这些人,哪个现在没有十万二十万石的领地?他们的功绩如何能与您相比?您可是堂堂的政所别当,辅佐大御所的近侧。兰芳社攻取马刺甲后,整个南洋迟早都是大御所的,若是您开口的话,大御所一定不会拒绝您的!” “为了一己之私,索要封地,这个不太好吧?”张经露出了犹豫之色。 “这可是关乎到您子孙后代的事情啊!”藤吉郎急道:“您已经年过六旬,政所别当又不是可以世袭的官职,百年之后又有什么可以留给子孙后代的呢?还不是只有领地?” “罢了!”张经打断了藤吉郎的话语:“你先出去吧,我想一个人静一静!” 藤吉郎不敢多言,磕了个头便蹑手蹑脚的退了出去,房间里只剩下张经一人,只见其坐在椅子上闭目思忖半响,突然哑然失笑:“我本以为去职之后便是方外闲人,逍遥散淡,无束无拘,想不到到头来不过是换了个地方,还是在名缰利锁之下,不能解脱呀!” 南京,东园。 “李公公,请,请!”说话的是一名三十出头年纪的男子,只见其身着轻裘,手持一柄泥金折扇,一张略微发福的脸上满是让人愉快的笑容,他亲热的把住李芳的右臂,笑道:“您这可是难得的贵客,今个儿怎么有时间来我这里?” “太傅园的美名在下早有耳闻!”李芳笑道:“只是身为内臣,出宫公干本就是有些嫌疑的,您又是国之勋戚,所以——” “李公公也未免太谨慎了吧?”那男子笑了起来:“我这都多少代了,还什么国之勋戚。我爷爷当初修这个园子本来就是用来会朋友的,要是朋友都不来,还不如都拆了当菜园子呢!” “徐大人说笑了!” 两人一边说笑,一边向园子里走去。原来这园子又名徐中山园,本是大明开国第一功臣徐达的花园。洪武初年,朱元璋将自己吴王时的旧宅第赐给徐达,徐达徐达惶恐不受。于是在旧邸对面为之另建新第(今瞻园),并在左右各建一牌坊,名曰"大功坊"。永乐初年,徐达长女仁孝皇后就把位于中山王府东面靠城墙的一片土地赐给徐家,作为王府的菜园,故此称为太傅园或徐中山园。成化年间,徐达六世孙徐天赐大兴土木,将此地建为当时南京数一数二的名园,改名为东园,而这个与李芳说笑的男子便是徐天赐之孙徐继勋,袭荫为锦衣卫指挥,乃是南京留都有名的富贵人家。 李芳随徐继勋进了园子,只见路旁只是夹杂着中了些柳和榆树,并没有怎么整治,颇有自然野趣,走了百余步,才有一个小门,进门之后才看到一处三进的院落,院后有水池,池畔是合抱古树数棵,再往后是山溪萦绕,由山势而下,山上竹影森森,隐隐约约可以看到楼台亭榭,也不知道有多少。饶是他在宫里见惯了皇家气象,也不禁一怔。 “名不虚传,果然是名不虚传!”李芳叹道。 “见笑了!”徐继勋笑道:“反正都是祖宗传下来的,我也就是捡了个现成的,别败得太厉害便是了。李公公,这园子还大得很,不如我们就在一鉴堂坐下喝杯茶,歇歇脚?” “客随主便!”李芳笑道。 “那好!”两人进了这一鉴堂,分宾主坐下,婢女送了茶水点心上来,两人喝了两口茶水。李芳突然笑了笑:“徐大人,您前些日子宫里出了件事情,不知道您有没有听说!” “我这就是个闲人了,哪里能听说什么!”徐继勋笑了起来:“还请李公公指点!” 李芳笑了笑,却没有说话,只是看了看两旁的婢女,徐继勋明白过来,摆了摆手,婢女们都退下了,诺大的屋子里就只剩下李徐二人。 “宫里的麦公公,身体已经不行了!” “麦公公?”徐继勋一愣,声音一下子低了八度:“你是说圣上身边那位同时执掌司礼监和东西两厂的麦公公?” 李芳点了点头,没有说话。徐继勋眼珠一转,立刻反应了过来,他抱拳笑了笑:“那可要恭喜李公公了,不知何日便要返京?是提督东西两厂还是为内相?” “不瞒徐大人,我的确是人选之一。”李芳慢条斯理的答道:“这件事情还没有定!” “没有定?”徐继勋想了想,苦笑了起来:“李公公,您是宫里出来的,应该知道我虽然有几个银子,但这种事情还真的说不上话!” “我知道!”李芳答道:“不要说您,以当今圣上的脾气,就是皇后娘娘、内阁那几位公公也都说不上话的!我已经打听过了,宫里的风声已经放出来了,要这个数!”说到这里,李芳伸出右手,张开五指。 “五万两?” “五十万两!” “啊?”徐继勋吓了一跳:“这么多?” “嗯,没法子,圣上缺钱呀,西苑重修仁寿宫,北边还有鞑虏!”李芳叹了口气:“内库里却没有,只能找我们这几个做奴才的要,谁能拿出五十万两来,就是内相!” “那提督两厂呢?” “少一点,四十万两!” 徐继勋已经明白了过来对方的来意,他斟酌了一会后问道:“您现在缺多少?” “私囊已经掏空,徒子徒孙能报效的也都报效了,还缺这个数!”李芳伸出两根手指来。 “什么时候要银子?” 第两百一十四章 义子 “现在是十一月,下个月九日之前必须拿出现银子来!”李芳叹了口气:“说实话,我也不是非要当内相,只是事已至此,若是就这么算了,总是有些不甘心!” “嗯!”徐继勋露出难色来:“李公公找到徐某这里来,本是给徐某面子,但今天已经二十八日了,几天时间要凑出二十万两银子,这未免也太难了,谁手头上也没有这么多现银呀?” “我也知道这有些为难!”李芳叹了口气:“若非实在没有办法,也不会找到徐大人这里来!” “李公公有没有考虑扬州盐商呢?若论银子多,谁也比不过他们呀?”徐继勋问道。 李芳摇了摇头:“那几个盐商都是站在我对头那边的,又怎么会借钱给我?” “那就麻烦了!”徐继勋叹道:“那这样吧,我先尽力筹银子,不敢说多,三万两肯定是有的,如何?” “那就多谢徐大人了!”李芳拱了拱手,又寒暄了两句便起身告辞,徐继勋知道他眼下时间紧迫也不挽留 ,将其送出东园侧门方才回来。 李芳又奔走了几个地方,到了傍晚方才回到住处,可距离所需之数还有十余万两的差额,可是能够奔走的地方都已经都去过了,难道眼看着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就这么错过了,想到这里,李芳不禁心烦意乱。 “老祖宗!”外间传来小太监的声音。 “什么事?”李芳强压下心中的烦乱,问道。 “冯保从南洋回来了,正在外面候着!” “冯保?”李芳一愣,旋即才想起来这个被自己派到南洋去寻找传说中的“金州”的小太监,他本欲让其退下,但转念一想自己眼下已经没有别的出路,不如询问一下他在南洋那边的事情,说不定还有所收获。 “冯保叩见老祖宗!”冯保这次去南洋经历甚多,久别回来看到李芳也说不出的亲切,这几个头磕的用力,脑门碰在青砖上砰砰作响。李芳听在耳里,心中也不禁一暖,笑道:“小崽子磕头那么用力干嘛?脑袋可是肉长的,不疼吗?” 冯保笑道:“冯保这趟出外差,回来一见到老祖宗便说不出的想念,禁不住便磕下去了,也不知道疼不疼!” “脑袋可是你自己的脑袋,疼不疼也是在你!”李芳笑着示意冯保起身,上下打量了下:“黑了,也高了,看样子那个劳什子兰芳社倒是没有亏待你!” “回老祖宗的话,南洋的日头大得很,便是冬天也会晒得人头皮疼,当地的土人个个都黑的很,那周可成身边有个侍妾便是那边人,是个黑里俏!” “小崽子,我让你替朝廷探查金州的事情,你却盯着人家的侍妾!”李芳啐了一口:“敢情把正经事情都给忘了吧?” “老祖宗您这可是错怪小的了!”冯保陪笑道:“冯保岂敢忘了您的差使,您看!”说到这里,他便从腰间解下一个鹿皮口袋来,双手呈上:“您看,这就是金州的海图,和矿样!” “哦?”李芳闻言大喜,他当初也没对这件事情抱太大希望,否则也不会就派冯保一个小太监前往,却没想到能够带着海图和矿样回来,倒是意外之喜。他赶忙接过鹿皮口袋,打开一看,只见里面放着一些金沙和几块质地不纯的狗头金,那海图也画的颇为精细,自己也看不出个究竟来,便问道:“冯保,那金州到底在何处,你们是怎么发现的?” 冯保心中咯噔一响,赶忙按照先前周可成替他编造的谎言答道:“这些金沙金块是在吕宋的,土人在河流下游淘金,我等就逆流而上,发现了数处矿点,只是当地人烟稀少,瘴气颇多,我等取了些矿样做好标记便离开了。” “哦?听你这么说,这些金子还不是从金州来的了?” “正是,要到金州须得先到东番,然后前往吕宋,再渡过海峡,沿着苏门答腊岛向东南方向航行,然后是爪哇岛、再沿着小巽他岛链航行,再到巴布亚新几内亚就差不多到金州了!” 与当初冯保一样,听到这一连串莫名其妙的地名,李芳也是面如土色:“什么乱七八糟的,怎么都起了这种名字?” “小人听说这些都是当地土人的称呼,海商得知后就沿袭下来了!” “那听你这么说,岂不是甚为遥远?” “嗯,听说光是去就要一年多,回来要两三年了!”冯保依照周可成说的照葫芦画瓢:“老祖宗,若非路途遥远,哪里还能等到我们知晓,早就被人开采光了!” “这倒也是!”李芳点了点头,他看了看这鹿皮口袋,对冯保的观感顿时好了不少:“你此番去南洋想必也经历了不少风浪,你放心,我在上奏朝廷的时候会替你加上一笔的!” “多谢老祖宗!”冯保闻言大喜,他磕了个头笑道:“这次回来我还带了些许土产,都是孝敬老祖宗的,还请收纳!”说到这里,他从袖中取出一份清单来双手呈上,李芳此时哪有心情看,随手放到一旁。 “哎,你倒也是有心了!”李芳叹了口气:“只可惜,只可惜——” “老祖宗!”冯保见李芳神色忧虑,赶忙问道:“可是有什么事情?” 李芳点了点头,便将麦福病重,空出了司礼监掌印和提督两厂两个位子,自己有心但却缺了大概十几万两银子的事情描述了一遍,他摇头叹道:“本来你这一趟差使办的不错,若是能报上去想必也能让万岁爷高兴高兴,可遇到这件事情,恐怕是要先放一放了!” 第两百一十五章 返乡 冯保想了想,心中突然一动:“老祖宗,听您方才的意思,您现在就是缺银子?只要有银子,就能当上司礼监掌印?” “话也不能这么说,毕竟御马监的赵文德背后有扬州那几家盐商,应该也能凑得起这笔银子,不过至少提督两厂是没有什么问题了,毕竟五十万两银子,还要一下子掏出来,即便是东支西借,也不是谁都能掏的出来的!只是现在能够支借的地方都已经问过了,还是缺十几万两银子呀!” “若是这样,那我倒是有个法子!”冯保笑道。 “哦,哪里?”李芳赶忙问道。 “兰芳社,小人是亲眼见识过金山卫的繁盛的,可谓是金山银海,这银子肯定是有的,只是——”说到这里,冯保停住了。 “只是什么?”李芳问道。 “只是那边都是商贾,讲的是有借有还,恐怕还要些许利息!”冯保想起他在海外看到兰芳社的巨舰强兵,不禁有几分后悔。 “那是自然,岂有借钱不还的道理!”李芳笑了起来:“要利息也成,等我当上了提督两厂或者司礼监掌印,难道还怕我还不起这点银子?你只管去替我接洽,只要把银子借来了,你我便是父子至亲!” 冯保一愣,旋即大喜,赶忙跪下磕了两个响头:“孩儿拜见爹爹!”原来宦官没有子嗣,但也会在宫中收小太监为养子,亲密几不亚于父子,冯保能够被李芳这样的大权宦收养为义子,无异于是一步登天。 “好孩儿,好孩儿!”李芳将冯保扶起,笑道:“借钱的事情你速速去办,切不可耽搁了!” “是!” 嘉兴,朱家老宅。 “总算是到家了!”看到那道沿坡而筑的青石板路和路旁那行的合抱粗柳树,朱文斐顿时觉得原本沉重的脚步也变得轻快起来了。 作为世居嘉兴的老姓氏,朱家老宅在嘉兴城东南角占了十几亩地,房屋院落层层叠叠的,朱文斐小时候就是在这宅院里长大的,对周围的一切就如同自己手掌上的纹路一般熟悉,可是当他走到大门前,突然发现一切都变了样。炸得遍地都是深红的炮仗纸屑,代替了天井里终年摊晒的柴草;那些红灿灿的、还残存着火药气味的碎纸片儿,使宅子平添了不少喜气。正堂和两边的楼宇,也都重新刷了一遍漆,被悬挂在瓦檐下的吉庆彩球映衬得面目一新。穿上了新衣裳的孩子们在满天井追逐嬉戏。仆人们一个个变得精神抖擞,喜气洋洋。看见朱文斐回来了,坐在门楼下的几个就惊喜地站起来,殷勤而热烈地向他问候。 “九老爷,您回来了?” “您啥时候回来的?怎么身边也没个人,快过来接一下行李,一点没眼力价的东西!” “有什么喜事吗?”朱文斐一边将包袱交给一旁的家仆,一边问道。 “您不知道呀,十一少爷考中秀才了!”仆人一手接过包袱,一边喜滋滋的答道。 “还有这等事!”朱文斐闻言大喜,仆人口中的十一少爷是他的堂侄朱正良,自小就以聪颖好学著称,今年只有二十一,没想到这么早就考中了。 “是呀!大老爷别提有多高兴呢!”仆人笑道:“小人听说这还要多亏了兰芳社搞得那个学堂,这次乡试里考上秀才的有不少就是那个学堂里出来的。九少爷您也是学堂出来的,什么时候也考个秀才!” 朱文斐的脸色有点难看,他可没兴趣去考什么秀才,他看了看四周,问道:“我三哥呢?我有事要找他!” “文和老爷呀?这个时候他应该在书房吧!” 朱文斐点了点头,指了指身后两个随从,对仆人吩咐道:“你去给他们两个拿些茶水点心来,安排个地方休息,我去找三哥商量事情了!” 朱文斐穿过两重院落,来到书房外,敲了两下门,里面传出朱文和熟悉的声音:“谁?” “是我,三哥!” “文斐?”书房门被打开了,露出朱文和惊讶的面容:“你怎么回来了,南洋那边出事了吗?” “没有!”朱文斐的目光扫过屋内,只见屋内还有一人,却是掌管药房的朱正育,微笑着向对方点了点头。 “进来说话吧!”朱文和让朱文斐进了门,三人分别坐下,朱正育笑道:“我听说南洋那边日头毒,九叔果然黑了不少!” “是呀!”朱文斐叹了口气:“我进门的时候听说正文侄儿考上秀才了,当真是可喜可贺!” “嗯!”朱文和笑了起来:“看来我们朱家最近几年是走上时运了,不光是药材生意赚了钱,文运上也不错,如果三弟明年再考中举人,那我也就没有什么可以操心得了!” 朱正育和朱文斐也连连点头,朱文和口中的三弟已经考了十几年的举人,虽始终没考上,但也替朱家挡了不少风雨。 朱正育笑道:“叔父说的是,不过就算是没考上,眼下又多了一个正文,两个人肯定比一个要强多了!” 朱文斐点了点头,将自己在吕宋发现铜矿矿苗的事情讲述了一遍,最后道:“矿样我都已经带回来了,就在院子里,应当怎么处置,还请大哥和正育侄儿给点建议!” “铜矿?”朱文和吓了一跳,旋即大喜:“我们朱家果然是走上时运了,正育做好了药材生意,正文考上了秀才,你又在吕宋发现了铜矿。好,好,好,我立刻去找矿师查验这矿的成色!” 第两百一十六章 借钱 “叔父且慢!”朱正育却要冷静的多:“九叔,你方才说这铜矿是你们两个人的,另一个人是你在讲武堂的同学?他叔父东番土人酋长,在周大人手下当差?” “不错!”朱文斐笑道:“就是那个读三国读痴了,给自己起了个‘关羽’汉名的!” “原来是他!”朱正育笑了笑,旋即脸色变得严肃起来:“这事情恐怕没有这么简单,这么大一注财喜,就你们两个也吃的下来?铜可是大生意呀!” “所以我才回家与你们商量!”朱文斐神色也变得严肃起来:“关羽去找他叔,看看我们两家能不能合伙吃下来!” 朱正育思忖了片刻,对朱文和道:“照我看,应该双管齐下!叔父,我们家在江南造船厂订造的那条双桅快船不是已经快交货了吗?就用那条船,开矿炼铜需要的工具还有人员都用那条船,快,而且我们自己的船,也不容易走漏风声。另外,等矿样查验没错后,我去找一趟徐相公,把这件事情和他说一下!” “找徐相公?”朱文和想了想后问道:“你是想加一道包票?” “没错!”朱正育点了点头:“虽说我们家的药已经遍及倭国、东番、朝鲜等地,但毕竟都是在人烟稠密的地方。而九叔这次开矿却是在个人烟罕至的荒凉所在,徐相公是在周大人身边说得上话的人,哪怕是分他一两成的利也好,也要花钱买个安心!” “你说的是!”朱文和点了点头:“这个钱要花,老九,你说呢?” “都听大哥的吩咐!”朱文斐笑道。 南京,旧院。 南京的十二月,正是初冬的时节,晴朗的天空上,一碧如洗,看不到一丝半缕的云翳。依然充沛、却并不猛烈的阳光宜人地普照着。排成“一”字或“人”字的雁行,不断地从北方飞来,经过绿叶渐稀的树顶,又加劲地向更温暖的南方飞去。习习的小西风,一阵一阵地吹送着,平添了几许萧瑟,几许轻寒。一顶小轿拐进小巷,在李十娘的院门前停下,冯保看了看四下无人,才低声对轿中低声道:“老祖宗,已经到了,不如您在这里稍候片刻,我进去通传一声,让徐相公出门相迎吧?” 轿帘被掀起,李芳下得轿来,此时的他一身褐色锦袍,颔下贴了一把短须,头戴瓜皮帽,手指拿着一柄折扇,从外表看上去就是一个寻常寻芳作乐的殷实商人。 “我今日来既然是有事相求,就得有个求人的样子,就不必摆什么官架子了!”李芳笑了笑:“总不能要了里子,外面的面子也不让,那就没有什么意思了!”说罢,他便径直走进院子, 冯保对轿夫吩咐了两句,赶忙跟了进去。 李芳进得院子,见院子虽然不大,但布置的却颇有几分情趣,不禁暗自点头,冯保见院子里没有人,赶忙高声道:“徐相公可在?有客来访!” 话音刚落,门帘就被掀起,走出一个三十出头的青衣士子来,正是徐渭,他走下台阶,长揖为礼:“不知二位前来,未曾远迎,无礼之处还请恕罪!” “这位便是我家主人!”冯保指了指李芳,又指了指徐渭:“这位便是文长先生!” “久闻小徐相公的美名,今日得见果然闻名不如见面!”李芳拱了拱手,笑道。 “不敢当,李公谬赞了!”面对眼前这位宫里有数的权阉,徐渭表现的十分恭敬:“本来应该是小人登门造访的,只是小人身份有些尴尬,所以才选了我家隔壁这地方,还请李公莫要见怪!” “这有什么见怪的!”李芳笑道:“曲径通幽,有美人作陪,都是徐相公的心意,老朽又怎么会见怪呢!” 徐渭见对方没有生气,心下才松了口气,他听说宫里的阉人一般都行事阴微,睚眦必报,自己若是不小心得罪了对方,也不知道要惹来多少麻烦。他伸出右手,道:“请!” 李芳随徐渭进得屋来,只见屋内一张四方桌,上面摆设着四色茶点,桌旁站着一位长身丽人,想必便是这里的主人李十娘。那丽人向李芳屈膝福了一福:“十娘见过老爷!” “罢了!”李芳虚抬了一下手,二人分宾主坐下,冯保站在李芳身后,十娘打横作陪,说些讨趣的闲话,寒暄了片刻。李芳低咳了一声:“徐相公,老朽此番来意想必你是知道的,不知你意下如何?” 徐渭没有立刻回答,他看了李十娘一眼。李十娘会意的站起身来,笑道:“外边火头上熬着燕窝,我去看看如何了!”说罢便退出屋外,带上了房门。 “这女子倒也还懂事!”李芳笑道。 “迎来送往之地,自然这察言观色的功夫不会差了!”徐渭笑了笑:“李公公,冯保先前与我说是要支借十七万两银子,七号前就要送到是吗?” “嗯!”李芳点了点头:“其实还可以晚两天,不过最晚也不能晚过九号!” “我明白了!”徐渭笑道:“小人斗胆凑了个整,一共二十万两,在这个地方,李公公您到时候拿着这个去取便是了!”说到这里,他从袖中取出半块腰牌和一张纸递了过去,李芳结果一看,那纸上写的确实镇江一家米行的地点。 “小人猜想您银子应该是要用在京师,所以就让人把银子调到镇江,这样您取用也方便些!若是小人猜错了,小人立刻让人送到南京来!” 李芳一愣,旋即明白过来,自己一个太监一下子要借那么多银子,肯定是为了宫里的差使,这银子肯定是要往北京送的,那从南京往北京,最方便最安全的路就是走京杭大运河了,徐渭能够在这点蛛丝马迹里分析出这么多事情来,果然是心细如麻! 第两百一十七章 两个条件 “有劳徐先生了!”李芳去了心病,顿时觉得整个人都轻松了几分,他站起身来向徐渭拱了拱手:“此番大德,咱家记在心上了,至于所借银两以及利息,明年五月前必定一一还清!” “李公公说的哪里话!”徐渭笑道:“什么利息还钱的,徐某又不是那放印子钱的,李公公拿了这银子是要去通天的,徐某若不是机缘巧合,想尽一份心力都没机会的!” 徐渭这番话一出口,屋内的气氛顿时变了,冯保看到李芳的向自己这边看过来,双膝一软,下意识的便跪了下来,连连叩首:“老祖宗,小人着实没有多嘴呀!” “李公公,小冯公公确实没有说,都是在下猜出来的!”徐渭赶忙接口道:“他说您要找我借十七万两银子,您是南京留守太监,江南不少天家产业都是您管着的,平日里也是深居简出,谁缺银子也轮不到您缺呀?突然要这么多银子,能干的事情也就不多了!” 李芳回到府邸,立刻派人前往镇江确定借款的事,接到了肯定的消息方才松了口气。 “冯保,你起来吧!”李芳叹了口气,示意冯保起身,目光转向徐渭:“徐先生,你果然不是一般人,不错,我借银子不是为了别的,为的是铺平回京中,回宫里的路,你帮了我这个忙,我就欠了你一个人情。银子好还,人情难换,说吧,你想要什么?” 徐渭看了李芳一眼,眼前这个男人虽然是个宦官,但却没有丝毫阉人常有的肥胖肥猥琐,反而生的身形修长,白皙清隽,配上颔下贴上的那缕短须,俨然是个学养深厚的士大夫,尤其是那双眼睛,清亮明晰,毫无半点贪婪与浑浊。徐渭知道自己无法瞒过对方,点了点头:“有两件事情!” “你说吧!” “第一,我希望能够让吴伯仁接任海瑞海大人,继续兴修苏松常的河道?” “兴修河道?”李芳皱起了眉头:“为何一定要那个吴伯仁?那海刚峰有什么不好吗?” “吴伯仁吴公子乃是我家主上的老相识,想让他来累积一点官声,海大人虽然清正廉洁,但有些事情过犹不及,所以——”说到这里,徐渭就停住了,他相信李芳能够明白自己的意思。 李芳点了点头,海瑞的名声江南官场基本都有听说,可是又臭又硬,这位徐相公想要将其换人倒也是人之常情,如果自己能回京当上司礼监掌印太监,这也就是一句话的事情。 “那第二件呢?” “我有个朋友,已经考上了举人,他希望到琼州府昌化知县。” “去琼州府昌化当知县?”李芳一愣,还以为自己听错了,问道:“徐相公,你那个朋友是想去琼州的昌化吗?” “不错,正是琼州的昌化!” 李芳看了徐渭一眼,确认对方精神很正常:“徐相公,琼州乃是烟瘴之地,便是府城也及不上江南的县城,你那个朋友既然考上了举人,又何必要去那里呢?” “李公公您有所不知,我那个朋友有寒疾,到了冬天便是气喘不止,那琼州虽然是烟瘴之地,但却终年无雪,气候暖和,所以他想去那边为官!” “若是如此的话,倒也没有什么问题!”李芳点了点头:“琼州的县城素来都是无人去的!” “那就多谢李公公了!”徐渭赶忙拜谢,又将那举人的名字报给李芳。两人又寒暄了几句,李芳便起身告辞,徐渭赶忙将其送出院外方才做罢。 李芳回到府邸,立刻派人前往镇江确定银子的事情,待到得到确定的消息方才松了口气。他这才有心思回想徐渭的那两个要求,对方帮了自己这么大一个忙却只要这么两件小事,着实奇怪得很。他思来想去却没有一点头绪,最后他叹了口气:“也罢,先放到一边,待到回京的事情办妥了,再来操心这两件事情不迟!” 正当李芳思前想后的时候,徐渭也在接待几个不速之客。朱家叔侄连夜赶到南京,便登门求教。徐渭弄清楚事情原委之后笑道:“这是大好事呀!徐某这里先恭喜诸位了!” “承徐相公吉言了!”朱正育笑道:“只是我等还是始终有些担心!” “你们有什么可担心的?”徐渭笑道:“文斐不是刚刚说了吗?当地的土人都被你们打怕了,铜矿又是好友叔叔的封地上的,你们还担心什么?” “徐相公你有所不知,这矿毕竟是别人地盘上的,而我们却是些无拳无勇的商贾,若是——”说到这里,朱正育停住了。徐渭点了点头:“你怕那边翻脸不认账是吗?这也有道理,这段时间像你们这样的事情倒也有不少,这样吧,我替你家修书一封给周大人,让他做出裁断来,这样你们总该放心了吧?” “那就有劳徐相公了!”朱正育闻言大喜。 “自家乡亲,又有什么有劳的!”徐渭笑道:“不过你方才有句话说错了,文斐可是讲武堂里出来的,怎么会是无拳无勇?照我看,你家若是读书不成的子弟,多送几个去讲武堂,将来肯定有用得上的地方!” 马刺甲城。 “大人,已经依照您的吩咐做好了,请看!”灰发恭谨的掀开了铺在桌子上的幕布,周可成深吸了一口气,将赞叹压抑在喉管里。眼前的一切和自己记忆的一样,不,比自己的记忆的还要好。雕塑匠人用自己巧夺天工的手艺在一块长十米,宽五米的大木桌面上雕刻出了北到北方四岛,南至巴布亚新几内亚的广袤海洋和陆地,桌面上描绘了在那个年代的整个亚洲大陆和临近的海洋,所有的河川山脉、城市道路,湖泊森林——当然,这张桌子上还有至少三分之二的部分还是一片空白,因为那里的情况还有待探明,不过这已经足够让周可成满意了。 第两百一十八章 私产 “好,很好!”周可成打开抽屉,从里面拿出一个个城堡模样的棋子来,将其一一放在淡水、堺、釜山、金山卫、中左所等兰芳社已经控制的据点上,当一切都完成之后,他发出一声满意的叹息:“东太平洋已经成为我们兰芳社的内湖,弗朗基人通往香料群岛的道路也已经被我们截断了!” 屋内静默,周可成有些惊讶的回过头,看到灰发站在一旁,神思不属,显然根本没有听到方才自己说了什么。 “灰发,有什么事情吗?” “不!”灰发下意识的否认,他犹豫了一下,旋即又点了点头:“大人,是的,我最近有一件烦心事,你可以帮帮我吗!” “当然!”周可成此时的心情很不错,灰发也是跟随自己多年的老部下了,他将剩余的棋子丢回抽屉,一屁股坐在地图桌上:“什么烦心事,说来听听?” “是这样的,我有个侄儿,是我兄长的儿子,他很喜欢外面的世界,所以我送他去了讲武堂!” “嗯,这是好事,年轻人总有他们自己的路要走嘛!”周可成笑道:“怎么了,他在讲武堂里闯了什么祸吗?” “不,不,没有,他去年就已经学成毕业了,成绩很出色,学堂里的老师给了他甲等!” “那不是好事吗?”周可成笑了起来:“甲等,那可不容易,如果他愿意的话,可以先到我的卫队里来干两年!” “谢谢您的好意,不过他选择了一条别的路,这才是让我烦心的事情!”灰发摇了摇头:“您知道我把自己的领地选在了吕宋,于是他和一个讲武堂的同学从金山卫招募了五十个人,去了吕宋。前几天他写信给我,说他那个同学在当地发现了一处铜矿,他们两个打算合作开发!” “这不是好事吗?有什么可以烦心的呢?”周可成好奇的问道:“你知道的,我们很缺铜,无论是卖铜矿石还是粗铜,我们都会敞开收购的!” “不,您不明白我的意思,大人!”灰发摇了摇头,额头上布满烦恼的皱纹:“我很清楚开发铜矿很赚钱,但我只是一个武士,经营糖庄、稻田还没有问题,但是矿山,尤其是铜矿,这是不是有些不太符合我的身份?” “老伙计,我可没看出拥有铜矿和你的身份有什么不相称的!”周可成亲热的拍了拍灰发的肩膀:“阿坎和疤脸可以,你当然也可以,这里是兰芳社,不是大明,你的就是你的,没有人能够将其随随便便夺走。你有个好侄儿,你替我告诉他,好好干,淡水的铸炮厂需要铜,需要很多很多的铜,他会发大财的!” “多谢您!”灰发笑了起来:“我会告诉他的,得到您的赞赏,他一定会非常高兴!” 将灰发送出屋外,周可成回到地图桌旁,开始继续自己的工作,当所有的棋子都已经布置完毕,他观察了一会地图桌,自言自语道:“如果我是弗朗基人,现在应该在想什么呢?” 果阿,圣迭亚哥堡。 “必须夺回马刺甲,越快越好!” 苏亚雷斯?德?阿尔贝加里亚公爵昂着头,就好像修筑圣迭亚哥堡垒的花岗岩,坚不可摧,部下们的声音就好像海浪一样,在他身上撞的粉碎, “最近一年时间,我们在科伦坡、爪畦、加里曼丹,苏拉威西和摩鹿加群岛贸易据点都被一一摧毁,而果阿输入的香料和其他东方商品已经减少了九成!”一个身材臃肿,好似啤酒桶一般的商人高声喊道:“众所周知,果阿存在的意义就是为了获得香料、丝绸、生丝、白糖等商品,如果没有这些,那我们在这里忍受太阳和热病的折磨就没有任何意义!总督阁下,您听清我说的什么了吗?还是说我的声音还不够大?” 面对几乎可以说是侮辱的质问,阿尔贝加里亚公爵依旧保持着镇定:“我听得很清楚,如果我没有理解错的话,多西亚先生,你要求重新恢复输入香料和其他东方商品的输入!” “没错,就是这样!”那个肥胖的商人大声答道:“阁下应该知道,帝国依赖于贸易,而没有香料,没有东方商品的输入,贸易就无法继续下去,帝国也就无法继续下去了!下令吧,夺回马刺甲,重新打通前往香料产地和东方的大门!” 多西亚的叫喊引起了一片应和,阿尔贝加里亚公爵露出了痛苦的神色,他很清楚那个商人说的不错。在十六世纪,总人口不超过三百万的弹丸小国葡萄牙却控制数十倍与本土的殖民地和土著人口,显然,要想控制这么广袤的领地和人口需要投入巨额的军事资源,但遗憾的是,并非所有的殖民地都能给帝国带来正面的收益,确切的说,能给帝国带来丰厚回报的只有少数一部分殖民地,而果阿为代表的东方贸易便是其中之一——盛产金银的日本、出产生丝、茶叶、瓷器的大明以及香料群岛,葡萄牙人在十六世纪的上半叶在东亚和印度洋的海面上可谓是如鱼得水,黄金就好像流水一般涌入里斯本的金库,支撑着帝国的不断扩张。 但这一切在数年前戛然而止了,随着大明的海禁和兰芳社的崛起,葡萄牙人先是失去了双屿,然后又失去了走马溪和浯屿这两个重要的贸易节点,虽然随后不久淡水和中左所弥补了大明商品的来源,但兰芳社对日本的征服是一个沉重的打击——葡萄牙人再也无法通过插手日明贸易赚取白银了,兰芳社几乎完全垄断了日明贸易,他们被兰芳社从东亚的海面上缓慢而又坚决的排挤出去。与大明不同,兰芳社并没有执行海禁政策,恰恰相反,他们对于海外贸易非常支持,只要你肯按照他们的要求付钱,他们就是最好的贸易伙伴。他们只是不断把持有利润的贸易环节,使用武力或者别的手段,将其置于自己的控制之下。 第两百一十九章 寻求停战 到了1558年,双方的矛盾终于彻底爆发,兰芳社的舰队在马六甲海峡的巴生河口一举摧毁了葡萄牙人的舰队,不久之后,马刺甲城也升起了白旗。在接下来的一年多时间里,兰芳社的舰队进攻了分散在东南亚诸多岛屿上的葡萄牙人贸易据点和堡垒,并将其一一摧毁,他们的意图非常明显——控制香料等东方商品的出产,并将其置于自己的垄断之下,将竞争者驱赶出去。 面对敌人咄咄逼人的攻势,阿尔贝加里亚公爵的行动却十分迟钝,他只是尽可能小心的将有限的力量从受到威胁的据点撤走。确实葡萄牙人也采取了几次小规模的反击,还赢得了数次不具决定性意义的胜利,但这并没有改变公爵得策略,他还是在不断的撤退,这让果阿的军人和商人们越发愤怒,已经有传言公爵已经不再是过去那个坚强勇敢的老战士了,现在的他不过是一个苟延残喘的老废物,里斯本随时都可能解除他的职务,并将其送上贵族法庭,控告他的渎职。 “总督阁下,您为什么不回答多西亚先生的问题!”一个年轻军官喊道:“帝国正处于危险之中,而您手握重权,却什么都没做,这是犯罪!” “对,这是犯罪!” 阿尔贝加里亚公爵的目光转到了那个年轻军官的身上,军官挺起了胸脯,脸上露出了无所畏惧的表情。 “少尉先生,我问你一个问题,在果阿,我们有多少敌人?”公爵今天第一次开口了。 “旁遮普人,古吉拉特人,还有奥斯曼人,以及兰芳社!”军官答道。 “很好,那我问你,假如我像你们要求的那样,进攻马刺甲,那用什么来抵抗其他的敌人呢?”公爵问道:“就在几个月前,我们才刚刚解除了奥斯曼人对霍尔木兹要塞(波斯湾入海口的要塞)的包围,如果我像你们说的那样,全力进攻兰芳社的话,奥斯曼人会在一旁坐视不理吗?” 阿尔贝加里亚公爵尖锐的反驳让年轻军官顿时哑口无言,正如公爵所说的,奥斯曼人才是葡萄牙人真正你死我活的对手,即使剔除掉宗教信仰上的敌视。奥斯曼人和兰芳社对葡萄牙人的威胁也是完全不同的。兰芳社固然夺取了马刺甲,将葡萄牙人从东亚和香料产地里赶出去,但其没有能力将东方的商品运到欧洲出售,更没有能力独占从大明到西欧这条漫长的贸易航线。换句话说,葡萄牙人和兰芳社实际上是存在妥协,恢复合作关系的可能的;而奥斯曼人与葡萄牙人却是你死我活的竞争关系,如果奥斯曼人打通了通往东方的商路,那兰芳社完全可以将葡萄牙人撇到一边去,直接与奥斯曼人合作,奥斯曼人可是有能力将东方商品转卖到欧洲的,而且路线比葡萄牙人还要近得多,到了那个时候果阿才是真正万劫不复。 “总督阁下您认为现在最应该做的是什么呢?”军官的口气也变得软弱起来。 “与兰芳社和谈,寻求停战,恢复贸易!”阿尔贝加里亚公爵答道。 “你认为兰芳社会同意吗?”多西亚问道。 “贸易对双方都有利,香料只有运到里斯本才是宝藏,留在这里只能烂在泥土之中,这个道理并不是只有我们才知道。”公爵答道:“除非兰芳社有把握打通前往欧洲的航线,否则早晚就要和我们和谈,现在他们已经得到武力能够得到的所有东西了,继续打下去对他们自己也不利!” “那奥斯曼人呢?”一个军官问道。 “那是关乎到我们生死的问题!”公爵的脸色变得严肃起来:“今年春天,我将亲自率领一支舰队,远征巴士拉,然后是亚丁,只有把奥斯曼人的舰队堵在红海里,我们才能得到真正的安全!” 苏伊士。 “也就是说,你的钱已经花完了?”藤吉郎用怀疑的目光看着阿拉丁:“一共两百金杜卡特,不到两个月时间你就全部花完了!” “勘察运河是一件很花钱的工作!”阿拉丁没好气的答道:“这里到处都是沙漠,没有水,就算有水的地方也是有毒的咸水,所以我必须准备驼队,仆人还有护卫,绘图员和学者的薪金也很昂贵,两百金杜卡特虽然是一大笔钱,但比起要做的事情就算不了什么了!” “给我看看你这两个月的工作成果!” “什么?” “这两个月的工作成果,我想看看!”藤吉郎重复道:“你勘察了这么久,应该有不少图纸了吧?” 阿拉丁皱了皱眉头,不过他最后还是点了点头,对仆人吩咐了几句,片刻后便送上厚厚的一叠文件来。 “都在这里了!”阿拉丁指了指那叠文件:“你看吧!” 藤吉郎拿起一本,翻看起来,虽然他看不懂阿拉伯文,但地图却是看的懂得,他还不时抬头询问,阿拉丁一开始还有些不屑,但随着讨论的深入,他脸上的轻视渐渐消失了。他发现这个丑陋的小矮子不但记忆力惊人,而且对于数字和土木工作有相当丰富的知识,很多复杂的运算他根本没有用笔,心算一下就能报出答案来,难怪张经去亚历山大前把这一摊子事情都交给了他。 “嗯,虽然还差一些数字,但已经可是接受了!”藤吉郎翻了一遍文件,点了点头:“你等会就可以再领下一期款子,两百金杜卡特!” “终于结束了!”阿拉丁长出了一口气,不过还没等笑容从他的脸上消失,他就听到藤吉郎继续说道:“按照大人的吩咐,接下来我作为你的副手,这样一来我们就是同事了,请多多关照。”说罢,藤吉郎向阿拉丁深深的鞠了一躬。 第两百二十章 藤吉郎的机会 “这该死的侏儒!”阿拉丁强忍住心中的怒火,笑道:“这是我的荣幸,藤吉郎先生!” “不必如此客气!”藤吉郎指了指旁边的椅子:“让我们坐下说话吧,我是个矮子,如果你一直站着,我就压力太大了!” 阿拉丁强笑着坐下,刚想说两句凑趣的话,却听到外间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随即门被猛的一下推开了,一个身材高大的黑人奴隶出现在门口。 “哈桑,有什么事情,为什么不敲门?”阿拉丁恼火的呵斥着自己的黑人奴隶。 “不,不好了,主人!”哈桑气喘吁吁的答道:“巴士拉遭到葡萄牙人袭击了!” “什么?”阿拉丁脸色一下子变得惨白,半响之后方才从牙缝里挤出一句来:“该死的异教徒强盗!” “发生什么事情了?”虽然听不懂阿拉丁主仆间的对话,但藤吉郎还是能从阿拉丁的脸色中猜出几分来。 “异教徒袭击了巴士拉!”阿拉丁沮丧的答道:“我的家族生意有很大一部分在那边!” “家族生意?”藤吉郎稍一思忖立刻回忆起来:“奴隶贸易?” “是的!”阿拉丁叹了口气:“我的家族已经有好几代从事这个行业了,我前些日子把从马刺甲带回来的香料和生丝出售了,赚了一笔钱就让人把钱送到巴士拉去,想要购买一批奴隶运到马刺甲来,想不到——”说到这里,他痛苦的抱住了头。 “你还真是走了霉运呀!”藤吉郎笑道:“你说的异教徒就是弗朗基人吧?” “嗯!”阿拉丁点了点头:“就是他们,奇怪了,过去虽然他们经常和苏丹的舰队打仗,但一般都是在海峡入口附近,很少会深入海湾的,更不要说袭击巴士拉!”看到藤吉郎疑惑的样子,阿拉丁赶忙解释,原来他方才说的巴士拉位于幼发拉底河和底格里斯河的入海口,波斯湾的底部,从遥远的古代便是中东地区重要的贸易中心。葡萄牙人的舰队虽然控制了位于波斯湾入口的霍尔木兹要塞,但却很少深入海湾进攻巴士拉,原因很简单,一旦葡萄牙人的舰队深入波斯湾,而霍尔木兹要塞被奥斯曼人攻占,其舰队就会被堵在狭长的波斯湾内被人瓮中捉鳖。 “这种事情也没有办法,你还是把心思花在勘察地形的事情吧!”藤吉郎笑了笑:“若是这边做得好了,才有东山再起的机会呀!” “藤吉郎先生说的是!”阿拉丁沮丧的向藤吉郎道了别,推门出去了。 阿拉丁刚出了门,藤吉郎便赶忙穿上鞋子,推门往码头方向跑去,待到了海东青号停泊的码头旁,对一个熟悉的水手喊道:“你们船长呢?” “是藤吉郎先生呀,船长去岸上了,只有大副在!” “快带我去见大副!” 那水手有些奇怪的看了藤吉郎一眼,不过他知道这个小矮子是张先生身边的亲近人,他不敢怠慢,赶忙将藤吉郎带到大副身旁。 “大副,你立刻派人把船长和上岸的水手找回来,做好开船的准备!”藤吉郎压低声音。 “怎么了?张先生回来了?”大副吓了一跳。 “不,老爷还在亚历山大!”藤吉郎将大副拉进房间:“事情有变化,我刚刚得到消息,弗朗基人的船队深入海湾,袭击了巴士拉!” “有这等事?什么时候?”大副吓了一跳,他也知道巴士拉的位置。 “就是前几天,消息还没有得到确认,接下来我去确认消息,你让海东青号做好准备!” “是!”大副应了一声,旋即问道:“做准备?做好什么准备?” “当然是回马刺甲啦!”藤吉郎答道:“你想想,弗朗基人的舰队去攻打巴士拉,其老巢果阿必然空虚,无论是与奥斯曼人联合将其舰队消灭在海湾里,还是直接进攻果阿都是非常好的机会。大御所一定不会放过这个机会的!” “这么大的事情,我觉得应该禀告张先生一下吧?”大副迟疑的答道:“张先生在这里只有一条船,若是海东青号走了,先生要用船怎么办?” “老爷现在是要去伊斯坦布尔去见苏莱曼苏丹,海东青号又有什么用?”藤吉郎答道:“其他船都没有海东青号快,这种事情耽搁不得的!” 大副犹豫了一下:“这种事情我做不了主,等船长回来你再和他说吧!” “也好,不过开船前的事先准备要做好,免得临时又耽搁了!” “这个您可以放心!”大副笑道:“我立刻去清点淡水和食物!” “嗯!”藤吉郎点了点头,转身下了船。与其外表不相称的是,藤吉郎矮小瘦弱的身体里蕴藏着巨大的野心,在跟随张经的几年时间里,他一边刻苦学习,一边寻找机会,想要中村 良彦、平三郎等人那样改变自己的命运,成为武士乃至一城一国之主。凭借自己的勤勉和机敏,藤吉郎已经在政所里谋到了一份差使,但限于时机,却始终没有获得他想要的战功。不过这并没有让他气馁,反而让他更加勤勉,终于这一次命运之神青睐了自己。 藤吉郎停下脚步,在海边犹豫了一会儿,突然猛地一顿足:“一定不能错过这次机会,要想尽一切办法说服船长!” 海东青号的船长是一个东番土著,他是最早一批跟随周可成的土人,从水手干起,然后去了航海学堂,一级一级的到了今天的位置。与绝大部分土著一样,他对杯中之物有着一种特殊的爱,如果说在海上他对自己有些控制的话,靠岸之后他就把船交给自己的副手,自己跑到岸上找了一处私酒馆痛饮了起来。因此不难想象当他被找到时,是一副什么模样。 第两百二十一章 土耳其浴室 “该死的!”看着烂醉如泥的上司,大副咬了咬牙,对一旁的水手道:“你立刻去通知藤吉郎先生,就说船长已经找到了!” “是!” “至于你!”大副的目光转向旁边的另外一名水手:“给我提一大桶冷水来!” “怎么会是这个样子?”藤吉郎看着仿佛刚刚从水里捞出来一样,昏迷不醒的海东青号船长,皱着眉头问道。 “这是这么回事!” “我找到他的时候,他喝了很多酒!”大副的声音有点颤抖:“我想把他弄醒,就用冷水泼他,可他始终还是不醒,结果就这样了!” “酒?可我听说奥斯曼人不是禁止饮酒的吗?他从哪里找到那么多酒的?” “一家澡堂子,藤吉郎先生!” “澡堂子?”藤吉郎越发糊涂了,他听大副详细解释了一会,才明白了过来。原来那大副说的澡堂子其实是一所土耳其浴室,这种土耳其浴室在当时的中东地区很受欢迎,人们不但在浴室里洗浴,还进行社交,朋友们洗浴之后一起用餐闲聊消磨时光。苏伊士虽然是一个伊斯兰城市,但同时也是贸易港口,有许多并不信仰伊斯兰教的商贾旅客途经此地。所以在码头附近的一座土耳其浴室也兼售卖酒水,那船长询问当地人哪里有酒售卖,当地人就把他领到了这座土耳其浴室,里面不但售卖各色美酒,还有掺有罂粟籽、大麻油的水烟。海东青号的船长哪里见过这般阵仗,顿时乐不思蜀,成了那浴室的常客。这回他在浴室又是喝酒,又是吸烟正是爽快时被扯回船上,大副看他的样子还以为是喝醉了,便一桶冷水浇上去,却不想以往百试百灵的妙招这次却不灵了。 “藤吉郎先生,这可不关我的事呀!” “不要说了!”藤吉郎看到大副慌了神的样子,灵机一动:“这样吧,军情要紧,既然船长现在神志不清,那就由你暂代船长,立刻开船!” “这,这怎么能行?”大副急道:“船长醒来发现我把船开走了,告到上头我是要掉脑袋的!” “他喝的天昏地暗,不省人事,为何是你掉脑袋?”藤吉郎拍了拍胸脯:“你放心,这件事情有我替你作证!” “你?” “张先生临走前,曾经和船长说过了,如果临时遇到紧急情况需要调动船只的,他又不在苏伊士无法向其请示的,我有临机决断之权,这就是凭证!”说到这里,藤吉郎从袖中取出一块玉佩来。 “这个——!”大副看了看那玉佩,的确曾经看张经佩戴在腰上:“可,可我从来没听船长说过呀?” “废话,这等机密,他怎么敢与第三者说?”藤吉郎厉声道:“你看他这个样子,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醒过来,难道你要等到那个时候?误了时机,你觉得他会自己来担这个罪过吗?” 大副听到这里,如何还不明白藤吉郎的言下之意,如果自己继续坚持下去,那船长醒来之后发现误事,要么自己来承担,要么把责任推到自己头上,用屁股想也知道那船长会做什么选择了。 “我明白了,我立刻开船!”大副的语气斩钉截铁:“那船长就交给您了!” “这你放心,一切都交给我了,他醒来之后我自然会和他分说的!”藤吉郎拍了拍胸脯,将写好的信交给大副:“越快越好,一定要把这个交给大御所本人!” 马刺甲城。 “一共二十万两!”周可成双手一抖,信纸落在地上。杭杜阿俯身将其捡起:“怎么了?” “没什么!”周可成苦笑道:“我的朋友,你是不是觉得我很有钱?” “当然!”杭杜阿笑道:“就算是‘一千零一夜’里的拥有神灯的阿拉丁恐怕比不上你!” “这可真是太糟糕了!”周可成叹了口气:“你知道吗?徐渭一下子借出去了二十万两银子!” “二十万两银子?”听到这个数字,杭杜阿也吓了一跳:“他借给谁?有抵押品吗?” “借给一个太监!抵押品就是两个承诺!” “这太监是谁,承诺又是什么?”杭杜阿好奇的问道。 奇 书 网 w w w . q i s u w a n g . c o m 周可成将李芳借钱买官的事情从头到尾讲述了一遍,最后叹道“如果能够兑现的话倒是还好,问题是如果兑不了现的话,这二十万两就丢到水里去了!” “吴公子来江南为官自然是大好事!”杭杜阿对于周可成的谋划很清楚:“尤其是现在胡大人很快就会被调离的现在,更是再好不过了,可琼州那个知县又有什么要紧的呢?” “那儿有大明最好的一处富铁矿!”周可成笑道:“如果能够让我们的人当上琼州昌化知县的话,铁矿不足的问题就解决了!我是和徐渭提过一次,没想到他就这么去办了!” “哦,那不是好事吗?”杭杜阿不解的问道。 “如果办成了当然是好事,但那个李芳未必会遵守承诺!”周可成叹了口气:“等他当上了司礼监掌印太监,就是另外一幅嘴脸了,我一时间倒也拿他没有什么办法!” “若是这样,倒是的确有些麻烦!”杭杜阿想了想:“其实铁矿的事情倒也不用这么急,我们可以把一部分需要用铁的工坊放在金山卫或者中左所,可以直接用周围的生铁呀!” “这也是个办法!”周可成点了点头:“应该对南洋一带加快探矿,若是能在南洋找到一处富铁矿,那就最好了,直接从奴隶开采,然后装船运到淡水,既省心又省力!” “嗯!”杭杜阿点了点头:“对了,弗朗基人的使者已经到了好几天了,您还不打算见他吗?” “再晾他十天半个月也不迟!”周可成笑道:“我这里事情多的做不完,哪里有心思见他们?反正也无非是要求停战,重启贸易,既然这样,还不如晾他几天,谈起来就更省力!” 第两百二十二章 遗产 “说的也是!”杭杜阿笑道:“不过倒也奇怪,在我的印象中弗朗基人可不是这么好说话的,他们上次在巴生河口吃了大亏,又被我们攻占了不少商站堡垒,为何不想办法报复回来呢?” “因为弗朗基人有两个敌人,我们和奥斯曼人!在弗朗基人看来,奥斯曼人想的是重新垄断通往欧洲的丝绸之路,而我们只想与其争夺香料产地罢了!” “你的意思是,弗朗基人是真的想和我们停战?” “这种事情哪有什么真假?此一时彼一时罢了!”周可成笑道:“眼下弗朗基人的确想和我们停战,好恢复贸易,同时集中力量打垮奥斯曼人,但等他打垮了奥斯曼人之后,估计他又会想着夺回马刺甲,重新打通前往香料群岛的商路。” “那你会答应停战吗?” “当然,为什么不答应?”周可成笑道:“弗朗基人对奥斯曼人的攻势越猛,奥斯曼人的压力就越大,张先生与苏莱曼苏丹的谈判就越顺利,开掘运河的事情就越容易达成;而且与弗朗基人的贸易对我们也很重要,徐文长刚刚一下子花出去二十万两银子呀!我们都快穷死了!” 听到周可成最后一句话,杭杜阿忍不住大笑起来,周可成的哭穷在他看来颇有些无病呻吟的味道,作为兰芳社的高层,他很清楚这个庞大组织拥有的财力——仅仅是马刺甲港一地征收的关税、贸易税、引水钱,上个月就达到七万三千银币之巨,而且这个数字还在不断增长,随着兰芳社舰队对马六甲海峡这个黄金水道控制的深入和东西方贸易额的不断增长,马刺甲给兰芳社带来的收入甚至将会超过日本的那几座重要的金银矿,与金山卫并肩。 “这有什么好笑的!”周可成有些悻悻然:“我们确实很缺钱呀,舰队和军队都是在烧钱,还有扩建港口、要塞、炮台,未来对苏伊士运河的开掘,花钱的地方实在是太多了,你要是坐到我这个位置上,估计一个星期就头发愁的掉光了!” “这个你放心,我是绝对不会有这个念头的!”杭杜阿连忙摆手:“作这个马刺甲总督就已经是我的极限了,说实话,我以前可没有想过当一个总督还要干那么多事情!我现在每天看账本的时间比练习剑术的时间还要长!” “金钱比你的剑更有力!”周可成笑道:“刀剑只能杀掉敌人,但金钱能让死敌为你效力,你应该早就明白这个道理了吧,我的朋友?” “是的,我只是有点不习惯!”杭杜阿笑了笑,神色突然严肃起来:“我想问你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 “你打算怎么安排你的孩子们?我的朋友?” “孩子们?”周可成笑了起来:“你知道莫娜怀孕了?” “这是迟早的事情!”杭杜阿答道:“而且你将来也不会只有两个女人,你知道吗,至少已经有十位苏丹或者国王找到我那儿,希望能够把女儿嫁给你了,光是做媒人,我就能发大财!” “想不到我还这么受欢迎!”周可成笑了笑:“那你是什么回答他们的?” “礼物我收下了,不过我想问一问你,你打算怎么做?” “你觉得我应该怎么做呢?” “最简单的办法就是挑选几个中等强国的公主,最好是国王已经老朽了的,支持他们征服扩张,然后用你的儿子击败其他竞争者,继承王位,这个并不难,毕竟那孩子已经有了王室的血脉,加上兰芳社的支持,不难得到本国大部分贵族的支持,至少比外敌入侵要容易多了。” “嗯,就和我在日本做的一样!”周可成叹了口气道:“建立了一个新的家族,然后家臣们以这个家族为核心团结起来,统治这个国家。杜阿,你的确是我的好朋友,现在就已经为我的后代考虑了!可是你有没有考虑过我们的事业呢?” “事业?你是说兰芳社?”杭杜阿不解的问道:“那不是一回事吗?你是兰芳社的大首领,当你离开人世,这个位置当然属于你的后代之一啦?” “不,你还是没有明白我的意思!你说的没错,我将来应该不会只有两个孩子,当我离开这个世界时,他们会是大将军、国王、苏丹、巨富,这是我留给他们的馈赠,但兰芳社不一样,我没有办法把这个留给他们,你明白吗?” “那还能给谁?除了你的后代,没人能坐上那个位置!” “我的朋友,你错了,兰芳社不是王国?你的父亲是亚丁国王,亚丁人会把你的家族视为国家的象征,所以你和你的弟弟就天生拥有继承王位的权力。但兰芳社不一样,兰芳社是由许许多多来自不同民族和地域的人们汇集在一起组成的,他们这么做的原因是因为这能给他们带来足够的利益,也许你会把我、张经、近卫前久当成好朋友,但亚丁人是不会把我们当成同胞的。我能够成为大首领只不过是因为我有这个能力,但是能力无法通过血脉遗传,我的孩子未必有这样的能力。所以我把我在日本获得官职和领地给了我和由衣的孩子,但却没有把兰芳社的权力给他,因为这做不到。” “那应该怎么办?”杭杜阿有些惶恐的问道:“难道当你离开人世,兰芳社也就跟着完蛋了?” “有这种可能性,不过你不用这么紧张,我还年轻!”周可成笑道:“我们还有几十年时间来考虑这问题。再说就算兰芳社真的在我死后解体了,也会给这个世界留下足够的遗产。” “遗产?” 第两百二十三章 锥处囊中 “没错!你想想,我们开辟了航线,建设商站、殖民地和城堡,许许多多一无所有的人通过努力获得了财富和权力,后世的人们会知道,哪怕你一无所有,只要你拥有勇气和才能,海洋就能给予你无尽的财富,他们会记住我和你的名字,直到永远!” “你说得对!”杭杜阿:“我已经不再是阿拉乌丁家族的阿劳丁了,希望后世的人能够记住杭杜阿这个名字!” “这个绝对没有问题!”周可成笑道:“将来修建运河的时候就让你去做监工,运河修好后再在苏伊士修一个大大的方尖碑,再在碑顶上树一个你的雕像,只要运河还在,你的名字就永远不会被遗忘!” “雕像?方尖碑?”杭杜阿摸了摸自己的下巴:“听起来蛮不错的嘛,那就说定了,对了,你说给我树方尖碑雕像,你自己呢?” “我还用得着自己给自己树碑立像?”周可成傲然道:“再过几年,就有成堆的城市港口自己掏钱替我立像,请我去替他们题字立碑了!” “题字立碑?”杭,杜阿听到这里,想起周可成那手撇脚字忍不住笑了起来:“立像估计不少,题字的话,你觉得你那手字拿得出手吗?” 听到好友的嘲笑,周可成顿时一愣,旋即也笑了起来,两人笑了一会,杭,杜阿笑道:“你知道吗?在我的母国有一个风俗,国王会用重金豢养杰出的诗人,这样既可以攻击自己的敌人,又称颂自己的伟业,如果我是你的话,就会这么做的!” “大明也有类似的做法,不过是豢养史官修史,而不是诗人!”周可成笑道:“这个我倒是不操心,等莫娜的孩子生出来,我自然会给她和孩子找一块领地,等将来我死了,我的孩子们自然会弄一堆笔杆子来给我脸上贴金的!” “大首领,总督,海东青号回来了?”侍卫的声音打断了两人的闲聊,周可成皱起了眉头:“张先生这么快就回来了?时间不对呀?难道那位苏莱曼苏丹就在开罗,恰好遇上了?” “不,张先生没有回来,只有海东青号回来了!”侍卫否定了周可成的判断:“大副就在外面!” “让他进来!”周可成意识到恐怕有什么自己预料之外的事情发生了,否则海东青号不会撇下张经独自回来的。 “一切就是这样的!”大副将事情原委讲述了一遍,胆怯的看着正在看信的周可成,等待着上头的裁决。 “这么说,这一切都是那个叫做藤吉郎的亲随做出的决定?”杭杜阿的声音听上去有些阴冷:“你没有接到张先生的命令,就这么回来了?” “是的!”大副的身体有些颤抖:“不过藤吉郎拿出了张先生身上的玉佩,说他的主人已经给予了他临机决断的权限,而且事先告知船长了!那块玉佩的确是张先生身上的,而且张先生平时对那个藤吉郎十分看重,离开苏伊士的时候也的确把很多事情交代给他了!” “可是船长烂醉如泥,你根本无法向其求证,是吗?”杭杜阿的声音变的愈发冷冽:“你身为大副,仅凭几句空话就调走船只,把张先生置于险地,你知道这是什么罪行吗?” “罢了!”周可成打断了杭杜阿的质问,将信递了过去:“你看看吧,现在追问这个已经没有必要了,那个藤吉郎还真是锥处囊中呀!” 杭杜阿有些莫名其妙的接过信,刚看了两行双手便禁不住攥紧了拳头:“弗朗基人竟然连巴士拉都打下来了,难怪他们这么急着要和我们停战!” “嗯,和我们预料的一样!”周可成转过头对大副说:“这一次我赦免你的罪行,并给了一百个银币赏赐,但是下一次,你可绝对不能再这么做了,明白吗?” “是,是!”陷入狂喜中的大副点头如捣蒜一般,周可成示意起退下,向杭杜阿问道:“我们现在有多少条船两天内可以远航作战的?” “战列舰两条,双桅纵帆六条,单桅纵帆船十二条!”杭杜阿不假思索的答道。 “很好,你把这些船都带走,再准备八条货船,装载两个联队士兵和相应的补给,是进攻果阿还是弗朗基人的舰队由你自己临机决断!” “那弗朗基人的使节呢?你打算怎么处置他们?” “你出发前我会和他们谈谈拖延时间。你的船队离港后先向东航行,等到天黑后转向西,你出发后的第三天我再把弗朗基人的使节抓起来!” 杭杜阿立刻明白了周可成的意思,离岗时向东航行是为了装成返回淡水来迷惑弗朗基人,毕竟在狭窄的海峡内,庞大的兰芳社舰队很难瞒过有心人的眼睛,谁也不知道海峡两岸有没有弗朗基人的间谍,他们发现兰芳社舰队向西,很可能会识破周可成的真实意图。 “我知道了,一切都交给我吧!”杭杜阿举起拳头:“无论是果阿还是弗朗基人的舰队,我这一次都会把它们砸的粉碎!” 看着杭杜阿的远去的背影,周可成吐出一口长气,捡起那封信来,又重新看了一遍,突然笑了起来:“藤吉郎呀藤吉郎,我原本以为你这一世只能老老实实的当一辈子张经的亲随了,想不到锥处囊中,终究还是能够脱颖而出。也罢,既然你抓住了机会,那我也会给予你相应的恩赏,只是不知道你这辈子还能不能成为那位‘丰臣太阁’了!” 第两百二十四章 京中故事 杭州。 “间者,边陲不靖,…鞑虏再炽,边师无功。北望云天,殊劳朕忧!国家多故,股肱是倚;以卿才识,戡定不难。可还京为本兵,代朕之劳。出郊之事,不复内御。特赐尚方剑以便宜诛赏。卿其芟除鞑虏,早奏肤功!《诗》不云乎:“无德不报。”贼平振旅,朕且加殊锡焉。…” 胡宗宪跪在地上,耳边传来太监阴柔的圣旨声,脑子里的思绪却已经到了千里之外。听圣旨里的意思,自己这次去北方不仅仅是当兵部尚书,而是以兵部尚书的身份出京整顿九边防务,消除俺答汗对大明的威胁。这倒也是在自己的意料之中,毕竟东南乃是朝廷的财赋重地,不会长期安置督抚数省的重臣,自己在这个位置上已经呆的够久了。 “胡大人,你谢恩吧!” 宣旨太监的声音让胡宗宪的身体颤抖了一下,他赶忙叩首道:“臣胡宗宪叩谢天子隆恩!” 圣旨宣读完毕,宣旨太监将圣旨交给一旁的锦衣卫,再由锦衣卫交给胡宗宪。他的脸上立刻现出满脸的笑容,上前几步道:“胡大人,圣上如此信重,当真是古今难见的殊遇呀!” “刘公公说的是!”胡宗宪叹了口气:“只是胡某才识驽钝,却荷圣天子如此厚恩,实在是惊惶万分,惭愧莫名,只能尽心竭力,希望能报大恩于万一!” “胡大人这是过谦了,过谦了!”刘公公笑道:“东南倭乱十年,朱纨、张经也是有名的能臣了,结果呢?还不是胡大人将其一一剿灭,复东南平靖?照老奴看,此番胡大人北上,也一定能力给俺答汗一个好看,解万岁爷之忧!” “谢刘公公吉言!”胡宗宪见那刘公公眼睛珠子乱转,已经明白了六七分,他向一旁的项高使了个眼色,那项高便靠了过来,将一张纸条塞进刘公公手中,笑道:“刘公公此番辛劳,一点意思,不成敬意,还请收纳!” 刘公公低头一看,那纸张却是一张收纳凭条,露出的字迹却是白银八百两,他心中顿时大喜,赶忙将那纸条收好,翘起大拇指道:“胡大人果然是个爽快人,早晚是要入阁当首辅的!” 胡宗宪见那刘公公拿了银子,心下也松了口气,笑道:“谢公公吉言,您从京师来,可有什么时兴的消息?指点胡某一二?” “京中最近的消息?”刘公公想了想之后答道:“若说是最要紧的那就是麦福麦公公了,您应该知道他最近身体不太好吧?” “是有听说!”胡宗宪点了点头:“怎么了,最近已经转好了?” “哪有,越来越不成了,我离京时天子已经下敕书在其故乡修建麦氏祠堂一座。胡大人,像我等刑余之人,能够有麦公公这般恩待的,真是古今少有呀!”刘公公感慨了一番。 “是呀,不过也是麦公公多年来忠谨所至!”胡宗宪笑道:“那继任麦公公职司的是何人?” “黄锦黄公公为司礼监掌印,李芳李公公为司礼监秉笔,提督东西两厂!我这次从南京过来,就是给李公公传旨去了!”说到这里,刘公公压低嗓门对胡宗宪说:“胡大人,您知道吗?李芳李公公这次可是丧气的很呐!” “丧气?”胡宗宪闻言一愣:“这又从何说起?提督东西两厂也是很要紧的差使吧?” “这个胡大人就有所不知了!”刘公公笑道:“此番李公公对这司礼监掌印的差使可是志在必得,花了好大一笔银子,却没想到结果让旁人得了去,银子花了,官职却比别人小,您说能不丧气吗?” “好大一笔银子?”听到银子,胡宗宪心中咯噔一响,脑子里下意识的闪现出周可成那张笑吟吟的脸来。 “可不是嘛!”刘公公将胡宗宪拉到一旁,压低声音道:“有这个数呢!”说到这里,他伸出右手张开五指。 “五万两?”胡宗宪下意识的猜道,旋即又觉得这个数字小了点,应该不会让刘公公如此大惊小怪,难道是五十万两?可这个数字也未免太惊悚了吧? “五十万?” “没错,就是这个数!”刘公公有些幸灾乐祸:“就算李公公在宫里经营多年,管的又是江南这片皇家产业,徒子徒孙多得是,要凑足这个数也得伤筋动骨吧,要是坐上掌印太监那个位置也还罢了,可现在偏偏只当上提督东西两厂,那都替他觉得肉痛呀!” “怎么会要这么多?”胡宗宪不解的问道:“我记得往年没有这么多的吧?” “没法子,谁叫天子要盖房子呢?”刘公公叹了口气:“胡大人,您也不是外人,老奴就说句犯忌讳的话,万岁爷已经有好些年没回紫禁城了,一直都住在西苑。可西苑才多少宫室?修屋子就得花银子吧?可眼下东南已经闹了这么多年的倭乱,北边俺答汗就不安靖,万岁爷的内库里也没银子呀?咱们这些奴才也只能有钱的出钱,有力的出力了吧!” “难道内库里也这么缺钱?”胡宗宪的心头闪过一丝不祥之兆,国家财政到了这种地步,自己这回北上恐怕情况不妙呀! “当然缺钱啦!”刘公公不以为然的说道:“胡大人您到了京城就知道了,你知道吗?我离京前山西那边刚刚上书,说收上来的粮税还不够给宗室发俸禄的,请求山西一省的宗室只发一半的俸禄,待到时局平静,财政充裕后再补发。您说,连龙子凤孙的俸禄都快管不了了,朝廷还不缺钱?万岁爷还不缺钱?” 刘公公这番感慨在胡宗宪的心中激起了一番轩然大波,身为一方封疆大吏他对于朝廷财政的困难也时有耳闻,但从来也没有像这样明确的知道大明的财政到了如此窘迫的地步。可与“富有四海”的大明成为鲜明对比的是,兰芳社以及与兰芳社相关的地方经济却是如此的活跃,他亲眼看到海量的财富在涌入涌出,周可成手中集聚了何等可怕的财力,他用这些财力做了多少事情。胡宗宪的心中不禁生出一股迷惑:为何他一介草民,却能在短短十余年时间里集聚了这么多的财富,而身为大明天子的嘉靖皇帝,统治着两京十三布政司的广袤土地,却弄到连亲戚的俸禄都只能发一半,自己修个宫殿都要找家奴要钱的地步? 第两百二十五章 讲谈社 “胡大人?胡大人?”刘公公看到胡宗宪神色有些呆滞,好奇的轻拍了一下对方的手臂,胡宗宪回过神来强笑道:“方才听了刘公公的话,不禁有些忧虑,见笑见笑了!” “胡大人这是为了国事忧虑,有什么见笑的!”刘公公笑道:“不过呢老奴有句托大的话,胡大人听听也就是了,若是说的不对,还请莫要见怪!” “刘公公请讲!” “老奴前朝毅皇帝时候就净身入宫了,也算是有一点见识了,这大明朝呀,你要说他好,也没有那么好;说坏呢也没有那么坏。就拿这银子的事情吧?确实眼下朝廷府库空虚,但你要说比起北边的鞑虏来还是强到天上去了吧?所以胡大人也不必过于忧虑了,以您的才略,事情也不会太难的!” “多谢刘公公提点!”胡宗宪点了点头,这位刘公公虽然貌不惊人,但这番话倒是颇有见地,在他这等有识之士的眼里,大明的确是千疮百孔,但要距离改朝换代还早得很呢。北边的俺答汗虽然屡次破边入寇,但连大漠南北都没有一统,不要说与历史上的匈奴、鲜卑、突厥、契丹、蒙古比较,就算是英宗时的也先也远远不及。之所以搞成现在这般田地,倒是大明自己的问题居多。只要自己能够淘汰老弱,整顿军伍,以大明的国力,并不难击退俺答的入侵。只是这一切对自己方才的疑问却没有丝毫的助益,毕竟在历代的经史百家虽然汗牛充栋,但却没有一字一句记载了兰芳社这种怪物,更不要说应对的策略了。 送走了刘公公,他的官职本就是有事则设,无事则罢,所以也没有什么需要与后继者交接的,只是有几个幕友不想随他北上,纷纷向他告别,胡宗宪赠予盘缠与荐书,一一处置停当了,也有些疲倦,正想休息一会儿,却看到项高进屋来了。胡宗宪赶忙站起身来:“项公有事吗?” “胡大人!”项高满脸堆笑:“老朽是来向你辞行的!” “项公您此番不随我北上?”胡宗宪一愣,项高在他的幕僚之中已经属于核心了,这一部分人都知道胡宗宪这次北上前途无量,个个都是弹冠相庆,像项高这样来告辞的一个都没有。 “是呀!”项高笑道:“此番天子相召,胡大人此番北上可以说是封侯可期。不过老朽已经年事已高,家中又有不少琐事,便不在大人幕府中滥竽充数了!” 听了项高这番话,胡宗宪心中一动,装出一副什么都知道的口气笑道:“项公,你留下来恐怕不是因为家中的琐事,而是那位小徐相公相邀吧?” 就好像被当众捉住的小偷,项高尴尬的强笑道:“胡大人取笑了,只是家中子侄甚多,免不得要为他们多准备两条后路,所以才答应去讲谈社去当大祭酒的!” “讲谈社?这又是什么?” 项高见状如何不知道自己方才被胡宗宪诈了,不过这也没有什么好瞒得了,原来早先兰芳社为穷苦士人提供资助,并出资邀请大儒为其讲学,几年下来取得了相当不错的效果,在兰芳社出资的士人中有不少考中秀才、甚至还有考中举人的,一些仕途始终没有出路的士人也通过转行为老师、会计、商业职员、翻译等需要一定文化基础的工作,获得了不错的出路,在江南一带的士林中也博得了不小的声名。于是徐渭便打算模仿讲武堂,在金山卫建立一所面向穷苦士人的学校,除了讲授制艺(即八股文)之外,还开设珠算、制图、会计等兰芳社急需的人才的课程。当徐渭请周可成替这个学校起名的时候,便得了“讲谈社”这个名字。于是乎后世便有了“文数讲谈社,武乃讲武堂”的说法。而项高作为在江南士林颇有名望的士大夫,又与兰芳社有着极为密切的关系,便成为讲谈社首任大祭酒的不二人选。 “原来如此呀!”胡宗宪颇有些羡慕的看着项高:“难怪项公不想北上,罢了,君子不夺人所好,那汝贞就先恭喜项公了!” “胡大人说笑了!”项高强笑道,其实胡宗宪猜的不错,这个讲谈社大祭酒不但薪俸丰厚,而且更是个颇有清望的位置,光是上一次乡试中考上秀才的讲谈社学子便有七人之多,而且这只是刚刚开始,随着日积月累,只会越来越多,光是这个士林人脉资源都是让人眼红。 “不过既然项公你不想随我北上,可否替我邀请荆川先生呢?”胡宗宪问道:“他通晓军事,我这次北上幕府中急需这样人才呀!” “这个——!” “荆川先生他也不想北上?”胡宗宪惊讶的问道。 “嗯!”项高苦笑着点了点头:“顺之他在讲武堂干的也很高兴,这个讲谈社祭酒还是他劝我接下来的,若是我猜的不错,他恐怕也不会随大人北上的!” “不会吧?我记得他那个讲武堂一期也就二三十人,为何不随我去北方,朝廷此番整顿九边,欲有大举——” “大人,那是过去的事情了,现在那讲武堂一期可不止二三十人!” “有多少人?” “三百人!” “怎么会这么多?”胡宗宪吓了一跳:“若是我没有记错的话,这个讲武堂的学费可是要三十两的,哪有那么多愿意出这么多银子来学这个的?” “三十两那是过去的事情了,现在是五十两了!”项高笑道:“就算是五十两,后面等着排队入校的也是成群结队,顺之还搞了个入学试,须得秉性纯良,体格强健,十六到二十之间的,方才收纳!” 第两百二十六章 推荐信 “五十两?那三百人岂不是就是一万五千两?怎么会有这么多人前来求学?都是些什么人?”也难怪胡宗宪如此惊讶,嘉靖时候银价远比明末时候坚挺,即便是在东南之地的中产之家,五十两白银也是一生的积蓄,能够为子弟拿出这么一大笔钱学费的人家,至少也是当地的富户了。胡宗宪可不觉得大明东南的富家子弟有这么好武。 “什么人都有!” “什么人都有?” “没错,有倭人、有东番蛮酋子弟、有朝鲜人、有南洋的,当然,最多的还是大明的,有南直隶两浙,还有闽地的!” “什么?怎么会有这么多地方的!”胡宗宪吓了一跳:“东番土人也还罢了,怎么倭人、朝鲜人、南洋人也有,这些人都是怎么来的,荆川先生就不担心这些人学了武艺后遗祸后世?” “大人请放心,这方面兰芳社早就想到了!”项高笑道:“从这一批开始,这讲武堂招生就开始要推荐信了!” “推荐信?这又是什么?” “类似于我们大明的荐书!” “难道那些倭人、朝鲜人、南洋人也是有荐书,不,推荐信的?” “不错,要不然远隔万里,他们怎么知道这个讲武堂?” “那是何人给他们开出的推荐信?” “主要是兰芳社的和议众!”项高耐心的解释起来,原来随着兰芳社贸易的不断扩展,周可成也不断授予兰芳社有着紧密联系和共同利益的各国商人、领主“大首领的朋友”的称号,比如朝鲜的王贞父子、纳屋的今井宗久、天王寺屋的津田宗达、东番的阿坎、疤脸、吴伯仁叔侄、林希元等人。在拥有“大首领的朋友”这个身份后,他们有权力直接向周可成写信,晋见周可成,提出要求,周可成也会时常以私人的名义向他们咨询,请求帮助,实际上这些人就形成了一个兰芳社顾问团,一个不具法律效力但却颇据影响力的集团,而日本人则给这群人起了一个非常日本化的名字“和议众”。而讲武堂踏入正轨之后,周可成就规定该学堂的生员中的七成必须持有推荐信,而拥有相当一部分推荐信资格的便是这些朋友们。五十两的学费决定了讲武堂的学员不可能来自社会中下层,必然是来自有产阶级家庭之中;而周可成耗费心力搞讲武堂可不是为了给江南缙绅老爷培养军事骨干的,而推荐信这一制度又确保了讲武堂的生员是来自那些与兰芳社有着紧密经济联系的家庭之中,这样一来,就确保了兰芳社拥有一批与其有共同利益的军事骨干,以确保雇佣军的忠诚。当然,如果有非常出色的军事人才,如果其出身贫苦,在考验了其忠诚之后,也可以通过给予奖学金的形式予以入学。 听完了项高的这番解释,胡宗宪虽然未能完全明白这一番复杂规则的背后用意,但也越发为周可成的谋划心惊。他想了想之后问道:“项公,你替我问问文长,我家中也有两个不成器的子弟,可否也能去讲武堂历练一番?” “啊?”项高闻言一愣,旋即点了点头:“明白了,我想问题应该不大!” 送别了项高,天色已经昏暗,仆人敲门询问什么时候进膳,胡宗宪却全然没有胃口,只让送了碗云吞来,草草的吃了点便了事了。面对即将到来的一切,胡宗宪已经完全没有数年前在休宁驿馆遇到吴伯仁时的踌躇满志,而是身临高处的不胜寒和茫然。这几年来他虽然在南方御倭,但对于京师的局势却是一点也没有放松。通过老师和友人们的往来信笺,他知道朝廷的局势已经处于一种非常微妙的情况,帝国的统治者和所有者——当今天子隐居在西苑之中,表面上什么都不管,只顾着清修,但实际上又把一切都置于指掌之中。他听任严嵩为代表的一批官员收揽贿赂,肆意妄为,把帝国弄得一塌糊涂,只要他们能够替自己承担骂名,给予足够的财富供其享乐;与此同时他又表面上宠幸景王,用其乃牵制身为长子的裕王,这样他就可以不用册立太子,以免朝廷出现第二个权力中心。他就好像一个技巧高明的杂技演员,在一条悬空的麻绳上,虽然脚下就是万丈深渊但他本人却自得其乐。而自己却是这位杂技演员手中抛玩着的某个鸡蛋,一想到这些,胡宗宪就忍不住对项高和唐顺之感到由衷的艳羡。 “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胡宗宪叹了口气:“大勇有之,大智就未必了呀!” 松江府,码头。 这时,离开船的时间大约还有半顿饭功夫。不过,青石板铺成的路上已经密密麻麻地聚满了人,其中大多数是青衣小帽的市井平民,也有一些方巾袍服的缙绅儒士。他们的表情神态也各不相同,有的强压下心中的狂喜,有的惊惶错愕,还有的似乎愤慨不平。 “海大人来了!” “海大人!” “海大人!” 叫喊声仿佛一阵风,在人群中掀起一片波浪,人们都竭力踮起脚,向前挤去,企图看的更清楚一点。但人群是那么的拥挤,大部分努力不过是徒劳,反倒让维持秩序的衙役们苦不堪言,发出叱呵和恐吓声。 “海大人还没到,别挤了!” “再挤老子可就用打人了!” 这时,一个身材消瘦的中年男子出现在青石板街道的尽头,身后跟着一个仆人,挑着两只笼箱。那男子的出现立刻激起了人群的一片欢呼声,无数只手臂如树林一般举起来。 “海大人来了!” “果然是海大人!” 海瑞停下了脚步,众人的欢呼声仿佛一堵无形的墙挡住了去路,他停下脚步,向众人做了个团揖,人群静了下来。有人高声喊道:“海大人,您不要上京,留下来吧!” “对,留下来吧!” 海瑞眼角微酸,几年来的一切涌上心头,一时间竟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他强压下汹涌的新潮,对众人道:“朝廷有令,海某岂可抗命,做那不忠不孝之人?不过,不过——”说到这里,他突然将仆人的挑着两个箱笼盖子掀开,露出里面的数十本书和几件旧衣,一床毯子,些许杂物,示于众人:“海某在松江数载,两袖不加一文钱!” 第两百二十七章 北上 人们被海瑞的行为打动了,他们竭力向前拥挤,伸出胳膊企图触摸一下海瑞的衣角。面对众人的热情,海瑞也显得愈发激动。最后一名老者走出人群,他请求海瑞留下靴子,放在官衙里作为留念,又献上万民伞,这般拖延了很久,海瑞方才上了船。 “老爷!”看着远处的码头越来越模糊,仆人回过头来对海瑞说:“您这次真的不去见见小徐相公?” “见他作甚?”海瑞头也不回的答道。 “我听说那小徐相公最是大方,是当世活孟尝,无论谁去见他,总有一番心意奉上。您这次如果见他一次,少说也…”那仆人越说越慢,声音越说越小,到了最后如同蚊子,几不可闻。 “你是让我去找徐文长要银子?”海瑞的声音带有三分怒气,让仆人胆怯的低下头,但下一秒他又抬起头来:“老爷,那么多人都拿了,您为何不能拿?小徐相公和您可是旧相识,您治水治河,得了最大好处的不是别人,还不是那位小徐相公?您看看这些年他们兰芳社的生意做的多大呀!山里海里的银子都往袋里流,拿个一星半点出来给您也是应该——” “住口!”海瑞脸色变得铁青,他喝止住仆人的话语,船舱里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可以清晰的听到外间吱呀吱呀的摇橹声。几分钟后海瑞的脸色才变得好看了点:“旁人都能拿,唯独我海瑞就不可以拿。如果我拿了徐文长的银子,那我这些年修河治水就不是为了大明,为了江南的百姓,而是为了兰芳社一家的生意,拿人的手短,吃人的嘴软,这个道理你明白吗?” “我只知道不拿人不吃人的腿软,饿的!”仆人嘟囔道:“老爷您也是一州知府了,平日子桌子上少有荤腥,这次去京师我们两个一路的盘缠才五两银子,大明的官儿像您这样的,莫说见过,听都没有听说过!” 听到家仆的这番抱怨,海瑞素来严肃的脸也露出了一丝笑容:“海富,你觉得大明是多一些像老爷我这样的官儿好呢?还是不好?” “当然是好,可是这世上的事情哪有这么简单的?您看!”那家仆突然向船外指去:“那是什么?” 海瑞探出船舱向外看去,只见前头不远处有一支船队,为首的却是一条漆成朱红色的官船,船舷两侧悬挂着白底黑字的招牌,上面写着“闽浙总督胡”,那条官船后面跟着十多条沙船,吃水线都快压到船舷了,显然这些船都负载不小。 “原来是胡汝贞,想不到途中遇到了他!”海瑞冷哼了一声,回到舱中,面上顿时罩上了一层寒霜。 “甘词重币,乃穿肠毒药;醇酒妇人,是要命钢刀。你当像胡大人这样会有个好下场吗?海富,你若是当真觉得胡汝贞那样好,你便改投他府上,我绝不阻拦!” 胡、海二人乘船经过江南运河(从江苏镇江到杭州),又渡江,沿着运河一路北上,虽然水路不及陆路快捷,但却要安稳舒适的多,因此当时南北商旅多走这条路。胡宗宪此番入京,将要以兵部尚书的身份巡视北方诸镇,位高权重,又有当今首辅严嵩这样的老师,沿途的官员无不前来结纳逢迎,大宴小宴,自然行程就慢下来了,而海瑞一来是官职小,二来他只有主仆二人,没有什么排场,自然无人理会。速度自然也就比胡宗宪快多了,过了扬州没多久就抢在胡宗宪前面去了。 这一日,胡宗宪一行到了山东聊城,早有当地官员在码头迎候,一番迎宴之后,胡宗宪回到船上刚刚上床,便听到外间有人低声道:“老爷,戚将军在外面!” “戚将军?”胡宗宪两杯酒下肚,已经有点晕头转向了:“哪个戚将军?” “戚南塘戚将军!” “哦哦,是南塘呀!”胡宗宪这才反应过来,戚继光跟随他多年,在南方平倭时战功不小,自然与其他人不一般,他坐起身来:“你请他去官舱奉茶,不可怠慢了!” “是,大人!” 胡宗宪起身,换了一身居家衣服,来到官舱,只见戚继光正坐在桌旁,他听到外间动静,赶忙起身向胡宗宪屈膝叩首:“末将戚继光参见恩相!” “南塘请起!”胡宗宪将戚继光扶起:“都是自家人何必如此客气!” “末将能有今日,都是恩相一手栽培!”戚继光磕了个头,方才站起身来,垂手而立:“此番得知恩相到了聊城,便乘快马疾行前来迎接!” “快马?”胡宗宪一愣:“你不是去九边了吗?怎么走这么远?” “回禀大人,末将的驻地在通州!” “通州?” “没错,去年鞑虏破边,京师震动,通州乃是运河粮仓所在,所以末将便被派到通州驻守了!” “驻守通州?”胡宗宪的脸色变得愈发难看起来,在明清两地,通州乃是京杭大运河北方的终点,修筑有大量的仓库以存放从南方运来的粮食、布匹以及其他物资,以供应京师和宣大诸镇,其战略意义自然十分重要。但毕竟通州还是在北京的东南面,搞到通州都要留重兵驻守,看来北方的边防形势比自己预料的还要糟糕得多。 “南塘!本官此番进京要做什么你也是知道的。你比我早到半年多,又是老行伍,北边是什么情况你应该是知道的。今晚船上只有你我两人,有什么该说的,不该说的都只管说!” “是,是!”戚继光连连点头,却没有继续说下去。胡宗宪看在眼里,心知对方还有些顾虑,沉声道:“你不要担心得罪人,天子这次让我整顿北疆,本来就是要杀人的。看这样的形势,不砍下个二三十颗人头有些事情是做不成的,你怕得罪活人,难道还怕得罪死人吗?” 第两百二十八章 甲仗与鸟铳 “恩相教训的是!”戚继光低下头去,稍微思忖了一会,沉声道:“其实去年秋天卑职刚刚引兵北上时,并不是驻守通州,而是在昌平的!” “是驻守皇陵吗?” “嗯!”戚继光点了点头:“卑职受兵部令领本部驻守昌平,当时鞑虏破边,胡骑四下,其中就有一小队与卑职前队交过手。” “哦?结果如何?”胡宗宪赶忙问道。 “鞑子小挫,卑职前队斩首两级,获马三,弓二,刀二,长枪一支,铁胸甲二,吾军一无损伤!” “好,好!”胡宗宪拊掌笑道:“戚将军果然治军有方,鞑子都是骑兵,能够有两级斩首,已经是非常不容易了,更不要说还一无损伤!”说到这里,胡宗宪的笑容突然变得呆滞了。 “这么说来,鞑子的战力也不过如此呀?那怎么还能打到昌平皇陵那边来呢?” “这个——”戚继光脸上现出一丝怪异的神情,压低声音道:“大人,末将这次来还带了几件东西,既然您问到这里,就请您看看!”说到这里,戚继光便起身走出舱外,片刻之后回来,手中多了一个长条形的包裹,他放在当中的几案上,解开包裹,却是两只火绳枪。 “大人请看!” 胡宗宪看了戚继光一眼,将几案上的两只火绳枪分别拿起来比较了一下,沉声道:“好像这支鸟铳要轻一些,其他的便看不出什么来了!” “大人好眼力!”戚继光赞了一句:“上次与鞑子交锋后,卑职询问当时的士卒,皆云鞑子有两长:一曰弓矢,二曰马力,非我等能及。而弓矢虽可及远,却不能透甲牌,只要将士有盔甲藤牌,便无妨;而鸟铳即可及远,又能透甲牌。彼射来我有遮挡,我射去敌遮挡不住,自然有胜无败!” “南塘所言甚是,但你方才说鞑子马力胜我,若策马冲阵,那又如何?” “若策马冲来,则以偏厢车,或以长矛拒之!” “既然如南塘这般说,那鞑子也没有什么可怕的了,为何能屡次破边,惊扰京师呢?” “大人有所不知,鞑子已经今非昔比,卑职听沿边将士说,那虏酋绝非常人,其不但压服群蛮,而且还招募沿边叛民,让其在土默川一带辟田耕种,打制军器,是以其军甲仗精利,且有攻城器械,绝非寻常鞑子可比。那次末将前队斩首的两名鞑子斥候,皆有兜鍪、铁胸甲、裹腹,用的都是百般锻打出来的好铁!” “有这等事?” “千真万确,卑职当时见了也吓了一跳,确是上等好铁百锻而成,式样也与我大明军中所用的不一样,定然是鞑子自家打制出来的。可惜缴获的甲仗当初随首级一同上交兵部报功了,要不然就一起带来给大人看看了!” “若是这样,那就麻烦了!”胡宗宪皱起了眉头,其实对于历代的中原王朝来说,单纯的游牧民族其实都不是什么太大的麻烦,因为游牧经济的不稳定和流动性,游牧民族建立的政权很难有足够的剩余农产品来组织大规模的手工业生产,更不要说采集矿石,冶炼金属制造武器了,只能依靠贸易和劫掠。只要中原王朝对于边境地区加强封锁,阻止以铁为主的资源流入,游牧帝国军事力量就会迅速崩溃。但凡强大的游牧帝国都是乘着中原大乱的时候,通过劫掠,或者招募流民的办法获取足够的人力资源,在某个适宜发展农业的地区组织屯田、修建城堡、发展手工业,这样的二元性军事霸权对中原造成的威胁是绝非单纯游牧敌国能够比拟的。像俺答汗这样能够自产铁制武器甲胄,有大批为其耕种效力,甚至担任向导的汉族农民的蒙古首领,绝对是大明的噩梦。 “南塘,你知道虏酋手下的汉民有多少吗?” “具体数字不知道,不过最少也有两三万人!虏酋对这些汉民十分宽纵,劳役很轻,税赋也不重,是以多有沿边军民逃出边墙,前往虏酋宇下的!” 胡宗宪叹了口气,他也知道这一切的根源在哪里,但究其根源却不是他能够改变的。船舱里的气氛变得凝重起来,几分钟后,胡宗宪抬起头来:“南塘,你给我看这两把鸟铳到底是为何?” “是这么回事!末将与鞑子的游骑交锋过后,便去和沿边北军,发现他们使用的还多半是三眼铳、火门枪,即无法瞄准,也不能及远,若想透甲,就须得十多步外释放。便将我军中的鸟铳借了数支出去,几家使了都觉得不错!” “那好,待我上任之后就让兵部照样打造一万支,分与沿边各军便是!” “大人,卑职就是为了这件事情来的,还乞请大人千万莫要让兵部打制!” 胡宗宪奇道:“你刚刚说好,为何又不愿让兵部打制?” “大人有所不知,若是兵部打制,多半是让役使的匠户去做,一路克扣下去,一两银子下来匠户能得三分便不错了,连工本费都未必够。那些匠户又怎肯尽心,最后送到军中的火器杀敌不成,反倒炸膛害了士卒!”戚继光拿起几案两只鸟铳:“您看,重的这支便是我军中用的,还是一支支我仔细挑过的,而另外一支则是卑职一个朋友在中左所买的,轻便耐用,远胜我军中用的!” “中左所还有鸟铳卖?” “当然有?不但有鸟铳,还有倭刀、弓矢、长矛,只是无甲售卖罢了!”戚继光笑道:“那边本来就海贼多,当地缙绅百姓买了去防身射杀鸟兽都是有的。我听说那周克华曾平定倭国之后,当地恢复太平,许多原本打制武器的工匠没了生意,便去了中左所,淡水那边做事,像中左所就有好几家专门打制鸟铳的的店铺,我这一支便是一个名叫近江屋的倭人铳商打制出来的,您看,这里还有标记!”说到这里,戚继光指了指那支较轻的鸟铳,果然枪托处有烙铁烙出的“近江屋”三个汉字,在三个汉字旁边还有一个南十字星的标识。 第两百二十九章 道不同 “这不是兰芳社的标识吗?莫非这近江屋与兰芳社有什么关系?” “不错,这个标识是表明这近江屋乃是兰芳社的武器供应商之一!”戚继光答道。 “什么?”胡宗宪吓了一跳:“周可成竟然任凭倭商随意出售军国之器?” “是这么回事!”戚继光答道:“大人,末将一开始知道也如您这般,但后来才问明白。那兰芳社每次要打仗,便向民间采购各式武具,取物美价廉者中式。而中式之人便将兰芳社的标识烙在自家武具之上,表明自家的东西质量优良,连兰芳社的军兵都用。像这样为兰芳社的军队打制鸟铳的商铺一共有十余家,这近江屋不过是其中不大的一家罢了,大部分还是来自兰芳社自家的作坊!” 听到这里,胡宗宪便有些不以为然:“听你这么说周可成这么做岂不是多此一举?他自家有作坊,又何必还从外边购买?白白多花银子!” “大人,我听那个朋友的意思,兰芳社便是从自家作坊,也是要给银子的!” “自家作坊还要花银子?”胡宗宪皱起了眉头:“那这样一支鸟铳要多少?” “我那朋友一共花了十两银子,如果是买的多的话,可以再便宜一些!” “这么贵!”胡宗宪也不是外行:“我记得打制一支鸟铳也就三到五两银子吧?” “大人,若是用匠户的话,就只用出个工料钱,自然便宜,可是东西却不一样,您看!”戚继光拿起那杆近江屋打制的鸟铳来,首先从枪托上拨弄了一下,露出一个孔洞,从里面抽出一支毛刷和小瓶子来:“这是用于保养枪管的,每次使用完毕之后要用这毛刷清理铳膛,涂上油,这样就不会锈腐。还有,这是铸弹模子,夹弹钳,火药瓶…”他一边说话,一边取出一样样小工具,摆放在桌子上,最后戚继光取出一柄尺许长的短刃,道:“这是刺刀,战场上贼兵若是逼近,便将这刺刀插入铳口,表示一柄短枪!” “嗯!”胡宗宪看到这里,也不禁点了点头:“这近江屋倒也巧思,这刺刀倒是一招妙棋,原本铳手最怕被白兵近身,现在就不怕了!” “大人,其实这刺刀并非倭人想出来的,却是一个周可成手下的工匠想出来的。这近江屋每卖出去一把,还要分给那工匠八十文呢!” “哦?这倒是一桩妙事,难怪那些匠户都想着跑到周可成手下去!”胡宗宪笑道:“你的意思我也明白了,你是觉得周可成这个办法好?” 戚继光低下头,小心的答道:“回禀恩相,末将不过是一介武夫,哪里知道什么好坏,只是兵部打制的军器着实不好用,枪矛弓矢也还罢了,差一些也还能将就用用,火器就不一样了,不好的不但不能杀敌,反倒害己。一百杆发下来,仔细挑过了可用的不过二三十杆,白白花了银子不说,还济不得事。还不如花了银子去买,一杆便有一杆的用处!” 听了戚继光的这番话,胡宗宪陷入了沉吟之中,半响之后他点了点头:“南塘,我明白你的意思了,只是采购军器的事情牵涉的实在是太多,容我仔细斟酌一番,你先回去吧!” “是!”戚继光跪下磕了个头,退出舱外,他出身将门,自然知道盯着采购军器这块肥肉的眼睛实在是太多,若是贸然行事,就算是胡宗宪也很难全身而退,胡宗宪能有这个表示,就已经很不错了。 听着岸上渐渐远去的马蹄声,船舱里的胡宗宪却一样毫无睡意,他虽然还不能完全明了老对手周可成搞出来的军器外部采购制度的用意,但这么做的优点还是可以看出来一二的:首先打制的军器质量肯定是比兵部那些半死不活的匠户要强得多,也不用三天两头为匠户逃亡的事情头疼,而且产量也不再成为限制,毕竟兰芳社自身的工坊数量有限,想要赚钱的作坊却是几乎无限的,理论上讲只要周可成愿意,他立刻就能武装起数万大军来,这已经是一个足以威胁到大明本身的数字了。而最大的问题就是要多花银子,可兰芳社又没有几千里的九边要守,也没有几十万的宗室要养,更没有修陵墓盖宫殿的爱好,赚钱的门道却是数不胜数,这个问题对于他好像也不算什么太大的问题了。 胡宗宪心烦意乱的取下头上的纱冠,放到几案上,他平生第一次意识到自己一直敬若神明的一切其实并非完美,兰芳社就是一个活生生的例子,在同样一片土地,同样一批人民,兰芳社创造了更多的财富,建立了更强大的军事力量,而这一切与数千年来以农耕为本,外儒内法的华夏大一统专制帝国没有丝毫的关系。作为帝国忠臣,自己应该将其视为威胁帝国稳定的不稳定因素,加以铲除;而作为儒家学者,则应该将其视为邪魔外道,应该鸣鼓而攻之。但现实情况又迫使胡宗宪不得不与其交往,甚至向其求助,与其联合,这越发让胡宗宪感觉到烦躁和不安。 “道不同,不相与为谋!”胡宗宪轻声叹道:“想必说这句话的圣人也没有遇到兰芳社吧?” 苏伊士。 “这么说,你未经我的允许,就自作主张让海东青号离开了,是吗?”张经问道。 “是的,老爷!”藤吉郎答道,他的身材本来就矮小,又低着头,从张经这个角度看来几乎是匍匐在地上了。 “理由,给我一个合适的理由!”张经回到椅子上,右手肘放在扶手上,手托着下巴,冷冷的凝视着藤吉郎,仿佛第一次见到这个人。 第两百三十章 磨砺 “因为藤吉郎觉得这是一个机会,而机会转瞬即逝!” “这确实是一个机会,但这不是你这么做的理由!”张经的声音冷淡的很,与他的内容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因为我只让你去跟着阿拉丁勘察运河,这在你的职权范围之外,也就是说你越权了,我说的对吗?” “是的,属下确实越权了!”藤吉郎没有抗辩,他知道在张经面前任何辩解都没有意义,最好的办法就是承认一切,接受惩罚。 “你既然承认就好!”张经点了点头:“你让海东青号赶回马刺甲通报消息的事情,有什么后果现在还不知道,也无法由此对你做出处置,但是越权却是肯定的,我罚你去阿拉丁手下当差使,但只是最低等的奴仆,你服气不服气?” “属下服气!”藤吉郎抬起头来,脸上一片平静。 “很好,你现在就去收拾行李吧!” “是!”藤吉郎跪下磕了个头,退出门外。张经低头继续翻阅其书卷起来,片刻之后门外有人敲门:“张先生,张先生!” “进来吧!” 房门打开,进来的是岛津义弘,这次出使他跟在张经身旁,担任卫队长,只见其小心的带上房门,低声道:“张先生,听说您把藤吉郎贬为奴仆,派到阿拉丁手下去了?” “嗯,你是替他来求情的?”张经放下手中的书卷。 “也不是求情!”岛津义弘笑道:“藤吉郎他自作主张,的确是有过在先,您怎么处罚他都是应该的。只是他这些日子来没少得罪那个阿拉丁,您这下把他贬为奴仆,又派到阿拉丁那边,只怕那个阿拉丁会乘机报复他的!” “这些我都知道!” “您都知道?” “藤吉郎就是我派去盯着阿拉丁的,两人若是不起冲突就是藤吉郎的失职了!”张经冷声道:“玉不琢不成器,藤吉郎他若是连这点折辱都受不了,就不要想出人头地,做一城一国之主了。我现在说的话你不许透露给他半个字,有些事情让他自己去悟,做大事岂有这么简单的?” “是,是!” “还有,让人收拾行李吧!” “收拾行李?” “嗯,弗朗基人的攻势如此猛烈,估计那位苏莱曼苏丹的邀请很快就会到了吧!” 正如张经猜测的那样,在葡萄牙人的舰队在霍尔木兹海峡附近第二次以少胜多赢得对奥斯曼人的海战胜利之后的第七天,负责镇守埃及的帕夏便带来了苏莱曼苏丹的命令——欢迎来自遥远东方的尊贵客人,并邀请其前往万城之城、奥斯曼帝国的首都、伊斯兰世界的中心伊斯坦布尔。 正当张经乘坐着华丽的船只沿着尼罗河顺流而下,前往亚历山大港转乘前往伊斯坦布尔的时候。杭杜阿率领的舰队已经沿着安达曼群岛航行,抵达了达贡(即今天的仰光)。从艉楼向陆地看过去,只见浩瀚的伊洛瓦底江入海口两岸无数的白色或者金黄色的佛塔在太阳光的照射下显得金光闪闪,船队里有不少日本和大明船员都崇信佛教,看到如此壮观的景象纷纷跪在甲板上,虔诚的向佛祖祈祷。 不过杭杜阿并不是这些人中之一,他贪婪的注视着那一片片闪耀着金光的佛塔,那意味着这些佛塔的表面都贴着贵重的金箔,除此之外,河流两岸大片大片的稻田,密密麻麻出入的船只,都意味着这是一座非常富饶的港口。杭杜阿灵魂中有一个声音在叫喊着:“进攻吧!掠夺吧!这将给你带来无尽的财富和荣耀!” “将军!有船朝我们这边过来了,应该是询问我们来历的!”一个声音从旁边传来,那是担任副将的刘沿水,同时他还兼任那两个联队陆战队的指挥官。 杭杜阿没有说话,他眯起眼睛,向同僚手指的方向望去,那是一条桨帆船,阳光从背后照来,给那条船镀上了一层金色,两条担任前卫的单桅纵帆船迎了上去,将其夹在当中,片刻之后,旗语传来准确的消息。 “是城主的使者!”刘沿水对于兰芳社的这一套旗语非常熟悉,不待大副翻译就转过头来:“询问我们是否要进港!” “看来我们的到来给这位尊贵的首领带来了很大的压力呀!”杭杜阿笑道。 “显然!”刘沿水赞同的点了点头:“我能够想象现在城市里正在发生什么:分发武器、关紧城门,挖掘壕沟,布置障碍物,熏烤火炮,妇孺老弱躲在屋子里瑟瑟发抖,男人们站在城墙上惊惶失措!” 杭杜阿笑了起来:“沿水,真没想到你还有当诗人的天赋呀,说得活灵活现的,好像亲眼看到城里发生了什么一样!” “将军,这可不需要什么诗人的天赋,我的家乡就在海边,小时候可没少见过海盗要打过来的样子,方才说的那一切我闭上眼睛就会在眼前浮现。” “嗯!”杭杜阿点了点头:“那你觉得我们能够攻下这里吗?” “不废吹灰之力!”刘沿水冷笑了一声:“如果您下令进攻,天黑之前就能结束战斗!您看到了,士兵们的士气很旺盛!” “应该是掠夺的欲望很旺盛吧!”杭杜阿心中冷笑了一声,他强迫自己把目光从一个个金塔上挪开,低声道:“让我们先见见使者吧!” 让杭杜阿和刘沿水惊讶的是,来使的船上居然有一个葡萄牙军官,经由询问之后才知道在这里居然有一个不大的葡萄牙定居点,只不过这些葡萄牙人并非普通的殖民者,而是雇佣兵,当时已经控制了下缅甸和中缅甸的东吁王朝正在与北方的阿瓦王朝进行战争,这些雇佣兵便是受雇于定都与勃固的东吁王朝的,这个殖民点便是东吁王朝统治者给他们的“报酬”之一。 第两百三十一章 攻击 “把这里作为分封给你们的采邑?”杭杜阿目光中的贪婪一闪而没:“看来你们立下了不小的功劳嘛,要不然怎么会分给你们一块这么好的封地?” 使者是一个克里奥尔人(在殖民地出生的欧洲后裔,多半指混血儿),皮肤黝黑与当地人无异,只有面部还保留着一些欧罗巴人种的特征,他小心的观察着四周的情况,显然在近距离兰芳社的舰队给他留下了极为深刻的影响,他恭谨的低下头:“数年前这一带发生了一次反对国王的叛乱,我们受雇于国王从海上封锁了叛军,后来我们参与了国王与暹罗人的战争,所以才得到了这块领地。” “那你们和果阿的弗朗基人有什么关系?” “没有什么关系!”使者赶忙答道,兰芳社与葡萄牙人的恶劣关系他们早有耳闻:“我们现在是莽瑞体国王的附庸,效忠于国王,我们是我们,他们是他们!” 杭杜阿和刘沿水交换了一下眼色,他们都从使者的声音里感觉到了对方的胆怯,显然对方是想要利用那个叫莽瑞体的国王的威名来保护自己,以免遭到眼前这支强大舰队的袭击。但对于杭杜阿和刘沿水来说,他们是葡萄牙人已经是一个足够的借口了。 “我可不这么认为!”杭杜阿露出了狰狞的笑容:“来人,把他们都捆起来!” 早已跃跃欲试的士兵们一拥而上,将使者和随员们捆绑起来。那使者不敢反抗,只能大声叫喊:“我们是伟大的莽瑞体国王得封臣,你这么做就是在向他开战,不会有好结果的!” “把这家伙的嘴堵上,嗓门还真够大的!”杭杜阿挖了挖自己的耳朵,对刘沿水道:“剩下的事情就交给你了!” “请放心,将军!”刘沿水兴奋的搓了搓自己的手。 十六世纪中叶的达贡城还远远未曾拥有数百年后仰光的宏大规模,伊洛瓦底江三角洲的经济中心政治中心还在距离他八十公里之外的勃固。正如其名(达贡在缅语中是“三座山岗”的意思),这座城市位于一条山岗之上,俯瞰着伊洛瓦底江的两条支流莱河和勃生堂河的交汇处。由于数百年的河流的沉积,十六世纪的达贡比起二十一世纪的仰光距离大海要近的多, 水量充沛的亚热带河流河面宽阔,几乎与安达曼海无疑。依照条例,兰芳社的舰队排成两行纵队,缓慢的驶入伊洛瓦底江,逆流而上向上游驶去。看到这些凶猛的巨兽,缅甸人的船只迅速向靠岸,驶入那些狭窄的港汊,以避免遭到劫掠。随着船首切开的水面由透明的淡绿变成浑浊的淡黄色,天空变成了深蓝色,黄昏降临了。杭杜阿下令就在江中抛锚休息。 当天夜里,警惕的水手们并没有等待预料中的袭击者,一切都很平静。第二天早上,他们继续着航程,两岸一眼看不到边际的稻海引来了日本和大明船员热切的目光,这两个民族对土地和粮食有着特殊的狂热。 当船队距离达贡城还有不到五公里的时候,第二批使者到了,他提出用一笔贡金换取安全,被杭杜阿轻蔑的拒绝了:“既然你可以得到全部,那为什么又要只拿一部分呢?” 第二天的黄昏舰队抵达了目标,三条铁链横跨港口,连接着二十多条破破烂烂的船,船上有竹排和主楼,上面有许多火绳枪手;在后面则是六条战船,其中最大的一条是卡拉克帆船,显然这是属于那些葡萄牙雇佣军的。 水战的胜负毫无悬念,防守一方所有的火炮加起来还不及“长须鲸”号上的一半多,战斗打响之后的二十分钟,除去兰芳社的船队,水面上只剩下一片正在缓慢下沉的残骸,守卫港口入口处炮台的守军很明智的不战而逃。四条单桅纵帆船也进入港口,他们的任务是掩护三百名乘坐长船的步兵上岸。 码头上无人抵抗,唯有熊熊大火正在燃烧,显然防守一方已经放弃了这里,退守达贡城,焚毁仓库和房屋以免为敌人所用。刘沿水下令扑灭火焰,看看还能从仓库里挽救出点什么。然后他让士兵们竖起鹿角,准备等到次日早上再发起进攻。 当天夜里,一个神秘的使团出现在码头,为首的是一名身着黄袍的僧侣,他用结结巴巴的汉语向刘沿水表示:请求将万恶的葡萄牙强盗和缅族人赶出这里,他们愿意接纳大明的天使的保护。 “你是说他们把我们当成大明的舰队了?”杭杜阿有些好笑的看了看那个僧人:“不过也难怪他们,兰芳社的确有不少你们大明人!” “我觉得这是一个好机会!”刘沿水笑道:“他们说可以为我们打开西边的城门,我们可以轻而易举的夺取这座城市!” “这也有可能是一个陷阱!”杭杜阿提醒道:“我们有很多大炮,城墙拦不住我们的,而如果你掉进陷阱里,那可谁也帮不了你!” “弗朗基人也有大炮,而且战斗会破坏这座城市!”刘沿水反驳道:“如果他们说的是真的,我们甚至可以占领这里,这里有那么多稻米,又是一个天然的港口,我们如果占领这里,就可以统治这条河流两岸的所有土地!” “好吧!”杭杜阿被说服了:“不过你答应我,你自己不能亲自去冒险,我可不想我的副将成为某个阴险陷阱的牺牲品。” “这个你放心!”刘沿水笑了起来:“这种战斗我已经见识过太多了!”他走到那个僧侣面前,沉声道:“你用什么来证明这一切不是一个陷阱?” “我可以留在这里作为人质,还有我的四个徒弟,他们都是城中贵族的孩子!”那僧侣指着身后四个小和尚:“除此之外,在打开城门前,我们将先对那些强盗发动袭击,你们可以等到一切发生之后再进城!” 第两百三十二章 陷落 刘沿水想了想,没有发现什么纰漏,他点了点头:“那就这样吧,不过我事先告诉你,我们不是大明皇帝的军队,而是属于兰芳社的,你明白吗?” 那黄袍僧侣有点错愕,他转过头用自己的语言和同伴们说了两句,很快他们就激烈的争辩起来,几分钟后,那僧侣回过身来,对刘沿水平静的说:“我们的态度没有改变,无论你们是大明还是兰芳社,也不会比现在更糟糕了!” 天气潮湿,脚下的路又湿又软,重新踏上坚实的土地,而非摇摇晃晃的甲板,让每个人都感觉到踏实。依照军官们的命令,士兵们在鞋子上绑上草绳,以免打滑,然后在码头的空地上休息,等待命令。时间如水流逝,但命令却没有到来,在蚊虫的叮咬下,啪啪的拍打声和低沉的抱怨声交融成一片。 刘沿水翘首远望,山岗上的达贡城就好像一头巨兽,匍匐在黑暗中,城头的闪烁的灯火就是巨兽的双眼。他看了看月亮,大概刚刚过了二更,可是一点动静都没有,若不是那五个人质还都在自己手上,他几乎以为自己是受骗了。突然刘沿水觉得有点渴,他低声道:“把水囊给我!” 随从将牛皮水囊呈上,刘沿水接过喝了一口,几乎是同时,达贡城的西面升起一团火光。刘沿水赶忙吐出口中含着的水,指着火光道:“起火了!” “是的,起火了!”随从的声音却很平静:“大人,依照总指挥的命令,今天晚上您不能亲自参战的!” 刘沿水忿忿的看了随从一眼,将水囊塞给对方,挥手招来联队长:“可以开始了,要小心防备陷阱!” 夜风中火光闪烁,照在一张张兴奋的脸上,士兵们沿着通往山岗的小路鱼贯而上。此时达贡城已经从夜色中苏醒,喊杀声、铳炮的射击声,随着夜风传来。刘沿水远远眺望,暗想这如果是个圈套,那这些家伙也未免太会演戏了吧?他下意识的握紧拳头,指甲刺破了掌心的皮肤却浑然不觉。也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刘沿水终于看到西门那边升起一支火箭,在半空中炸出一团淡绿色的烟花。他长出了一口气,低声道:“传令下去,第二队可以出发了!” 次日清晨。 当太阳再一次从地平线升起,达贡城已经换了主人。刘沿水站在城门前,看了看用红色砂岩堆砌而成的城墙,在心中测算其坚固程度,片刻之后他才向城门走去。 走进城门,刘沿水第一眼看到的是一堆尸体,蚊蝇正在尸体堆上空萦绕,发出嗡嗡的声音。 “为什么把这些弄出城去烧掉?想要发瘟疫吗?”刘沿水声色俱厉。 “本地人信佛教,好像是要先祷告,然后再烧掉!”指挥官答道。 “尽快处理,越快越好!”刘沿水的声音柔和了少许:“城里的情况怎么样了?” “剩下的弗朗基人躲在他们的堡垒里,被本地人包围着,堡垒很坚固,里面还有水井、粮食和火药库,双方现在正僵持不下!” “嗯,带我去看看!” 应该说弗朗基人对于自己的处境很有自知之明,他们把自己的巢穴放在达贡城内东北角的一座佛寺中,并对佛寺加以改建,使其围墙更加坚固,围墙上有许多射孔,还有两座凸出的多面堡,在佛寺外还有一条壕沟,在壕沟里插满了用火烤硬的竹签。事实证明这一套很有效果——佛寺外横七竖八的躺着不少当地人的尸体。 一个首领模样的缅甸人走了过来,在距离刘沿水还有六七步远就被拦住了,他大声向刘沿水用当地的土话喊些什么,刘沿水翻了翻白眼:“把那个和尚给我找来,我根本听不懂这些家伙在喊什么;还有弗朗基人的使者也一起弄来,说不定用得上!” “尊敬的将军,请用大炮轰开堡垒!”黄袍僧侣低声道:“因为只有这样我们才能把这些强盗消灭干净!” “我不是你们的仆人!”刘沿水冷笑道:“不要对我发号施令!” “可是这些弗朗基强盗也是你的敌人!”黄袍僧侣争辩道。 “先前是,现在未必就是了!”刘沿水说到这里,没有再理会黄袍僧侣,他叫来那个弗朗基人的使者:“进去告诉你的同伴们,两个小时内放下武器,我保证他们的生命安全!” 弗朗基人的使者看了看堡垒,又看了看刘沿水,抬起了下巴:“您的条件太苛刻了,他们不会接受的!” “他们会的!”刘沿水盯着对方的眼睛:“只要你把船上看到的一切如实的告诉他们,你们的堡垒是挡不住大炮的!” 使者陷入了沉默,片刻之后他点了点头:“我明白了!” 大约二十分钟之后,堡垒的大门打开了,弗朗基人的雇佣兵们排成两行,走出堡垒的大门。刘沿水立刻下令士兵们将他们保护起来,并将企图冲入堡垒之内的缅甸人驱赶开。他在堡垒内的金库里找到了大约价值四万两白银的金银,还有可以武装一千人的武器和很多火药。 共同的敌人刚刚被打倒,缅甸人就毫不掩饰的对兰芳社表现出了毫不掩饰的戒备和仇视,不过无论是杭杜阿还是刘沿水都毫不在意,他们立刻下令将从弗朗基雇佣兵那里得到的一切全部运到码头,吃罢了开胃小菜,就得等待正餐上桌了。时间很宝贵,无论是杭杜阿还是刘沿水都没有忘记他们此行的真正目标是什么! 第两百三十三章 神罚 缅甸人没有让杭杜阿他们等太久,第二天晚上就又派来了使者——还是那位黄袍僧侣,他提出了己方的要求——购买弗朗基雇佣兵的武器和火药,如果可能的话,购买更多的火器、甚至战舰。 杭杜阿与刘沿水交换了一下眼色,沉声道:“在我们讨论这个问题之前,我想先与您讨论一下我方的报酬问题!” “报酬?” “没错,我们替你们解决了弗朗基强盗,难道不应该得到报酬吗?从弗朗基人得到那些是战利品,不能算在报酬里的!” “你们需要多少报酬?” “二十万两白银!”杭杜阿狮子大开口,他刚刚略微估算了一下,如果将周围寺院和佛塔掠夺一空的话,差不多应该可以得到这么多了。 “太多了!”那僧侣摇了摇头:“城里根本没有这么多白银!” “黄金也可以,我可以给你们一个优惠的兑换比例!”杭杜阿笑道:“你们的寺院很富有,这一点我们都知道!” 黄袍僧人面露怒色,站起身来,仿佛下一秒钟就要怒骂,不过他还是控制住了自己的情绪:“那是属于佛陀的财产,凡人不得触碰,如果你们敢动的话,神佛将会降下灾难,常年航行于海上的你们,应该不会那么愚蠢吧?” “呵呵呵呵!”杭杜阿和刘沿水听到这里,齐声大笑了起来,刘沿水站起身来:“我们可以给你们三天时间,如果三天后我们看不到赎金,那就只好自己动手了!” 闪电撕裂了北方的蓝白色天空,铭刻出达贡城的西北角的金色佛塔,六次心跳后雷鸣声传来,犹如远古的鼓点。 杭杜阿和刘沿水站在“长须鲸”号的艉楼上,在他们的脚下,淡绿色的海水在河中汹涌澎湃,溅起的浪花拍打在船舷上,将近八百吨的庞然大物像玩具一样上下摆弄,冷雨如箭一般落下,刺入眼睛,让人难以睁眼。 “好大的风浪呀!内河里都这样,若是在海上——”杭杜阿说到这里,与刘沿水对视了一眼,从对方的眼里都看到了庆幸。 “传令下去,再放下两根船锚!”长须鲸号船长的声音在大雨中听得模糊不清,刘沿水向远处看去,虽然隔着风雨,他也能看到其他的船只也在风雨中艰难的挣扎着,幸好商船和较小的纵帆船都已经停入内港,哪里的波浪会小许多,而长须鲸号和另外一条战列舰因为吃水太深,所以才停靠在河面上。 突然,一道闪电从空中落下,树枝状的闪亮痕迹烙在所有人的视网膜上,还没等杭杜阿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他就感觉到身体一阵颤栗,随即便看到一道电光沿着长须鲸号主桅蜿蜒而下,十几个正在忙碌着放下船锚的水手在电光中浑身颤抖,失去控制的船锚砸落水面,溅起满天的水柱。 “被雷劈了!”话音未落,第二下闪电落下,主桅轰然倒下,砸在甲板上,顿时一片惨嚎,无论是杭杜阿和刘沿水这一刻都忘记了躲闪,他们呆滞着看着眼前的一切,脑海中都闪烁着同样一个念头:“看来那个僧人说的不错,这佛寺的确抢不得!” 桅杆倒伏,甲板上到处都是被雷击后的焦黑和血迹,水手们忙乱的将倒伏的主桅锯断,丢入河中;天空一片阴沉,天边不时传来的阵阵雷鸣告诉每一个人——昨夜的雷雨并没有过去,那只是一个开始。 “报酬的事情可以暂缓,这是我们献给神佛的祭品!”经过昨天的“神罚”,无论是刘沿水还是杭杜阿的态度都发生了巨大的变化,海上的男儿们是最勇敢的,也是最迷信的,毕竟谁也没法和自然无边的伟力对抗。昨晚的雷击和风雨给兰芳社的舰队造成了巨大的损失——三十五名船员死,伤者近百人,不少船只都受到了或多或少的损坏,尤其是旗舰“长须鲸”号,主桅折断可不好修理,基本可以宣告这条战力最强的军舰退出这次远征,要回马刺甲大修了。 “多谢二位,贫僧会替你们向神佛祈祷的,希望神佛庇佑你们,海上一切平安!”黄袍僧人当然明白对方态度陡然变化的原因。 “多谢您的大度!”杭杜阿和刘沿水都松了口气,还没和葡萄牙人打照面,就折了一条战列舰,接下来还要修补受损的船只,就需要达贡城提供工匠和所需的材料,搞好关系才是最要紧的。 “无妨,你们为我们驱赶了弗朗基强盗,神佛都是看在眼里的,所以昨夜只是稍加惩戒,并未大施雷霆!”那僧侣笑道:“至于你先前说的报酬,我们也会支付,但需要时间,希望二位能够体谅!” “好,好!”见对方如此上道,屋内的气氛顿时轻松了起来。无论是杭杜阿还是刘沿水此时都改变了捞一把就跑路的打算——天气没有转好,船只还没有修补好,贸然出海就是送死。那僧侣吩咐送上茶水,三人闲聊了起来。刘沿水发现那僧人的汉语虽然有些结巴,但言辞隽永,谈吐不凡,若非生的高鼻深目,皮肤黝黑,倒像是个大明的高僧大德,不禁好奇的询问其缘由来。那僧人闻言笑道:“不瞒二位,老僧早年时也去过大明,这口汉语便是那时候学的!” “您去过大明?” “不错!”那僧人笑着点了点头,原来这达贡城古时隶属于勃固王国,明人又称其为白古国、大古刺国,乃是缅甸历史上蒲甘王朝灭亡后建立的一个地方割据政权。明永乐年间,派出使者前往谕麓川、车里、八百、老挝、孟定、冬乌、闽特冷诸土官,封其为各宣慰司,加上云贵原有的机构,一共被简称为三宣六慰,将其纳入大明的藩国体制之下,这勃固王国也是其中之一,被封为大古剌军民宣慰使司。其后使者往返不绝,那不过数十年前勃固国被新兴的东吁王朝所灭,大明在西南经营百余年的三宣六慰体制也逐渐解体,其所辖土地人民也逐渐依附东吁。僧人名叫尤查帝拉,少年时便曾经好几次随同使者前往大明,那口汉语便是那时候学会的。 第两百三十四章 军事援助 “二位,你们此番出海应该不是冲着我们达贡城来的吧?”尤查帝拉笑道。 刘沿水与杭杜阿交换了一下眼色,点头笑道:“不错,我等是途经此地!” “我猜也是,贵军实力如此强大,而我达贡不过是一个弹丸小城,用明国人的话说,可以说是杀鸡用牛刀了!”尤查帝拉笑了笑:“那容老僧再猜一猜,贵军此番的对手是弗朗基人?” 刘沿水点了点头,尤查帝拉又一次猜中并不让他意外,毕竟兰芳社与葡萄牙人在马刺甲的那一仗已经过去快两年了,消息早已传遍了南洋,两家皆是以海上力量而闻名,此番兰芳社兴师动众,其目标也是不问可知了。 “那二位是否知道东吁王能够吞并我勃固国,多次击败阿瓦王,凭的就是弗朗基人的援助呢?” “这老和尚想要把我们牵扯进去!”刘沿水心中闪过一个念头,下意识的将目光转向杭杜阿,却听到自己的上司的笑声。 “我们此番是要攻打弗朗基人不假,但可没想过把和与弗朗基人有关的人都一锅端了,我们可没这个打算,更没这个本事!” “这话倒是不错!”尤查帝拉点了点头:“可从马刺甲到果阿路途遥远,海上又是风云莫测,如果途中有几个港口可供避风修船,也是一桩美事吧?” 刘沿水与杭杜阿脸上原本的轻松第一次消失了,都变得凝重起来。头顶上还没有过去的雷雨大风是对方方才那番话最有利的佐证,如果遭遇风暴时他们不是在内河,而是在外海,即便不是全军覆没,也要损失过半。 “禅师的意思是,用提供停泊与修船换取我方的援助?”刘沿水试探性的问道。 “当然不是!”尤查帝拉摇了摇头:“二位替我等驱逐弗朗基强盗,这本来便是对我等有再造之恩,泊船与修船本就是应有之义,又怎么能用来换取贵方的援助呢?” “那禅师的意思是?” “二位记得那天晚上随我同来的四个小沙弥吗?” “禅师是说那四个小师傅吗?”刘沿水问道。 “不错,那四个都是贫僧的徒弟!”尤查帝拉脸上露出一丝慈爱:“我想请二位将我最小的那个徒儿带走!” “带走?”二人越发糊涂起来,刘沿水心中一动,问道:“禅师,莫不是这达贡城将有什么变故不成?” “不错,驱逐了弗朗基强盗后,东吁人必然会派兵征讨,既然如此,还不如先举旗复国。我这四个徒儿中最小的一个乃是末代勃固王的幼子,此战吉凶未卜,我不能将先王的骨血放在危险之地,交在二位手中,即便事败,也有复起的机会!” 刘沿水与杭杜阿听到这里,才明白对方的用意。显然眼前这位应该是勃固国的高僧大德,否则那勃固王也不会让小儿子败在他的门下。此人看到兰芳社船坚炮利,便先借力驱逐了达贡城内的葡萄牙雇佣兵,但葡萄牙佣兵后面是强大的东吁王朝。尤查帝拉并没有幻想将兰芳社拉扯进来——毕竟这伙人摆明了是求财来的,犯不着和强大的东吁王朝拼命。而他将自己的弟子交给对方却是一箭双雕:既可以确保弟子的安全,又体现了己方的诚意,至少可以换取一个友善的态度,即使不直接参战,买卖军火,派几个军事顾问也是好的。 “可你将先王幼子给了我们,那以什么名义号召百姓呢?”刘沿水问道。 “这个你无需担心!”尤查帝拉露出一丝狡黠的笑容:“贫僧对外间都是把另外一名弟子当做先王幼子的,因此无人知晓真正的王子是何人!” “老狐狸!”刘沿水与杭杜阿此时心头都闪过同一个念头,两人起身出门商量了一番,觉得这生意是稳赚不赔,若是尤查帝拉的复国计划成功自然是千好万好;即便是失败,兰芳社也没有什么可以损失的,有个亡国王子在手无论是卖给东吁王一笔好价钱,还是搞一部现实版“王子复国记”都有个接手。 “那禅师需要些什么呢?”刘沿水问道。 “将弗朗基强盗的武器和火药都卖给我们!” “可以,一万两银子如何?”既然人质在手,刘沿水也在价钱上也就不打算狮子大开口了。 “多谢将军成全!第二我希望贵方能够出售几门火炮给我们,就是你们船上用的那些!还有派给我们几个军事顾问,教授我们使用那些火炮!” 刘沿水看了杭杜阿一眼,相比起第一个要求,这个要求的性质就截然不同了,尤查帝拉要求购买的显然不是那些发射霰弹的回旋炮,而是在侧舷全通甲板上的那些加农炮,那些火炮中即便是口径最小的也是十八磅,有效射程超过三公里(如果居高临下会更远),如此强悍的火力足以摧毁当时任何攻城器械,甚至对兰芳社自己的舰队都会造成威胁。 “二位其实不用担心!达贡城就在河边,任何距离大海这么近的城市都不会敢于得罪贵方的!”尤查帝拉看出了两人的顾虑:“而且我方会按照贵方提出的价格付钱的,哪怕是剥掉佛塔上的金箔!” “什么?”刘沿水吓了一跳,他胆怯的看了看黑压压的天空:“禅师,这个可开不得玩笑!” “贫僧不是开玩笑!”尤查帝拉神色庄严:“神佛在上,只要能够驱逐东吁强徒,复兴我大勃固国,万般罪孽皆在我尤查帝拉一身,与他人绝无关系!” 看到尤查帝拉神色凛然,无论是刘沿水还是杭杜阿都觉得已经说不出什么话来,半响之后杭杜阿点了点头:“好,既然禅师都这么说了,那我们也就应允了。不过我等的火炮威力虽大,但城墙也不能太高,否则就会被震塌。明日我派人去查看一下城墙,看看要如何加固!” 第两百三十五章 外交官 尤查帝拉已经离开,临走前他向刘沿水和杭杜阿许诺立刻就会派来足够的人手和材料帮助他们修理受损的船舶,购买葡萄牙雇佣兵的武器和大炮的款项也会随之一起送到。甲板下方的河水仍在无尽的咆哮,冲击着船舷,天边不时划过一道道闪电,随即传来隆隆的雷声,猛烈的风撕扯着缆绳,发出沉闷的声响。 “你觉得还要继续航程吗?”杭,杜阿问道。 明明已经有了答案还要问我!刘沿水露出一丝苦笑,他走到船舷旁,探出头看了看河面,下方汹涌的浪花让他有点头晕目眩,不过更可怖的是侧舷上的数条裂纹和若干破口,那是昨天主桅倒下给长须鲸号留下的疤痕。 “即便明天早上就风平浪静,把长须鲸号修好也至少要一个月以上,没有主桅,侧舷的缺口还没有补好,稍大一点的风浪就能把底舱都灌满了,航速最快不会超过三节!而如果丢下长须鲸号,那我们还没开打就将损失五分之一的战力!” “那个老和尚说的对,我们这次远征有些莽撞了!果阿距离马刺甲太远了,中间我们没有一个据点,中途遇到麻烦连个退路都没有!” “那接下来怎么办?” “先把船修好,然后回马刺甲!”杭杜阿摊开双手:“把那个小王子也带回去,接下来再怎么做由周大首领定夺。” “也好,我听说东吁也是一个大国,是战是和还是由大首领从全局考虑为上!”刘沿水点了点头:“不过我就不要回去了!” “你不回去?” “嗯!那个老和尚不是想要几个军事顾问吗?就让我留下来吧!” “你不会疯了吧?”杭杜阿吓了一跳:“刚才你可是都听清楚了,那个东吁王国可是能一下子拉出几万步兵,几千骑兵,上百头战象的,弗朗基人还卖给了他们不少火绳枪,海上我们是不怕他们,但岸上就是另外一回事了,这么多人马淹过来压都压死你了。派军事顾问的话你手下挑几个炮手给他们就好了,你何必亲自留下来?” “大人不要说了,我已经想清楚了!”刘沿水说:“我走到这一步,在社中想要再进一步就是要独当一面了,可这不是干出来的,须得有机缘,而眼前就是个再好不过的机缘。你留一条快船给我,如果情况不对我就带着我的人上船离开就是了,也不会有什么危险。” “既然你已经想清楚了,那我也就不多说了!我会加紧修船,天气一转好就回马刺甲!”杭杜阿听到这里,如何还不明白刘沿水的意思,他站起身来:“我会挑一条快船给你,若是情况不对,千万不要犹豫,他们是他们,我们是我们,可千万别把自己给栽进去了!” 马刺甲。 “对不起,我们大首领今天有事,无暇见你!” 面对着侍卫千篇一律的回答,罗德里格斯无奈的叹了口气,他已经记不清这是第几次了。反正自己奉苏亚雷斯?德?阿尔贝加里亚公爵之命前来马刺甲与兰芳社议和,对方就是不断用这样或者那样的理由敷衍自己,从“身体不适”到“有事出行”,现在干脆就是一句“有事”,显然对方因为某种理由不想见自己。这种情况在罗德里格斯过去的外交经历中倒也不是没有见过,但像这样拖延了快三个月的还是第一次。他倒也不是没有考虑过干脆回果阿拉倒,但经过仔细考虑后他还是留了下来,原因很简单——对于正在与奥斯曼人大打出手的葡萄牙人来说,时间是格外的宝贵,有求和使者在这里至少能给兰芳社一个有求和诚意的表现,除此之外,他还能搜集到许多有用的情报。 作为一个曾经的葡萄牙军官,罗德里格斯对于马刺甲城的情况很清楚,但当他第一次重游故地的时候,却已经完全无法辨认出这座葡萄牙人曾经苦心经营了数十年之久的城堡了。兰芳社正在兴建的新马刺甲城面积至少有旧城的四倍大,旧城墙和不少建筑物已经被完全拆毁,砖石材料以为他用,而大片的森林和灌木丛被砍伐清除,地面到处是用石灰划出的直线和方格,以指示劳工铺路。经过一番粗略的估计,罗德里格斯得出一个数字——正在工地上工作的劳工不下一万五千之众。那位财大气粗的征服者兴建的第一座建筑物便是一座巨大的砖窑,直耸入云的浓烟日夜不息,直冲云霄,成为了通行海峡船只的一个重要航标。无数的泥土和木炭被吞入,而红色的砖块如同流水般从窑口涌出,变成仓库、船坞、工坊、学校、炮台、码头。在新马刺甲城的三个多月时间里,罗德里格斯亲眼看到这座城市就好像一个初生的婴儿,每一天都比前一天要结实强壮。此时的他终于明白了公爵阁下为何宁可放弃挽回荣誉的机会,被视为毫无血性的懦夫,也要与兰芳社议和了——双方的实力差距实在是太大了。此时罗德里格斯不禁暗自庆幸本土与这里的遥远距离了——兰芳社纵然有再大的实力,远隔万里也无法威胁到美丽的母国。 吃了闭门羹的罗德里格斯正准备依照每天的习惯,去码头区附近的一家日本餐馆解决肚皮问题,与绝大多数口味清淡的日本人不同,那家餐馆最有名的菜肴是加入大量香料的鱼、贝类和蔬菜杂炖,然后浇在米饭上食用,这十分符合出生于果阿的罗德里格斯的口味;当然,他选择那儿的主要原因是那家餐馆的二楼视野很好,天气好的时候可以俯瞰大半个港口泊位,这样如果兰芳社的舰队有变动,他也可以第一时间发现。 第两百三十六章 转机 “老样子,海鲜杂炖、米饭和甘蔗烧酒!”罗德里格斯熟稔的吩咐了店小二,此时距离午餐还有一段时间,店里的位置多半还空着,他向一个窗户边的位置走去,坐了下来。远远望去,马刺甲河宛若碧玉,密密麻麻的船只停泊在河湾处,码头上的劳工仿佛一群群忙碌的蚂蚁,停泊的舰队并没有什么大的变动。罗德里格斯长出了一口气,正准备安心享受自己的午餐,突然他看到在港口的入口处出现了一片船影。 “是舰队!”罗德里格斯立刻做出了正确的判断,他顾不得即将上桌的午餐,飞快的冲出餐厅,向码头方向跑去。 “终于回来了!”看着眼前熟悉的景象,杭杜阿长出了一口气,在从达贡返回马刺甲的路上,他每天都在担心遇上恶劣的天气,大海就好像女人的脾气一样变化无常,而他脚下的船上除了价值近三十万两白银的金银,还有一个非常重要的人质——勃固王朝的末代王孙多迦逾华,这个小和尚很可能是未来兰芳社打开伊洛瓦底江流域的钥匙。 除此之外,船舱里还有大量的稻米。这是尤查帝拉坚持再三的结果,杭杜阿也猜出了几分对方的心思,可怜的老家伙,他想要用这个来诱惑我们,让我们帮助他复兴已经不存在的母国。不过他要是知道周可成是个什么样的人,估计就不会存在这样的妄想了。 正当杭杜阿思绪万千的时候,舰队已经驶入了锚地,他挥手招来长须鲸号的船长:“剩下的事情就交给你了,放条小船,我要上岸!” “是,大人!”船长挺起了胸脯。 杭杜阿点了点头,他带着多迦逾华爬上小船,随着船桨的划动,码头越来越近,围观舰队的人群高声欢呼,而他却眉头紧锁,自己应该向周可成如何解释所发生的一切呢? 周可成站在一栋新建的四层红砖楼房门前等他,在杭杜阿出发前,这栋楼才盖好一层。 “怎么样,工程队的速度让你吃惊吗?”周可成得意的笑道:“两洋舰队司令本部已经完工了,我的朋友!” “大人,我没有完成您交给我的任务!”杭杜阿摘掉自己的帽子,单膝跪下:“路上发生了意外,暴风吹断了长须鲸号的主桅!” “你这是干什么,我的朋友!”周可成惊讶的将杭杜阿扶起:“在出发前我就已经说过了,你是指挥官,有权力做任何你觉得对兰芳社有利的事情,撤退当然也包括其中!遇上风暴不是你的责任,说吧,我们一共损失了多少船,多少人?” “船倒是没有损失,只是死伤了快两百人!”杭,杜阿苦笑道:“我们运气不错,风暴来临的时候正好停泊在内河,所以损失不大!” “那还真是好运气!”周可成笑了起来,他看了看四周,问道:“刘沿水呢?他为什么不来见我?还在船上吗?” “他没有回来,留在了达贡!”杭杜阿犹豫了一下,将在达贡所见所闻仔仔细细的讲述了一遍,最后他指了指站在一旁的多迦逾华:“他叫多迦逾华,就是勃固国的末代王子!” 周可成看了看那个小僧侣,只见其十二三岁的年纪,棕褐色的皮肤,浓眉大眼,颧骨高耸,虽然还是个半大孩子,但眼睛里满是戒备之色,便挥了挥手,示意将其带下去休息。 杭杜阿见周可成陷入了沉默之中,赶忙上前道:“大人,我也知道这件事情我处置的有些莽撞——” “不,这件事情你没有做错什么!”周可成打断了好友的回答:“我在你的位置上也不会有不同的选择,接下来无论我们是介入,还是不介入,都有一张很好的牌在手了,我只是在想,是否应该结束与弗朗基人的战争。” “结束与弗朗基人的战争?” “是的,其实那个老和尚说的没错,马刺甲与果阿太远了,就算我们摧毁了果阿,也抽不出多少力量去控制那里,反而会便宜了当地的土著!我们发展的太快了,就好像一个长得太快的孩子,我们需要时间来巩固和充实自己,停战对我们,对弗朗基人都是有利的选择!” “那张先生那边怎么办?我记得您已经派他去和奥斯曼人结盟了!” “这倒是一个问题!”周可成稍一思忖:“那就先签一个五年的停战条约吧,停战和结盟并不冲突嘛!” “我恐怕苏莱曼苏丹不会接受这个解释!”杭杜阿苦笑道:“身处至尊之位,绝不会允许别人在他面前玩这种小把戏!” “我和你打赌他会接受!”周可成笑道:“身处至尊之位的人最清楚,该装糊涂的时候就要装糊涂,和我们结盟至少可以与东方贸易,而拒绝的话则一无所获,这一点我想他应该不会不明白!” 清点完舰队的数量,罗德里格斯回到餐馆,虽然食物已经冷了,但他还是吃的津津有味。一边进餐,一边盘算着兰芳社一共有多少战舰,随着数字的不断增加,罗德里格斯突然觉得自己的胃部有点堵。 正当罗德里格斯准备起身买单时,一名军官气喘吁吁的冲了进来,正在用餐的人们惊惶失措的站起身来,有人还将手伸入怀中。 “罗德里格斯先生,你果然在这里!”军官的目光停在了罗德里格斯身上:“快随我来,大首领立刻要见您!” “大首领要见我?”罗德里格斯一愣,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可,可是早上不是还说他很忙,今天无暇见我吗?” 第两百三十七章 条约 “早上是早上,现在是现在!”军官不耐烦的打断了罗德里格斯的问题:“现在您立刻跟我去见大首领!”他一挥手,士兵们涌入大厅,有人乘机逃出门外,餐馆老板神色惨淡,却又不敢上前制止。 “放开我的胳膊,我是使者,不是罪犯!”罗德里格斯气恼的扭动身体:“野蛮人,你们就是这么对待使者的吗?” “放开他!”那军官挥了挥手,他走到罗德里格斯面前,贴着对方的鼻子威胁道:“别让大人物等你太久,他们可没什么耐心。相信我,使者和囚犯的差别没你想象的那么大!” 当罗德里格斯走进房间的时候,他的视线立刻被那张地图桌给吸引住了,他下意识的吸了一口凉气,走到桌子旁,观赏起这件精美的艺术品来。 “你很喜欢这张桌子吗?” 一个声音从背后传来,罗德里格斯立刻转过身来,他看到一个身材高大的男人真微笑的看着自己。罗德里格斯有听公爵说过周可成不但身材高大,而且是一个语言天才,他立刻单膝跪下:“请原谅我的失礼,大人!” “起来吧,你没有失礼!”周可成笑着走到地图桌旁:“你有没有在我这张桌子上找到什么错误的地方?” “没有,至少我没有发现什么错误的地方!”罗德里格斯小心的答道。 “很好,非常好!”周可成笑道:“那我们接下来的工作就很方便了!经过认真的考虑,我同意与贵方停战,不过我有几个条件!首先,不得攻击我方进行正常商业航行的船只,保证我方人员的人身和财产安全!” “这个没有问题!”罗德里格斯笑道:“不过鉴于对等原则,贵方也不得攻击我方进行正常商业活动的船只,也要保证我方人员的人身和财产安全!” “只要贵方在限定海域,从事限定活动,我可以接受这个条件!” “限定海域?” “没错!”周可成拿起一旁的木杆,点了点地图桌上马六甲海峡和巽他海峡:“贵方的船只不得进入这两个海峡以东的海域,也不得进入马鲁古群岛、班达群岛周围海域,否则只要遭遇,我方都会将其击沉!” 罗德里格斯盯着地图桌,周可成的第一个条件倒也还罢了,毕竟在失去马六甲海峡和马来群岛上的诸多据点之后,葡萄牙人实际上已经失去了进入东亚海域的能力了,周可成的这个条件无非是把既成事实条约化而已。而第二个条件就不一样了,马鲁古群岛、班达群岛大概位于印度尼西亚的东北部,在苏拉威西岛和伊里安岛之间,这两个群岛位于赤道附近,气候炎热多雨,非常适合香料作物的生长,出产的肉豆蔻、胡椒、丁香等香料占当时全球香料贸易量的七成以上。葡萄牙人原本在当地的据点已经被兰芳社的舰队摧毁,而阿尔贝加里亚公爵希望与兰芳社和谈的一个重要目的就会为了重新恢复香料来源,想不到的是,周可成提出的第一个条件就将其否决了。 “大人,我方可以接受不进入两海峡以东海域的要求,但香料贸易乃是我方重要收入来源,如果您禁止我方船只前往马鲁古群岛和班达群岛,王国从哪里得到香料呢?” “从马刺甲!”周可成笑道:“除了香料,你们还可以从市场获得陶瓷、生丝、茶叶以及一切你们需要的东方商品,只要你们付钱!当然,你们也可以在那儿出售你们的商品,我方对于自由贸易的态度一直没有变,都是支持的!” “也就是说按照条约,您的船队可以自由航行,而我方却无法进入贵方划定的海域?我的理解没有错吗?” “没错,就是这个意思!” “您不觉得这很不公平吗?”罗德里格斯愤愤不平的问道。 “罗德里格斯先生,这个世界上绝大部分停战协议都是不公平的!”周可成笑吟吟的答道:“我在泰西的时候听过一句谚语:战场上得不到的东西,谈判桌上也是得不到的!” 半个小时之后,房间的大门重新打开了,周可成第一个走了出来,紧随其后的是罗德里格斯,面色铁青。周可成很有礼貌的将其送出大门。 “谈的如何?是不是很不顺利?”杭杜阿问道。 “不,非常顺利!”周可成笑道:“主要的条款都已经商定了,剩下的就是一些细节了,可以交给下面的人去做了!” “顺利?可我看弗朗基的使者脸色很不好看!” “这很正常,如果你我易地而处,恐怕脸色会更难看!”周可成从袖中取出一张纸:“这是粗略条款,你可以看看!” 杭杜阿有些疑惑的接过纸,粗略的看了两行,大吃一惊:“他答应了?” “他别无选择!”周可成从好友的手中抽回纸,塞进袖子里:“战场上弗朗基人打输了,又迫切需要恢复香料和其他东方商品的货源,否则财政上就会崩溃。承认现实活下去和拔刀自尽,绝大多数人都会选择前者!” “你说的也是!”杭杜阿点了点头,问道:“条约的有效期几年?” “五年,如果双方无意停止的话,自动续期一次,也就是十年!”周可成笑道:“不过我觉得应该用不着续期的,我提出这个是为了麻痹那些弗朗基人的!” “你认为五年后我们就有实力进攻他们了?” 第两百三十八章 战略 “不,我们现在就有实力进攻他们,但五年后才有实力确保胜利的果实是兰芳社的!”周可成伸出右手,划了一个大圆圈:“马刺甲是贸易中心,是两洋舰队的基地,是我们控制整个南洋地区的堡垒。光是要完成第一期建设就要不少于五年时间了,还有苏伊士运河的前期工作,以及从淡水到马刺甲沿途殖民地的开发建设,未来的五年我们会非常忙碌。我之所以会与弗朗基人签订停战协议,并不是因为我没有实力击败他们,而是因为在他们的背后还有其他人,他们才是我们真正的敌人。比起他们,兰芳社还太弱小,需要时间成长!这一点除了我之外,恐怕只有你、还有张先生知道了!” 杭杜阿无声的点了点头,如果论眼界开阔,在整个兰芳社中除了周可成恐怕就数他了,毕竟多年前他就有前往伊斯坦布尔向奥斯曼人借兵的计划。以奥斯曼国势之盛,苏莱曼苏丹之英明果决,在地中海战场也只能与那些异教徒杀得旗鼓相当,其实力可见一斑。兰芳社这几年来虽然可以说突飞猛进,但毕竟崛起的太快,根基还说不上稳固。 “我明白了,马刺甲城的建设方面我会抓紧的!” “你明白就好!这边的事情我就交给你了,过两天我要回淡水,那个小和尚也随我回去,先去讲武堂待几年。” “那达贡那边的事情呢?” “东吁王朝刚刚兴盛不久,其锋不可挡,我们也没必要挡!”周可成笑道:“不过南洋这些国家,一旦国力强盛,便会东征西讨,大肆扩张。东吁王朝强了,周边诸国的劫数就到了,暹罗等国肯定会警惕,我们是生意人,没必要直接上阵,但出售武器,帮助其建立反东吁的联盟这些事情还是可以做做的。你的主要精力应该花在马刺甲的建设、控制香料群岛,海峡航道、加强贸易、保护我方殖民地安全这几件事情上,大陆上的事情没有必要投入太多的精力!” “是!”杭杜阿点了点头,周可成的态度一直没有改变——对于内地地区的战事不要贸然介入,只要确保其工商业所需的原料产地和商品市场即可,尤其是几条大河的入海口、三角洲地区;尽可能以商业渗透、政治收买、扶植代理人的方式,避免直接军事介入,以降低与大陆强权直接冲突,战争扩大化、持久化所带来的风险。这一系列操作,周可成在对日本、朝鲜、大明已经使用过很多次了,都收到了很好的效果。 “嗯,朋友,我们追求的不是领土的无限扩张!”周可成神色变得严肃起来:“兰芳社不是帝国,我们追求的是商业领域的扩张,而非自然疆域的扩张,单纯自然疆域的扩张对我们是无益的,甚至是有害的。守卫广袤领土的军事开支会压垮财政,最终让整个建筑物倒塌。某块土地上插着谁的旗帜其实无关紧要,重要的是我们的商品卖到了哪里,哪里有我们的矿山、商铺、种植园、码头和牧场。换句话说,我们是否能从那块土地上获得丰厚利润,扣除掉成本之后的利益,这才是至关紧要的事情。我们是商人,商人是没有祖国的,无论是暹罗、东吁还是那个企图复国的勃固国,我们应该永远帮助弱的那个,牵制强的那个,让他们相互攻打,相互伤害,人民疲惫不堪,财库囊空如洗,这样那些国王们才会不得不向我们屈膝,恳求接受我们的苛刻条件,不敢伤害我们,掠夺我们的财产。决不能让一家独大,更不能让列国和平,修生养息,否则灾难必将降临在我们的头上!” “那,那如何才能做到你说的一切呢?”听到这里,杭杜阿已经是目瞪口呆,周可成这番话已经有些超出他的理解范围了。 “很简单,放弃领土扩张的野心就好了!”周可成笑道:“那些国王们不是傻子,恰恰相反,他们即精明又狡猾。如果我们打算征服一片土地,那他们很可能会暂时停止战争,专心对付我们,甚至联合起来。由于他们所掌握的人口远远超过我们,领土也十分广袤,战争一旦进入内地、陷入长期化,就会变得对我们不利;即便我们在付出巨大代价击败了某个国王,为了守住战利品,还得必须面对下一个和我们争夺战利品的对手。这样下去,即便最后我们能够胜利,付出的代价也足以让我们完蛋。但只要我们放弃扩张领土,那些国王就会认为彼此才是最危险的敌人,而不会全力对付我们!” “放弃领土扩张的野心?”杭杜阿不解的问道:“我们在日本不是也夺取了大片的领土吗?” “日本是一个岛国,那儿的绝大部分土地距离海边都不超过五十公里,换句话说,拥有海上优势的我们在战争中将处于绝对的主动地位——如果我们想要进攻,任何敌人都无法逃脱,如果我们想要撤退,也没有任何敌人能够阻拦我们。这样的战争我们是很难输的。但大陆地区就是另外一回事了,战争将变得非常复杂,如何在长途行军从敌人的土地上获得补给?如何在行军中保护自己的侧翼和后方避免遭到袭击?如何设立兵站以保护补给线?当战况不利时,如何在面对拥有强大骑兵的敌人撤退?即使是最能干的将军面对这些复杂情况时都很难全身而退,你觉得你行吗?我的朋友?” “我无法做到!”经过一番思忖,杭杜阿缓缓的摇了摇头:“最伟大的将军也无法完全做到你刚才说的那些,战争中的意外实在是太多了。可是没有土地,我们用什么来奖赏军官们?用什么来回报那些支持我们的商人们呢?” 第两百三十九章 五年之期 “我们什么时候缺过土地?大海上有数不尽的富庶的岛屿供我们征服!在那儿我们可以轻而易举的赢得胜利!”周可成笑道。 “那既然如此,那我们参与大陆事务的目的是什么呢?”杭杜阿问道:“我是说具体的、近期的目的,你先前说的那些只是远期目的!” “具体的?近期的?”周可成想了想之后答道:“兰芳社大陆政策的具体目的只有两个:1、贸易自由;2、生命与财产安全!” 杭杜阿的脸一下子垮了下来,他被这两个完全陌生的词汇给弄糊涂了:“可否详细解释一下!” “很简单!所谓贸易自由就是允许我们和当地的商人按照各自的意愿进行贸易,无论是双方还是第三方都不得使用暴力强迫其进行交易!”周可成解释道。 “那生命与财产安全呢?” “我方人员在该国经商时,必须确保其生命财产的安全,如果触犯法律,审判时必须有我方商站人员在场,以确保审判的公平!” “这倒是容易得很,我相信绝大部分国家都会同意的!” “你错了,绝大部分国家都不会答应的!”周可成神色变得严肃起来:“为了这两条,我们未来会流很多很多的血!” “流很多很多的血?”杭杜阿惊讶的问道:“为了贸易自由和生命财产安全?” “是的!”周可成沉声道:“记住,我的朋友,如果允许自由贸易,我们就能操纵一个国家的经济;如果生命财产安全,我们就能操纵这个国家的法律,到头来,无论谁在皇位之上,真正操纵这个国家的都是我们!我回去之后南洋的事情就都交给你和张先生了,时间不早了,你先退下吧!” “是!”杭杜阿退出门外,他平生第一次对于未来感觉到茫然。作为一个杰出的战士,精干的将军,他素来习惯于用最直接的手段击倒对手,达到自己的目的,但是这一次,他发现老办法用不上了。 “杭杜阿将军,杭杜阿将军!” 杭杜阿扭过头,发现莫娜就在距离自己数尺之外,小腹高高隆起,面带笑容,怀孕并没有减损她的容颜,反而给她增添了一种母性特有的魅力。杭杜阿赶忙躬身行礼:“尊敬的夫人,请原谅,我方才走神了,没有看到您的到来!” “将军,您不必这么客气!”莫娜笑了起来:“我也不是什么夫人——” “您错了!”杭杜阿严肃的打断莫娜的回答:“您腹中怀着的是周大首领的骨血,这就足够了。这几次他和我闲聊的时候已经提到过了,如果是个男孩,他一定会给他准备一块配得上小殿下的领地!” “是吗?”莫娜脸上闪过一丝喜色:“可这很不容易吧?由衣背后有热田神宫,而我背后什么都没有,而且眼下也没有那么多领地呀?” “这个您无需操心!大首领言出必行,他既然说了,就一定会做到!”杭杜阿笑道:“您现在只需要安心生产,只要生下一个男孩就行了!” “谁说一定要男孩的!”周可成的声音从屋内传了出来,随着声音房门被从内侧推开了。 “大人!”莫娜赶忙屈膝行礼,却被周可成扶住了:“你身子重,就别折腾自己了。你不要听他胡说,男孩女孩都很好,其实女孩我更喜欢。男孩可以称王,女孩也能称王,无论男女,我都会给他一块不错的领地。” 杭杜阿知道这里已经没有自己的事情了,他无声的退下,只留下周可成与莫娜两人。海风穿过花园,带来迷人的香气。周可成用衣袖擦了擦走廊栏杆,扶着莫娜坐下,然后坐在妻子身旁,莫娜无声的将脑袋放在丈夫的肩膀上,两人都享受着难得的闲暇和静谧。 “听说你打算回淡水?”莫娜的声音打破了宁静。 “是的,这里的事情已经处理的差不多了。”周可成答道:“淡水、堺、金山卫和中左所才是兰芳社的心脏,作为首领我离开心脏太久了,这不好!” “那我呢?” “你应该还有一个月才能生产吧?”周可成笑道:“等孩子满三个月我们再出发,如何?” “嗯!对了,你还没有给孩子起名字呢!” “不错!”周可成斟酌了一会,脑海中突然闪过那位数百年后的“新加坡之父”。 “便起名叫光耀吧!光耀天下嘛,无论男女都可以用这个名字!” “光耀?”莫娜重复了几遍这个名字,小心的问道:“那姓呢?” “自然是姓周呀?怎么?你想孩子跟你姓?”周可成不解的问道:“那也不是不可以——” “不,不!”莫娜赶忙摇头:“我哪有这个意思,只是由衣姐姐的孩子姓中臣,我的孩子却能姓周,她会不会不高兴?” “呵呵!”周可成这才明白过来:“我和由衣的孩子姓中臣只不过是为了让日本人把他不要把当成异国人,这样可以减少统治日本领地的阻力,将来及冠之后,我还是恢复他的汉姓的。你也可以给他起一个本族的小名,我这方面很开通的!” 听周可成这么说,莫娜长大了眼睛,露出了惊诧的表情,突然哭泣起来。周可成赶忙将其拥入怀中,百般劝慰,莫娜却还是哭泣不止。周可成知道妻子平日里最是好强,不愿让旁人看到自己的软弱之处,便低声道:“快别哭了,若是让护卫看到还不知道怎么想呢!” 周可成话音刚落,莫娜便止住了哭泣,她擦去脸上泪痕,低声道:“刚刚我是太高兴了,我父若是在天有灵,也一定会感谢您的!” “你高兴就好!”周可成笑着拍了拍妻子的肩膀:“你这些年四处奔走,也辛苦了,接下来几年就不要去其他地方了,好好陪着孩子在淡水住几年吧!” “嗯,那你呢?” “我估计定下来比较难,不过应该也就是在淡水、堺、金山卫和中左所这几个地方来回奔走!”周可成笑了笑:“你知道吗,我刚刚和弗朗基人签了一个为期五年的停战协定!”他重重的咬了“五年”这两个字。 “五年之后就要打仗?”莫娜立刻就领会了丈夫的意思。 “嗯!”周可成站起身来,在庭院里转了几圈:“现在我们兰芳社个头还是小了些,五年之后嘛,那就要卧榻之旁岂容他人酣睡了!” 第两百四十章 大生意1 嘉靖四十三年(1564)八月,江南贡院。 号舎外传来交卷的钟声,朱正良放下笔,将已经检查过了十多遍的卷子放在右手边,吐出一口长气 号舎是个宽3尺,深4尺的狭小房间,左右两壁都是用青砖砌成,在离地一二尺之间,有上、下两道砖托。考生科考时便在上面放置上、下两层木板,下面那层让考生坐,上面那层便是当书案用。在进来的第一分钟,朱正良就觉得有一种特别的压抑感,仿佛自己被关进了牢房之中。这种感觉当然很不好受,但没有办法,任何大明的精英都要经历过这一步,这已经是他第二次参加乡试了,自己的期许,家人的希望都压在他的肩膀上。 号舎的门传来两声轻响,朱正良站起身来,提起旁边的提篮,里面放着文房四宝和吃剩的干粮,他推门走出号舎,强烈的阳光照在他的脸上,让已经喜欢号舎内昏暗环境的他有种眩晕感,他赶忙闭上眼睛,偏过头去。 “老爷您没事吧!”旁边传来一个声音。 “没事!”朱正良重新睁开眼睛,说话的却是前来取号舎里便桶的差役:“只是屋子里呆的久了,有些眼花!” “没事就好!”那差役笑道:“有些士子身子弱,写文章又耗用了太多精神,一出来就昏过去的都有!” 朱正良笑了笑,却没有理会那差役,径直向外走去,他也有从前辈嘴中听说过一些科场的传闻,知道这些科场的差役最是奸滑,一个不小心便落下话柄,坏了自己的前程。他毕竟还年轻,走了一会儿便觉得恢复了过来,下意识的加快了脚步。 贡院门口,人头攒动,都是等着科考士子出来的仆役家人,每个士子出来,旁人都是一拥而上,七嘴八舌的询问,簇拥着其离去。在成绩还没有出来的时候,每名考生在旁人眼里都是未来的举人,即将踏入帝国精英的行列,能给家族带来各种各样好处的庇护者。 朱正良也不例外,他刚走出大门就被书童发现了,他冲上前来,抢走朱正良手中的提篮,一边问道:“少爷,总算等到您了,这次考得如何?” 朱正良张了张嘴,却不知道应该如何回答,这种事情谁还能有把握的?最后他只能含糊的嗯了一声。书童却笑嘻嘻的说道:“少爷,九老爷回来了,今天晚上在桃叶渡那边摆了桌酒,他刚才派人来请您去!” “文斐叔从吕宋回来了?”朱正良精神一振:“什么时候的事情?怎么没人告诉我?” “有一个月了!”书童笑道:“这不是少爷您要考举人吗?哪有人敢打扰你温书?” “好,好!”朱正良连说了几声好:“是桃叶渡吧?走,先回寓所换身衣服,号舎里脏死了!” 桃叶映红花,无风自婀娜。春花映何限,感郎独采我。 桃叶复桃叶,桃树连桃根。相怜两乐事,独使我殷勤。 桃叶复桃叶,渡江不用楫。但渡无所苦,我自迎接汝。 桃叶复桃叶,渡江不待橹。风波了无常,没命江南渡。 传说东晋著名书法家王献之有名爱妾名叫桃叶,她时常往来于秦淮河两岸,王献之时常去渡口迎送,等待时王献之做《桃叶渡》咏唱,于是该渡口便由此得名。从六朝直到明清,桃叶渡处均为繁华地段,河舫竞立,灯船萧鼓,端的是纸迷金醉,流脂飘香。 朱正良回到寓所洗浴之后,换了一身衣服,赶到桃叶渡。刚到渡口便听到有人叫自己,抬头一看却是家中亲随,赶忙走了过去,问道:“我文斐叔在哪儿?” “便在船上!”那亲随笑着指了指靠在码头旁的一条花舫:“他让我在这里候着您!” “嗯!”朱正良点了点头,便快步走向花舫,他与朱文斐虽然差了一辈,但实际上只比朱文斐是同岁,小时候便是童年玩伴,只是几年前朱文斐从讲武堂毕业后便去了南洋吕宋,而自己则忙着读书进学,两人已经数年未曾谋面,却也甚是想念。 “哦,举人公上船了!” 朱正良刚上了船,便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抬头一看只见花舫右角坐着一条壮汉,搂着一名妓女的腰肢,笑嘻嘻的看着自己,正是朱文斐。 “九叔又在说笑了!”朱正良见那妓女坐在朱文斐的大腿上,亲昵的很,脸上不禁有些发烧:“还没挂榜,谁知道中没中,说不定还是像上次那样名落孙山!” “中也好,不中也罢,你我今晚都好好快活快活!”朱文斐推开妓女,起身走到朱正良的身旁,低声道:“正良,今晚我介绍几个人与你认识认识,比你考这劳什子举人有用的多!” 朱正良听朱文斐这般说,心中咯噔一响,他这几年虽然一心扑在制艺上,但也有听说这个童伴在南洋吕宋做了许多胆大包天的事情:开矿、贩卖奴隶、斩杀海盗、建设庄园、创下了好大一番产业,就连已经入了兰芳社议员团的朱文和提到了也要翘起大拇指说一声后生可畏。此时两人离得近了,他才发现对方腰间束着一条金带,上面镶嵌了数十枚宝石,看上去华贵之极。 朱文斐拉着朱正良在桌旁坐下,猛拍了一下桌子,大声道:“人都到哪里去了?快上酒菜、唱曲!老子今晚可没少给你们银子!” 船娘赶忙送上酒菜,又从船舱走出一名妙龄少女,贴着朱正良坐下,一股香气立刻沁人心脾。看着昔日的童年好友搂着妓女大口喝酒,大口吃菜,朱文斐脑子里突然闪过一个念头——朱文斐已经完全变了一个人了! “正良?”朱文斐突然笑道:“我这几年没回来,你除了读书考举人还干了什么别的事情吗?” “还干了什么?”朱正良想了想,苦笑着摇了摇头:“文斐你也知道族中多少人都指着我呢?一门心思读书尚且怕不够,哪里还敢分心做其他事情!” 第两百四十一章 大生意2 “生意?”朱正良正想询问,却听到外间有人问道:“请问是朱文斐朱兄定下的船吧?” “正是这里!”朱文斐向朱正良使了个眼色,走出船舱,向正向岸上的伴当询问的曲端笑道:“曲兄,你今天可来晚了!” “见谅,见谅!”曲端笑道:“在吕宋那种鸟地方呆了两年,回来后又在棉花地里滚了两年,老子见到头母猪都是双眼皮的,在这秦淮河畔一走,两条腿都迈不动了!” “一样,一样!”朱文斐笑道:“来,我们上船说话,对了,令伯父什么时候到?” 曲端跳上船,笑道:“我伯父前天吃坏了肚子,上吐下泻的,今个儿来不了了,不过来之前他给我交了底,我们曲家的事情我可以做主,其他几家的人今晚也都会到,不会耽搁事情!” “好,好!”朱文斐听了心中暗喜,赶忙将曲端迎进船舱,替他和朱正良两人相互介绍,曲端笑道:“原来这位就是朱兄你说的族中俊杰,好,好,一看就是为读书种子,未来的举人公,和你这种讲武堂出来的粗胚不一般!” 朱文斐与曲端两人在吕宋便结识了,被取笑了也不着恼:“我是粗胚,你又比我强到哪里去?你若是瞧不起讲武堂,为何还把家中小弟举荐过去了?” “哪个敢瞧不起你们讲武堂了!”曲端闻言叫起冤枉来:“我膝盖挨了一箭,伤了筋骨,过不了入学测试,上次从吕宋一回来就去讲武堂了。” 朱正良好奇的询问,曲端也是个爽快人,便撩起袍服露出右腿膝盖上的伤痕解释起来,原来他数年前也有去吕宋殖民,比朱文斐去的还早些,倒也整治了好大一片田产。但在一次抵御土人袭击的厮杀中右腿膝盖中了一箭,伤好之后便回了江南,负责家中的收购棉花生意。说到这里,曲端叹了口气:“我年少时候不努力,文不成武不就的,样样不成样样稀松,只能做点买卖,这次的生意还要拜托正良兄多多抬爱呀!” “生意?”朱正良方才要问朱文斐,却被打断,此时又被曲端提起,显然他们两人都知道这“生意”是什么,唯有自己被瞒在鼓里,不由得心中略有不快,赶忙问道:“敢问曲兄一句,你说的这是什么生意?” 曲端闻言一愣,向朱文斐问道:“怎么,你还没和他说?” 朱文斐笑道:“方才正要说,你便到了!现在你说也无妨!” “也好!”曲端清了清喉咙,问道:“正良兄,你知道最近几年江南这边最赚钱的生意是什么?” “最赚钱的生意?海贸?”朱正良问道。 “海贸的赚头大,可风险也大,本钱也大,一条可以出海的八百石海船,从头到尾整治下来怎么算也要六七百两银子!再说还有兰芳社这座大山挡着。”曲端笑道:“对于一般人来说,与其去做海贸不如做其他的!” “那丝和瓷器?”朱正良又问道。 “嗯,这两样的确很赚,但说实话量太小了!”曲端笑道:“你想想,一般人穿得起丝绸衣服吗?用得起瓷器吗?量小还好,量一大价格立刻就下来了!” “那,这个我就不知道了!”朱正良摇了摇头:“我这些年都忙着举业,生意上的事情实在是没有留心!” “正良!”朱文斐笑道:“远在天边,近在眼前,最赚钱的生意不就在你眼前这位?” “文斐你又在取笑我了!”曲端摆了摆手:“我算哪根葱呀,不过那与我家的生意倒是有些关系。正良先生,我说的最赚钱的生意就是纺纱织布!” “纺纱织布?这个是最赚钱的?”朱正良有些将信将疑的问道。 “不错!”一提到生意,曲端的精神就抖擞起来了:“旁人都以为最赚钱的生意是那些奇珍异宝,一样就能赚几倍几十倍的。其实这都是外行人的想法,你想想,用得起那些玩意的达官贵人又有几个,哪怕说个个都找你,你又能赚几个钱?要赚钱,要赚大钱,就要做人人都要用,离不开的生意,大明有多少人,哪怕你每个人只赚一个铜板,那也是金山银山了!” “不错!”朱正良拊掌赞道:“就像盐,百姓须臾也离不开的,却是国之大利!” “照呀!不愧是读书人,一点就明白!”曲端笑道:“您想想,衣食住行,这衣是谁都离不开的,哪怕是你再穷,也不能光着屁股上街吧?有钱人穿丝绸,那普通百姓就穿棉、麻,尤其是棉布,只要你的货色好、价钱合适,从日本到马刺甲,那么多人多少布都卖出去了!” “曲兄说的是!不过这纺纱织布生意和我又有什么关系呢?” 曲端看了一眼朱文斐,见对方没有表示,便笑道:“也罢,你不肯说就让我来说吧。正良兄,你知道吗?这棉布的质量好坏,除了和纺纱织布的工匠相关之外,还和棉花的有关,棉花的绒越长,越柔软,纺出来的纱,织出来的布就越好。而我们曲家,早先便是为‘裕和’纺纱厂购置原料的!” “裕和?”朱正良脸色微变,他这几年虽然一心只读圣贤书,两耳不闻窗外事,但还是听闻到不少关于“裕和”厂的名声。自从元中叶,黄道婆从海南带回先进的纺织技术,松江就成为古代中国的纺织业中心,有衣被天下之称。当地的纺织作坊数不胜数,但自从裕和兴起之后,就再也没有第二家能够和他比的。裕和出产的布匹不光是质量优良,更要紧的是数量多,行销范围广,品种多,从高档的斜纹布,到中低档的单布,乃至为制作船帆、帐篷的帆布都有出产,而且价格低廉。传说光是为裕和工作的男女织工就有三四千人,每日出产的布匹、棉纱足够装满一条大船。 “不错,正是裕和!”曲端的脸上现出傲然之色:“我家伯父与裕和的龚先生乃是旧识,裕和现在每年用掉的棉花,有六成以上都是通过我伯父收购的!” 第两百四十二章 大生意3 “六成,这么多!”朱正良微微长大了嘴巴,一旁的朱文斐接口道:“这可不是吹牛,龚先生可是很早就跟随周大首领,立下过汗马功劳的。就算是小徐相公面前,都是很说得上话的!” 朱正良倒抽了一口凉气,别人也还罢了,小徐相公的大名在江南道上上至士林官绅,中至商贾田主,下至黑道下九流,可以说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就算朱正良自己,他求学时的讲谈社便是这小徐相公首倡开办的,社中延请来名师大儒,时考名家来讲学,士子们相互切磋学问,他也是受益颇多。听到这里,朱正良对眼前这个走路有点微跛的圆脸胖子的轻视早已荡然无存:“原来您家与小徐相公相识,在下曾经在讲谈社中求学过,受益匪浅,也是承了小徐相公的情谊!” “这么说都是自家人了!”曲端笑道:“方才说到哪里了?对,说到裕和了。正良兄,这裕和的棉布在松江、在江南、乃至在整个大明都是第一,但并不是没有对手!” “莫非还有人能和裕和打成平手不成?”朱正良惊讶的问道。 “何止是平手!”曲端露出一丝苦笑:“这么说吧,若非有兰芳社偏袒,兰芳社在南洋那边只怕已经输给印度棉布了!” “印度棉布?难道那边棉布比我大明的还要好?” “嗯!”曲端点了点头:“手艺方面各有千秋,我们的水力纺纱和织布机可能还要好些,但是印度本土棉花要好一些,所以兰芳社每年都会购买一部分印度棉纱用于制作战舰的船帆!” “若是这样,那就没有办法了!”朱正良叹道:“这棉花优劣恐怕与水土有关!” “正良说的不错,印度那边的水土的确更适合种植棉花,不过这也不是没有办法!”曲端停顿了一下:“周大首领这几年已经从印度、非洲等地引进了各种棉花,从中择优选出了不亚于印度棉花的品种来!” “哦?那岂不是大好事?”朱正良笑道:“有了不亚于印度棉花的品种,我大明的棉布击败印度棉布岂不是指日可待?” “事情没有这么简单!”朱文斐插口道:“正良你也知道,大明这边棉农都是各自用自己的种子,按照自己的习惯施肥耕种,谁又愿意陡然换成不熟悉的棉种?万一水土不服出了问题,岂不是绝了一季的收成?而且周大首领在新棉种上也花了不少钱财心血,肯定是不能把自己辛辛苦苦培育出来的新棉种白白送给别人,棉农们也不肯掏钱买新棉种的!” “这倒也是!”朱正良点了点头:“这种事情恐怕只有慢慢来了,只要先种几年,百姓看到真好,自然会仿效的!” “呵呵,正良兄果然是菩萨心肠!”曲端嘴角微微上翘,露出一丝不屑的笑容:“只是有些不通世务了!”他不待朱正良反驳,便继续说道:“这做生意就和打仗一样,有进无退,南洋那边本来就是印度棉布的市场,几年前我兰芳社占据了马刺甲,四处殖民之后我大明的棉布才渐渐打入进去。您知道吗?裕和去年有三成的销量是南洋那边提供的,而明年这个时候年裕和的产量是去年的一倍半,这需要更多的优质棉花,您觉得这容得我们慢慢推广吗?” “这么快?”朱正良吓了一跳:“我看那位龚先生也应该很有钱了吧?就算再多赚些,他又能花掉多少?有必要这么急吗?” “哈哈哈哈!”曲端突然大笑起来,仿佛听到了什么好笑的事情一般。 “我说的有什么不对吗?”朱正良忍住心里的不快,问道。 “当然不对啦?你该不会以为龚先生开办裕和是为了自己赚钱吧?” “那还能为了什么?开办工坊不都是为了赚钱?” “自然不是!”曲端笑道:“你方才不是说了,龚先生他赚了那么多银子,不要说他自己,就算是他子孙后代再怎么胡花海用,三五代人也都是花不完的。他年纪也不小了,在秦淮河畔或者西湖边置办一处宅邸,醇酒妇人享乐半生岂不是更好?又何必整日为了裕和奔走操劳?” “那,那你说他是为了什么?” “首先,裕和有数千员工,算上他们的妻小便有上万人。这些人都是无业小民,除了一双手便再无所有。裕和开一天,他们就能有一天的饭吃,还能养活妻小,奉养老母。裕和开的越大,招募的员工就越多,就有越多的人有饭吃,有衣穿,不至于无衣无食,沦为盗匪,你说我说的对不对呀?” 听到这里,朱正良已经是心悦诚服,点了点头:“曲兄说的是,我倒是没有想到这么多。” “还有其二,裕和不光是养活了自家的工人,还有为他种棉的棉农、码头搬运的小工、运送原料产品的水手船夫等等,他们其实也是依靠裕和过活。除此之外,裕和每年还做了不少善事,比如粥堂、养济院(养老院)等等,便是您方才提到的讲谈社,裕和每年都会向其捐献不少银子、棉布!” 朱正良一愣,他旋即想起来的确讲谈社对于贫苦学子是有设立助学金的,其中就包括夏冬两次衣赐,那些布应该就是裕和的,只不过他家境很好,自然没有把这些放在心上,不过对不少贫苦的同学帮助不小。 “原来还有这等事,某家却是不知,龚先生的确是一位心怀社稷之人,正良若是有机会,定然要彰显其德行!” “那倒也不必!”曲端笑道:“龚先生也不是那么爱慕虚名之人,只是他经营裕和的确不是为了一己私利,而是为了更多的人。所以新棉种的推广极为重要,千万耽搁不得,不然光是裕和会受损失,我大明江南百姓也会随之受损!” 第两百四十三章 大生意4 “确实如此!”听到这里,朱正良已经完全被说服了,他一拍大腿:“曲兄有什么打算,还请直言,只要是在我力所能及的范围之内,一定全力相助,决不推脱!” 见朱正良如此激动,朱文斐与曲端相视一笑,正想说话,船身一阵摇晃,却是又有人上船了,舱门被推开,进来一个年近四十的魁梧汉子,虽然身着锦袍服饰华贵,却是神情粗豪皮肤黝黑,与身上的服饰颇不相称。朱文斐与曲端赶忙站起身来,向那汉子躬身行礼,齐声道:“白家叔父您竟然亲自来了,小可荣幸之至!” “罢了!”那粗豪汉子摆了摆手:“正好这次我们家铺子有一千台机器要运到金山卫来,徐相公也开了口,正好我也想见识一下这秦淮河的景致,就来了一趟金陵,顺便见一见你们。有什么事情就快些说,我就今晚有空,过时不候呀!” “是,是,那是自然!”曲端对那汉子极为恭谨:“白家叔父您能拔冗留给我一个晚上,便是天大的面子,哪里还敢耽搁了!” “你也莫要太客气了!”那汉子笑道:“我记得你们两个一个是朱家,一个是曲家吧?你们家的长辈都是社中多年的老兄弟了,大家休戚与共,能帮得上的肯定会伸把手,有什么话就直说!” 朱正良见那粗豪汉子旁若无人的样子,心中有些不喜,低声询问一旁的朱文斐:“来者何人?口气这么大?” “他叫白河,中左所联合机械厂的厂长,也是第二大股东,第一大股东是周大首领。你知道鸟铳吧,兰芳社所出产的铳管有八成都是用他们厂出产的机床制造出来的!而最大的军器生产商淡水制造局他也有股份!论起在兰芳社中的地位,比裕和只高不低!” “可,可是看他这样子,完全看不出来也?” “英雄不问出身低嘛!”朱文斐笑了起来:“你以为裕和的龚先生以前是干什么的?咱们家没有攀上周大首领前,也只是嘉兴寻常富户,哪有今天的样子?” “船家,人已经到齐了,可以开船上酒菜了!” 这边朱家叔侄二人密谈,那边曲端吩咐开船。只见那花舫滑入秦淮河中,四人身旁,各有妙龄歌妓依偎,劝酒布菜曲意奉承,船外河面上月光如水,暖风缓吹,夹杂着脂粉的香气和悠扬的歌声,仿佛不在人间。 须臾之间,已经是酒过三巡,曲端轻击了两下手掌,歌妓纷纷退下,他捋了一下颔下短须笑道:“时候不早,要谈正事了,文斐兄,是你说还是我说?” “一事不劳二主,还是曲兄你说!”朱文斐笑道。 “那好,那小可就斗胆说上几句!”曲端神色突然变得凝重起来:“眼下正是八月,再过一个月就是秋粮收割,新谷上市的日子了。三位也知道,这几年苏松常这一带的米价年年攀升,所以不光是江西,就连江北的米也多有运来的。究其原因无非有二:一是这一代人口不断增加,像金山卫和周边十多个市镇加起来的人口已经有接近三四十万,这么多人要么是工匠、要么是商贾、要么是小工,反正都不是种地的农夫,他们要吃的粮米多半都要从外地运来;其二便是因为白银大量流入,这五年来每年从金山卫运出的生丝、茶叶、桐油、布匹等货物价值不下五百万两,而运进来的各色货物却还不到三百万两,两边一抵扣,每年流入的白银就有近两百万两,这么多银子进来,自然是物价腾贵,米价更是不会低到哪里去了。所以我们计划的第一步就是控制米价,确切的说是将今年秋粮的价格打下去!” 朱正良在旁边越听越是不对,便开口问道:“曲兄,你方才不是说棉花的事情?怎得又转到粮价来了?” “正良兄!”曲端笑道:“你且耐心些听我讲,我问你,常州有多少棉农你可知晓?” “这如何知道?” “我却知道!”曲端沉声道:“我曲家干收购棉花这行已经有四代人近百年了,常州去年出售棉花的农户中超过三十斤的,共有三千三百二十五户,最大的有棉地四百二十亩,最小的只有三亩五分。正良兄,你觉得我曲家有办法让这三千三百二十五户使用新品种的长绒棉吗?” “恐怕不能!”朱正良迟疑的摇了摇头。 “不错,不要说我曲家不能,就算是当今万岁爷都没法能让这三千三百二十五家农户种什么棉花,种出来的棉花是卖给我们曲家,还是自己纺纱织布,乃至卖给别人,我们都管不了。正良兄,您是一位有见识,有头脑的人,您应该知道做任何事情都必须有规矩,按规矩来,尤其是像裕和,像我们这样做大生意的人,不能够随心所欲。我可以和您透个底,我家已经和裕和的龚先生签订了合约,明年年底我家必须提供向裕和提供五万石的长绒棉原料,龚先生已经付了一成半的订金,而如果我家供货不足或者质量不过关,便要交付一倍的罚金,这可不是开玩笑的!” “五万石棉花?”朱正良倒吸了一口凉气:“你家竟然答应了!” “我家当然要答应!”曲端奇怪的看了朱正良一眼:“除了我们曲家,想要吃下裕和这批订单的棉商还有好几家,有倭人,还有福建那边一家商人,若是我家不答应,就落到别人嘴里了。” 第两百四十四章 大生意5 朱正良听到这里,已经明白了曲端为何对于推广长绒棉种植为何这么在意,不过他还是不明白米价与这些又有什么关系。朱文斐低咳了一声:“曲兄,你莫要把话题扯远了,还是说说正经事吧!” “嗯!”曲端点了点头:“我家人收了裕和的订金,便日夜想着这五万石长绒棉的事情。我方才也说过了,要想让这三千三百二十五家棉农听我们曲家的使唤,比登天还难,唯一的办法就是让他们和我家一样,签下约定,要种什么棉花,要种多少棉花,收了棉花要卖给谁家,若是违背了要赔偿多少,都要白纸黑字写的一清二楚,这样才放得下心来!” “恐怕这件事情不是太容易吧?”从方才开始就一直未曾开口的白河突然笑道。朱正良不解的问道:“为何这么说?曲家又不是白拿他们的棉花,公平买卖,签了协议也无需担心棉花卖不出去了,又有什么不放心的?” “朱公子是读书人,自然不晓得那些小户人家的心思!”白河笑道:“您要知道那些棉农根本不识字,平日里又不知道被那些滑吏豪绅耍弄了多少次,吃了多少亏,若不是走投无路,他们是绝对不会冒上半点风险的。像这样的事情,你就算是说破了嘴皮子,他们也不会应允的?” “白东家说的是,那些棉农的确是如此!若非如此,我们也不会想出这等办法来!” “嗯!”白河点了点头:“我明明是个铁匠,你为何找到我头上来了?” “确实龚先生指点的一条路,他说您在金山卫存着一百万石大米,江南这边若论最大的粮商,其实是您!” “这个龚宇还真是多嘴,今后还真不能和他说事情了!”白河啐了一口,思忖了一会苦笑道:“也罢,说到底你这也是为了兰芳社的差使,既然你找到我的头上来了,我也不能不理你,不过我丑话说到前头,这些米可以任你调用,但最多也就到十二月就得全部还上来,还来的必须是今年的新米,还必须加上一成的利,如何?” “多谢白先生!”曲端闻言大喜,起身便要跪拜,白河伸手将其拉住:“接下来的事情我就不想知道了,你让人送我上岸找个地方快活!” “是,是!”曲端赶忙唤来外间的管事,吩咐其将白河送上岸寻家干净的清倌人快活去,处置停当后他回到舱中,满脸都是喜色:“白东家允了,此事十成已经成了七成!” 朱正良却是满腹的疑惑,见白河走了赶忙问道:“他不是个铁器商人,最多做些鸟铳,哪里来的那么多米?” “呵呵!”曲端笑了两声,却不回答,一旁的朱文斐答道:“正良,你知道我在南洋那边有哪些生意吗?” “好像有矿山,还有几个种植园!”朱正良思忖了一会答道。 “不错!”朱文斐笑道:“可是你知道吗?我的矿山和种植园里有八成的劳力都是奴隶,你知道都是从哪里来的吗?” 看到朱正良茫然的摇了摇头,朱文斐才低声解释起来。原来当时东南亚的中南半岛正处于战国时代,缅甸东吁王朝当时的国王正是缅甸历史上三大帝的莽应龙,这位继承了其叔父莽瑞体政治军事遗产的伟大统帅,建立了一支由火枪手、象兵和步兵组成的大军。历史上其穷兵黩武,不但完成了对缅甸的统一,还入侵了兰纳泰国(位于今天泰国北部),暹罗的阿瑜陀耶王朝、澜沧王国(位于老挝),甚至向招诱隶属大明的陇川、干崖、南甸三宣抚司的众多土官,准备向大明境内扩张。 而在有兰芳社的这个位面里,周可成联合暹罗、勃固残余势力、澜沧王国等国组成反东吁军事同盟,向这些国家出售大量武器和军用物资,派出舰队,甚至在必要的时候派出陆战队直接参战。中南半岛上残酷的战争成为了兰芳社军用手工业发展最直接的催化剂,中左所、堺、淡水和金山卫的手工作坊里开足马力生产,一箱箱火药、铅块、火绳枪、干粮、盔甲、伤药被装上海船,跨过茫茫大海,停泊在达贡、阿瑜陀耶城等地的码头,补充着反东吁联盟军队的血液;而收货人支付款项的手段就是宝石、贵金属矿产、大米和奴隶,尤其是后面两样,是支付款项的最主要手段。这些东南亚王国的首都一般都位于大河流的入海口三角洲,肥沃的土地,充沛的阳光和水源,进行水稻生产有得天独厚的条件,其统治者从农民口中夺走最后一口粮食,用来换取抵御缅甸人入侵的武器;而残酷的战争更是催生了大量的战俘,他们是奴隶的最大来源。充沛的奴隶供应让田头、吕宋、淡水、佐渡、石见、别子等矿山的开发速度大大提高,吕宋、淡水等地大片的油棕、甘蔗、剑麻种植园也如同雨后春笋一般冒了出来。随着新三角贸易的不断翻身,兰芳社以及与兰芳社相关的那些新兴工商业主、海运商人、大种植园主的钱袋如同吹气球一样膨胀起来,而朱文斐便是其中的代表之一。 “你现在明白了吧?”朱文斐的声音有些沙哑,这是长时间讲述的结果:“去年我种植园的油棕已经结下了第一批果实,这种果实产油量比豆子、芝麻、花生都要多得多。再过两年,等到进入丰产期之后,江南这一带的油价就会跌的非常厉害。还有糖价也会跌,到了那个时候,整个江南的土地都会掌握在我们手中!” “既然是这样,那为什么你们不在南洋种棉花呢?”朱正良问道。 第两百四十五章 大米会所1 “南洋那边雨水太大,棉花种不好!”朱文斐叹了口气:“所以你明白了吧,江南这边唯一的出路就是改种棉花,或者别的什么的。种水稻、甘蔗或者花生大豆什么的都是不行的,未来这些东西的价格都会低的厉害!” “那你为什么不等两年呢?反正按照你们的说法,过两年自然而然你们的种植园就能有油棕、甘蔗赚钱。”朱正良问道:“俗话说谷贱伤农,你若是这么做的话,也不怕伤天害理?” “等两年?”一旁的曲端冷笑了起来:“江南的农民可以等两年,我家能够等两年吗?裕和能够等两年吗?正良兄,既然是自家人,有些话我就可以说开了。兰芳社这些年在日本、东番、吕宋这些地方开发金银矿,还有与弗朗基人贸易赚来的金银,有一大半都流入了大明江南士绅的口袋里。问题是这些士绅金银到手一不开厂兴业,二不新办学校;他们只干两件事情:兼并土地,建园子,养瘦马,银子要是还花不完就藏在地窖里,都生锈了,黑乎乎的和石头一样。我们在海外把脑袋拴在裤腰带上,和土人打仗,挖矿种地,好不容易才积累了些许家业,而这些老爷们整日里秦楼楚馆,游乐嬉戏,到头了嘴巴一张,就啊呜一口把油水都吞下去了,你觉得这样公平吗?” “这个——”面对曲端咄咄逼人的诘问,朱正良平生以来头一次有招架不住的感觉,若是换一个别的大明士子在这里,只会冷笑一声,根本懒得与其争辩。但朱正良却是出身于一个与兰芳社关系密切,其主要经济来源于工商业和对外贸易。俗话说屁股决定脑袋,你让朱正良说什么“民分四等,士农工商;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就有些说不出口了。 “曲兄,你这说的什么话?”朱文斐见状,赶忙打起圆场来:“我家正良是有建园子还是养瘦马了?他去举业制艺不也是为了家里吗?你我要是脑子好使能考上秀才,还会跑去吕宋?你这不是欺负我家正良老实吗?” “是,是!”曲端这时也觉得自己说的有些过分,笑道:“我方才的确是过分了,还请正良兄见谅!” “罢了!”朱正良摆了摆手:“几句话而已,我也不会放在心上。这样吧,曲兄你把你想要我做什么,具体说明白,我看看能做不能做,如何?” “好,正良兄果然是爽快人!”曲端翘起了大拇指,笑道:“你听说过镇江大米会所吗?这就是我想做的事情!” 镇江,米仓。 三更时分,何平在自己的小阁楼里醒来。 何平每天都是这个时候醒来的,借助透过半透明的河蚌窗户的月光,毯子下面温暖而又舒适,而秋夜的寒气从四面包裹过来,他禁不住打了个哆嗦,身上起了鸡皮疙瘩。何平赶忙从黑暗中穿上衣服,披上外套,然后他蹑手蹑脚的推门出去,以免惊醒正在熟睡中的同事。 当何平爬下楼梯,远处传来熟悉的打更声,他屏住呼吸数了数,一下,两下,三下。自己今天没有迟到,何平满意的裹紧外衣,借助着月光沿着街道一直向前走去。在道路的尽头,是一个小岗亭。何平从同伴的手中接过打更的用具和一件羊皮袄子,而交接了勤务的同伴则打着哈切向那小阁楼走去。 这就是何平的工作,夜里三更上勤,执勤到黎明时分,然后他就可以回去睡到中午,从下午到晚上的时间都可以由他自己安排,薪俸是每月九斗米和五百文酱醋钱,冬夏两季还会各有一匹布作为衣赐,这对于像何平这样一个老鳏夫来说已经是相当不错的工作了。 依照平日的习惯,何平并没有躲进岗亭睡懒觉,而是沿着河边的便道走路,在他的右手便是一条小河,而左手便这厮一个个高达五丈的圆筒形建筑物。这些都是米仓,每个米仓里都存储着数万石大米,而像这样的米仓在这里一共有四十五个。 巡查完所有的米仓,确认一切都没有问题,何平才回到岗亭里,点着火盆取暖。不过他并没有打瞌睡,而是借助火盆微弱的红光拿起一本出入账册细细查看起来。他这么做并不光是尽忠职守,也关系到他个人的钱囊。作为守仓的小工,他除去正常的薪俸之外,还有一笔灰色收入,而灰色收入的多少就是取决于他对这些粮仓的熟悉程度,他越是仓储清楚,那些私底下玩花样的人就越是不得不拿出好处收买他。他可不是那些堂官老爷,什么都不知道都可以躺着分到大笔的陋规。 “咦!”何平突然低声惊叫了一声,他找出往年的账册仔细比较了两遍,抚摸起颔下的呼吸:“奇怪了,怎么仓里会有这么多米,若是其他几个粮仓都是这样,那岂不是说这两年江南的米不但没有往北运,反倒临清的粮食往南运了不少?” 想到这里,何平越发坐立不安起来,他仔仔细细的将账薄对了几遍,将几个关键的数字抄在一张草纸上收在怀中。熬到天明下了勤并没有回去补觉,而是回去换了一身衣服,就出门去了。 “果然如此,这两年江南不但没有向北边运去一粒粮,算起来临清那边还运过来了十几万石粮食!”经过数日的奔走调查,何平终于有了切实的把握。他当然知道镇江的粮仓,不,其实运河两岸的粮仓水很深。指着这条线吃饭的除了京师和九边的上百万张嘴,还有运河两岸的许许多多人,上至六部的堂官,下至开闸门的漕丁,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一份,甚至他自己本人也是其中之一,自己掺和进去,一个不好小命赔进去都不稀奇。 第两百四十六章 大米会所2 但好奇心却驱使着何平,随着调查的深入,何平惊讶的发现流入镇海粮仓的不光有沿着江南运河北上的粮食,还有从江西、江北顺长江而下的粮船。镇江河口的一排排粮仓就好像一个无底洞,将东南各地的粮食吸引过来。从某种意义上讲,每日流入镇江的粮食已经可以与大运河北端的通州粮仓相比了,可是通州粮仓是为了供应京师的天子与百官,而流入镇江粮仓的粮食去了哪里呢?为什么会有这么多粮食沉淀在这里呢? 正当何平陷入迷惑之中时,一个意外的转机出现了。九月初的一个早上,正当何平下了勤,准备去附近的粥铺填饱肚皮回去休息,一个青年汉子拦住了他:“你便是仓吏何平吗?” “不错,正是小人!”何平上下打量了下来人,只见虽然是短衣小帽,但用的却是上等的南京布,应该是富贵人家的家奴。 “我家主人想见见你,随我来吧!”那汉子也不问何平同意不同意,转身便走,何平犹豫了一下,还是跟了上去。那青年汉子走到一家名叫“揽月居”的酒楼门前,径直上了三楼,来到一家包厢门口,轻轻的敲了两下房门:“少爷,何仓吏已经到了!” “让他进来吧!”包厢里传出一个懒洋洋的声音,那汉子应了一声,推开房门回头对何平道:“进去吧!” 何平向那青年汉子拱了拱手,进得包厢来,只见屋内只有一张八仙桌,上面摆放着十多样精致的早点,桌旁坐着两个青年,一人正在吃粥,另一人却笑吟吟的看着自己。何平赶忙唱了个肥喏:“小人何平,不知二位公子——” “你还没有吃早饭吧?”那笑吟吟的公子指了指八仙桌上的碗筷:“我们都吃过了,你先坐下吃点好说话!” 何平刚想推辞,那正在吃粥的汉子用筷子点了点对面:“快坐下吃粥,莫耽搁了事情!” 何平乃是积年老吏,观人之术早已是炉火纯青,见那吃粥汉子做派,立刻就明白对方平日里肯定是发号施令惯了的,赶忙坐在桌旁,取了碗筷吃起粥来。 两碗粥下肚,何平不由得精神一震,他见那吃粥汉子放下碗筷,赶忙也放下筷子,笑道:“承蒙二位看顾,小人已经吃饱了,不知二位有何吩咐,还请示下!” “我姓曲,他姓朱!”曲端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朱文斐:“今日请你来不是为了别的,却是为了镇江粮仓的事情!” “莫不是我暗中调查的事情发作了?”何平心中咯噔一响,右手一抖,筷子已经落到桌面上,他赶忙将筷子并排放好,转念一想若是那事发作了,对方随便哪天晚上把自己一个鳏夫推到河里去便了结了,何必还要这么麻烦? “不知二位公子想要做些什么呢?” “很简单,我们想要知道镇江这些粮仓里有多少米,还有米的质量,年份!”曲端笑道:“我听别人说老何你就是粮仓的地理鬼,这里有多少粮食,有什么粮食,你比任何人都清楚!” “这个——”何平本能的感觉到背后传来一股寒意,他咬了咬牙,决定还是推掉为上:“二位公子说笑了,这些都是外面瞎传的,老朽已经年近五十,镇江这么多粮仓,里面那么多粮食,又岂是我一个人能够知道的?再说了,这些都是大明的粮仓,我一介小吏又怎么能清查呢?” “这个你就用不着操心了,查仓的路我们已经铺平了,你只管去查好了!”朱文斐嘴角微微上翘,露出一丝冷笑:“要人我们给人,要银子我们给银子,事情办成了还重重有赏,如何?”说到这里,他突然从桌下拿出一个包裹往八仙桌上重重一拍,却是一柄匕首还有十多锭银元宝来,闪烁着诱人的光。 何平咽了一口唾沫,那十多锭元宝少说也有一两百两纹银,若是到了手自己后半辈子的棺材本都有了,便是赔了性命也够本了,只是,只是,自己会不会有命拿钱没命花钱呢? 曲端看出了何平的犹豫,他笑了笑,从解下腰间的钱袋,解开口子丢在八仙桌上,金灿灿的银币从口袋里流了出来,铺开了好大一片。 “加上这些呢?” 曲端的钱袋终于击破了何平最后的防线,他站起身来:“罢了,这条命便卖于二位公子了,不过要先给我一点时间,安排一下!” “这个好说!”曲端拍了两下手掌,房门被推开刚才那个青衣汉子进来了,曲端对那汉子道:“阿斌,你带两个人跟着何老,有什么事情便听他吩咐!” “是,二位公子!”那青衣汉子向曲端与朱文斐叉手行礼,然后便随着何平出去了。看着何平离去的背影,朱文斐问道:“这老儿靠谱吗?” “我已经打听过了,这老儿在这镇江粮仓已经干了五代人了,他自己也干了二十几年了,对这里的情况可以说不做第二人想!”曲端笑道:“最要紧的是,他是个鳏夫,无妻无子,没有牵挂!” “无妻无子那他要这么多银子干嘛?”朱文斐不解的问道。 “笑话,没老婆孩子就不要银子了?”曲端笑道:“人家还没满五十呢?有了银子可以现娶一个再生呀?” “这倒也是!”朱文斐点了点头:“不过秋粮上市的时间就要到了,这件事情可是耽搁不得的!” “这个你放心,这何老儿可不是瞎子,谁的银子他都敢黑,也不敢黑你朱公子的银子,除非他不要命了!” 事实证明曲端的判断没有错,何平只花了一个下午便安排好了家事,然后就忙碌了起来。他先是找来了七八个仓吏、夫子来,然后就开始清查起所有粮仓的情况来。那个叫做阿斌的汉子带了十多个书吏跟在后面。何平原以为这是一件非常麻烦的事情——谁也不知道这些粮仓里存的粮食有多少,是属于谁的。但让他意外的事,只要阿斌亮出一块腰牌,看守粮仓的小吏都乖乖的开门,而且有问必答。 第两百四十七章 大米会所3 何平本就是在当地干了几代人的老土地,自己又是精明强干,手下也有数十个得力的助手,只花了二十多天便清理出了一个大概的条目来,递了上去。曲端十分高兴,又赏了二十两银子下来与众人吃酒。何平这些日子与同行的那个阿斌已经混得熟络了,便借着三分酒意问道:“这位兄弟,据老朽所知这粮仓仓吏最是难缠,端的是滑不留手,莫说是外边人,就算是顶头上司很多时候都奈何他们不得,为何这次却这般老实?” 阿斌笑了笑,解下腰牌丢在桌子上:“你知道这块牌子是谁的吗?” 何平拿起那腰牌看了看,只见腰牌正面刻着“无为”二字,而背面却是一个“徐”字。何平想了想之后问道“这‘无为’莫不是罗教中的腰牌,这个徐字就不知道了!” “你倒也见多识广!”阿斌收回腰牌,系在腰上:“你猜得不错,这块腰牌正面的‘无为’二字便是代表当今无为教全清祖师;而徐则是小徐相公,你说这两个人分量够不够?” “够了,足够了!”何平连忙应道,作为一个混迹于黑白两道间灰色地带的小人物,无论是全清道长还是小徐相公都是如雷贯耳的名字。前者在整合了两浙的所有罗教香堂之后,在不到十年时间里将运河一线的水手和漕军为骨干,其势力遍布运河两岸,大江南北皆有,教众只怕不下百万。后者就更不用说了,富可敌国是不必说了,更要紧的是背后站着兰芳社这个庞然大物,只要跺一下脚,无论是江南官场、商场都是要晃一晃的,有这两位大人物出具的腰牌,这些仓吏又如何敢推诿呢? “这些粮仓明明多半是朝廷的,这两位为何要清查呢?”何平小心问道。 阿斌喝了口酒,笑着看了何平一眼:“他们那样的大人物想干什么,莫说是我,就算是我家公子也未必全知道吧?” “是,是!”何平连忙点头道:“小老儿也就是吃了几杯水酒,扯扯闲篇罢了,哪里还敢探个究竟!” 阿斌喝了口酒,吃了口菜,放下筷子:“若是扯扯闲篇也好,照我看,这次江南要变天!” “变天?”何平吓了一跳:“这话可不能乱说的,难道那两位要造反不成?” “哪个说他们要造反!”阿斌笑了起来:“我说变天的意思是江南的天要变了!” “江南的天?这个又从何说起?” “何老丈,自本朝开国以来,这天下虽然是朱皇帝的,可江南的天却一直都是缙绅老爷的,我这话不错吧。” “话倒是不错!”何平疑惑的问道:“可是历朝历代不都是这样的吗?无论是谁家当了天子,都要开科取士,大封百官?你不造反,江南的天又怎么变得了?” 阿斌见何平这样,心中一阵得意,他喝了口酒:“前些日子,我家公子说过一句话,之所以缙绅老爷们能当江南的天,就是因为朝廷离不开他们,离开了他们就收不上粮赋,没有江南的粮食赋税朝廷也就不是朝廷了,所以他们才能这么得意!” “令公子这话说的倒也不错!”何平点了点头:“可是天又怎么会变了呢?难道离开了缙绅老爷们,朝廷就能把粮赋收上去不成?” “嘿嘿!”阿斌突然笑了起来:“何老丈,你查了这么多天的粮仓,我就不信你什么都没看出来?” 听到这里,何平心中一动,那天夜里自己清查账薄时发现的事情又闪过心头——“这两年江南不但没有向北边运去一粒粮,算起来临清那边还运过来了十几万石粮食!” 他斟酌了一会,试探着问道:“你是说粮食南运的事情?” “我家公子果然没有选错人!”阿斌拍了一下大腿:“不错,就是这个!老丈,你有没有想过按说这镇江粮仓里的粮食应该是往京城运的,为何却屯在这里,不但如此,连临清的粮食还往南运?” 何平缓缓的摇了摇头,这也是已经萦绕在他心中很久的问题了,却一直没有答案。 “我家公子是这么说的!”阿斌笑道:“金山卫这边有几十万张嘴,京城也有几十万张嘴,但是金山卫这边出银子买,而朝廷却不出钱,所以粮食就往南边来了!” “金山卫这边出银子,朝廷不出钱!”这句话就好像一颗炸弹,将何平的脑子炸的嗡的一声响,许多原本散乱不堪的细节一瞬间被连接起来,比如粮仓里几乎都是近一两年的新米,可是那些陈米都到哪里去了?这显然只有一个答案,有人将新米卖给付钱的金山卫,而把那些陈米送到没有付钱的京师了。 “可,可是就凭这些也不能说江南变天了吧?”何平问道:“而且这样搞下去,朝廷肯定会派大员下来稽查的,那时候又怎么办?” “何老丈,你还是不明白呀!”阿斌趾高气扬的笑道:“算了,有些话现在说还早,等明年春天过后你就什么都明白了!” 何平见状,只得旁敲侧击了几番,可是阿斌口风却严的很,只是吃菜喝酒,关于粮仓的事情就只字不提,何平只得作罢。次日他正准备收拾行装,回老家新购置的宅地养老,却听到门外有人敲门。 “何老丈,何老丈,快开门!” 何平莫名其妙的开了门,站在门外的却是阿斌,只见他满脸红光的一把抓住何平的胳膊:“何老丈,快随我去,你的好事到了!” “好事?什么好事?”何平力气没有他大,没奈何跟在阿斌身后。 “你莫问,到了就知道了,定要请我吃酒!”阿斌头也不回,将何平扯到了粮仓旁的一栋刚刚粉刷一新的两层小楼,只见院子门口满地都是爆竹炸后的红色纸沫,院门上挂着一块牌匾,上面写着六个大字“镇江大米会所”。 第两百四十八章 大米会所4 “大米会所?”何平皱起了眉头:“大米还要搞会所?真是开眼界了!” “待会莫要多嘴!”阿斌低声叮嘱了一句,便快步进了院子,片刻之后他又出来时已经满脸的激动:“何老丈,徐相公要见你!” “哪个徐相公!”何平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 “还有哪个徐相公?难道还能是京城里那位大徐相公?”阿斌扯了何平一把:“快走,莫让徐相公久等!” 徐渭坐在太师椅上,正聚精会神的看着手中的账薄,朱正良和曲端毕恭毕敬的站在两旁,垂手侍立。几分钟后徐渭卷起账薄,敲了两下自己的膝盖:“你们两个好生做,大米会所只是个开始,将来铜、铁、棉花、糖还有油这几样也要一样做起来。这几样关乎国计民生的大宗物资都要抓在我们手里!” “是,是!”曲端与朱正良连连点头:“我俩从未做过这等事,还请相公您多多提点!” “呵呵!”徐渭笑了两声:“你们两个又在说笑话了,你们两个没做过,难道我做过了?谁都是大姑娘上轿头一遭嘛!还能怎么样,硬着头皮做下去呗!当初周大首领带着我们去东番、去日本、去南洋的时候难道有人告诉他该怎么做?” “是,是!”朱正良笑道:“相公说的是,不过大首领天纵英才,哪里是我们敢比的。” “这倒也是!”徐渭笑道:“既然这样,我就把大首领关于大米会所的指示转述一下。就两条:第一,不要急着赚钱,要以控制米价为第一要务,控制住了米价,赚钱的事情自然水到渠成;第二、要尽可能用经济手段达到目的,减少后患!” 朱正良与曲端对视了一眼,都发现对方都是一脸的茫然,曲端问道:“徐相公,第一条倒是明白,这第二条是什么意思,还请您解释解释!” “这大米会所,说到底就是一个买米卖米的地方,与寻常米市不同的是这里能够买卖的除了现在的米,还有未来的米;除了这里的米,还有其他地方的米。”说到这里,徐渭稍微停顿了一下:“我打个比方,比如小曲你现在没有米,但是一个月后新米上市,在芜湖会有一万石新米。但是你现在需要一笔银子,小朱有银子,那你和小朱就可以在会所中签下一笔合约,现在小朱预付一笔货款,一个月后小曲将米运到镇江来,小朱凭这个合约到时候就能取米。” “徐相公,若是按照你说的,我和正良两个人便可以签下合约了,又何必专门搞一个会所出来?岂不是更麻烦?”曲端不解的问道。 “是吗?”徐渭笑道:“那我问你,若是你拿了银子,翻脸不认账怎么办?或者说下个月芜湖发了大水,你的田地颗粒无收,根本没有米给小朱怎么办?或者说你们两个签约的时候米价是五钱一石,但接下来北方蝗灾,米价腾贵涨到了一两一石,你要求小朱补上差价,否则便不肯交米,那又怎么办?” 曲端被徐渭一串连珠炮般的问题问的哑口无言,一旁的朱正良却灵机一动:“徐相公的意思是不是要有一个作保的中人?” “嗯!”徐渭满意的点了点头:“正良说的还有点意思,不错,这大米会所便是中人。谁要把自己的拿到这里来出卖,就得先交一笔保证金,若是违约,保证金就会被没收。合约既然签订了,就必须依照合约来,是多少就是多少,是什么时候就是什么时候,不能有半点差误!” “那这么做又有什么好处呢?” “你们知道现在江南一带,大米的最大买家和卖家是谁吗?”徐渭问道。 “买家还不知道,卖家应该是镇江这边的粮仓!”曲端小心的答道,他很清楚镇江的粮仓都会有大批粮食出卖。 “错了!”徐渭笑道:“江南米市最大的买家是我们,最大的卖家也即将是我们!” “是我们?” “没错!”徐渭笑道:“你们知道金山卫现在有多少人口吗?依照今年六月份的统计,有三十二万四千人,除此之外,在金山卫方圆五十里内,还有一共八十二个村镇,这些镇上的绝大部分居民都是工匠、脚夫、船工、商贾、小工,换句话说,其实这些镇子上的居民几乎都不是农民,就算是农民,也多半是种菜、养蚕、果树这些经济作物,因为种稻子的收入要比这些低得多。如果每个集镇按照两千人口算,金山卫极其周边大概有接近五十万人的食米是要通过外购获得的,如果一个人一年食米三石,那么需要外购一百五十万石米,你觉得江南还有哪一个买家比我们更大吗?” “那卖家呢?” “你忘了从南洋、东番的进口大米了吗?” “徐相公,我有一点不明白!”曲端问道。 “说!” “既然金山卫需要那么多大米,又能够从南洋和东番进口那么多粮食,那干脆就用进口的粮食供应金山卫的百姓不就好了,何必这么麻烦?”朱正良不解的问道。 “正良到底还是个书生呀!”徐渭笑了起来:“你听说过客大欺主,主大欺客的道理吗?就是说无论是主是客,大的总是可以欺负小的。我们兰芳社每年要买那么多大米,又要卖那么多大米,只要建立一个统一的大米会所,那这个会所的控制者就必然是我们。如果我希望米价升,那我就大肆求购,如果我希望米价低,我就大肆抛售,高抛低吸之下,岂不是远远胜过简单的自己买米给自己吃?” 第两百四十九章 大米会所5 朱正良听到这里,已经是目瞪口呆,半响之后方才叹道:“徐相公高论,正良不及,但此事与圣贤所教有所不同,还请告退!”说罢他便拱了拱手向外走去,曲端赶忙伸手去拉,却没拉住,只得追了上去。 何平抬腿迈过门槛,里边却急匆匆的冲出来一个人来,两人正好撞了个满怀。何平摔了个四脚朝天,后脑勺在门槛上磕了一下,顿时喊起疼来:“你这厮怎么这么走路,长没长眼睛呀?” 朱正良看到地上那人头发已经斑白,心中的怒气已经去了七八分,赶忙伸手将何平扶起,陪笑道:“小子无状,方才走的匆忙,不想撞倒了老丈,还请见谅!” 正说话间,曲端已经追了上来,一把拉住朱正良:“正良兄,你这又是何必呢?我的面子你不卖,小徐相公的你也不卖?” “这不是面子的事情!”朱正良转过身来,脸上已经没有半点笑意:“这件事情若是成了,江南小民该有多少破家?这种事情正良岂敢掺和?” “正良兄你这话说的可就差了!”曲端反驳道:“什么叫我这事成了?这事情是我一个人做的吗?你们朱家至少也有一半吧?再说了,怎么我们这事情成了,江南小民就会破家?他们不种水稻可以改种棉花嘛,日子还会好过些!” 朱正良不想再和曲端争执,拱了拱手道:“君子绝交,不发恶声,告辞了!”说罢便抬腿迈过门槛,不顾而去。 “腐儒,读书读傻了!”曲端冷笑了一声,看了看目瞪口呆的何平:“刚刚你被撞倒身子没事吧?” “没事!”何平赶忙答道:“就是后背被门槛磕了一下,刚才还疼的很,现在已经不疼了!” “那就好,徐相公在里面,你随我去见他吧!事情完后你去账房领五钱银子,去街口买两幅膏药贴贴便是!” “是,是,多谢曲公子!”何平向曲端唱了个肥喏,跟着他进了屋,只见首座上坐了个锦袍士人,他也不敢细看对方容貌打扮,就敛衽下拜,磕了两个头:“小老儿拜见相公!” “起来说话吧!”徐渭将手中的账薄放几案上一放:“曲端,那个朱正良走了?” “是!”曲端低下头:“他正在火头上,小人没有拉住,待过两天他火头过了,小人再去他家中劝说便是!” “不必了,强扭的瓜不甜!”徐渭冷笑了一声:“也就是看在朱文和的面子和多年的交情,这件事才找的他。要不然讲谈社历年来考上那么多举人,难道还缺他一个?不识抬举!” “是,是,相公说的是!”曲端额头上已经渗出一层冷汗来,徐渭这番话可谓字字千钧,敲在他的心头上:“那小人就再不去找他了!” “嗯!”徐渭点了点头:“大首领曾经说过一句话,历史的车轮碾过来,任凭你是什么人挡在前面,结果都一样。兴办大米会所这件事情是大首领亲自点了头的,这大米会所办成了,江南的小民可怜不可怜?可怜,但这会所要不要办?要办!因为有些事情你现在不办,将来别人打过来就更可怜!” 何平在一旁听得稀里糊涂,但又不敢插话询问,徐渭与曲端又说了一会儿,曲端便出去了,屋内只剩下他与徐渭两人。 “你这账薄编的不错!”徐渭点了点几案:“也算是用了心的!” 何平小心答道:“小人见识浅薄,得蒙曲、朱二位公子看顾,才得了这份差使,自然要用心办事,才能对得起二位公子的看顾!” “嗯,我依照你账薄上对应的,抽查了十余个仓库的米,确实质量与你记载的相同。曲端、朱文斐他们推荐得人,你也尽心办差,两边都做得不错,倒也说不上对得起对不起的!”说到这里,徐渭笑了笑:“不过你对于粮仓里的勾当也是熟稔的很,我看那些仓吏虽然奸滑,但却逃不过你的眼睛!” “徐相公谬赞了!”何平这才大着胆子抬头笑道:“小人家里吃这粮仓饭已经有好几代了,小人自己也是在粮仓里摸爬滚打的快三十年了,一仓米存了几年,从哪里来的,让小人看一看,闻一闻,便猜出个八九不离十来。” “嗯,你今年多大年纪了?” “小人是正德十二年生的,算来今年已经47了!” “47了?”徐渭上下打量了下何平,笑道:“倒是生的老相!我还以为已经五十五以上了。” “让相公见笑了!小人当值的都是晚上打更的差使,昼夜颠倒,所以老得快!” “倒也是辛苦活!”徐渭点了点头:“这样吧,你把原先的差使辞了,来这大米会所当差如何?” “这个——”何平闻言一愣,却有些犹豫,他家给镇江粮仓当仓吏已经有好几代,只要不出什么意外,就可以一代代继续做下去,总算是有口安稳饭吃,哪怕是改朝换代都未必会少了他的饭辙。若是来这什么大米会所做,也许每个月会多个两三百文,但哪天说不定这饭碗就没了,到了那个时候自己又找谁去喊冤? “何老丈!”徐渭看出了对方的心思,笑道:“我记得你是没有儿子的?” “相公说的不错,小人年轻时娶过一房妻子,却死的早,也没有留下一儿半女来!” “嗯,既然你无儿无女,干脆便把这话粮仓的差使找个侄儿传给他,你年老了自然就有人看顾。你来我这大米会所也不用值夜班,只需要带着几个徒弟查看米货质量,鉴定级别,每月就有六两银子的月俸,夏冬还有衣赐,岁赏,一年下来也有百余两,如何?” 第两百五十章 敲打 何平听到这里,不禁呆住了,过了半响方才颤抖着答道:“一年百余两?这,这也未免太多了吧?” “不多,只要你用心办差,把事情办好了便不多!”徐渭笑了笑:“不过我把丑话说在前头,若是你把过去在官府里的那些道道儿也搬到大米会所来,拿不该拿的银子,天王老子也救不了你!” “是,是!”何平吓了一跳,赶忙又跪了下去:“小人一定实心办差!” “嗯,那就好,你先退下,准备一下,两天后就来会所当差吧!” “是,徐相公!” 何平退下后,徐渭陷入了沉思之中,作为兰芳社在江南地区的最高负责人,徐渭这些年在社中的地位是在不断上升的——原因很简单,作为整个东亚地区人口最为稠密,经济最为繁荣的地区,江南在兰芳社经济体系的地位越来越重要。兰芳社的殖民拓张活动,为江南原本就极为发达的手工业提供了广袤的商品市场,而对苏松常地区河流的治理工作不但减少了水患,而且将长江、运河、太湖三大水系完全沟通,形成了一个发达的内河交通网络,物流成本大大降低。在这双重刺激下,以金山卫为中心的方圆五十里已经形成了一个高度繁荣的外向型工商业城市,仅仅在1564年上半年,其出口的货物的价值就超过了六百五十万两白银。 如此惊人的发展速度让徐渭在狂喜之余,对于未来也有些茫然。他虽然没有受过系统的现代经济学教育,但是强干弱枝,尾大不掉是啥意思还是明白的。如此巨量的财富聚集,掌握着至高无上大权的皇权却无法从中分一杯羹,其后果是什么,史书上可是写的清清楚楚的。因此在兰芳社的高层中,徐渭是素来以激进而闻名,用他的话说:“其夫无罪,怀璧有罪,我辈坐享重利而无备,是小儿持千金过闹市,自寻死路!” 而作为兰芳社的最高领袖,周可成的态度却要暧昧的多,这些年来他将大部分精力用于开拓南洋,金州的广袤殖民地,一面插手中南半岛的战争,输出军火,获取各种政治经济利益,一面利用兰芳社的武力优势,迫使爪哇、苏门答腊等岛屿上的王国承认兰芳社的殖民利益。这一系列行为给兰芳社中的日本、朝鲜、大明、南洋各方势力都带来了丰厚的回报,也博得了他们的热烈支持。但在徐渭看来,这却可以说是忘却了根本——如果朝廷要对金山卫下手,南洋、金州那边获得的再多利益也无法补偿金山卫的损失吧?难道到了那个时候自己要抛弃祖宗陵墓,像张经那样去东瀛南洋东番去过活? 因此不难想象当徐渭得到周可成下令在镇江建立大米会所的决定时候的狂喜,他很熟悉首领做事情的习惯,素来是经济先行,大炮继后。而一旦大米会所计划成功,后继的就是棉花、食用油等大宗商品的会所。用周可成的话说就是:现在在大明建立一个统一的国内市场的条件还不成熟,但是建立一个兰芳社内部的大宗商品统一市场的条件已经成熟了,无论是从经济总量、人口还有地理条件来看,江南都是大明,乃至整个东亚的中心。接下来五年,兰芳社的中心工作就是把这个中心建立起来。在徐渭看来,既然周可成已经下了决心,那么就算自己惹恼了朝廷,也有兰芳社强大军事力量支持,自己也没有什么好怕得了。他思忖了一会,沉声道:“来人,替我把曲端叫来!” “相公有什么吩咐!”曲端垂手而立,毕恭毕敬。 “你替我转告朱文斐一句,就说他家那个举人公行事有些托大,大米会所的事情就不要让他掺和进来了,也莫要在外面多嘴,免得惹来麻烦!” “是!”曲端的额头上渗出一层冷汗,知道朱正良方才已经惹恼了徐渭,不过这件事情牵涉到好友一家的利益,自己不得不多句嘴。 “那朱家呢?这件事情文斐他出力甚多——” 徐渭微微一笑:“还是照旧吧,毕竟是老人了,不看僧面看佛面嘛!不过——”说到这里,徐渭语锋一转:“有些事情还是要说清楚了。你替我给朱文和带一句话,读书是好事,谁家子弟能上进不好呢?但是不能读书把脑子都读的糊涂了,只知道四书五经,却把为人处世的一点道理都丢到脑后去了。当初三门谢家父子鼎甲,天下知名,何等荣耀?若论只论家业,恐怕也及不上朱家吧?朱家有今日的家业,莫说一个举人,就算一个进士也未必能顾得住吧?做人嘛,还是要饮水思源的好!” “是,是!”曲端听到最后,已经是汗如雨下,他连声道:“相公请放心,小人一定把您说的一个字也不漏的告诉朱家人!” 嘉善,朱家。 哗啦! 价值千金的羊脂玉如意被摔在地上,变成一地碎片,书房里的仆役婢女吓得跪伏在地。朱文和坐在太师椅上,手指微微颤抖,半响说不出话来。 “徐相公当真是这么说的?” “句句是真!”朱文斐低声道:“方才曲端亲口和我说的,他说怕自己遗漏了什么,一出门就讨来纸笔把徐相公的原话抄录了一遍,就在这里!”说到这里,朱文斐从袖中取出一张纸来递给朱文和。朱文和仔仔细细看了一遍,双目紧闭,仰天叹道:“文和不孝,平日里对族中子弟宽纵,竟然养出这等小畜生来!” “大哥!”朱文斐赶忙劝解道:“其实事情也没有这么严重吧,徐相公不是都说照旧了吗?” 第两百五十一章 禁足 “照旧是照旧,那是看在旧日的情分上,这旧日的情分是用一份少一分的呀!” 朱文和仰天长叹了一声:“今时不同往日,小徐相公也好,周大首领也罢,都已经不是过去的他们了,今后都只有我们求他们,没有他们求我们得了,当初这点情分都是机缘巧合才积攒下来的,我本想留给你们更进一步的,却想不到,却想不到——”说到这里,他已经手足颤抖,说不下去,已经痛苦到了极点。 “兄长您也不要想太多了!”朱文斐劝解道:“我且去教训正良几句,让其向徐相公道个歉,徐相公胸怀宽广,一定不会放在心上的!” “哼,道歉那是肯定要的!”朱文和冷哼了一声:“不过只教训几句肯定是不够的,只会让徐相公以为我们朱家不知道好歹。文斐,你去告诉正良,从今天起直到过年,他不得出院子一步,每日只有两餐,不可有荤腥,给我老老实实的闭门思过!” “这,这,这也未免太过了吧!”朱文斐一听傻了眼,赶忙劝解道:“正良可是有功名的人呀,这次要是中了就是举人,就算没中也是个秀才,您这样把他关在家里要是有个好歹,只怕官府都要管的!” “有什么过得,一点也不过分!”朱文和梗着脖子道:“莫说他现在还只是个秀才,就算中了举人、进士也是我们嘉兴朱家的人。我是长房的家长,就是要替他祖宗教训教训他,不可以吗?你去告诉他,不要以为自己考上功名就忘乎所以了。江南才俊之士多如牛毛,凭什么他能考上,别人就考不上?让他五岁开蒙,延请名师,送他去讲谈社,开拓眼界,结交士林,这些哪一样不要花银子,这些银子从哪里来的?树高千尺也离不了根,他的根不是朝廷,是我们朱家!这功名不是朝廷给他的,是我们朱家用银子堆起来的!” 朱文斐没奈何,只得来到朱正育所住的院落,登门求见。两人一见面,朱正育便躬身道歉:“文斐叔,都是小侄行事无状,给你惹来麻烦了!” “罢了,也是我考虑不周,没有把你的性情考虑在内,反倒给你惹来了不少麻烦!”朱文斐叹了口气,找了张椅子坐下,苦笑道:“我是从你大伯那里来的,因为你的事情他很生气,让我来告诉你直到年底你都要被禁足,不得出入这个院子,一日只有两餐素食!” “他凭什么这么做!”朱正育闻言大怒:“我又没做错什么!就算是官府要治我的罪,也得等学政夺去我的功名,方能定罪。” “住口!”朱文斐一声呵斥,打断了朱正育的反驳:“没有人要定你的罪,不过只要你是嘉兴朱家的人,你就要服大伯的管。你要不服也可以,大可不听大伯的,到时开了宗祠在祖宗面前将你从宗谱中除名便是,你今后的事情再也与嘉兴朱家无关!” 朱正育的怒气就好像被迎头浇上一盆冷水,顿时熄灭了。正如朱文斐所说的,身为族长的朱文和的确无权治他的罪,但开宗祠将其从族谱中除名却是完全做得到的,而且这一点任何人包括官府都管不了,其后果也不仅仅是被从族谱中除名这么简单,光是这件事情就有可能引来士林中舆论的攻击,最后被学政剥夺功名都不是不可能! “为什么会这样,我明明没有做错什么!”朱正良不满的抱怨道。 “正良,世上本来就不是所有事情都有对错的!”朱文斐叹了口气:“你从小就把时间花在读书上了,对世务知道的太少,所以这么想也不奇怪,但你不能一直这样下去,否则一定会害了你自己,也会害了家里!” “世界上不是所有事情都有对错?难道圣贤所言不是放之四海而皆准吗?”朱正良问道。 “当然不是?”朱文斐反驳道:“我问你,我是好人还是坏人?” “文斐你慷慨大度,待人宽厚,当然是好人!”朱正良毫不犹豫的答道。 “是吗?”朱文斐笑了笑:“可是你知道吗?我在吕宋时,杀人越货,贩卖奴隶,离人骨肉,若是依照大明的律法,一百条性命也没有了!” 听了朱文斐这番话,朱正良瞪大了眼睛:“可大家不是说你在那边开矿山和种植园吗?” “正良,那吕宋可是烟瘴之地,当地也有土人,我若不做这些恶事,谁来开山挖矿,辟荒种地?难道从江南运人?那边沃野千里,人家给自己种地不好,何必去矿山种植园里吃苦?” 听朱文斐说到这里,朱正良已经是面如土色,半响之后他方才问道:“那你做这些可曾亏心?” “亏心?笑话!”朱文斐冷笑了一声:“我朱文斐在讲武堂修习武艺,为的不就是保家宅平安,一门富贵?若无我在吕宋拼杀开辟,你以为我们朱家这些年生意能够蒸蒸日上?一族中人都可以衣锦食肉?你大伯能够被大首领这般看重,这次大米会所的事情能够轮得到你?” “难道这还是什么好事不成?” “当然是好事!”朱文斐冷笑道:“换了别人,那是求也求不来的。不过这是也是我的过错,应该让你再历练两年再说,现在让你就做这件事情还早了些。正良,我知道你对‘陆王心学’那一套敬若神明,但世间事并非善恶二字就能定论的,有些事情你年纪多经历一些世事就明白了!” 第两百五十二章 保密 “一边让我多历练世务,一边又把我关在家中禁足!”朱正良不满的嘟囔道。 “你还是不明白吗?”朱文斐叹了口气:“我问你,若是不把你关在家中,你出去后会不会和你那些朋友泄露关于大米会所的事情?” “当然会说,君子无事不可对人言!” “我问你漏泄禁中语是什么罪过?”朱文斐顿时大怒。 “这个——”朱正良顿时张口结舌,朱文斐方才说的“漏泄禁中语”出自南宋时洪迈的《容斋随笔》一书,该书是一部涉猎极广的笔记小说,原文说西汉时元帝召见京房,两人私下讨论论幽、厉事,至于十问十答。京房出来后说给御史大夫郑君听,半道上又说给张博,结果张博秘密记录下来,后竟因此下狱弃市(众人面前处斩)。究其原因,在西汉法中漏泄省中语为大罪,这里的“省中”指的便是省宫,即皇宫之内的官署,即尚书省,中书省,这些都是当时起草诏书、政治决策的核心机构。后世尚书省中书省改为外朝,这个罪名便逐渐变为了“漏泄禁中语”。是以历朝历代能够进入中枢决策机关的官员,只要是口风不严,将中枢之事泄露出来的,轻则失宠被逐出中枢,重则身死族灭,朱正良在学问上没少下功夫,自然知道这个典故。 “大伯把你关在家中,不光是为了教训教训你,更是为了保护你!”朱文斐冷笑道:“你要是把那天的事情泄露出去只言片语,又让徐相公知道了,你觉得他能饶得了你?就算他能饶得了你,大伯也饶不了你!到了那个时候,你以为一个功名就能保得住自家性命吗?” 说到这里,朱文斐已经是满脸杀气,这些年来在南洋历练出来的铁腕煞星已经是袒露无疑,朱正良被其威势所慑,一时间也说不出话来。朱文斐叹了口气,拱了拱手便告别而去。 时间过得很快,转眼就到了新米上市的时日,江南素来是鱼米之乡,临近的江西、徽南在明代也是膏腴之地,今年老天爷照应,既不旱也不涝,各种小虫儿也不找麻烦,各州县都是个难得的丰收年。潮水般的粮船沿着各条水道,涌向镇江——运河水系与长江水系的交汇点。 “何老丈,何老丈!” “何公!” “何老先生!” 何平平生以来从未想到过居然会有这么多人喊着自己的名字,赔着笑脸,请求自己的接见。不错,在自己当仓吏的时候也曾经有人讨好过自己,不过那也多半是些低三下四的人,哪里像现在这样,都是些体面人呢! “莫要理会他们!” 身后传来阿斌的声音,这个年轻人已经是自己的副手,何平很清楚这意味着什么,他加快脚步走进院子,仿佛根本没有听到那些喊自己的生意。 “何老丈!”阿斌低声道:“你我的差使要紧的很,随便一抬手就是几千上万两银子,可千万不能出半点差错,不然的话可没有下场!” “我晓得!”何平点了点头,走到自己的椅子旁坐下,换了一身粗布短袍,就开始自己一天的工作了。他的工作就是抽查送来的大米样本,然后根据时间,品种等给其定级,为接下来的买卖做好准备。何平知道,这家大米会所的核心不是在自己这里,而是在后院的那栋两层小楼里,每当自己经过的时候,他都能听到里面传出一阵阵声嘶力竭的叫喊声,倒有些像是个赌场。 随着日子一天天的过去,何平逐渐习惯了大米会所的工作,对于他来说新工作其实要更加轻松一些,毕竟对于一个年近五旬的老人来说,半夜三更熬夜是一个颇为沉重的负担,加上会所提供的中午和晚上两顿有荤有素的免费餐食,何平那种枯槁的脸也逐渐变得圆润和有光泽起来,看上去年轻了不少,媒婆已经给他介绍了好几个寡妇上门,对于何平来说还真是一个意外之喜。 正当何平枯树逢春的时候,他的平静生活被一个意外打破了,一天晚上当他吃完了晚饭回到住处时,一开门脚下便觉得踢到了什么东西,点灯一看发现地上有一个小包裹,捡起来打开才发现里面有两枚小金元宝,还有一柄锋利的短刀。何平顿时吓了一跳,细细看了一遍却发现那包裹里再无他物。那一夜他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到了次日清晨,他便将包裹里的物件带到了会所,告诉了阿斌。 “刀子和金子?”阿斌听清了事情原委,冷笑了一声:“敢在镇江玩这一手,胆子着实不小,何老丈你莫担心,我立刻去禀明上头!” “那些人会不会狗急跳墙,加害于我!”何老丈急道。 “莫担心,你是上头看重的人,你的事情自然会有所安排!”阿斌笑道:“你放心,上头既然要在镇江搞这个大米会所,就是有了十全的把握,不要说这几个小毛贼,就算是朝廷反对,也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朝廷?这大米会所还会惹到朝廷?”何平闻言吓了一跳,更是惴惴不安。 阿斌这才反应过来自己说错话了,赶忙笑道:“什么朝廷,我方才明明说的是强盗,是你年老耳朵不好听差了!” “是强盗?”何平将信将疑的看了阿斌一样:“难道还真是我听错了?” 阿斌推诿了几句,便自顾出门去了,他拐了几个弯,走到一家偏僻的小院,他看了看左右无人,忽快忽慢的敲了几下院门,片刻后院门方才打开,露出一条缝来,阿斌赶忙闪身进了院子。 “项先生!”阿斌进了书房,向背对着自己的锦衣老者磕了个头,将先前何平身上发生的事情讲述了一遍,便静下心来,等待上司的吩咐。 第两百五十三章 经统 “嗯,该来的终究还是要来!”那老者转过身来,却是项高,相比起数年前他脸上的皱纹又深了少许,反倒多了几分大权在握的森严气度。他回来踱了两圈,突然停下脚步:“这几天会所那边没有什么异常吧?” “罗教那边有派人手过来看护,倒也没有什么异常!” “你回去后让他们把人撤走!” “撤走?”阿斌一愣,抬起头向上司投以询问的眼色。 “嗯,撤走,我另有安排!”项高点了点头。 “是,那小人告退了!” 看着房门被关上,项高重新回到书桌旁,拿起笔继续自己的工作,只见饱含着墨汁的狼毫在信纸上跳跃,留下一行行文字:“会所已开业五日,我方缓买急卖,米价已经降至每石四钱五分,芜湖之米明日方才抵达,相信那时米价还会继续下跌。很快就能低过我方之到岸价,那时文长便可以开始逐渐买入,当完成今年现货米的采购和存粮囤积之后,便可开始依照计划尝试对明年春荒时期期货的计算。自此为止,并未发生针对会所的直接攻击,不过我和全清道长都会小心防备,确保会所的安全!” 写完了书信,项高长出了一口气,待到墨迹干后,他小心的将信折好,叫来书童:“把这个送到金山卫,交由最快一班船送到淡水交给大首领本人!” “是,项先生!” 自从数年前胡宗宪被调回京都整顿九边防务,项高并没有随之北上,留在了江南。表面上他应徐渭的邀请出任了讲谈社的大祭酒,从表面上看讲谈社不过是和江南诸多书社一样,是士子们揣摩八股,切磋学问,砥砺品行、交友尊师的社团,但那不过是漂浮在水面上冰山的一角。对于贫穷无力求学的士子,讲谈社除去支付奖学金、还有提供勤工俭学的机会,即承担老师、文书等需要一定知识水平方能从事的工作岗位,使其能够自食其力。讲谈社的这一行为颇得江南士林的赞赏,即便是对兰芳社颇有微词的当地缙绅,对于讲谈社也是多有赞誉。而周可成则从这批知识分子筛选了第一批可以信任的人员,组成了兰芳社最早情报机构的雏形,还为其起了一个听起来颇为人畜无害的名字——经济调查统计局,简称“经统”。 与许多著名谍战小说描写的惊险故事不一样的是,其实情报工作中最困难的倒不是搜集情报,而是中繁复混杂的诸多情报中筛选出有价值的信息,再呈送给决策者帮助其做出正确的判断。在搜集情报方面,兰芳社有着先天的优势——全清控制的罗教人员遍及运河两岸,而金山卫又已经成为江南地区的商业中心。即便是京城的消息,传到江南来也就是旬月间的事情,而最大的难度是将这些繁芜的消息整理成有用的信息来,在项高投靠兰芳社之前,经统一直是由徐渭指挥的,但随着兰芳社在江南的势力越来越大,徐渭能够抽出来的时间也越来越少,他不得不向周可成要求派一个人来替自己分担这个工作。而周可成便选择了项高,原因有二:第一此人有着丰富的行政管理和情报工作经验,对于大明的官场运作了解极深,兰芳社内少有这方面能力的人才;第二、从他过往的经历看,此人虽然为大明效力数十年,但基本都是以幕僚的身份参与,而其效力的几位官员要么死在狱中,要么被迫远走东瀛,因此其对大明的忠诚并不坚固。尤其是胡宗宪在任后期,他与兰芳社的关系越发密切,为周可成做了不少事情,后来更是将自己的几个子侄送到了兰芳社,托付给了周可成。 项高的一系列行为终于获得了周可成的信任,而周可成也投桃报李,将经统局这样一个大杀器交到了他的手中,这也是当初胡宗宪邀请其一同北上而项高婉言谢绝的原因。这次周可成下令在江南筹建大米会所,建立一个统一的大宗商品市场,并控制其定价权,实际上是发了两道命令,一道是给徐渭让其明面上执行,而另外一道是发给项高,让其在暗地里收集情报,并对阻挠者予以残酷打击。 “来人!” “小人在,请先生吩咐!”一个精壮汉子出现在门口。 “你挑六个精壮汉子,对大米会所的何平轮班进行十二个时辰的全天候保护!” “是,项先生!” “你记住了,如果受保护人的生命没有受到威胁,保护人就不要出现以免惊动了敌人,只需要摸清来人的底细!” “是,项先生!” 天色凄冷阴暗,一上午都在下雨,这对于米市来说可不是什么好天气。没有太阳,刚刚收割的新谷就无法晾晒,时间一久就会发霉,就算不发霉,新米的品级也会下降,影响到米的价格。 但天气的影响比起最近镇江米市的价格来,就是微乎其微了。与往年一年高过一年的米价不同的是,1564年的秋米价格却呈现出一种完全相反的势头。以金山所为中心的数十个市镇一反常态,不但没有大量采购粮米,反而还卖出了不少米来,其价格竟然比最近的芜湖、无锡两大米市还要低,米价已经降到了一石两钱,依照这个价格,每从芜湖运来一石大米,米商都要损失近两钱银子。 第两百五十四章 过分 东番,淡水。 “胡闹!”周可成丢下信笺,口中嘟囔道,他懒散的翻过身,平躺在水面上,赤裸的身体带起一片涟漪。 “怎么了?出什么事情了吗?”屋子里传来一个温柔的问话声,温泉水面升起的缕缕白雾仿佛一道屏风,将后院分成两部分。周可成没有回答,平躺在水面上,双眼微闭,让自己尽量放松,直到双足接触到某个硬物,他才睁开双眼,发现自己已经到了浴池的边缘,印度花岗岩石阶在月光下显示出一种特有的暗红色。 “可成!”由衣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周可成转过身来,只见自己的妻子站在浴池旁,正疑惑的看着自己。 “你刚刚是在叫我吗?” “嗯!”周可成没有解释:“我的肩膀和颈部有点酸,可以帮我按摩一下吗?” 在浴池边缘有一张柚木长椅,椅子上堆放着四五个丝绸靠枕。周可成趴在靠枕上,由衣将香油涂抹在他的肩膀上,然后用力揉捏肌肉累累的肩颈,使其松弛。周可成闭上眼睛,享受着这一切,不时发出舒适的呻吟声。 “可成,我刚刚好像听见你说在说胡闹,你这是说谁呀?”由衣的手指突然停下来了。周可成口中嘟囔了两句,想要蒙混过去,但由衣早已了解丈夫惯用的战术,她用力掐了一下周可成的后颈,娇嗔道:“你要再不说话,我就不按了!” “好,好,我说!”周可成无奈的叹了口气:“我是说文长他们胡闹!” “徐相公?”由衣的手又重新动了起来:“他怎么胡闹了?我记得他办事情都很老成的吧?” “老成?”周可成叹了口气:“怎么说呢?作为个体来说文长是很老成,但作为一个群体来说,他们还是经历太少呀!” 说到这里,周可成感觉到肩膀上那双手又停住了,他无奈的拍了拍躺椅,坐起身来,一边穿浴袍一边说道:“由衣,你知道大米会所的事情吧?” “知道一点!”由衣点了点头:“两三年前今井宗久等几位在堺建立的,好像是用定金与各藩农民交易大米,以平抑米价,降低风险,怎么了?” “其实这件事情是我请今井他们几位在堺搞起来的,准备在堺先运行个几年,等到差不多了,再在大明那边推广。主要的目的也就是为了你刚才说的那些,平抑米价涨跌,降低风险,将米价控制在我们手中。我让文长先搞一个试点,第一年也不要太在意赚不赚钱,先把摊子搞起来要紧,可结果呢?” “怎么了?” “他把江南的米价打到了两钱一石!”周可成苦笑了一声:“这个米价,当地的农夫估计有不少要破家。这也还罢了,最要紧的是他这么一搞,今年朝廷的金花银估计都要出问题,他银子是赚到了,可闹出这么大的事情,朝廷肯定要过问的!” 原来明初赋税主要是以实物的形式征收,唯有矿冶银是征收金银,主力税种夏粮和秋税只有陕西、浙江两地偶尔折为金银,考虑的也是明初市场上金银太少,若要征收金银,对于百姓等于是多了一层盘剥。永乐迁都以后,北京的官员必须拿着俸贴去南京支取禄米,由于运输极为不便,不得不将禄米变卖为便与携带之物,其间损耗很大。因此宣德年间,朝廷就将一部分百姓税赋按照四石粮兑换一两白银的比率折为白银,主要用于支付官员俸禄和赏赐之用。1436年,明王朝将南直隶﹑浙江﹑江西﹑湖广﹑福建﹑广东﹑广西之夏税秋粮四百余万石折银征收,米麦每石折银二钱五分﹐共折银一百零一万二千七百余两﹐于北京内承运库缴纳﹐每季分进二十五万余两。入内承运库,谓之金花银。不难看出,随着明中叶以后大量白银流入,米价的不断上升,实际上对于东南地区来说,以白银的形势代缴赋税实际上是减轻了民众的负担,但经由徐渭这么一搞,今秋米价暴跌,百姓在秋粮的负担无异于翻了一番。 “原来如此!”听了周可成这一番解释,由衣点了点头:“也许徐相公没有想到这些吧?” “怎么可能!”周可成冷笑道:“他那心生七窍又怎么会想不到?说到底了,还是缺乏担当统治阶级的经验呀!无限的扩张自己的利益,却不知道其边界,早晚要吃大亏的!” “那要不要提醒他一下?”由衣紧张的问道。 “哪里还来得及?秋粮登市从头到尾也就个把月功夫,现在已经过去了十六七天,从淡水到金山卫最快也要四五天,一番折腾下来早就过头了!”周可成叹了口气:“也罢,我手下这帮人原本就是贪得无厌。估计文长他此番不光是想赚钱,还想着借机吧江南翻个天,换成自己当家作主!” “那你打算怎么办?” “静观其变吧!”周可成笑道:“这其实也是一件好事,这件事情朝廷不可能不管,可朝廷只要管,就是为渊驱鱼。手心是肉,手背也是肉,谁都打不得,这件烦心事还是让朝廷去操心吧!” 听了周可成这番话,由衣还是有些懵懵懂懂的,她这些年大半时间都住在堺,对于大明的情况也所知不多。不过她此番来淡水,却是另有事情。她看此时丈夫的心情还不错,咬了咬牙,大着胆子问道:“可成,我有件事情想要和你说!” “有事?”周可成看了妻子一眼,感觉到对方的紧张,他拍了拍自己身旁的坐垫:“什么事,坐下说!” 第两百五十五章 后宫 “是这么回事!”由衣贴着周可成坐下:“我来淡水前,今川家通过京都的公卿,提议要与我家镰成联姻!还愿意以伊势一国作为陪嫁!” “你答应了?”周可成笑了笑。 “怎么可能,这种事情我怎么敢独自决定!”由衣白了周可成一眼:“不过我觉得这亲事其实也还不错啦!在全日本能够配得上镰成的,武士之中除了将军家,也就只有今川家了!以一国作为陪嫁,这诚意也是十足了!” “还是回绝了吧!” “回绝?”由衣一愣:“你觉得这亲事不好吗?” “这不是什么好不好的事情!”周可成笑了笑:“公方殿下今年已经二十七了吧?” 由衣也不是傻子,立刻明白了过来:“你觉得今川家想要对公方殿下下手?” “下手倒是不至于!”周可成的神色变得冷峻了下来:“不过估计今川殿下对公方殿下那个位置是有些念头的,他和我不一样,今川家是足利一族的旁支,又已经平定了关东、奥羽等地,所领之地只怕已经有千万石,如果只论实力,早已胜过了当初的源赖朝和足利尊,如果不是我的存在,恐怕他早已布武天下,建立幕府,当上征夷大将军了!如果只是想要确保双方的关系,遇吉就是他的女婿,根本没必要这么大费周章的与我家联姻。” “听你这么说也有道理!”由衣点了点头:“那我应该怎么回绝他?” “就说孩子还小,结婚的事情过几年再说吧!” “这个理由恐怕无法让今川殿下接受吧?”由衣问道:“毕竟镰成已经七岁了,这个年纪的武家子弟定下婚约的大有人在。” “镰成可不是什么武家子弟!”周可成冷哼了一声:“罢了,你说的也有道理。你就这么回答今川家:遇吉虽然并非我周可成的亲生骨肉,但在我眼里与亲子无异。既然遇吉已经娶了今川家的公主,我们两家就已经是泰山之靠了!无须多此一举。”说到这里,他稍微停顿了一下,继续说了下去:“你替我传话与今川殿下,将军之位岂可力求?今川一族领二十余国,富贵无以复加,当持盈保泰,不可有非分之想!否则莫说翁婿娘舅之亲,即便父子之情,周某也顾不得了!” “是!”听了周可成这番话,由衣脸色微变,低下头去,这些年来,南洋诸国畏惧兰芳社的威势,多有送来公主姬女联姻的数不胜数。虽然其中有不少都被拒绝,但还是有相当一部分被结纳了,毕竟这就是当时国际政治的一部分。虽说周可成对她荣宠不衰,由衣内心深处还是逐渐生出一种恐惧——有一天自己和儿子所拥有的一切会不会被另外一个女人和她的孩子夺走? 凭心而论,由衣并不是一个善妒的女人,比如莫娜,虽然她早就预感到这个女人会成为自己丈夫的枕边人,但她却从未对其怀有敌意。原因很简单,她知道莫娜的出身,与自己不同,莫娜的背后并没有支持她的势力,即便为周可成生下孩子,也不会形成自己孩子的威胁。因此与其交恶,不如结为盟友。而周可成对中臣镰成的安排也证实了由衣的猜想,因此她也安心的往返于日本与台湾之间,而日本西国和堺的许多武家、商人也都围拢在她身边,尊崇其为“御台所”。但如今的情况就不同了,这几年来出现在周可成身边的那些女人背后无不有极为强大的势力,而且随着兰芳社的迅速扩张,倭人在兰芳社的地位其实是相对降低了,而取而代之的则是来自大明和南洋的,尤其是大明江南一带,讲谈社和讲武堂的开办使得越来越多的文武干才充实了兰芳社的干部队伍。这无疑也给由衣身边的那批人带来了无形的压力——难道我们将会被排挤出兰芳社的核心圈了吗? 因此就不难理解由衣面对今川家要求联姻的暧昧态度了,以她身旁聚集的人才和众多的耳目,又如何会看不出今川家拿出一国之地与自己儿子联姻的真正目的,但对于由衣来说,谁当征夷大将军,武家统领根本无关紧要,她的视野要比今川家宽广的多,她和她身边人追求的真正目标是周可成的继承权,哪怕不能完全继承周可成的大位,也至少要分到最大的一块蛋糕。既然是这样,增加一个像拥有半个日本的今川家这样的盟友自然是再好也不过了。不过让由衣预想不到的是,周可成竟然态度如此坚决的拒绝了。 “对了,镰成现在学习如何?”周可成见妻子有点黯然,也猜出了几分,不过这种事情也是没有办法。穿越前看网文中无不大开后宫,恨不得将书中所有雌性动物都收入囊中,但穿越之后才发现这根本是无稽之谈,不说别的,除非你把所有的女人当成发泄肉欲的玩具,否则耗费的心力就足以让你什么都不用做了。即便如此,为了防止绿帽遮头,你要么组建女官,要么组建阉人,其结果都一样,在耗费巨额金钱的同时,还会被遮住眼睛,捂住耳朵,变成瞎子聋子,最后变成你奴隶的奴隶。 “还好,书已经开始讲《汉书》,弓术和骑术也都小有成就了!” “好,好!”周可成笑道:“等他再大两岁,就让他来我这里,由我亲自教他一些东西!” “啊!”由衣长大了嘴巴,满脸都是不敢相信的喜色:“那,那日本那边怎么办?” “就交给遇吉吧!”周可成沉声道:“这几年历练下来,他处事已经很稳当了,而且他是今川家的女婿,很多事情处理起来也很方便!” 第两百五十六章 未来 “嗯!”由衣点了点头,脸色却有点不好看,周可成笑道:“你也不用太操心了,镰成的安排我心里有数的!” 安慰好了妻子,周可成回到书房,神色立刻变得严肃起来,他立刻吩咐把张经请来。 深夜被召见,张经在周可成开口前就知道有坏消息,只消看一眼他那张严肃的脸就好了。 “哪里出事了吗?” 周可成点了点头,嘴巴紧紧抿成一条线。 “派使者?舰队?还是陆军?” 周可成没有说话,只是用手指了指桌子上的报告。张经拿起报告,细细阅读了一遍,他的双手绞成一团:“您要对大明开战!” “不,事情还远远没有到那一步,不过我们必须做好最坏的打算!”周可成的眼睛直视着张经的眼睛:“我打算批准与马打蓝、勃良安王、万丹(皆为爪哇岛上王国)的合约,给淡水、中左所和堺的兵工厂订单增加一倍,增加金山卫的火药储备,并在南洋和日本招募四千雇佣兵,从安南购买四十头战象,从虾夷岛和济州岛的牧场购买两千匹战马,将马刺甲的舰队调一部分回来!” “大人,我觉得您应该仔细斟酌一下!”张经竭力劝说:“如果要和大明开战,这点兵力远远不够,为什么不用更加稳妥的手段解决问题呢?” “那先生你的意思是?” “让文长停下来!”张经毫不犹豫的答道:“大米在兰芳社的贸易中占据的分量很轻,比起和大明开战的军费开支和风险,根本是得不偿失!” “停下来?”周可成笑了笑:“张先生,为什么你会认为这一切是我有意造成的结果?为什么你觉得我命令停下来,文长就会停下来,就能停下来呢?” “您手握大权——” “没错,我手握大权,但这并不意味我无所不能!”周可成做了个手势,示意张经坐下,他走到壁橱边,拿起酒瓶和杯子,回到书桌旁,给自己倒了一杯,又给张经倒满:“张先生,酒瓶一旦打开,香气就会弥漫开来,我能够让香气重新回到酒瓶里去吗,不行?这已经超出了我的能力!” “可是你能够把酒重新倒回瓶中!” “事情不是像你想的那样!”周可成笑了起来:“张先生,你已经有很多年没有回大明了,你不清楚那边的情况。这些年来有很多人通过和我们贸易变得富有,他们把自己的子侄送到讲谈社,送到讲武堂,他们前往南洋、东番、日本。他们的眼界变得开阔,他们看到了在这些地方拥有金钱意味着什么,而他们在大明什么都不是。人总是会比较的,大米会所的事情只不过是个契机罢了。就算这次我喊停了,又有什么用呢?这些人拥有巨大的财富,迟早会在大明要求他们应有的地位和权力的,在这件事情上,没有人能够说服他们。” “他们送子弟科举,只要有了功名——” “那不一样!”周可成笑了笑:“功名是朝廷给你的,而在兰芳社财富本身就意味着权力和力量,而且不是说你有银子子弟就会有功名,毕竟功名少,有银子的人多呀!” “这一切都在你的预料之中?”张经问道。 “是的!我不想挑拨动乱,但巨大的财富变动肯定会引发社会的动荡,这一点我想张先生应该也清楚!”周可成拿起酒杯:“繁荣的贸易已经将兰芳社的所有领地联系起来,变成一个不可分割的整体,这比语言、文化、血缘、帝国的疆域要有力的多。” “哪怕与大明开战?” “是的!这是维系兰芳社存在的唯一纽带,任何人如果企图切断这一纽带,诉诸武力,那我只有拿起武器,在这个问题上,我没有退路,背后就是万丈深渊。”周可成神色冷淡,但双眼却跳着阴郁的火:“大明迟早也是要融入这个世界的,这样他就能继续保持中央之国的地位。” “如果大明拒绝呢?” “那就会被边缘化,慢慢落后、慢慢衰弱,最后被攻击,消灭。就和那些正被我们攻打消灭的土著一样!您应该也见过他们留下的遗迹了,坚固的石墙、精美的雕塑,只是主人都已经不存在了!” 书房一片寂静,张经双目无神,双手下意识的绞成一团。周可成没有催促,只是缓慢的啜饮着杯中的残酒。半响之后,光重新回到张经的眼睛里,他将面前的酒杯一饮而尽:“没有其他的路了吗?” 周可成缓缓地摇了摇头:“这个世界很广阔,大多数人都在酣睡。谁先睁开双眼,谁就能得到最大的果实,我们已经落后了,我没有兴趣,也没有时间等待落后的人,要么跟上,要么掉队!” “好吧!”张经终于站起身来:“我会去执行你的命令,不过您也要答应我,不到最后一刻,决不轻言开战!” “我答应你!”周可成含笑点头,他很清楚张经话语中没有提到的开战对象是谁:“除非大明先开第一枪,我决不动武!” 周可成的承诺仿佛卸掉了张经身上的某种无形束缚,他严肃的向周可成点了点头,走出书房。周可成若有所思的笑了笑,自言自语道:“很多时候我们只是缺少一个理由!一个说服自己的理由!” 嘉兴,朱宅。 隔着数重高墙,锣鼓声也变得细微了。朱正良看了看窗外,也许是院子里的槐树枝叶过于浓密的缘故,显得有些昏暗,他翻了个身,继续昏睡过去。 第两百五十七章 后果 “少爷,少爷!”门外传来细碎的敲门声,朱正良坐起身来,皱了皱眉头。自从他被禁足以来,每日除了两餐送饭之人外,便只有朱文斐还偶尔来探望自己,可现在还不是晚饭的时候呀? “少爷,少爷!”门外的声音变得更加急促了,朱正良已经听出这是自己书童的声音,他站起身来,打开房门,只见书童满脸的紧张和兴奋:“出什么事了?” “您中了,少爷,您中了!” “中了?”朱正良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书童说的什么,他兴奋的握紧拳头,跳了一下:“名次多少?” “这个就不清楚了!”书童有些不好意思的答道:“小人听说少爷中了,就急着跑过来了,未曾注意名次!” “你这杀才!”朱正良骂了一声,不过他此时心情很好,也就不再追究了:“报赏的人在哪里?” “报赏的人?已经回去了!” “回去了?”朱正良吃了一惊,按照当时的风俗,通知考中的人都会得到不菲的赏金,而且考中之人也会亲自出来发放赏金,举办酒席请周围邻居亲族吃饭以示庆贺。像朱正良这样啥都不知道却是绝无仅有的。 “大爷说您身患重病,在家中休养!所以不能见人,已经给了赏钱,把报喜的人打发走了!”书童小心的答道。 “太过分了!”听到这里,朱正良已经怒上眉梢,俗话说“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这两样都是人生中最为得意之时,但洞房花烛夜几乎人人皆有,而金榜题名时则是极少数幸运儿才能享受的了,朱文和居然连这么重要的事情都要把自己瞒住。 “让开,我要和他讲理去,这天底下还有没有王法了!”朱正良怒喝一声,将苦苦阻拦的书童推开,便向院外冲去,刚走了两步便看到门口站着一人,却是朱文斐。 “你要去哪里?” “和大伯讲理去,你莫要拦我!” “讲理?家里是讲理的地方吗?”朱文斐冷哼一声:“你也用不着找大哥了,有什么道理和我讲就是了!” “我明明考上了举人,为何不让我知道?”朱正良怒道:“我做么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要被这样对待?” “你没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朱文斐答道:“家里也不是不让你知道中举人的事,而是让你在院子里多待几天,等秋粮的事情忙完了再说!” “秋粮?”朱正良一愣,旋即明白了过来:“你是说大米会所的事情?” “嗯!” “事情如何了?” 朱文斐脸上终于露出一丝笑容来:“大获全胜,现在只剩下一点手尾了!家里人都很高兴,等那边的事情了了,我去找大哥求求情,你再陪个不是,就没事了,不管怎么说都是一家人嘛!” “嗯!”听到朱文斐这么说,朱正良也松了口气,不管怎么说他还是希望自家家族好的:“怎么个大获全胜法,你说来听听!” “你记得那个白掌柜吗?就是借给我们一百万石米的那个人!”朱文斐笑道:“昨天我们已经把那一百万石米还有一成收益都还回去了,除此之外,我们手头上还有二十万石用两钱两分一石的价格买下来的米,接下来每天我们都可以吃下这个数,等到春天一卖,至少是对半的利润!不过其实这些都是小事!” “小事?”朱正良吓了一跳:“这不是有几万两银子吧?还是小事?那什么是大事?” “当然是小事!”朱文斐笑道:“大事就是我们兰芳社已经彻底把芜湖、无锡两地的米商给彻底打趴下了,经过这一次较量,江南的米价已经是由我们说了算了,这才是真正的大事!”他此时正是得意,不得朱正良开口询问,便自顾解释了起来。原来芜湖、无锡加上湖北的荆州沙市、湖南长沙号称四大米市,江南每年的米价实际上是由芜湖与无锡两地的十几家大米商决定的。而朱文斐与曲端二人背靠兰芳社这座大山,利用当年丰收,谷价降低的机会,先是暗中从海外囤积了大批粮谷,先是乘着新米还没完全上市的机会将手头上的谷物卖出,待到对手的米谷上市后又猛地抛出大批米谷,将粮价狠狠的砸到两钱一石的底价,再低价吃入,这样一买一卖之间,不但获得了丰厚的利润,更是将芜湖和无锡的那些米商打的元气大伤。 朱文斐说的简略,但字里行间里还是露出了双方斗争的激烈,朱正良听得心惊胆战,最后问道:“那些米商他们会让步?” “由不得他们不让步!”朱文斐冷笑了一声:“这十几天他们每家都至少亏了万把两银子,算上明年春荒他们少赚的,只会更多。如果他们不接受我们的条件,明年我们再来一次,他们只有死路一条!” “明年再来一次?他们又不是傻子,怎么还会中你们的圈套?” “呵呵!”朱文斐笑了起来:“正良,你还真是读书读迂了。你想想两边同样是做米的生意,我们的货源比他们便宜,而且东番、安南一年可以收三季,几乎一年四季都有粮米运来,最大的市场又在我们这边;小徐相公给我们的贷款又只要一年百分之五的利息,你觉得他们还有胜算吗?” 即便朱正良没做过生意,也知道粮食生意是很吃本钱的,而当时的贷款利息一年百分之十便是极低的了,仅凭一年百分之五的低息,朱文斐和曲端就能凭借资本优势碾压死那些米商了。 “你们的条件是什么?” “很简单,加入大米会所!”朱文斐摊开双手:“这对他们也有利,这样一来,江南的米价就更加牢固的控制在我们手中了!接下来我们种植园的油也可以通过他们的渠道,销售到内陆的省份去…” 朱正良没有说话,那个与自己年龄相仿的小叔叔正眉飞色舞的描述着未来的宏伟计划,他却觉得对方如此的陌生。当初那个满脸不情愿的被送去讲武堂的少年,后来从讲武堂回来时的满脸英武和踌躇满志,以及刚从南洋回来时的沉稳刚毅,以及现在的志满得意。这短短几年时间里在他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让他发生了这么大的变化。 “文斐,我想问你一个问题?”朱正良打断了对方滔滔不绝的演讲。 “什么问题?” “你有没有想过这么做的后果?” “后果?”朱文斐露出了诧异的笑容:“那重要吗?只要我们最后赢了,无论有什么后果都无足轻重!” “那如果你们输了呢?” “正良,如果你真的知道我们是什么,就不会提出这个愚蠢的问题!”朱文斐一个字一个字的说,就好像将一颗颗钉子钉进木板中:“我们是不可能输的!” 第两百五十八章 讲谈社的恶性竞争1 京师。 十月底的北京已经是深秋时节,从蒙古高原吹来的冷空气越过燕山山脉,笼罩在这座古都的上空,风沙席卷,将树木上为数不多的残叶卷落。在风沙的吹打下,街道显得格外的冷清,少数的行人们也都佝偻着背,缩起脖子,把手塞在袖子里,加快脚步以尽可能减少被风沙吹打的时间。 “京城还真是萧瑟呀!”徐阶在他的府邸前下得轿子,稍微停顿了一下,下意识的将京城与自己的故乡做了下比较,他那张白皙文雅的脸上顿时现出了一丝眷念之色:“这个时候的故乡想必还是青山绿水,不似眼前这番景象吧?” 身为文渊阁大学士、吏部尚书、太子少保的徐阶虽然身材并不高大,但却生的十分匀称,而且皮肤白皙,容貌俊秀,举止优雅,颇有江南士大夫的风采。由于其为人机敏,处事稳重,尤其是口风极严,不轻易暴露自己的看法,所以一向受人敬重、信任,无论是天子、严嵩还是裕王、高拱乃至清流,都认为他是朝臣中少有的干才,值得信任。他刚刚从内阁忙碌了一天,才回到自己家中。 “老爷!”管家迎了上来:“国子监的张太岳张大人来了,正在花厅等候!” “哦?”徐阶点了点头,他没有理会迎上来侍候的仆人们,就迈着急促有力的步子,进了大门右侧的一座小门,径直向宅内走去,穿过两条游廊,不远处便是花厅。客人看到徐阶来了,赶忙拱手行礼。徐阶没有说话,他只是拱了拱手,然后伸出右手做了个延请的手势,引领着客人穿过一条回廊,进了一个花树掩映的月门,来到他自己的书房里,他这才停住脚步,与客人行礼相见。这是由一明一暗两间小室套连起来的精致书房。外面的明间布置着桌、椅、屏、几,外带盆景和瓶花,主要是供日常休息,偶尔也用来接待相知的密友。而徐阶领着客人走进了里面一间。 “徐老先生,我今日来却是有一件要紧事相询!”待小厮送上茶水,又迅速离开,张居正(字太岳)象征性的拿起茶杯喝了一口,便迫不及待的问道,他刚刚年满四十,端正的国字脸上留着浓密的胡须,以当时的标准看是一个难得的美男子。 张居正乃是嘉靖二十六年的头榜第九名进士,在翰林院中时教习便是徐阶,因此两人的关系匪浅,可以说有师生之谊。 听见他发问,徐阶只顾皱着眉毛,凝神地小口呷着茶,没有立即回答。又过了片刻,他才把杯子朝桌上一放,长吁了一口气,说:“太岳还是这幅急脾气,看来还是应该去州郡堪磨一番,方能委以重任呀!” “先生教训的是!”张居正低下头,一副低头受教的样子,不过很快他又抬起头来:“不过先生,我要说的不是别的,乃是关于科场的事情!” “科场?”徐阶的注意力也被吸引过去了:“哪里的科场?” “江南科场,南直隶的科场!”张居正沉声道:“先生您听说过讲谈社吗?” “讲谈社?”徐阶皱起眉头,在脑海中搜索起这个名字来,半响之后他摇了摇头:“倒是有些耳熟,听名字应该是个书社吧!” “不错,是书社!”张居正沉声道:“江南这几年来的书社中,规模最大,风头最健的非他莫属!” “怎么了?这个书社有什么问题吗?”徐阶问道。 “您看,这是我一个同年写给我的信!”张居正从袖中取出一封书信,递给徐阶。徐阶接过书信,细细的看了一遍,将其放到一旁:“太岳兄,只凭这封信恐怕证明不了什么吧?这次南京乡试讲谈社的成员占了其中的三成半不假,可这也可能是这个书社的士子用功呀?总不能说考中的多就是书社的错吧?” “先生,事情没有这么简单!”张居正沉声道:“学生收到信后,又向在江南为官的几位同年询问,才知道这个讲谈社绝非仅仅是一个书社这么简单,这么说吧,若是这样下去,今后南直隶的科场就是这讲谈社的天下了。” “为何这么说?”徐阶笑道:“俗话说不拘一格降人才,难道人才还会只从他一家出不成?” “先生您可知道这讲谈社中是如何用功的吗?”张居正问道。 “无非是头悬梁,锥刺股吧?难道江南其他家的士子便不用功?” “用功的法子不一样呀!”张居正叹道:“先生,您也知道场中莫论文,有不少士人虽然做的一手花团锦簇的好文章,但偏偏时运不济,就是考不出功名来。这等人虽然自己考不上,但若是教起学生来却是一等一的。那讲谈社便以重金聘请了十余位这种士人来,到社中当师范,专门讲解文章。” “这个也没有什么吧?”徐阶笑道:“你我族中不都是有聘请这样的老师来吗?” “您知道讲谈社给这等人开出多少俸禄?一年三百两白银,衣食全包!有几个士子家中开得出这等俸禄来?”张太岳问道。 “一年三百两白银?这,这也未免有点多了吧!”徐阶脸上禁不住抽搐了一下,这个价钱他自然是出得起,但对于绝大部分士子家来说就是个天文数字了,即便是家中有上千亩土地的大户人家,除非是有经营工商业,否则仅凭经营农业也是无法聘请得起这么昂贵的老师来给自己子弟讲学的,毕竟家大业大,收入多开支也多,一个家庭也不可能把所有收入都用在这方面。 第两百五十九章 讲谈社的恶性竞争2 “何止是有点多了,这分明是仗势欺人!”张居正已经是怒容满面:“您知道吗?自从那讲谈社开出这个价钱后,江南士林最好的二十多个时文作者已经大半都在讲谈社里了,您想想,这对于其他士子来说是何等的不公平?” “这,这也不能说是不公平吧?”徐阶苦笑道:“人家愿意花银子请好老师来教育子弟成才,你总不能不让人家请吧?不过一个三百两,十个就是三千两,二十个就是六千两,光是聘请时文将师就要五六千两银子,这讲谈社倒是好大方,想必要进这个学社,束脩(学费)也不少吧?” “很低!” “很低?”徐阶一愣:“那谁来出钱?” “背后有不少商贾捐钱!”张居正冷哼了一声:“这讲谈社打着有教无类的幌子,只要你想入社的,缴纳一笔象征性的学费即可入社就学!” “那岂不是入社之人极多?” “是不少,但并不是所有人都可以走科举这条路的!”张居正解释了起来,原来如讲谈社后就会经过一次测试,只有通过考试的人才可以有从事科举考试的资格,没有通过测试的,只能走简单的识字和算数教育,为兰芳社提供人才;而一旦进入通过测试之人,就会进行后世河北衡水中学式的教育,早上天刚蒙蒙亮便早起跑步,吃早饭,集中学习,定期测试,分数排名。用集中的管理把士子每一分钟多余的时间都压榨干净,通过大量的重复练习使得在学的士子能够熟练的掌握八股文的写作能力。 “先生,您知道吗?那讲谈社中有一种说法,只要花费五千个时辰,便可以考上举人。除去吃饭睡觉的时间,每天学习五个时辰,一年360天,一年便是1800个时辰,只要苦读三年,便能考上举人!简直是一派胡言!” 看着张居正一脸激愤的样子,徐阶捋了捋颔下的胡须,他能够感觉到对方已经有点失态了,这可不是一件寻常的事情。他低咳了一声:“太岳,我记得你是二十三岁考中进士的吧?” “嗯!”张居正一愣,他没想到徐阶怎么突然把话题转到这个方向来了,下意识的点了点头:“不错,学生的确是二十三岁那年侥幸中了的。” “老夫却是二十便中了,比你还小了三岁!”徐阶笑道。 “先生天纵聪慧,学生不能及!”张居正赶忙低头道。 “呵呵,你我之间就不必这么客气了!”徐阶笑了笑:“你我都是天资不错的,否则也不能弱冠便中了进士。我看这五千个时辰的说法倒也不算错,即便是中人之姿,若是有名师教导,自己又肯用功的话,确实这么长时间也差不多够了。那讲谈社敢说出这样的话来,又没被人把招牌砸了,只怕不假吧?” 张居正叹了口气,半响之后方才点了点头:“先生猜的不错,去年他们一共有二百二十七人参考,一共中三十九名举人!” “二百二十七人参考,中了三十九名?”徐阶也吓了一跳:“当真?” “千真万确!南直隶这次乡试一共有一百三十五人中举,而讲谈社一家便占了三十九人,这是何等骇人听闻!” 徐阶的神色也变得凝重了起来,他思忖了半响之后问道:“你觉得这会不会是偶然?下一次乡试讲谈社就不会有这么多人中试?” “以学生所见,这恐怕不是偶然!”张居正叹了口气:“我一开始也觉得这不过是偶然,但后来仔细一想,才发现并非如此。这讲谈社之所以能有如此成绩,除了有名师教导之外,还有另外几个原因!” “什么原因?” “人之为人,皆有惰性,一人独居家中,看书时间久了,便会想那逸乐之事,不能专心致志,这般看书,十日也及不上一日。而那讲谈社中,每日天未亮便有人催促早起,吃完早饭便集中上课,每节课半个时辰,其中只有半刻时间以供休憩方便。上午上完四节课便是午饭,午饭后休息半个时辰便是下午课,日落方得休息。若想外出,须得得到监学同意,否则不得外出。如此这般周而复始,唯有元旦、清明等寥寥数日方得休息,其辛苦便是狱中囚徒也莫过如此了。若是无人监督,一人自处,又有几个人能够坚持下来?人之天资虽有差距,但勤能补拙,寻常人家士子即便天资聪慧的,又有几个能够自苦若此的?” “这倒是!”徐阶点了点头,他二十便中探花,少年时自然也是下过苦功的,但像这般经年累月,从早到晚苦读的自问还真比不上。 “其二,我等读书,闭门造成自然是不成的,须得相互切磋琢磨,方能教学相长。而这讲谈社中有数百士子,讲学的又是饱学硕儒,又不惜重金购置书刊供学生查阅。其间半月一小考,一月一大考,每次考完学生的成绩名次排列,连续三月于末尾之人则予以淘汰。考完后的试卷都会讲解,如何破题、承题、起讲、入题、起股、中股、后股、束股都会细细琢磨。先生您想想寻常士子如何能与其匹敌?最后进了考场,那还不是猛虎入群羊?照我看,这还是讲谈社刚刚开始,很多东西他们没有琢磨透了,这般下去再考几次,南直隶的科场就是讲谈社一家的天下了!” 听张居正说到这里,徐阶已经暗自颔首,作为大明顶层精英,他很清楚科举最重要目的倒不是为了选拔人才,而是为了给予最广大范围的地方精英阶层上升通道,换取他们的支持,从而确保全国的统一和政治平衡。如果坐视不管,任凭那个讲谈社霸占南直隶的科场,那就破坏了大明设立科举的初衷,这是绝对不能允许的。 第两百六十章 讲谈社的恶性竞争3 “太岳,你觉得应当如何处置呢?”徐阶问道。 “不,查办科场案!”张居正答道:“最好是将历年来出自讲谈社的士子功名尽数废除!” “这,这也未免有些过了吧?”徐阶一愣:“这么多士子连个由头都没有便废除功名?恐怕是说不过去吧?总得有个由头吧?比如擅议朝政什么的!” “先生,你有所不知,那讲谈社的学生从来不评议朝政的!”张居正苦笑道。 “不评议朝政?这怎么可能?”徐阶脸色微变,他也是士大夫出身,年轻士子是个什么德行他实在是太清楚了,若是用这个罪名打击那些书社,绝对是一打一个准,就算他自己,也是二十出头以后才逐渐学会慎言的。那讲谈社少说也有几百个士子,怎么能做到不议论朝政的? “先生您想想,依照讲谈社安排,每日天没亮便要起床锻炼身体,然后便是读书读到天黑,一年也就只有几天时间可以回家探问双亲,一点闲暇都不留下,与监狱里的苦役犯人又有什么区别。据说有的人回家与家人吃饭是都一手拿着馒头,另一只手还拿着筷子写写画画,口中念念有词,和发了癔病一般,您觉得这样的人还会有精神头议论朝政?” 徐阶听到这里,禁不住打了个哆嗦,叹道:“难怪南直隶的举人里有这么多是出自讲谈社的,这般下来学问的确扎实的很!” “而且讲谈社这几年来考中了举人的已经不少,进士的也颇有其人!”张居正分析道:“就拿今年的做例子吧,讲谈社中一共中了三十九名举人,而南直隶乃是文教胜地,士子考中进士的比例一向要高于其他地区,若是以下一科京试有三百人算,讲谈社中这一科很可能有近十人中进士。先生,您觉得这样的后果可以接受吗?” 听张居正说到这里,徐阶神色变得凝重起来。正如张居正说的那样,明代科举举人这一级的名额是按照各省分配的,考生也只在省内竞争,哪怕是云南、辽东那种穷乡僻壤,考生也有固定分配的名额。但是到了京试这一环节,考生就必须与全国范围内的同行竞争了,各省经济发展水平文化水平巨大差异就体现在进士的分配名额上了。最极端的例子就是洪武30年(1397年)的南北榜案,当时以翰林学士刘三吾、王府纪善(明代官职,主讲授之职位)白信蹈主持当年的殿试,结果其所录的前51人竟然全为南方士子,结果北方士子顿时哗然,联名上疏控告两名主考官都偏袒南方人(这两人都是南方人),朱元璋便下令复阅落第试卷,增加北方士子入榜。结果两名主考官复阅后呈上的北方士子卷子不但文理不佳,而且还有犯禁之语。于是有人上告说刘、白二人故意上呈陋卷来掩盖自己的营私舞弊。勃然大怒的朱元璋将刘三吾流放,又将白信蹈和牵涉其中的二十余名官员凌迟处死。自己亲自主持殿试,另外选拔了61名北方士子,被称为北榜,而先前的51南方士子被称为南榜。由于先前选录的51名南方士子是在春天,后来的61名北方士子是在夏天,所以这又被成为春夏榜案。但其实并非当时考官搞地域歧视,只是明初的确南北巨大的经济差异带来的教育差异,其后虽然明朝竭力在科举中通过划定名额的办法来削弱这种地域诧异,恢复全国的政治平衡,但占据经济优势的南方诸省士子在科举中依然占据着越来越大的优势,到了明中晚期这种优势更是越发明显,以至于出现了东林党这种现象。而徐阶和张居正两人自己就是典型的受益者,所以他们比其他人更清楚经济优势在科举竞争中能够发挥的巨大作用。像讲谈社这种背后有着强大经济支持的书社,如果不加以限制,就相当于北京四中、人大附中这样的超级中学,采用衡水教育法,和一群不提供义务教育,依靠私塾教育的普通家庭在一个考场进行竞争,其结果必然会对大明的政治平衡造成毁灭性的打击。 “那也只能如此了!”徐阶叹了口气,终于下了决心:“太岳,你回去后就上书吧,剩下的事情我会安排的!” “多谢先生!”张居正站起身来,长揖到地。 金山卫,讲谈社。 “以上就是今科时文几个要注意的地方,请大家要用心记下!今天的课程就结束了!”朱正良结束了自己的讲述,向下首的学生们欠了欠身子。 “多谢学长!”堂下百余名学生齐刷刷的站起身来,向讲台后的朱正良躬身行礼。让还不是很习惯的朱正良连忙拱手还礼:“不必了,不必了!” “正良讲得好呀!”一直站在教室门口的项高迎了上来,满脸笑容:“教学相长,能者为师,你今日是老师,受他们的礼便是应该的!” “项先生说笑了!”朱正良有些不好意思的笑道:“正良算什么能者,不过是今科侥幸中了,回来讲一点时文也是应有之义!” “你这话可就差了!”项高笑道:“秋闱每三年一次,一错过就是三年,人生又有几个三年?你现在讲的可是科场里面血淋淋的教训,他们若是掌握了,就可以省去三年时间,这何其珍贵?本来这次考完了我就想请你们这些中了的回社中提携一下后进,没想到多半都不在家中,出去游学了,只请了寥寥几个人来,其中还是你讲的最好,显然是充分准备过得!” 第两百六十一章 查办 “整日被关在家中,自然有时间准备!”朱正良自嘲的苦笑起来。 项高也知道事情的原委,试探性的问道:“这件事情你家也有些过了,你眼下也是举人了,岂能就这么关在家里?这样吧,我找个机会和文和说说,我这张老脸他总是要卖的!” “多谢项公!”朱正良赶忙谢道。 “不用谢了!”项高笑道:“在我眼里,你虽然中了举人,但只要是从这讲谈社中出来的,都是自家子弟,为了自家子弟说几句好话,还用谢吗?” “是呀!”朱正良叹了口气:“原先在社中总觉得苦不堪言,可考中了举人之后回头一想,又觉得万般亲近,若无大家在一起切磋琢磨,正良又岂有今日?” “呵呵呵!”项高笑道:“那也是你的本事,要不然也不是人人都能中的!” “两百二十七人参考,三十九人中举,这比例已经很高了!”朱正良叹了口气,突然压低了声音:“项公,有件事情我觉得应该和你说说!” “什么事?” “这次我坐船来社中讲课,途中同船有两个士子闲聊,我听他们说这次南直隶秋闱有弊案,要不然我讲谈社不会有这么多人中举!” “哦?”项高笑了笑:“你的功名是怎么来的你自己最清楚了,又何必在乎别人的闲言碎语?人家考场上占不到便宜,现在嘴巴上占点便宜也不算过分吧?” “项公,你有所不知!”朱正良急道:“其中一个士子说他家中长辈已经给朝中的世交写了信,不日便可见个分晓了!” “见个分晓?”项高神色微变:“你的意思是有人会对我们讲谈社下黑手?” “嗯!”朱正良点了点头:“树大招风,说句实话,这次我们讲谈社的成绩也着实骇人了点,学生知道后也是吓了一跳!” “成绩的话,我也没想到!不过讲谈社的确在秋闱这件事情上的确没有情弊,朝廷要查便让他查就是了,又能查出个什么来?”项高不以为然的答道。 “项高,要是真的朝廷派人来查,恐怕人家就不会管你有没有什么情弊了!”朱正良急道:“这几年来讲谈社可是没少得罪人,您觉得那些人会放过这个机会?” 听到这里,项高禁不住凛然。正如朱正良所说的,古代科举可不是那等没有烟火气的事情,就是血淋淋的争夺利益,每次科场弊案背后都是有权力的黑手在闪动。讲谈社这几年来在科场上的连战连捷同时也就意味着从南直隶和两浙不少“书香门第”、“世代冠缨”的碗里挖了一大块蛋糕来。讲谈社能够平安的走到这一步,一是因为其背后有兰芳社的强力支持;二则是因为其教学形式的巨大优势还没有完全展现出来,还没有引起那些既得利益者的太大注意。但这一次讲谈社在南直隶秋闱中的辉煌胜利无异于向这些缙绅们宣布了一件事情——要么接受子弟未来在科场被边缘化的现实,要么集聚现有的力量将讲谈社消灭。 “我明白了!你知道那两个士子是什么人呢?” “不知道!”朱正良摇了摇头:“只知道其中一个姓顾!” “那未免也太多了!”项高叹了口气,旋即笑道:“无妨,我们预做防备就是了!” 将朱正良送出了门,项高回到书房中,从抽屉里翻出一本书册来,上面是从各种文书塘报上搜集抄录下来的各种信息,他翻看了许久,突然站起身来:“来人,立刻把与张居正同年的进士名录给我找来!” 京师,西范。 “张太岳的那份奏疏,二位先生都看过了吧?”嘉靖斜倚在锦榻上,漫不经心的问道,相比起数年前,他看上去已经苍老了不少,两鬓的头发都已经斑白,眼睛布满了皱纹,在时间面前即便是至高无上的权力也显得那么无力。 徐阶与严嵩都点了点头,表示自己已经知情,嘉靖咳嗽了一声,右肘撑着身体坐起身来:“科考乃是国家抡才大典,若是所选非人,后患无穷。徐先生,张太岳是你的门生,南直隶是你的乡梓之地,这份奏疏你怎么看?” “微臣以为应当遣人勘察!”徐阶答道:“若是属实,则应当严办;若有伪情,举告之人则当反坐之罪!” “嗯!”嘉靖点了点头,目光转向严嵩:“严相呢?” 已经年过八旬的严嵩已经是满头白发,一脸衰容,也许是没有完全听懂嘉靖问题的缘故,他只是低沉的应了一声:“老臣与子升(徐阶的字)意同!” 嘉靖有些失望的看了严嵩一眼,目光转向徐阶:“那徐先生以为当遣何人去查证呢?” 徐阶毫不犹豫的答道:“既然是他上的奏疏,自然他要去,张太岳当为主办!” “嗯,那帮办(副手)呢?”嘉靖眯起了眼睛,眼缝里闪出警惕的光。 “海刚峰!”徐阶答道:“若论刚直不阿,满朝文武无人及得过他!” “嗯!”嘉靖露出了一丝满意之色:“好,好,这个人选的好!就让他当副手,两人一同去查,把这件事情给朕查的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是!” 待到徐阶与严嵩退下,嘉靖倚靠在软塌上,双目微闭,陷入了一种半梦半醒的状态。也不知道过了多少时间,他突然啊的一声惊醒了过来,在一旁侍立的黄锦赶忙靠了过来,低声问道:“皇爷,您怎么了?” “没什么?”嘉靖深呼吸了两次,眼神渐渐变得悠远:“方才我梦到过去的事情了,有王府后的那颗大槐树、后花园的那座古钟、还有假山下的蟋蟀——” “王府?”黄锦闻言一愣,旋即才明白过来嘉靖说的并非皇宫,而是湖广安陆州的兴王府,嘉靖的童年便是在那里渡过的。 第两百六十二章 不怕 “还真是想念呀!”嘉靖长叹了一口气,微微闭上双眼:“槐树、蟋蟀、假山,仿佛一切都在昨天,哎,只可惜我已经不再是那个爬上爬下的孩子,已经是个行将就木的老人了!” 黄锦闻言赶忙跪在地上:“万岁爷您正当盛年,自当福寿绵长,江山永固,为何出此言?” “罢了!”嘉靖摇了摇头:“万岁?从古至今坐在这宝座之上的不要说万岁,便是能活过百年的都没有一个。我虽然糊涂,但还不至于糊涂到连这个都不明白的,凡人皆有一死呀!” 黄锦听嘉靖这般说,哪里还敢说话,只能跪伏在地,面孔紧贴地面。嘉靖慨叹了一会,挥手示意黄锦出去:“黄大伴,你先出去吧,让寡人睡一会儿,再去梦里看看那槐树、蟋蟀和假山!” 金山卫,讲谈社。 “以张太岳为留都右都御史,海刚峰为右副都御史!”徐渭弹了弹手中的信笺:“项公,看来正良上次的消息不假,这次朝廷是冲着你来的!” “冲着我?”项高不置可否的笑了笑:“项某虽然忝为讲谈社大祭酒,可不敢狂妄到以为这讲谈社是我家的,照我看,朝廷这次以张太岳、海刚峰两人南下,冲的可不仅仅是区区一个讲谈社!” 徐渭笑了笑,没有说话,他将信笺放回几案上,思忖了片刻:“照我看,其实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我们静观其变好了!” “静观其变?”项高皱了皱眉头:“文长,今秋我讲谈社一共考中了39个举人江南不少富户都打算把子弟送到讲谈社来求学,我手头上的说情举荐帖子都有四五尺高了,这可是多年来苦心经营的结果,要是这次朝廷把这一科定为舞弊,把这三十九个举人的科名废了,那我们这些年的辛苦可就白费了!” “那又如何?”徐渭笑道:“项公,讲谈社有没有舞弊你自己最清楚,那三十九个举人是怎么取得功名的你也清楚。朝廷要是硬要把这三十九个举人的功名废了,那是砸了自己的招牌,我们又有什么好害怕的?说到底,这科举是朝廷用来招揽天下英雄的鬼把戏,如果朝廷自己都不把这个当回事,我们干嘛要替他们操心?” 项高皱了皱眉头,一时间还没有明白徐渭的意思:“文长你是什么意思?三十九个举人呀!若是一股脑儿废了,只怕讲谈社明年就再也没人上门了!” “项公你真是糊涂了!”徐渭笑道:“张太岳我是不清楚,海刚峰是什么人你难道不知道?光棍眼里不揉沙子说的就是他,这次科考咱们有没有舞弊他们肯定清楚,如果他们明明知道我们没有舞弊还要废了这三十九个举人,你说是为了什么?” “你的意思是朝廷这次是冲着讲谈社来的?他们不会放过讲谈社?”项高问道。 “照呀!”徐渭笑道:“你想想,如果只废了这三十九个举人,下一次秋闱要是讲谈社的考生又考上二三十个举人,你说朝廷怎么收场?难道再说这二三十个举人舞弊把他们都废了?那科考岂不是成了儿戏?要是不废,岂不是明摆着告诉全天下人这次朝廷冤枉人了?” “嗯,这么说来,朝廷这次肯定要冲着我们讲谈社了!”项高也明白过来了:“那我们应当如何应对?” “我方才已经说过了,静观其变就好了!”徐渭冷笑了一声:“不管朝廷最后要怎么做,一开始面子上的事情肯定要做的。他们要查,就让他们查,不但让他们查,还要把声势搞得越大越好,有人不是说我们舞弊吗?那好,到时候我们就要求把这三十九个举人和其他的考中的举人都集中起来再考一次,然后把考卷公布出来,请全天下的人看看到底谁在耍手腕!” 南京,下关码头。 “船快要靠岸了!”张居正看了看不远处岸边码头上熙熙攘攘的人头:“海大人您真的不打算在这里上岸?” “嗯!”海瑞点了点头:“我等是奉朝廷来查办科场案的,这种事情本来就牵涉极多,以我等的身份与江南的官绅原本就是越少牵涉越好。张大人您是右都御史有些事情推拖不得,下官就无所谓了!” “也好!”张居正见海瑞坚持,他也知道对方的名声,便点了点头:“那你我就在官衙见了!” 海瑞换了一身便装,上了小船,在下关码头一处偏僻地方上了岸,便带着家仆往住处去了。他刚刚进了城门,路边便走出一个青衣汉子,躬身行礼,指了指路旁的一家珠宝店:“海大人,我家老爷想要见您一面,就在店中等候!” “你家老爷是何人?” “山阴徐文长!” “你告诉你家老爷,本官奉朝命而来,不见私客!”海瑞冷哼了一声,一甩袖子便绕过那青衣汉子,径直向前走去。那青衣汉子也不追赶,回到店铺里将海瑞说的话复述了一遍。徐渭笑道:“海刚峰倒还是那副老样子,不过也好,我就怕他做了几年京官,已经变了一个人!” 海瑞到了衙门,安排停当后,便坐在书桌旁静心读书,也不知道过了多少时间,外间突然传来一阵人声。 “去看看是怎么回事?”海瑞沉声道。 “是,老爷!” “老爷,是张大人回来了!”片刻之后,海富回来禀告: “这么晚才回来?”海瑞看了看窗外的月亮,已经快要初更时分了。海富低声道:“听说今日在码头迎接的除去留都的大小官员,还有数十名当地缙绅,他们在东园替张大人设宴洗尘,好大一番场面!” 第两百六十三章 堵门 “哼!”海瑞冷哼了一声:“取我的官袍来!” “官袍?这么晚老爷您要官袍干嘛?” “去拜会张大人,不可以吗?” “现在已经快要起更了,张大人现在应该已经休息了吧?” “为人臣者受君之命,即忘其身。只要是国事,晚点又算得了什么?我想张大人不会连这点道理都不懂吧?”海瑞冷声道。 “海大人!”虽然已经喝了两杯温茶,但张居正的脸上依旧不难看出酒后的红晕:“深夜来访,不知有何事?” “想要与张大人商量一下如何查办科场案的事情!”海瑞还是那副油盐不进的样子。 “海大人有何打算呢?”张居正问道。 “明日你我就去学政那里,将今年秋试中举士子的试卷都取来,然后一一查看!”海瑞沉声道。 “便是你我二人吗?”张居正闻言一愣。 “不错,就是你我二人!”海瑞点了点头:“此乃国家抡才大典,牵涉的实在是太多,若是让其他人牵涉进来难以服众,还是你我亲自查看最好!” 张居正犹豫了一下,与海瑞不同的是,他对于这次科场案的内情很清楚。他心里很清楚这次秋闱恐怕没有什么弊案,如果一定要说有弊案,那也不是在科场之内。朝廷让自己下来查案的目的也不是为了找出作弊之人,而是为了摧毁讲谈社这个打破了传统政治平衡的新怪物。 “张大人?”海瑞见张居正一直不肯表态,只得催促道:“莫非您有更好的办法?” “刚峰兄,其实这次科场案并没有那么简单!”张居正思忖了一下,最后还是决定还是私底下给对方透一下底比较好,总比被海瑞自己发现之后捅开了的强。 “张大人是什么意思?”海瑞的眉头皱了起来。 “我的意思是,从士子考卷之中是看不出什么问题的!” “什么?难道是试题在考前已经泄露出去了?还是替考?”海瑞问道,在他看来既然考卷中看不出纰漏,那就只有可能是考前试题就泄露出去了,再不就是替考了。 “这个——”张居正一愣,旋即点了点头:“不错,确实有类似的风闻,讲谈社事先获得了考卷的题目,所以才有这么多人考中举人;也有替考的说法!” “难怪那徐文长会来找我说情!”海瑞勃然大怒:“这些人竟然如此大胆,一定要查办到底!” “刚峰兄说的是!”张居正点了点头:“不过你我须得小心从事,毕竟还不过是风闻!” “张大人请放心,海某一定会听从安排,将这伙巨蠹绳之以法!” 次日,海瑞刚刚起床,正在洗漱便听到外间传来阵阵鼓声,他赶忙让海富前去打听外间发生了什么。片刻后海富回来,神情怪异的说:“老爷,外间是有人鸣冤!” “谁在鸣冤?” “是讲谈社今年秋闱中举的三十九名士子!” “啊?”海瑞闻言一愣,旋即怒道:“他们好大胆子,还敢来鸣冤!他们鸣什么冤?” “他们说有人凭空污蔑他们舞弊才考上举人,所以希望都察院的大人们给他们一个洗清自己冤情的机会!” “消息倒是灵通!”海瑞冷哼了一声,三下两下换上官袍,便往外间走去。待到了衙门门口,只见数十名士子皆整齐的盘腿坐在地上,一言不发,为首一人正大声诵读些什么,四周闲人围挤着水泄不通,指指点点的都是看热闹的。当值的小吏看到海瑞过来了,赶忙迎了上来,叫苦道:“海大人,这些都是有功名的,小人打也打不得,骂也骂不得,一点办法都没有,只能站在一旁干看着,幸好有您来了,快说句话吧!” “罢了,张大人呢?”海瑞问道。 “这么早,应该还没起来吧?” “你将为首一人叫过来!” “是,大人!” 片刻之后,那小吏带来一名士子,正是方才大声说话的那个。海瑞上下打量了一番,冷声道:“汝姓甚名谁?家乡何处?为何在衙门前聚众闹事?” 那士子向海瑞长揖为礼,沉声道:“学生朱正良,嘉兴人氏,乃是今科的举人。我等来这里并非聚众闹事,乃是想要请二位京里来的大人给我等一个清白!” “清白?有这么要清白的吗?”海瑞冷哼了一声:“堵在衙门门口,坐成一团,引来愚民围观,若非你们也是读书人,本官已经喝令将尔等拿下来了!” 朱正良抬起头,毫不畏惧的与海瑞对视:“学生非故意与官府为难,只是我等读书人,名节重于性命,自从这次秋闱我等中举以来,外间便多有人说我们讲谈社的士子并非凭才学中举,其中有情弊。学生以为功名事小,名节事大,是以听闻二位大人前来,便请二位予我等一个洗清名节的机会!” “功名事小,名节事大!”海瑞回味了一下朱正良这两句话,心中不由得暗自点头:“那照你说要如何才能洗清你们的名节?” “很简单,我等三十九人便坐在这里,请大人出题,我等限时写出文章来,请二位大人予以品鉴,我等的功名是怎么来的,自然就清楚了!” 朱正良的嗓音宏亮,四周为官的百姓也听得清楚,这些人方才已经知道事情原委,又何曾见识过这样的热闹,纷纷起哄起来,支持朱正良的要求。海瑞正犹豫间,却听到身后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回头一看却是张居正出来了,赶忙拱手道:“张大人你也来了!” “刚峰兄!”张居正将海瑞拉到一旁,压低声音道:“千万不能应允他们!” “为何不能应允?”海瑞疑惑的问道:“这样岂不是最好了,是真是假,一试便知。他们若是有舞弊,取了他们的功名也无人有话说!” 第两百六十四章 出题 “这个——”张居正顿时哑然,他心里明知这群讲谈社的举人其实科考并无情弊,若是就在当场出题考试,其结果必然是会见分晓,这么多人在四周围观,只怕两三日内就会传遍江南,自己到时候再想做什么手脚就千难万难了。 “张大人,你为何不说话?”海瑞见张居正一副为难的样子,不解的问道:“莫非有什么难处,还请直言!” “海大人!”张居正急中生智:“这些举人今日突然来的这么整齐,背后定然有人组织,必有隐情,照我看还是先将其斥退,待我等细细察访再说!” “张大人此言差矣!”海瑞笑道:“他们本就是一个书院的同学,又是同一年中举的,我们察访的事情又与他们每个人都有关,来的整齐又有什么奇怪的?再说他们只是要求再考一次,出题也是由我们出,又能有什么情弊?我们这次试他们一试和接下来的察访又不冲突,为何不能先考一次呢?” 张居正被海瑞这番话说的哑口无言,一时间说不出话来,海瑞笑道:“张大人的科名比我高,又在翰林院当了那么多年的庶吉士,学养深厚,那这出题的事情就由你来吧?” “出题?”张居正一愣,苦笑道:“刚峰兄说笑了,我此时心乱如麻,还是劳烦刚峰兄了吧!” “也好!”海瑞也不推让,他走到众人面前,对朱正良道:“你们这么多人,先到后院准备一下应考吧!” “不必这么麻烦了!”朱正良转过身,大声道:“来人!”只见人群中便走出一群青衣小厮,在每个士子面前摆上一张小几,小几上摆了一副笔墨盒,一叠白纸,一块镇纸,众士子在小几前盘膝而坐,朱正良走到一张小几旁坐下,取出笔来在墨盒里蘸了蘸,大声道:“俗话说真金不怕火炼,我等取得举人功名是舞弊还是凭自家才学,还请诸位做个见证!” 朱正良的话语顿时引起了周围的一片欢呼声,此时四周围观的人群已经有三四千人,将衙门前的空地围得水泄不通,这些人何尝见识过这般热闹,纷纷停住脚步,大声要求海瑞出题。 海瑞皱了皱眉头,他也意识到事情恐怕没有自己一开始想的那么简单了,但事已至此自己已经没有了退路,再说他也看不出朱正良等人有什么可以耍花样的地方。 “尔等就在这里应考?不怕四周喧哗让你们分心?” “学生听闻:治学之道,当先治心,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麋鹿兴于左而目不瞬,然后方可动笔启书。在学生看来,在大庭广众之下和在私宅之中并无什么区别!” “好!”海瑞稍一沉吟,道:“今日时间有限,四书文便只考一篇‘万钟则不辨礼仪而受之,万钟于我和加焉。 ’;五经便只考《春秋》:冬,会陈人、蔡人、楚人、郑人盟于齐(僖公十有九年),试帖诗则赋得"湖光尽处天容阔"得 "天" 字五言八韵,天黑之前收卷。” 海瑞说完后,又命人取来纸笔,将自己的题目书写了一遍,拿与众士子看。明代科考主要考八股文和试帖诗,八股文的题目选自四书五经(四书《大学》《中庸》《论语》《孟子》。五经《诗经》《尚书》《士礼》《周易》《春秋》),即从以上九本著作中挑选出一两句话来,然后考生以古人的口气,阐明那句话的义理,即代圣贤立言,其格式规范、字数多少都有一定的规定。海瑞的第一句话出自《孟子告子上》;而第二句话则是出自《春秋 僖公十九年》。正式的秋闱考试的内容会更多一点,但由于时间所限,海瑞减少了考试的项目,但已经足以鉴别出考生对于儒家经典的掌握和撰写八股文的能力。 海瑞出了题目,众士子便纷纷伏案疾书起来。围观群众一开始还有点声音,但很快也平静了下来,衙门前诺大的广场一时间竟然鸦雀无声。海瑞让衙役取了茶水,放在一旁供渴了的士子饮用,却也无人抬头。 “刚峰兄!” 海瑞回过头来,见张居正看着自己面色焦急:“张大人有什么事情吗?” “有一点小事,可否后堂相商?” 海瑞眉头微皱:“士子正在考试,岂容海某离开?还是等考完再说吧!” “刚峰兄,等考完就来不及了!”张居正一听急了:“再说几千双眼睛盯着,就算海大人您离开了一时半会,也不会有什么妨碍吧?” 海瑞一想也是,若是有人能够在几千双眼睛的围观下作弊,那才是匪夷所思,不管怎么说张居正才是正职,自己也不能一点面子都不给对方。于是他点了点头,随张居正进了院子。 “这样下去不行!”刚刚进了院子,张居正就劈头盖脑的说:“不能让他们考完!” “为何不行?”海瑞不解的问道:“莫非海某方才出的题目不好?那张大人可以另外出题嘛!” “这不是题目的问题!”张居正烦躁的挥了一下手:“刚峰兄,我就与你说实话吧!这些士子没有作弊,但我们,不,应该说朝廷还是要废掉他们的功名” “张大人,你这是什么意思?”海瑞的神色一下子变得严肃起来:“他们没有作弊,朝廷还要废掉他们的功名?” “不错,不但如此,连他们就学的讲谈社也要一起废掉!” “这是为何?”海瑞闻言大怒:“张大人,既然他们没有作弊,那就是凭本事考中了举人,都是国家需要的人才,为何要废了他们的功名?为何要废了他们就读的书院?你今日一定要给我把话说清楚了,到底是朝廷还是你张太岳要废掉他们的功名?” 第两百六十五章 授人与柄 “终归不是舞弊吧?” “不是舞弊,但却甚是舞弊!”张居正将讲谈社那一套衡水式教学法描述了一遍,最后问道:“刚峰兄,您想想若是朝廷坐视,用不了几年,这南直隶和两浙的考场岂不是都是那讲谈社一家的天下了?” “笑话!人家用功读书难道还是错了?这讲谈社的士子勤学经义,我们就废了他们的科名,废了讲谈社。那要是你张太岳当初也用功读书,那为何不自己废了自家的功名?” “这完全是两码事!”张居正叹道:“算了,我一时间也和你解释不清,不过无论如何,我是不会让这些人借机搅乱科场,诽谤朝廷的!” “搅乱科场,诽谤朝廷?”海瑞一愣,随即听到外间传来一片喊叫声,他心中一动,赶忙向院门口冲去。 “刚峰兄,已经来不及了!”身后传来张居正平静的声音:“我已经派衙役驱散那些考生了!” “啊!”海瑞冲到门口,只见外间已经是一片狼藉,考生方才使用的小几、笔墨和写了一半的考卷、鞋子、帽子、纱巾散落的到处都是。海瑞转过头来,走到张居正的面前,戟指指着张居正的鼻子骂道:“张太岳,你知道吗?你这么一搞,朝廷在江南士林近两百年的威信毁于一旦!” 南京,旧院嫩娘宅。 “打得好,打得妙!”徐渭拊掌笑道:“想不到朝廷竟然派了个这样的蠢货过来,自家就乱了阵脚!好,好,项公,你觉得接下来应该怎么做?” “还是静观其变为上,莫要授人与柄!”项高想了想之后答道。 “你的意思是让士子们各自返乡?”徐渭问道。 “返乡不必,不然再要临时召集起来就太麻烦了!”项高想了想后:“不如让他们回金山卫讲谈社,就在学校里,无论是要做什么也都方便。” “也好!”徐渭笑道:“不过金山卫距离留都远了点,怕临时有事赶不上。不如就暂时在镇江住一些时日吧?因为大米会所的关系,那边我有购置一处园子,旁边就是码头,上船去留都就是一个上午的事情,安全也没有问题!” “嗯,这倒是个不错的选择!”项高笑道:“那我就和他们一同去镇江吧?” “就劳烦项公了!”徐渭笑道:“请项公转告诸位士子,无论发生什么事情,我、以及兰芳社都一定会成为他们坚实的后盾,绝不会让他们受一点委屈。天子圣明,即便有奸邪小人暂时蒙蔽,早晚也有重见天日的一天。在这件事情上,我兰芳社要钱出钱,要人出人,付出一切也在所不惜!” “文长请放心,我一定会转告诸位士子的!” 将项高送出门外,徐渭立刻向站在门口守候的汉子招了招手:“文斐,你过来!” “徐相公!”朱文斐赶忙走了过来。 “你立刻出发,去讲武堂!”徐渭低声道。说到这里,徐渭从袖中取出一封书信递给朱文斐,只见封口上盖着一枚鲜红的印玺,朱文斐一看,禁不住打了个寒颤,问道:“这是——” “调令!你把这个给大祭酒,然后调一百名二年级生全部带到镇江郊外的那个园子,小心警备,明白了吗?” “是!”朱文斐也不多话,向徐渭欠了欠身子,便转身离去了。徐渭回到书房,在书桌旁挥笔疾书,叫来一名手下:“你立刻去下关码头,把这个给罗教的何法师,让他用最快的船把这个送到江南江北的大城镇,然后让人用揭帖发出去!” “是!” 对于张居正来说,1564年深秋的这天是一个噩梦,他费尽心力才把衙门门口的残局收拾干净,而同来的副手海瑞却还是一副冷脸相看的模样,直到深夜他才收拾了停当,上床休息。但当第二天清晨他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从梦中惊醒,张居正才发现真正的噩梦才刚刚开始,比起眼前的一切,昨天那些事不过是个开始。 “这些你们都是从哪里找到的?”张居正指着放在桌子上的揭帖,声音有些颤抖。 绿衣小吏小心的抬起头,与同伴交换了一下眼色:“回禀大人,在衙门门口看到的!”他稍微停顿了一下:“这次的揭帖很多,好像满城都是!” “什么?”张居正怒道:“当真?” “千真万确!”另外一个小吏大着胆子答道:“小人家离鸡鸣寺不远,早上过来时道路两旁不少店铺门上都贴了这个,有几个卖早点的粥铺还有说书的讲解这揭帖,围观之人甚多!” “混账东西!”张居正猛的一拍桌子:“快拿我的帖子去应天府尹,让他们派人追查揭帖的来历,将幕后之人揪出来!” “不必了!”门外传来了海瑞的声音,声随人入:“已经来不及了!” “海大人你这是什么意思?”张居正脸一板:“难道你以为这丢的只是我张太岳一个人的脸?这丢的是朝廷的脸面!” “张大人!”海瑞冷哼了一声:“我当然知道这丢的谁的脸面,难道我昨天没有告诉你吗?但是现在你让应天府派人去抓只会把事情弄得更糟糕。第一,你抓不到背后的人;第二、这件事情已经闹大了,不是应天府能够处置了的!” “抓不到背后的人?你怎么知道?你知道背后的人是谁?”张居正问道。 “原先还不敢确定,今早出门看到这么多揭帖,就知道是谁了!”海瑞苦笑道:“留都这么大,一夜之间能够有这么多揭帖,就凭那几个士子有这个本事?如果南京都这样,你觉得江南其他城镇会如何?张大人,昨天你派衙役驱赶士子百姓,这就已经授人以柄了,若是还想用应天府强压,只会越发被动的!” 第两百六十六章 革除 “你还没说到底是谁!”张居正坚持问道。 “小徐相公,徐渭徐文长,我当初在江南治河的时候与他打过交道,是个极为精明能干的人物,兰芳社在江南的势力都听命于他,这次你要动讲谈社,估计是惹到他头上了!” “笑话,本官奉天子之命,来查办江南科场弊案,怎么就惹到他头上了?难道这江南就不是大明一片土了?” “张大人,天子让你查办江南科场弊案,可没让你让衙役驱散士子百姓吧?”海瑞反驳道:“你觉得这件事情闹到上头去,是非曲直到底在谁一边?” 张居正冷哼了一声,半响之后问道:“那我若是要缉拿那躲在幕后的徐文长呢?” “张大人最好还是莫要莽撞!”海瑞沉声道:“当初胡汝贞为闽浙总督时得罪了兰芳社,结果其船队冲入大江,截断漕运,炮击下关,朝廷震动,你现在毫无凭据,就要缉拿徐文长,有没有想过后果如何?” 张居正没有说话,从外表很难看出此时他内心在想些什么。但海瑞并不是那种在意别人心里想什么的人,他径直说了下去:“你要查办江南科场弊案,可何者为弊?何者为不弊?你心里当真清楚了吗?讲谈社的确今科有三十九人中举,可这又不是曲中求得,为何你要一定要将其功名废去?” “刚峰兄!”张居正终于开口了:“你秉忠亮之心,抱骨鲠之节,天下知之。但与为政之道,却是不明,更不要说见微知著,治乱于未乱了。这讲谈社那三十九名中举之士子确实学问精熟,但若朝廷坐视下去,用不了几年南直隶之士林只怕皆出自这讲谈社一家,你觉得这对于大明是好事吗?” “太岳兄此言差矣,讲谈社的士子之所以多有中举,无非是用心二字罢了,他们能够这般,江南其他士子也可以仿效,反而可以为国家培育更多人才,这岂不是一桩美事?” 张居正脸上露出了鄙夷的神色:“刚峰兄,你还是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你以为这讲谈社的办法除了他们家别人就这么容易仿效的吗?首先其社中的师范皆为江南科场中的名家,对于时文十分精通,像这样的名家光是一年的薪俸就有三百两银子,而像这样的师范在讲谈社便有二十余人,他们除却为社中讲解之外,平日里还会揣度朝中时政,分析历年来的题目,让社中士子可以有的放矢,至于笔墨纸砚,住宿衣食的耗费就更不用说了。你觉得像这样的花费要什么样的家世才可以负担?” “三百两?”海瑞闻言吓了一跳:“这么贵?” “要不然你以为那些时文名家来去讲谈社?”张居正笑了笑:“你知道吗?只要你能够通过讲谈社的初试,便无需缴纳学费。一年算下来这讲谈社的花费就不下万两,你觉得寻常人家的士子就算再怎么努力,能比得过这讲谈社?” “寻常人家固然不及,但江南缙绅人家总是比得过的吧?”海瑞问道。 “难!”张居正叹道:“江南本就是殷富之地,缙绅家的子弟本就自小锦衣玉食,享受惯了的,即便家学中能够请来名师传授的,也少有能够像讲谈社那样从早到晚,通宵达旦的苦读。就算有一二勤勉子弟,毕竟是一族之才,岂能如讲谈社一样不拘一格,只要你才思敏捷,又肯吃苦,便收入社中,即便有一二才俊,也无法与其相比!” 海瑞听到这里,才渐渐明白张居正为何如此担忧。由于有兰芳社在背后的经济支持,讲谈社无需考虑受教育者家庭的经济能力,因此其选材范围自然远远大于缙绅家庭,又有第一流的师资,激烈的竞争之下学生的学习强度和意愿又远远胜过缙绅子弟。如此一来,在科举考试这一战场上自然是摧枯拉朽。由于大多数进入讲谈社的士子是出身小地主、小市民、以及与兰芳社有密切关系的商人,这无疑触犯了传统上已经垄断了大部分科举渠道的缙绅阶层的利益,而这种冲突反而又加强了那些出身讲谈社士子的向心力。于是乎在科举制度中第一次出现了一种现象——士子们效忠的不再是给予其功名的皇权,而是帮助其在科考竞争中脱颖而出的支持者——讲谈社。 “原来如此!”海瑞点了点头:“难怪太岳兄一定要废除其功名,不过事情已经闹到这种地步,反倒是不好措手了!” “有什么不好措手的!”张居正冷笑道:“我等奉天子之命,查办今秋南直隶科考之事,本就可以便宜行事。那些士子闹得满城风雨,正好授人以柄!我待会就去学政,以其聚众闹事,品行不端为由,将这三十九名士子的功名尽数革除,然后再来找讲谈社算账!” 张居正的果决行动就好像一滴凉水落进滚烫的油锅中,顿时在留都士林中激起了一番巨大波澜,一口气以品行不端为由革除今科三十九名举人的功名,这在大明已经是百余年未有的事情了,一时间留都上至达官贵人,下至贩夫走卒的注意力都被吸引到这件事情上了。 “张大人,海大人!”一名书吏急匆匆的进了书房,从袖中取出几张揭帖来:“事情不好了!” “几张揭帖又有什么大不了的!”张居正冷哼了一声,随手从书吏手中接过一张揭帖,刚刚看了两行,一张白皙的脸便涨红了起来:“胡说八道,满口谰言!” 第两百六十七章 幕后 海瑞好奇的也拿起一张揭帖,细细看了起来,他立刻就明白张居正为何如此恼怒了。原来那揭帖上说那三十九名举人之所以被革除功名,乃是因为他们出生低微,家中无人做官,又挡了那些缙绅子弟的功名之路,所以才被那些世代冠缨之族串通一气,蒙蔽朝廷天子,革除了功名。为了证明其这番话的真实性,在揭帖的末尾还将那三十九名被革除功名士子的家世仔仔细细的列举了一遍,果然大部分都是出身寒门,家中往上数三代有个秀才的都寥寥无几。 “哎!”海瑞叹了口气,放下揭帖:“太岳兄,你这下可是捅了马蜂窝了,看这做派肯定是那徐文长的棋路。句句都是实话,就在关键地方似是而非,让你无从辩驳。你看看,这一下可是打中了你我的要害了!” “什么要害!”张居正冷笑道:“随他说,反正功名我已经革除了,他又能如何?” “太岳兄你还是和徐文长打交道打的少了!”海瑞苦笑了一声:“你当他和你这么闹是为了那三十九名士子的功名?笑话,莫说你只是革除了那三十九名士子的功名,你就算把那些士子都押上法场一刀砍了他也不会少一根毫毛。他这番做戏是做给江南百姓看的,让百姓看到朝廷科举不公,世胄蹑高位,英俊沉下僚,他争夺的是江南百姓的人心呀!” “这厮居心竟然如此险恶?” “那是自然!”海瑞笑了笑:“徐文长背后就是周可成,是兰芳社。这些人在海外杀人如草芥,灭国无数,你以为他们是什么人?太岳兄,你去金山卫看看就知道了,樯桅如林,货物堆积如山,而那不过是冰山一角罢了!之所以他们眼下还恭顺,无非是本朝列祖列宗恩泽仁厚,源远流长罢了。” 张居正问道:“若是下令严查揭帖,追究其源头,将其一网打尽呢?” 海瑞笑了笑,正想驳斥,一旁的书吏插口道:“张大人,恐怕这么做已经来不及了,小人听说这揭帖已经传遍江南,苏松常自然是不必说了,就是江北的扬州、芜湖;两浙的杭州、绍兴都有了!” “什么?”张居正吓了一跳:“怎么会这么快?” “这些地方水路通畅,徐文长手下能人甚多,这倒也不奇怪!”海瑞倒是不奇怪,他当初治水的时候就已经见识过了徐渭的神通广大,所以他在一开始才表现的如此谨慎:“太岳兄,只怕对方早已预料到我们会这么做了,若是跟着他们的路走下去,只怕会越来越麻烦!” “刚峰兄你是什么意思?”张居正露出了警惕的神色:“难道他们还敢和大明动武不成?” “会动武,但恐怕不是他们和大明直接动武,而是煽动江南百姓闹事,然后他们再从中左右其手!” “笑话,就为了几个士子的功名,江南百姓就会忘记大明两百年的雨露恩德?欺君犯上?刚峰兄,你未免也太危言耸听了吧?”张居正冷笑道:“我倒要看看他们是怎么让百姓闹事的!” 海瑞知道自己方才那番话太过危言耸听,恐怕无法说服张居正,他也懒得继续浪费言辞,径直问道:“那太岳兄打算下一步怎么办?” “自然是查办讲谈社!几张揭帖就想挡住本官行事,笑话!” 东番淡水,淡水制造局。 暗红色的钢制刀胚被浸入淬火液中,散发出白色的浓烟,几分钟后,工匠用钳子将刀胚从淬火液中取出,放到高速旋转的砂轮上打磨。 “大人,这就是刚刚打制好的刺刀粗胚!”白河恭谨的从装满半成品的木箱中取出一把,递给周可成:“打磨好后,送到细磨车间打磨,然后上好油就装箱了!” “嗯!”周可成把玩了两下刀胚,重新放回木箱中:“产量和质量如何?” “比以前好多了!”白河笑道:“琼岛田头铁矿产铁后,朴德泰那边送过来的精铁不论是质量还是产量都有了保证,我这边的人对田头铁的铁性也渐渐熟了,无论是淬火、正火、锻打都也都比以前有了底气,就拿这刺刀做例子,日产三百问题不大的。” “好!”周可成笑了笑:“增加学徒的事情呢?” “都按照您的命令做了,现在每个熟工都至少带有两个学徒,跟六个月就可以当小工用了!” 说到这里,白河犹豫了一下,低声问道:“大人,我前些日子听到外面说要和大明开战了,是真是假呀?” “呵呵!”周可成笑了起来:“你这里还真是个消息灵通的地方!” “嘿嘿!”白河笑了笑:“那是,我这里一加班加点,就是要打仗嘛,大人,真的要打?” “假的!”周可成笑道:“这批货是古吉拉特人要的,一共两千支,两天内货必须出厂上船,你赶得上吗?” “没有问题,淡水这里白天长,拼着两班倒也能把货赶上!”白河一听不用和大明打仗,精神一振,笑道:“大人,打仗有什么好的,让那些蛮子打他们的,我们专心赚钱就是了,更不要说和大明打了,圣天子可是有百神庇佑的!” 周可成没有说话,只是笑了笑,不过当他离开工厂的大门,登上马车后脸上的笑容就消失了:“灰发,押船去金山卫的那个联队指挥官是谁?靠得住吗?” “回禀大人,是我的侄儿!”马背上的灰发弯下腰,将头凑近车窗答道:“在吕宋两年,后来又去暹罗当了半年军事顾问,去埃及当了一年军事观察员,现在在大员当联队长!” “就是那个给自己起名关羽的?”周可成问道。 “嗯,他从小就喜欢听评书,尤其是三国!” 第两百六十八章 政策 “嗯,讲武堂出身,又经历过这么多历练,应该是可以胜任了!”周可成闭上眼睛:“你告诉他,去了金山卫后要呆若木鸡!” “呆若木鸡?”灰发闻言一愣,虽然他的汉话已经非常熟练了,但对于很多成语还是不懂,他犹豫了一下还是问道:“大人,还请解释一下,什么是呆若木鸡!” “不自持意气,无血气之勇,不为外物所牵制!外若呐呐,内囊充实!”周可成低声道:“无令之时仿佛泥塑木偶,一声令下则如猛虎扑食,这便是呆若木鸡!” “呆若木鸡?”灰发回味了一下,点了点头:“属下记住了!” 马车中,周可成双目微闭,身体随着车厢起伏,仿佛已经睡着了,但他的大脑其实正处于高度的运行之中。作为北至千岛群岛,南至澳大利亚,东至北海道,西至科伦坡的广袤海域的无冕之王,周可成要面对的情况是极其复杂的。与历史上诸多已经接近扩张极限伟大帝国相同,兰芳社的扩张以十六世纪的技术条件看也已经接近某种极限了,相比起广袤的领土和众多的敌人,兰芳社所拥有的强大力量又显得尤为有限了。因此随着兰芳社的势力范围不断扩张,周可成的行事却变得越发谨慎了。对于徐渭在江南发动的一系列行动,周可成一直都秉持着颇为暧昧的态度,一边暗中加强军事上的准备,却并不采取实际的行动,这两千支火绳枪和一个联队步兵便是他到现在为止迈出最大的一步。究其原因很简单,在周可成的未来蓝图之中,明帝国将占据一个非常重要的位置,他从来没有想过摧毁这个帝国,而只是希望对帝国的内部进行一部分改良,提升东南沿海地区新生的资产阶级在帝国顶层的发言权,并建立一个统一的国内市场,为新生资产阶级的发展壮大创造进一步的条件。他更希望用兰芳社所拥有的强大经济力量不战而胜,武力更多的只是用于威慑,防止对手情急之下“掀桌子”的备用手段。 “大人,已经到了!” 车窗外传来灰发的声音,周可成睁开双眼,走下马车,他走到门口突然停下脚步,回过头对灰发道:“你告诉你侄儿,我派他去的目的只是训练民兵,保卫港口不遭到破坏,在其他情况下不得贸然动用武力!” “是,大人!” 镇江郊外某庄园。 铛铛铛! 屋外传来敲打铁板的响亮声响,朱正良从书本上抬起头来。这个声音对于他来说再熟悉也不过了,在讲谈社读书的时候每当这个声音响起,就是表明吃饭的时间要到了。他站起身来,走出屋外,随着众人向后院的食堂走去。 “正良,你知道吗?”一个书生从背后赶了上来,一把抓住朱正良的胳膊,压低声音道:“那狗官已经把我们的功名都开革了!” “什么?”朱正良吓了一跳:“你怎么知道的!” “你看!”那书生从袖中取出一张揭帖来:“今天早上我的书童去镇子里买东西,路上捡到的,我看了也是吓了一跳!” 朱正良赶忙抢过揭帖,细细的从头到尾的看了一遍,牙关紧咬,身体剧烈的颤抖起来,便好像发了羊癫疯一般,旁边那书生吓了一跳,赶忙抓住朱正良的肩膀摇晃了两下:“正良兄,你没事吧!” “没事!”朱正良强压下胸中的激愤,一把攥紧那揭帖:“我要去留都学政衙门,你去不?” “去!”那书生毫不犹豫的点了点头:“吃完饭我就让书童去订明早的船,下午我们多联络几个同学!” “嗯!” 两人义愤填膺的走进食堂,却发现没有看到准备好的饭菜,上首却站着两个熟悉的人——项高与徐渭。 “项祭酒和徐相公?他们两个今天怎么来了?”一个学生不解的问道:“难道是有什么大事要宣布吗?” “诸位同学!”项高上前一步,大声道:“今日老夫和徐相公来,却是有一件有关于你们的大事要宣布,请诸位静一静!” 食堂里很快就安静了下来,士子们相互交换着眼色,猜测着即将宣布的大事。徐渭上前一步,向众人长揖为礼。 “诸位同仁,在宣布事情之前。文长先必须代表兰芳社、代表讲谈社,希望诸位接下来要保持镇定和坚强,不要被不幸击倒!”说到这里,他稍微停顿了一下:“前天中午,留都学政衙门已经张贴出告示,将诸位的功名都开革了!” 即便事先从同伴口中得到了消息,朱正良在从徐渭的口中听到这一消息的时候,依然感觉到一阵狂怒和绝望:十载寒窗,金榜题名,却又一朝化为泡影,这种感受是语言所无法加以描述的。 “静一静,请诸位静一静!”项高抬高嗓门,企图压过士子们的狂怒,但这不过是徒劳。徐渭拍了拍项高的胳膊,示意其放弃这一努力,虽然早有准备,但这一切给士子们造成的打击依然让他有些惊讶,旋即他才明白过来为何如此——自己已经不再是那个仰息于朝廷的酸儒书生,对于这些士子的反应自然无法感同身受。 “我们要去留都学政衙门!我们要上书朝廷!”一名士子冲到徐渭面前,红着眼睛喊道。 “没有问题!”徐渭点了点头:“去留都的船已经准备好了,留都的食宿也已经准备停当,明天早上想要去留都的就可以去码头坐船!不过——”他提高了嗓门:“我希望诸位在行动之前,先听我说几句话!这次诸位被开革功名,追根溯源却是因为讲谈社,所以在这里,文长要向诸位表示诚挚的歉意,为表达这种歉意,敝社将向诸位每人发放两百两银子的津贴!” 第两百六十九章 捆绑 “与讲谈社有关?”众士子一听便急了,纷纷向徐渭拥挤了过去,站在外间的护卫赶忙上前将士子挡住,食堂内顿时乱成一片。 “诸位应该都知道!”徐渭大声道:“这次秋闱讲谈社的士子有两百余人参考,却有三十九人中举,这是一个非常惊人的成绩。于是便有人向朝中举报,说讲谈社结党营私,诽谤朝政、科途舞弊,所以将你们的功名开革,还要将本社解散。所以这次的事情其实是冲着讲谈社来的,其实你们都只是受了牵连,所以文长要想诸位致歉!”说到这里,徐渭向众士子深深的鞠了一躬。 如果说刚才众士子还对徐渭的做法有些不解,现在才恍然大悟,他们赶忙追问细节,徐渭却不再多说,在护卫的簇拥下离开了。士子们便将矛头转向一旁的项高,早有准备的项高取出一份公文来,交给一旁的士子,让其大声诵读,却是一份官府的公文,大意便是徐渭方才说的那样,以结党营私,诽谤朝政为理由,要求讲谈社限期解散。 “这不是明摆着欺负人吗!”一名士子怒骂道:“江南书社何止千百,为何却要偏偏解散讲谈社?结党隐私,诽谤朝政?我辈每日从早到晚都在读圣贤书,吃饭睡觉的时间尚且不够,哪里还有时间去诽谤朝政!” “还不是看我们中举的人多,眼红了!”另外一名士子应道:“他们却不想想我们这几年过的是什么日子,他们整日里秦楼楚馆,荒废了学业,到头来考不中,却又怪到我们头上,难道把我们的功名开革了,他们就能中了不成?” “那还真难说了!你看这神通广大的样子,说开革就开革,说解散就解散,你怎么知道人家就不能中了?” 众人三言两语,冷嘲热讽,将张居正、海瑞和背后举告之人骂的狗血淋头。朱正良却听得心中越发厌烦,他走到项高面前,拱手为礼:“项公,您是讲谈社的大祭酒,这件事情当如何处置,还请给个说法!” “眼下你们有两条路走!”项高答道:“第一条是与讲谈社撇清了,单个去找学政衙门,说到底你们确实没有科场舞弊,这一点学政也应该知道,也许你们当中有几个能够保住功名!” “也许?有几个?”朱正良皱起眉头:“敢问项公到底有几人有希望保住功名?” 项高犹豫了一下:“这个我也不敢确定,但三五个应该问题不大,再多就很难了,毕竟说到底这件事情的起因也是这一科讲谈社的士子得中的人太多了,若是他把你们的功名都恢复了,那也未免太过儿戏了?” “三十九人中只有三五个能保住功名?”朱正良叹了口气,问道:“那第二条路呢?” “那就是与其抗辞!”项高面容一整,沉声道:“我讲谈社行的正,坐得直,张太岳、海瑞虽为朝廷大臣,也不能任意胡为,若是能够将这两人和背后的势力扳倒了,自然诸位的功名也都能够保住了!” “选第二条!” “对,为何要和书社撇清?若是没有讲谈社,我等也考不上举人!” “正是,明明没有舞弊,为何又要撇清?搞得倒像是我们心虚了一般!” 朱正良没有吭声,耳边传来同学们的声音,他能够感觉到项高方才那番话中暗藏玄机,颇有用激将法把这些中举的士子们与讲谈社捆绑在一起的意思,但理智又告诉自己项高说的是实话,既然学政已经开革了他们的功名,哪怕仅仅是为了自家的面子,朝廷派下来的那两位大人也不会轻易改变决定。除非自己能够认命,将多年的辛苦付诸东流,否则就只能和讲谈社捆绑在一起,与那两人斗到底了。 “好,既然大家都要和书社站在一边,那老朽也就不多说了!”项高沉声道:“你们先在这里静候两天,一切徐相公自有安排!” 南京,都察院。 “解散讲谈社的公文发出去了吗?”张居正问道。 “三日前就已经发出去了!”一旁的幕僚恭声道:“只是——” “只是什么?”张居正两条浓密乌黑的眉毛立刻皱了起来,形成了两个“几”字。 “恐怕没有什么用吧?”一直沉默不语的海瑞终于开口了,他放下手中的茶杯,看了看那幕僚:“我记得这个讲谈社在金山卫,松江府也好、奉贤县也罢,恐怕都没有胆子去碰和兰芳社有关的产业的!” “兰芳社,兰芳社!”张居正猛地一拍桌子:“刚峰兄你莫要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难道这金山卫就不是大明疆土?兰芳社就不是大明子民?” “金山卫肯定是大明的疆土,兰芳社里面是不是大明子民就值得商榷了!”海瑞放下茶杯:“太岳兄,照我看见好就收便是了,今科中举的三十九名士子的功名你已经开革了,讲谈社你就把他们申斥自查一番也就是了,你一定要将其解散,恐怕就适得其反了。” 张居正冷笑了一声:“我久闻刚峰兄不畏权贵,刚直耿介!想不到竟然畏惧一群海商!我记得你也曾经在江南为官,莫不是碍于昔日的脸面情分?下不得手?” “海某自束发读书以来,不敢以刚直自诩,不过是凭着一颗良心做事罢了!你说我与兰芳社有情分,不错,我与项高、徐渭都是旧识,便是与那周可成也有一面之缘。海某也是血肉之躯,如何会没有情分?但方才那番话却不是出于情分,而是出于公心。太岳兄,你扪心自问一下,这次的事情讲谈社和那些士子触犯了大明律哪一条?是,确实这样下去讲谈社会垄断江南科场,所以你要开革那三十九名士子的功名我没有反对,但是你要解散讲谈社这就是另外一回事了,那讲谈社中就学的人很多,科考的只是很少一部分,那些没有参加科考的人又有何辜?就算你把讲谈社解散了,人家照样可以换一块招牌,或者干脆不立招牌,你怎么办?再废掉?把兰芳社也解散掉?还是禁海?朝廷是让你我来整顿科场,不是让你我把江南再搅乱,有些事情你还是三思而后行为上!” 第两百七十章 出首 海瑞这番话让张居正陷入了沉默之中,一直在京中为官,没有来过江南的他显然对于兰芳社的势力了解的没有那么深。这时门外小吏的声音打破了屋内的静默。 “大人!出事了!” “出什么事了?”张居正站起身来。 “有人出首!” “出首什么?”张居正闻言大喜:“是讲谈社还是那些被开革的士子?” “出首大人您!”那小吏不敢抬头,低声道:“出首大人您收受江南缙绅重贿,打压忠信士子,解散民间书社!” “出首我?”张居正顿时愕然,须知明代是一个监察官极其牛逼的朝代,六科给事中不过七品,但乡试他们可以当考官,会试则当考官,殿试当受卷官。册封宗室、诸蕃或告谕外国,当正、副使。朝参门籍,六科流掌之。遇秋决死囚的,有投牒讼冤者,则判停刑请旨。凡大事廷议,大臣廷推,大狱廷鞫,六科给事中都可以参与。由此可以看出,明代给事中不仅能够稽查六部百官之失,另外诸如充当各级考试参与官,廷议、廷推这些只有各部堂上官才能参加的活动也要由这些只有七品的官员参加,由此可见其职权之重。而张居正担任的南京右都御史可以说已经非常接近监察官中的顶峰了,居然有人跑到自己衙门口告自己受贿,颇有堂下何人状告本官的感觉。 “嗯,不过那人是向海大人出首的!”那小吏看了海瑞一眼,低声道。 “那外边是不是有很多人?”海瑞突然问道。 “嗯,确实有很多人,差不多有好几千人,围得水泄不通,要小人派衙役将他们赶走吗?”那小吏问道。 “万万不可!”海瑞赶忙制止,他看了张居正一眼:“太岳兄,这肯定是那徐渭的圈套,若是派人驱散,便是授人与柄了!” “我明白!”张居正也不是傻子,他站起身来道:“那我还是回避一下?” “那倒也不必!”海瑞笑道:“你我这些日子都是在衙门里,太岳兄有没有收受贿赂,我还不知道?”说到这里,他对那小吏道:“你把来人带到花厅去,我马上就到!” 海瑞与张居正来到花厅,只见下首已经跪着一人,海瑞将其上下打量了一番,只见其皮肤黝黑,眉目端正,体型健壮,像是个农夫,但双目有神灵动,与人对视毫无畏惧之态,不像是乡下人。 “你是何人,胆敢来告右都御史张大人?”海瑞问道。 “在下姓文,名高平,乃是南京本地人氏!”那汉子答道:“在下也不知道张大人是什么官职,只知道海大人您是海内闻名的清官,活包公,只认是非,不认人情!” 海瑞冷哼了一声,他心里已经有七八成把握眼前这人是徐渭的手下了:“空口无凭,你有何证据?” “在下自然有证据!”那文高平从袖中取出一张纸来,双手呈上:“大人您一看就知道了!” 海瑞从书吏手中接过那张纸,一看顿时吓了一跳,只见上面密密麻麻的写满了字,都是一条条某年某月某日,某某向张居正行贿若干,后面有证人的指印,粗粗一看怕不有十多条,加起来有五六千两银子,这作为证据简直是再硬也没有了。海瑞仔细一想,这些时间张居正还真和自己不在一起,不禁暗生疑心:这些莫非是真的? “证人都在外边,大人若是不信,可以传证人对质!”那文高平沉声道:“想必那些赂金还在张大人住处,海大人可以立刻派人查看,若有半点不实,小人甘受反坐之罪!” 张居正在一旁听得莫名其妙,凑过头来想要看个究竟,海瑞本能的将那张状纸收入袖中。张居正见状,脸色微变:“刚峰兄,你这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海瑞笑了笑,挥手招来旁边的书吏,低声吩咐了几句,那书吏吃了一惊,看了看张居正露出迟疑的神色,又看了看海瑞方才快步出了花厅。半响之后那书吏回到花厅,凑到海瑞身旁附耳低语了片刻,海瑞点了点头,那书吏又走出花厅。 张居正此时再也耐不住性子:“刚峰兄,你这是什么意思?难道你还以为这个无赖所言属实吗?” “张大人!”海瑞转过身来,已经是面带寒霜:“我想问你一个问题,你出京之时囊中有多少金银?” “金银?”张居正闻言一愣:“我出京为官,身边只带了百余两银子,你这莫不是在盘问我?” “百余两银子?”海瑞冷哼了一声:“那你现在可以想想应该怎么解释那些金银的来路了!”海瑞话音刚落,那书吏便带着两个衙役从外间抬进一个笼箱来,笼箱上头盖着几本书,下面却都是黄白之物,众人的目光一下子就都吸引过去了。 “张大人,这些都是从你的床下找到的,你还有什么话说?” “你派人搜查我的房间!”张居正脸色大变:“海刚峰,你好大的胆子,别忘了我才是你的上官!” “那又如何?”海瑞冷笑道:“海某是什么人,张大人不会今天才知道吧?我本想还你一个清白,想不到呀想不到,原来张大人是这么个清白法!” 张居正顿时哑然,突然他恶狠狠的盯着跪在地上的文高平,喝道:“说,躲在你背后的是谁?” “张大人!”文高平毫不畏惧的与张居正对视:“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苍天有眼,世人有眼,您既然敢收,敢做,又为何怕人知道?我背后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些黄白之物是从哪里来的,那张纸上写的是真是假?您说是不是呀!” 第两百七十一章 刀俎和鱼脍 张居正被文高平这番话驳斥的哑口无言,最后他只能怒喝一声:“来人,将这厮押下去!”而那文高平也不反抗,只是哈哈一笑就跟着衙役出去了。 “刚峰兄,请你相信我——”张居正正想向海瑞解释,却看到海瑞举起那张纸:“太岳兄,我只想问你一个问题,望你如实回答:这张纸上写的是真是假?” “是真的!”张居正犹豫了一会,最终还是叹了口气:“但刚峰兄你想想,为何这贼子如此清楚?肯定从一开始就是他们设下的圈套!” “我当然知道这是圈套!”海瑞叹了口气:“但问题是别人未必会相信,就算别人会相信,江南士林和朝廷也未必会相信。这么多银子,又牵涉到数十名士子的功名还有解散书院的事情,如果传播出去,你觉得会有什么样的后果?你该不会以为朝中就没有人愿意为徐文长他们说话吧?” 听海瑞说到这里,张居正不禁颓然:“想不到,想不到那徐文长竟然如此毒辣!” “太岳兄,你大笔一挥就要开革39名举人的功名,还要解散讲谈社。你知道这些年来徐文长在这上头花了多少银子?多少心血?你觉得他会束手待毙?要不是你身上这身官袍,一百条性命都已经交代了!”海瑞叹了口气:“这里不是京师,什么事情你老师一句话就能帮你办妥了,这里是江南,是兰芳社苦心经营了多年的地盘。你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说不定都在别人的监视之下,而你居然下船之后就先赴接风宴?也亏你喝得下酒、吃的下菜、收的下银子!” 张居正面如土色,半响之后他叹了口气:“刚峰兄,那你觉得现在应该怎么办?” 海瑞仿佛根本没有听清张居正的问题:“徐文长不是傻子,他肯定知道这点贿赂你老师肯定能压下去。这次的事情他也没有往大里闹,而只是派人来我们这里,说透了就是敲山震虎!若是这一次不成,他肯定还有更厉害的后招!” “更厉害的后招?什么后招?” “我也不知道,但他肯定有,因为他手里的牌实在是太多了!”海瑞露出一丝苦笑:“你想想,向你行贿的有缙绅,有世家,有富家子弟,但是没有一人敢不出来指证,你想想这意味着什么?没有一个人敢于对徐文长说不!他们和你不一样,家业亲族可都在江南,倭乱过去还没多久!” 张居正何等聪明,立刻明白了海瑞话语中的未竟之意——既然这些人从上到下唯徐渭之命是从,给自己设下了个陷阱,那徐渭若是要对自己更进一步,只怕也没有什么难的。自己刚踏上下关码头的那一刻起,就已经落入对方的掌握之中。 “那刚峰兄以为现在该怎么办?”张居正问道。 “这就要看太岳兄想要怎么办了!”海瑞笑了笑:“海某也不是傻子,当然知道这次首告是怎么回事!说透了,就算你能够把这次的事情压下去了,对方也能有各种层出不穷的后手,闹到最后只怕谁都不好收场。” 张居正默然半响,最后还是点了点头:“也罢,事到如今也只能各让一步了,不过刚峰兄,你素来行事刚直不阿,那徐文长行事如此跋扈,你却如此的软弱!” “太岳兄,不是我软弱,而是你行事有些太过分了。这么说吧,如果你只开革那三十九名举人,而不去碰讲谈社,我也会站在你一边的!” 燕子矶,长啸阁。 南京城中若论第一酒楼,并无定论,但若论鱼脍第一的,却供认是燕子矶旁的长啸阁,除去厨子手艺一流之外,再就这长啸阁就在江边,原料比城中的酒楼也更为新鲜,鱼脍又是最讲究新鲜的,示意长啸阁在鱼脍上胜过了城内的不少酒楼。 长啸阁顶楼的西厅已经摆开了五张长方桌,四周的墙上依照当时的风俗陈列着古玩、瓶花和字画。而此时却只有一张长方桌旁有人,桌上摆放着酒器杯盏碗筷,却没有菜肴。张居正坐在桌旁,看着对面的徐渭和项高,脸色颇有些难看。 “海大人,张大人!”徐渭笑着拱了拱手:“这长啸阁最出名的是鱼脍,而鱼脍最要紧的便是新鲜,所以都是等客人上了桌才上菜的,还请二位稍待!” “罢了!”张居正 冷哼了一声:“鱼脍而已,吃不吃又有什么打紧的?徐相公,我们还是谈正事吧!” 徐渭看了一旁海瑞一眼,笑道:“也好,那就先谈正事!徐某是个俗人,这些年都是和生意人打交道,礼法什么的都忘光了,待会若是说错了什么还请张大人莫要见怪!” “无妨!”海瑞接口道:“还是爽直些好,便如当初治水时一般便是!” “有海大人这句话徐某就放心了!”徐渭向一旁的项高点了点头,项高咳嗽了一声:“其实我方的要求很简单,第一、恢复那三十九名开革士子的功名;第二、处置当初诬告之人,反坐其罪,其他的事情我们也就不追究了!” “休想!”张居正冷哼了一声:“那三十九名士子的功名已经开革,若是就这么恢复了,那出尔反尔朝廷的威信何在?当初出告之人乃是本官的好友,岂有卖友求荣的道理?” “我方就两条要求,张大人连一条都不答应,那看来就没有什么好谈的啦?”徐渭摊开双手:“照我看挡路的不是朝廷的威信,而是张大人的颜面,既然张大人这么看重自家的颜面,那我等也只好等到张大人彻底没了脸再来谈啦?” 第两百七十二章 刀俎和鱼脍2 “你——”张居正勃然大怒,还没等他发作,徐渭就从袖中取出一张纸来,丢到桌子上:“这是张大人当年中进士的同年,我把里面来自南直隶的几位标记出来了,又查了查家中有子弟是这一科的,应该也不会错到哪里去了。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张大人你以为你不说我就查不到吗?因为自家子弟这一科不中,就坏了三十九人的功名,还要废了讲谈社,好歹毒的心肠!莫要以为自己中了进士就是天上人,可以为所欲为,尔等手中笔可杀人,我徐渭手中刀亦可杀人!” 说到最后,徐渭已经是声色俱厉,张居正却是又怕又怒,对方这番话明里说的是那举告之人,但何尝又不是说的自己?他正想拂袖离去,却听到一旁的海瑞沉声道:“徐相公,既然今日来了,就是好意商量,以武力相挟就不好了。再说你就算杀了举告之人,那三十九人的功名也回不来,这又是何苦呢?” 项高也笑道:“海大人说的不错,文长你方才确实说的有些过分了,你这是来和二位大人商量事情,又不是和海外的蛮子打交道,岂能如此无礼!” “呵呵!”徐渭打了个哈哈:“项公教训的是,方才徐某确实失言了,还请张大人见谅!”说到这里,他起身向张居正拱手行礼。 张居正何尝不知道海瑞和项高这是在打圆场,但他心里也有几分害怕,唯恐撕破了脸徐渭真的派人去把他的同年好友灭门。这时店小二将鱼脍送上来了,却是放在一只冰盘之上,鲜红色的鱼脍摆放在冰盘之上,灿若鲜花。店小二为四人面前摆上碗筷料碟,笑道:“四位老爷,这蘸料有些辛辣,吃之前还请小心了!” 张居正出身官宦世家,少年得志,素来席丰履厚,对于饮食之道倒也是内行的很,他看了看那鱼脍,感觉与自己是平日里吃过的鱼脍有些不一样,小心的夹了一片,沾了点料碟中的调料放入口中,顿时辛辣直冲脑门,他下意识的闷哼了一声,放下手中的筷子,双目紧闭流出眼泪来。 “太岳兄,怎么了?”海瑞见状赶忙问道。 “好辣!” “辣?”海瑞惊讶的看了看自己的料碟,里面除去暗红色的酱油之外,还有一些绿色的膏状物,难道那辣味便是从这里来的? “哦,这酱油里都添了芥末,所以才会这么辣!”徐渭笑道:“用来配鱼脍最佳,既然张大人吃不惯,那就让人换一碟没有芥末的来!” “不必了!”张居正制止住来撤碟的店小二:“我这两天有点鼻塞,方才那一下反倒通了鼻息,感觉好多了。”他拿起筷子,又夹了两片沾了蘸料放入口中,惊讶的发现在蘸料的承托下,鱼脍显得愈发肥厚甘美,咀嚼两口竟然有一丝鲜甜,却是自己过去从未尝到的,禁不住又伸出筷子夹了一片。 “小二!”海瑞也吃了一片,皱了皱眉头问道:“敢问一句,您这鱼脍是用什么鱼做的,味道怎么有些不一样?” “回禀老爷!”那店小二笑道:“敝店中的这鱼脍乃是用的极北虾夷地的金枪鱼所制,最是肥美!” “虾夷地?”张居正放下筷子:“那是哪里?” “乃是北方的一个大岛!”徐渭解释道:“与倭国最北端隔海相望,当地渔获极多,我兰芳社在当地有几个殖民点。当地气候酷寒,鱼虾皆肉厚,最为肥美,用来做鱼脍更是其中的上品,这鱼脍便是从那边运来的。” “不可能吧?”张居正问道:“倭国与我大明便是远隔重洋,你说的那虾夷地只会更远,鱼虾离水最多两天就腐烂不可食,这鱼脍怎么可能从那么远的地方运来?” “张大人这就有所不知了,那虾夷地冬日酷寒,冰块所在皆是。只要将冰块至于底舱,四周隔以隔温板,将鲜鱼至于其中,便可经久不腐。再说我兰芳社之快船,可日行八百里,从虾夷地至金山卫最快二十日便可至!这虾夷地之鱼脍不但比江中鱼脍肥美,而且更干净,无需担心引来腹疾,我家周大人最喜食虾夷地之鱼脍,这运鱼之法便是他想出来的!张大人若是喜欢,可多吃一点!” 张居正将信将疑的看了看鱼脍,又吃了几片,也许是因为关乎到那个周可成的缘故,他突然觉得原本鲜美的鱼脍索然无味起来。 “徐相公!”张居正放下筷子:“看你起居用度与君候将相无异,为何一定要死咬着这三十九人之功名不放呢?说到底,兰芳社在海外领地之广袤,讲谈社的士子又岂会没有出路?何必一定要走科场这条路?又想富可敌国,又想科场得意,世间岂有两全之法? ” “这么说来张大人还是觉得讲谈社这么多士子中举是一件坏事啦?” “不错!若是这般下去,短则十年,多则二十年,南直隶两浙的科场恐怕是讲谈社一家独大,这对于朝廷,对于你们都不好!” “张大人,对于这件事情我家大人却与你的看法恰恰相反!”徐渭笑道:“在他看来,这对于大明来说是一件利国利民的大好事!” 海瑞听到这里,脸色微变:“徐相公说的大人是周可成周先生?” “不错!”徐渭点了点头:“‘太宗皇帝真长策,赚得英雄尽白头。’二位大人应该听说过这首诗吧?” 第两百七十三章 刀俎和鱼肉3 海瑞与张居正都点了点头,徐渭方才提到的却是唐代诗人赵嘏的《韵府》的前两句,全诗为“太宗皇帝真长策,赚得英雄尽白头。 芸台四部添新库,秘殿三年学老郎。 ”诗中意思倒也浅显,即唐太宗李世民推行科举,使得天下有志之士俯首明经,白头苦学,到头来却多半一事无成,多了几本典籍,蹉跎了自己的志气罢了。 “二位都是饱学之士,应该知道这科举不光是为了选拔才学之士,为朝廷所用,还有别的用意。毕竟贤能才略之士,若是居于草泽之中,无进身之阶,不为朝廷所用。早晚必生怨尤之心,若为他人所用,岂不是成为朝廷的大患?我讲谈社中贤士如云,徐某说句夸口的话,三吴贤士半在讲谈,张大人你因为一己私念就将我三吴近半贤士打入草莽之中,断其进身之阶,您觉得这是好事吗?” “三吴贤士半在讲谈?”张局长冷笑了一声:“不过是些商贾之徒,下些苦力把八股文的功夫弄得烂熟罢了,还敢自称贤士!” “商贾怎么了,苦力又怎么了?”徐渭冷笑道:“莫非张大人您不是走八股制艺这条路上来的?莫非下苦功读书还有差错了不成?张大人干脆上书朝廷,将天下苦读而得功名之士的功名尽数开革,只留下您这等轻轻松松二十出头便高中进士之人岂不更好?” 说到这里,桌上的气氛已经僵住了,徐渭和张居正都扭过头去,海瑞与项高相视苦笑。片刻后海瑞咳嗽了一声:“项公,若是不能恢复那三十九名士子的功名,你们会怎么做呢?难道就要动武?” 项高犹豫了一下,看了徐渭一眼,徐渭冷哼了一声:“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项公大可直言!” “是这么回事!”项高咳嗽了一声:“关于这件事情,周大掌柜的有过吩咐,若是那三十九名士子的功名无法恢复。因为这件事情归根结底是因为我们讲谈社,所以决不能让他们吃亏了!所以对这三十九名士子,我方要给予一定的补偿!” “哦?”海瑞脸色微变:“周先生果然是仁义过人,不知道是给什么补偿呢?” “大明的功名周大掌柜是给不了了,不过兰芳社也有类似的东西。周大掌柜吩咐过了,这三十九名取得举人功名的士子都自动获得高级事务官的身份,凭借这个身份可以去兰芳社的所有殖民地和机构出任官职!” “啊?”海瑞本以为是给银子,却没想到变成这样,他正想出言阻止,却听到项高继续说道:“周大掌柜还说了,既然讲谈社的士子大明不给予功名,那兰芳社要,今后将在讲谈社对结业生进行事务官考试,只要是通过考试的,都可以在兰芳社出任官职!” “这,这——”海瑞听到这里,已经是目瞪口呆,半响之后方才说出一句整话来:“项公,这怎么可以?他们都是大明的士子,凭什么替兰芳社做事?” “没办法呀,张大人把他们的功名都开革了,又不肯录取讲谈社的士子,他们读了一肚子圣贤书,还能做什么?替兰芳社做事至少还有口饭吃!海大人您放心,兰芳社的高级事务官的薪俸还是很不错的,一年下来少说也有两三百两银子,就是低级事务官也有三四十两,养家糊口还是没问题的!” “不,我不是这一个意思!”海瑞急道:“兰芳社凭什么在大明开科考?” “这不是开科考呀?”项高笑道:“不过是招募几个能写会画的罢了,朝廷既然不要,那就让他们去做点其他的,总不能让他们待在家里坐吃山空把?” 海瑞心知不妙,站起身来向项高和徐渭拱了拱手:“不好意思二位,在下和张大人有点事情要先商量一下!”说罢便扯着张居正出门去了。 海瑞扯着张居正来到走廊,压低声音问道:“太岳兄,现在看来只能应允他们两个了!” “应允?凭什么?” “不凭什么!”海瑞急道:“你方才没听他们说吗,若是不允许,那就是为渊驱鱼,把人才都赶到他们那边去了,这个可是万万不能成吗?” “什么人才!”张居正冷哼了一声:“一群势利小人罢了!再说这些年江南为兰芳社做事的人还少吗?也不缺这三十九人了!” “太岳兄,话可不能这么说!”海瑞答道:“过去要么是渔民、要么是商贾农夫,可这一次却是读书人,而且还是刚刚考中举人的读书人,一下子三十九个。如果他们去做了兰芳社的官,那就是君臣之分已定,会有什么影响?周可成这是在千金买马骨呀!如果我等坐视不理,不出十年,江南的人心就都落到兰芳社一边了!” 听到这里,张居正也已经回味过来了。正如徐渭先前说的,朝廷科举选士不光是为了选择人才,更是为了用官职和各种特权换取地方精英的支持。换句话说,假如他们坐视周可成给予这三十九人“高级事务官”的头衔,并在兰芳社控制的土地上授予其各种官职,这实际上就是允许兰芳社在江南“开科取士”,吸收人才事小,这些在讲谈社就读的士子们以及其背后的家族在政治上倒向兰芳社事大。而且比较来看,朝廷三年也就能给南直隶一百三十五个举人头衔,要想做官一般还得考上进士,平均下来一年能够拿出来的经制官撑死也就一二十个罢了;而兰芳社现在统治着半个日本、一个东番、东南亚数百个岛屿和半岛、整个大洋洲,以及许多位于沿海地区的商站、殖民点、自治市,可以拿出来的职位比朝廷给南直隶的多十倍也不止了,其中的油水更是远远超过大明的官儿,两边竞争起来,兰芳社可以轻而易举的将大明打的一塌涂地!这一点张居正虽然还不是完全清楚,但也知道一二。 第两百七十四章 妥协 比起这个后果,讲谈社那三十九个士子的功名就是小事了,不管怎么说讲谈社的士子还是拿的大明的功名,是大明的人才,其背后的家族、阶层也是效忠大明天子的。可要是他们都去做了兰芳社的官,其后果简直是不堪设想。 “刚峰兄说的是!”张居正处事也决断的很:“决不能允许兰芳社在我大明开科取士,只是这三十九人的功名已经被革除了,现在若是再恢复,岂不是儿戏?” “那也顾不得了!”海瑞斩钉截铁的答道:“两害相较取其轻,总比让他们去兰芳社做官的好,我们这里先答应徐渭他们,回头再想办法!” “那也只能这样了!”张居正沉吟了片刻,最后只能沮丧的点了点头:“我一心为国家兴利去弊,却不想如此之难!罢了,我不想再见到那两人的面容,你进去说清楚我们就回去吧!” “徐相公,项公!”海瑞回到桌旁,笑道:“我方才与太岳兄商量过了,那三十九名士子的功名可以恢复,不过贵方有些事情也必须收敛些!” “海大人说的‘有些事情’指的是在江南招考高级事务官吗?”徐渭问道。 “不错,正是此事!” 徐渭笑了笑:“既然海大人能够顾全那三十九名士子的功名,那我还有什么好说的呢?不过海大人有没有想过,我兰芳社麾下列国人氏皆有,本来若是在讲谈社招考高级事务官,那将来社中中坚必然多半都是我中华人氏,可若是不在江南招录,那这些多出来的位置会被谁占据呢?谁对谁错,谁智谁愚,以海大人之智,应该不难明白吧?” 张居正站在外间,看着窗外燕子矶的景色,心中烦乱之极。不久他听到身后传来脚步声,转过身来看到海瑞出来,赶忙问道:“刚峰兄,如何?” “嗯!”海瑞点了点头:“徐渭已经同意只要我方恢复那三十九名士子的功名,不干涉讲谈社的正常办学,兰芳社就不会在江南开科取士,不过讲谈社内部招录人员不在限制范围内!” “这倒是无妨,只要限制在讲谈社范围之内就好!”张居正笑道:“他们社内的事情,谁又管得了他?只要不闹得太大就是了!” 海瑞没有回答,只是摇了摇头,神色黯然。张居正见状,赶忙询问,海瑞便把方才徐渭说的最后那段话复述了一遍,叹道:“其实那厮说的也有道理,周可成也罢,徐文长也好,他们虽然是在海上发家,但对我中华还是念一份香火情的,但未来在海外几代人下来,那香火情就淡了,最好的办法是从我大明取俊杰之士,前往牧民守之,这般下来兰芳社之地才是我华夏之民之地。你我这般做与朝廷是忠,但千秋之后后人如何评说就很难讲了!” 张居正闻言也是默然,半响之后才叹道:“食君之禄,忠君之事,你我吃的是大明天子的俸禄,便要忠于大明天子之事。至于千秋功过,还是留给后人评说吧!” 金山卫,港口。 在“飞毛腿”号的主桅旁,关羽正缓慢的踱着步。他还是第一次乘坐这条优美的三桅飞剪式纵帆船,不过却早已听说过它的美名:长59米,宽10米,排水量800吨,主桅30米,全船帆面积一千六百三十五平方米,平均航速可以达到十一节,据说这条船最早的任务就是从虾夷地运送专供周可成享用的最肥美的金枪鱼和大螃蟹——从虾夷地到淡水一共只需要十四天。 不过这一次在关羽脚下的船舱里装载的已经不是冰块和各种昂贵的鲜货,而是涂满防锈油的两千支火绳枪和士兵,这种最新式的高速帆船越来越多的出现在兰芳社远洋船队里,他们最重要的工作就是运输人员和各种紧急货物,而这一次关羽和他的联队就是乘坐着“飞毛腿”号和另外两条姊妹舰前往金山卫的,等待着自己的是什么呢? 关羽长长的吐了一口气,脑海里开始回忆起金山卫的景象,虽然已经过去了五年,但很多图像还是那么清晰:热闹的街道、美味的小吃、狭窄的寝室、严酷的训练,还有自己的好友。想到这里,关羽的嘴唇上浮现起一丝笑容——故人重逢总是让人期待的。 “联队长,已经看到金山卫的灯塔了!”水手声音将关羽从回忆中拉了回来,他深吸了口气,向西北方向望去。只见一个黑点正在缓慢的爬出地平线,他眯起眼睛,半响之后方才确定那是一座高塔。 “你的眼力还真好!那么远都能看清是灯塔!” “海上飘得久了,眼力自然好!”水手笑道:“大人,您要不要去艉楼的后平台那儿?金山卫港是我曾经见过最繁荣的港口,从那儿的景致别处看不到的!” “比堺、淡水和马刺甲还要繁荣?”关羽好奇的问道,在他的印象中,堺和淡水的作为港口的繁荣程度应该至少不亚于金山卫港的。 “嗯!”水手点了点头:“前几年还不敢说,现在金山卫肯定是超过这几个了!我每年都会来两三次这里,每次都能看到不一样,实在是太快了!这么说吧,我上次来这里的时候,金山卫港内光是可以停泊深水大船的泊位就有接近四百了,现在只会更多!” “四百?”关羽吓了一跳,他知道水手说的深水大船指的是吃水在六米以上的大海船,这样的大帆船足以跨越远洋,抵抗大风大浪,这只能说明金山卫港每年通过海路输入输出的货物是多么惊人,在关羽的记忆里,只有一个港口可以与金山卫相提并论,那就是传说中奥斯曼人的首都伊斯坦布尔。 第两百七十五章 冲锋 关羽考虑了一会儿,最后还是决定接受那水手的建议。他回到艉楼的走廊上,那里用帆布和支起了一个凉棚,还有藤椅和小桌子,在天气好的时候,船长、大副和几个尊贵的客人会在那儿享受饮料和海风。关羽坐在藤椅上,看着那座用红砖砌成的灯塔缓慢的从海平面下升起,海面上的白帆也越来越多,这次航行的终点就在眼前了。 他目光所及之处,皆已被不同的建筑覆盖:住宅、仓库、工厂、船坞、集市、旅店,连成一片,即便相距甚远,关羽依旧可以听到市场里的喧闹。一座座烟囱升起,喷出的黑烟笼罩天空,关羽将自己目光重新转移到水滨,没人知道金山卫有多少码头,港口内停泊着无数船只,远洋大船和运河小船交织其间,船夫们摇动船橹往来于杭州湾和长江口,商船则卸下来自日本、东番、朝鲜、南洋的各种货物。关羽瞥见一条被漆成灰黑色的三层甲板战列舰停泊在深水区,有一半炮窗打开着,里面的黑色炮口露出寒光。 俯瞰着这一切的是土丘顶部的讲武堂,它包括七座布满射孔的鼓楼,一座巨大的碉堡,圆顶大厅和兵营、谷仓、靶场、军火库,而这一切统统被红砖高墙和壕沟包围着,整座建筑全部用坚硬的红砖和花岗岩建成,因此又被人们称为红堡。关羽就是在那儿渡过了近两年时光,学会怎么服从命令和指挥别人的。 随着“飞毛腿”号进入港口,船长开始下令放下船帆,改用四条划艇将其拖曳到预定的泊位,关羽也从藤椅上站起,下令在底舱的士兵们来到甲板上,整队准备上岸。 “船长!”关于来到正大声发号施令的船长身旁:“依照上头的命令,我的人上岸的时候最好不要引人注意!” “没有问题!”船长笑道:“我已经和引水官说过了,我们这几条船将在3号专用码头靠岸,那儿闲杂人等是无法进入的!” “很好!”关羽满意的点了点头:“那我就一切听候你的安排了!” 随着水手们有节奏的叫喊声,船桨划动,在四条划艇的牵扯下,缆绳被绷紧了,飞毛腿号以及另外两条船缓慢的向港口的右侧驶去,关羽注意到内部的港区被一条陆岬和大约两公里长的防波堤分开,只留下一个大约四百米左右宽的缺口,缺口的右侧是一座炮台,显然方才船长说的“3号专用码头”就在那边。他放心的松了口气,开始考虑上岸后应该如何行事了。 3号专用码头。 朱文斐站在栈桥上,看着远处不断靠近的海船,心中却烦躁的很:就在两天前,留都学政已经撤回了对讲谈社那三十九名士子开革功名的命令,这对于朱家来说原本是一件大喜事,但一个意外却发生了。也在那三十九名士子之中的朱正良却表示对于功名已经毫无兴趣,而要去做兰芳社的高级事务官,去安南南朝顺化做商站代表。这无疑在朱家掀起了一场轩然大波,身为族长的朱文和更是雷霆大怒,声称朱正良若是再这般胡闹,便要将其逐出家门。身为朱正良的好友,朱文斐也是心烦意乱的很。 “大人,船就要靠岸了!”一个声音将朱文斐从纷乱的思绪中拉了回来,他点了点头:“你带人再请查一下周围,确认没有闲杂人等!” “是!”请示的年轻人挺起了胸脯,然后转身飞快的离开了,朱文斐用赞赏的眼光看了看来年轻人的背影,这次跟随他来码头接货的是讲武堂即将毕业的那一百名二年级生,以朱文斐的眼光看来,这些年轻人无论是个人的武艺还是韬略、纪律性都相当不错,只要送到南洋去一两次历练,便是很不错的低级军官了。大首领多年前耗费那么大的心力建立讲武堂,一心培育人才,其目光之长远,果然非常人能及。 正当那些二年级生清理现场的时候,“飞毛腿”号在栈桥旁已经下锚了,朱文斐看到一个熟悉的声音从绳梯上跳下来,激动的感情顿时充满了他的胸膛。 “云长,怎么是你?” “为何不能是我?”关羽笑嘻嘻的看着自己的老友,他在甲板上早就认出栈桥上迎接自己的是谁了:“只许你在江南享福,就不许我们这些蛮子回来开开眼界?” “放屁!”朱文斐狠狠的给了关羽肩膀一拳:“你这几年在南洋和埃及那边做的事情我也都听说了,不愧是我们讲武堂出来的,可惜我没有这个机会!” “别这么说,你在江南这边也没闲着吧?”说到这里,关羽神色突然变得严肃起来:“既要确保金山卫的安全,又不能激化事态!反正我这一下船就是两眼一抹黑,具体怎么做只有听你们的吩咐了!” 朱文斐笑了笑,没有说话,他做了个手势,示意开始卸货,才将关羽拉到一旁:“上头的意思我也不是全清楚,不过按照透出来的风声看,上头这次是要大搞特搞了!” “大搞特搞?那为何又不让激化事态?”关羽不解的问道。 “云长你这还不明白?咬人的狗都是不叫的!”朱文斐低声笑道:“你知道吗?你这次来是要来干什么的?” “干嘛的?” “帮助各镇组建龙王会!” “龙王会?那是什么?”关羽不解的问道、 第两百七十六章 合约到期 “就是灭火的,龙王不是管水的吗?龙王会就是消防队!”朱文斐低声解释道:“这些年金山卫这边发展非常快,除了金山卫本地,周围也出现了几十个大小不一的镇子,基本都是围绕着这座海港过活的。这些镇子人少的有四五千,人多的有上万,人一多就房子密集,容易着火,容易发生疫病。上头的意思就是在从金山卫到下面所有的镇子都组建一支灭火队,人数按照三百比一的比率,经费自筹。除了灭火之外,可能还有捕盗,调解纠纷等事情。” “这种事情干嘛要我来,还带了两千支火绳枪?”关羽不解的问道。 “云长你还真是木头疙瘩!”朱文斐笑道:“上头一向是极力避免和朝廷直接冲突的,但江南又是兰芳社非常要紧的一部分,所以只能间接参战,进行所谓的‘代理人战争’!你明白我的意思了吗?” “你的意思是这些救火队,不,龙王会就是军队?”关羽这才恍然大悟。 “不,应该说是辅助军的骨干!”朱文斐笑道:“云长,虽说上头不想和朝廷直接冲突,但如果真的打起来了,上头肯定还是会出兵的。但出兵归出兵,肯定是以水上为主,陆军数量有限。野战可以用上头的兵,守兵还是得靠江南自己,讲武堂这些年搞下来,里面差不多有一多半是大明的学生,而这一多半里又有一半左右是江南两浙的,所以军官其实是不缺的,但是光有军官不行,还得有兵,不求他们披坚持锐破阵,至少要懂得服从号令,护卫乡里,这些龙王会的咱们平时操练操练,真正用起来的时候至少不用从零开始吧?” “我明白了!”关羽点了点头:“这两千支火绳枪就是给这些龙王会用的,事情一旦有变就迅速武装起来,控制镇江,隔断长江?” “呵呵!”朱文斐笑道:“看来你在海外几年,当初讲武堂上老师讲的还没忘光!” “忘光?”关羽笑道:“文斐你知道我这几年做了什么吗?要不是保密条例碍着,我说出来吓你一个跟头!” “说来听听!”朱文斐笑道:“再说什么保密条款,老子就把你一脚踢到海里去,说的好像就你一个在为上头办事一样!” 关羽打了个哈哈,看了看四周旁边没人,压低声音道:“你知道泰西诸国吧?” “知道呀?讲武堂高级培训班通识课上都讲了呀!什么西班牙,法兰西、威尼斯、瑞士、勃艮第,名字难记的很。怎么了,这和我们有什么相关?要和他们动武了?” “那怎么可能?隔着几万里呢!”关羽笑道:“不够挨着点边了,上头已经和奥斯曼人签订协议了,建立丝路同盟!” “丝路同盟?”朱文斐立刻被带起了兴致:“咱们要和奥斯曼人结盟和泰西诸国打仗?” “怎么可能!”关羽笑了起来:“泰西诸国距离我们几万里,咱们派兵帮奥斯曼人打仗,打输了不必说了,打赢了好处都归奥斯曼人,你什么时候见过上头这么傻?” “我也觉得不对,那协议是什么?” “详细的一时间说不清楚!”关羽低声道:“上头的计划非常大,参加这个同盟的也不止奥斯曼人和我们两家,有几个泰西的国家也在其中。这个同盟的目的是为了确保横贯东西的海上商路的畅通,简单的来说,只要是商路经过的国家,无论情况如何,都不得截断商路,不得征收超过限额的税款,不得强买强卖,以及各种诸如此类的事情!” “横贯东西的海上商路,那不是应该和泰西人谈吗?为何和奥斯曼人谈?”朱文斐皱起了眉头,他兰芳社中多年,早已知道存在兰芳社虽然控制的海域已有万里,但其实只不过控制了那条海上商路三分之一强左右,剩下的三分之二弱主要被泰西诸国控制在手,这也是兰芳社在攻占了马刺甲之后,很快又和葡萄牙人议和的缘故,打归打,生意还是要做的。 “你这就不明白了吧?”关羽露出了得意的笑容,压低了声音:“上头打算和奥斯曼人在埃及挖一条运河,沟通红海和地中海两个大海,这样一来从马六甲到泰西的路程可以缩短至少一半,这条商路泰西人控制的大部分等于是废了!” “什么?”朱文斐吓了一跳:“你在外面那几年是做这个了?难怪一点消息都没有,我当时还以为你出事了呢!” “嘿嘿!”关羽干笑了两声:“其实也不是我在做,是上头的人在做,我不过是在中间打打下手。这运河要差不多四百里长,又多半是在沙漠和咸水沼泽,施工难度极大,又牵涉到太多利益,所以这件事情保密程度非常高!” “明白,明白!”朱文斐连连点头:“这是关乎到天下走势的大事,自然要谨慎小心。不过云长我想问一句,既然是这等要紧的事,为何又让你回来了呢?” “我回来是临时休假!”关羽满不在乎的答道:“按照规矩,我在埃及算是出外勤,每两年就可以回来半年的休假,照样有薪水,这次是人手不够,临时被抓差!” “淡水人手不够?这怎么可能?”朱文斐立刻抓住了好友言语中的纰漏:“上头有什么大行动吗?怎么会连休假的人手都临时抓差的?” 关羽这才发现自己说漏嘴了,在好友的咄咄逼人的目光下,他终于点了点头,低声道:““你知道吗,科伦坡那边出事了!”” 第两百七十七章 科伦坡堡 锡兰,科伦坡城堡。 依照五年前兰芳社与葡萄牙人签订的条约,控制着印度次大陆和锡兰岛之间的保克海峡的科伦坡城被移交给了兰芳社,这意味着葡萄牙人承认了他们与兰芳社海上势力范围将以保克海峡为分界线划分,保克海峡以东属于兰芳社的势力范围,以西属于葡萄牙人。如果查看一下地图将会发现葡萄牙人做出了巨大的让步——他们放弃了整个印度次大陆东侧海岸线的贸易权和航运权,其中包括恒河三角洲——这是当时全世界人口最稠密、物产最丰饶的地区,而且通过恒河水系,殖民者可以将自己的触角深入到印度次大陆的内地深处。 葡萄牙人做出如此巨大的让步不是没有缘由的,五年前兰芳社的舰队在巴生河口赢得了决定性的海战胜利之后,充分的利用了己方的海上优势,对其在科伦坡、爪畦、加里曼丹,苏拉威西和摩鹿加群岛贸易据点发动了一系列的突袭。尤其是科伦坡城,虽然突袭者没有足够的陆军围攻葡萄牙人坚固的城堡,但将港口内部停泊的数十条商船一扫而空,更糟糕的是,指挥袭击者的杭杜阿将六条俘获的商船装满石块后沉没在其内港狭长的出口。这样一来葡萄牙人耗费了巨大心血建立的科伦坡城实际上成为了一座废城——没有了港口就没法进行贸易,更没法从海上获得援军,不管科伦坡城面朝陆地一面的城墙多么坚固,也无法抵挡岛上满怀敌意的土著人的猛攻。与其困守孤城,坐以待毙,不如作为谈判中换取其他方面让步的筹码。 葡萄牙人的让步并不是无条件的,他们痛快的交出了科伦坡城,换来了在马刺甲港三年贸易免税,三年后税率不超过百分之十五的条件,与此同时,周可成还做出不将科伦坡港对海方向设防的承诺。谈判的双方都很清楚,如果兰芳社要继续向西进攻,那么科伦坡就是最好的前哨阵地,为了确保前进舰队的安全,对港口增设炮台等各种防御设施就是必然的行动。 在接下来的近五年时间里,兰芳社遵守了承诺,他们将在内港出口的沉船捞起,疏通了航道,加固了陆地一面的城墙,修补了军火库和修补大船的干船坞,但并没有加强对海一侧的防御设施。打着南十字星旗的战舰偶尔出没这个最西端的港口,但他们来了又走,并未久留,绝大部分往来这里的都是装满各色货物的商船。 “还好,看来我们还没有来迟!”看到科伦坡港灯塔的上空还飘扬着南十字星的旗帜,岛津义久长长的出了一口气。 “能够在十万大军的围攻之下坚持这么久,义弘殿下果然不愧为九州无双名将呀!”织田信长笑道。 “信长殿下谬赞了!”岛津义久赶忙恭谨的向对方欠了欠身体,虽然织田信长名下的领地远不及在探题体系下的第一大藩岛津氏多,但这些年来兰芳社体系下的权力结构已经发生了变化,衡量武士实力的不再是像过去那样以大米产量为衡量单位的石高制度,对南洋的广袤殖民地的开拓增长了这些年轻武士的眼界,像岛津家兄弟这些早就在兰芳社体系下效力的武士们更愿意用年入来衡量一个武士的实力,而名下有十余条大商船,在婆罗洲有若干种植园和矿山的织田信长,自然要比仅仅在本土种水稻的老款武士要有实力的多。作为岛津家当主岛津贵久的次男岛津义弘,没有继承权的他很早就到了周可成麾下,周可成也给予了他丰厚的回报,让其担任了科伦坡总督之职。但锡兰内地新近崛起的土著斯塔瓦卡王国完成了对锡兰岛大部分地区的统一,位于岛屿西南部的科伦坡堡就成为了斯塔瓦卡的下一个进攻目标。 作为古代世界人口最为稠密的地区(2016年斯里兰卡有六万平方公里,却有两千多万人口),征服了锡兰大部分地区的斯塔瓦卡人有十分充沛的人力资源,而且距离印度次大陆只有一海之隔,正处于海上航路的斯塔瓦卡人可以很方便得获得各种军事技术,战象、火绳枪、大炮、骑兵各种一应俱全,而且来自印度的军事顾问也提供了围攻必须的各种指导。按照岛津义弘发出的求救信上说的,斯塔瓦卡国王的大军有十万之众,四百头战象,一百二十门大炮,光是搬运火炮和辎重的牛就有三万头,而城中的全部守军只有六百人,除此之外还有大概一千名临时武装的市民。 第一个收到求救信的是驻守马刺甲城的杭杜阿,他并没有立即派出援兵,原因有二:当时正是八月,印度洋上是风浪最大的时候,派出舰队将会非常危险;第二、马刺甲当时也没有多余的机动兵力,爪哇岛发生了新的叛乱,如果不能将其迅速压服下去,整个马来群岛都可能陷入大规模的战乱之中。于是杭杜阿向淡水发出请求援兵的使者,在他看来岛津义弘应该可以撑到援兵明年开春,城堡里的粮食和火药都非常充足,而且葡萄牙人修建的科伦坡城采用了先进的城防技术:科伦坡面向陆地的东面墙段修筑了许多形成夹角的突出部,南面墙段有大片湖泊和沼泽地保护。城墙虽然不高,但增厚的墙身和斜形墙面可以有效抵挡炮击,密集的射击孔和安放合理的城防炮平台更是让它的防御力倍增,斯塔瓦卡虽然数量上占据绝对优势,但也很难找到发挥数量优势的机会。 第两百七十八章 围攻者与被围攻者1 得知科伦坡堡遭到围攻,周可成十分慎重——科伦坡堡是兰芳社最西端的据点,控制着沟通印度洋东西两侧的航路,而且这个岛屿足够大,物产丰饶,人力资源充沛,未来兰芳社无论是经略南亚次大陆,还是前往中东,这里都是一个非常好的发起点。而假如自守,也可确保对富饶的东南亚和恒河三角洲的贸易权。假如将十六世纪中叶的全世界的经济总量计为一百的话,那么兰芳社已经控制的贸易圈囊括的部分已经超过了四十(大明沿海、日本、朝鲜、东南亚、印度恒河三角洲以及次大陆的东侧海岸线),仅凭现有的资源和市场已经足以点燃资本主义的火苗,而与葡萄牙人的五年合约又快要到期了,而莫卧儿帝国又正处于阿克巴大帝在位的极盛时期。在这个节骨眼上,科伦坡堡遭到围攻不能不让周可成深思熟虑。 经过一番斟酌,周可成决定派出援军——主要力量是由岛津家的两千名士兵组成,另外派出织田信长带领四百名骑兵,此外船上还有两百名有经验的军官和大批的武器装备、价值二十万金杜卡特的银币。援军的指挥官是织田信长,他的任务除去击退斯塔瓦卡人的围攻之外,还有征服整个锡兰岛,为了完成这个后续任务,织田信长被授予了招募雇佣兵的权限,那两百名军官就是用来组织和指挥雇佣军的。 随着舰队逐渐靠近港口,战争留下的丑陋痕迹逐渐出现在众人的面前,船只开始撞到漂流入海的浮尸,有些尸体上还搭载着乌鸦,当舰队撞开这些已经肿胀畸形的“小船”时,这些死神的宠儿就飞入天空,呱呱叫着抗议。水手们可以看到岸边的城墙到处都是烧灼和修补的痕迹,更远的地方有许多黑色的烟柱高高升起,宛若修罗场。 “那是斯塔瓦卡人正在焚烧尸体!”从港口出来迎接的军官低声道。 “这么多?”织田信长吓了一跳:“昨天刚刚大战一场吗?” “不!”那军官摇了摇头,神情疲倦而又厌恶:“这不过是日常罢了,斯塔瓦卡人的国王是一个恶魔,他根本不把自己的士兵和领民当成人,而是当成土袋和柴捆!” 在众人好奇的追问下,那军官才解释道,原来葡萄牙人当初在修筑科伦坡堡的时候精心的选择了一块非常有利于防御的海边高地,城堡的北面和西面都面朝大海,城堡的东面位于高地上,而且有许多突出的尖角,进攻者将遭到侧射火力的杀伤,而南面则受到湖泊和沼泽地的保护。斯塔瓦卡国王在听取了军事顾问的建议之后,并没有选择从东面进攻,而是选择了南面。他下令部下修筑堤坝,挖掘河渠,填平沼泽,铺出一条直抵南面城墙之下的进攻路线。繁重的体力劳动、恶劣的饮食、潮湿酷热的天气、沼泽地旁低湿不宜健康的环境和守军不时的袭击让人们像杂草一样死去,而斯塔瓦卡国王却毫不在意,只是不断催逼工程进度。每天都有不少于一百人死去。 “死这么多人?”织田信长不解的问道:“科伦坡堡已经被包围了几个月了吧?那斯塔瓦卡国王有再多军队也不够死吧?” “去填沼泽的几乎都是被征服地的居民,斯塔瓦卡人的军队都在安全的高地!” “难怪!”织田信长点了点头:“他们的工程已经到哪里了?” “已经到南边城下了!”军官答道:“不过都被义弘殿下击退了!” “嗯!”织田信长回头看了岛津义久一眼,不出他所料岛津义久的脸上满是得意的笑容。 “那就快引领我们上岸吧!” 当岛津义久见到弟弟时,几乎无法认出眼前这个枯瘦疲惫的汉子,看上去岛津义弘已经快五十了,战争就像榨汁机,将鲜活的年轻人身体里一切青春美好的东西抽走,只留下枯槁的渣渣。 “又四郎!”岛津义久的声音有点颤抖:“你怎么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兄长,织田殿下!”岛津义弘恭谨的向织田信长和兄长行礼:“斯塔瓦卡人的攻势越发猛烈了,所以我这些天都没怎么睡好觉!” “把一切都交给我吧,又四郎!”岛津义久激动的拍了拍兄弟的肩膀,旋即他便发现自己无视了主将的存在,赶忙转过身向织田信长低下了头:“织田殿下,失礼了,我忘记了您才是这次的大将!” “不要紧,兄弟重逢能够理解!”织田信长笑着摆了摆手,比起岛津家兄弟,对于这次行动他知道的要多得多,他目光转向站在旁边的副将:“义弘殿下,我想要先了解一下围城的情况,可否让你的副将给我介绍一下!” “当然!”岛津义弘连忙答道。 织田信长站在城墙上,俯瞰着下方的一切,目光所及之处一片荒芜,唯有烂泥、灰烬、遗弃的武器和腐烂动物和人骨骸,这是最近一次斯塔瓦卡人进攻留下的痕迹。两天前的晚上,在连续两天两夜的炮击之后,斯塔瓦卡人穿过跨越沼泽地的长堤,向南面的城墙发起了进攻,最前面的是战象,后面是步骑混合步队。然后岛津义弘早有准备,他下令在城墙上点着火把,用装满霰弹的火炮和火绳枪痛击进攻方,葡萄牙人精心设计的低矮城墙发挥了作用,斯塔瓦卡人两天两夜的炮击并没有摧毁城墙,而凶猛的侧射火力打垮了进攻者,被火器惊吓的战象转身逃走,将身后的己方士兵踩死,为了逃避战象的践踏,许多斯塔瓦卡武士惊慌中竟然逃入沼泽地,遭受了灭顶之灾。仅在织田信长的视野范围之内,就至少有两三百具人和三四具战象的尸体。 第两百七十九章 围攻者与被围攻者2 “这么说敌人一共损失了多少人马?”织田信长问道。 “不少于一千人、十五头战象!”副将简洁有力答道:“实际上只会更多,大部分敌人的尸体都被沼泽淹没了,无法统计!而且即使那些活着逃回去的人,短时间内也无法投入战斗了!” “那你觉得斯塔瓦卡人接下来会怎么做呢?” “我不敢确定,不过如果我是斯塔瓦卡的将军,就一定会换一个方向!” “为什么?” “两天前晚上就是一次屠杀,斯塔瓦卡人连城墙都没有摸到,就死了一千人。这样的战斗谁也承受不了,士兵们会害怕,会惊惶,如果短期内再来一次,很可能会因为一点小事再发生类似的崩溃,那就很麻烦了!”副将指了指远处的长堤:“如果换一个方向的话,还可以争取时间把那条长堤加宽一些,为下一次进攻做好准备!” “嗯!”对于副将的解释,织田信长颇为满意,他上下打量了一下那名副将,突然问道:“你在讲武堂待过?” 副将的脸上闪过一丝错愕,旋即笑着点了点头:“是的,末将确实在讲武堂就学过!” “果然!”织田信长点了点头,副将的回答在他的预料之中,他早已察觉到讲武堂毕业生在兰芳社的军事力量中正在占据越来越重要的角色,他这次的船上就有两百名有三年以上服役经验的讲武堂军官,下了这么大的一注筹码,显然兰芳社的高层对于这个岛屿极为重视。 “你叫什么名字?是哪里人?”织田信长问道。 “本间五郎秀贞,是佐渡人!”副将答道。 “佐渡人?”织田信长立刻明白为何对方能够如此年轻就做到这个位置了,恐怕此人的长辈是最早一批跟随周可成的日本人了,他站起身来,问了当天的最后一个问题:“如果你是斯塔瓦卡人的将军,接下来会采用什么战术呢?” “地道!”本间秀贞答道:“如果是我的话,会选择穴地攻城!” 铁锹挥舞,将泥土挖开,露出大地母亲的胸膛,随着洞穴的深入,光线越发暗淡,空气也变得稀薄。人们在黑暗中留着汗水,屏住呼吸,用力挖掘。工匠们用支柱撑住顶层,用竹管通往地面,好让空气流动。但即便如此,地道里的空气还是日渐变差,即便是最棒的小伙子,在地道里工作一会儿便会精疲力竭,不得不加快换班的频率,地道前进的速度不得不变得缓慢下来。 “我不想听你的辩解!”罗阇辛哈一世挥舞了一下手中的权杖:“三天,你还有三天时间!”他傲慢的对面前的葡萄牙工程师道:“三天后我的旗帜必须飘扬在科伦坡堡的灯塔上!” “这不可能!”工程师原本黝黑的面容变得发紫:“土壤比我们预先估计的松软,工人们必须用更多的支柱,否则就会塌下来,把所有人埋在里面!” “那是你的事情!”罗阇辛哈一世露出了不屑的冷笑:“你要人手、材料、金钱我都给你了,现在轮到你履行对我的承诺了,我想你应该知道不能履行对国王承诺的下场吧?” “这不是不履行承诺的问题!”工程师竭力辩解道:“没有人知道土壤松软或者坚硬,我已经尽力了!” “保罗先生!”罗阇辛哈一世站起身来:“是你建议我先填平沼泽,佯装攻击南面的城墙来吸引守军的注意力,争取时间挖掘通往东面城墙的地道,我照着做了,你也看到了有多少人为了你的建议死去,光是为了获得焚烧尸体的燃料就砍伐了整片的森林。现在你告诉我你已经尽力了,那我只能让你自己去和那些死去的人解释了!” 工程师的嘴唇颤抖了一下,国王的话语里能够闻到血的气息,他丝毫也不怀疑对方实现威胁的决心和能力。几分钟后他低下头,走出帐篷,从背后传来国王的声音:“记住,还有三天,还有72个小时!” 保罗加快脚步,仿佛有皮鞭抽打在他的脊背上。他是一个西班牙犹太人,宗教裁判所的恐怖之下,他的大部分同胞不得不选择流亡。保罗的父亲带着年幼的他逃到了葡萄牙,在这里他长大并受到了良好的教育,与当时的绝大部分葡萄牙年轻人一样,保罗选择到东方去寻找自己的财富和荣耀。虽然不是贵族,但聪慧的头脑和良好的教育让他很快就在东方出人头地——修建和围攻城堡、港口、堤坝都离不开工程师的手和头脑。从西非到东南亚,遍布着保罗的得意作品。 但保罗的好日子到1564年的夏天就戛然而止了,他得到了一个秘密任务,前往锡兰为一位土著国王效力,进攻科伦坡堡——另一位葡萄牙工程师的得意之作。这种工作对于保罗来说并不陌生,他从小就被知道犹太人没有祖国,唯一值得效忠的除了上帝就是黄金。而据他所知,罗阇辛哈一世素来以富有和慷慨而闻名。 事情一开始进行的很顺利,保罗在实地勘察了科伦坡城后确定新的守卫者并没有对城堡的主体结构做改动,他以一个工程师特有的谨慎和细致花费了两天时间对整座城堡做了勘察之后,向国王提出了自己的建议——首先佯装向被沼泽保护的南端城墙发动进攻,以牵制敌人的注意力,同时挖掘一条地道直通东面城墙的某处,在那里有条通往城外的下水道,在某个夜晚国王的士兵们可以通过那条下水道进入城内,兵不血刃的夺取这座城堡。罗阇辛哈一世用红宝石和蓝宝石奖赏了保罗的计划,并下令立刻付诸实施。 “该死,三天,七十二小时!”保罗的右手插入内衣,在他的胸口有一个鹿皮口袋,里面便是那些宝石,但这一次那些漂亮的石子给他带来的不再是狂喜和满足,而是一阵阵的绝望。 第两百八十章 围攻者与被围攻者3 “这是我的命,不,我就用生命换来了这些玩意!”保罗打开口袋,晶莹剔透的宝石原石在阳光下折射出瑰丽的光,工程师顿时陷入了迷醉之中。 “不,我要活下去,带着这些可爱的小东西离开这里活下去!”保罗很快冷静了下来,他将宝石放回口袋里,开始寻找可能的逃走路线,但他很快就发现身后不远处有两个熟悉的身影,那是国王的护卫,显然他们的任务决不仅仅是确保自己的安全的。 “看来只有另找机会了,现在只有先加快工程的进度了,啊!万军之主耶和华,希望您能够保佑您虔诚的子民!”保罗跪在地上,开始虔诚的祈祷。 但是神灵仿佛没有听到保罗的祈祷,风就从海面上带来了满含水汽的云彩,当天夜里就开始下雨了,保罗不得不下令放慢地道工程的进度——雨水让泥土变得更加松软,如果不增加更多的支柱,地道很有可能崩塌,不但会把里面的工人压死,而且还会让守军发现进攻方的企图。 很难用语言描述保罗在三天后重新走进罗阇辛哈一世帐篷的心情,虽然自认为有充足的理由,但他更清楚上位者从来都是不可理喻和没有同情心的,无论他怎样告诉自己对于罗阇辛哈一世还很有用,但恐惧还是控制了他的心灵。 罗阇辛哈一世放下汤勺,用手背擦了擦沾满汤汁的胡须,上下仔细打量保罗,仿佛是第一次看到眼前这个男人:“我的父亲曾经告诉我,身为国王在处死一个人之前必须给他为自己辩解的机会,现在你可以开始了!” “陛下,大雨导致了停工,这是我意料之外的事情!”保罗大声喊道:“请再给我一些时间,我一定会完成工作的!” “不,这可不是什么好理由!”国王用那双杏仁形状的黑眼睛盯着保罗:“锡兰是一个多雨的地方,你应该事先就把天气的影响考虑在内的。我付给你宝石就是为了让你做这些,谁会用宝石雇佣人去挖土?” “我的工作可不只是挖土!”保罗在心中喊道,但他还是弯曲膝盖,伸出双手,乞求道:“仁慈的国王——” “我是国王,也是统帅,对于统帅,仁慈可不是什么好品格!”说到这里,罗阇辛哈一世做了个手势,保罗立刻感觉到有两只有力的手按在肩膀上,旋即自己的双臂就被反扭过去,整个人被从地上提了起来。他惶恐的叫喊起来:“陛下,陛下,杀死我您得不到任何好处,除了挖掘地道,我还懂得很多,要攻下科伦坡堡您还需要我!” 罗阇辛哈一世举起了右手,保罗感觉到自己被放开了,还没等他表示感谢,就听到国王说:“你说的很对,确实你还很有用,但我不喜欢你刚刚说的那些话,听起来好像是在要挟我一样!把他拉出去,扯掉上衣,在背上抽三十鞭子,以惩罚这个人的无礼!” 砰! 保罗被丢回床上,他艰难的用双臂支撑起身体,背上传来的一阵阵剧痛让他头晕目眩,他竭尽全力才让自己能够保持清醒。他喊来自己的奴隶,取出一块宝石,让他找来医生处理背上的伤口。医生清理了肿胀的伤口,又敷上药膏用干净的棉布包裹,保罗这才昏睡过去。 当他再次醒来,已经是深夜,背上传来的阵阵刺痛告诉他这一切并非幻梦。保罗挣扎着从床上起来,拄着拐杖走出帐篷外,雨势已经渐渐变小了,远处的城墙屹立在眼前,白色的月光在水面上闪动,科伦坡城的炮台和城墙仿佛儿童的玩具,在月亮下闪烁着荧光。 “也许我可以借助兰芳社的力量向这个该死的国王复仇!”保罗的脑海里突然闪过这样一个念头,一开始他被自己的念头吓了一跳,但旋即保罗就兴奋起来。作为一个第一流的工程师,保罗很清楚像科伦坡堡这样用文艺复兴以来先进军事工程技术建设的堡垒的巨大威力。与古代城楼高大的城墙和塔楼不同的是,科伦坡堡的城墙并不高,也没有高耸的塔楼,城墙厚实坚固,而且外表面呈斜形,以抵御重炮的轰击;在没有湖泊沼泽保护的东段城墙有许多突出部,以及大批精心设置的射孔和炮台。攻击这种城堡,要么有强大的攻城炮兵打开缺口,要么用地道爆破的方式摧毁城墙,如果没有以上两样中至少一样的话,即便有巨大的数量优势也是很难攻破其防御的。对于这一点,罗阇辛哈一世很清楚,所以他才花费重金从莫卧儿人那儿雇佣炮手,从葡萄牙人那儿雇佣了保罗,但也许是科伦坡堡过于坚固,或者是火炮的威力和技术没过关,所以国王才不得不寄希望于耗费时间更长的坑道爆破战术。而身处特殊位置的自己有太多办法让罗阇辛哈一世为自己的恶行付出惨重代价了。 当然,保罗很清楚葡萄牙人并不希望兰芳社能够取胜,否则也不会冒着被发现毁约的危险派自己来锡兰了,但作为一个犹太人,一个流亡者,他对于王国可没有太多的忠诚心。谁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宗教裁判所会不会找到自己的头上,与其被人驱逐,不如主动离开。 那现在唯一的问题就是科伦坡堡内的那些人愿意为自己的背叛开多高的价了?保罗沉思片刻,脸上露出了一丝笑容。 看着地平线上正在缓慢扩大的一片鱼肚白色,织田信长吐出一口长气,这一夜终于过去了。 他早就知道,官职和权力可以通过授予和继承获得,但威望和新任却只能通过自己挣到,那些经历过生死的战士绝不会把自己的性命轻易托付给一个不值得信任的指挥官,在获得上司的任命之后,自己实际上还需要经过一次无声的考验——也许这一次更难。对于这些铁汉子来说,任何语言和头衔都是苍白无力的,唯有行动才值得信服。 第两百八十一章 围攻者与被围攻者4 因此当他下船之后,织田信长并没有急着宣布自己新指挥官的身份,而是默默的四处巡视,了解情况。他很清楚岛津义弘已经在先前的守城战中赢得了守城士兵们的信任,自己如果贸然选择将取而代之,只会惹来士兵们的反感。于是他就像一名刚刚来到军队的讲武堂毕业生那样巡夜、检查仓库、修补城墙、承担守城战中各种繁琐而又无聊的工作,一面等待机会。 完成检查之后,织田信长走下城墙,来到墙角。那儿有两个口朝下的大陶瓮,有半边埋在土里,假如城外的敌军企图挖掘地道,那将耳朵贴在陶瓮的四壁上,就能听到动静。 “有动静吗?”织田信长询问起陶瓮旁的士兵。 “没有!”那士兵摇了摇头:“已经连续有两三天没有动静了!” “难道他们放弃了?”织田信长皱起了眉头,旋即他点了点头:“不管如何,你这里也不可以懈怠了,明白吗?” “明白!” 完成一切之后,织田信长回到自己的住处,他刚刚躺下不久便听到外间急促的敲门声。他就像一根弹簧一样从床上弹了起来:“是谁?什么事?” “是我!信长殿下!”门外传来了岛津义久的声音:“有一点事情想要向您请示!” 应该不是敌袭!织田信长松了口气,他穿好衣服,打开房门,看到岛津义弘那张兴奋的脸。 “您看看这个!”岛津义久从身后的随从手中接过一枚铅弹,织田信长目测应该是十八磅以上的火炮发射的,只见铅弹的表面上刻着几行弗朗基字母。 “这是今天早上打进城来的!”岛津义久解释道:“上面的文字我已经让人翻译过了,是说明天晚上,城外的土著会在东面发动一次夜袭!还有落款,报信者自称亚瑟。” “这会不会是一个圈套?” “可能性不大,就算这是假的我们又有什么损失呢?无非是一个晚上没睡好觉罢了!” “围城的敌军有我们的内应?”织田信长皱了皱眉头:“他怎么知道我们能看到这上面的文字?” “这倒是没什么奇怪的!双方已经进行了很长时间的炮战了,像这么大口径的铅弹两边都会派人回收的,只要有人注意到上面的文字,肯定会报告上来的!” “嗯!”织田信长点了点头:“那为什么用的是弗朗基字母呢?难道城外的敌人有弗朗基人?那他为什么又要向我们透风报信呢?” “这我就不知道了!”岛津义久笑道:“不过我们可以先把这些问题放到一边去,先对付今晚会不会真的有敌人从城东夜袭,然后再来考虑这个亚瑟是谁?” 也许是因为背上传来的刺痛,保罗无法入睡。他睁大眼睛,看着帐篷的顶部,却什么都看不见,黑暗笼罩着一切。 在铅弹上刻字的事情是他亲手做的,这并不困难。在那个时代炮手和工程师一样,都是知识分子的禁脔,不懂得一些数学和武力知识,可没法操纵十六世纪的滑膛攻城炮。保罗很轻松就和罗阇辛哈一世的那几个莫卧儿炮兵顾问扯上了关系,剩下的事情就很简单了。他装作闲逛的样子,就用小刀在大炮旁边散落的一枚铅弹上刻上了消息。那消息是保罗揣测的结果——他中午的时候看到厨房正在宰杀耕牛和鸡鸭,保罗很清楚经过几个月的围城战,人数众多的斯塔瓦卡的补给情况可不太妙,像这样宰杀牲畜的唯一可能性就是要犒赏即将夜袭的勇士。 唯一的问题就是炮弹上的情报是否会被城内的守军发现,这已经超出了保罗的能力范围之外了,属于神灵控制的范围。只要炮弹被守军发现,而上面的情报得到确认属实,那接下来守军就会搜寻每一发炮弹的表面,而自己也能源源不绝的将情报送进城内,而最后自己逃进城中的时候,只需报上亚瑟这个名字,就可以解除一切怀疑,获得优厚的待遇。 保罗一遍遍的回忆着自己的计划,但焦虑却有增无减,终于他从床上爬起来,走到门旁拉开一条小缝,向科伦坡堡望去,夜遮住了他的眼睛,只能听到脚步声、压抑的咳嗽、武器轻微的碰撞、马蹄声、一切仿佛都很遥远,难道自己猜错了,今晚并没有夜袭,那些被宰杀的牲畜和家禽不过是为了招待某个自己不知道的贵客?这些猜想让保罗恐惧。 他笨手笨脚的走出帐篷,穿过两排营帐,由于篝火的关系,他的视野好了不少。保罗看到正在从营门离开的士兵们,为了行动方便减少动静,他们几乎都没有穿盔甲,武器也用麻布包裹着。人们排成密集的纵队,鱼贯离开营地,走入黑暗之中,保罗数了一会儿,很快就放弃了,实在是太多了。这么多人,被我送进死神的怀抱!保罗禁不住一阵颤栗! 科伦坡堡东面城墙。 “他们来了!”岛津义弘说。 织田信长无声的点了点头,虽然夜色很浓,但大批士兵的移动不可能不发出声响。只要侧耳倾听,不难从背景音中分辨出来。他拍了拍通信兵的肩膀,低声道:“点着火绳!” 城墙上传来细微敲打燧石的声音,射手们熟练的将火绳点着,然后夹在火绳枪的蛇形杆上,炮手们则屏住呼吸,等待着发射的命令。 “至少有好几百!”岛津义久气喘吁吁的声音从背后传过来,他是从望塔上跑下来的:“从上头可以依稀看清,黑压压的一大片,那个亚瑟还真是帮了大忙了!” 织田信长没有搭话,他看了看左右,确认自己的命令已经被传达下去,黑暗中他看不清什么,但可以感觉到有一些东西正在穿过空地,从壕沟外的土坡爬过来。 “点着火把!”织田信长突然大声喊道。 第两百八十二章 围攻者与被围攻者5 深夜中,号角声宛若悠长的呼唤,这一瞬间仿佛时间都凝固了,一点点火光在城墙声升起,光撕破黑暗,将夜幕遮掩下的突袭者袒露出来。惊愕的突袭者们仿佛被美杜莎看到的人,像石像一般凝固不动。 “开火!”岛津义久喊道,城墙上喷射出一串火光,织田信长可以看到黑夜中的敌人成群的倒下,站在女墙后的士兵们发出一片参差不齐的欢呼声。发射完的人退后装填弹药,让后面等待已久的射手开火,得到了援兵的科伦坡堡有足够的守兵,城墙上的火光连续不断。 面对突如其来的袭击,斯塔瓦卡人很快就崩溃了,即使是最勇敢的人此时也已经破胆,他们丢下武器,转身逃走,全然不顾地上哀求的受伤同伴。他们跌跌撞撞,踉踉跄跄,被铅弹打死,跌进沟渠摔死、被同伴挤倒践踏、绝望的哀嚎和呼救声交织在一起,持续了很长时间。 当太阳再一次从东方的地平线下升起,织田信长派出一小队人出城统计战果顺便收集战利品,遇到一小队前来收集己方尸体的斯塔瓦卡人,双方默契的保持了距离,没有发生冲突。当那一小队人回到城内,织田信长得到了一个颇为粗略的数字——昨晚被打死的斯塔瓦卡人不少于三百人,而且都是精锐。 那天晚上的胜利只是一个开端,在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里,科伦坡堡的守军取得了一连串的胜利,无论是出城夜袭,还是白日的交战,虽然斯塔瓦卡人在数量上占据着绝对的优势,但无论他们采用什么战术,都遭到了挫败。这让织田信长在守军中迅速建立了威望,士兵们一致认为新来的指挥官是一位兼具幸运和能力的武士,肯定能给他们带来胜利和财富。 不过织田信长自己很清楚这一连串胜利的真正原因——那个神秘的约瑟不断传来的情报。他已经逐渐相信了这个约瑟了,原因很简单——如果这是一个圈套,那斯塔瓦卡人下的本钱未免也太多了,这些天斯塔瓦卡人一共损失了一千五百人,而且这一千五百人几乎都是野战的精锐,绝非前些日子那些承担土木工作的乌合之众可比的。敌人的统帅必须做出决断——要么迅速找出破城的办法,要么放弃围攻撤军! 斯塔瓦卡炮兵阵地。 保罗紧张的盯着装弹手,看着对方将自己刻上情报的炮弹塞入炮膛,方才长出了一口气。罗阇辛哈一世刚刚将地道挖通的最后期限提前到了明天天黑前,而从国王最近暴躁的脾气来看,恐怕这一次等待着自己应该不是皮鞭,而是斫刀。 因此保罗不得不改变自己原有的计划——他原本还打算为自家的新雇主多干点事情,也为自己的新职业生涯多积攒点本钱再逃走的,但形势的变化已经不允许他这么做了,所以他今晚逃进城的时间和地点刻在了炮弹上,希望这一次守军不会错过。 对于保罗来说,这一天接下来的时间过得特别的慢,他竭力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完成一天的工作。但当太阳下山,黑暗重新笼罩大地时,他回到自己的帐篷,飞快的换了衣服,将宝石和匕首收好,正准备出门,却听到外间传来一个声音。 “保罗先生,陛下要见您!” 保罗的身体顿时僵硬了,完了,我被发现了!他的脑海里顿时闪过一个念头,但旋即他压下内心的恐惧,用尽可能平静的语气问道:“可以问问陛下见我的原因吗?我也好事先准备一下?” “应该是为了地道的事情!” “地道的事情?”保罗踢掉鞋子,揉乱自己的头发,把书册丢的满地都是,走出帐篷一看,惊喜的发现只有一个人。 “可以进来帮我个忙吗?我有几份资料要拿给陛下看,可是一下子找不到了!”保罗装出一副慌乱的样子:“可不能让陛下等太久!” 就好像看到一个即将溺水而亡的垂死挣扎之人,那人露出一丝残酷的笑容,不过他还是点了点头。他跟着保罗走进帐篷,保罗指了指地上的书册:“很抱歉这么乱,您可以帮我看看床上那些吗?有黄色封面的那本就是的!” 来人皱起眉头,弯下腰翻看床上的那一叠叠书册,作为一个文盲,他对书本有一种天生的敬畏,正当他犹豫从哪里开始的时候,突然感觉到腰眼一阵剧痛,旋即便眼前一黑,扑倒在地。 “去见那个国王?哼,我宁可去见魔鬼!”保罗在尸体上擦干净匕首,还刀入鞘,毫不犹豫的走出帐外,消失在夜色之中。 “按照炮弹上面写的,那个约瑟今天晚上初更就会逃过来!”织田信长看了看夜空中的星星:“差不多就是这个时候了,这下一切所有疑团都可以解开了!” “是呀!”岛津义久点了点头:“不过我觉得这只是个开始!” “开始?”织田信长不解的问道:“为何这么说?” “信长殿下,为什么铅弹上写的是弗朗基文呢?”岛津义久问道。 “你是说有弗朗基人在背后搞鬼?”织田信长问道:“可是大御所和弗朗基人可是有条约的,而且这个约瑟明明是站在我们一边的呀?” “具体情况只有等到人过来了才清楚,不过我觉得沉寂了五年之后,南十字星的大旗又会举起来了!” “这一点我倒是有同感!”说到这里,两人会心一笑。 织田信长和岛津义久并没有等待太久,还没有过初更,守兵就将那位自称“约瑟”的逃亡者带到了他们的面前。只见其棕色的头发,身材瘦高,高鼻深目,一双眼睛闪烁着狡黠的光。 “是你在那些炮弹上刻字的?”织田信长问道。 第两百八十三章 围攻者与被围攻者6 “是的,就是我!”保罗连忙应道:“大人,我就是那个约瑟!” “你是弗朗基人?”织田信长问道:“为什么为斯塔瓦卡人做事?因为钱,还是因为上司的命令?” “这个——”保罗犹豫了一下,低声答道:“其实我不是弗朗基人,是犹太人!” “犹太人?”织田信长与岛津义久交换了一下眼色,都从对方的眼睛里看到了一片茫然。 “那好,约瑟,你把你的情况从头到尾讲述一遍!” “是,二位大人!”保罗赶忙将自己身世,被派到斯塔瓦卡人这里来当军事顾问,被罗阇辛哈一世鞭打,愤而决定转投兰芳社这一系列事情从头到尾讲述了一遍,到了最后他打着胆子道:“对于那个蛮子国王的情况,我非常清楚,他把自己的火药库放在距离炮兵阵地不远的地方,如果发动一次夜袭将其引爆,他除了撤兵就没有别的选择了!” “这还真是个有趣的家伙!”看着保罗被带下去的背影,织田信长笑道:“对于我们到底是什么还不完全清楚,就敢投靠我们!” “毫无廉耻的反复之辈!”岛津义久冷笑道:“信长殿下,您准备怎么处置他?” “交给大御所!”织田信长笑道:“这件事情背后有弗朗基人的影子,他既然牵涉其中,怎么处置就不是我们能够定夺得了。而且他知道很多东西,对于泰西那边的情况也知道很多,像这样的人大御所从来都是很看重的!” “也好!”岛津义久有些无奈的点了点头:“那今晚是否要夜袭呢?这会不会是个圈套?” “应该不会,夜袭也用不着多少人!为了获得我们的信任,他们已经死了那么多人了!” 岛津义久点了点头,他明白织田信长的意思,如果只是为了消灭出城夜袭的那点人,斯塔瓦卡人已经付出的代价未免也太大了,如果这是一个圈套,那也未免太蠢了。他站起身来,向织田信长欠了欠身体:“请将这件事情交给我吧!” 约莫四更时分,夜幕依旧统治着陆地和海洋,海浪拍打这岸边的沙滩,发出单调的声响,空气中弥漫着咸味,岸边的沙滩上满是斯塔瓦卡人的帆桨船队,他们的国王曾经想用这些船从海上封锁科伦坡港,但兰芳社的船队轻而易举的就将其打垮。斯塔瓦卡人不得不将这些船拖上沙滩,黑夜中就仿佛一块块礁石,遍布在沙滩上。 岛津义久将右手深入海中,探查海流的速度和方向。在他的身后是二十条桨帆船,远处的科伦坡堡周围,是上千堆闪烁的营火,仿佛天上的星星。桨手们口中含着木枚,安静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偷偷摸摸的靠近海岸,虽然一切都是那么平静,但他依旧紧张的像拉满的弓弦。 终于,岛津义久的手指感觉到了海流速度的改变,开始涨潮了。他拿起船首蒙着羊皮的灯笼,三次掀开羊皮,接到信号的舵手调转船头,桨手们用力划桨,长船随着潮水向岸边驶去,在海面上留下一条分叉的涟漪。岛津义久回过头,看到紧随身后的一条条狭长的黑影,长长出了一口气。 船已经靠近陆地了,岛津义久能够感觉到水流的变化,潮水在引领我们,这是个好兆头,他心中暗想。很快,船首碰到了某个固体,岛津义久敏捷的跳下船,海水淹到了他的大腿,脚下已经是实地。 夜袭者纷纷下船,他们 将武器举过头顶,涉水上岸。岛津义久顾不得弄干衣服,就开始寻找科伦坡堡,然后确认自己是否在预定的位置上岸。几分钟后他松了口气——虽然有点偏,但并无大碍,自己已经成功地在斯塔瓦卡人包围圈的背后上岸,距离保罗所说的火药库只有不到一公里。 “希望那个家伙说的是实话,否则就有好看的了!”岛津义久喃喃自语道,在确认所有的船都上岸之后,他就第一个拿起武器,向火药库的方向而去,那些岛津家的士兵们紧随其后。 与绝大多数战场上的将军一样,罗阇辛哈一世睡得很浅,尤其是刚刚失去了一名勇士,他不是死在战场上,而是被一个怯懦的叛徒从背后用匕首杀害了,这让他越发愤怒,难以入眠。因此当爆炸发生的下一秒钟,他就已经跳下床来,冲出帐外,巨大的蘑菇状火焰顿时映入他的眼帘。 “不,不,不——!”罗阇辛哈一世握紧拳头,从蔓延的火势和被海风带来的喊杀声来看,这并非是一次事故,而是一次成功的夜袭。一声声号角从被包围的城堡传来,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虽然听不懂敌人的语言,但罗阇辛哈一世依然能够听懂这号角声的意思,它在呼喊着:拿起武器!跳上战马!冲呀!杀呀!往日这是他最喜欢的声音,但这一次却是敌人的号角发出的!他几乎能够透过黑暗看到城门大开,打着火把的敌人涌出城门,向营地杀过来。 国王的卫队也被惊醒了,卫队长也吹动了号角,每时每刻都有人拿起武器汇集过来。传令兵跑了过来:“敌人是背后杀过来的,他们已经引爆了火药库,正在向您的右翼进攻!” 卫队长跑到罗阇辛哈一世面前,单膝跪下:“请让我带卫队出击…!” “不!”罗阇辛哈一世的嗓门压过了号角:“天还是黑的,我不能把最后的预备队贸然投入战斗!”他爬上战象的背,浓密的头发在风中散乱不堪,仿佛雄狮的鬃毛:“全体整队,严守壁垒,不许贸然出击!” “陛下!城内的敌军也打出来了!” “不用管他们!”罗阇辛哈一世说:“我们必须保持坚守,等待天明,人数上我们还占优势!只要天亮——” 第两百八十四章 围攻者与被围攻者7 但时间仿佛凝固了,只有不断传来的号角与喊杀声才让国王能够感觉到这不过是自己的错觉,即便黑夜遮挡住了视线,他依然能用经验和想象在脑海中描绘正在发生的一切:全部武装的袭击者冲入营地,将刚刚从梦乡中苏醒的士兵砍倒,火把燃烧,焰苗跳动,勇士倒于血泊之中,懦夫隐藏于黑暗之下。现在做任何事情都是错的,但只要能坚持到天明,士兵们能够重新看到国王的身影和仪仗,他们就会重新镇定下来,胜利的天平就会翻转! 一个黑影跌跌撞撞的从黑暗中走来,在距离罗阇辛哈一世还有二十步的地方才被拦住,国王能够清楚的看到他的胸腹间有几个大口子,鲜血正从指缝中涌出来。卫队长徒劳的摇动着那个人的躯体,企图让其重新清醒过来,回答他的问题。 “敌人有多少人,情况怎么样了!” “不用问了,距离这里不远了,传令下去,准备战斗!”罗阇辛哈一世阴冷的说,他拔出腰刀,他已经大概知道是怎么回事了,那个该死的弗朗基人! 国王在战斗一开始就受伤了,突袭者排成密集的横队,在大约二十步远的距离放了一排铳,然后就猛冲了过来。尽管在罗阇辛哈一世的身前和两侧都站满了卫兵,但他的左肩还是被一发铅弹击中了,这并没有浇灭国王胸中燃烧的火焰,他一把推开想要将自己挡在身后的卫兵,用完好的右手拔出佩刀,迎了上去。 与绝大部分国家一样,罗阇辛哈一世的卫队是由各部落中精选出来的勇士组成的,国王本人也是著名的勇士,对于接下来肉搏战的胜利从上到下都有着绝对的自信。但双方刚一交手,国王立刻就发现敌人的异常。方才的密集火力让国王以为对面的敌人中大部分应该是铳手,虽然己方被打倒了不少人,但只要近身就应该能占据优势,可迎面杀过来的对手数量多的惊人,手中都拿着两米左右的短矛,肩并肩的迎面刺来,几乎每个卫兵都要同时对付三四个敌人,不少人一照面便连中数矛惨叫着倒下了,就是国王本人若非几名卫士以身遮挡,只怕早已经命丧黄泉了。 这等肉搏战最是短促,胜负只在几个呼吸便分出胜负,还没等罗阇辛哈一世喘息过来,便看到左右如同山崩一般垮了下来,闪亮的矛尖如林一般席卷过去。他亲眼看到卫队长同时被数支矛尖刺穿小腹,直通后背,卫队长伸出双手,想要抓住什么,直到鲜血从口中喷出方才倒下,罗阇辛哈一世平生第一次感觉到死神冰冷的指尖划过自己的背脊。 国王不记得自己当时是怎么离开战场的,但一定是逃走了,因为当他恢复神智,已经在营地的另外一边了。上百个溃兵和他在一起,神情惊惶,手中空空如也。接下来溃兵推搡着国王逆着号角响起的方向逃去,号角夹杂着鸟铳声,仿佛在欢送他离开。 一片屠杀、混乱和泥沼中,罗阇辛哈一世看到一个军官用皮鞭抽打着逃兵的背脊,叫着他们的名字,喝令他们回到营地里,继续战斗,但无人理会他。最终那个军官也被人从马上掀下来,被溃兵淹没。 天终于亮了,晨曦的第一缕光撕破夜色,将笼罩在战场上的昏暗撕开。罗阇辛哈一世绝望的看到自己的大军已经不复存在,取而代之的是千百个火堆、烟柱和漫山遍野的尸体和溃兵。失去主人的战象发出惊惶的嚎叫声,穿过溃兵的行列,将人践踏入泥土。在自己的炮兵阵地上不时喷射出一团火光,旋即在人群中溅起一片血光,却无人敢于回头一战。 罗阇辛哈一世痛苦的闭上眼睛,泪水顺着他的脸颊流淌,而身旁的溃兵用呆滞冷漠的眼神看着他,挤过他超过去。 “你会落在后面的!”一个士兵喊道,另外一个赞同道:“没错,逃跑的时候越是落在后面就越容易死,没人会等你,蠢货,那些恶鬼会从背后干掉你的!” 越来越多的泪水流淌出来,相比起精神的痛苦,危险和肉体的痛苦又算的了什么。国王的手伸向腰间,想要寻找一把武器好回头与敌人拼死一搏,但却摸了个空,他这才想起来在刚才已经丢掉了。正当他寻找武器的功夫,人流裹挟着他向东逃去。 “我们打赢了!”岛津义久用佩刀指了指右前方:“那是国王的帐篷,昨天夜里最激烈的一次战斗也是在那儿打的,多亏了那些讲武堂的好汉们,用刺刀冲锋打垮了国王的卫队!” 织田信长没有说话,他顺着山坡爬上了丘顶,罗阇辛哈一世将自己的营帐放在了一座小土丘的顶部,从丘顶的边缘可以看到许许多多的尸体,许多地方是层层叠叠,尸体的伤口几乎都在正面,当时战斗之激烈可见一斑;登上丘顶之后,尸体就稀疏了许多,而且大多数都在后背。显然最激烈的战斗就是在那条边缘,在那里进攻者打垮了国王卫队的抵抗,接下来不过是追击罢了。 “我们死了多少人?” “十九个!”岛津义久的脸色有些难看:“伤员是死者的近两倍!” “这么多?”织田信长的脸也垮下来了:“这些可都是军官呀!该死的!” “没有办法!”岛津义久叹了口气:“按照计划,炸毁火药库之后,下一步就是突袭国王的营帐,否则的话天一亮就等于前功尽弃了!谁也不知道国王卫队竟然这么能打!” 织田信长没有说话,不过他知道岛津义久说的不错,相比起已经占据了几乎整个锡兰岛的斯塔瓦卡人,兰芳社在陆上力量上永远是处于劣势的,如果不能摧毁敌人的指挥核心,消耗战就意味着失败。 第两百八十五章 大消息 “信长殿下!”岛津义久见织田信长一直不吭声,心里也有些发虚,他知道这些讲武堂出来的军官在周可成的心中有着极为特殊的地位,这次抽调两百人过来已经是大费周章,自己一下子就死伤了三分之一弱,若是织田信长往上头报一个指挥不当,此番自己兄弟在锡兰获得领地,创建岛津分家的计划肯定是打水漂了。 “义久殿下,你还有什么要解释的吗?”织田信长终于开了口,岛津义久的心思倒也不难猜,日本当时虽然没有讲武堂,但也有马回众、侧近、藩校之类的,把上头派下来的军事骨干一下子损失这么多,哪儿都是难以交代的。 “解释?”岛津义久灵机一动,赶忙道:“在下在敌军的炮兵阵地上发现了几门弗朗基人铸造的大炮,联系起那个约瑟,您不觉得这次的事情背后有弗朗基人的黑手吗?” “这家伙倒是机灵的很!”织田信长笑了笑,对方的意思很明白,和锡兰岛上的土著打仗死伤快六十个军官很难说过去,但如果这一切背后有葡萄牙人在背后捣鬼,那就说得过去了。不管那个约瑟是不是真的被葡萄牙官方派来,现在他都必须是真的了。 “我明白了!”织田信长点了点头:“义久殿下请放心,我会把这边的情况禀告杭杜阿总督,报告大御所的!” “多谢信长殿下的成全!”岛津义久闻言大喜,赶忙低下头去:“您的情谊,义久一定会铭记在心的!” 淡水。 周可成身着深紫色的丝绸长袍,踏入议事厅内,许梓和陈四五紧随其后,今井宗久、津田宗达、角仓了以、王尧等数十名日本、朝鲜豪商赶忙站起身来,鞠躬行礼。周可成点了点头,轻轻拍了拍今井宗久和王尧的肩膀,向他们众人笑了笑,最后在长桌首座的位置,左右手分别是许梓和陈四五。 今井宗久抢占了紧挨着许梓的那个位置,而王尧则坐在他的对面,其余人则依照自己的资产数量和生意大小依次入座。众人屏住呼吸,用眼神相互试探,在这间屋子外面,他们是盟友,而进了这间屋子,他们变成了竞争对手,到了年底了,又是兰芳社颁布明年规划的时候,也是他们瓜分蛋糕的时候。 不过他们也知道这只是兰芳社本身巨大蛋糕的一部分,其他的部分是留给淡水的贵酋、中左所、金山卫的同行以及南洋的新加入者的,但即便如此,这也是一笔让大名和将军都会羡慕的巨款,而现在却成为了他们的禁脔。 “大人,时间差不多了吧?”许梓低声道。 “不急!”周可成道:“先处理马刺甲那边的事情,四五哥!” 陈四五点了点头,他的神色十分严肃,让长桌旁的商人们紧张了起来,该不会是要追加预算吧?这可不是什么好事情,利润越多越好,而预算却并非越多越好呀! “首先是关于科伦坡堡解围作战的事情!”陈四五咳嗽了一声:“大约一个月前,织田信长与岛津义久两位殿下率领援军抵达了科伦坡堡,他们成功的击败了当地土著,解除了科伦坡堡的包围。但是——”说到这里他稍微停顿了一下:“他们发现敌军中有几门弗朗基人铸造的火炮,还有一名弗朗基工程师为土著国王效力,负责挖掘地道,企图摧毁城墙!” 陈四五的发言引起了一阵混乱,商人们交头接耳,他们早非吴下阿蒙,对于科伦坡堡这个兰芳社最西端的据点情况十分了解,更知道弗朗基人与兰芳社之间的微妙关系:双方虽然签订了贸易协定,但协定的期限只有五年,而且双方都暗怀戒备之心,这科伦坡堡原本就是弗朗基人的城堡,只不过后来割让给了兰芳社而已,他们借助土著国王之力企图收回这座城堡实在是再正常也不过了。 周可成举起右手,长桌旁的议论立刻平息了下来。 “总督怎么处置的?” 长桌旁的每个人都知道周可成口中的总督指的是谁,陈四五答道:“他立刻扣留了马刺甲港口的四条弗朗基船只,没收了船上的货物,将士兵和水手投进牢房,并下令征兵,准备开战!” “他的脾气还是这么急呀!”周可成笑了起来:“你写信回去,让他把人和船都放了,货物还给人家,让弗朗基的领事派人回去,给我们一个解释!” “一个解释?”陈四五愣住了:“解释什么?” “为什么反抗我们的土著国王会有他们铸造的大炮和军事顾问!”周可成解释道:“这是违背协议的,他们必须给出解释!” “可,可是这已经有足够的证据了!”陈四五问道:“弗朗基肯定会编造一堆理由来搪塞的!” “我知道!我会接受那些理由,只要他们的理由编的不是太差劲的话!”周可成笑了笑,目光转向长桌旁的每一个人:“这也是我邀请诸位来的主要原因!也许弗朗基人是在搞鬼,但现在不是教训他们的时候,我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说到这里他稍微停顿了一下:“宫里面有消息,天子身体不豫,时日已经不久了!” 会议室里顿时一片死寂,无论是今井宗久还是王尧的脸上变得呆滞,就好像戴上了蜡面具。这个极具冲击力的消息把他们都惊呆了。 “大人,您这个消息可以确认吗?”王尧大着胆子问道。 第两百八十六章 自己人 “应该没有问题!”周可成并没有在意对方的无礼:“这个消息是同时从两个相互独立的渠道获得的,圣上脾气越发怪异,晨昏颠倒颠倒,修道时手足颤抖,就连拂尘都拿不稳落到地上,在宫中也少有行走,乘坐步舆,背上生疮,久治不愈。”念到这里,他稍微停顿了一下:“还有很多,总而言之,圣上的身体从今秋开始就越来越糟了,而且他也是快六十的人了!” 长桌旁的每一个人都下意识的屏住了呼吸,他们脸上原本僵硬的肌肉开始松动,眼神也开始闪动着狡黠的光。 周可成没有理会他们,自顾继续说了下去:“我们大明有一句话:一朝天子一朝臣,也就是说当今天子千秋万岁之后,登基的应该是裕王,他的夹袋里当然有自己的人,朝堂上就要换一批新面孔了。新人就有新气象,过去很多走不通的路,做不了的事情,现在说不定就可以走,可以做了。如果不乘着这个机会,待到上头的位置重新坐稳了,就知道等下一次机会了。以我们的年纪就未必等得到了!” “大御所,您说的走不通的路,做不了的事情?到底指的是?”今井宗久小心问道。 “很简单,朝堂之上有我们自己人,能够发出我们的声音!”周可成毫不犹豫的答道:“像当初朱纨那样一声令下便要禁海的情况,再也不允许发生了!” 即便长桌旁的多半是日本人和朝鲜人,对于朱纨这个名字也绝不陌生,当初朱纨禁海,攻陷双屿,搞得中日贸易几乎断绝的情景今井宗久几个还记忆犹新。以如今大明在兰芳社贸易网络中的位置和贸易的体量,如果再来一个朱纨,那造成的损失只会百倍于当初。 “大御所已经成竹在胸了吗?”今井宗久小心的问道。 周可成点了点头:“成竹在胸不敢说,但筹画是早就有了。所以这次弗朗基人的事情我就先放过去了,好集中精力在这件事情上,诸位都是我周可成患难与共的老朋友了,希望在这件事情上,也要出一把力!” 片刻后,这些大商人们顺从的向周可成告辞,今井宗久第一个出门,走在最后面的是王尧,当他走到门口,听到背后传来周可成的声音:“王公子,你留下来!” 王尧惊讶的停住脚步,不过他还是不动声色的回到自己的位置重新坐下。 “王公子,你现在在国中官居何职?” “礼曹正郎(类似于大明礼部堂下官)!”王尧小心的答道。 “王公子倒是官运亨通!”周可成笑了笑:“我有件事情想要托付王公子,不知可否?” “请大人吩咐!”王尧赶忙站起身来。 “坐下,坐下!”周可成笑道:“其实也很简单,我希望王公子能够找个由头,以官方的身份去一趟大明的京城,方便吗?” “这个应该问题不大!”王尧想了想后答道:“鄙国视大明为父母之邦,去大明京师并不难!” “那好!那王公子就在明年二月初前抵达京城!” “嗯!那到了京城之后做什么呢?” “倒也不用做什么,做一步暗棋便好了,我有个朋友叫吴伯仁,即将要去京城,若是找你,你助他一臂之力便是!” “吴伯仁?我记住了!”王尧心知这个吴公子恐怕和周可成方才说的那些事情有密切的关系,不过他也不敢多问:“大人请放心,在下一定听命行事的!” 北京,外城。 胡宗宪的双眼微闭,身体随着轿子上下起伏而轻轻晃动,昔日白皙丰满的脸颊变得干瘦蜡黄,两鬓也多了些许白发,与当初在南方时比起来,苍老了几乎有十岁。无能贪腐的下属、强悍的敌人、高深莫测的圣心、糟糕的财政就好像四块巨大的铅块,压在他的肩膀上。每年秋后,强大的俺答汗都会率领他的部众,在向导的引领下,越过早已漏洞百出的北方防线,大肆劫掠,面对这样猛烈地攻击,北方明军只有疲于奔命。胡宗宪初到后,就立刻选拔精干有能的将领,清理积弊,整顿军务,在一开始也取得了一定的效果,但随着工作的深入,他越来越发现很多事情背后都有同一双莫测的黑手,面对这对黑手,胡宗宪显得那么的弱小,他不得不装作视而不见,事情也无法深入下去。因此战事在好转了一段时间后,便重新变得恢复了原样,胡宗宪也不得不整日奔波在防线上,希望自己能多做点什么。 轿子突然摇晃的变得激烈起来,胡宗宪睁开双眼,厉声问道:“怎么回事?” “大人,进外城了,前几天下了几场雨,地上成了烂泥滩,所以轿夫们不好走!”卫队长的声音有些惶恐。胡宗宪吐出一口长气,没有说话,重新闭上了眼睛。原来正阳门、崇文门和宣武门,是横贯在北京半腰当中的三座城门。从这三座门往北,属于“内城”范围;往南,则属于“外城”了。“内”与“外”虽然只是一字之差,但两爿城区,却因此被划分出了两个不同的天地。内城,是成祖皇帝迁都北京时改建的。当时大明王朝的国势如日方东,光华灿烂。内城的建筑也因之显出一派泱泱溶溶、博大雄强的气象。红墙黄瓦、画栋雕梁的紫禁城不必说,就连遍布城中的坊巷胡同,也全都被收拾得纵横笔直,井井有条。虽然百多年下来,人祸天灾,风吹雨打,许多建筑已日见破败,无复当年的旧观,但那种“笙歌归院落,灯火下楼台”的奢华架子还在。 第两百八十七章 丁忧 至于外城,情形就全然不同。毗连于内城南端的这爿外郭城,却是几年前胡宗宪亲自督工建成的,为的就是应付年年南下侵扰的俺答汗骑兵,一来可以保护城外的平民,二来也可以增加一个缓冲地带。修城的初衷本是如此,也就不难想见事情的进行是何等匆忙,胡宗宪当初根本没有考虑过那块土地的用途,更不要说规划街道房屋了。其结果就是外城到处都是横七竖八的街巷,寒伧低矮的简陋平房,以及肮脏杂乱的墟场市集,简而言之就是个贫民窟和避难所。秋后俺答汗又纵骑南下,京城一夕三惊,外城城墙内更是挤满了逃难的百姓,其环境自然是不问可知了。 “我生之初尚无为,我生之后汉祚衰。天不仁兮降乱离,地不仁兮使我逢此时。干戈日寻兮道路危,民卒流亡兮共哀悲。烟尘蔽野兮胡虏盛,至意乖兮节义亏…” 轿外传来熟悉的歌声,胡宗宪禁不住慨叹了一声,原来这正是汉末著名女诗人蔡文姬所作的《胡笳十八拍》的片段,讲述了汉末离乱,烽烟四起,匈奴入侵,百姓流离失所的悲惨景象,与此刻轿外的景象差相仿佛,可现在大明明明有天子在位,天下太平呀?并没有像汉末时候那样诸侯纷争,天子亦不得自保,怎么弄成现在这幅样子呢?想到这里,胡宗宪禁不住痛苦的皱起了眉头。 以胡宗宪的见识,当然知道俺答汗虽然势大,但与大明比起来远远不及,但明明大明有百倍于俺答汗的户口,千倍以上的财富,但朝廷能够征收调动的却是屈指可数,除去奉养宗室百官天子自用的,能够用在九边之上的就更少了,而这一小部分中又只有一小部分能够用在将士们身上的,其结果就是明明大明户口远多于俺答汗,但当俺答汗大军南下时,与之相接的边军却是以寡敌众,这真是一个让人笑不出来的笑话。 每当这个时候,胡宗宪就忍不住想起了周可成,此人给他留下印象最深的便是调配财富的能力。明明还是那片土地,还是那群人,在他手上却变了一番模样。古代中国儒家社会对治国理财能手的最高评价是民不加赋而国用自足,而周可成却是反其道而行之,明明是横征暴敛,搜罗殆尽,但百姓商贾却毫无怨言,当真是奇怪得很。 “大人,已经到了!” 轿外传来的声音将胡宗宪从思绪中惊醒了过来,他低咳了一声,整理了一下仪容,待到轿帘被掀开的时候,他又恢复成那位胸有城府、镇定自若的那位兵部尚书大人了。 “老爷!”管家递上湿毛巾,低声道:“吴伯仁吴公子来了,先进后院拜见了夫人,现在正在花厅奉茶!” “嗯,伯仁什么时候来了!”胡宗宪的脸上顿时浮现出鲜活的笑容,擦了两下脸,便快步向花厅走去。 “伯仁拜见恩师!”吴伯仁撩起直裰的下摆,双膝跪倒,叩下头去:“恩师在上,伯仁给老伯请安!” “哎呀,伯仁何必多礼!”胡宗宪满脸都是笑容,趋前一步,把冒襄扶起来。他上下打量了下吴伯仁,只见其容貌俊美,身材高大,衣饰雅致,风度潇洒,禁不住叹道:“数载未见,伯仁已经是当世佳公子,而我却已经老了!” “老师为国操劳,伯仁不才,不能为老师分忧!”吴伯仁赶忙逊谢道。 “罢了!”胡宗宪做了一个让坐的手势,便自顾在首座坐下,吴伯仁也回到方才的座位,管家送上茶来。胡宗宪喝了一口,回味了一番,放下茶杯问道:“我记得你不是在南直隶那边做官,怎么来京里了?莫不是调回来了?” “不是!”吴伯仁摇了摇头:“家父在京中为官,家慈也在一起。前不久家慈过世了,我丁忧去职,这是来京中带家慈的骨骸回乡安葬的!” “原来如此,也好,你少年得志,这次能够回乡守孝读书,把学问根底夯的扎实些,对你未必不是一件好事!”胡宗宪点了点头,他这才注意到虽然吴伯仁的衣服质地和式样都不错,但却是素袍,显然是在替亡母守丧。中国古代遵循儒家的孝道观念,父母去世,儿女须得守丧。朝廷官员在位期间,如若父母去世,则无论此人任何官何职,从得知丧事的那一天起,必须辞官回到祖籍,为父母守制二十七个月,这就是丁忧。 “老师教训的是!”吴伯仁赶忙称是:“学生也是这么想的,不过学生这次来京中,听到一些宫里的风声——”说到这里,吴伯仁突然停住不说了。 “你们都出去吧,没有我的命令不许进来!”胡宗宪示意管家和婢女退出花厅,然后问道:“什么风声?” “圣上龙体不豫,恐怕——”吴伯仁越说声音越低,到了最后几不可闻。 胡宗宪没有立刻回答,最近类似的消息他也有所耳闻,不过嘉靖的身体一直都不是太好,又常年躲在西范静修,许多官员经年累月也难得见一次,这种消息的可靠性就很低了。 “你从哪来得来的消息?”胡宗宪拿起茶杯喝了一口:“像这种事情可不能乱传呀!” “自然不是乱传!半个月前圣上静修时突然晕倒,请了御医来好长时间才醒过来。据说当时口角流涎,手足抽搐,吓人的很!” “哦?”胡宗宪放下茶杯,笑道:“听起来倒像是真的一样!” “是那位大人提供的消息!”吴伯仁向东边指了指:“老师,您也知道他神通广大,消息渠道极多的!” “哦?是他的消息?”胡宗宪的眉头顿时皱了起来,他捋了捋颔下的胡须,突然问道:“他让你来我这里的?” 第两百八十八章 阿衡 “不错!”吴伯仁笑了笑:“他还说了,您如果不信,可以先去确认一下。” 胡宗宪冷哼了一声,没有说话,心里却已经信了,周可成这种故示大方的手法他实在是再熟悉也不过了,他思忖了半响,突然问道:“他让你来我这里只为了说这个,就没有别的事情?” “回禀老师!那位大人让我代问老师一句,新帝继位之后,您是否有澄清天下之志?” “出任首辅?”胡宗宪笑了起来:“那厮又在说胡话了,胡某这点自知之明还是有的,裕王继位之后,要么用前朝老臣,要么用裕王府中的自己人,如何轮得到我?” “老师,周先生是这么说的,大明如今便如同久病之人,沉疴宿疾,集于一身,若仅为一首辅只怕无法治愈,若想澄清天下,则需予以阿衡之任,方可收效!” “阿衡之任?”胡宗宪脸色微变,众所周知,明太祖朱元璋杀胡惟庸之后,便废除了宰相一职,自此之后有明一朝便再无宰相,首辅其实也不过是天子的一个高级秘书,对于内阁和六部的控制力很大程度上取决于天子的信任和私人的能力,与职位无关。而阿衡本是商代官名,又作保衡,原本为保护教养幼年天子之官,后来变成辅佐天子之官,传说中曾经辅佐商汤消灭夏朝,将商汤之孙太甲囚禁在桐宫之中教育三年才让其复位的名臣伊尹就曾经出任此官。这个称号后世一般是用在霍光、诸葛亮、司马昭、尔朱荣这些“政由葛氏,祭由寡人”的权臣身上,与首辅可谓是天壤之别。 “他当真是这么说的?” “千真万确!”吴伯仁答道:“否则的话,借给学生一千个胆子,学生也不敢说这种话!” “胆子着实不小!”胡宗宪冷笑了一声,却没有说明是指周可成还是吴伯仁,他拿起茶杯喝了一口:“伯仁,你怎么想的?” “这种事情,学生岂敢随意开口?”吴伯仁沉声道:“不过学生此番进京,见闻颇多,与江南比起来,简直是两个世界!” 胡宗宪点了点头,他自然知道吴伯仁在北京看到了什么:“江南自古便是殷富之地,京城临近边塞,本就是不如的,加上这几年鞑虏不断南下,大军屡兴,自然是无法相比!” “老师,我的意思是,江南已经不是过去的江南了!” “不是过去的江南?”胡宗宪一愣,他意识到吴伯仁话中有话:“你是什么意思?” “徒儿的意思是现在的江南与倭国、朝鲜、东番、南洋之地联系越来越密切,百姓食南洋之米、糖、油;得海外之银;而纺纱织布,烧陶晒茶这行销海外,与北地京城仿佛两国!” “连米和油都食南洋的呢?”胡宗宪吓了一跳。 “嗯!”吴伯仁点了点头:“周先生这几年在南洋花费了许多心力,开荒辟野。当地土地肥沃,气候炎热,适宜甘蔗、稻米、油棕。每年往返江南南洋的五千石大船不下千条,返程时船上除了矿石香料之外,便是稻米、蔗糖、油脂。这几年江南的米、糖、油价都很便宜,即便是市井小民,闲暇时都能吃得起糖胡饼之类的小食!” “哦?这么说来,那周可成倒也是做了一件好事!”胡宗宪笑了起来,他祖籍是安徽绩溪,明代属于南直隶,听说家乡安好,自然也十分高兴。 “老师,您还不明白我的意思吗?”吴伯仁见胡宗宪始终不表态,不禁有些焦急。 “什么意思?” “江南现在与海外联系如此密切,如果大明不能随之更张,早晚东南之地将不复为大明所有!” 胡宗宪两条浓密的眉毛危险的耸了起来,他放下茶杯仿佛要教训学生几句,但又强压下胸中的怒气,威严的问道:“你这是什么意思?吃上南洋的米、糖、油就不是大明的百姓了?莫非周可成往这些米、油、糖里掺了迷魂药了不成?” “迷魂药是没有,但人吃饱了便不愿意再挨饿,这个道理老师总是明白的吧?” “难道说当大明百姓就会挨饿?他们现在不是大明的百姓吗?难道挨饿了?” “老师,您不明白学生的意思!一亩桑田所产生丝,可以换来六七亩稻田的稻米;一个瓷瓶卖到南洋去,可以换七八瓶食油来;一对夫妻在纺纱厂劳作一日,可以养活儿女父母。这几年来江南百姓的好处多半是从海外贸易而来,若是朝廷又下了禁海之令,那他们就得重新回去过苦日子。” “原来你是这个意思!”胡宗宪点了点头:“你说的也有几分道理,但我听说裕王是个贤王,登基之后应该也不会做出这等事情来的!你这是多虑了!” “老师,您怎么还是不明白呢?”吴伯仁霍的一下站起身来:“这不是裕王贤明不贤明的问题,现在贤明能保证登基以后一直贤明下去吗?就算贤明就不会下禁海之令吗?对于江南来说,海外贸易是生死攸关的事情,他们不会吧自己的命运交在别人的手里,必须有人能够在朝廷发出他们的声音!” 花厅里顿时静了下来,吴伯仁的身体微微颤抖,他也被自己方才的大胆给吓住了,一时间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胡宗宪静静的看着自己的学生,半响之后叹了口气:“这些话都是他让你说的?” “不,不全是!有些是他说的,还有一些是我平日里看到的,听到的和自己想出来的!”吴伯仁低声道:“老师,学生方才无礼了,还请您——” “没什么!”胡宗宪摆了摆手,制止住吴伯仁的道歉:“你我师徒之间,便如同父子一般,这等见外的话就不必说了,我已经明白你的意思了。”说到这里,他站起身来轻轻的拍了拍吴伯仁的肩膀:“伯仁,你已经长大了!” 第两百八十九章 底牌 “老师——”吴伯仁张了张嘴,正想说些什么,胡宗宪转身走到门口,看了看四周,将门带上重新回到自己的座位:“我离开江南这些年,想不到已经变成这样子了,真是意想不到呀!” “老师为国事所累,要不然只要问一问胡世兄,自然就知道了!” “你是说文平吗?”胡宗宪一愣,旋即才反应过来吴伯仁说的是自己那个侄儿胡文平:“他现在如何了?” “难道胡世兄没有给您写信?”吴伯仁露出了惊讶的神色:“那可就太不应该了?” “信倒是有写的,只是时日久了,有些想不起来了!”胡宗宪老脸微红,原来胡文平是有给他写信,只是他并不是太看重这个远房侄儿,公务又忙,所以信接到后根本没看,就让幕府的师爷随便回了一封就应付过去了。 “哦,我上次见到他是今年春天的事情,周先生对他很关照,他在南洋有一处铅矿,还有四五个种植园,除此之外,还有西马几个港口的酒类专卖权,每年都能赚好几万两银子,已经不是昔日吴下阿蒙了!” “还有这等事?”胡宗宪一愣:“怎么家中来信都没有提?” “这都要怪我!”吴伯仁笑了起来:“胡世兄这次回来,原本是打算衣锦还乡,拿出十万两银子把老家的宅邸修一修,再多买一千亩族田,光宗耀祖一番。我和他说你这是何必呢?花了那么多银子,族中又有几个人能得了实惠?说不定还会惹来御史,给老师你添麻烦,不如将族中子弟多接几个去南洋,一来可以帮帮你,二来那边天地广阔,怎么也比留在老家强!” “哦哦,我想起来了!”经由吴伯仁一提醒,胡宗宪这才反应过来,的确前些日子家里来信提到胡文平回来后一家家拜望,颇为殷勤,想必就是为了这件事情,只是自己近年来官运亨通,在胡文平看来子孙自然用不着去南洋折腾,所以也没有上门。他叹了口气:“这件事情你倒是做的不错,他要是在老家起宅购地,我在京城就要吃苦头了!” “老师您指的是都察院?” “不是都察院,是兵部给事中!”胡宗宪叹了口气:“我这几年整顿九边防务,尤其是宣大,蓟镇,裁汰老弱,打造军械,编练新军,也不知道断了多少人的财路。这些人怀恨在心,若是抓住了这个把柄,还不一哄而上?” “严阁老是您的老师,应该不会不管吧?”吴伯仁惊讶的问道。 “他都自身难保了,哪里还管得了我?”胡宗宪露出一丝苦笑。 “那圣上呢?您在干什么他应该比谁都清楚吧?鞑虏若是南下,京城可是首当其锋呀?” “圣上应该是清楚的,但他也不会全顾着我!”胡宗宪笑了笑:“像我这样手握重兵的疆臣,时常敲打敲打总是没有错的,你说是吗,伯仁?” 听到这里,吴伯仁也说不出话来,半响之后方才叹了口气:“学生在南方当真想不到老师您这么难!” “天下事又有几件容易的呢?”胡宗宪抚摸了一下颔下的胡须:“伯仁,就拿你方才说的那件事情,岂不是难如登天?” “不,学生以为比起老师您现在做的事情,那件事情要容易多了!” “哦,为何这么说?”胡宗宪饶有兴致的问道。 “老师您现在看起来身为朝廷督抚大臣,但实际上脚下却是空的,做出来的成绩都是朝廷的,得罪人都是自己的。您原先可以依仗的无非是严阁老和圣上,但现在严阁老自身难保,圣上也圣体违和,只要一有变故,您就从万丈高空跌下来,摔得粉身碎骨。而我说的那件事情虽然看起来凶险,但您背后有江南的商贾百姓、有周先生、有兰芳社,他们有无尽的财富、有大批的军队、只要您愿意站在他们一边,他们就一定会坚决的站在您背后支持您。有了他们,就没有人敢伤害您的!” 吴伯仁的这一番话就好像一连串重拳,打在胡宗宪的胸口,让他喘不过气来。以他的头脑自然知道对方说的句句是实,在大明只要你想做实事就会得罪人,不管最后你事情是否做成,你个人是肯定会败的,这个道理他很久以前就明白了,只不过他一直装成不知道罢了,而今天吴伯仁将其剖明了。 “老师!”吴伯仁刚想说什么,就被胡宗宪打断了:“你还要在京城呆几天?住的地方安排好了没有?” “还要呆三天,准备住家父那儿!” “你今晚就不要回去了,留在我这里吧!”胡宗宪沉声道:“我今晚想好好考虑一下,有些事情若是想问你也方便些!” “是,老师!”吴伯仁又惊又喜。 回到自己的书房,胡宗宪拿起一本书,翻看了两页却发现自己根本看不进去,他有些恼怒的将书丢回桌上,躺到了锦榻上,闭目思忖了起来。他很清楚方才和自己说话的并不是吴伯仁,而是另外一个人,只不过他借助吴伯仁的这张嘴向自己提出邀请罢了。以自己与周可成这么多年来打交道的经验来看,除非有九成以上的把握,对方是不会开口的。这一次应该也不会例外,周可成的手里肯定藏着许多自己不知道的底牌,所以才会向自己提出如此大胆的建议。如果自己拒绝的话,对方肯定也不会缺少替补的牌。至于对方手头一共有多少张牌,胡宗宪根本不敢想,就已经知道摆在明面上的牌就已经够多了,暗地里的根本不敢想。 在历史上,胡宗宪并不是以操守清廉著称的,即便那些称赞其才能卓越,有功于社稷的人也承认他交结权贵、趋炎附势、挥霍无度,只不过认为当时的情况下,若想完成抗倭大业,必须做一些传统道德不那么允许的事情。因此胡宗宪比许多当时的士大夫更清楚金钱的巨大威力,尤其是巨额的金钱掌握在一个懂得如何发挥其威力的人手中时,其威力更是大的超乎常人的想象。 第两百九十章 选择 “如果我答应,事成自然是不必说了,我一生之功业必然旷古绝今,后世史书上必然有我浓重的一笔!若是事败——”胡宗宪想到这里,突然发觉好像事败也不会糟糕到哪里去,像张经那样跑路就是了,最多换个东家便是。 “那若是拒绝呢?”胡宗宪暗自盘算了起来,周可成肯定不会没有留后手,吴伯仁有句话说的没错,以江南如今的形势,兰芳社的实力,绝不会把自己的命运交在朝廷某个人手里。那另外那个人是谁呢?胡宗宪烦躁的坐起身来,盘算起有资格的人来:李芳李公公?严东楼?高拱?徐阶?想到这里,胡宗宪的瞳孔猛地收缩了,对,徐阶的可能性非常大,虽然未曾听说此人与兰芳社有什么关系,但他的故乡就在松江,距离金山卫也就半日的路程,可谓是江南士林之望,而他现在是朝廷次辅,若是首辅严嵩去职,他便是接任首辅的第一人选。 想到这里,胡宗宪的心态越发燥热起来,再也按奈不住在屋内来回踱步。分析的结果很清楚,如果拒绝周可成的邀请,在接下来的这场权力的游戏之中,自己根本没有入场的资格,不,岂止是没有入场资格,在严相岌岌可危的处境下,早已被打上严党标签而且一身把柄的自己很可能在接下来的权力大洗牌中惨遭清洗,致仕返乡就是最好的结果了。而自己如果接受,以周可成过往行事来看,自己将得到兰芳社和江南全方面的支持,不但可以参与这场权力的游戏,即便输了也至少可以有个体面的下场,做个富家翁还是没有什么问题的。这么来一看,应该如何选择已经是再清楚也不过了。 既然已经下定了决心,胡宗宪反倒安下心来,他上床一夜无梦,睡到天明,唤来管家吩咐道:“我早上有点事情,没有时间在家吃早饭了。你让伯仁留在家中吃了早饭再走,顺便和他说一句,那件事情我应允了,应该如何行事,请那边派个得力的人来详细商议!” “是,老爷!” 徐阶府邸。 “老爷,留都张大人的信到了!” “嗯!”徐阶放下筷子:“放到书房去吧!” “是,老爷!” 由于没有朝会,徐阶用完了早点后便来到书房,开始处理各地来的信笺,在官场历练了数十年他早已积累了丰厚的人脉,他可以通过这些人脉获得许多正常渠道无法获得的信息,这对于宰辅大臣来说是极为宝贵的财富。 信笺早已按照亲疏重要的等级分配好了,张居正的信笺放在最上头,徐阶对于这个后辈还是很看重的,不光是学问扎实,天资聪颖,更要紧的是有一种敢于任事、愿意担责任,得罪人的态度,这才是徐阶最看重的。徐阶很清楚能够考上进士的都是聪明人,但聪明人中少有愿意牺牲自己的,像张居正这样的就尤为可贵。所以上次张居正在南京闹出那么多事情来,徐阶都将其一一压下去了,愿意无他,只是希望为大明留一栋梁之才以待后用。 徐阶拆开信笺,启封上只有几行仪式性的问候,主要内容却在副封上。刚刚看了两行,徐阶的眉头就皱了起来,只见张居正列举了江南的一系列违禁事件:比如囤积居奇、大肆兼并、招募游民、服饰僭越、私造甲仗军器,而这一切背后都隐藏这一个黑影——兰芳社。在信的末尾,张居正还隐晦的提到徐阶的族人也有参与其间,显然这是在提醒徐阶。 虽然身在京城,但在江南有大量人脉的徐阶当然知道张居正在信中写的一切都是事实,事实上他的族人与兰芳社在经济上就有很密切的往来,有出租土地、合股经营、转卖番货、甚至经营作坊的,也获得了十分丰厚的回报。对于华庭徐氏这种在当地根深叶茂,又在朝廷有人的大族,只要不是死硬到底的,兰芳社从来是不吝予以丰厚利益拉拢的。这无疑也博取了徐阶对其的一些好感,说到底,在徐阶看来并不能将朝廷的禁令简单的套在商品经济高度发达的江南地区,毕竟这些禁令多半是本朝开国时候设立的,距今已经有百余年,时过境迁,很多情况都已经完全变了,若是硬要照套,那就无异于胶柱鼓瑟,于国于民都没有好处;而且国家虽然建都于幽燕,财赋却仰给于东南,如果江南生乱,就会天下动荡,身为宰辅大臣还是要谨慎从事的好。 “也许是因为乡试的事情太岳撞了墙,所以想在其他事情上找回来,到底他还年轻,气盛一些倒也正常。只要在信里稍微提醒一下便是了!”徐阶正想着回信的措辞,外间却传来管家的声音。 “老爷,兵部尚书胡大人求见!” “胡汝贞?”徐阶惊讶的抬起头,依照当时官员士大夫之间交往的礼仪,拜访之前通常都要派人带着名刺上门的,而且以两人的关系来说,虽然不能说是政敌,但也绝不是一个派别, 像胡宗宪这样的不速之客几乎可以说是一种无礼了。 “老爷,要不然我就回他说您出门访客去了?让他下次再来?”管家见徐阶犹豫,赶忙问道。 “不必了,你先带他去花厅,我换件衣服过去!” 徐府花厅。 “徐大人!”看到徐阶进门,胡宗宪赶忙站起身来,躬身行礼:“学生贸然来访,失礼之处还请见谅!” “汝贞说的哪里话!”徐阶笑道:“你是请都请不来的贵客,今日前来,敝舍已经是蓬荜生辉,老夫高兴还来不及呢!坐,坐下说话!”他拉住胡宗宪的胳膊,将其按在椅子上,自己方才坐下,笑道:“汝贞,我听说你前些日子在宣大诸堡巡视,依照名册清点,裁汰老弱庸碌之辈数以千计,使得名实相符,做得好!” 第两百九十一章 试探 “学生孟浪,让大人见笑了!” “这不叫孟浪!”徐阶肃容道:“宣大与蓟镇乃是京师的大门,这些年来因循守旧,苟延偷安,把国家大事当成儿戏,结果庚戌年鞑子南下,居然有人出钱贿赂鞑子,让鞑子莫要攻打自己。结果兵锋直抵京城之下,边事都成了这样子,能够不严加整顿吗?汝贞你这几年做的很好,我知道有人对你怀恨在心,不过你放心,你的功劳不但严首辅心里清楚,我心里也清楚,圣上心里更清楚!” “多谢徐相公!”尽管心里明白徐阶这番话里最多也就有三四分真心,但胡宗宪还是感觉到心里一热,他笑了笑:“学生今日来,却是在外间听到一点风声,您要出任首辅了!”话音刚落,胡宗宪便死死的盯着徐阶的脸,双眼一瞬不瞬。 “出任首辅?我怎么不知道?”徐阶露出诧异的神情:“胡大人这消息是从哪里来的?” “一个来自江南的故友!”胡宗宪笑道:“昨日他到了我那里,两人闲聊是时提到的,说严相年事已高,天子欲将其致仕,以您代之!” “还有这等事?”徐阶笑道:“你是严相的学生,应该很清楚很多事情现在都是东楼兄在处置的,严相年事已高不假,可东楼却是年富力强呀!” “这倒是!”胡宗宪见徐阶始终没有露出马脚,只得暂且作罢,他暗想对方老谋深算,若是只是这样试探只怕找不出破绽,还是得把有些话挑明了说才行。 “徐相公,学生昨天有一位故人从江南来,闲聊时他提到了一些事情!”说到这里,胡宗宪稍微停顿了一下,用更加低沉的嗓音说道:“他说近年来江南多有违禁之事,比如有人囤积居奇,运贩海外珍货,士大夫奢靡成风,饮宴时无不海陆八珍齐备,即便是家无斗储之辈也丝履锦衣,食荤饮酒。商贾之辈多家有万金,出行仆隶数以百计,罗伞依仗比拟王侯,逾越礼制。徐相公,你也是江南人,不知是否也有所耳闻?” “这个——!”听了胡宗宪这番话,徐阶一时间说不出话来,对方这番话与方才接到张居正的信笺可谓是不谋而合,如果以现代人的视角来看,这不过是商品经济发展到一定水平的必然结果;但从传统封建统治者的角度来看,江南的这些乱象乃是封建秩序崩坏的先兆,无疑应该加以严厉的打击,以恢复正常的封建秩序。但作为帝国次辅的徐阶很清楚,已经进入了王朝中晚期的帝国已经一刻也离不开从东南而来的源源不绝的财富了,如果贸然对江南的这些乱象予以打击,恐怕还没见成效,帝国已经先财政崩溃了。 “汝贞兄!”徐阶咳嗽了一声,改换了对胡宗宪的称谓:“我虽然人在京师,但家乡的情况也有所耳闻,你说的这些情况也是有的,只是世上的事情并不是那么简单的。不错,这几年江南那边的确世风糜烂,应该大加整治,但眼下是整治的好时机吗?你是掌兵的,应该很清楚朝廷财库这几年的情况如何?现有的财源就那么点,可要银子的地方却数不清,只能挖东墙补西墙,尤为不足,而江南乃是财赋重地,如果稍有动荡,九边怎么办?京城怎么办?朝廷怎么办?在老夫这个位置上,很多事情不得不慎重,还要请你体谅呀!” “老大人说的是,是学生孟浪了!”胡宗宪原本就只是试探,得到了想要的反应自然就不再继续坚持,他又随便敷衍了几句便起身告辞。看着胡宗宪离去的背影,徐阶叹了口气:“哎,江南那边还真是个不省心的,人人都惹来,真是麻烦呀!” 出了徐府,胡宗宪已经全然下定了决心,在他看来自己猜测的没错,如果自己拒绝周可成的话,那么对方的第二张牌只怕就是这位徐相公,既然是这样自己也就没有什么可以负疚的了,他顿了顿足,迈着有力的步伐向轿子走去。 次日傍晚,西苑仁寿宫。 “圣上,这就是这陕西、山西两个布政司和北直隶报上来的情况!”徐阶合上手中的书册:“他们能够提供的粮秣与胡大人要的数字还差很多,陕西那边可以用青盐补上一部分,但是山西和北直隶这边就比较麻烦了!” “嗯!”此时的嘉靖已经老态毕露,多年来的清修并没有能挡住时间老人的步伐,多年的炼丹服药也极大地破坏了他的健康,即便是在热天,他接见外臣时也不得不穿上长袖宽袍衣服,以免让外臣看到他的手指在下意识的颤抖,这是重金属中毒的表现。这也让他越发厌恶与生人相见,常年隐藏在西苑深宫之中,便是皇后和裕王也难得一见。 “微臣的意思是,从江南运来的金花银里拿出一部分来,还有太仆寺的马银,补上那一份,毕竟胡大人这几年整顿边务,已经到了紧要关头,切不能——”徐阶说到这里,突然发现嘉靖已经双眼微闭,嘴角流出涎水,已经睡过去了。他有些错愕的看了看一旁的首辅严嵩,又看了看站在一旁的黄锦,露出了尴尬的笑容。 “黄公公,您看这个——” “无妨,徐老先生先回去办吧!奏疏拿到司礼监来,老奴禀明圣上后用印!皇爷这几日身子骨不是太好,晚上睡不好,白天也容易倦!”黄锦笑道。 “那也只能这样了!”徐阶点了点头,他回过头看了一眼严嵩,问道:“严大人您还有什么事情吗?” “没有了,没有了!”严嵩已经年过八旬,比嘉靖只会更糟,也早已是强撑着了。 徐阶与严嵩二人出了精舍,向门外走去,两个此时都各怀心事,一言不发。眼看就要到门口了,突然听到身后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徐先生,徐先生留步!”一个小太监飞快追了上来,向徐阶躬了躬身子:“万岁爷有旨,让您立刻回去!” 第两百九十二章 入阁 “是让我一人吗?”徐阶小心的瞥了身旁的严嵩一言,沉声问道。 “不错,只有您一人!”那小太监用十分肯定的语气答道,欠着身体伸出右臂道:“请!” 徐阶稍一犹豫,便向严嵩点了点头,径直向修身精舍走去。在他的身后,严嵩那双昏花的老眼里,投射出两道极为复杂的目光。 “陛下!”徐阶进得精舍,向嘉靖敛衽下拜:“不知有何事召回?” “来人,给徐先生赐座,取纸笔来!”嘉靖没有直接回答徐阶的问题,徐阶一愣,他谢了恩在小太监送上的几案旁坐下,看了看上头摆好的笔墨纸砚,却听到嘉靖问道:“高拱现在官居何职?” “为太常寺卿,掌国子监祭酒事!”徐阶答道。 “嗯!”嘉靖点了点头,突然问道:“寡人欲升其为礼部尚书、文渊阁大学士,先生以为如何?” 徐阶闻言一愣,太常寺卿乃是太常寺的主官,乃是掌管礼乐的最高机构,主要工作是祭祀、礼乐等仪式,而国子监祭酒乃是国家最高学府的长官,是一个颇有清望的官职,选用的都是名家大儒,韩愈、湛若水、严嵩还有徐阶自己都历任过这个官职,而礼部尚书加文渊阁大学士就是入阁的标配了。显然嘉靖这是希望破格提拔高拱这个裕王的心腹入阁,看来天子的身体状况比自己想象的还要糟糕,只是这件事情为何不让严嵩来做,难道仅仅是因为严嵩的太老了吗? “高大人为人忠直,处事谨慎,才学过人若是入阁,定然有益于国家!臣立刻草诏!”徐阶的反应很快,他很清楚世间最危险的莫过于帝王心术,这种关系到帝位传承的,不要说自己表错了态,哪怕是稍微有点不坚决,将来都会惹来杀身之祸。 “好,好,那就劳烦徐先生了,黄大伴,你去替徐先生磨墨!”嘉靖笑道。 “奴婢遵旨!”黄锦应了一声,走到徐阶身旁磨起墨来,徐阶道了声不敢,便拿起笔来。他在朝数十年,与朝廷典故,文章体制早已烂熟于心,笔不加点,不过半盏茶功夫便草诏完毕。黄锦待墨干了呈给嘉靖,嘉靖看了一遍,笑道:“好,好文章,果然是妙笔生花。徐先生,你知道寡人为何让你而不是严惟中来起草这份诏书吗?” 徐阶的脑海里闪过了好几个答案,但他还是低下头答道“微臣不知!” 嘉靖叹了口气,站起身来,走到窗口背对着徐阶向外看去:“寡人自十二岁登基以来,已经做了四十三年天子,这在历朝历代里也不多了,寡人也没有什么不知足的了。只是这么多年来,寡人做了不少好事,也做了不少坏事,好事就不必说了,坏事就要有人来将其改正,不过寡人已经没有这个时间,更没有这个决心了,只能留给后人了,徐先生,你明白寡人的意思了吧?” 徐阶听到这里,已经是大汗淋漓,不敢出声。嘉靖这番话的意思很明白,他知道自己在位的时候有不少狗屁倒炉的事情,只是他懒得管,也不想管了。但新君即位后肯定是要拨乱反正的,而高拱就是新君手上的那把刀。之所以让徐阶而不是严嵩来起草这份诏书,就是因为严嵩及其背后的势力将会成为清理的对象,不让高拱欠这个人情,而徐阶自己则得以避过这次腥风血雨。 嘉靖回过头来,看着满头大汗的徐阶,叹了口气:“其实我何尝不想放过严惟中,全了这番君臣间的缘分?但他那个儿子呀!徐先生,君子有三戒呀!” “老臣明白!”徐阶跪伏在地,两股如同筛糠一般,嘉靖方才那句话出自《论语?季氏》,全文是:君子有三戒:少之时,血气未定,戒之在色;及其壮也,血气方刚,戒之在斗;及其老也,血气既衰,戒之在得。(君子有三种事情应引以为戒:年少的时候,血气还不成熟,要戒除对万事万物的诱惑;等到身体成熟了,血气方刚,要戒除与人争斗;等到老年,血气已经衰弱了,要戒除贪得无厌。),显然嘉靖引用的是没有说出口的最后一句,以严嵩为例子,告诫徐阶莫要贪得无厌,最后落得个没下场。 当徐阶再次走出精舍时,天已经完全黑了,一阵阵寒风吹在他的身上,让他感觉到彻骨的寒意。就在刚刚那短暂的半响功夫里,徐阶又一次明白了“伴君如伴虎”是什么意思,虽然天子已经是一个体弱多病的老人,但只要他一天还在那宝座之上,就掌握着无以伦比的权力。他可以赐予,也可以剥夺,可以造化,也可以毁灭,一切都由着着他的意愿,仿佛半人半神。自己的才学、智慧、察言观色的功夫,一切的一切,在那个老人的面前都显得如此的脆弱。如果刚刚被叫回去草诏的是严嵩而不是自己?那这个世界就完全颠倒过来了。 徐阶叹了口气,疲惫的走出宫门,上了轿子。随行的家人看出主人的情绪很不好,都保持了沉默。随着轿子的行进,徐阶渐渐从先前那种无力的情绪中摆脱出来,开始冷静的思考朝局和自身的处境来。景王几年前就已经出京就藩了,但天子一直都没有正式册封裕王为太子,这次让裕王心腹的高拱入阁,应该是为了将来裕王继位铺路的,但毕竟还是没有正式册封裕王为太子。 第两百九十三章 鬼才 “圣上到底是怀了什么心思?难道真的是因为传说中的那件事情?”徐阶皱起了眉头,历任中枢多年的他自然也听说过一些这方面的传闻,但他知道其中大部分都与事实相差甚远,天子之所以一直没有册封裕王为太子多半是从保持自身权力这一出发点。但是从现在来看,那些传闻好像也不是那么失实了。 “算了,有些事情也不必深究了!虽然没有册封太子,但主动让高拱入阁也可以说明圣上的心思了,新君有人,大明也就有希望了!”徐阶吐出一口长气,整个人终于松弛了下来。 与徐阶不同的是,这个晚上对于严嵩一家来说却是一个不眠之夜,虽然已经年过八旬,但严嵩在权力方面的嗅觉却没有丝毫衰退,当徐阶被叫走,他便用尽一切手段打探内情,却一无所获,而这本身就已经可以说明很多东西了。 “爹爹,您的意思是圣上会对我们家下手?”严世蕃激动的问道。 “我没有这么说!”严嵩摇了摇头:“但我们家的圣眷已经大不如前那是肯定的,否则今天圣上肯定不会把徐阶单独叫回去,而不是身为首辅的为父!” “嗯!”严世蕃有些不情愿的点了点头,恨恨的骂道:“徐子升这个老狐狸,若无我们父子,他岂有今日,竟然敢反咬一口——” “罢了,不要说这些没有用的话了!”严嵩打断了儿子的咒骂:“这件事情的根本是在圣上那里,而不是徐阶,你骂他又有何用?就算没有他,圣上也可以找另外一个人的!” “天子又如何?”严东楼恼道:“我们父子为天子做了那么多事情,怨满天下、诽满天下,到头来却被像狗一样一脚踢开,这心术阴狠细微,端的是无德!” “住口!”严嵩喝止住儿子的咒骂:“这种话你可以说的吗?我叫你来是为了商讨对策,不是听你胡言乱语,你若是想不出来就回去,莫要在这里胡说!” 严世蕃用沉默应对了父亲的斥责,几分钟后他突然道:“爹爹,我觉得明天,最晚后天我们就能知道圣上和徐阶今晚说了什么了!” “为何这么说?” “爹爹忘记了阁臣的最早职责是什么了吗?天子单独召见徐阶应该是起草诏书!” “不错!”严嵩此时也反应过来了,明朝内阁原本是翰林院的一个设置在文渊阁中的派出机构,主要职责有二:给皇帝做顾问,给皇帝起草诏书。后来由于接近皇帝,参与机密,地位不断提高,世人称其“虽无相名,但有相实”,反倒凌驾于翰林院之上,但内阁最初始的两个职能始终没有改变,嘉靖单独召见徐阶也不会超乎这两件之外,而综合考虑起来,起草诏书的可能性最大,后果也最严重。 “爹爹是首辅,圣上要做什么事情要背着您呢?爹爹,你是否可以把今天精舍内看到的一切讲述一番,让孩儿仔细揣摩一番!”严世蕃问道。 严嵩知道自己这个儿子极会揣摩别人的心思,便将当天在西苑嘉靖那儿的所见所闻讲述了一番,严世蕃听完后思忖了半响,突然问道:“爹爹,您说天子今天见你们两个的时候打瞌睡了?” “不错,怎么了?” “没有什么。”严世蕃问道:“然后黄锦就让你们走了,然后半路上有人追上来,把徐阶叫回去了,是吗?” “不错,的确是这样!”严嵩想了想之后答道。 “爹爹,这次的事情恐怕与大位有关!”严世蕃低声道。 “为何这么说?”严嵩不解的问道。 “黄锦让你们走这说明他事先也不知道圣上要做这件事情,否则他就不会让你们走,是你们走后圣上突然醒过来,派人把徐阶叫回去的,爹爹您说是不是?” “嗯!可是这又未必与大位有关吧?” “爹爹,黄锦是圣上的贴身人,却事先一无所知。而圣上原本也没有想过这件事情,一觉睡醒了却临时起意把徐阶单独叫回去起诏。说明这件事情非常重大,又非常紧急。您方才说了圣上听徐阶说话都能睡着了,这说明万岁爷的身体很差,他年纪又不小了,您说他醒来后要起什么诏书呢?” “立太子?”严嵩脸色大变:“你说他要让徐阶草诏立太子?” “是不是草诏立太子我是不知道,但肯定和这个有关系!”严世蕃说到这里,神色变得极为严肃起来:“爹爹,您是首辅,这么重要的诏书却让次辅去起草,看来您在圣上眼里是真老了,已经没有什么位置了!” 听儿子分析到这里,严嵩已经是面如死灰,半响之后方才苦笑道:“为父我已经八十有余,若是常人之寿,坟上之木已经合抱了,圣上心里没有我的位置,这也没有什么奇怪的!” “爹爹,您老了,可我还没有老呀!”严世蕃一听急了:“这些年来的政事都是我在处置,难道圣上他不知道?他这么做,分明是要把我们严家撇在一边了,爹爹您还活着就这样,要是哪天您走了,那严家岂不是有灭门之祸?” 看着激愤不已的儿子,严嵩一时间说不出话来,他心里清楚儿子分析的其实没错,这也是这么多年来他一直不敢想,但又心知肚明的事情。沿着权力之路攀登固然艰难,但登顶之后如何持盈保泰,安稳退下来才是真正的难题。世人皆以为自己这个儿子聪明过人,但他却有一个弱点,不知道适可而止,不知道什么时候应该退下来,保全性命。 “东楼,算了吧!”严嵩的声音微弱而又疲倦,以至于严世蕃几乎没有听清。 “爹爹,您说什么?” “算了吧!”严嵩抬起头来,原本浑浊的老眼里射出清澈的光:“到此为止吧,我们父子请求致仕,回家乡钓鱼牵狗,也是一生!” 第两百九十四章 欢喜与忧愁 “钓鱼牵狗?”严世蕃一听急了:“爹爹您真是老糊涂了,自古以来像我们父子这样的,哪有能够回家乡钓鱼牵狗,了此一生的?”说罢他不待严嵩回答,便推开房门冲了出去,只留下严嵩一人,坐在屋子里呆若木鸡。 冲出书房的严世蕃状若疯狂,也无人敢阻拦他,书房外是一个极大的园圃,当中是一个水塘,他狂奔了一会儿才渐渐平静下来,站在塘边看着水面,阴声道:“日暮而途穷,那也只有倒行而逆施了!” 俗话说一家欢喜一家愁,严嵩父子彻夜难眠的同时,却是另外一家人的狂喜,那就是裕王。得知高拱以礼部尚书、文渊阁大学士的身份入阁之后,他几乎狂喜的要跳起来。只是凭借着多年的历练才让他强自压下心中的激动,对前来报信的小太监冯保问道:“这消息确定?” “西苑传出来的消息!”冯保激动的答道:“绝对错不了,估计高先生现在都已经谢恩了!” “那就好!”裕王点了点头,他知道冯保的来历,论对宫里西苑消息的灵通,只怕裕王府里谁都比不上他:“你待会代本王去一趟高先生那里!” “是!”冯保点了点头,他也知道裕王与高拱的关系:“殿下有什么要奴才带话的吗?” “带话?”裕王想了想,笑道:“也没有什么好带话的,寡人心里想的高先生也都知道,你就表明祝贺之意就是了!” “殿下与高先生君臣同心,将来必然是一番佳话!”冯保不露痕迹的拍了一记马屁:“那要带什么礼物呢?” “就带四色绸缎,再加上上次宫里赐下来的两件银器吧!”裕王想了想之后答道:“本王再写一副字,你一同带去!” “奴才遵旨!” 当冯保来到高拱住处时,门前已经是车水马龙,满是前来祝贺人们的车马,他不得不在距离大门还有几百米的地方就下了轿子,步行来到府前。只见看门的老公陪着笑脸道:“诸位见谅,诸位见谅,我家老爷说了,今日概不见客,还请诸位新朋旧友见谅则个!” “高大人果然是高风亮节!” “是呀,乃是我辈楷模!” “你可知道在下高祖乃是高先生曾祖堂侄,算起来还是一家人呢!” “哦?家祖父却是高先生之父的同年,也算得上世交了!” 被拒绝的众人却不轻易散去,纷纷在那儿攀谈。 “都是些趋炎附势的小人!”冯保心中暗想,他走到门前,对那老公拱了拱手:“咱家是奉裕王殿下之命前来,还请通传则个!” “是裕王殿下呀,快请进!”老公赶忙让开路,笑道:“老爷正在堂上,小公公您直接进去就是了,府里人少,老爷入了阁一下子忙不开,还请原谅则个!” “明白明白!”冯保笑着点了点头,他鄙夷的看了看门外拥挤的人群,径直走进门去。 虽然已经入阁,但高拱的住处并不大,是从一个在京城经商的同乡租来的,不过是个两进的院子,平日里也只有几个家仆,可能是为了应付外间突然暴增的访客,那几个家仆都忙的不可开交。竟然无人为冯保引路,冯保倒也不以为忤,径直穿过堂屋,往后堂来了,正好看到高拱坐在当中与人说话。 “高先生!”冯保笑道:“小人代殿下向您道喜了,刚刚进来的时候贵仆说人手不够,让我自己进来,失礼之处还请见谅!” “是冯公公呀!”高拱与冯保也是熟人,他笑着站起身来,向裕王府的方向拱了拱手:“微臣谢过殿下了,您请稍待片刻,我处置完手头的事情便是!” 那正在与高拱说话的人也是个有眼色的,赶忙起身告辞,冯保笑嘻嘻的站在一旁,突然发现那人有些眼熟,可又怎么都想不起来具体是谁。 “冯公公请!”高拱送走了客人,请冯保上得堂来,冯保装出一副不以为意的样子,随口问道:“这是哪家的贵客,竟然今日能进高先生的门?” “逐利小人罢了!”高拱冷笑了一声:“兜里有些银钱,便想插手朝堂之上,虽有几分眼色,早晚要惹来大祸!” 冯保见高拱神色冷淡,也不敢继续追问,将裕王托自己带来的礼物呈上,高拱将那幅字拿来看了,却是“忠贞”二字。他赶忙站起身来,向裕王府的方向敛衽下拜:“殿下之厚恩,高某肝脑涂地亦难报万一!” “高先生言重了!”冯保与高拱又闲扯了几句,便起身告辞了,高拱将其送出门外,方才做罢。 冯保出了高家,没有走多远便听到路旁有人笑道:“冯公公别来无恙呀?” 冯保顺着声音看去,却是方才那个与高拱说话,自己看的颇为眼熟那人:“你是何人?” “冯公公真是贵人多忘事!”那汉子笑道:“小可姓李,单名一个真,当初冯公公下南洋时,小可在莫娜队长麾下做事,正是侍奉冯公公的,您怎么忘记了!” “哦哦,原来是你!”冯保经由一提醒,这才想了起来:“你怎么在京城了?不在南洋了?” “小可是受上头差遣,来京城公干!”李真笑道:“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想不到在这里遇到冯公公了,要不同去喝杯水酒?” 第两百九十五章 挣扎 冯保犹豫了一下,显然对方的邀请隐藏深意,但自己又何尝不想知道对方为何会在这个节骨眼上出现在高拱家的内堂之上?还有高拱方才那几句话?想到这里,他点了点头:“也好,不过咱家现在还有差使在身,要不今天晚上如何?” “好,那到时候小人就在裕王府外恭候大驾了!” 冯保回到王府交接了差使,傍晚时分换了一身衣服,出了王府。那李真早就在外等候,两人找了一家僻静的酒肆,李真点了几个小菜,一壶黄酒,坐下来喝了几杯。冯保装出一副不以为意的样子,笑道:“你今日怎么进的高大人家的门?” “怎么进的门?”李真笑了起来:“冯公公你不知道吗?我们兰芳社与高大人可是老相识了,这几年高大人每个月都可以从我们兰芳社手上拿到一万两银子的津贴,要不然您当初去裕王府的事情会这么简单吗?” “每个月一万两的津贴?”冯保吓了一跳:“这是真的?我怎么没有听说过?” “当然是真的,确切的说是给裕王一万两津贴,高大人不过是代领的!”李真冷笑道:“至于为何你没听说过:你想想,以裕王的身份,怎么能随便拿别人的银子呢?” 冯保也是机灵人,立刻明白了对方话中的含义,他联想起先前高拱在自己面前说的那番话和表情,心知李真说的只怕有七八分是真话,不过看高拱的态度,只怕双方的关系已经出了不小的问题。 “贵方真是好气魄,每个月一万两银子!”冯保装出一副不以为意的样子问道:“现在高先生入阁了,裕王的大位也基本定了,必然会好好报答你们!” 李真没有说话,只是喝了一杯酒,突然问道:“冯公公在王府过得可好?” “咱家是个侍奉人的,有什么好不好的?”冯保笑道。 “你知道今天高大人和我说什么吗?” “说了什么?” “他说以后这每月一万两就不要了,为避免嫌疑,今后我们兰芳社的人也不要来他这里和王府了!” 冯保一愣,旋即才明白高拱这是想要撇清自己和裕王府那些不太光彩的过去,显然这事情做的不太地道,不过他自己就在裕王府当差,好像也不太合适指责主家寡恩。 “不过是刚刚入阁,裕王连太子都未册封,就想要撇清关系!这位高大人未免也太着急了吧?”李真将杯中酒一饮而尽:“他难道就不怕变友为敌吗?” 冯保张了张嘴,却没有说话,在他看来高拱眼下还真没有什么需要顾忌兰芳社的,裕王虽然没有被册封为太子,但那也就是个形式了,说到底如果不是因为裕王的关系,高拱又怎么会被破格提拔入阁? “李先生!”冯保考虑了一下,最后低声道:“你还是早些离开京城吧,高先生入了阁,他若是愿意的话,一个指头就能灭了你们!” “多谢冯公公提醒!”李真笑道:“不过您这句话说错了,别看他高拱入了阁,最后谁赢谁输还不知道呢?”说罢,他站起身来会了钞,向外间走去。 “这厮口气如此之大,莫不是还有什么底牌?”冯保看着李真的背影,眼睛里露出疑惑的光。 胡府。 “高拱入阁拜相了?”胡宗宪惊讶的从书册上抬起了头:“当真?” “已经得到确定的消息了!”部下禀告道:“眼下高府门前人山人海,都是祝贺的人!” “还真是穷在路边无人问,富在深山有远亲呀!”胡宗宪笑了笑:“这十几年来我先是在江南平倭,又是在北地抵御鞑虏,而他在教裕王读书,结果他倒先入阁了,而我还在做得罪人的事情,朝不保夕,真是没有天理呀!” 那部下听得清楚,哪里敢接口。胡宗宪感叹了两声,示意部属退下,自己回到书桌旁沉吟了好一会儿,提起纸笔,开始写起信来,开头的第一行便是:我兄东楼明鉴…。 严府。 “父亲,父亲,您看!”严世蕃兴奋的将一封书信塞到严嵩手里:“连胡汝贞都给我写信了,对这件事情不满的可不止我一个,这下好了,胡汝贞兵权在握,我们成事的把握又大了几分!” 严嵩却根本没有理会儿子,他只是看着严世蕃,目光中满是绝望和痛苦,就仿佛在看着一个要死的人。在父亲目光的逼视下,严世蕃终于再也忍耐不住,激动的骂道:“爹爹,您总得说句话呀?这也不行,那也不行,您总得有个行的法子吧?” “行的法子我的确没有!”严嵩终于开口了:“但我知道这几个法子不可能行,不管天子怎么样胡来,他始终是天子,天下是他们朱家的,你和我都是臣子,你再怎么精明能干,最后还是斗不过天子的!” “那就什么都不做?坐以待毙?” “那也比像你这样孤注一掷的好,朝廷就是朝廷,不管怎么说都是朝廷。厉害也是朝廷厉害,不是你严东楼、我严惟忠厉害,我劝你一句话,别做蠢事,否则就算你赌赢了,那也不过是早一天晚一天的事情。” “不行,我可没有爹爹你刀子架脖子上都不着急的性子,你已经年过八十,我还年轻呀。” “那我就没有办法了!”严嵩重新闭上双眼:“我只求你一件事情,能不能等我死后在搞那些事情,至少给我一个善终!” 严世蕃没有理会严嵩,径直回到书房开始忙碌着写信、回信、筹划方略,待到当天深夜,他才完善了原先的计划——将所谓的严党组织起来,扭转这必亡的局面。 第两百九十六章 加油添柴 金山卫。 “什么?大人的船到港口了,正在往这里来?” 从窗外的天色判断,应该已经过了午夜了。徐渭心中暗想,身为兰芳社在大明两直隶地区的大脑,每天他几乎都工作到深夜,在鲸脂蜡烛下,仔细审查各部门的报告,查阅账薄,直到眼睛发疼,字迹模糊为止。 徐渭走到外间,用二十四小时准备好的温水擦了擦脸,这让他的状态好了点,总不能让上司看到自己蓬头垢面的样子。他稍微整理了一会仪容,披上外衣,向外间走去。 周可成站在火盆旁,伸出双手在烤火,显然他对于江南这边湿冷的天气还有点不适应,当他看到徐渭从外间进来,笑道:“文长,三更半夜把你吵醒,真不好意思!” “大人!”徐渭躬身行礼,笑道:“其实我也没睡,京城有要紧的消息传来!” “京城?”周可成从徐渭的脸上看出恐怕不是什么好消息,他指了指身旁的椅子:“看来一时半会说不清,那就坐下来说话吧!” “嗯!”徐渭没有推让,他在火盆旁坐下:“首先是伯仁的消息,胡汝贞已经同意了您的计划!” “嗯!”至少从脸上看不出周可成心里想了什么,他点了点头:“伯仁做的不错,这样我们手上就多了一张牌,可走的路也多了一条!” “除此之外,还有另外两件事情,不,其实应该说是一件事情!”徐渭沉声道:“我们在京城的人急信通报,高拱已经在四天前入阁,在入阁的当天,他召见我们的人,表示不再需要那每个月一万两的津贴!” “要撇清和我们的关系了?”周可成笑了起来:“想不到我们在那位高大人眼里是这么的不招人喜欢呀!” 徐渭并没有接周可成的话头,而是严肃的说道:“从现在的情况看,裕王继位已经是十拿九稳了,至少高拱是这么想的,否则他不会这么早就断绝我们的关系!” “高大人还真是没耐心呀,如果是我至少会等到裕王真的登上皇位以后再翻脸的!”周可成笑了笑,他的目光转向站在门口的卫士:“让人拿点茶水和点心上来,看来今晚又是一个不眠之夜!” 卫士点了点头,从门口消失了,徐渭低声道:“现在京城那边的情况很复杂,我觉得应该让吴公子先回来!” “嗯,确实如此!”周可成的手指敲打着座椅的副手,这是他思考时候无意识的动作:“但交接的事情必须做好,联络胡宗宪的人必须深得他的信任。对了,胡家有人在江南为我们做事吗?” “应该有,这几年我们的生意扩展的很大,徽南那边又盛产桐油、生漆,都是我们急需的物资,胡家肯定有人在里面的,但具体是谁必须查一下!” “挑选一个胡家人,三十左右,信得过的,精明强干的,联络的任务就交给他。胡宗宪是我们背后的暗棋,不到必要的时候不要动!” “是,大人,天一亮我就让人安排!”徐渭沉声答道:“那高拱那边呢?应该如何应对?” “不用应对,裕王登基的事情不会像他想象的那么简单!”周可成笑道:“四十年积累的矛盾,总会有爆发的一天,高拱他到底没有做过州郡官,只是一个书生,有些事情还是想的很明白!” “四十年积累的矛盾!”徐渭身体一震:“您是说当今圣上?” “不错!”周可成笑道:“今上登基以来,虽潜居西苑,但权柄一日未曾离手。所依仗的无非是以小人为相,恣其无厌之心,操持天下罢了。如今天子春秋已高,以高拱入阁,为太子清道,你觉得会如何呢?” 徐渭听到这里眼前一亮,笑道:“严党必会全力攻讦高拱,置之死地而后快!不过徐阶肯定会想办法调和的!” “不错,严嵩他们也不是傻子,怎么会看不出圣上让高拱入阁下一步就是要卸磨杀驴了?这种朝堂上权位之争最是残酷,肯定是要有一家败亡才会有结束,徐阶就算有天大的本事,也没法阻止这一点的,到了最后还是要天子自己来出头!” “嗯!”徐渭点了点头,读过史书的都知道这种级别的党争结局肯定是不死不休,如果嘉靖年轻还好,到了这个年纪精力和时间都不允许他继续玩政治平衡的把戏玩下去,其结果必然是非常残酷的,赢的这边不把另外一边连根拔起绝不会罢休。所以周可成说高拱是个书生,以为自己入了阁就代表前途一片光明,却不明白入阁仅仅是个开始。 “那我们站哪一边呢?”徐渭问道。 “哪一边都不站,静观其变!”周可成笑了笑:“文长,告诉你两个好消息,织田信长和岛津兄弟在锡兰大胜,直逼土人首都,土人斩罗阇辛哈一世之首请降,乱事已经平息。” “恭喜大人!”徐渭闻言大喜:“锡兰之乱已平,那西境无忧矣!另外一个好消息呢?” “杭杜阿的舰队在巽他海峡附近击败马打蓝、马辰诸国的联合舰队,击沉俘获敌舰百余艘,斩杀淹死两万余人,海水尽赤。尽此一役。南洋爪哇、婆罗洲等岛百余国皆纳贡献土请降。你说这是不是好消息呀?” 徐渭张大了嘴巴,被突然而来的狂喜给惊呆了,他现在终于明白周可成为何会突然来到金山卫——兰芳社在锡兰和巽他海峡接连取得的两次辉煌胜利已经稳定了南洋诸岛的形势,他已经无需在淡水掌握中枢的机动兵力待机,可以直接把注意力重新投向大明这边来了。 第两百九十七章 布局 “这两仗打下来,南洋那边至少可以太平二十年!”周可成笑道:“杭杜阿的信中是这么写的,各国之豪杰勇士无不望风披靡,希求在南十字星旗下而战之人多如牛毛!” “大人的意思我明白了!”徐渭点了点头:“大人,这些年来高拱从我们手上领银子的收条我都保存起来了,要不要交到严嵩那边去?” “嗯!”周可成嘉许的点了点头:“现在还早了点,杀手锏要留到最后,再说这么容易拿出去给严家人岂不是太便宜他们了?要让他们出点血!” “是,大人!”徐渭心领神会的笑道:“我一定好生安排,让他们把这场戏唱好了!” “嗯,文长你办事,我放心!”周可成笑着拍了拍徐渭的肩膀:“这次的事情如果成了,胡汝贞在北边当首辅,你就在江南当隐相,大明的事情就交给你们两人了!” “多谢大人!”徐渭激动的起身欲跪,却被周可成扯住了:“自家人,就别这么拘礼了,接下来京城的事情我们不要插手,但消息却要切实掌握,时间非常重要,关乎到事情的成败,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明白!”徐渭心领神会的点了点头:“在京城我们的据点随时都有二十对准备好的信鸽,随时都能传递消息过来!” “那就好,这方面不要吝啬银子!还有,文长你写一封信给胡宗宪,让这次去见他的人带去,信里把南洋这两次胜利的事情提一下,再带这两件礼物一起带给他,就说是我送给他的!” “礼物?”徐渭闻言一愣,只见周可成轻击了两下手掌,外间的侍从取了一支画轴和一顶金冠进来,那金冠的铸造的手艺倒也一般,只是上面镶嵌了近百枚小拇指大小的红、蓝、绿宝石,看上去富丽堂皇。 “这是——?” “金冠乃是罗阇辛哈一世的冠冕,他当时已经一统锡兰诸国,围攻科伦坡堡被我军击破,其部下斩其首级并其金冠一同献给织田信长请降,织田信长漆其首级并金冠一同献给我了。至于这画嘛!”周可成伸手将那画轴展开,只见那画面上却是海战的情景:打着南十字星旗帜的兰芳社舰队冲破敌人的行列,重炮齐射之下,敌人的舰队不是起火爆炸,就是徐徐沉没,海面上到处都是尸体和木片。与当时明人常见的水墨画不同的是,这却是一副铅笔素描,画面详实逼真,宛若战场重现,第一次看到这种画法的徐渭禁不住啧啧称奇。 “这幅画是一个威尼斯画师所作,他当时正在我军的旗舰之上,一切都是照着战场描绘的!”周可成笑道:“你将这两件东西都交给胡宗宪,就说是我赠送给他的。你替我告诉胡宗宪:不要有后顾之忧,无论他做什么,兰芳社都会是他的坚强后盾!” 北京,文渊阁。 高拱看着眼前这栋建筑物,心潮澎湃。对于大明的士大夫来说,眼前这栋看上去有些破旧的小殿便是心目中的圣地了。永乐十九年,北京皇宫建成,永乐皇帝在午门内东侧,文华殿以南修建了一座小殿,作为皇家图书馆,里面存储了历代文书图籍、祭器、版籍。嘉靖十六年,在这里选了一间设置御座,又在四周隔开了几个房间,作为阁臣们工作的地点,而这里便成为了内阁的场所。这里不但是帝国的权力中心,还是文化中心,历朝历代的文化在这里沉淀,高拱仿佛能够听到历代先贤们在这里交谈、争论、说笑、书写,而自己也将成为其中的一份子,最后凝固在这里,成为历史。 “肃卿兄,来的好早呀!” 身后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高拱赶忙转过身来,躬身行礼道:“徐大人早,学生昨夜怎么也睡不着,索性早点来了!” “正常,正常!”徐阶笑了起来:“我入阁的第一天也是这个样子,怎么也睡不着,一大早跑过来,在门口站了好一会儿!” “哈哈哈!”高拱忍不住笑了起来:“学生失礼之处,让徐大人见笑了!” “这有什么失礼的!”徐阶笑了起来:“肃卿兄一心谋国,书生意气,我羡慕都还来不及呢!大明将来就看你们的了!” “多谢徐大人!”听到徐阶这番意味深长的话,高拱也有几分感动,他看了看天色,又看了看四周,发现没人来不禁好奇的问道:“时间差不多了吧,怎么就我们两个?” “都去西苑了吧!”徐阶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毕竟圣上在西苑,这里可没有圣上呀!” “趋炎附势的小人!”高拱冷哼了一声,虽然这文渊阁里有为天子专门准备的御座,但上一次嘉靖皇帝来这里与群臣讲授经义,讨论政事,批阅奏疏已经不知道是多少年前的事情了。从夏言开始,内阁的历任首辅次辅无不是以前往西苑为荣,留在文渊阁处事为耻,自然这里也就冷清了。 “呵呵!”徐阶笑道:“高大人,老夫说一句托大点的话,你现在身份敏感,大明的未来与你息息相关,现在不是你说话的时候,你明白吗?” “多谢徐公提点!”高拱闻言悚然,他当然知道徐阶的意思,世人都知道自己背后是裕王,在裕王登基之前自己如果惹出什么麻烦来,牵连了裕王,那就百死莫赎了:“下官一定慎言!” “好!好!”徐阶笑道:“高大人你还是第一次来这里,今日就让老夫做个向导,带你看看这文渊阁吧?” “有劳徐公了!”高拱赶忙后退半步,让徐阶走在前面。 正当高拱惬意的享受着游览“圣地”的快乐时,严世蕃的感受却是天壤之别,在西苑求见嘉靖的他却吃了个闭门羹,过去亲热若一家的李芳却摆出了一副铁板脸,说皇爷身体不适,正在静修,不见外人。机敏过人的他当然知道这一切意味着什么——圣眷已经离自己而去了。 第两百九十八章 收条 “这是下官上次依照圣上所命写的青词!”严世蕃强笑着从袖中取出一卷白麻纸:“还请李公公转呈则个!” “咱家晓得了!”李芳冷冷的接过,随手交给一旁的小太监:“待到圣上有空时,会呈上去的,严大人请回吧!”说罢他也不等严世蕃说话,便径直转身离去了。 “这狗入的阉奴!”严世蕃何尝受过这般对待,盯着李芳的背影气的满脸青紫,但却无可奈何,只得回家去了。 严世蕃回到家中,家中奴仆见他的样子,都知道在外面受了气回来的,纷纷屏息小意,免得被迁怒。但严世蕃还是找到了由头打死了两个贴身童子,府中众人个个噤若寒蝉,唯恐祸从天降。 严世蕃在书房里冥思苦想,但始终找不到一点眉目,毕竟今上并非庸碌之主,一旦心意有变,寻常的小伎俩是没有用的,但那高拱平日里深居简出,除了去裕王府以外就再无其他联系,而如今景王已经出京就藩,明眼人都知道裕王就是太子,而老父又是一副闭目等死的样子,自己根本无从下手。 “公子!公子!”门外传来管家的声音。 “什么事?”严世蕃焦躁的站起身来:“我不是说了没有要紧事不要打扰我吗?” “公子,府外有个人拿了这个给我,说是您现在急需的!”管家从袖中取出一张纸条,递了过去。 “我急需的?”严世蕃疑惑的接过纸条,打开一看,只见上面写着一行蝇头小楷:欲杀高拱找我! “请,先生请随我来!”严府管家恭敬的伸出右手,在前引路:“方才小人怠慢之处,还请先生莫要海涵!” “无妨!”李真看着对方前倨后恭,简直判若两人的样子,心里禁不住暗自警惕,他很清楚假如自己的答案不能让严世蕃满意的话,对方那张脸又会迅速变回倨傲而又残暴的样子。 在管家的引领下,李真走进一栋水塘畔的二层小楼,管家陪笑道:“公子就在楼上等候,您请上去吧!” 李真点了点头,走上楼梯,看到一个身体肥胖,脖子粗短的独目中年,赶忙躬身行礼道:“小人拜见严公子!” “罢了,坐下说话吧!”严世蕃上下打量了下来人,只见对方身着一件小商人常穿的圆领南京布袍,中等身材,但从宽厚的肩膀和粗壮的手掌不难看出其魁梧的体格,倒像是个武人,一时间倒是看不出来历来。他嘴角抽动两下,脸上强挤出一丝笑容:“是李先生吧?你这张纸条是什么意思?” “欲为公子效力而已!”李真笑道。 “为我效力?”严世蕃冷笑道:“那为何要杀高先生?高先生刚刚入阁,乃是我大明的俊才,我为何要杀他?” 李真笑道:“严公子,在过去六年零五个月里,高拱每个月都会从我主家那里领一万两银子的津贴,不,确切的说是他替裕王每个月领了一万两银子的津贴。” 严世蕃张了张嘴巴,原先准备好的话语到了嘴边却说不出去了,半响之后他方才问道:“你有什么凭据,高拱可是朝廷大臣,空口无凭的!” 李真从袖中取出一张纸条来,递给严世蕃,严世蕃看了看却是一张由高拱签署的收条,他叫管家取来一张家中收藏的高拱的拜帖来,对照了一下笔迹,他顿时陷入了沉默之中。 “你主家是谁?为何要来我这里?其他收条在哪里?” “我主家是谁不重要,其他收条自然在安全的地方,今日来公子府上自然是为了与公子合作的!” 严世蕃的双眼立刻危险的眯了起来:“你不肯说?好,我倒要看看你的嘴巴有多硬!” “小人的嘴巴自然没有多硬,只不过小人知道的不多,就算公子打死小人恐怕也得不到多少东西,反倒坏了两家的情分!” 听到李真的话,严世蕃犹豫了起来,显然对方是把这个人当成弃子了,自己如果对其用刑也许能得到一点情报,但接下来的合作肯定是完蛋了,只凭手上一张收条没头没脑的去弹劾高拱,只怕把握不大。想到这里,严世蕃笑道:“李先生乃是贵客,来人上茶,我们坐下说话!”说罢他拉住李真的手臂,将其亲热的拉到一旁坐下:“这件事情该如何做,贵主家还请划下道来,世蕃无不遵从!” “不敢!”李真笑道:“不瞒公子说,我家主上说了,高拱拿了我们六年的银子,现在却翻脸不认人,我家主人别无所求,只求公子让这厮落得个没下场即可!” “这个好说!”严世蕃闻言大喜,拍着胸脯笑道:“你家主人请放心,只要将那些收条交给我,保管让那厮在诏狱中走一遭!” 李真打着哈哈,却只字不提收条的事情,严世蕃知道对方还有条件,强压下心中的焦虑,笑道:“李先生,贵方还有什么条件只管直言,严某无不从命!” “条件倒也说不上,只是我家主人当初这么多银子拿出去,却如同丢进水里一般,着实不甘心的很!” “这个好说!我可以先垫上!”严世蕃虽然有些肉痛,但他也是分得清轻重的,他很清楚如果不能把高拱扳倒,坐视下去只怕严家有灭门之祸,留下再多银子也是给别人准备的,相对于严家的财货,这笔银子就是小数了。 “这怎么可以!” “无妨!”严世蕃摆了摆手,制止住李真的争辩:“为国除奸,严某责无旁贷,些许黄白之物还是出得起的,贵主人还有什么别的要求,还请一并说出,我一并处置了!” “主上果然说的不错,这厮对高拱果然是恨之入骨!”李真心中暗想,口中却说道:“公子是否有想过,这件事情关乎到裕王,恐怕只凭这些收条未必能拿下高拱!” 第两百九十九章 大案 “这个——”严世蕃犹豫了一下,他心里清楚对方说的其实有理,以嘉靖的做派,有很大可能是把这件事情强压下来,毕竟当初弹劾自己父子的各种奏疏也是多如牛毛,但只要自己父子有圣眷在身,这些奏疏根本就没用,那些人反倒落得个没下场。 “那你的意思是?” “我家主上的意思是最好还是多几条后手,把这个案子定成一个铁案!” “铁案?”严世蕃一愣,心中暗想高拱背后就是裕王,谁还能把裕王定成铁案不成? “有什么后手,可否透露一二?” “自然可以!”李真凑到严世蕃耳边,低语了几句,严世蕃脸色大变,从椅子上跳起身来退后了四五步,拉开与李真的距离,如避蛇蝎一般的看着对方:“这,这样也行?” “严公子若是觉得不可以,那就算了!”李真笑道。 “不,不,不!”严世蕃连忙摇头:“我不是说不可以,我是说这件事情干系重大,若是做的不好,只怕——” “这个就不用公子操心了,一切都在我们这边身上,到时候只需严公子在朝中出手即可!”李真笑道。 “那这绝对没有问题!”严世蕃闻言大喜,他拍了拍胸脯:“只要贵方能够把这件事情办成了,世蕃定然会把高拱那厮置之于死地!” 李真笑了笑,却没有说话,只是静静的看着严世蕃。严世蕃也是个精明人,立刻明白了过来:“李先生请放心,银子的事情我今晚就让人准备好,你说个地点,我一定会让人送过去!” “劳烦公子了!” 北京的冬天是十分难熬的,在大多数时间里从蒙古高原刮来的寒风统治着这座古老的都城。这样一来阳光就显得尤为可贵,在有太阳,风不大的日子里,这座都城有点身份的人们都会离开屋子,与家人和朋友们在院子里享受着难得的阳光。 刘守友也是如此,作为一名百户,巡街是他的主要工作之一。街边的茶屋酒肆本来就是他的管辖范围,在这个难得的下午,和几个同僚坐在靠窗边的桌子旁,一边喝着黄酒,一边晒着太阳,那是何等的舒适惬意。 “大人,属下敬您一杯!”一名小旗笑嘻嘻的举起酒杯:“您看都要过年了,上头连一点意思都没有,今年这个年不好过呀,要不让小的去通州出趟外差,弄点外饷回来,让兄弟们的年也好过点!” “是呀!” “不错!” 听着属下的话语声,刘守友抚摸着颔下的胡须,没有表态。锦衣卫虽然是天子亲卫,但本身的饷银十分微薄,又被上司克扣,其成员基本都不是靠那点俸禄过活的。像那小旗说的出差通州,便是来钱的一条渠道,通州乃是运河的终点,商旅众多,各种黑道白道的都有,如果打着出来办案的幌子去晃一趟,怎么也能弄个百十年银子回来,摊下来每人都可以分个几两,过个年是没问题了。但是这个节骨眼上去通州要找个什么由头呢?刘守友禁不住陷入了深思之中。 桌旁几人如何不知道刘守友此时在想些什么,纷纷屏住呼吸等待。这时远处传来一声闷响,打断了刘守友的思绪。 “怎么回事?”刘守友问道。 “莫不是打雷了?”有人答道。 “别瞎扯了,马上就是正月了,这季节哪来的雷?” “那莫不是地震了,我刚刚觉得屋子都晃了一下!” “地震哪来的闷响,少他妈的瞎扯淡!” 面对属下的争论,刘守友没有说话,他的直觉告诉自己事情没有这么简单。他站起身来,提起绣春刀挂回腰上:“都被说了,出去看看,事情有点不对!” “是!”众人都站起身来,跟着刘守友出了酒肆,他们刚走了半条街,便看到一个差役神色慌乱的跑了过来,看到刘守友等人便迎了上来,大声喊道:“不好了,不好了!” “什么不好了不好了的,乱喊乱叫的,说清楚点不然老子送你去北镇抚司,问个扰乱民心之罪!”刘守友厉声喝道。 “大人,是这么回事,前面有条栋屋子不知道怎么搞得突然炸了,连旁边几间屋子都炸塌了,砸死砸伤了不少人!” “什么?”刘守有吓了一跳,赶忙询问爆炸的具体地点,然后他派了一人回衙门报信,自己带着手下向目的地跑去。 到了目的地,刘守有才倒吸了一口凉气,难怪那差役吓成这样,一间两进的院子全炸没了,当中有一个方圆二十多米,一米多深的坑,周围的几间屋子也多有损坏的地方,用不着勘察就知道这是火药造成的。 “你,你,你,你们几个把爆炸的屋子给围起来,不许任何闲杂人等进去!你去把里正街坊找来,确认一下屋子主人是谁?立刻拘来!” “是,大人!”在场的几个锦衣卫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路,都已经知道这是惊天大案,立刻依照刘守有的吩咐行事,刘守有本人这才走进爆炸现场,想要看看有什么比较重要的证据。 刘守有勘察了一会,发现屋子里除了已经爆炸的火药之外,还发现了不少已经半融化的铅锭,显然这些都是为火器准备的,他越找越是心惊,什么时候在京城之中有人囤积了这么多火药和铅锭,难道是有人想造反? “大人,您看这个是什么?” 一个声音将刘守有从思绪中惊醒了过来,一名手下将一个黑黢黢的铁箱子拿到他的面前。 “你是哪里找到的?” 第三百章 查案1 “是在那儿!”那名手下指了指不远处的一堵矮墙:“这铁箱应该是藏在墙里的,想不到墙被炸倒了,铁箱子却露出来了,里面应该是有什么重要的东西!” “嗯!”刘守有点了点头,他本想将铁箱打开,但犹豫了一下又作罢了,这案子太过重大,恐怕后面牵涉极多,自己不过是个蚂蚁大小的锦衣卫百户,就这么把铁箱子打开了,知道的太多,只怕有一百条命都不够死的。 “收起来,等上头来人就交上去,这不是咱们能碰的!”刘守有低声道。 “明白了,大人!”那锦衣卫也是个明白人,赶忙将那铁箱子放到一旁,开始继续搜索起来。这时里正都到了,刘守有这才知道这房子的主人竟然是明孝宗时一位外戚的,被人租了去当成仓库,平时也少有人往来,却不想出了这等大祸事。 “你可以确定?这件事情干系重大,可千万不能有半点差错!”刘守有沉声问道。 “千真万确!”那里正答道:“这条街有半条街都是那位侯爷的,都是租出去的,这个院子好像是三年多前租给一个商人做仓库的存些粗苯家什,十天半月才有人来一次,只有个老头儿看门,一口的南方鸟音,乌拉乌拉的谁也听不懂,所以平时也没人搭理他!” “好!”刘守有将里正的话记录下来,又让其按了手印,他心里清楚这个案子至少是千户主办,自己一定要把手上的事情做的干净利落,千万不能有半点纰漏。 刘守有忙碌了一个下午,待到傍晚时分才等到了接替自己的人,他把手头上的差使交接了,回到家中洗了把脸,坐到饭桌旁正准备吃饭,便听到外间传来急促的敲门声:“刘百户,刘百户!” “什么事?”刘守有赶忙站起身来,打开房门却是自己的一个同僚,他赶忙问道:“怎么了?” “快换衣服,跟我走?” “去哪里?” “北镇抚司衙门!”同僚压低声音:“你这个案子通天了!” 刘守有不敢多问,赶忙换了衣服,随同僚出了门,立刻有两条汉子围了上来,将自己夹在当中,他认出是东厂的侦缉番子,心中顿时咯噔一响,知道自己这次摊上大事了。 刘守有被押送到北镇抚司,顶头上司正在门口等候,一看到他就低声道:“你随我来!”刘守有不敢多言,赶忙跟在顶头上司后面,穿过了四五道岗哨,上司站在门外沉声道:“启禀大人,人已经带到了!” “让他进来吧!”屋内传出一个沉稳的声音。 “是,大人!”上司看了刘守有一眼,刘守有推门进屋,屋内只有两人,首座刘守有认得,便是执掌北镇抚司的陆炳(历史上陆炳1560年死在任上,本书中让他又多活了几年),与其并排坐着的却是一个宦官,正看着自己。刘守有不敢多话,赶忙敛衽跪在地上,一边叩首一边喊道:“卑职百户刘守有,参见二位大人!” “起来吧!”陆炳有些不耐烦的挥了挥手:“今天下午广渠门内那次爆炸案是你第一个赶到的吧?” “不错,正是小人!” “好,你把事情的原委从头到尾仔仔细细的讲述一遍,不得有任何纰漏,明白吗?” “是,大人!”刘守有看了一眼陆炳,小心翼翼的从自己与同僚在酒肆说起,一点点的讲述,他说的极为琐碎,就连许多看上去无关紧要的细节都说了出来,而无论是陆炳还是旁边的宦官都没有丝毫的厌烦之色,全神贯注的从头到尾听了一遍。 “事情就是这样的!”刘守有小心的看了看陆炳的脸色,完成了自己的讲述。 陆炳问道:“那房子是你的片区的,平日里可曾有什么异常?” “回大人的话!”刘守有答道:“出事那屋子乃是前朝一位侯爷的产业,下官平日里也就在街面上巡查,对于里面的情况并不清楚!” 陆炳问到这里,与那宦官交换了一下眼色,方才从桌子底下提起一只铁箱来:“守有,你过来看看这只铁箱,看看是否就是当时你从墙里找出来的那只?” 刘守有磕了个头,上前仔细看了半响放才点了点头:“不错,正是小人今天找到那个,您看着铁箱右角有个凹痕,就是当时被砖头压出来的,小人记得很清楚!” “那你当时没有打开过?” 刘守有身体一颤,赶忙跪了下去:“回禀大人,小人是晓得规矩的,知道这案子干系重大,小人官职卑微,如何敢乱动证物,还请大人明鉴!” “罢了,你起来吧!”那宦官终于开口了,他向刘守有微微一笑:“刘百户,你莫要慌张,今天你做得很好,咱家会重重赏你,你先退下吧,莫要走远了,明白吗?” “多谢公公!”刘守有赶忙磕了两个头,方才站起身来倒退到门外,然后才转身离开。陆炳叹了口气,道:“李公公,看来这箱子是真的了,只是里面的东西实在是棘手的很呀!” “是呀!”李芳也叹了口气,他打开铁箱,这铁箱里却有一层隔火石棉软垫,他从里面拿出一叠纸条来,随手抽出一条来:“高拱刚入阁,就发现这么多他签名的收条,一条一万两,要说这是碰巧,打死我也不信!陆大人,这背后有鬼呀!” “嗯!”陆炳点了点头,他的脑海中突然闪过几年前的那幢案子,心中不由一动,低声道:“李公公,高大人是圣上钦点入阁的,背后还有裕王,要不然我们就把这件事情压下去?” 第三百零一章 查案2 “压下去?”李芳笑了起来:“陆大人,您是圣上的奶兄弟,又有救驾的大功。只要您没犯上谋逆的大罪,圣上都会饶过您的。而咱家虽然外边人看起来有权有势,但实际上就是天子一条狗。这案子这个节骨眼上爆出来,背后又怎么会没人盯着?您说我们两个压下去,您觉得就凭我们两个压得下去吗?” 听李芳这么一番解说,陆炳已经是面如土色,连声道:“在下考虑的欠妥,还请李公公见谅!那要怎么办才妥当呢?” “陆大人!”李芳笑道:“咱俩现在已经是一根线上上的蚂蚱了,什么客气话也就不必说了。我也知道您是看想要保裕王一下,但照咱家看,这事轮不到咱们开口。圣上心里怎么想的,谁也不知道,咱们也没必要猜,照实查,照实报,然后让圣上自己做决断便是。咱们多想多错,多说多错!” “多谢李公公提点!”陆炳听到这里,已经是心悦诚服,他点了点头,问道:“那照您说,这案子怎么处置?” “很简单,报给圣上之前,越少人知道内情越好,这样圣上无论想怎么做,都好办。所以这件事情越少人插手越好,最好就你我两个,再加上那个刘守有就够了,我看他倒是个嘴巴严实的!” “嗯,那我就带人去清查现场,看看有没有其他漏掉的东西!那个刘守有就任凭公公差遣,如何?” “甚好!” 刘守有出了门,却不敢回家,呆在一个差房里等候吩咐,果然很快命令就来了,他提着那铁箱子跟着那位公公去了西厂,然后就是看着那位公公拿着几本奏疏比对那叠纸条,他也不敢多问,只能站在一旁。约莫过了小半个时辰,他听到那公公叹了口气:“即便是假的,也可以说是以假乱真了!刘守有!” “小人在!” “你家中可有妻小父母?” 刘守有闻言一愣,有点莫名其妙的答道:“小人父母过世得早,只有一妻二子。” “都在京师吗?”李芳问道。 “在,都在京师!” “那你在京师之外可有什么可以托付的亲属好友?” “小人还有个弟弟在老家!” “是同胞骨肉,好,好!”李芳连说了两声好,他站起身来,走到门旁大声道:“来人,取两百两银子来!” “是,李公公!” 李芳回到桌旁,对看的稀里糊涂的刘守有道:“你现在写一封信,让你的媳妇带着孩子回老家投奔你的弟弟,那两百两银子便是给他们路上的盘缠和抚养孩子用的,我会让人把信送到你的家中,再送他们出城的。” 李芳这番话听得刘守有毛骨悚然:“李公公,您这是什么意思?” “没有什么意思,以备万一而已!”李芳笑道:“刘百户,我和你一样父母都已经双亡,不过我是个阉人,自然无妻无子,没有牵挂,倒也没有这么多麻烦了!”说到这里,李芳看到刘守有脸色惨白的样子,笑了起来:“你也莫要太过担心,我这也是做最坏的打算而已!” 此时银子已经拿来了,刘守有虽然害怕,也只得依照李芳的吩咐写好书信,李芳交给那名番子,仔细吩咐了几句。看着那番子离去的背影,刘守有心中闪过一种不祥的预感,只怕自己再也见不到妻儿了。他看了看李芳,大着胆子问道:“李公公,小人斗胆问一句,这案子到底牵涉到谁?” 李芳看了刘守有一眼,微微一笑:“裕王!” 对于高拱来说,刚刚入阁的几天是十分紧张的——有太多太多事情需要学习了。与唐宋不同的是,大明的宰辅官有许多在入阁前是没有做过州郡官的,虽然他们当中绝大部分都在中枢历练,积累了十分丰富的政治经验,但对于基层的行政事务却了解的并不深。以高拱为例,他考中进士后便当了庶吉士,然后授任翰林编修,后来又升翰林侍读;嘉靖三十一年,他入裕王府担任侍读,成为裕王的老师,数年后升迁为翰林侍讲学士,随后是太常寺卿、管国子监祭酒事,然后就当上了礼部尚书,文渊阁大学士入阁。从履历来看,高拱对于朝廷典故、礼制文章、行政故例应该是很清楚,但对于州郡一级的具体事务,比如兵谷、法律、水利等就知之甚少了。但身为内阁成员,天子的最高顾问团,某些时候还是政府首脑,他必须对基层事务有一定的了解,否则是无法承担职责的。这一点高拱自己也是非常清楚,所以这些时日他每天都埋首于各地的文书之中,汲取着知识,为未来的工作做准备。 由于文渊阁在宫中,官员的吃饭问题很难解决,所以朝廷对于辅臣提供工作餐。当然如绝大部分官僚结构一样,朝廷提供的工作餐质量和口味都只能说差强人意,而辅臣多半家里都不缺钱,所以不少辅臣都是自己家人带好饭菜。作为内阁的新人,高拱还是保持着朴素的作风,午餐就吃朝廷提供的饭菜。这天中午他正一边吃饭,一边翻看一封陕西送来的奏疏,突然听到徐阶的声音:“高大人,高大人!” “徐公!”高拱赶忙放下筷子,站起身来:“有什么事吗?” “有谏官弹劾你!”徐阶低声道。 “弹劾我?”高拱一愣,旋即笑道:“这有什么大惊小怪的,那些御史哪天不弹劾几个人?想必是我贸然入阁,惹人红眼了吧?” “若是如此就好了!”徐阶冷哼了一声。 “那他们弹劾我什么?” “他们弹劾你交接外藩,收受重金,豢养死士,囤积违禁之物,欲行逆谋!” 高拱被这一连串罪名砸的头昏眼花,一时间说不出话来,半响之后方才答道:“这,这又从何说起呀?这根本是莫须有呀!” 徐阶的神色却是十分严峻:“我一开始也觉得是莫须有,但不是一个人弹劾你,是有六七个人同时弹劾你,最要紧的是他们都是严家父子的人,你觉得他们会毫无凭据吗?” 第三百零二章 查案3 “徐相公,高某是什么人您难道还不清楚?”高拱苦笑道:“这上面四条哪有一条挨得上嘛!” “那就好!”徐阶笑了起来:“老夫也是这么以为的,这样毫无根据的弹章圣上估计直接驳回了,你也用不着闭门思过了!”(依照明代的惯例,如果谏官弹劾宰辅,无论是真是假,宰辅都要上书请罪,请求回家闭门思过,天子出言挽留,宰辅才能继续在位。) “呵呵!”高拱干笑了两声,正想说话,却看到徐阶的仆人从外间进来,神情惊惶,戒备的看了高拱一眼,才在徐阶耳边低语了几句。徐阶顿时脸色大变,沉声道:“除了高大人外都出去,我有几句话要和高大人说!” “是!” “徐相公,您这是——?” “高大人,西苑那边有消息来了,圣上勃然大怒,是因为你的事情!” “因为我的事情?什么事情?”高拱莫名其妙的问道。 “现在还不清楚!不过应该那些弹劾有关!”徐阶低声道:“高大人,情况很不妙,严家人那边手头上应该有一些不利于你的证据,听说北镇抚司那边已经派人去你家了!” “我家?”高拱顿时慌了,他家中还有两万多两没有花出去的银子,以及各种见不得光的东西,他霍的一下站起身来,便要出去,却被徐阶拉住了:“来不及了,你现在回去正好撞个正着,高大人,你若是信得过徐某人的话,可否给徐某透个底,到底有没有,徐某将来有些话也好说!” 高拱犹豫了一会,低声道:“下官曾经收过一些银两!” 徐阶松了口气,笑道:“原来只是这点事,高大人无需担心,圣上不会连这点轻重都分不清的,即便是看在裕王的份上也不会深究。” “徐相公,银子的数额很大!” “很大?有五千两吗?”徐阶满不在意的笑道,在他看来高拱过去官职是个清水衙门,别人肯行贿他五千两就很多了。 “一万两!” “一万两?”徐阶一愣,旋即笑道:“估计圣上会斥责你几句,裕王的面子还是不止这一万两的!” “徐相公,是每个月一万两!” “什么?”徐阶终于再也无法保持镇定了,用有点颤抖的声音问道:“谁,谁给你每个月一万两,有多长时间了?” “是兰芳社,已经有六七年了!”高拱答道。 “六七年,这么多银子你都用在哪里?”徐阶话刚出口,就明白过来了,显然对方这笔银子不是给高拱本人的,而是给他背后的裕王,而这笔银子高拱自然也不会花在自己身上,花费的地方也就不好说了。 “这简直是,这简直是!”徐阶的脸上少有的现出了惊惶失措的表情,事态的发展已经完全超出了他的预计范围。他熟读史书,自然知道帝王家父子之间原本就是极为敏感的,为人臣子的掺和进去的,十之八九都是落得个没下场。像嘉靖这种潜居西苑,大权在握的更就不必说了。他原以为严家父子手下那些弹章是无的放矢,现在看来是张弓待发已久了。 “高大人,这件事情我也没有什么办法了!”徐阶叹了口气:“你还是早些回府,上书请罪吧,只是千万莫要牵连了裕王!” 西苑,谨身精舍。 “回禀皇爷,这些就是老奴和陆大人一同查到的结果!”李芳从袖中取出一张清单来,双手呈上,在清单的末尾是李芳与陆炳两人的亲笔签名。 嘉靖接过清单,却没有看将其放到一旁,沉声问道:“李芳,你对这件事情怎么看?” 李芳犹豫了一会,低声道:“老奴以为,这件事情没有这么简单!” “嗯!”嘉靖点了点头:“你觉得要继续查下去吗?” “回禀陛下,这件事情干系太大,就不是老奴敢多嘴的了!” “是呀!”嘉靖叹了口气:“这确实不是你能说的,查嘛,怕查出来后果不堪设想,不查嘛,又怕背后隐藏的太多事情,真是左右为难呀!”说到这里,嘉靖看了看一旁的黄锦,突然问道:“黄大伴,你觉得呢?” “老奴以为,大明是陛下的大明,也是列祖列宗的大明,悠悠万事以此为大!” “嗯!”嘉靖苦笑道:“这句话也就你敢对我这么说了,不顾惜身家性命,不怕惹恼了寡人,黄大伴你可谓是忠于社稷呀!” “多谢陛下夸奖!”黄锦笑道:“其实老奴以为若是海大人在这个位置上,也会这么说的。老奴是个无妻无子的阉人,无甚牵挂,海大人却是有妻有子的! ” “这倒是!”嘉靖笑了起来:“那这件事情就这么办吧!高拱刚刚入阁就搞出这么多事情,实在是不堪造就,寡人若是保他,大明的纲纪何在?裕王乃是寡人爱子,千秋万岁之后大明的依仗,千万动不得。李芳,这件事情你去处置一下吧!” “是,陛下!” 高宅。 冬日的寒风从穿过院子,摇动着那颗老槐树,发出哗啦哗啦的声响。 高拱坐在火盆旁,四周是锦衣卫搜查后留下的狼藉。虽然火舌抖动,但他依旧感觉到彻骨的寒冷。他不是傻瓜,稍一思忖就明白了事情的原委——这么多年事情都没有败露,而自己拒绝兰芳社之后不到半个月就发生了这一切,幕后的黑手已经不问可知了。如果说过去兰芳社给高拱留下的印象仅仅是很有钱,那么现在他才感觉到对方的果决和阴狠。 第三百零三章 服毒 对于自己的命运,高拱已经不抱什么期望了,他唯一忧虑的是裕王,自己的所作所为会不会牵连裕王,只要裕王没事,自己总有翻身的一天,可如果裕王因此而失去了继承大位的资格,那自己就百死莫赎了。因此高拱暗自下定决心,在北镇抚司哪怕是受尽酷刑,也一定要把所有的罪过揽在自己身上,保住裕王。 正当高拱暗自下定决心的时候,院子里传来人声,他赶忙站起身来,整理好身上的衣服,竭力在来访者面前保持住仅有的体面。 门被推开了,刘守有向高拱点了点头,介绍跟着进来的李芳:“高大人,这位便是提督两厂的李公公,您的事就是他督办的!” “见过李公公!”高拱向李芳躬身行礼,他倒是见过李芳,不过这个时候也没必要深究这些了。 “不必多礼!”李芳拱了拱手,对刘守有道:“刘百户,你去外面守着,不许任何人进来!” “是,李公公!” 李芳看了看高拱,微微一笑:“高大人,今晚时间还很长,我们坐下说话!” “多谢李公公!”高拱能从李芳身上感觉到一丝不祥之兆,不过他还是笑着回到自己的椅子上:“家中凌乱,让李公公见笑了!” “无妨!”李芳也在火盆旁坐下:“高大人,先给你透个风,圣上已经说了,这件事情与裕王无关,你就放心吧!” 高拱顿时长出了一口气,笑道:“圣上英明,这些都是罪臣一人所为,与裕王没有半点关系!” 李芳笑了笑,并没有接口,他拿起火钳,拨动了两下火盆里的木炭,火势顿时旺了起来,他搓了搓手,神色突然变得严肃起来:“高大人,你是明白人。圣上点你入阁,为的是什么?可你又是怎么报答圣上的圣恩的呢?好好的事情闹成现在这个样子,圣上也很为难呀!” “李公公教训的是!”高拱站起身来,垂首道:“都是学生行事孟浪,只要裕王能够继承大统,学生便是凌迟处死,亦无怨言!” “高大人,坐下说话!”李芳沉声道:“圣上虽然是天子,但法度乃是祖宗的法度,圣上也不能不依法判案。你知道吗?在爆炸案的现场发现有大批融化的铅锭,还有装有你亲笔书写借条的铁箱,以及一些银子。如果这个案子查下去,不但你要族诛,就连裕王也要去凤阳了!” “爆炸?铅锭?”听到这里,高拱已经是满头大汗,他连忙分辨道:“李公公明鉴,学生绝对没有如此丧心病狂!” “我当然知道高大人你不会,否则我就不会在这里与你见面了!”李芳沉声道:“但是有人抓住这些死死不放,你明白吗?这件事情必须到此为止,否则就算圣上出面都没法收拾了!学生明白了!” “到此为止?”听到这里,高拱已经脸色惨白,他艰难的点了点头:“学生明白了,就是今晚吗?” “嗯!”李芳点了点头:“不能拖延下去了,夜长梦多!”说到这里,他站起身来,走出屋外,桌上却多了一只小瓷瓶。 高拱抓住那只瓷瓶,双手剧烈的颤抖起来,他绝望的打开瓶子,将里面的液体倒入口中。很快,他的身体就剧烈的抽搐起来,面部变得青紫,高拱倒在地上,痛苦的翻滚着,鲜血从口中流出,几分钟后,在几下剧烈的抽搐之后,生命的迹象从这个男人的躯体上消失了。 次日清晨,严府。 “什么,高拱服毒自尽了?”严世蕃瞪大了眼睛,大声问道。 “是的,公子!” 管家小心的答道:“就是昨晚的事情,下午北镇抚司抄了家,晚上就服毒自尽了!” “死得好!”严世蕃恨声骂道,随即他疑惑的说:“不过这未免死的也太快了吧?他要是死了,这案子还怎么查下去?” “这案子本来就查不下去了!”一旁的严嵩终于开口了:“再查下去就查到裕王了,那高拱也不是自杀的,是圣上让他死的,圣上不想继续查下去,所以就只好请他去死了!” “圣上要他死的?”严世蕃问道:“可这样一来,裕王也不好呀,谁都知道高拱曾经是裕王的老师,他这么死了,裕王怎么会没有干系?” “高拱已经不是裕王的老师了!”严嵩冷声道:“他已经死了,死人是没法当老师的。高拱这一死,朝廷所有人都明白圣上的意思了,这件事情谁碰谁就死,那就没人敢碰!高拱这个人也就成了忌讳,以后再也没人会不识趣会提这件事情的,不信你让那几个谏官再上弹章看看,有没有人理你?” 严世蕃没有说话,他知道父亲说的不错,谏官是天子的狗,天子让狗咬谁就咬谁,不听话的狗就会被宰了剥皮吃肉。过了半响,他叹了口气:“孩儿只是觉得有点可惜了!” “可惜?”严嵩笑了笑:“你不觉得正好吗?要是真的闹大了,你以为我们父子俩能置身事外?” “那接下来我们该怎么办?”严世蕃问道。 “静观其变!”严嵩叹了口气:“说实话,我也想不到你能够这么容易就把高拱扳倒了,但你这么做也和裕王结下了死仇,圣上的身体已经不行了,多则两三年,少则半年就会不在了,为父我这把年纪是什么都不怕了,你怎么办呢?严家怎么办呢?” “如今之计,只能不让裕王继位!”严世蕃答道。 “难,难,难!”严嵩一连说了三个难字:“如果早个十年还有一点希望,圣上这个年纪已经不想折腾了,他自己都不想折腾了,我们这些做臣子的还有什么办法?” 第三百零四章 稻草 “办法都是人想出来的!”严世蕃笑道:“爹爹,先前高拱入阁的时候,您不也说没有办法吗?结果呢?现在高拱已是泉下鬼,我们还是堂上官呢!” “泉下鬼,堂上官?”严嵩一愣,旋即笑了起来:“也罢,这次的确你是胜过了一招,但下一次呢?圣上的意思很明白了,他让高拱自裁就是为了保住裕王,在大明圣上要保谁还能保不住?若是为父猜的不错,那几个谏官接下来肯定要倒霉,好让天下人知道他的态度!” 严世蕃神色微变,他们父子二人能够掌握朝政十余年凭的不是别的,就是对于天子心思的把握,嘉靖这些年来之所以能够身居西苑却又能掌握朝政,将帝国玩弄于股掌之间,靠的就是平衡,无论你是谁,无论你有多大能力,都不会让你独大。这次严世蕃用计逼杀高拱,嘉靖肯定会敲打一番严党,让其无法独大。这原本也没有什么,毕竟严家父子也没有想过谋朝篡位,但问题是现在时间站在裕王一边,虽然裕王还没有被册封太子,但景王已经出藩,只要嘉靖驾崩,裕王几乎百分之一百的登基,到了那个时候严家就是死路一条了。 “一定有办法,一定有办法的!”严世蕃突然霍的一下站起身来:“爹爹你放心,世蕃一定能找出一条生路的!” 裕王府。 “殿下,殿下!”冯保神情惊惶的进得门来:“大事不好了!” “怎么了?”裕王强自镇定的问道。 “高先生自尽了!” “啊!”裕王好似当头挨了一棒,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半响之后泪水才盈眶而出:“先生,先生是为寡人死的呀!” “殿下!”冯保见裕王如此,吓得呆住了,赶忙劝解道:“高先生若是还在,定然不希望看到您这个样子!” “你说的是,只是高先生不在了,寡人顿时六神无主,一时间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裕王擦了擦脸颊上的泪水:“神器不可力求,看来寡人终究是没有那个命呀!” “殿下莫要这般说!”冯保竭力安慰,他进了这裕王府,个人的命运早已和裕王连在一起了,裕王若能登基,他这种潜邸旧人自然是鸡犬升天,否则这辈子出息也就有限了。但不管他怎么劝说,裕王还是一副哀莫大于心死的样子。正当冯保没奈何的时候,外间传来通传,却是静音道长来了。冯保灵机一动,低声道:“殿下,静音道长来了,要不要请他进来?” “罢了,本王今日无心修习导引之术,让他回去吧!” “殿下!”冯保低声道:“静音道长的老师可是清虚道长呀!” “也好!”裕王也明白了过来:“那便让他进来吧!” 当静音进得屋来,他立刻感觉到气氛不对,他小心的向裕王双手合十,沉声道:“贫道拜见殿下!” “给道长赐座!”裕王叹了口气:“道长,本王今日遭遇大变,只怕无心向你学习导引之术了!” “大变?”静音闻言一愣:“是什么变故?” “高先生死了!”裕王捂住自己的脸,叹道:“寡人痛失股肱之臣呀!” “啊?”静音吓了一跳:“高先生不是前几天刚刚入阁拜相了吗?怎么会死了呢?” “是这么回事!”冯保将事情的原委粗略的说了一遍,静音对于裕王和周可成的关系也知道一点内情,猜出了个七七八八来,顿时吓得面如土色。 “道长!”裕王叹了口气:“其实寡人也不是非要那个皇位不可,只是生在了帝王家没有办法。如今高先生也死了。早知如此,还不如和四弟那般,早一日出京就藩当个富贵闲人省心!” “殿下何出此言!”静音赶忙劝慰道:“高先生的事情现在还没有个结果!再说了高先生是高先生,您是您,又岂能混为一谈?” “道长的意思是——?”裕王问道。 静音方才随口一说,眼见的对方还当了真,不由得慌了神,下意识的将求助目光转到冯保身上,冯保赶忙接口道:“道长的意思是高先生虽然死了,但并不一定您就不能继承大位了,道长,我说的对不对?” “对对,贫道就是这个意思!”静音连忙点头。 此时的欲望就好像落到水中的溺水之人,便是根稻草也要死死抓住,此时听到静音这句话,精神不由的一振,脑子也变得灵活起来,心中暗想:“不错,这次的 事情这么大,高先生却只是自裁,若是父皇要连我一同治罪,定然不会允其自裁,而是打入诏狱论罪的!” 这时外间传来几下敲门声,不待裕王出声,冯保赶忙出去,片刻之后回来时已经是满脸喜色:“恭喜殿下,贺喜殿下,宫里有消息出来了,当初弹劾高先生那几个谏官都被免了官,令当日出京!” 如果说方才还是胡诌和揣测,现在就是确定无误的消息了,天子的态度是各打五十大板,事情到此为止,高拱虽然死了,但裕王的继承人地位不会改变。屋内三人都轻松的笑了起来,尤其是裕王,笑的尤其轻松。他看了看静音,越发觉得这个平日里只是教授自己导引之术的道长顺眼的很,他又想到高拱死了,自己身边缺乏得力的人,这位静音道长处事精明,又有一个可以出入西苑,影响父皇的老师,岂不是一个很不错的人选。 “来人,取两百两银子来,赏给静音道长!”裕王笑道。 “这个——”静音下意识的就要推辞,却听到裕王笑道:“道长莫要推辞,这是寡人的一点心意,高先生离寡人而去,还请今后道长要多多费心!” 第三百零五章 扩军 静音听了心中咯噔一响,赶忙躬身称谢,他已经听出裕王话中含义,但却不敢多想,小心的讲解完导引课程就告辞了。 金山卫,讲武堂。 “徐相公,京城的信鸽到了!” “嗯!”徐渭从部下的手中接过信鸽点了点头,他刚刚从信鸽脚上的竹管取出信纸刚刚看了一遍便脸色大变,飞快的向最里面的书房跑去。 “大人,高拱死了!” “哦?”周可成神色冷淡,放下手中的书,接过信细看起来:“看来朝廷的局势比我们原先想象的还要险恶呀!他是怎么死的?” “大人说的是!”徐渭激动的将信纸递给周可成:“按照信上说的,高拱是自裁的!” “自杀?”周可成把信从头到尾看了两遍,闭目沉思了一会儿,问道:“文长,你怎么看?” “这只是开始!”徐渭用十分肯定的语气答道:“接下来还会有更多的事情,绝不会就这样平静下来!” “嗯,你的理由呢?” “高拱死了,天子没有追查下去,反倒把那几个弹劾高拱的谏官都罢官了!显然天子只是弃车保帅,这件事情到此为止,免得牵连到裕王!但问题是高拱这一死,裕王和严家父子就结下了死仇了,如果裕王登基,严家父子必然死无葬身之地,天子现在的身体又是过一天少一天的。换了谁在严家父子的立场上,也要拼死一搏,把裕王搞下去。除非天子现在就把严家父子给处置了,否则朝堂上只会闹得越来越厉害!” “嗯!”周可成点了点头:“玩了一辈子跷跷板,到老了终于玩不下去了!文长你分析的不错,果然不愧是我们兰芳社的智囊!” “大人谬赞了!”徐渭笑道:“其实这一切应该都在大人的筹画之中,在下不过是时候分析,大人可是事前就预料到了这些,相差何止以道里计!” “呵呵!”周可成笑了笑:“我确实有所筹画,但后果变成这样却是我预料之外的,至少我没有想到高拱就这么死了!” “高拱是自杀的,这也难怪大人想不到!” “不,应该说高拱是‘被自杀’的,若是依照他本人的意愿,肯定是不想死的!” “被自杀?这个词用的妙!”徐渭击掌赞道:“不错,本朝做到宰辅的,治罪论死的屈指可数,只要他不死,将来裕王继位他还有东山再起的机会!那是谁让他死的呢?” “天子,或者是天子身边的人!”周可成沉声道:“如果继续查下去,虽然高拱不一定死,但越是查,那被挖出来的东西就越多,牵连的人和事就越多,到了最后恐怕整个朝堂都会被挖个底朝天,这是天子不想看到的,所以干脆就让高拱死了,然后到此为止。” “不错!”徐渭点了点头:“那接下来呢?依照大人您说的,严家父子会想办法拖裕王下马,那我们怎么做?” “要想办法在裕王身边安插一个人!”周可成想了想:“其实这一次两边可谓是两败俱伤,裕王这边是不必说了,高拱是他未来的首辅,这一死打击极大;而严嵩父子则不但失去了不少谏官,而且在天子的心里也失了分,估计接下来天子会对他们有后手的。” “那谁胜谁负呢?” “这个就不知道了!”周可成笑道:“里面变数太多,谁能猜得到,不过我们走我们的路,随机应变就是了。文长,你知道讲谈社里现在有多少学生吗?” “讲谈社?”徐渭闻言一愣:“大概有七八百人吧,大人怎么了?” “七八百人?好,你明天让项高发一份告示,说我讲谈社培养的是文武双全之人才,不光要回寻章雕句,还要见识干戈。今后所有讲谈社的士子都必须在讲武堂接受三个月的短期军事训练,从后天开始执行!” “短期军事训练?” “没错,除此之外,另外在江南一带招募五百名十七到十九岁的年轻人,去讲武堂进行一个三个月的短期军事训练,就叫士官生好了。训练的科目与讲谈社的士子相同,以队列训练、纪律养成、体能训练和武器使用为主。所有费用从公共经费支出,主要从各家工商业主和工匠中招募!” “是,大人!”徐渭听到这里,已经完全明白周可成的意图了——显然他这是为未来的组建做准备,虽然兰芳社在日本、朝鲜、东番和南洋都可以招募到大批有着丰富军事经验的雇佣兵,但考虑到政治影响的问题,周可成还是决定以讲武堂学生为骨干组建的新军作为未来军事行动的主要力量,至少是作为守备江南地区的主要力量。 “大人,您觉得最后要动武吗?”徐渭记录好了周可成的命令,犹豫了一下,还是低声问道。 “这就要看双方力量的对比和形势的变化了!”周可成看了徐渭一眼,笑道:“怎么了,文长你害怕了?” “是有一点!”徐渭点了点头:“其实也不是害怕了,只是我在金山卫这些年来,着实花了不少心血,兴修水利,发展贸易,如今江南可谓是士民殷富,旷古未有,如果打起来,只怕会毁于一旦!” “这个你就是多虑了!”周可成笑道:“江南现在的确富有,但和晚唐之长安、扬州;赵宋之汴梁、杭州不一样。那些是富而不强,江南是且富且强,即便打起来了,也绝不会毁于一旦。而且打掉了压在江南头上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江南只会变得更加富强!” “若是这样,那我就放心了!”徐渭听到这里,松了口气:“那属下就先告退了!” 第三百零六章 夜客 “嗯,你先退下吧!”周可成点了点头,当徐渭刚刚离开,他便从抽屉中取出一个记录本,在上面用羽毛笔急速的书写计算起来。只见记录本上用潦草的笔迹记录着数百家工厂作坊的名字,而在这些作坊后则分别记录着一行行阿拉伯数字,那代表着这些工厂的库存数字和生产能力,他在盘算着,一旦冲突爆发,有多少种军需品无需从海外运入,而可以由江南本地的工厂供给,这关乎到组建新军的速度和能力。 “真是蠢透了,这种事情我干嘛自己动手做!”周可成突然丢下笔,哑然失笑,他提高嗓门:“来人!” “小人在!”一名侍从门外进来:“请问大人有何吩咐?” “挑选几个算术好的书吏来,要口风严实点的!” “是,大人!” 看着侍从急匆匆离去的背影,周可成笑道:“现在是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了!” 京城,北镇抚司。 “刘百户!” 刘守有停住脚步,有些惊讶的看着身后追上来的同僚。 “听说嫂子带着孩子回乡省亲去了,老哥你现在又是光杆一个了!”同僚笑嘻嘻的看着刘守有:“反正你回家也是一个人,晚上要不要一起去喝几杯?找个地方松快松快?” “还是算了吧,这几天我有些累,想早点回去休息!”刘守有犹豫了一下,还是拒绝了同僚的邀请,他现在满肚子的心事,要是几杯烧酒入肚泄露出去了一点,那可就百死莫赎了。 “嗯,是有些不对?”同僚好奇的看了看刘守有:“老刘你这眼圈都是乌青乌青的,最近你出夜勤了,怎么累成这样子了!” “没法子,上头的差使,咱们就是吃这碗饭的!”刘守有挤出一丝苦笑,其实他弄成这样倒不是因为晚上出勤,而是经过那天的事情后天天晚上做噩梦,整宿整宿的睡不着觉。 同僚点了点头,露出一副“了解”的表情,对于他们来说,执行一些不能对外人说的差使是很正常的,他拍了拍刘守有的肩膀:“那老刘你回去好好休息,等你这阵子忙完了一切出去喝一杯!” “一定!”刘守有与同僚告别,在家门口买了几个胡饼,随便填了填肚子,衣服也没脱便躺到床上昏昏沉沉的睡了过去。也不知道过了多少时间,他迷迷糊糊的醒了过来,感觉到外屋里好像有人,下意识的说道:“孩子娘,给我倒碗汤水来!” 刘守有话刚出口,整个人顿时清醒了过来——自己媳妇不是早就回老家了吗?屋子里怎么还会有其他人?他本能的一个骨碌从床上跳了起来,抓住挂在墙边的佩刀,喝道:“谁?谁在外边!” “果然不愧是北镇抚司的人,梦里都睁着一只眼睛!”外屋传来一个清朗的声音,与其同时刘守有还听到几下打火石的声音,随即便看到外间亮起一点灯光。刘守有犹豫了一下,穿上鞋子,提起佩刀就走出屋外,只见桌旁坐着一人,旁边亮着一盏油灯,灯光照在他的脸上,宛若鬼魅一般。 “你是何人,为何在这里?”刘守有低声问道。 那人笑了笑:“我是何人不要紧,重要的是我手上有这个!”说到这里,那人从袖中取出一物,放在桌面上,向刘守有推了过去。 刘守有冷哼了一声,拿起那物,却是一枚金钗,借助灯光细看却越发眼熟,突然他的脑海中闪过一个不祥的念头:“这,这难道是——” “不错,这正是尊夫人的!”桌旁那人笑道:“尊夫人,令公子现在都在我们手中!” 刘守有怒喝一声,便要拔刀,突然听到夺的一声响,他的脚前多了一支弩箭,刘守有抬头一看,窗口多了一个人影,显然来人并不止桌旁那一个,在屋外还留有后手。 “刘百户,请勿恼怒!”桌旁那人笑道:“我等对你并无恶意,尊夫人和令公子也一切都好,我们这么做只是想和你坐下来谈谈!” 此时刘守有已经完全冷静下来了,他在桌旁坐下,冷声道:“居然连北镇抚司的主意都敢打,你们好大的胆子!” “上司的差遣,倒也由不得自己!”桌旁那人笑道:“其实刘百户倒也用不着这样子,我今夜来只不过想问几个问题,只要刘百户老实回答,每个问题我都会付一百两银子!” “你说吧!” “第一个,高拱是怎么死的?” “高拱?”刘百户的目光变得阴冷起来:“你是什么人,为何要打听这些?” “刘百户,今晚是我问你,而不是你问我!别忘了,你的妻小都在我们手中!” 刘守有的呼吸有点紊乱,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压下心中的怒气:“我不知道高拱是怎么死的,不过李芳李公公和他在一个房间里说了一会儿话,然后李公公出去了,又过了一会儿高拱的尸体就被抬出来了!” “嗯,也就是说要么是李芳杀的,要么就是李芳迫使其自裁的?”那男人点了点头:“第二个问题,这个案子是谁主办的?” “陆炳陆大人还有李芳李公公!” “是这两个人,嗯,那一切就都清楚了!” 那汉子又问了三个问题,都是相关于那天爆炸案方面的细节,刘守有一开始还想随意糊弄过去,但很快发现对方所知颇多,自己的妻儿都在对方手里,若是惹恼了只怕会性命不保,只得一一作答。 “有劳刘百户了!”那汉子站起身来,轻击两下手掌,从院子里进来一个人拿出一个布袋放在桌上,听上去颇为沉重。 第三百零七章 喧哗两成败 “今晚我一共问了五个问题,就是一共五百两了!”那汉子指了指布袋:“今后可能还有劳烦之处,还请刘百户多多关照!”说罢便向门外走去。 “且慢!”刘守有叫住那汉子:“我妻儿怎么办?我要怎么样才能找到你们?” “刘百户请放心,只要你和我们合作,你妻儿就不会有事!你不用找我们,我们会主动来找你的!” 打开布口袋,银锭在微弱的油灯下发出暗淡的光,刘守有随手拿起一块银锭,指尖传来冰凉的感觉,就好像此时他的心。自己已经被卷进了深深的旋涡之中,即便象高拱这样的大人物也已经被旋涡吞噬,对于刘守有来说,未来就好像窗外的夜空一样暗淡。 嘉靖喧哗两成败(喧哗两成败(日语:けんかりょうせいばい),是日本封建时代的刑法之一。意为对于“喧哗”(日语中二者间发生纠纷、暴力冲突之意)者,不问谁是谁非,冲突的双方都必须受到惩罚。)的做法收到了成效,朝堂上迅速平静了下来。但对于爆炸案的追查并没有放松,恰恰相反,上头的压力越来越大了。无论是李芳还是陆炳都从嘉靖那儿得到了口谕,无论如何一定要把隐藏在幕后的黑手给抓出来。 无论是北镇抚司还是两厂都不是饭桶,随着时间的流逝,越来越多的线索被找出来了。但这并没让李、陆两人觉得轻松,恰恰相反这让两人觉得愈发沉重,原因很简单——这些千丝万缕的线索最后都直接或者间接的指向了一个人——裕王殿下,也许裕王殿下并不知情,但是支撑这一切的金钱都是来自裕王府的,或者说是与裕王府有联系的。当然到现在为止还没有找到可以直接指证裕王的证据,但是两人都知道只要对手不是蠢货,就不会留下会把裕王牵扯进来的证据。 “李公公!”陆炳指了指摆放在桌子上的一叠证据:“您觉得这件事情要怎么收场?” “这件事情已经收场了!”李芳沉声道:“圣上的意思很清楚了,裕王虽然没有册封,但百年之后就是他继承大位!” “那这些东西呢?”陆炳问道:“要拿给圣上看吗?” 李芳陷入了沉默之中,如果说大臣们对于皇位继承还有一点发言权的话,他和陆炳一个是天子家奴,另一个是爪牙扈从就是一点发言权都没有了,如果把这些拿给天子看的话,很有可能会造成废立大事,说到底景王虽然已经出京,但也不是不能回来的。 “李公公,你也给句话吧!”陆炳见李芳一直不吭声,再也耐不住性子,他虽然身居高位,但却是近幸出身,胆子是极小的,哪里敢一个人担这么大的担子。 “还是呈上去吧!”李芳终于开口了:“这天下毕竟是他家的,不管是对是错,还是得由他拍板!” “嗯!”陆炳点了点头:“也只能这样了!” 西苑,仁寿宫,精舍。 “这些都是你们查出来的?”嘉靖指着摆放在他面前的一叠文书:“是个什么结果?” 陆炳与李芳交换了一下眼色,陆炳大着胆子答道:“臣等愚钝,还请陛下圣裁!” 嘉靖没有说话,他拿起放在最上面的一份,看了看丢到一旁,又拿起第二份,他越看越快,不一会儿就看了大半,突然他长叹了一声,一甩袖子将剩下的文书拂落在地:“冤孽,冤孽呀!” “微臣(老奴)该死!”陆炳与李芳赶忙跪伏在地连连磕头。嘉靖走到窗旁,推开窗叶,向彤云密布的天空望去,半响之后方才叹道:“寡人德薄,只缘多病,过求长生,遂致父子不亲,为奸人乘机诳惑,生出这等事端来,补过无法,惟增愧恨!二位,可有以教我?” 陆炳与李芳交换了一下眼色,李芳叹了口气道:“父子之际,人所难言,臣等虽怀赤诚之心,亦不敢妄言长短。还请陛下圣裁!” 嘉靖听到这里,良久不得言,半响之后方才叹道:“也罢,是寡人为难你们了。来人,传诏,令裕王闭门思过,令景王入京!” 就在一夜之间,京城的风云突变,原本被认为铁板钉钉的裕王却被在府中幽禁,而已经出京就藩的景王却被重新召回京城,突兀的变化给京城的闲人们增添了许多口舌上的谈资,但对于那些对于内情有所了解的人们来说,却是噤若寒蝉,唯恐在这个多事之秋惹来杀身之祸。 而对于静音道长来说,这些天却感受到了人情冷暖的滋味,由于裕王的关系,他这些年来在白云观中的地位日渐提高,几乎仅次于时常进出西苑的清虚,平日里恭维讨好的络绎不绝,而裕王幽禁,景王返京的诏书一下,立刻门可罗雀,让他颇为感慨了下人情冷暖。不过他性格豁达,倒也没把这些事情放在心上,反倒对裕王的处境担忧了起来。 这天一大清早,静音起床后依照平日的习惯,打了两套五禽戏,便白云观外的粥铺吃早点。 他买了两张油饼,一碗米粥,一碟小菜,正吃得香甜,忽然感觉到肩膀被人拍了一下,回头一看却是张陌生的脸,皱起眉头问道:“你是谁,为何拍我?” “静音道长吧?”那汉子笑道:“真是贵人多忘事,半个月不见就不认得了!” 静音闻言一愣,他这些年除了去裕王府教授导引之术,在白云观还有做各种法事,见的人多了一时间记不起来倒也正常,便以为眼前这人是自己忘记的,强笑道:“不好意思,贫道在观中见得人多,还请施主见谅!” “不敢!”那汉子唱了个肥喏,在桌旁坐下,也叫了碗粥,两块油饼:“道长是出入王府的,记不住我这样的小人物又有什么奇怪的,再过两年,指不定连裕王都忘记了呢!” 第三百零八章 入府 静音听出对方话中有刺,脸色微变:“你这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只不过感叹裕王待道长不薄,而裕王现在落难了,道长却在这里优哉游哉的吃油饼喝粥,未免有点没人心!” “你——”静音闻言大怒,但他看不透来人的底细,也不敢发作,冷声道:“这些事情与汝何干,再胡言乱语,我便报官了!”说罢起身便要离去,却发现旁边桌子旁也站起两条粗壮汉子,正目露凶光的看着自己。静音后退了一步,颤声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就是想和道长好生聊聊关于裕王的事情!”那汉子笑了笑,从袖中取出一块铜牌来,推到静音面前:“道长应该只是我是谁了吧?” “你是周可成的人?”静音松了口气,旋即又紧张了起来:“你们胆子也太大了,这些天京城里京城都是番子,专门缉拿,你们不怕被拿了去?” “这个就不劳道长担心了!”那汉子笑道:“虾有虾路,蟹有蟹路,我们自然有自己的路。现在我们还是谈谈正事吧?” “在这里?”静音看了看嘈杂的四周:“人多眼杂的,不太好吧?” “那道长觉得哪里好?” 静音想了想之后答道:“城墙边有块空地,平时也没有人,僻静的很!” “也好!” 静音现在也没有胃口,与那汉子一同来到他说的那块空地,他压低声音道:“并非我不想帮裕王,实在是根本插不上手呀!再说了,眼下裕王殿下也算不得落难吧?最多是当不上天子,幽闭些时日,出京就藩也就是了!” “道长说的倒是轻巧!”那汉子笑道:“幽闭些时日,出京就藩?如果圣上册封景王为太子倒也还罢了,只要圣上一日不册封景王为太子,你觉得那位景王殿下会安心看着他哥哥在裕王府里呆着吗?” “这个——”静音顿时哑然,正如那汉子所说的,景王和裕王兄弟两人之间其实并没有什么仇恨,只要嘉靖册封其中一人为太子,那君臣之分已定,剩下那人老老实实的出藩就国,当自己的太平藩王也就是了,当上天子的那位虽然心里会有一些芥蒂,但一般来说也不会去打击报复。但只要一日没有人被册封太子,那这两兄弟之间就是你死我活的关系,嘉靖不会去伤害这个被幽禁在王府里的儿子,但景王可就难说了。 “那我能做什么?”静音垂首道:“我只是个会一点导引之术的道士,无拳无勇,这种事情我根本掺和不进去呀?” “道长莫要小瞧了自己!”那汉子笑道:“现在裕王翻盘的希望就在你身上!” “我身上?” “没错,你可以进出裕王府,裕王也是信任你的!” “进出裕王府?那又有何用?”静音苦笑道。 “自然有用,你到时候就知道了!”那汉子笑道:“道长,你干还是不干?” 静音看了看四周目露凶光的汉子们,苦笑道:“好像我也没有什么其他的选择了!” “呵呵,道长也不要这么说!”那汉子笑道:“这些日子白云观中的人情冷暖道长应该也体会到了,眼下裕王还只是被幽禁就这样,要是哪一天裕王真的被害了,你觉得到时候那些小人会如何待你?” 静音打了个寒颤,当初在白云观中的冷嘲热讽又上心头,他咬牙切齿的点了点头:“也好,你要我做什么?” 那汉子笑着摇了摇头:“不是我要你做什么,而是你要做什么。这些年来我们兰芳社待道长如何,您应该心里有数吧!” 裕王府。 “趋炎附势的小人!”看着如避瘟疫一般散开的众人,冯保暗自咬牙骂道。虽然被下令幽禁府中,但不管怎么说裕王也是天子亲子,其实待遇并没有减少,无非是不许离开王府而已,真正能够感觉到差异的反倒是像冯保这样的扈从。由昔日炙手可热的公公变成现在避之不及的臭狗屎,这种感觉真是无法用言语描述。 冯保经过王府门口,突然听到外边传来争吵声,其中有个声音倒是耳熟的很,他停住脚步,向一个门口的侍卫问道:“外边这么吵闹,是怎么回事?” “有个道士,听说是白云观的,说是来向殿下传授导引之术的,赶都赶不走!”那侍卫笑道:“真是个傻子,都这种时候了,别人躲都躲不及,他还要硬凑上来,真是一点眼色都没有!” “是静音道长!”冯保一愣,旋即便觉得胸口一热,他一把推开那侍卫,骂道:“人家是没有眼色,但有人心!”说罢他便冲到大门旁,喝道:“快让开,让开,让道长进来!” 当值的守门的是个锦衣卫百户,他知道冯保是裕王身边的亲信,拱了拱手道:“冯公公,这都是上头的旨意,莫要难为兄弟们办差!” “殿下身子骨不好,这位道长每个月都会来几次,专门传授殿下导引之术。圣旨是不让殿下出门,在府中反省,可没有让殿下去死。你们不让道长进府,莫不是要谋害殿下?” 冯保这顶“谋害裕王”的大帽子扣下来,果然无人敢接,那锦衣卫百户苦笑了一声:“冯公公,瞧您这话说的。咱们这芝麻大小的官儿,哪里敢有这个念头!” “你们是不会这个念头,但难保别人没有!”冯保目光扫过围观的众人,嗓门又抬高了几分:“龙游浅滩遭虾戏 虎落平阳被犬欺,裕王殿下现在是落了难了,有些人就巴不得他早点死了,当今圣上千秋万岁之后大位便是某人的了,您说是不是呀?” 第三百零九章 淳厚 冯保这番话却是暗指那锦衣卫百户受某人指使谋害裕王,那百户哪里还坐的住,连忙摆手道:“下官让道长进来还不成吗?您老可千万别乱说话呀,这可是抄家灭族的罪名。” 冯保冷哼了一声,片刻之后静音便被放了进来。冯保冷哼了一声,一把扯住静音的袖子:“道长随我来!” “当真是劲风知劲草,板荡识忠臣呀!”裕王听完了冯保对方才门口情况的那番描述,双眼顿时微红了起来:“若是寡人能够脱得此番劫难,定要重重回报道长!” “殿下说的哪里话!”静音笑道:“贫道也没有什么本事,只能传授一点强身健体的小伎俩。以贫道所见,殿下秉性仁厚,此番虽然遭遇劫难,定然有时来运转的一天!” “但愿如道长说的一般!”裕王叹了口气:“寡人若有登基的一日,定然要让道长如令师一般!” 静音谦逊了几句,便请裕王去庭院中练习,约莫半个时辰后方才告辞离去。 西苑,仁寿宫,精舍。 茶香悠悠,嘉靖放下茶杯,静静的品味着香茶,半响之后方才叹道:“这茶果然是回甘绵长,这么长时间还是齿颊生香,敢问一句清虚道长,这是何方的香茶?” “回禀陛下!”清虚笑道:“这是贫道一个忘年交送来的,产自福建,据说叫铁观音!” “铁观音?为何起了这个名字?”嘉靖问道。 “据说茶叶形似观音而脸重如铁,所以起了这个名字!”清虚笑道:“据贫道这个忘年交说,这茶虽然产自大明,但炒制的方法却借鉴了西夷之法,所以风味与其他茶大有不同,有香、浓、醇、甘之说,,有止渴生津、健脾暖胃之功效!” “嗯!确实是不错,寡人喝了一杯下去,确实觉得舒服多了!”嘉靖放下茶杯,突然问道:“清虚道长,你是不是有个徒弟法号叫静音的?” “不错!”清虚闻言一愣:“贫道确实有个叫静音的徒弟。” “那就对了!”嘉靖的脸色突然一变:“道长应该也知道裕王的事情吧?这两天下头禀告上来,说你这个徒弟最近依旧时常进出裕王府上,道长,你是否知情?” 面对嘉靖的诘问,清虚顿时感觉到背上出了一层冷汗,虽然嘉靖对他一直十分礼遇,但伴君如伴虎的道理他一直是清楚的,他稍一犹豫便沉声答道:“裕王曾经来贫道观中,自言身体虚弱,求导引之术。贫道几个徒弟中静音的导引之术是最好的,所以便举荐了他。所以这些年来他一直都有去裕王府!” 嘉靖皱了皱眉头,对于清虚的回答并不满意:“道长,我问的是最近的事,过去他去裕王府你提他作甚?” “回禀陛下,贫道师徒都是方外之人,当初静音去裕王府传授导引之术,乃是为了裕王的安康,他现在去裕王府也是传授导引之术。您下令裕王闭门思过,但您并没有治裕王的死罪,既然裕王身体不适可以请医生看治,那为何静音不能上门传授导引之术呢?” 听了清虚这番辩解,嘉靖半响没有说话,许久之后方才叹道:“道长说的是,父子之亲,竟然还及不上方外之人,真是惭愧无地呀!你这个徒弟不忘旧情,侍君以忠,这等淳厚之人,现在已经很少了!” “陛下谬赞了!”清虚这才松了口气,沉声道:“那贫道要不要——” “不必了!”嘉靖叹了口气:“道本自然嘛,就让他们这样吧!” “贫道遵旨!” 清虚又和嘉靖闲聊了几句,便起身告辞了。待到清虚离开之后,嘉靖突然叹道:“黄大伴,真是树倒猢狲散呀,得势时便一拥而上,失势了便落井下石,人心之凉薄可见一斑呀!可寡人身为万乘之君,明明知道手下多是这等趋炎附势的凉薄之辈,却又不能不用他们,不能不倚靠他们,你说可笑不可笑?” 黄锦没有说话,也只是跟着叹了口气。 金山卫。 “这么说来,已经在裕王身边安插上人了?”周可成笑道。 “不错!”徐渭点了点头,脸上也满是兴奋之色:“其实我们在裕王身边早就有人了,那个冯保不就是的吗?大人您与他也是老熟人了!” “冯保不行!”周可成摇了摇头:“这个人与李芳关系很深,关键时候谁也不知道他是倒向李芳还是倒向我们,不到没有办法,不用走这条线!” “嗯!”徐渭赞同的点了点头:“那什么时候可以执行计划的下一步?” “还早!”周可成摆了摆手:“眼下各种时机和条件还都不成熟,贸然行事只会把事情搞砸!” “您的意思是士官生和讲谈社的士子军事培训?”徐渭问道。 “这些只是一部分!”周可成摇了摇头:“文长,你的视野还是局促在军事上了,太狭隘了。我们和朝廷接下来的事情最大的难关不是军事问题,难道我们还缺这千儿八百个只有三四个月经验的菜鸟?眼下我们和弗朗基人已经签订了合约,又刚刚赢了的两次大胜,从日本、东番、南洋拉六七万经验丰富的雇佣兵来根本不废吹灰之力,然后用舰队封锁长江,切断漕运。这样一来朝廷就算不死也差不多了。” “那您的意思是?”徐渭不解的问道。 “我们和朝廷接下来要打的其实是一场政治仗,军事力量只是用来防备朝廷在政治上输了掀桌子的。为什么我要急着培养士官生和对讲谈社的士子搞军事训练?因为他们是江南的‘自己人’,我们不能让江南的缙绅商贾百姓把我们当成入侵者,所以在朝廷掀桌子之前,我们的主要力量不能上岸,一切行动都必须由他们为骨干的军事力量来完成!” 第三百一十章 舆论战 “我明白大人的意思了!”徐渭点了点头:“那就是说一切要等到三个月以后才开始?” “不,有些事情现在就可以开始了,比如说舆论准备!” “舆论?” “没错!”周可成点了点头:“即便‘狸猫换太子’计划成功了,但还有两个问题必须解决,一个是如何化解江南对朝廷的忠诚;第二是江南是否支持裕王。这两个问题必须在此之前解决,否则接下来的军事行动就是无根之木,无源之水。接下来你和项公必须把宣传工作的侧重点放在这几件事情上:1、朝廷对江南的捐税不公平;2、朝廷科考对江南士子不公平,要求全国统一考试,依照才学取人;3、漕运的运费由江南承担不公平,要求改为海运以减少浪费;4、减少长江沿岸商贾的税收,取消牙行牙贴制度,使得货物与人员的自由流通;5、裕王且贤且长,反对废长立幼;6、朝廷奸臣当道,暗害高大人;7、主上年老多病,潜居西苑,为奸臣蒙蔽!差不多就这些了,主要目的是增强江南百姓对朝廷和今上的不满,让他们有失去感,同时提高他们对裕王和高拱的同情心,并寄予希望,认为他们之所以落得今日的田地,是因为他们为江南说话!要让江南上下都觉得裕王是他们利益的代言人!” “文长,你还有什么要说的吗?”周可成喝了口茶,问道。 “没,没有!”徐渭飞快的将周可成方才的那一大摊子话记录了下来,即便以他的聪慧,一时间也无法完全理解周可成的全部意图,不过这已经让他有一种豁然开朗的感觉——原来政治还可以这么玩呀! “不要紧,在执行中慢慢理解就是了,反正不明白的就来问我!”周可成放下茶杯:“这件事情上不要怕花钱,说书先生、揭帖、罗教各个渠道一起上,一定要在来年春末前把舆论给炒热了!” 南京,都察院。 自从上次讲谈社的事情之后,自觉的大失颜面的张居正就变得沉寂了下来。他就好像一只受伤的孤狼,在暗处舔舐自己伤口的同时,也在观察敌人的行动。经历了上一次的教训,他已经明白了敌人隐藏在黑暗中的力量是何等强大,他开始收集各种关于周可成和兰芳社的资料,潜心阅读,寻找着敌人的弱点,等待着报复的良机。 “刚峰,刚峰!” 这天中午,海瑞在衙门里忙完了差使,正准备去吃午饭,便看到张居正气喘吁吁的跑了过来,手上拿着一个小本子,一副气急败坏的样子。 “怎么了,太岳兄有什么事情吗?” “大事不好了!”张居正将海瑞拉到一旁,压低声音道:“周可成要下毒手了!” “下毒手?”海瑞皱起了眉头:“太岳兄所谓的毒手指的是?” “你看!”张居正将那小本子塞到海瑞的手中:“这是我这些天搜集到的证据!” 海瑞看了张居正一眼,才细看那本子起来,那本子上的内容颇为琐碎,都是些某月某日某地某某说了什么,某月某日在哪里看到某位揭帖诸如此类的东西,海瑞看的有些哭笑不得:“太岳兄,虽说您有风闻奏事的权限,但好像也用不着做到这样吧?” “刚峰兄,您难道忘了当初讲谈社的时候,周可成那厮是怎么做的吗?”张居正冷声道:“就连乡下小镇的书场里的说书先生都在骂你我是贪官,不是我故意为难,而是那厮做事情之前就是喜欢来这招的!你看看这些内容,有指叱科举的,还有漕运,税收,牙贴,都是讨好江南人的脾胃,诋毁朝廷的。最后还把高拱和裕王的事情往朝廷头上扣屎盆子,刚峰兄您觉得这是无的放矢?周可成做哪件事情是没有目的的?” 听了张居正这番话,海瑞的神情也变得凝重起来,他点了点头:“听太岳兄这么火,倒也有道理,不过那要如何应对呢?毕竟谁也没法证明这些事情与周可成有关系呀?而且这些事情很多都是深得民心的,甚至本地的不少缙绅也是支持的。不要说你我,就算是朝廷也没办法堵住这么多人的嘴呀!” 张居正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来。与大多数封建王朝一样,明的国家机器实际上只到县一级,县以下是要依靠缙绅的支持的,没有了缙绅的支持,朝廷在基层实际上是没有什么存在感的,像科举,江南重税,牙贴等问题不少江南籍的官员和士大夫都是反复要求的,有着深厚民意基础的。在这种情况下,官府面对这种基层舆论动员实际上是没有什么可行的办法应对的。即便张居正这样的高官,面对兰芳社大把撒银子的舆论战,也只有坐视成败的份。 “那至少要把这件事情禀告朝廷!”张居正沉声道:“要不然朝廷就和瞎子一样!” “嗯!”海瑞点了点头:“太岳兄说的不错,本官与你一同联名上奏就是!” “好,有了海大人的联名上奏,事情就好办多了!”张居正笑道,转而叹道:“周可成这厮也不知道是哪里生出来的妖孽,竟然能想出这么多无法无天的法子来,若是不能将其早日诛杀,定然会成为我大明的心腹大患!” 京城 ,文渊阁。 “徐先生,这份奏疏是张太岳和海刚峰的联名呈上来的,您看一看吧!” “有劳子实兄了!”徐阶从同僚手中接过奏疏,打开细看起来,越看他的眉头就皱的越紧,反复看了三四遍后才长叹了一口气:“见微知著,敢于任事,这两人果然是国家柱石呀!” “徐先生您也是这么觉得?”那阁臣叹道:“我看了这奏疏觉得是心惊肉跳,想不到江南平定了倭患之后竟然会有这等事情,幸好被这两位发现了,徐先生,您觉得要不要启禀圣上?” 第三百一十一章 解除幽禁 “启禀圣上?”徐阶犹豫了一下:“那是自然要的,不过如果圣上问如何应对,我俩如何回答呢?” “自然是严令江南官吏缉拿弹压呀,还能如何?” “事情恐怕没有这么简单!”徐阶叹了口气:“兄台你不是我们江南人,却是不知道江南绅权之重,若是缙绅不伸手支持的话,州郡官吏恐怕是做不了什么的!” “这么说来,难道要镇守太监和北镇抚司派人了?”另一位阁臣的脸色也变得难看起来,无论初衷如何,身为文官领袖的他们对于阉人和锦衣卫总是心怀芥蒂了。 “嗯,事到如今也只能如此了!”徐阶叹了口气:“子实兄,我们现在去西苑吧!” 西苑,万寿宫,精舍。 “想不到事情竟然闹到这样的地步了!”嘉靖的脸色少见的布满了阴云:“居然连寡人的家事都敢编排,这些狗贼的胆子未免也太大了吧?二位相公,内阁有什么应对之策吗?” 徐阶咬了咬牙,大着胆子沉声道:“微臣以为北镇抚司和两厂应该派得力人手,前往江南缉拿。” “嗯!”嘉靖点了点头:“确实应该严加缉拿,一定要把幕后的指使之人拿下,严加惩处。还有吗?” “若是可以的话,陛下可以将解除裕王的幽禁!” “哦?”嘉靖笑了起来:“釜底抽薪是吗?” “不错!”徐阶磕了个头:“那些造谣的人不是说圣上身边有奸臣,所以裕王才被幽禁吗?现在陛下将裕王解除幽禁,谣言自然不攻自破了!” “嗯!”嘉靖满意的点了点头:“徐先生这办法好,寡人明日便下诏。这件事情一定要严办,决不能让那些无耻小人逃过!” “臣遵旨,陛下!” 天子的新诏书就好像一块新放下的砝码,让权力的天平又重新剧烈摇晃起来。在街头巷尾,在朝廷的任何一个角落,人们都在议论着谁才是大位的真正继承人,有人认为应该是景王,因为裕王虽然被解除了幽禁,但这并不意味着恢复了圣眷,天子的意图依旧是把大位传给这个十分宠爱的四儿子;而也有人认为是裕王,理由是对方年岁居长。而身处议论中心的裕王却并没有在意这些争论,他并没有忘记在自己危难的时候是谁冒着丧命的危险还出入自己府邸,前来传授自己导引之术的。 “道长,你莫要客气!”裕王笑着指了指桌上的几件玉器:“这都是寡人赐给你的,还请收下!” 经历着此番磨难,静音的气度也历练出来了,他向裕王拜了拜,便沉声道:“多谢殿下厚赐,微臣便斗胆收下了!” “这就对了!”裕王见静音并没有像平日那般推辞,十分高兴:“道长与寡人也是患难之交了,前些日子的事情寡人是决计不会忘记的!” “贫道不过是尽了自己的本分,殿下也不必太过放在心上!”静音笑了笑:“陛下也不是真的想要把您幽禁,只不过想要让您反思几日便是了!” “殿下!”一直站在一旁的冯保突然低声道:“奴才这两天从宫里听到一点消息,好像事情并不是这么简单!” “哦,什么消息?” “是这么回事!”冯保低声道:“奴才听宫里的人说,您之所以被释放是因为江南那边出事了!” “江南出事了与我何干?”裕王不解的问道。 “是这么回事,江南那边民间传说您之所以被幽禁,却是因为您为江南的百姓说话,请求减免商税,劳役、漕运等事,奸人乘机在圣上身边进谗言,所以您才被幽禁府中的。为了破解这个谣言,陛下才下旨解除您的幽禁的!” “原来有这等事?”裕王脸色微变,经历了这次的事情之后,他也成长了不少。自家人知道自家事,裕王很清楚自己肯定是没有替江南说话的,那把自己救出来的这股谣言是从哪里来的呢?他的脑海中突然闪现出一个人来。 “莫不是他?一定是他,否则又会有谁会为我出这么大的力气?”裕王心下已经有了答案,禁不住心头一暖。他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问道:“江南出了这么大的事情,那朝廷不会没有对策吧?” “听说两厂和北镇抚司都派人去江南了!”冯保答道。 “两厂和北镇抚司?”甚至对于裕王,这几个名字也是带有一种让人颤栗的魔力,他本能的为那个刚刚挽救了自己的男人担心了起来:“为何要派他们去?事情有这么严重吗?” “是的,听说圣上当场勃然大怒!”冯保低声道:“说居然有人敢编排圣上的家事,这番下来,恐怕江南又有一番腥风血雨了!” 裕王叹了口气,他虽然已经有很多年未曾见过父亲了,但他从太监和高拱口中听说过不少关于嘉靖的事情。在他们的口中,嘉靖是一个城府深重,喜怒不形于色的人,就算处死像夏言这种的宰辅大臣这等大事,也不过是寥寥几句话,少有形于颜色的。像这次这样勃然大怒的,在他的记忆里是从未有过的,而锦衣卫和东西两厂都是天子的狗,行事的轻重完全在于天子的心意,这般一来,那个周可成恐怕是难逃劫难了。 “冯保!”裕王犹豫了一下,低声问道:“你觉得有没有什么办法平息圣怒呢?” “平息圣怒?”冯保看着裕王,一副莫名其妙的样子。 “寡人的意思是可否让圣上对江南的惩治轻一点,毕竟寡人能够被解除幽禁,说来也是承了这些人一点恩惠的!” “殿下真是菩萨心肠!不过以奴才所见,殿下您还是莫要牵扯到这件事情的好。您现在才刚刚解除幽禁,圣上又对这些人切齿痛恨,您若是替他们说话,只怕圣上会以为你真的与他们有牵连,那可就大麻烦了!您说是不是呀,道长?”冯保说到这里,向一旁的静音使了个眼色。 第三百一十二章 缇骑 “啊?”静音正在一旁看戏,却没想到一下子自己被牵扯进来了,不由得一愣,他看到裕王的目光转过来了,连忙点头道:“冯公公说的是!” 哎! 裕王叹了口气,站起身来道:“寡人何尝不知道这么做会惹得父皇不喜,但就算我什么都不说,父皇也未必会喜欢我,毕竟经过这次的事情,在父皇心里寡人已经与江南这些人分不开了。他这次解除我的幽禁不过是迫不得已罢了,肯定会记在心上,待到这次的事情了了,就会找个由头又惩治寡人的。” 冯保听到这里哑口无言,正如裕王所说的,嘉靖这次解除他的幽禁其实并非出自本心,只不过因为江南的形势。可即便一个凡夫俗子被迫做某事都会不高兴,何况嘉靖这样的万乘之君?一旦形势转好,裕王肯定不会有什么好果子吃,不要说继承大位,恐怕进凤阳高墙都有可能。 “殿下!”静音突然开口道:“其实照贫道看,这次锦衣卫和两厂的人去江南对您也许是一个转机!” “转机?为何这么说?”裕王问道。 “殿下,您方才不是说了,圣上解除您的幽禁是迫不得已吗?换句话说,如果锦衣卫和两厂在江南碰了壁,圣上会不会更要借重您呢?” 裕王听到这里,眼睛慢慢的亮了起来:“道长,您的意思是?” “殿下,我们都知道您其实和江南那边是没有关系的,可仅仅是因为这点事情,圣上就不得不解除您的幽禁。如果,贫道的意思是如果,您真的和江南那边有关系,那是不是圣上反倒就不敢动您了呢?” “道长住口!”冯保厉声喝道:“你好不知道轻重,难道不知道裕王的身份最忌讳的就是交结外臣,这种事情一旦给人抓到把柄,轻则逐出外藩,重则要被送到凤阳府去!” “罢了!”裕王喝止住冯保:“你说的虽然不错,不过寡人现在这个样子,已经没有继承大位的希望了,如果四弟继位,他身边的人多半要翻旧账,把我丢到风阳去的!道长,你继续说下去!” “是,殿下!”静音强装出一副冷静的样子,沉声道:“其实您也不需要做什么,只需要静静等待便是,如果锦衣卫和两厂的人这次在江南很顺利,那您也就没有什么办法了,若是他们在那边碰了壁,那为何不与他们联络,借他们一笔之力呢?” “道长的意思是?” “派一个信得过的人与他们联络!”静音压低声音道:“见机行事!” 裕王犹豫了一下,点了点头:“寡人现在可以信任的人也只有冯公公和你了,道长你是否愿意跑一趟江南?” “贫道愿为大王驱策!” “好,好!”裕王露出了感动的神色:“他日寡人若登基大宝,当与道长共富贵!” “站住!” 静音刚出门,便听到身后有人叫自己,他回过头看到冯保满脸怒色的追了上来:“冯公公有什么事?” “你还敢问我什么事?”冯保看了看左右无人,压低嗓门道:“你出的什么馊主意?这不是把殿下往死路上引吗?” “死路?请问现在裕王有活路可以走吗?”静音冷笑道:“冯公公,当初搞到这般田地的可不是我,是高大人!” “可就算是当初,殿下也至少可以出藩为王呀?景王就算继位,也应该不会对兄长下手吧?这样何以面对天下人?” “这就不是你我能够知道了!是要出藩为王,后半生听凭人摆布;还是拼死一搏,登基大宝。这是只有殿下能够决断的,我和你现在都只有俯首听命的份!” 听到这里,冯保也说不出话来,正如静音所说的,自己和静音的命运已经和裕王完全捆绑在一起了,哪怕明明知道前面是万丈深渊,只要裕王往前走,他们俩也只有闭着眼睛跟着跳下去,说不定还有万一的生计呢? 江南,金山卫。 “朝廷派锦衣卫和两厂的人来江南了!”徐渭推开房门,满脸兴奋:“都和您预料的一样!” “这没有什么难猜的!”周可成懒洋洋的把吃剩的橘子皮丢进纸篓里:“咱们提到了裕王,就碰到了皇位的继承权,这可是天子的逆鳞,由不得他不着恼。天子一着恼,肯定就会派最得力的人手来,三法司哪有北镇抚司和两厂用的顺手!” “嗯!”徐渭点了点头:“不错,您可真是把圣上的脾气都摸透了。对了,还有一个好消息,静音也做通了裕王的工作,裕王已经派他来江南,观察情况了!” “哦?”周可成眼睛一亮:“这倒是个好消息,想不到静音竟然这么容易就把裕王就给做通了,我准备的好几个后手都没用上,真是老天帮忙呀!” “那可以调兵了吗?”徐渭笑道:“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了吧?” “还早呢?矛盾还远远没有激化到那一步!”周可成摆了摆手:“我们只能顺势而为,千万不能勉强,多行不义必自毙,坏事我们碰都不要碰!” “哦?那要是矛盾一直都没有激化呢?”徐渭笑道:“您要不要添把火?加把柴?” “用不着!只要是两厂和锦衣卫的人出京了,我就放心了。对于这些人把事情办砸的能力,我有充分的信心!”周可成笑道:“文长,静音道长这次南下,一定要派专人护送,千万不能出一点纰漏,他到了镇江立刻通知我,我要立刻见他!” 南京,都察院。 “朝廷派缇骑南下了!”张居正兴奋的抖了一下手中的信纸:“不愧是徐相公,这么快就说服了圣上!” “缇骑?”海瑞皱起来眉头:“为何要派他们?三法司不是更好吗?” “刚峰兄,经过上次的事情,您觉得除了缇骑还有谁对付得了他们?”张居正冷笑道:“我当然知道缇骑不是好东西,不过对付周可成那厮正好,这就叫恶人自有恶人磨!” 第三百一十三章 贵客 海瑞张了张嘴,却没有说话,作为一名士大夫,他肯定对锦衣卫和东西两厂没啥好感,但理智告诉他张居正说的是对的,像周可成这种有钱,有兵、有笔杆子的三栖大佬,正常的手段早就无效了,唯有缇骑这种直属于皇权的爪牙可以对其实施降维打击了,但缇骑又是一把双刃剑,在打击敌人的同时,对江南社会又会造成很大的损害,利弊得失也只能说见仁见智了。 “刚峰兄!”张居正是何等聪明的人,见海瑞这样子已经猜出了七八分对方的心思:“长痛不如短痛呀!” “哎,我就怕这也未必是短痛!” 江北,浦口码头。 “对岸就是留都了!”刘守有竭力睁大眼睛,但江面上弥漫的浓密雾气遮挡住了他的视线,无法看清对岸的景致。 “刘百户!”说话的是一个档头(两厂中基层官员):“您在看啥呀?” “没看什么?”刘守有笑道:“就想看看留都的景色,结果都是雾气,什么都看不清!” “哈哈!”那档头笑道:“那就等过江在看吧!刘百户,您这趟能来江南,往上头送了不少吧?” “送了不少?”刘百户不解的问道:“什么意思?” “您没送就来了?”那档头满脸的怀疑:“这么好的差使就让您来了?咱们这次可是来江南呀,一等一的富庶之地,又是查办钦案,那还不是拿着谁就是谁了,由不得那些土财主不出血!” 刘守有这才明白过来对方的意思,却有些意兴阑珊,按说对于这种发财的机会他应该很感兴趣的,但对内情有更多了解的他却无法像同僚这么乐观,他有一种预感,接下来会有大麻烦。 那档头见刘守有这样子,也懒得多话,到一旁去和其他人闲聊去了。约莫又过了小半个时辰,雾气方才渐渐散去,当天的渡船才开始营业。 作为京城下来的贵客,刘守有一行人坐的自然是第一条渡船,众人依照官职高低,依次上了船,一个眼尖的突然咦了一声,指着不远处江面上问道:“船家,那是什么船,样貌好生奇怪!” 刘守有顺着同伴手指的方向看去,只见大约数十米外的水面上停泊着一条帆船,约有二十米,只有一根桅杆,比起常见的江船,船身要狭长的多,船艏锋利如刀,斜桅仿佛一把利剑直刺前方,一面南十字星旗在主桅顶端随着江风飘扬。 “回禀大人,这是兰芳社的快船!”船东小心的答道:“平时多半都是跑海路的,今天停在这里,应该是来接贵客的!” “兰芳社?”刘守有心中咯噔一响,顿时便留下了心,一旁的同僚笑嘻嘻的问道:“快船?这船怎么快法?比你这条船快多少?” “小的这船如何敢和人家比!”船东赔笑道:“若是风向顺利的话,坐这条船从这里去镇江也就两个时辰多点,其实在江上还看不出人家的厉害。我听跑惯了海的说,这船到了海上就像插上了翅膀一样,从金山卫到倭国也就不到二十天就到了!” “到倭国不到二十天?”那锦衣卫吓了一跳:“真的假的,这可不是开玩笑的,你亲身做过他们的船?” “小人哪敢诓骗诸位大人!虽然小可没有去过倭国,不过金山卫有来自倭国的就鲸鱼肉卖,都是用冰块冷冻了用快船运来的,若是时日太长,即便冰冻了也会发臭吧?” 听了船东这番话,众人纷纷啧啧称奇,片刻之后,渡船就起锚了。船上都是北人,不少人还是第一次看到长江,见到这壮阔的江景,不由得啧啧称奇,正说笑间,刘守有突然听到有人喊道:“那快船也动了!” 众人哗啦一下子都涌到船尾,只见那条形状奇怪的快船果然升起船帆,缓缓的调转船头,向下游方向驶去,一开始的速度倒也还好,但随着其升起的船帆越来越多,速度也越来越惊人,即便以刘守有这些外行人也能看出速度远远超过自己乘坐的这条渡江船。 “好快!” “简直像飞一样!” “当初咱们就该坐那条船过江的!” “是呀,船东你说是接贵客,也不知道哪位贵客!” 刘守有却没有和同僚一起闲扯,他想的要比众人更深一些,浦口乃是南来北往的渡江码头,兰芳社这条船如果真的是接贵客的,那这位“贵客”会不会也是从京城南来的呢?会不会与这次的事情有什么关系呢? “道长,外边风大,请进船舱休息!”关羽恭谨的向静音做了个“请”的手势。 “嗯嗯!”静音有些紧张的看了看眼前这个身材魁梧的青年汉子,虽然对方的态度十分恭敬,但他还是能够感觉到隐藏在身体里的那种危险的气息,在那些水手们身上他也能有同样的感觉。 “道长莫非是想看看江上的景色?”关羽笑道:“来人,在艉楼上把座椅和茶点都准备好!” “这就没必要了吧!”静音正要推辞,关羽笑道:“道长不必客气,上头已经吩咐下来了,道长是难得的贵客,一定要让您满意,否则都是在下的罪过!” 静音有些错愕的被关羽拉倒艉楼上,只见上头已经摆好了茶炉和许多点心,关羽笑道:“船上忌讳火,所以只能吃些凉的,道长请包涵则个!” “无妨!”静音随手拿起一个糯米团子来,放入口中嚼了两口才发现里面是包了豆沙馅的,他又挑了两样,发现都十分美味,他正想喝杯茶水,却发现关羽并未一同入座,只是站在一旁,便笑道:“这位小哥为何不一同坐下吃点?” “这些都是为道长准备的,在下如何敢入座!” 第三百一十四章 指天誓日 “你这样子我怎么吃得下去呢?”静音佯装恼怒:“快一同坐下,陪我一起吃点!” 关羽推让了一番,拗不过静音一同坐下,吃了一块点心便不再动了。见对方样子,静音也吃不太下去了,便随口问道:“敢问一句高姓大名?” “在下姓关名羽,字云长!”关羽笑道,接着补充道:“在下本是东番人,因为从小就喜欢听评书三国,所以给自己起了这样一个汉名。” “东番人?”静音重新打量了一下关羽,这才发现对方虽然是明人打扮,但眉目轮廓颇深,与大多数汉人有些差异。 “不错,是一个大岛,就与福建省隔海相望!”关羽笑道:“您听说过淡水吗?就在东番,兰芳社中哪里的人都有,光是这条船上就有倭人、南洋人和东番人。” “哦哦!”静音有些尴尬的应了两声,脑子却飞快的转了起来,他随口询问了几个关于海上的问题,突然话锋一转:“关首领,敢问一句,贵社为何对贫道如此厚遇?” “呵呵 !”关羽笑道:“道长您可是裕王的人,您现在明白了吧?” “裕王的人?”这个答案让静音倒吸了一口凉气,他思忖了一会,问道:“那我们现在去哪里?” “当然是去见大当家的!周可成周先生呀!” 镇江。 当静音踏上栈桥时,第一眼就把周可成从人群中辨认出来了——他的身高在人群之中显得鹤立鸡群。 “欢迎,非常欢迎!”周可成微笑着走出人群,伸出右手做了个请的手势:“道长一路辛苦了,敝人已经设下酒宴为您洗尘,还请赏脸则个!” 静音有些窘迫的停住脚步,他已经亲眼看到这个男人背后的巨大力量——就在不到两百米外的江中停泊着一条战列舰,长达八十米的巨大船身、高耸的桅杆、密密麻麻的炮窗都在向在场的每一个人炫耀着兰芳社的强悍武力,这种巨大的视觉冲击力绝非语言能够替代的。 望江楼,顶楼。 诺大的顶层只有一张圆桌,看上去突兀的很,静音有些惊讶的看了身后的周可成一眼,对方却微笑着对静音道:“道长,请坐!” 静音正准备在圆桌旁坐下,突然又停住了,他发现一同上楼来的十余人却都笑着站在一旁:“周先生,让贫道一个人坐,你们却都站着,这样不太好吧?” 周可成笑道:“道长!您是裕王的使者,这里就数您最大。您不坐,我们又有谁敢坐?” 面对众人的目光,静音越发觉得浑身上下都不自在,他向众人做了个团揖:“贫道乃是方外之人,此番来江南也只是走走看看,回去将所见所闻禀告长上,也算不得什么使者,诸位还请一起就座,若是太过拘束便不好了!” 众人见状不敢多话,目光一下子聚集到周可成身上来了,周可成低咳了一声,笑道:“既然道长这般说,那大家就一同坐下好了!” 众人见周可成开了口,方才纷纷坐下,一旁的婢女流水价送上酒肴,而周可成也向静音一一介绍桌上的众人,要么是一方巨贾,要么是当地缙绅,静音这些年来察言观色的功夫大有长进,在酒桌上这一会儿已经发现这些人虽然在自己面前毕恭毕敬,但举手抬足之间却是个个气度不凡,显然平日里是习惯了发号施令的,只不过此时在自己面前收敛了不少而已。 酒过三巡,周可成轻击了三下手掌,两旁侍候的婢女们纷纷退下,只见他站起身来,高举酒杯:“我等听说缇骑南来,正惶恐无计之时,得知裕王遣道长前来,当真如久旱望甘霖,孺子临慈母。我等于裕王之心意,天日可表,今日这第一杯,便是祝祷上天,望裕王早日登临大宝,我等江南百姓亦能享太平之福!” 周可成一声令下,桌旁众人纷纷站起身来,举起酒杯,齐声应和。静音听得脸色大变,周可成这番话里却是话中有话,裕王若想登基,首先天子就要先死,这群人岂不是在诅咒今上吗?但众目睽睽之下,他也不能坐在那里不动,只得先站起身来,苦笑道:“诸位的心意,贫道便替殿下领了,只是登基之事,还是从长计议为上!” “道长!”徐渭笑道:“天心亦是民心,裕王有民望在身,若是不继承大位,只怕反倒会害及己身,这个道理道长应该不会不明白吧?” “这个——”若论口舌之争,十个静音也及不上徐渭一个,他心中暗想你们这些家伙嘴巴上说得好听,却是把裕王放在火上烤,在京城被关在王府幽禁的又不是你们。 “诸位,且静一静!”周可成右手下压,圆桌上顿时静了下来,他向静音微微一笑:“道长,天家之事岂是我等草民敢乱说的?他们其实也只是向您表明江南士民的一片赤诚之心罢了,还请您代为向殿下转呈。方才您也说了,殿下让您来也就是走走看看,那在下便斗胆请道长抽出几天时间来,看一看我们兰芳社,回去后代为转告殿下。我心匪石,不可转也,虽然时日变迁,但周某对殿下的一颗赤诚之心,还是如当年一般!绝无丝毫改变!”说到这里,他从腰间拔出短刀,割破手臂,滴血入酒,指天日涕泣,誓生死不相背负。 见周可成这番举动,静音不管信不信,表面上还是装出一副感动的样子来,连声道:何必如此!周可成肃容道:“周某这十余年来纵横海上,倒也积攒了一点家业,可若只需殿下一言示下,周某破家亦无悔!” 第三百一十五章 立威 见周可成这般举动,静音心知自己也不得不表明态度了,否则恐怕今日难得走下这望江楼了,他站起身来,道:“诸位之心,贫道回京师后一定会向殿下转告,诸位请放心!” 静音的回答并没有让圆桌旁的众人满意,有人的目光中流露出疑惑的神色,徐渭暗叫不好,正想开口说些什么,却被周可成扯了一下,赶忙闭嘴。 “道长今日远道而来,定然劳乏的很了!”周可成笑道:“时候也不早了,便请道长早点安歇,我等明日再来打扰!” 周可成话音刚落,门外早有婢女进来,将静音请下楼去。顶楼上已经是一片死寂,半响之后龚宇方才开口道:“大人,这位道长好像想要和咱们划清界限!” “不错,小人也是这种感觉!”朱文和点头道:“大人您都已经把话说到这个份上了,他还推三阻四的,明显是有顾虑嘛!” “嗯!”全清也沉声道:“周大掌柜,这件事情关乎到我们这么多人的身家性命,还请您三思呀!” 众人都是历经世事的老油条,方才静音推脱的样子如何看不出来,若非周可成在桌旁镇着,只怕已经有人出来说话了,现在静音一走哪里还按奈的住,纷纷开口说话了。 “有顾虑不是很正常的吗?”周可成突然笑了起来:“这是什么买卖,成了就公候百代,输了就抄家灭族,他顾虑重重,小心翼翼不是再正常不过了。你们做个千百两银子的买卖都要反复再三考量,要是他在桌子旁一坐,两杯烧酒入肚就拍胸脯说胡话,就算你们敢,我反倒是不敢了?” 听了周可成这一席话,众人纷纷暗自点头,不过朱文和还是犹疑的问道:“周先生,若只是顾虑倒也还罢了,怕就怕那位裕王殿下打心眼里看不起我们,只是暂时利用我们,待到登基之后就翻脸不认人,那岂不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朱老爷说的也有道理!”周可成笑道:“不过这已经在周某的预料之中了,我不怕他利用我,就怕他不利用我,这么多年来吃了我周某饵的鱼就没有还能脱钩的!” 听了周可成这番话,众人都露出将信将疑的神色,他们与周可成打交道的时间少则五六年,多则十余年,知道这位周大掌柜的谋划虽然听起来异想天开,但到头来却没有不成的,只是此番算计的对象却是未来的大明天子,胜败就是两可之间了。 周可成看了看桌旁众人的神色,知道此时多言无益,便笑道:“诸位若是不信也无妨,静观其变就是了!” 南京。 “卑职拜见宗主爷,陆太保!” 跪在地上的数十人个个眼观鼻,鼻观心,屏息静气,不敢发出一点声音。这里的每一个人在自己坐在的州郡都算得上一号人物,就算是与父母官都是可以对坐的,但此时却个个跪伏在地,连额头上渗出了一层汗水都不敢擦一下。 “本官自执掌北镇抚司以来,待下素来宽厚:觉得汝等要么是国家勋戚,要么是忠贞之士,只要稍加提点,便自然会勤勉办差,护卫国家。但现在看来,本官却是错了!”说到这里,陆炳的目光扫过堂下众人,他的目光每落在一个人身上,那个人便轻微的颤抖起来,显然是恐惧到了极点。 “骆平和、吴开平、风那敏、刘宦、文祁阳!”陆炳缓慢的念出五个人的名字:“尔等办差不力,江南谣言满地,竟然辱及宫掖,你们却无一字上报。来人,将他们剥去官袍,先打八十脊杖,然后发配辽东军前效力,妻子没入官府为奴!” 惊恐的哀求声从堂下传来,但很快就被惨叫声和木棍拍打在肉体上的沉闷声响替代,余下的人个个噤若寒蝉,唯恐哪里惹得上头不快,也被拖下去与那几位作伴。 李芳慢慢的放下茶杯,碗里那份碧螺春虽然是上等的妙品,但冲过五六道也早已没有什么味道了,身为提督东西两厂的司礼监秉笔太监,他的权势并不在一旁的陆炳之下,但毕竟跪在下面的都是锦衣卫的人马,自己也没有必要出头做恶人,只要静静的看着陆炳发威就是了。不过自己和陆炳毕竟是外来的强龙,要想把差使办好了,也离不开这些地头蛇出力,现在也差不多应该是自己出来做好人的机会了。 “陆大人!还是给他们一个将功赎罪的机会吧!”李芳咳嗽了一声:“能够走到这一步,都是祖上为朝廷立了功,出了力的,若是一棍子打死了,也不符合朝廷体恤下臣的仁德嘛!” “那李公公的意思是?”陆炳赶忙笑道。 “发往军前效力和妻子没入官府为奴暂且压下,八十脊杖先押下四十,打完了就让他们去办差,办的好了将功赎罪,办的不好就新账老账一起算,陆大人以为如何?” 陆炳点了点头,目光转向台阶下众人:“几个没眼力的狗东西,还不快来向李公公谢恩!” 台阶下众人忙不迭向李芳磕头谢恩,李芳却站起身来,让道一旁:“咱家不过一个阉人,如何敢受诸位的礼?诸位只要记住了,你们的功名利禄,身家性命都是朝廷所赐、天子所赐,一心一意为朝廷,为圣上办差便是咱家的好处了!” 作为与李芳、陆炳一同南来的随员,刘守有自然没有享受那顿脊杖,不过方才那番血腥的用刑还是给他带来了相当的冲击力——他当然知道上头这么做的目的是为了杀鸡给猴看,不过左镇抚司里对百户以上的中层干部这样公开行刑好像已经是二三十年没见了。 第三百一十六章 雷霆与收买 “刘百户,看这架势这次上头是要下狠手呀!不过呢,这对于咱们倒是个好机会!”身后传来同僚的低语声。 刘守有没有说话,不过他倒是清楚同僚的意思:上头越是要下狠手,他们就越容易借机生事,替自己捞好处,说到底大家在北镇抚司当差,也没人就是为了那点俸禄,好不容易来了一趟江南,不替自己捞好处岂不是傻子? “明天一早,就兵锋两路!”陆炳厉声道:“一路去苏松常,一路去杭州,一定要把这件事情稽查清楚!都明白了吗?” “属下明白!”刘守有赶忙叉手行礼,大声应道。 南京,都察院。 “刚峰兄,刚峰兄!”张居正满脸兴奋的走进花厅:“你知道吗?缇骑明天就要出动了,一路去苏松常,一路去杭州!” “嗯!”海瑞的脸上倒是有些郁郁寡欢:“他们可有什么方略?” “那倒是没听说!”张居正笑嘻嘻的坐了下来:“刚峰兄你知道吗?这次朝廷派来的是陆炳陆大人和提督两厂的李芳,他们两个到了留都谁也不见,立刻召集东南锦衣卫百户以上头目,将那些懒散惯了的家伙打了几十脊杖,这才是做事情的样子嘛!你记得我说过的吗?恶人自有恶人磨,这次恶人终于来了!” “太岳兄!”海瑞叹了口气:“你有没有想过,这些缇骑此番出去,也不知道有多少良善人家会被株连,他们又有何辜呢?” “何辜?”张居正冷笑了一声:“你也都看到那些揭帖,说书人说的东西了,那么大逆不道的东西他们听了却不向官府出首,怎么可以说无辜?照我看,江南那边就没有一个无辜之人,这次就是要让他们知道,朝廷的威严,不要拿了兰芳社几个臭钱就无君无父,坏了世道人心了!” “太岳兄你怎么可以这么说!”海瑞一听急了:“江南百姓何止数百万,岂能尽数诛除。再说若是任凭那些缇骑横行,岂不是把江南的人心都往周可成那边赶?” “江南的人心早就在周可成那边了!”张居正冷笑道:“你忘了讲谈社那次的事情了,你我明明是为了朝廷,为了大明,可结果呢?说白了,比起收买人心,朝廷是肯定比不过周可成的。他可以出钱搞讲谈社,豢养文痞;可以从海外运来一船船的米粮、香料、鱼干,白银;运出一船船布匹、生丝、茶叶、陶瓷,无论是官绅百姓都蒙其利,朝廷做得到吗?雷霆雨露皆为君恩,若无雷霆之怒,江南百姓又怎么知道雨露之可贵?刚峰兄,在这件事情上,你还是太过迂腐了!” 面对张居正的这番辩驳,海瑞禁不住哑口无言。张居正的这番话虽然听起来有些偏激,但无意识间却向海瑞指出了一个事实——对于江南社会来说,兰芳社所建立的与海外密切经济联系所带来的各种利益,已经超过了位于北方的朝廷。换句话说,在比拼收买民心方面,帝国是无论如何也不是兰芳社所代表的海外领地的对手,在这场竞争中胜利的唯一办法就是用暴力手段狠狠的惩罚得利之人,然后重新加强海禁,恢复帝国的统一性。虽然不那么政治正确,但这是帝国维护自身统一唯一的选择! 海瑞神色变幻,半响之后方才叹了口气:“太岳兄,你这番话倒也有道理,只是若是如此的话,那朝廷做的还远远不够!” “不够?”张居正闻言一愣:“李公公和陆太保都亲自来了,怎么会还不够?” “太岳兄!”海瑞沉声道:“你和周可成打的交道还太少,如果像你说的那样,那大明与兰芳社,不,应该说与江南必有一战!” “必有一战?你是说那个周可成会为了江南和朝廷打仗?”张居正闻言一愣,旋即笑了起来:“刚峰兄,你不是开玩笑吧?” “我没有开玩笑!而且这一仗会非常困难,周可成这厮绝对是我大明自也先之后最为难缠的对手!”说到这里,海瑞站起身来走到窗便,看着院子里的槐树叹道:“谁也不知道这一仗最后的胜者是谁!” 金山卫。 “关羽,你先进去把灯点亮!道长,请随我来!”周可成微笑着向静音做了个“请”的手势。 静音点了点头,在他眼前是一座有大约三层楼高的建筑,坚固的墙壁底部是用花岗岩砌成,上面则是用红砖建成,两人高的大门是用铁条加固后的橡木板建成,要六七个壮汉方能推开。在检查过了印信后,看守小心的打开了一扇小门,让周可成一行人进来了。 随着静音走进门内,他感觉到一股阴冷的气息扑面而来,他下意识的打了个哆嗦,随着墙壁上的蜡烛被点燃,光开始驱散他视野里的黑暗。 箱子、摆放的整整齐齐的箱子、许许多多摆放的整整齐齐的箱子,这就是静音看到的东西,他有些错愕的看了周可成一眼,难道对方郑重其事的把自己拉倒这里来就是为了看这些箱子?周可成看出了他的疑惑,向手下点了点头。 两个士兵将一只木箱扳倒了静音的面前,周可成弯下腰,熟练的撬开木箱,木箱里铺满了干稻草,他伸出手在稻草里摸索了一会,拿出了一堆零件来。 “您看!”周可成十分熟练的将那些零件组装成一件长杆装的物件,此时静音已经认出那是一支鸟铳,这玩意这些年在京中的达官贵人中很流行,不少人喜欢用这个射猎,比起弓箭他对使用者的要求要低得多。他从周可成手中接过鸟铳,把弄了两下,发现比起自己过去见过的使用起来更方便些,还多了一把短剑,不知道是做什么用的。 正当静音把玩那支火绳枪的时候,周可成已经将第二支火绳枪组装好了,然后是第三支。静音的目光扫过眼前这些数不清的箱子,开始明白对方的意思了。 “这些箱子里装的都是这个?” “不,还有一部分是盔甲和其他武器!”周可成一边忙碌,一边笑嘻嘻的答道:“这里有足以武装八个联队的武器装备,也就是四千人!” 第三百一十七章 准备 “四千人?”静音长大了嘴巴,他一时间还没有明白对方的意思,向周可成投以探询的目光。周可成也不解释,带着静音走出那栋建筑,来到相距不远的另外一栋建筑物门前,静音问道一股熟悉的气味,疑惑的问道:“里面是火药?” “不错!”周可成笑了笑,他领着静音穿过一条甬道,借助侍卫手中的灯笼,静音可以看到四周堆放着的一个个膝盖高的瓦罐。 “每个瓦罐里有二十五升发射用火药,都是经过颗粒化处理的,封口经过蜡封,可以长时间存放无需担心受潮!”周可成指着堆积如山的瓦罐:“像这样的瓦罐这间仓库里一共有七千六百个,在海军码头还有一个更大的仓库,里面的库存至少是这里的两倍!除此之外,在那边还有三十二门十二磅炮,九十门六磅炮,和六门攻城用的大口径臼炮!以及四千五百石铅锭,和两万石精铁,以供必要时所用!” 在周可成的引领下,静音走进一个个仓库,里面存放着数以十万计的鞋子、竹杆、萑柳、鹅翎、口袋、布匹、油脂、谷物、鱼干肉干、腌菜、盐、各种铁制工具、铁锅、木桶。他的态度也越来越沉默,即使对于军事并不是非常了解,他也能明白周可成让自己看这些的真正目的——我对战争的准备是多么充裕。 “这里面有一百二十万石的米,和四十万升的棕榈油和鲸油!”周可成领着静音走出最后一个仓库:“按照一个士兵一个月九斗米,三升油计算,这足够十万士兵一年支用有余!” “周大人!”静音终于开口了:“我明白您让我看这些的意思,但您觉得就凭这些就能让裕王继位吗?这可是大明天子之位呀!” “不要着急!”周可成挥了挥手,打断了静音的问题:“我们还有最后一个地方没有去!云长,我们现在去码头!” 兰芳社在金山卫的总部就在那座原本早已破损不堪的卫所旧城遗址,当然早已花费大量的人力物力加以整修,不过还能依稀看出当初的轮廓来,整座建筑的核心是一栋四层楼的红砖房,实际上这座建筑物有五层——还有一层是地下室。 “请出示您的证件,还有口令!” 这已经是第四道警卫了,对于即将看到的一切静音越发的好奇起来了,周可成这么郑重其事给自己看的是什么呢? 终于,随着让人牙酸的咯吱声,沉重的铁门被推开了。静音能够闻到空气不流通的地下室特有的那股沉闷气息,他下意识的用袖子捂住了自己的鼻子。周可成站在铁门外稍微等了一会儿,直到里面的灯光亮起,他方才伸出右手,做了个“请”的手势:“请进,静音道长,这里就是兰芳社在大明的心脏!” 静音跟着周可成的脚步,走进大门,借助请闭上微弱的灯光,他能够看到地下室里是一排排木架子,架子上整齐的摆放着长方形的方块,他探询看了周可成一眼,对方点了点头。静音这才走到一个木架旁伸出手去,指尖传来冰凉的触觉,入手沉重,应该是金属。 “这是银锭,每块重六斤!”身后传来周可成的声音:“靠近里面墙壁那五排是金锭,每块也是六斤。一共有三百七十五万两白银和三十五万两黄金的储备金!” “三百七十五万两白银和三十五万两黄金?”静音感觉到自己的喉咙有些干涩,这个巨大的数字让他的双膝有点发软,他伸出右手抓住一旁的架子,支撑住自己的身体:“您准备这么多钱做什么?” “其实这也没有多少!”周可成笑道:“在淡水和堺,可以供我调配的金银至少有这里的五倍以上,马刺甲会少一点,也少不了太多。这些是金山卫这些年关税和发卖土地的收入,扣除花费的累积下来的,我原本想要用这些钱作为新开办的亚细亚投资开发银行的储备金,现在看来有更好的用处了!” 巨大的冲击力让静音头脑里一片混乱,一时间说不出话来,几分钟后他方才渐渐控制住了自己的情绪,低声道:“说吧,您让我看这些到底是为了什么?” “很简单,你看到了什么,回去后就原原本本的告诉裕王殿下,这就足够了!” “这就足够了?”静音惊讶的抬起头,对方这般大费周章难道就是为了让自己做这点事情? “是的!”周可成点了点头:“其实最好是裕王亲自来看一看的,但以他的身份不太方便。不过道长你是裕王的亲信,也是一样的!” “若仅是如此的话,那倒是简单!”静音松了口气,他呆在周可成身旁一直觉得很不安,就好像身旁是一头择人而噬的巨兽一般:“不知什么时候可以安排贫道回京师?” “道长就这么急吗?”周可成笑了起来:“您这两天跟着我四处奔波,连杯热茶都没有喝过,这岂是周某的待客之道?走,我们先去喝杯茶,聊上几句!”说罢,便不由分说将静音带到了顶楼。 到了顶楼办公室,两人分宾主坐下,早有人送上茶点,周可成亲自动手替静音沏茶,喝了两杯茶,气氛也渐渐和咯了。静音斟酌了一会言辞,小心的问道:“周大人,贫道一直有一件事情不明白,还请您予以解答!” “道长请讲!”周可成笑道。 “您前几天带我去看那件库房里说有四千人的甲仗,光有甲仗,没有兵丁将吏又有何用?何况只凭这点人手,您就说要让裕王登基,未免有些大话了吧?” “道长问得好,待我一一解答!”周可成站起身来,走到窗户边,笑道:“道长您问我兵丁将吏何在,您看见丘顶上那栋红色的建筑没有?” 第三百一十八章 计划 “就是顶上飘着贵社旗帜的那栋吗?”静音走到窗边,顺着周可成手指的方向看去。 “不错,那就是讲武堂!”周可成笑道:“里面传授各种武艺,弓术、骑术、鸟铳,以及兵法。每期大概有两三百人,算上正在培训的一个特招班,现在一共有十一期,加起来有三千余人了!” “三千余人?”静音吓了一跳:“竟然有这么多?” “其实也没有多少!”周可成笑了起来:“首先里面原本就有差不多一半是外邦人,兰芳社的领地遍及海外,多有蛮夷,许多地方都需要精通武略之人驻守,这三千余人里有七八成其实都在海外的,留在江南不过二成而已!” “那不是只有六七百人?”静音问道:“你不是要四千人吗?还缺三千多人哪里去找?” “呵呵呵!”周可成闻言大笑起来:“道长,这讲武堂出来的岂是用来做小卒的?最差也是个十人之长,加上金山卫周围的乡镇都有龙王会,平日都是操练好了的,只要招募精壮汉子,最多三五日四千人便齐备了!” “这样临时募集来的能做些什么?”静音摇了摇头:“周大人也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吧?” “若是上阵厮杀自然还早了些,但用来守卫乡镇,缉拿盗贼还是足够了!”周可成笑道:“我本来就没指望这些新募之军能够攻城拔寨的,道长,你过来看!”说到这里,周可成走到墙边,掀开帘幕,露出下面的地图来。 “你看,道长,这里是金山卫!”周可成指了指地图上的某个点:“这里有两个联队的老兵,还有我的卫队,再加上讲武堂里的士官生,一共有两千人,此外巡逻船队有十二条纵帆船。一旦有变,我一面下令招募新军,一面分兵两路,一路走陆路,一路走水路,先控制镇江,截断漕运;然后船队逆流而上,直取留都。” “留都?”静音吓了一跳:“这怎么可能?留都周围守军有十万之众,加之城墙高厚,你一共也才两千兵,如何攻得下来?” “十万人?”周可成笑道:“那十万人中种地的、做小生意的、修房盖屋的恐怕占了九成九,仓促之间能上阵的有一两千人就不错了。何况即使不成,也没有什么。援兵最晚六天后就能赶到?” “六天?哪里的援兵?”静音不解的问道。 “中左所!”周可成点了点地图上的另外一个点:“我这里一接到消息,立刻放出信鸽,中左所在得到信鸽后,立刻将哪里的驻军派来,至少有两千人!再过十到十三天,淡水的主力舰队和大军也会赶到;堺、佐渡、北九州的援兵也不会超过一个月时间,而马刺甲的援兵大概不会晚过一个半月。这些军队都是百战之余,不会少于三万人,配合舰队的行动,足以扫平江南、江西、两湖、两浙、福建。更多的募兵时间会晚一点,但也不会晚于三个月后,换句话说,只要我一声号令,最多三个月,裕王殿下至少已经是南国之主了!” 听到这里,静音才明白周可成在仓库里囤积那么多物资是为了什么,如果只是为了区区四千人,那么多军资显然是有些多余了,而依照他的说法,一个月的时间内就能有三万受过良好训练的大军出现在江南,而这个时间内恐怕朝廷的大军还没离开北京城呢,的确有很大的胜算。 “可是殿下在北京,你这里闹得这么凶,就是把裕王放在火上烤呀!” “那就离开北京那个火炉,来江南不久成了?”周可成笑道,一双眼睛闪着灼热的光, “刘百户,前面那个市镇这般繁荣,应该快到了吧?” 站在船首的刘守有看了看属下手指的方向,只见在大约半里多外运河的两岸布满了房屋,层层叠叠几乎看不清有多少,河面上来来往往的船只络绎不绝。其中有一篙一橹的“七里虱”,有双橹的快船,还有重檐走舻、富丽堂皇的沙飞船,一只一只都拾掇得雅致整洁,船身漆着彩纹图案,讲究的还在窗户上嵌上蠡壳,在舱里陈设着香鼎瓶花。掌篙摇橹的,大都是些中青年的船娘。她们的发髻梳得油光水滑,脸上薄薄地施着脂粉,鬓边插着珠翠,雪白的手腕上还戴着明晃晃的镯子,娉娉婷婷地站立在船头上,招呼着往来的客人。其繁华富庶的样子,虽然还及不上京城,但已经不亚于许多北方的著名大城市了。 “何百户!”刘守有向舱内问道:“劳驾您看看,是不是快到金山卫了?” 船舱的帘幕被挑开了,露出一张丰满而又惨白的脸,却是苏州的锦衣卫何百户,他前两日虽然没有吃几十脊杖,但也没有逃过二十皮鞭的刑罚,这次行动他作为地头蛇,就被调拨到了刘守有的麾下当差。他看了看远处,笑道:“刘百户,还早呢。” “还早?那这里莫不是松江府?” “什么松江府,这里连个县城都不是,也就是个集镇罢了!”何百户笑道:“好像是叫文家集!” “集镇?”刘守有也不禁吓了一跳:“何百户,你不会搞错了吧?我看这里至少也有两万多住户了,比许多大县的人口都多,怎么会是个集镇?” “刘百户,属下一个戴罪之身,如何敢欺瞒您!”何百户苦笑道:“这里真的就是个集镇,而且在金山卫周围的集镇中这个还不算大的,最大的那个光是镇子里的居民就有四五万人!” “四五万人?”刘守有惊讶的长大了嘴巴,也难怪他如此,在古代农业社会除去首都以外,大多数城市的市区人口都不多,比如英国首都伦敦在十二世纪就只有四万人口。原因很简单,古代农业技术落后,剩余农产品少,运输技术也很落后,除非是完全不顾成本的从远方运输粮食,一个区域的中心城市人口是有一个上限的,再多就养不活了。 第三百一十九章 香镇 “怎么会有这么多?”旁边一个小旗插嘴道:“集镇都有四五万的,那金山卫有多少人?” “这个具体数字恐怕就只有兰芳社的人才清楚了!”何百户应道:“不过往少里说二十四五万是肯定有的!” “二十四五万?”那小旗咋舌道:“这么多人都做什么过活?他们每日的食粮又从哪里来?” “这就不用你替他们操心了!”何百户笑道:“十几年前这金山卫就是一片荒滩,除了卫所那座破城和几片要啥没啥的荒地就什么都没有了,那里的人十个有九个都是从外地迁来的,若是没有活计,没有饭吃,谁会来这种鬼地方?” “何百户,反正船上闲来无事,不如你便把这金山卫的来历说来与我们听听?”那小旗笑道。 何百户看了刘守有一样,见对方也没有反对的意思,便向众人做了个团揖,笑道:“也好,那小老儿便说说,若是有讲的不对的地方,还请诸位同僚包涵则个!”他咳嗽了一声:“要说这金山卫的来历,就要从双屿岛之战说起了,你们都知道朱纨朱大人吧?” “知道,便是当初出巡东南、监察海禁的朱纨朱大人吗?” “不错,正是这位!”何百户笑道:“你们知道便好说了,现在的双屿岛已经是一片荒芜,可二十年前的双屿岛可是东南数得着的繁荣去处,岛上有三五千户人家,都是做的海上买卖,每年琉球、弗朗基、倭国、南洋各路商贾云集,各色珍货应有尽有,而朱纨朱大人来了后,发动大军讨伐,将岛上的商贾一扫而空,又用沉船塞了港口,自此之后那儿就成了一片废墟了!” “那这双屿又和金山卫又有什么关系?”人群中有人问道。 “问得好!”何百户轻击了一下手掌:“你们想想,这双屿平了,那些海商便没了去处,沿海依靠买卖过活的小民也没了衣食。俗话说饥寒起盗心,无衣无食便是圣人也难为,何况那些做海商生意的本来就不过是些市井小人,于是叫嚣群聚,乘舟纵横,攻州破郡,东南不宁矣!” “原来东南倭乱是这么起来的,可是我在京城听说这些海贼中有许多倭人,那又是怎么回事?” “海贼中的确有不少倭人,但最多的还是我大明人氏,只不过他们还怕走漏了风声,给家人惹来祸患,不少人便仿效倭人打扮罢了。贼众酋首如徐海、汪直等人,也都是大明人氏,倭人出则前驱,退则后拒,在贼中地位其实不高!” “原来是这么回事?不过倭寇作乱与这金山卫又有什么关系?” “自然是有关系的,当初倭寇势大,官军不能制,朱大人因此被朝廷降罪,由张经张大人继任,然倭寇形势已成,以沥港为巢穴,四出劫掠,官军首尾不得相顾,若非有一名异人出现,眼看局势便要不可收拾!” “异人?” “不错,此人姓周名可成,原本也是一名海商,当初双屿被毁后,他便去了东番、倭国,牟利甚厚,有部众数千,船坚炮利,在海上群豪中也是数得着的。倭寇起势之后,他先是帮助官府击斩曾一本,又在中左所协助官军护卫乡里,是以此番倭乱,八闽之地却得安堵。后来他又率领船队来江南帮助张大人平倭,而张大人便将这金山卫赐给他作为避风修船之地。” “何百户,这倒是奇了,你说那周可成把这里当成避风修船的地方,可修船能修出几十万户口来?他该不会是三宝公公那样修下西洋的宝船吧?” “莫不是与海外夷人做买卖?”刘守有问道:“可就算是海贸也没法让这么多人都有营生吧?” “刘百户果然是好见识!”何百户翘起了大拇指:“不过术业有专攻,那个周可成别的不说,在生意上的确是天纵之才,无人能及!列位!”他指了指不远处的集镇:“现在我们距离这镇子已经不远了,你们有没有闻到有什么气味?” “气味?”刘守有皱起眉头,吸了两口气,何百户不说还好,说了他才发觉空气中有股淡淡的香气。 “好像有股香气,是不是有什么花开了?” “刘百户,这不是花香!而是香料的香气,你们知道吗?这文家集还有一个名号,叫佛镇,又叫香镇。” “佛镇,香镇?” “没错!”何百户笑道:“列位也许听说过,西洋盛产香料,当初三宝太监下西洋时,就曾经运回来不少。而香料用处极多,祭拜神佛祖先、熏制衣衫、调制食物酒水、还有许多娘儿们身上的物件都用得着。那周可成从南洋那边运了许多香料回来,雇请了许多心灵手巧的佣工,或者制作祭拜神佛的蜡烛焚香,或者制成公子小姐们挂在身上的香囊,还有喷洒在身上去味的香水,或者调制食物酒水的调料,乃至神佛木像,烛台佛龛,一概皆有。你们知道海外诸国虽然物产丰饶,但其民众却不及我大明心灵手巧,他将香料运回大明,又将这些制成品运到海外销售,自然是获利极丰。那些工坊匠人们在这里即不用担心缺乏原料,又无需担心东西卖不出去,自然越聚越多,他们相互交流学比,手艺也越来越好,不要说海外,就连南京城里许多达官贵人们也买他们的东西呢!” “难道这一个镇子都是做这些的?”一个小旗看了看密密麻麻的房屋不由得咋舌道:“怎么卖的出去呀?” 第三百二十章 不同的道理 “难道这一个镇子都是做这些的?”一个小旗看了看密密麻麻的房屋不由得咋舌道:“怎么卖的出去呀?” “这个就不劳你操心了!”何百户笑道:“我只知道迎来送往的船都是满满的,我听一个老海狗说,无论是倭国、琉球、南洋诸国,多对神佛虔信无比,而若要进寺庙的,无不是先洗浴干净,然后涂抹香脂,举香焚告。所以哪怕是赤贫之人,一年下来也要在这方面花上一两百文的,富贵之人就更不必说了。这些工匠们的手艺又着实精湛,难怪生意如此兴隆。” 另一个锦衣卫拍了一下脑门:“听何百户你这么一说,我也想起来了,上次我和浑家去白云观上香,我浑家便说味道有些不一样,一问道士才听说这新香是江南来的,用得是上等南洋香料,味道大不一样,难道也是这里出产的?” “若是从江南来的,那多半是了!”何百户笑道:“如今江南做这个行当 的十有八九都在这里了,要不然便是百年老店,也会被挤兑的关门了。人家东西好,原料正,价钱还比你便宜,你如何争的过他?” “那他把人家的生意都挤垮了,没人与他们为难?”有人好奇的问道。 “为难?怎么为难?”何百户笑道:“在江南这片地界上,他们不为难别人就不错了,别人还想为难他们。” “你说的他们是什么人?”刘守有问道。 “当然是兰芳社,那位周可成周大人啦!”何百户笑道。 “哦,那位周大人敢在大明的地界上仗势欺人?”刘守有问道。 “你倒也不能说他仗势欺人!这么说吧,那位周大人做生意的确是平买平卖,童叟无欺。像这文家集的香料作坊,若是换了别人肯定是把买价压得低低的,把卖价抬得高高的,给人家留下一口饭吃就不错了。而这位周大人却是不然,明明供货商只有他一家,最大的买家也是他,每次谈价都给别人留下好不少余地来,要不然这集镇也不会发展的这么快。他厉害却是在其他的地方!” “什么地方?” “我就举个例子吧,两年多前,这文家集有一家做香烛买卖的,把自家的东西卖到绍兴去了。结果不知道怎么得罪了当地一个举人。那举人就让手下人将那买卖人的货和人都扣下来了,让这家人拿银子去赎。那家不过是小本生意,哪里有多余的银子,眼看就要破家。结果不知道怎么让周可成的一个手下知道了,结果你知道怎么着了?” “把货和人弄回来了!”刘守有问道:“这么说那周可成还是挺有侠义之心的嘛!” “何止是把货和人弄回来!”何百户笑道:“也不知道他们使了什么手段,那举人亲自把人送回来了,还当着众人的面向那个小店主躬身谢罪,此外还赔了二十两银子的汤药钱。” “什么?还有这等事?那举人的脸面岂不是丢尽了,那可比杀了他还难受呀?”一个小旗大声道:“难道这件事情就这么完了?” “可不是吗?那位举人回去后就闭门不出,谁来他都不见!我也不知道这事情完没完,但确实再也没听到那位举人的消息了!” “那这兰芳社做事的确有些霸道了!”那小旗咋舌道:“士农工商,总得给读书人留点体面吧?何况是个举人,人家不是也都放人了吗?” “这你就不知道了,人家有人家的道理!”何百户说道:“我记得当时也有人这么说,那位徐文长徐相公是这么说的:朝廷是给了读书人体面,但体面不是用在这些事情上的,人家好好的做生意,你却把人家拿了,那就是你自己不要自己的体面了。既然你自己都不要体面,就莫怪别人不给你体面!” “这倒也有他的道理!”那小旗点了点头:“不过那举人应该也有几位出仕的年兄吧?当地的父母官也不管管?” “呵呵!”何百户仿佛听到了什么极为可笑的事情:“管?等你到了金山卫就知道了,当初兰芳社的船队杀入长江,截断漕运,炮轰留都下关码头。胡宗宪胡大人都拿他们没有办法,现在一个州县官怎么管?再说了,大明律里也没说举人就能随意扣人扣货吧?” 听到这里,众人禁不住暗自咋舌,此时船已经靠近码头了,船夫问道:“刘老爷,快到响午了,船是靠岸还是继续往下走?” 刘守有立刻感觉到四周投射过来的目光,显然大多数人是都像上岸,一来可以吃点热乎的中饭,二来也可以抖抖锦衣卫的威风,顺便发点小财。他心里的顾虑却要多一些,便转过头向何百户问道:“何大人,从这里到金山卫还要经过几个集镇?” “还有两个,不,应该是三个!” “嗯!”刘守有点了点头,对船夫道:“继续行船,到下一个集镇再靠船不迟!” “是,老爷!” 刘守有做了个手势,回到舱中,几名下属知道上司有话吩咐,赶忙跟着他进了船舱,只留下一人在舱口放风。 “何百户方才的话你们都听到了,这边的事情没有那么简单,须得谨慎行事,咱们在下一个集镇上岸,大家多看,多听,少说!都听清楚了吗?”刘守有厉声道。 “属下清楚了!”众人齐声应道。 约莫过了半个时辰,船便到了下一个市镇,名叫余家集,与文家集不同的是,这家集市的主要出产是雨伞、绳索和各种杂货,远远的便闻到一股漆器特有的刺激气味。船到了码头停下,众人下了船寻了一家酒肆,吩咐送上饭菜,众人便吃了起来。 第三百二十一章 冲突 “大人!”一个小旗低声道:“您看,对面就有一个说书的!” 刘百户顺着手下手指的方向看去,原来酒肆的对面是一家茶馆,有个说书人正背对着这边,手舞足蹈,有几十个闲人正一边喝茶,一边听得入神。 “你过去听听,都说了些什么!”刘守有低声道。 “是,大人!”那小旗应了一声,便装出一副无事人的样子,晃晃悠悠的到对面去了。刘守有现在也无心吃饭,放下碗筷看着对面的茶馆。只见那个小旗找了个地方坐下,听了一会儿,便站起身来走到那说书先生旁,将其一把拖了下来。 “那厮在干什么!”刘守有立刻知道不对了,他赶忙招呼了一声,带着手下们向茶馆跑去。刚走到茶馆门口,便听到那手下得意洋洋的声音:“老子是京城来的,北镇抚司的人,奉了圣旨来办差的。这厮诋毁朝廷,要将其带回留都查办,都给我让开!” 刘守有随即听到茶馆里有人大声应答,只不过他是北方人,听不懂当地的吴侬软语,只得向随行的陈百户问道:“这边人在说些什么?” “那人说你一个北方人,连我们这边的话都听不懂,又怎么知道他是在诋毁朝廷?”陈百户苦笑道。 那小旗虽然听不懂周围人说了些什么,但还是能从脸色里看出些端倪来,他一手抓住那说书先生的胳膊,一手拔刀出鞘,喝道:“你们居然敢阻挡锦衣卫办差?快让开,不然个个都是杀头大罪!” 面对那小旗的威吓,茶馆众人面面相觑,有人突然高声叫喊,众人齐声应和,纷纷散开向外跑去。不待刘守有发问,那陈百户便说道:“不好了,茶馆人说正好今日镇上有兰芳社的老爷,赶快通知他们过来处置!” “大人!”正说话间,那小旗已经把那说书先生拖到刘守有面前,得意洋洋的一抱拳:“属下拿得钦犯一名!” “你怎么知道他是钦犯?”刘守有又气又恼:“这说书先生说的都是吴语,你一个北方人听得懂他说什么吗?” “是听不太懂!”那小旗有点莫名其妙的答道:“上头不是说了,这边说书场里面多有诋毁朝廷的,只要几棍子下去不就都招了,到时候顺藤摸瓜,定然能将其全部拿获!” “住口!”刘守有听得气不打一处来,这小旗的办案手法其实也不能说算错,毕竟那年头也没有什么人权观念,类似的办案手法北镇抚司也是常用的!但这里是可以这么蛮干的地方吗? “怎么了?”那小旗还有些莫名其妙。刘守有正准备让他将那个说书先生放了,便听到街道的另外一片传来一阵喧闹声,便看到方才那茶馆里的十几个闲人又回来了,还多了七八个体格健壮,跨刀背铳的汉子,一个闲人还指着自己这边说话,应该是在描述方才的事情。 “快把人放了!”刘守有厉声道。 “什么?”那小旗问道。 “我让你把这说书先生放了,耳聋吗?” “是,是!”那小旗赶忙将地上那说书先生扶起身来,还拍了拍衣衫上的尘土。这时刘守有听到身后有动静,回头一看才发现多了几个手持枪棒的精壮汉子,回码头的退路也被切断了。 “你们是什么人,竟然在光天化日下公然冒充锦衣卫?”为首的短衣汉子走了过来,操着一口口音颇重的官话问道。 “我等的确是北镇抚司的,并未假冒!”刘守有见围观的人越来越多,心知在这里不宜久留,取下腰牌递了过去:“方才不过是一场误会,还请见谅!” “误会?”那汉子接过刘守有的腰牌,看了看腰牌,又看了看刘守有一行人,将信将疑的问道:“你们当真是锦衣卫?” “千真万确!”刘守有赶忙道:“陈百户,你这里可有熟人,与他解释一番!” “是!”陈百户赶忙上前一步道:“油伞刘可在,快去叫他来,就说我苏州老陈来了!” “原来你认识刘老爷,为何不早说!”那汉子听到陈百户这么说,神色立刻变了,赶忙将腰牌还给刘守有,沉声道:“几位请稍待,我立刻派人去请刘老爷来!”说罢,他转身驱散围观之人,刘守有这才松了口气。 过了半盏茶功夫,一个五十多岁的锦衣老人急匆匆的过来,远远地看到陈百户便连敛衽下拜,陈百户赶忙上前扶住:“刘老哥,不必如此,不必如此!” 那老人看了看刘守有一行人,小心的问道:“陈大人,您这是——?” 陈百户笑道:“这几位是我京里的同僚,他们路过苏州,听说金山卫繁荣的很,便让我带他们转转,顺便买些海外的番货,途径此地起了点小冲突,只好麻烦老哥哥你了!” “原来如此!”油伞刘显而易见的松了口气,他与那壮汉分说了几句,那汉子便带着手下离开了。他这才对陈百户道:“陈大人,相请不如偶遇,不如请诸位大人来小人家中坐坐?” 陈百户看了刘守有一眼,看到对方微微的点了点头,这才笑道:“那就叨扰了!” 油伞刘领着陈百户一行人来到自己家中,刘守有从两人交谈中得知此人原本是家伞商,祖上五代传下来的生意,也只能算是小康,却不想几年前遇到了贵人,得到了兰芳社一份四千支油布雨伞的订单,自此之后,这油伞刘就财运亨通,雨伞、雨衣、油布等各种订单如雨点一般落在他身上,几年下来,他作坊里光是工匠就有五六百人,在这个集镇也算得上第一等的大户人家了。 第三百二十二章 退回 “刘老爷!”刘守有笑道:“在下有一件事情不明白,还请明示!” “老爷二字小人如何当得起!”油伞刘欠了欠身子:“只要是小人知道的,自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方才我们在茶馆时,那几个拿着刀枪的精壮汉子是什么人?” “哦,他们是龙王会的!” “龙王会?” “不错,就是救火的!”油伞刘笑道:“他们其他的也管,不光管救火,还管强盗、小偷小摸、绑票、就连随地拉屎拉尿都管的!” “那岂不是衙役了?”刘守有笑道。 “是有些像衙役!”油伞刘笑道:“老爷您有所不知,这余家集虽然有几万人,比有些县城还大,但名义上只是个集镇,是没有衙门的。南来北往的客人又多,算起来是个大码头了。所以每个集镇都有一个龙王会,管救火、偷盗、街面整治,要不然还成什么样子!” “这倒也是!”刘守有点了点头,随即他话锋一转:“不过我方才看到那几个龙王会的人除了佩刀还有鸟铳、角弓,对付几个小贼用得着这些吗?” “这个——”油伞刘被问的张口结舌,额头上渗出一层薄薄的汗珠来,倒是陈百户接口道:“刘大人您有所不知,这一带与其他地方不同,当初闹倭寇的时候几乎家家都过了兵,吃了不少苦头,又距离大海近,所以对于武事看的很重。而金山卫又有一个讲武堂,专门讲习武事,各家富户都把儿子送到那里去,这龙王会中管事的几乎都是讲武堂出来的,虽然有弓矢火器,却不会为非作歹!” 油伞刘向陈百户投以感激的目光,连忙接口道:“正是如此,像我们集镇龙王会的会首便是做油布的王家老二,平日里最是稳重不过的!” “连咱们北镇抚司的人都敢围起来,还稳重?”听到油伞刘的辩解,旁边有人低声冷笑道,那油伞刘听到了,更是如坐针毡,过了片刻便找了个由头告辞出去了。刘守有低咳了一声:“陈百户,金山卫这边的情况,你在留都时为何不向陆大人和李公公禀告一下呢?” “刘大人!”陈百户满脸的苦笑:“那二位大人下来的情况您也都看到了,小老儿当初要是实话实说,恐怕已经死在脊杖之下了!” 刘守有叹了口气,“一级瞒一级,一直瞒到中南海”的情况不光是现代有,古代只会更加厉害,自己又何尝没有这么干过?但现在看来肯定是瞒不住了。他思忖了片刻,叹道:“陈百户,咱们锦衣卫在外头办差的做派你也是知道的,严谨二字是谈不上的,这在其他地方倒也还罢了,这一队有你我带队也还好,其他各队恐怕是要生出大事来!照我看,这一趟我们也不必去金山卫了,快些回留都,把这边的情况禀告将主和宗主爷为上!” “那上头的差使?” “这个责任我担着!”刘守有拍了拍胸脯:“再说你看看今天的情况,咱们也没法办差呀!” 事实证明刘守有的判断很准确,当他回到留都的时候便得知这次派出去办差的几队人马中有三队惹出事端来:有的被机户围攻、有的扣了人却半途又被抢了回去,最倒霉的却是被人扒了衣服器械,如乞丐一般破衣烂衫的逃了回来。昔日让人闻风丧胆的缇骑在这里却丧失了原有的魔力,变成了让人耻笑的对象。 “没用的东西!”陆炳那张红脸已经变成了紫黑色:“我北镇抚司的脸面都让你们丢干净了,人家打你们就不懂得还手?竟然被一群暴民把器械给下了!朝廷怎么养了你们这群饭桶?” “回禀大人!”一个被打的鼻青脸肿的百户答道:“若只是一群暴民,小的们便是死战到底也不会丢了北镇抚司的颜面,但当时还有一队倭兵,他们用鸟铳弓矢逼着我们,说要是我们不放下武器,便要开火!” “什么?倭兵,鸟铳、弓矢?胡说,江南倭寇不是早就平定了吗?哪里来的倭寇?” “千真万确!”那百户答道:“不过不是倭寇,是兰芳社的倭兵,据说是正好巡逻过那个村镇,看到我们和暴民争斗就围了过来!” 陆炳听到这里,强压下怒气道:“等一会,你把事情从头到尾给我仔仔细细说一遍!” “是,大人!”那百户赶忙道:“小的们封命去查看当地的一家印书坊,想要查看有没有揭帖的线索。为了缉办案件打算将印书坊的工匠和掌柜带回来讯问。却不想有人跑出去大声叫喊,随即就有上百暴民围了上来。小的亮出腰牌,表明身份,暴民也不退让——” “等一下!”陆炳打断了部下的禀告:“你说你表明了身份,亮出腰牌,他们还不散开?” “正是!大人若是不信,可以分别询问同去的其他同僚!” “不必了!”陆炳脸色越发变得阴沉起来:“你先下去,找个大夫好好看看!” “多谢大人关怀!”那百户磕了个头,才退了下去。陆炳站起身来,口中喃喃自语道:“好大的狗胆,竟然连北镇抚司的人都敢打,这些南蛮子眼里还有没有朝廷了?非得给他们一点颜色看看不可!” 都察院。 “刚峰兄,刚峰兄!”张居正满脸兴奋的冲进花厅:“出大事了,出大事了!” “又出什么大事了?”海瑞眉头皱了起来:“太岳兄,看把你高兴的!” “你知道吗?北镇抚司的人被打了!” “北镇抚司的人被打?被谁打呀?你这没头没尾的!” “当然是被周可成的人打了!”张居正笑了起来:“这些他们可踢到铁板了,陆炳可是能通天的,你知道吗?他已经上书朝廷了!” “上书朝廷?他要干什么?”海瑞一下子从椅子上跳了起来。 “当然是要整治周可成,整治兰芳社呀?”张居正莫名其妙的看着海瑞:“还能干什么?” 第三百二十三章 拿下 “身为朝廷大臣,行事岂可如此轻佻?”海瑞转身便要出门,张居正赶忙追问:“刚峰兄你这是要去哪里?” “当然是去见陆大人!” “那恐怕是来不及了,陆大人眼下不在南京!” “那他去哪里了?” “好像是去松江府了!”张居正答道:“听说他要与松江知府商量一些关于金山卫的事情。” “松江府?”海瑞闻言一愣,旋即脸色大变,跌足道:“那就更糟糕了?” “更糟糕?”张居正闻言一愣:“金山卫不正是松江府的地界吗?北镇抚司的人在那边出了事,陆大人去找当地父母官有什么不对?” “找当地父母官没什么不对,可你知道吗?现在的松江知府是谁吗?是吴伯仁!” 松江知府衙门。 “吴大人,你这花厅应该不是上任留下来的吧?”陆炳用几乎可以说是贪婪的目光打量着脚下的柚木地板的美丽纹路,某位艺术家以其精美的技艺在镶嵌拼接的木地板上描绘出了月神阿尔忒弥斯与小精灵和麋鹿在森林中舞蹈的情景,这位艺术家以他的幻想让舞蹈中的女神毫不掩饰显出其的最诱人的姿态。虽然这种美并不是太符合十六世纪中叶明国上层阶级的欣赏习惯,但这依然能勾引起陆炳的某种欲望。 “呵呵!”由于双方官职差距悬殊,所以吴伯仁让出了上座,自己在下首作陪,他笑着指了指脚下的地板和四壁的陈设:“下官接任之后,发现衙门的陈设实在是太过破败,不少地方连屋顶都有破损,索性便大修了一次,这花厅在后衙,便用心整治了点,让陆大人见笑了!” 陆炳不置可否的点了点头,自古都有“官不修衙,客不修店”的说法,究其原因,地方官员几年一任就会换一个地方,耗费心力筹集钱财修好了衙门也是给后任享用,自己没有什么好处,反而会授人以柄,被人以耗费公款攻击;所以古代官员即便捞了钱财也是中饱私囊,而任凭官衙破败,只要一天不塌,就一天不重建。像吴伯仁这样花了大笔钱财和心力用在修补衙门上的还真是罕见。不过陆炳来松江之前也打听过此人的来历,知道对方是胡宗宪的门生,自己这次来有要紧事,倒也没有必要在这些小事上计较。 “吴大人!”陆炳咳嗽了一声:“本官今日登门,却是为了一桩谋逆大案!” “谋逆大案?”吴伯仁一愣,旋即笑了起来:“陆大人莫不是开玩笑吧,江南这边百姓富足,民风柔懦,哪来的什么谋逆大案!” 陆炳冷哼了一声:“吴大人?你觉得本官千里迢迢从京师南下,就是为了和你开玩笑的吗?” 面对手掌锦衣卫大权的陆炳,虽然对方脸上依旧是淡淡的,吴伯仁也顿时觉得浑身一阵发冷,赶忙站起身来,躬身道:“下官失言了,还请陆大人恕罪!” “看在你老师的面子上,你方才那句话本官就只当没听到了!”陆炳冷声道:“本官此番前来,却是按圣上的旨意办差,什么情分脸面的都顾不上了,若是挡路的,莫说是你,就算是天王老子,也只好请他去诏狱走一遭了。吴大人,你明白吗?” “下官明白!”吴伯仁低声道。 “很好!”陆炳点了点头,将一张凭条丢了过去:“你把属官都叫来,限你三日之内去将这几个集镇的龙王会的人都拘拿来,还有,所有松江府内说书人和印书坊的工匠、东家也都尽数拘拿来!” “啊?”吴伯仁接过凭条,定睛一看,不由得吓了一跳,这凭条上有七八个集镇的名字,若是如此等于是把龙王会这个组织连根拔起了。 “陆大人,若是按您说的,那岂不是要拘拿千余人?” “那又如何?”陆炳狞笑了一声:“我北镇抚司乃是天子爪牙,居然有人敢打北镇抚司的人,那就是谋逆,就是造反,就是抗拒朝廷,只有死路一条。莫说千人,就算是万人也要全部拿下,个个诛杀,以为后来者鉴!吴大人,你站在这里干什么?难道是嫌本官留给你的时间太长了?” “是,下官这就去安排!”吴伯仁这才明白过来,他忙不迭向陆炳拜了拜,便急匆匆的退下花厅,向后堂跑去。看着对方的背影,陆炳冷哼了一声,对身旁的部下低声道:“你跟着这厮,看看他接下来做些什么!” 吴伯仁到了后堂,在书案旁急匆匆写了个便条,放入一根铜管里,用蜡封了盖上自己的私印,叫来外间的护卫:“平佐,你立刻赶往金山卫,把这个交给周大人!” “是,公子!”平佐将铜管纳入怀中,磕了个头便转身出去了,吴伯仁闭目修养了半响,平复了一下心情,正准备去签押房召集幕僚执行陆炳的命令,却听到外面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 “吴大人,你身为朝廷命官,却私通逆贼,真的让本官非常失望!” 吴伯仁闻声顿时心胆俱裂,只见陆炳站在门口,手中拿着一根铜管,正冷冷的看着自己,自己刚刚派出去的平佐被两个番子按在地上,正奋力挣扎,可是那两个番子都是锦衣卫中的老手了,拿的都是关节要害,平佐就算有天大本事哪里挣扎的动。 “你这个家奴是什么来历?”陆炳追问道:“本官六个手下去拿他,竟然还被他伤了一人,杀了一人,倒是好身手!看来本官这趟来真是来对了,来人,给本官将这厮拿下!” 陆炳一声令下,身后的锦衣卫齐声应和,一拥而上。吴伯仁本欲抵抗,但转念一想,还是垂下双臂,沉声道:“陆大人,本官乃是朝廷命官,你岂能这般对待?” “朝廷命官又如何?”陆炳冷笑道:“芝麻大一个知府,陆某亲自来对付都是抬举你了,莫要理他,给我拿下便是!” 第三百二十四章 血书 “是!”几名番子一拥而上,将吴伯仁身上的官袍冠带剥去,押了下去。陆炳把玩了两下铜管,突然冷笑了一声:“既然你通风报讯,也好,那我就来个将计就计,看周可成你怎么自投罗网!” 吴伯仁被两名番子押送到距离花厅不远的一个偏院,只见门口站着数名锦衣卫,一名番子向为首的那人叉手行礼:“慕容百户,这是大人送过来的逆犯,要小心看押了!” “明白!”慕容鹉挥了挥手,示意手下从那番子手中接过吴伯仁,随口问道:“这人看上去倒是体面的很呀,想不到却是逆犯!” “慕容百户果然好眼力!”一个番子笑道:“这逆犯不是别人,却是这松江府的知府,头榜的进士!” “啊?”慕容鹉吃了一惊:“他这么年轻就中了进士,自然是前途无量,又怎么会成了逆犯?” “具体的情况小人如何知道!”番子低声道:“据上头说此人与兰芳社那个周可成关系匪浅,大人本欲敲山震虎,想要看看他到底心思在朝廷一边还是在兰芳社一边,却不想稍一试探此人便露出了破绽,派人去向周贼通风报信。可大人行事何等厉害,早就在外面设下了埋伏,抓了个正着,便将其拿下了!” 慕容鹉压住内心的惊惶,强笑道:“大人行事步步皆有后手,岂是这厮能想象得到的?” “那是自然!”那番子笑道:“我等这次随大人来松江府,大事一成,功劳自然都有一份,大人您到时候一定要多多照顾小人呀!” “自家兄弟,何必这么客气!”慕容鹉与那番子又闲扯了几句,便回到院子里。原来自从上次他与徐渭拉上了关系,这些年来他一手拿着朝廷的俸禄,一手从徐渭那边拿着津贴,早已成为了兰芳社在南京锦衣卫内部的暗线。这次陆炳出手保密工作做得很好,知晓行动计划的都是随他从北京来的人,像慕容鹉这样南方的锦衣卫都只有执行命令的份,并不知晓整个计划。他自然知道吴伯仁乃是周可成的好友,本身在兰芳社中也有很高的地位,自己若能将其救出,一定会得到重赏,但自己也不能暴露自己的身份,须得用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来。想到这里,他随便找了个理由支开几个手下,走进吴伯仁被关押的房间。 “吴大人,你好!” 吴伯仁抬起头,看了看进门人,从服色看对方应该是一个中级军官,不过脸上却没有锦衣卫中人常见的暴虐与残忍,反而目光闪动,显得又是激动,又是紧张。 “你是谁,有什么事情吗?” “在下慕容鹉,乃是南京锦衣卫百户!”慕容鹉走到吴伯仁身前,从腰间取出一块腰牌来:“也是徐渭徐相公在锦衣卫中的暗线!” “暗线?”吴伯仁怀疑的看了慕容鹉一眼,又看了看对方手中的腰牌,的确是兰芳社内部高级社员才有的腰牌,但他还是不敢相信慕容鹉的身份:“你想干什么?” “吴大人,这次陆炳是冲着周大人来的,找您只是为了敲山震虎。接下来他要干什么,我也不是非常清楚,您有什么需要我做的吗?” 此时吴伯仁也冷静下来了,他看了看慕容鹉一眼:“你能做些什么?” “除了现在不能放您走,其他都可以!”慕容鹉低声道:“陆大人已经把您交给我了,如果我现在放您走,我的身份也就败露了!” “我不需要你放我!”吴伯仁精神一振:“以我的身份,陆炳一时间也无法伤我,你只要替我送一份信到金山卫就可以了!” “这个没有问题!”慕容鹉见吴伯仁没有坚持要自己放他走,松了口气:“我立刻拿纸笔来!” “不用这么麻烦!”吴伯仁扯下一块衣袖,咬破手指在上面写了几行字,塞给慕容鹉低声道:“越快越好,耽搁不得!” “您放心!”慕容鹉将血书纳入袖中,走出屋外。过了一会儿,他找了个借口出了院子,来到城门附近的一家茶馆,走到柜台旁,用指关节有节奏的快速敲打了一会桌面。正在打算盘的账房看了他一眼,低声道:“客官是要喝茶还是要喝酒呀?” “先喝茶,后喝酒,茶要刚到的新茶,酒要十二年的女儿红!(信息立刻送走,晚上十二点前必须送到)” 账房笑道:“客官请放心,茶立刻就到,酒也是货真价实!”(马上送信,一定不会误事) 慕容鹉点了点头,右手从怀中摸出那份血书,送了过去,那账房不动声色的接过血书,他叫来小二替他看店,自己却从茶馆的后门出去,却是一个小码头,靠着一条小划子,他三步并做两步上了船,低声道:“快开船,有十万火急的消息!” 金山卫。 “想不到当初布下的一着闲棋,今日倒是救了命!”徐渭将血书递给周可成:“陆炳拿了吴公子,救还是不救?” “伯仁是我的挚友,救是肯定要救的!”周可成笑道。 “可要是救了,恐怕就和朝廷撕破脸了,会不会让裕王那边有想法?” “你错了,如果我们犹豫不决,不出手相救,裕王那边才会真的有想法!”周可成笑道:“我们越是坚决,越是有力量,越是大胆,裕王才越可能考虑我们这条路,你想想,换了你去打叶子牌,也得找个靠谱点的搭档吧?何况这等大事?” “大人说的是!”徐渭点了点头:“既然要救,那就越快越好,不然如果让陆炳带回南京就麻烦了。他此时身边应该没有多少人马,派两百人过去足矣!” 第三百二十五章 臭鸡蛋 “不!”周可成摇了摇头。 “两百人不够?那要不派一个联队过去?” “人是一定要救的!”周可成笑道:“但不一定要我们直接出面,不要授人与柄嘛!” “那您的意思是?”徐渭不解的问道。 “吴伯仁为政宽仁,受惠一方,却无辜蒙罪,乡里士大夫与百姓群起为之申冤,就算是天子,也没有什么话说吧?” “公道自在人心,自然无话可说!”徐渭会意的笑了起来:“属下立刻就去安排!” “嗯,多准备些臭鸡蛋、烂菜梗、砖块、木棍什么的,露刃之人要留在后面,能不出手就不要出手,明白吗?” “属下明白!” 松江知府衙门。 干燥的棉布枕头让陆炳颈部赤裸的皮肤发痒。 “混蛋,外边怎么这么喧闹?”陆炳恼怒的坐起身来:“来人,快去查查究竟!” “是,大人!”窗外传来部下的应答声,陆炳长出了一口气,从透过窗户的光线判断,现在应该还是清晨,难道是周可成的人来了?这不可能,知府衙门内外封锁,他怎么知道吴伯仁已经被我拿下?再说他难道还敢直接派兵来不成?这可是松江府城,自己可是堂堂锦衣卫都指挥使,太子太保兼太子太傅,他还真的敢造反不成? 陆炳深吸了一口气,镇定与傲慢重新回到他的身上,他下了床,在婢女的帮助下穿上外衣,开始梳洗。但外面传来的喧闹声并没有减弱,反而越来越大,他的眉头开始危险的耸动起来,那是脾气爆发的前兆。 “大,大人,不好了!”一名百户从冲进屋来,伏地叩首:“衙门被包围了!” “包围了?”陆炳站起身来,怒道:“什么人这么大胆,他们要干什么?” “大人,不知道是说传谣说有奸人陷害吴知府,所以有人就把知府衙门包围了,说要求释放吴知府!” “荒唐!”陆炳怒道:“你们都是吃白饭的吗?为何不将他们驱散?” “大人,小人无能!”那百户磕了个头:“只是实在是太多了,小人唯恐惹恼了他们,冲进来玉石俱焚,那就不好了!” 陆炳这才觉得有点不对,问道:“外面有多少人?” 还没等那百户回答,陆炳便听到外间传来一阵山呼海啸般的呐喊声:“陷害忠良,天理不容,释放吴知府!”震的屋顶的瓦片哗啦哗啦的作响。 “这,这就是外面那些人?” 那百户点了点头,陆炳脸上已经是一片惨白,多年以来身居高位积累的傲慢和自信在众人的吼叫声中早已化为泡影。光听这声音就至少有数千人,而陆炳这次带来松江府的一共也才不到百人,就算这些人都赤手空拳一拥而上踩也把他踩死了。 陆炳深吸了一口气,压下心中的恐惧和慌乱,沉声道:“走,先去看看!” 当陆炳抵达前院时,看到大门紧闭,只有角门还留有一条缝隙,他凑到门缝向外看去,目光所及之处都已经被人群站满,他们握紧拳头,齐声呐喊,手臂仿佛密林。 “你们有没有表明身份,让这些刁民离开!”陆炳问道。 几个百户交换了一下眼色,一个资历最老的大着胆子答道:“回禀大人,这么做好像没有什么用!” “罢了,让本大人试试,把角门打开!”陆炳沉声道。 “大人,那些刁民无法无天,最好还是不要——”那百户赶忙阻止,陆炳却挥了挥手:“莫要多言,打开角门!” “是,大人!”那百户没奈何,只得去开门。 走出角门直面数千民众,陆炳顿时感觉到一阵心虚,呐喊声仿佛一堵无形的墙壁,迎面撞来,让他禁不住想要后退。不过他也知道这个时候退不得,他强装出一副威严的样子,伸出右手示意众人安静,乘着呐喊的间隙大声道:“本官乃是锦衣卫都指挥使,太子太保兼太子太傅陆炳,尔等竟然敢围攻官府衙门,还不快快散去,不然朝廷大兵一至,定然玉石俱焚,后悔莫及!” 呐喊声停止了,一丝寂静慢慢笼罩整个广场,有一瞬间陆炳以为自己的威胁生效了,这让他的自信又恢复了,傲慢的抬起了下巴。但仅仅是下一秒钟,人群中飞出一枚臭鸡蛋,击中陆炳身前两三尺的地方,他下意识的向后一跳,但还是被四溅的碎片和汁液弄脏了衣衫。 “奸臣!” 下一秒钟,如雷的呐喊声就将陆炳的怒斥堵在了喉咙里,雨点般的腐烂瓜果、臭鸡蛋、石灰块劈头盖脑的砸了过来,若非那一个锦衣卫百户冲上前去用身体遮挡着退了回来,陆炳一定被砸得稀巴烂,但即便如此,他身上的衣衫还是被沾染了不少,让他恶心不已。 “这群刁民,逆贼!”陆炳暴跳如雷,被一群平日里如犬羊一般磕头跪拜的贱民如此侮辱,这让他的怒气愈发无法控制:“传令下去,立刻调动兵马来,本官一定要将这些贱民斩尽杀绝!” “大人!卑职以为现在这么做不是很妥当!” “嗯?”陆炳看了看说话的却是刚刚用身体遮挡“弹雨”,掩护自己回来的百户,怒气稍微小了点:“你叫什么名字?为何这么说?” “卑职慕容鹉!”慕容鹉磕了个头:“外面这些刁民目无君上,自然是罪该万死,但眼下大人身处重围之中,只有不到百人,又无兵甲,调兵来又不是一时半会的事,若是援兵未到,外面那些刁民冲进来了,我等死不足惜,伤了大人的万金之躯,那又该如何是好呢?” 第三百二十六章 竞争对手 “嗯!”慕容鹉这番话让陆炳听得很是舒服,加上方才“挺身护主”的举动,陆炳点了点头:“那你说现在应该怎么做呢?” “卑职以为现在的当务之急是尽快离开这里,确保大人的安全!”慕容鹉大声道:“外边的暴民的要求不过是交出吴伯仁罢了,比起大人您的安危来,一个吴伯仁又算得了什么?再说经由这次事情,吴伯仁之罪已经是板上钉钉,早抓晚抓又有什么要紧的?” 听了慕容鹉这番话,陆炳暗自点头,他越看越觉得这个平日里不起眼的百户顺眼,笑道:“你是叫慕容鹉是吧,你很好,以后就跟着本官吧!” “多谢大人栽培!”慕容鹉赶忙磕了两个头:“卑职自当肝脑涂地,为大人效力!” “你是南方人吧,那释放吴伯仁的事情就交给你吧!”陆炳笑道:“这是本官交给你的第一桩差使,你觉得应该怎么办?” “卑职以为这放人也得小心,最好是卑职在正门放人吸引暴民的注意,大人您换了一身衣服从后门离开,这样就万无一失了!” “很好,就照你说的做吧!”陆炳笑道:“慕容百户你放心,这次你的功劳本官是不会忘的!” 为防止夜长梦多,陆炳立刻换了一身旧衣,带着二十多个手下来到后门,不一会儿便听到前院的方向传来一阵阵欢呼声,依稀是“放人”的字眼,门外的人群也迅速变得稀疏了。陆炳见计策奏效了,赶忙开门逃出知府衙门,向码头方向逃去。 “大人,陆炳他们逃走了!”徐渭低声道:“应该是去码头了,就这么让他走了吗 ?” “嗯,不用管他们了!”周可成满不在乎的摆了摆手:“这次行动的目的是救人,不是杀人,只要伯仁没事就好!” “可是伯仁也不能说没事,陆炳回去后肯定要向朝廷上书,罢免伯仁的官职的!” “那是肯定的,要不然他也就不是陆炳了!”周可成笑道:“不过这对我们也是好事,这样一来江南的民意和朝廷就起了冲突,我们才有下手的机会,接下来应该怎么做你知道了吧?” “明白!”徐渭笑道:“我回去后就让人把这次的事情编成评书,让各家书场立刻开始评说!” “嗯,不光是评书,还有道观、寺庙,所有人群聚集的地方,都是我们需要占领的舆论阵地!”周可成笑道:“谎言说一千遍就是真理,真实如何不重要,重要的是众人以为的真实是如何,在战场上打赢之前,我们必须在舆论场上先赢!” 南京,都察院。 “刚峰兄,这,这简直是太胆大妄为了!”张居正目瞪口呆的看着手中的揭帖:“竟然把陆炳围在知府衙门里,逼得放人才允许其离开!吴伯仁这是要造反吗?” “太岳兄,你手中的是揭帖吧?”海瑞问道:“你怎么知道这上面写的是真是假?” “这次恐怕是真的!”张居正压低嗓门:“我已经通过一个和陆大人同去松江的百户印证过了,这揭帖上写的细节可能有点出入,但基本都是真的!” “都是真的?”海瑞接过揭帖,仔仔细细的从头到尾看了一遍,突然叹了口气:“这样就麻烦了!” “麻烦?”张居正一愣:“这有什么麻烦的,就算这次陆大人放了人,吴伯仁那个松江知府也做不下去了!周可成花了这么大的心力,难道就是为了吴伯仁一个人?” “我说的麻烦不是那个,而是这个!”海瑞指了指揭帖:“太岳兄,你有没有发现一件事情,你越来越经常看这些揭帖了!” “这有什么奇怪的?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嘛,若是不经常看着这些揭帖——”说到这里,张居正突然顿住了,他本是极聪明的,如何听不出来海瑞的弦外之音:“你的意思是,周可成搞这些揭帖的目的是为了让我看?” “应该说是让别人相信!”海瑞答道:“一开始你根本不屑于一看,后来你是把他当笑话看,然后你又把这些作为对付周可成的凭据,现在就连你都把这当成可信的消息渠道之一了。太岳兄,你是进士出身,朝廷命官,可就连你都开始把揭帖当成消息渠道之一,那乡里的愚夫愚妇们恐怕早就周可成说什么他们就信什么了,你难道不觉得这是个大麻烦?” 听海瑞说到这里,张居正已经是脸色惨白,目瞪口呆。古代大一统国家之所以必须给予地主士大夫各种政治经济特权,一个很大的原因就是基层民众的知情权实际上控制在这些人的手中,他们起到了传声筒的作用。当然,这些传声筒也是有自身利益的,这也是为何古代大一统国家各种顽疾的根源——帝国顶层根本没有办法与构成国家基石的千百万小农直接信息交流。而这些士大夫也很清楚自身利益的来源——他们垄断了基层民众的信息渠道,而在工商业发达,人员流动频繁,聚居度高的江南地区出现了一个新的竞争对手,兰芳社通过投入大笔资金,控制了说书场、寺庙道观等流动人员聚集场所,开始操纵舆论,让民众支持自己,这让张居正又如何不恐惧呢? “妖孽,当真是妖孽呀!”张居正叹了口气:“刚峰兄,那你觉得我们应该怎么办?” “照我看,应该双管齐下,一个是堵一个是疏!” “愿闻其详?” “所谓堵,无非是禁绝,控制印刷书坊和说书场这两个渠道。但这个不是长久之计,毕竟百姓总要有个消遣的地方,照我看,应该让人多写些有利于世道人心的,让百姓听了忠孝节义,安分守己,不要听那些水浒传之类犯上作乱的段子!” 第三百二十七章 助纣为孽? “不错!”张居正眼前一亮:“刚峰兄说的的确是标本兼治疗,可是眼下有没有办法能够立刻生效的法子呢?毕竟事情已经迫在眉睫了,容不得拖延了!” “那恐怕就很难了!”海瑞缓缓的摇了摇头:“毕竟那周可成大势已成,绝非一朝一夕可以处置的了。哎,说来我当初也参与其中,算得上助纣为孽了吧!” “助纣为孽?”张居正露出迷惑的神情:“刚峰兄你这是从何说起?以你之操守,周可成难道还能奈你何不成?” “太岳兄,这就是你小看那周可成了!”海瑞露出一丝苦笑:“你应该知道我曾经在奉贤县做过县令,可是你知道我当时的最大的政绩是什么吗?” “治水?” “不错,就是治水!”海瑞点了点头:“其实不光是奉贤,后来我在苏松常一带的政绩也是治水。不瞒太岳兄说,对于那番功业,在下还是颇为自傲的,以为千载之后后人也会记得海某人的名字,便如同李冰、邓艾一般。但是,但是——”说到这里,海瑞的脸上突然现出了痛苦的神色来。 对于这位同僚在江南的治水事迹,张居正也知晓一二,主要是解决了从太湖通往大海的吴淞江水系的问题,经由他的努力,原先水患严重的长江三角洲地区得到了治理,大片原先荒无人烟的滩涂变成了人烟茂密的村镇和乡村,即便是海瑞的政敌,也不得不承认这是他的一大功绩,可是他自己为何这么痛苦呢? “刚峰兄,你这是为何?治水之事功在当代,利在千秋,这件事情上,谁也没法说你的不是的!” “太岳兄,你不明白!你知道吗,当初我在江南治水,周可成让他的手下出了不少银子,若无他,这水是肯定治理不成的!” “这又有什么!”张居正笑道:“当初胡宗宪能够平定倭乱,周可成也出了不少力呢,一码归一码嘛,治水终究是好事!” “可是你知道他为何要出银子吗?”海瑞问道:“当初治河的时候,他出人出钱,还对河道的规划提出了不少建议,凭心而论,他的那些建议对于治水也不无裨益,但经由此番治水之后,苏松常一带河道通畅,而长江与太湖水系连成一个体系,五百石以下的船通过吴淞江可以直入太湖,兰芳社岂不是为害更烈?” 听了海瑞这番解释,张居正也是哑口无言,正如海瑞所说的,当初周可成玩的那招“借炉烤饼”之计不可谓不高明,从表面上看是兰芳社出钱出力帮助海瑞治水,但实际上却是借海瑞治水的机会,完成了对长江三角洲区域的基础设施建设。须知在尚未发明铁路的古代,水运是唯一经济的长距离大宗货物运输方式,即使是发明了铁路之后,其运输费用也远远超过水运。换句话说,周可成如果想要将兰芳社的影响范围扩大,最好的办法就是兴修水利,规划河道,让距离大海更远的地区可以以更低的成本与自己进行贸易,进行经济文化交流。而河流纵横,湖泊众多的长江三角洲区域无疑拥有得天独厚的条件,经过海瑞的治理,兰芳社的船队不但可以直入长江,像纵帆船这类吃水较浅的中小型海船甚至可以通过吴淞江等河道进入太湖,直接停靠在如无锡、湖州、苏州等大明最为富庶的城市周围附近,直接装卸货物。海瑞虽然没有读过革命导师的著作,但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的道理还是懂的,如此密切的经济联系必然会使得当地居民的政治倾向发生变化,从某种意义上讲,现在这些问题都是当初海瑞治水的结果。 “事情已经到了这一步,也只能见步行步了!”张居正叹了口气:“刚峰兄,那你觉得现在当务之急是应该做什么?” “调兵遣将,有备无患!”海瑞斩钉截铁的答道:“现在的问题是朝廷根本没有把江南的事情当一回事,以为派一队缇骑来,几个贼子便束手就擒,却不想他们要抓的人背后是坚船利炮、精兵利卒。要是周可成派战船直入长江太湖,出兵直扑留都,截断漕运,江南可有兵将抵御?这和拿着铁尺镣铐去捕捉猛虎巨鳄又有什么区别?不但不能奏效,反倒激怒了猛兽,后患无穷!” “刚峰兄此言甚是!”听到这里,张居正连连点头,他对于兰芳社已经不是刚到江南时候那般傲慢无知了:“那我先去拜见陆大人陈明利害,劝他暂予羁縻之策,然后我们一同上奏朝廷!如何?” “事到如今,也只能如此了!” 金山卫。 周可成站在“暴君” 号高耸的甲板上,俯瞰着欢送仪式。“暴君”号是一条排水量超过八百七十吨的三层甲板战列舰,淡水造船厂的最新杰作,他也是此番静音北上的座船。 用这条船送静音北上是周可成力排众议的结果,大部分军官们都反对——兰芳社的舰队主力还在淡水和马刺甲,“暴君”号是金山卫舰队的核心,只要这条船停在港口里,金山卫的人们就都会觉得安心。而如果“暴君”号离开,保卫这个重要港口的就只有两个联队的雇佣军和讲武堂的那些学员和士官生了。 而周可成的理由也很充分,作为裕王的眼睛和耳朵,自己必须抓住任何一个机会让静音感受到兰芳社的力量和对裕王的重视,还有什么比用自己的旗舰护送其北上更好的表示呢?如果连静音都说服不了,那又怎么能让裕王冒着失去一切的危险南来投靠自己呢? 第三百二十八章 谣言的威力 当然,“暴君”号的这次航程并不仅仅这么简单,还肩负着考察航道的任务,因为从金山卫到京师最近的海路是进入渤海湾后,然后在天津卫附近登陆,对于渤海之外的航线,兰芳社十分熟悉,但进入渤海内就是另外一回事了,毕竟渤海是内海,其入海口有明军海防卫所,船队的进出、航道对于兰芳社来说都很陌生,必须实现就予以探查,以确保万无一失。像“暴君”号这等巨舰能够通行的海路,其他兰芳社的船只肯定都能通行,所以选择了他也是有这方面的考量。 铜号声响起,这意味着静音已经到了,周可成停止思考,踏入吊篮,静音穿过夹道相送的卫队,走上栈桥。从他的表情不难看出,静音有些受宠若惊了。 “静音道长,这些天招待不周之处,还请多多包涵!”周可成拱手笑道。 “周大掌柜言重了!”静音赶忙躬身还礼。 “道长乃是殿下的人,本来周某应当亲自送到京师的,但琐事繁多脱不得身,只好请道长乘敝人的座船返京!”周可成指了指“暴君”号:“这船会将道长直接送到天津卫,上岸后到京师只有两三日的路程!” “啊?”静音看了看眼前的巨舰,声音都有些结巴了:“这,这怎么好意思呢?” “这又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周可成笑道,他将静音拉到一旁,压低声音道:“要不然您怎么能让裕王放心南下呢?” 听到周可成这句话,静音禁不住颤抖了一下,低声道:“周大掌柜,这件事情恐怕未必能成,殿下他毕竟是圣上亲子——” “时间差不多了,请道长登船!”周可成打断了静音的话语,推了对方一把:“诸事都拜托道长了!” 1565年的春天对于江南百姓来说是一个让人惶恐的季节,一个谣言开始在乡间不胫而走——朝廷即将重新施行海禁:严行保甲、禁革渡船,留言中甚至还有鼻子有眼的说出了对禁止渡船的标准:平底三百石以下、长不过四丈、宽不过一丈二尺、深不过六尺。民间已经开始惶恐的回忆起十几年前朱纨施行海禁后发生了什么,说书先生、寺庙的和尚、道观的道士们开始绘声绘色的描述起施行海禁的后果:经过兰芳社这些年来的经营,苏松常地区的人口已经至少增加了两倍,而增加的数十万人口中几乎都是工商业人口,而他们的口粮几乎都是来自于海外。而中老年人们更是想起了已经多年未曾出现的春荒,在过去每年这个季节街头巷尾总是会看到因为饥寒而死的尸体,而在大量涌入的东南亚稻米和棕榈油喂养下,至少在意金山卫为中心的那数十个集镇中已经暂时忘记了饥饿的滋味。这些工匠、小商人、小业主、码头工人、水手、丝农、棉农们很快就明白了一个道理,朝廷中有奸臣,他们蒙蔽了圣上,要施行海禁把我们活活饿死。 而对于苏松常地区的富有阶层们来说,他们此时的态度就微妙多了。在通常情况下,大明的地方缙绅们应该毫不犹豫的将这些诋毁朝廷的说书先生、和尚道士们抓起来,或者用私刑处死,或者押送到县衙去。但苏松常地区的最富有的人早已不是那些占据着大片土地、并拥有功名庇护无需承担赋税的士大夫们,而是经营着航运业、纺织业、冶金业、陶瓷、榨油等各种手工业的工商业主们了,相比起单纯经营农业,工商业集聚财富的速度要快得多;即便是那些传统的缙绅,也往往会参与其中,获得丰厚的回报。他们当然不像乡间的小民们那么容易迷惑,对于海禁这件事情的真实性也不那么相信,但他们很清楚假如真的施行海禁将会极大地伤害自己的利益。所以对于他们来说,哪怕海禁的消息是假的,借助这个机会向朝廷显示施行海禁造成的恶劣后果,打打预防针也是值得的。所以无论是工商业主还是地方缙绅,苏松常这一带的富有阶层对于这个流言的态度至少是乐见其成。 在多方面的合力之下,流言在很短的时间内就传遍了苏松常地区,然后又向江南地区传播,而且谣言的版本还在不断的升级,越来越多的人物被纳入其中。如果一开始还主要是徐渭等人的功劳,但随着范围的扩大,谣言的广度和深度也不断的扩大,就连周可成本人都不得不叹服人民群众的想象力是何等的丰富。 “这个版本说伯仁你为了劝说朝廷收回成命,居然自刺心头血,以为谏书要求朝廷不要施行海禁?”周可成惊讶的看了一旁的吴伯仁一眼:“伯仁,想不到你官声这么好!我看再过一百年,恐怕就有人搞出“吴公案”来了!” “周先生又在说笑了!”吴伯仁满脸尴尬:“这些都是乡间愚民胡编乱造!” “也不能这么说嘛!”周可成笑道:“不管是真是假,民心所向还是很清楚的,百姓不想海禁,想要继续进行发展工商业,加强海外贸易的心是真的,只要这个能够确定就够了!不过你这个知府恐怕是做不下去了,都怪我!” “话也不能这么说!”吴伯仁笑道:“若非周先生你出手相助,学生现在恐怕已经在诏狱里了!” “要是北镇抚司能把你从我的地盘上抓走,我周可成还是自己抹了脖子的痛快!”周可成笑道:“幸好令尊早已致仕返乡了,不然还多件麻烦事!”说到这里,周可成弹了弹手指,突然笑道:“伯仁,你觉得陆炳接下来会怎么做?” “应该会上书朝廷,调兵遣将!”吴伯仁答道:“他是天子身边的人,一辈子就没吃过这么大的苦头,肯定不会善罢甘休!” 第三百二十九章 心迹 “我也是这么想的,真是英雄所见略同!”周可成笑道:“不过事情恐怕不像他想的这么简单,毕竟打仗就要花钱,别的事情都好说,花钱的事情就难说了,就算是当今圣上,也没法子一下子拿出几十万两银子,几十万石粮食来!” “周先生,您真的要和大明开战?”吴伯仁的声音有点颤抖。 “伯仁,你觉得大明是什么?是这片土地?还是这片土地上的人民?还是朝廷?还是西苑里的那个人?”周可成问道:“如果是你认为大明是第一个和第二个,我从未与他们为敌,恰恰相反,我所做的一切都是在为了这片土地和这片土地上的人民,他们也一直从中受益;至于第三和第四,我承认确实我现在的确在准备迎战,但这并非因为个人的权欲,上天作证我对于宝座毫无兴趣,伯仁,这一点你应该比任何人都清楚。我这么做的恰恰是为了这片土地和这片土地上的人民,对海外贸易和开发能够带来巨大的财富,能让人民生活的更加富足而又幸福。而朝廷和西苑的那个人为了一己的私利,却要施行海禁,把千千万万的人捆绑在那一小块甚至不属于他们的土地上,迫使他们流血流汗,辛苦终日而难求一饱,来换取自己奢靡无度的生活,难道这是应该的吗?不,至少我不认为这是应该的,财富和幸福属于也应该属于勇敢而又勤劳的人,而不是那些饱食终日,无所事事的寄生虫。对待不合理的现实,那就应该用武力改变,为此在日本我击败了大名和将军,在南洋我击败了弗朗基人、国王和酋长们,在大明我也不啻于和朝廷与天子开战。伯仁,我希望这一次你能够站在我这一边,但即使只有我一个人,我也绝不会后退!” “周先生!”吴伯仁激动的站起身来:“请原谅我方才的犹豫,我一定站在您一边!” 南京,锦衣卫衙门。 “二位的意思陆某已经明白了!”陆炳点了点头:“李公公,您有什么看法?” 李芳并没有说话,他沉默了半响方才低声问道:“张大人,海大人,你们的意思是对于兰芳社暂时予以羁縻之策,待到调兵遣将,一切准备停当后再予以讨伐,是吗?” “李公公说的不错!”张居正点了点头:“学生与刚峰兄正是这个意思!” “咱家是个阉人,论学问和见识自然是及不过二位大人的!”李芳笑了笑:“论武事也比不过陆大人,可是咱家知道一件事情,皇帝不差饿兵,打仗是要花银子的。二位有没有想过,一旦和兰芳社真的打起来要花多少银子?这些银子又从哪里来吗?” “这个——”张居正和海瑞都不是那种坐而论道的清谈官,在明代中后期官员中他们两人都是属于那种少有的重实务的官员,李芳这句话顿时把两人给问住了,要想和兰芳社开战,第一件事就是要对付对方的夹板大帆船,而无论是修建炮台封锁江口还是建造舰队都是要花很多很多钱的,而朝廷的财政又从来都是不宽裕的。张居正犹豫了一下,低声问道:“李公公,不知道天子内库之中——” “不可能!”李芳摇了摇头,用十分肯定的语气答道:“户部的情况咱家不清楚,但天子内库也不宽裕,就算有银子,也拿不出来,你们还是不要做这个指望的好!” 张居正与海瑞交换了一下眼色,李芳的言下之意很清楚,嘉靖的内库也许有银子,但绝对不会拿出来当对兰芳社的军费,这个答案倒是在他们的意料之中。当今天子自从搬去西苑之后,对于自家的内库就越发在意,想要从那里拿银子实在是件麻烦事。 “那就只有加税了!”张居正叹了口气。 “张先生,要加税无非也就是盐、茶、丁银、夏秋两税了!可茶南方是大宗,盐两淮江南也占了大半,一旦打起来这两样都是指望不上的,丁银、夏秋两税去了东南你们觉得可行吗?” “李公公这的确是老成之言!”海瑞叹了口气:“我和太岳兄还是想的简单了!” “海大人也不必这么说!”李芳笑道:“朝廷虽定都幽燕,但命脉却在东南,所以东南有事,天下震动,还是谨慎一些好。说实话,这件事就算咱家这里不说,送上去内阁里几位老先生那儿也是过不去的,说到底,那个位置只是维持,若想大动干戈,必须圣上开口!二位明白了吧?” “多谢李公公提点,下官明白了!”海瑞与张居正都叹了口气,身为司礼监的二号人物,李芳这句话可谓是一针见血,大明的体制下内阁虽然看起来位高权重,但是在东南这种心腹之地动兵打仗这种大事肯定要天子下决心才行,而当今天子年事已高,整天躲在西苑修道求长生,连太子是谁都没定下来,这种情况下要决定动武,实在是有些难为人了。 “所以二位也不要太过担心,有些事情还是要等时机的!”李芳笑道:“说到底,咱们都只是做臣子,有些事情不能逾越了!” “李公公!”陆炳在旁边听了半天,总算是找到了个开口的机会:“那照你的说法,我在松江府那次亏就白吃了?” “怎么会白吃了,谁能让陆大人白吃亏?”李芳笑道:“吴伯仁结交匪人,治政不靖,朝廷治他的罪没有问题吧?换一个松江知府,很多事情就方便多了!” “李公公说得好!”陆炳拍了一下大腿:“不过这新任松江知府要慎重选择,一般人还真坐不稳这个位置!” “那是自然!”李芳笑道:“既要给兰芳社找麻烦,又要替朝廷弄钱,还不能被周可成用银子砸趴下了,尤其是最后一项,满朝文武还真找不出几个人来!” 第三百三十章 民事案件1 李芳话音刚落,张居正和陆炳的目光就一下子转到了海瑞身上,是呀,要论清廉耿介,大明还有谁能比得过他呢? 金山卫。 “看来朝廷还真是有人才呀!”看着手中的塘报,周可成突然笑了起来:“让海刚峰来接任松江知府,嗯,敢情他们也知道我银子多,别人来了估计挡不住我的糖衣炮弹是吧?” “大人!”徐渭低声道:“朝廷还有治吴公子的罪——” “这个无需管他!”周可成笑道:“伯仁是我们的人,岂能交给朝廷?” “大人说的是,可海瑞若是上任之后,我们应当怎么应对呢?他是这里的父母官,很多事情上若是和我们作对,我们也是麻烦得很!” “这倒也是!”周可成点了点头:“对面送了这么个大麻烦来,打也打不得,骂也骂不得,一时间还真没有什么办法,文长,你觉得应该怎么做?” “学生以为恶人不能由我们做!”徐渭笑道:“大人您知道吗?海刚峰判案子有一个习惯,若是争讼钱财土地的,宁可委屈缙绅也不委屈穷人;若是因为面子争执的,宁可委屈穷人也不委屈缙绅!” “哦?还有这等事?”周可成闻言一愣,转而笑道:“他这么做也有道理,穷人缺钱不缺脸,缙绅不缺钱缺脸,就算是和稀泥也是比平常的和稀泥强多了,怎么了?文长有什么想法?” “大人,现在的松江府商贾争讼可是不少呀!只不过伯仁在任的时候多半都是我们的人给处置了,如果让其去找海刚峰的话——”说到这里,徐渭停住了。不过周可成已经明白了手下的意思,笑道:“这个法子不错,海刚峰要是用他那一套来判案子,非惹出大麻烦不可!” “大人说的是!”徐渭笑道:“虽说海刚峰他几年前当过奉贤知县,但此一时彼一时,苏松常这几个州县的早已变了天了,正好让他尝尝亲民官的滋味!” 有了陆炳、李芳、张居正三人的背书,罢免吴伯仁松江知府,以海瑞暂代的诏书很快就下来了。而面对这位曾经有惠于苏松常百姓,又以清廉耿介而闻名大明的继任者,无论是江南士林还是民间都暂时沉默了下来,这也让张居正暗自得意,但对于身居其位的海瑞来说,却又是另外一番滋味了。 “海大人,这是这些天来积存下来的案卷,请您看一看!”一名不到三十的书吏指挥着仆役将厚厚的几叠案卷搬到了海瑞的几案上,几乎把人都遮挡住了。海瑞见了眉头一皱,沉声道:“吴伯仁离任才几天功夫,怎么会有这么多积存的安全?你是什么人,居然敢用这等小手腕来耍弄本官,好大的胆子?” “回海大人的话!”那书吏却没有被吓倒,他不亢不卑的向海瑞长揖为礼,沉声道:“海大人,您是第一天来我们松江府,可能还不是很了解这里的情况。松江府与其他地方不同的,生意人员往来频繁,案子也就多了,这些案卷就是这几天功夫积存起来的,案卷上都有标明日期,您若是不信可以查看!” 海瑞冷哼了一声,随意从那几叠案卷中抽出几本,果然上头清清楚楚的标明了日子,确实就是最近几天的,他唯恐是那书吏临时伪造修改的,又要求查看过去已经判完留底的案卷,果然如那书吏所说的,几乎每天都有六七起案卷,多的甚至有一二十起,看那案卷上纸张墨迹的新旧,即便是伪造也没法子一下子伪造出这么多来。海瑞也由不得不信了,他默然了半响问道:“你叫什么名字?在衙门里担任何职?” 那书吏笑道:“学生姓陈名宣平,衙门里也没什么官职,不过是来帮忙的!” “帮忙的?”海瑞看了一眼那书吏,问道:“帮什么忙的?” “主要是帮着审案子,处理一些文书案卷什么的?” “审案子还要人帮?”海瑞冷笑了一声:“这吴伯仁的知府当得倒是省心呀!” 陈宣平笑道:“海大人有所不知,松江府与他地不同,尤其是民事案子,更是复杂得很,若是初来乍到,无人辅助——” “罢了!”海瑞一甩袖子:“松江府难道不是大明吗?难道用的不是大明律?笑话,待会你就站在本官旁边,看看本官没你辅助审不审的了松江府的案子!”他不待陈宣平开口,就一叠案卷拿起最上面一本,看了看上头的标题:“今日就先审福祥记号破产案,苦主何在,传他们上来!” 海瑞坐在大堂之上,却有一种颇为怪异的感觉,原来这间松江府专门审判民事案件的大堂两厢并没有站着手持木杖高呼威武的衙役,原告被告也不是跪在地上,而是分别坐在两边,各自有一个讼师站在当中替他们称述案情,最奇怪的是,在大堂的外间还拜访了几排长凳,上头坐着几十人,旁边挂着一个牌子,上面写着“旁听席”三个字。 “这又不是猴戏,一点朝廷的威严也没有!”海瑞颇有些愤愤不平的想到。 虽然案卷上有些词汇有些怪异,但听完了两边的称述,海瑞还是很快就弄明白了案件的情况:原来这福祥记是一家杂货行,因为经营不善关门了,不但欠了伙计的工钱,还欠了供货商,钱庄不少钱。除此之外,这家杂货行还有一些小股东,此时也一股脑儿找上门来,想要尽可能挽回一点损失。于是乎闹成了一团,告到衙门来了。海瑞弄明白情况后,大吃了一惊:“陈书吏,在松江府这种案子官府都要管?” “不错!”陈宣成笑道:“大人有所不知,松江府这里商贸极为繁盛,类似纠纷极多,若是官府不主持公道,就会对贸易妨碍,就拿这个案子为例子吧,若是官府不管,这个杂货铺大部分财产债权都会流失,这些佣工伙计很可能什么都得不到,最后只能流落街头,沦为乞丐,而供货商、钱庄、股东也会蒙受不应该有的损失,这无论于公于私都是有害的!” 第三百三十一章 民事案件2 海瑞听了陈宣平的解释,不由得暗自点头,他出身贫寒,又是举人出身,是从一个县教谕一级一级慢慢升迁上来的,并非那等不知世事的书生。他自然知道商行店铺一旦关门,其资产都会大幅度贬值,有些部分甚至有些会干脆清零(商誉、渠道等),因此无论是出于店主还是债主的利益出发,最好的解决办法都不是让店铺商行彻底关门,而是换一个主人,让其继续营业下去,然后慢慢偿还债务。但通常来说这都很困难,因为一家店铺走到即将被迫关门这一步,往往是已经负债累累,而且债主还不止一家。因此每家债主都会被其他人抢先,而自己的一无所获,于是乎一哄而上,弄得一片狼藉,强者还能拿回欠款,而弱者(比如欠薪的佣工伙计,被拖欠货款的小供货商)则往往血本无归。只有极少数有威望,有财力的第三方出面仲裁的,才能有比较好的结局,不过这个角色很少是官府,而是当地的行会首领、有威望的缙绅富贾。 “陈书吏,那你觉得这个案子应该怎么处置?”海瑞问道。 “回禀大人,其实像类似的案子在松江已经很多了,如何处置已经有一个惯例了!”陈宣平笑道:“通常来说,一家商行店铺一旦经营不善要关门,就首先要冻结其所有资产,防止有人趁乱取利,然后清点其财物、物业、资金、账薄以及其他资产,看看有无其他人愿意出钱来接手的,如果有,那就出售其物业资产,用所得资金来偿还债务和股东的损失!” “嗯!”海瑞满意的点了点头:“那若是所得资金不足以偿还债务和股东的损失又该怎么办呢?” “嗯,这种情况很多,毕竟都到了这一步,店铺多半是资不抵债了!”陈宣平笑道:“这个也是有规矩的,所得资金先偿还佣工的薪饷和遣散费用,其次是偿还其他债务,最后若有剩余的再偿还股东!” “哦?”海瑞闻言一愣:“为何要这个先后秩序?” “回禀大人,这是按照风险和利益一致原则和人优先于物原则!” “风险和利益一致原则和人优先于物原则?这是什么意思?” “所谓风险和利益一致原则就是风险和利益是对等的,承担风险大则利益也大,风险小则利益也小。商铺经营良好的时候,债主只能得到还款和利息,而股东却能得到分红,所以股东的利益是大于债主的利益的;所以股东也必须承担更多店铺经营不善时的损失;而人优于物原则则是如果店铺经营不善,拖欠佣工的薪水必须最优先偿还,其他债务必须在先偿还佣工薪水之后再偿还!” “原来是这么回事!”海瑞听到这里才算是明白了过来,他越想越觉得这两条规矩极为合理,随口问道:“你这两条是从出自何典?” “回禀大人,出自民法典!”陈宣平答道。 “民法典?这是何书?”海瑞闻言一愣:“我怎么从未听说过?” “回禀大人,便是这本书!”陈宣平从袖中拿出一本书册递了过去,海瑞疑惑的接过,翻看了几页,只见里面文字浅显,罗列了若干法条,开宗明义便说是为了调整平等主体的公民之间、法人之间、公民和法人之间的财产关系和人身关系。他皱了皱眉头,问道:“这书中的平等主体乃是何意?” “回禀大人,您知道这世间人有高低贵贱之分,主奴之别。但在有些事情上却不能以身份强分对错,比如主借奴钱,虽主贵奴贱,然主亦需还奴钱。这平等主体就是说在这些事情上,无论主奴贵贱,皆一视同仁的意思!” “嗯,我明白了,便是王子犯法,于民同罪的意思!”海瑞点了点头:“那这件案子你觉得应该怎么判?” “在下逾越了!”陈宣平拿起笔来,飞快的写就了判词。海瑞看了看,觉得事实清楚,明白,注明了判决的缘由,十分满意,看到最后他的眉头突然皱了起来:“陈书吏,你最后上面写的五两诉讼费是什么意思?” “回禀大人,依照民法典,审判庭有权力按照案值的多少收取一定数量的诉讼费用!”陈宣平笑道:“收取费用多少的条款就在民法的最后几页,您可以查看!” “胡说,这分明是巧立名目,搜刮民脂民膏!”海瑞愤怒的看着陈宣平,对方方才给自己留下的一点好印象迅速烟消云散:“把这一条给我划掉!” “是,大人!”陈宣平也不争执,老老实实的将这一条划掉,然后重新呈给海瑞,海瑞又从头到尾仔仔细细的看过一遍,确认没有什么纰漏,方才宣读了判词。 就这般海瑞开始一个个审判案子,随着审判的进行,他越来越发现这陈宣平处事老练,法条熟悉,世事明达,就算是刑部里那些积年老吏都未必及得过,这么多复杂,牵涉极多的案件,他却能一一明断,有理有据,考虑的如此周全,实在是难得的很。 “此人虽然有些贪财,但却是一个难得的人才!”海瑞暗想:“只要没有什么大过,让他留任也就无妨!” 两人忙到正午时分,方才喘了口气,海瑞挽留陈宣平一同吃午饭,正想着怎么敲打对方两下,让其戒除贪鄙之过。那陈宣平却向海瑞躬身道:“海大人,在下有一件事情还请大人恕罪!” “眼下并无外人,你不必如此多礼!”海瑞笑道:“有什么事情直说便是!” 第三百三十二章 民事案件3 “是这么回事,在下恐怕过两日就不能来衙门做事了,还请大人事先准备一下!”陈宣平笑道。 “你这是什么意思?”海瑞闻言大怒:“本官不允你盘剥百姓,你竟然公然要挟本大人了?” “回禀海大人!”陈宣平不卑不亢的答道:“学生并非要挟您,只是学生原本就不是衙门的定员,只不过是原先吴大人请来的外聘民事法官,专门审判这些民事案件的,那些收取的诉讼费也是用来给在下和几个随员的薪饷和杂费。既然吴大人已经去职,您方才又下令不许收取诉讼费,那学生觉得也就没有必要留在这里了,因此才向您请辞的。” “你不是衙门的定员?”海瑞闻言一愣,他转念一想确实大明的衙门里没有这号人物,对方既然不是衙门的定员,只是吴伯仁的私人幕友,那吴伯仁既然去职,他自然也就没有义务留下来。人家能够留下来几天给自己交接已经是情分了,现在要走也怪不得他,但问题是从今天上午的一系列案件来看,如果这厮走了,自己这里恐怕立刻就会露怯。不过听他的口气好像对银子很在意,倒是可以在这方面试探一下。 “陈书吏!”海瑞用尽可能和缓的语气问道:“你方才说诉讼费是用来做杂费和薪饷的,那你现在月俸几何呀?” “回禀大人,学生现在月俸二十银元,外加米九斗,冬夏各有两匹布的衣赐!” “啊!”海瑞闻言险些失态,赶忙问道:“这是你一人的吗?” “不错,正是学生一人的,其他人另有俸禄!” 海瑞咳嗽了一声,一时间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如果陈宣平所言属实,那仅仅其一年的现金收入就有两百三十余两,而且还有一个壮劳力的口粮和衣料,这个薪俸水平就已经超过了海瑞本人,毕竟他一没有灰色收入,二还要养好几个仆役。海瑞原先还想着要不要从自己腰包里弄一笔钱来将其挽留下来,闻言立刻打消了这个主意。 “海大人,学生并非故意与您为难!”陈宣平沉声道:“只是家中只有几亩薄田,上有老母,下有幼弟稚子,着实少不得钱米度日!” “我明白,我明白!”海瑞点了点头,他抬起头来,重新上下打量了下对方,发现对方虽然脸上书卷气甚浓,但却皮肤黝黑,手足粗大,不像是那种书香门第,反倒像是普通人家。 “陈书吏,你每月有二十银币的薪俸,又有禄米冬夏衣赐,为何家中用度还如此紧张呢?” “大人有所不知!”陈宣平答道:“学生自小家贫,若非讲谈社,哪里能有今日,现在虽然好了些,但家中人口众多,用钱的地方也多得很呀…” 海瑞一问才知道陈宣平出身于贫苦人家,虽然从小便天资聪颖,读了点书,但家中却无力供养他走科途的路子。后来听说有讲谈社的路子,他便赶去了那边,一开始他是想考秀才的,但听社中老师说这民法虽然不能考科举,但却是兰芳社急需的,只要学成了出来,薪俸便十分优厚。陈宣平犹豫了许久,想起家中的老母幼弟,便一咬牙放弃了科途,一心扑在了这民法之上,两年多前便以第一名的身份通过了考试,立刻就被吴伯仁用二十个银币一个月的高薪请了去,一直干到现在。 “原来如此!”海瑞听到这里,联想起自己贫寒的家世,心里也不禁有几分戚戚然:叹道:“以你之才具,若是生在一个中等人家,只怕现在已经中了举人、进士,为朝廷牧民,又怎么会落得今日的处境!” “大人此言差矣!”陈宣平笑道:“学生倒也不觉得现在有什么不好的,我虽然不能考功名,出仕为官,但我现在所做之事也是与民有利的,这几年来我做法官,行事公允,松江府这一带经济蒸蒸日上,远胜大明其他地方,这也有我的一份力,又何必一定要出仕为官呢?” 听陈宣平说到这里,海瑞心中咯噔一响,突然明白了一件事情。他来松江府之前已经预料到周可成可能会在哪里给自己设下圈套,也做好了万全的准备,但直到现在为止都未曾发现。不过陈宣平方才那番话却让他突然明白过来,这松江府就是周可成给自己设下的圈套——这里的远胜大明其他地方,治理所需要的手段自然也远胜大明其他地方,仅凭自己一人,就算坐上了这松江知府的位置上,恐怕也未必能治理好这里了。不说别的,光是这民事法庭自己如果不从兰芳社哪里要人,恐怕就得关门。 “陈书吏!”海瑞思忖了半响,终于长叹了一声:“你离开之前帮我办一件事情!” “请大人吩咐!” “你去金山卫,禀告你们上头一句,就说我海某人想要见你们周大掌柜一面,请他三日内来松江府一趟!” 两天后,松江知府衙门,花厅。 “周先生!”海瑞的脸上带着淡淡的倦意:“我今天请你来,都是在你的意料之中吧?” “呵呵!”周可成笑道:“不敢,只是以周某看来,在海大人的心中百姓还是重过大明的,现在看来周某没有看错!” “那倒也未必!”海瑞冷笑了一声:“海某今日请你来只是想问你一个问题,你到底想干什么?” “我想干什么难道海大人没有看到吗?”周可成笑道:“您来江南也不是一两天了吧,苏松常这一带的变化您难道没有看到吗?周某一张嘴又怎么及得上您自己看呢?” “自古大奸大恶之人,必有过人之处!谁又知道你是不是行小惠于民,收买人心,欲行大奸大恶之行呢?” “这个周某倒是不敢苟同了!”周可成笑道:“在周某看来,好就是好,坏就是坏,只要是百姓得了实在的好处,哪怕是此人是为了一己之私,也是好事。至少总比那种嘴上冠冕堂皇,而一意玄修,侈兴土木,二十余年不视朝,弄得吏贪将弱,民不聊生,水旱靡时,盗贼滋炽、赋役增常,万方则效,却室如县罄的要强多了吧?” 第三百三十三章 决心 “你——!”海瑞听到这里,已经是目瞪口呆,只要不是傻子都能听出周可成方才话语中最后一长串指的是何人,若是依照人臣的本分,他应当第一时间严词斥责,但偏偏周可成句句都说到了自己的心坎上(那段话就是出自后来海瑞的名篇《治安疏》之中,有兴趣的书友可以百度看看),一时间头脑混乱,竟然忘记了出口斥责了。 “怎么了?海大人也觉得周某说的不错吗?”周可成笑道。 “巧言善辩,鼓唇弄舌,无君无上之徒罢了!”海瑞冷哼了一声 “海大人这句话倒是不错,周某的确是个无君无上之人!”周可成笑道:“我一不曾考过大明的功名,二不曾食过天子的俸禄,今日所有皆是我一手一脚打拼而来的,与西苑那位本就无半点君臣之义,而且天下又有何人敢说自己位居周某之上?” 周可成这番话虽然听起来极为傲慢,但海瑞也只有哑口无言,因为这本来就是不可辩驳的事实,半响之后他方才叹道:“你若在海外称孤道寡,又有哪个来管你,为何又要在大明来惹是生非?” “周某是不是惹是生非,海大人你应该是最清楚了!”周可成笑道:“倒是那位张大人南来生了不少是非!” “你是说张太岳吧!他也不能说是生是非,是你闹得太过分了,若只是做些生意谁来管你?你却要在科举上生事端,那可是国家的抡才大典,张太岳岂能容你?” “海大人说出这种话来,却是让我看小了,你在江南呆了这么久,有些事情竟然还看不明白?问题就是出在科举之上,陈宣平和张居正易地而处,张居正能够治理好现在的江南吗?可是读四书五经能读出陈宣平这种人才吗?” “张太岳的确做不了陈宣平的事情,但陈宣平也做不了张太岳的事情!”海瑞反驳道:“一个是储相,一个是律吏,岂能一概而论?” “是吗?我看不见得吧?”周可成冷笑道:“照我看,他们两人的差别不是官位,而是对象不同,如果大明两京十三布政司都像松江府这样,你觉得张大人还能做那个宰辅吗?” “两京十三布政司都和松江府一样,这怎么可能?”海瑞话刚刚出口,便回味过来不对,赶忙问道:“周可成,你竟然要对大明动武了?” 周可成冷笑了一声,却没有答话,他向站在门外的一名仆役勾了勾手指头,示意其进来,然后指着那仆役向海瑞问道:“海大人,您看看此人有什么不一样吗?” “不一样?”海瑞看了看那仆役,却看不出什么异常来:“有什么不一样?” “大人您难道不觉的他的脸色要红润不少吗?” “脸色红润?”海瑞经由周可成一提醒,又仔细观察了一会才发现确实这仆役脸色红润,面颊饱满,不像绝大多数大明中下层百姓那般削瘦,点了点头答道:“确实红润一些,那又如何?” 周可成又让那仆役唤来一众同伴,站在堂下,此时海瑞已经明白对方的意思,脸色也变得难看起来,事实胜于雄辩,站在堂下的十多名仆役相较于南京的同行来,明显气色要好多了。 “海大人,周某人不会神仙方术,也没有用五饼二鱼喂饱千人的手段,所会的只有让各展所长,互通有无罢了。苏松常百姓心灵手巧,会养蚕抽丝,纺纱织布、烧陶瓷、各种手工,而南洋东番那边土地平旷,渔业丰饶,那就让苏松常百姓专心养蚕抽丝、烧陶瓷、做手工,卖给南洋东番人,换来白糖、大米、棕榈油、鱼和鲸肉等等。这样两边都能过上好日子,周某也能居中赚些银钱过活,当然这样一来官府也会多出不少事端了,做官的老爷们也不能就凭着半部论语治天下,但总不能为了老爷们治天下方便,就让明明可以通过烧陶瓷、纺纱织布吃上白米饭的百姓,硬要去地里刨土,吃糠咽菜只有个半饱吧?” 海瑞听到这里,已经是无言以对,他也知道周可成这番话中不无漏洞,但语言永远没有现实有力,方才那几个仆役脸上的红润不会骗人。而且他自己也知道当初治水成功虽然有利于江南百姓却不利于大明,半响之后他叹了口气:“周先生你虽然说得不无道理,但食君之禄忠君之事,海某既然做了大明的官,那就不能不为大明着想!” 至少从表面上看,周可成一点也不为海瑞的回答惊讶,他点了点头,站起身来:“既然是这样,那我也就没有什么话好说的了!海大人,你应该知道无论我最后成败,你都不会有什么好下场的!” “这个我自然知道!”海瑞点了点头:“但大丈夫行事,岂能只论成败利弊的?” “你说的也是!”周可成叹了口气:“我早就应该想到的,像你这样的人的确不是言辞可以说动的。不过你放心,无论如何,你这治水之功我是绝不会抹杀的!” 送别了周可成,海瑞立刻招来了家仆海富,将一封书信递给对方,沉声道:“你明日便回琼州,把这个带回去,告诉家里人闭门读书,不要科考了!” “老爷,您这是什么意思?”海富吓了一跳,赶忙问道:“我回去了,您身边谁来照顾?还有不要科考是什么意思?” “我信里写的已经很清楚了!”海瑞叹了口气:“你跟随我这么多年,只是吃苦,却没有半点好处,当真是有些对不住你了!” 弟三百三十四章 幼苗 “老爷您为何这么说!”海富赶忙答道:“您又不是让我一人吃苦,再说您是要名垂青史的,小人我到时候也能沾光,就和说书先生包公身边的王朝马汉一般,吃点苦又算点什么!” “名垂青史!”海瑞苦笑了起来:“罢了,你不要多言了,收拾一下,明日便走!” 京城,裕王府。 一连几天的大雪,让裕王颇有些愁闷。若是往年,他一定会把高拱请来,师徒二人坐在亭中吃酒赏雪,赞否时政,讨论自己登基之后要如何开陈布新,兴利去弊,中兴大明。但今年虽然大雪依旧,却已经物是人非,裕王也早已没有了这个兴致,只是每天坐在书房里,拿着书,却一个字都看不进去。 “殿下,道长回来了!”冯保进得书房,脸上是掩藏不住的兴奋。 “什么?谁回来了?”裕王没有听清,放下书问道。 “道长回来了,静音道长从江南回来了!”冯保压低声音道:“殿下,道长这次不是走运河,是从海上回来的!” “哦?”裕王这才警醒过来,赶忙坐直了身体:“快请,快请他来见寡人!” “贫道拜见殿下!”静音撩起长袍的前襟,便要下跪,却被裕王一把抓住胳膊:“道长莫要多礼,快坐下说话,江南那边情况怎么样?” “是,殿下!”看到裕王这幅模样,静音心中咯噔一响,俗话说礼下于人者必有所求,这位殿下过去虽然待人宽厚,但对自己可从来没有这个样子的,显然自己不在京城这段时间他过得很不如意,才会对江南寄以那么高的期望。这么看来,是吉是凶就很难讲了。 “江南那边的情况很复杂,有好也有坏!只是不知道殿下您是先要听好的,还是要听坏的!” “有好也有坏?”裕王脸色顿时一片惨白:“难,难道那周可成知道寡人失了势力,也要改换门庭了?” “那倒没有!”静音答道:“周先生他对殿下之心,还是如当年一般!”说到这里,他将周可成割破手臂,滴血入酒,指天日涕泣,誓生死不相背负的情景描述了一番,裕王听到这里,叹道:“这位周先生常年予重金与寡人,未得寡人一官半职,而那些拿了高先生好处的,现在却只当没有这回事,果然是仗义多屠狗辈,负心多是读书人!” “殿下为何这么说?”静音不解的问道,一旁的冯保出言解释,原来当初高拱拿了周可成的津贴,花了不少钱在京城文官和士林身上,当初裕王得势的时候这些人也纷纷鼓吹,但眼下景王重新入京,裕王被禁闭多日,这些原本的裕王党便多半改换门庭,转到了景王一边,即便是没有换边的,也闭门谢客,与裕王划清了界限,难怪裕王会如此沮丧。 “道长,你方才说是有好有坏,这是好事,那什么是坏事呢?”裕王问道。 “这个——”静音咬了咬牙,便将自己在江南的所见所闻和周可成的布置谋划一一讲述给裕王听,裕王一开始还听得不以为意,可越听越是脸色惨淡,到了最后已经是浑身颤抖,说不出话来。 “这,这位周先生还真是胆大妄为呀!”冯保叹了口气:“这么多年一点都没有变!” “这么多年一点没有变?”裕王闻言一愣:“冯大伴,你也认识他?” “嗯!”冯保点了点头,便将自己当初奉李芳之命,去南洋找金州的事情讲述了一遍,这已经是五六年前的事情了,他那时候还刚刚荡平南洋,现在只怕势力更大了! 听了冯保这番话,裕王的脸色反倒变得好看了不少,他想了想之后问道:“道长,你觉得周可成那番计划有几成把握?” 裕王的问题把静音给吓住了,他有些不敢相信的看着裕王:“殿下,您不会真的打算移驾南下吧?这可不是开玩笑的!” 裕王这才发现自己说漏了嘴,赶忙掩饰道:“寡人岂有这个意思,不过是询问一下,以备万一罢了!” 冯保与静音对视了一眼,都从对方的眼睛里看到了震惊,裕王居然真的有考虑去南方当周可成的反旗,难道局势真的恶劣到了这样的地步了? “殿下!”冯保沉声道:“您是当今圣上第三子,即便是景王殿下登基,您至少也可以就藩大国,又何必行险南下呢?” “是呀!”静音赶忙接口道:“周可成虽然准备了许多,但比起大明来还是势弱的一方,兵凶战祸,还请您三思!” “寡人真的没有南下的意思!”面对下属的劝谏,裕王只得矢口否认,但无论是冯保还是静音,都并不相信他说的话,原因很简单,如果裕王真的没有这方面的想法,那又何必询问周可成的计划有几成把握呢? 面对下属怀疑的目光,裕王终于叹了口气:“也罢,寡人也没有必要瞒着你们两个,确实方才寡人是有点这方面的冲动,但经由你们一说想想还是算了。确实寡人再差也能够就藩大国,四弟他虽然和我争位,但登基之后君臣之分已定,也不会再来找我的麻烦,算来算去,也就是父皇还在位这段时间难熬些,只要熬过这段时间便好过了!” 听了裕王这番话,静音与冯保都松了口气,他们安抚了裕王几句,方才告退。出了院子,冯保突然笑道:“道长,方才你差点吓死我了,这么大胆的事情你也敢和裕王说,周可成肯定给了你不少好处!” “是呀!”静音笑了起来:“我原本以为殿下只会当笑话听的,没想到他还当真了,真是出乎意料之外呀!”说到这里,两人相视而笑了起来。 第三百三十五章 安排 西苑,仁寿宫,谨身精舍。 “皇爷,这是陆大人和李芳从留都联名上来的奏疏!”黄锦小心的从袖中抽出一份奏疏来。斜倚在锦榻上的嘉靖点了点头,会意的黄锦便开始复述奏疏的内容。 咳咳咳! 嘉靖突然爆发出一阵剧烈的咳嗽,他苍白的脸颊上现出一丝病态的绯红,伏在锦榻上痛苦的颤抖着。黄锦赶忙一边上前将其扶起,一边大声喊道:“来人,快传御医来!” “不必了,黄大伴!”在黄锦的帮助下,嘉靖平躺了下去,他摇了摇头:“太医院的汤药是什么水平你还不知道?也就是吃不死人,治病肯定是不成的!再说寡人乃是天子,生死有命,若是命数到了,就算是华佗再世也救不了的!” “皇爷,您可千万不能这么想呀!”黄锦已经是热泪盈眶:“大明,大明可离不开您呀!” “黄大伴你这又是在说胡话了!”嘉靖笑了起来:“太祖、成祖二位祖宗何等雄烈,他们千秋万岁之后大明不还是好好的?何况寡人?照我看天下的百姓、朝廷的臣子、还有寡人那两位皇子早就等寡人等得不耐烦了,大明虽有臣民亿兆,但真心希望寡人这病好起来的只有你、陆炳、严家父子寥寥几人而已!寡人寡人,不就是孤家寡人,无论是谁坐到了这个位置,都是无父无子,无亲无友,而且不到死谁也下不去。我本辈子修习长生之术,到头来还是一场空呀!” 听到嘉靖这番感慨,黄锦也是无言以对,半响之后,嘉靖感觉好了点,问道:“黄大伴,那奏疏里说了什么,你捡要紧的说给寡人听?” “是!”黄锦知道嘉靖的精力有限,赶忙低声道:“奏疏里要紧的有两件事情,一个是皇爷您要查办的事情与兰芳社有关,第二是若要查办,必须调遣兵将,以备万全!” “事情竟然已经到了这种地步?”嘉靖叹了口气:“那也只有先让老三出京就藩了!” 黄锦没有说话,嘉靖的反应倒是在他的预料之中,勿论景王、裕王两人的个人才具的优劣,仅凭裕王与兰芳社的那么多关系,就不能让他继承大位,否则只会遗患无穷。 “那调兵呢?” “这件事情牵涉极多,先让内阁商议一番,拿个章程上来!”嘉靖叹了口气:“你替寡人传个口谕,既然要动武,那就速战速决,不要怕花银子,拖延的时间久了花的银子更多!” “奴才记住了!”黄锦磕了个头,退出精舍之外。 文渊阁。 “让裕王就藩?还要对兰芳社动武?”徐阶皱起了眉头,这两件事情在他看来都是牵涉极广,耗费极大的,需要小心斟酌、商议的,而眼下又明显拖延不得,这让他着实感到为难。 “嗯!”黄锦点了点头:“这是万岁爷亲口的旨意,几位相公正好都在,就先一起商量一下,先拿一个章程出来!” 虽然是名义上的首辅,严嵩却已经很少发表意见了,两条浓密的寿眉几乎把眼睛都遮住了,根本看不清他有没有打瞌睡。徐阶看了对方一眼,沉声道:“严老,您怎么看?” “万岁爷既然已经下了口谕!我们做臣子的也只有全力去做!”严嵩的声音有些浑浊:“但这两件事情说到底其实就是一件事情,要钱,要银子。裕王就藩要银子,调兵打仗也要银子,银子从哪里来?今个儿咱们就把这件事情定下来吧!” “严老说的是!”虽然与严嵩已经隐然成为政敌,但徐阶也不得不承认对方的眼光老辣。依照惯例,大明天子之子出京就藩,朝廷要给封地,赐金银等等,这些都是有惯例的,像裕王这种亲厚的,少说也要几十万两银子,几万亩地才能打发的住,其他的耗费还不算;用兵打仗更是个无底洞,两样加起来,朝廷又要打饥荒了。 “裕王就藩的事情倒也简单!”李春芳插口道:“既然裕王要出京就藩,那景王也就不需要出京了,把景王那一份给裕王也就是了!我们要考虑的其实只有一件事情!” “不错!”徐阶眼前一亮,笑道:“徐某竟然没有想到这点,多亏李大人提醒了。好,那用兵要调多少兵,那些将佐,耗用多少银两?” “徐大人,照学生看现在说这个还早!”李春芳摇了摇头:“最先定下的应该是何人督军,然后再让他制定方略,调兵遣将,筹集钱粮。说到底,到时候督军打仗的不是咱们几个,很多事情还是隔了一层!” “李大人说的是!”徐阶点了点头,目光转向黄锦和严嵩:“二位以为呢?” “李大人所言甚是!”黄锦和严嵩齐声应道,黄锦笑了笑:“那统兵之人自然是胡汝贞胡大人莫属了,严相公,你收了一个好学生呀!不光是为朝廷培养一个栋梁,也替自己解除了后顾之忧呀!” “黄公公谬赞了!”严嵩精神为之一振,他如何听不出黄锦话中有话,这屋子里的都知道他们严家父子眼下最担心的就是新帝继位之后会拿他们父子开刀,而黄锦则是提醒严嵩有胡宗宪这个即将大用的学生,你就不必担心身后的事情了。由于身体不适,嘉靖已经许多天不曾见外臣了,而唯一在身边的便是这“内相”黄锦,这个保证出自黄锦之口,可以说再有力也不过了。 “既然大家没有异议,那老奴就回去禀告圣上了!”黄锦笑道:“关于裕王出京就藩的事情,就劳烦几位先生拟旨了!”说罢,他向众人做了个团揖,便出门去了。 第三百三十六章 死路 “这半年多来京中还真是风云变幻呀!”看着黄锦远去的背影,李春芳突然低道:“先是高拱入阁,所有人都以为裕王继位不过是时间的问题了,可转眼之间高拱已经化为穴中枯骨,景王重新回京,裕王又出京就藩,真是让人意想不到呀!” “是呀!”徐阶也叹了口气:“可是李大人你有没有想过,如果这一切都是某个隐藏在幕后操纵的结果呢?那岂不是更加可怕?” “操纵的结果?”李春芳身体一颤,转过身来问道:“徐大人您说这一切都是某人所为?” “这都是我的猜测罢了!”徐阶笑了笑:“否则的话,你不觉得这一切也太巧了吗?是不是呀,严大人?” 严嵩没有说话,不过从其颤抖的须发来看,他也处于极为震惊的状态。 “这怎么可能?”李春芳急道:“高拱乃是裕王的老师,入阁的辅臣,裕王和景王更是圣上爱子,这些都关乎到朝廷、大明、乃至整个天下的安危,谁有这么大胆子,有这么大的本事操持其中?再说了,他搞出这些事情来又有什么好处?” “是谁我现在也说不准,但若说没有好处就不一定了!”徐阶冷笑道:“天下如此之大,有几个好乱乐祸之人也没有什么奇怪吧?” 李春芳禁不住悚然,他也是饱读诗书之人,自然知晓徐阶这句:“好乱乐祸”乃是出自《晋书七十列传》,却是相士董仲道对王弥的评价“君豺声豹视,好乱乐祸,若天下骚扰,不作士大夫矣”,这王弥虽然出自官宦家庭,但在八王之乱后,竟然率领家中部曲起兵作乱,后来他领兵攻破洛阳,擒拿晋帝,侮辱皇后,杀皇太子,发掘陵墓,焚烧宫庙,可以说是统治阶级内部野心家的代名词,显然徐阶这番话是暗有所指。 “若正如徐公所言,擒拿住此人,当将其碎尸万段!”李春芳斩钉截铁的说道。 “嗯!”徐阶点了点头:“李大人,你是文章圣手,草诏的事情就劳烦你了!” “好说!”李春芳也不推让:“那学生就献丑了!” 依照大明的惯例,内阁草拟的诏书送往司礼监,经过其批红,然后转由中书舍人写轴用印,这就是正式的圣旨了,由于预先沟通好的缘故,李春芳草拟的圣旨午饭时分送到司礼监,下午就送到中书舍人那里用印,可谓是神速了。这对于京城中的大多数人来说不过是一块石头落了地,而对于裕王府中人来说却无异是晴天霹雳。 “殿下,殿下!”冯保跪伏在地上,想要说些什么劝慰裕王,却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能不住的磕头。 裕王坐在椅子上,双目无神,泪水滑下双颊,虽说自己早已有了这样的预感,但事到临头又是另外一回事了。从今往后,自己与那座至高无上的宝座之间便有了一条不可逾越的鸿沟,自己再也不是天位的继承人,而只是一个小小的裕王罢了。 “殿下!静音道长来了,正在外面等候!”一个婢女在门外禀告道。 “请道长进来吧!”裕王叹了口气:“果然是淳厚之人,这个节骨眼上愿意来看望寡人的也只有他了吧!” “殿下!”静音向裕王敛衽下拜:“贫道听到消息便赶来了,殿下都还好吧?” “道长坐下说话!”裕王指了指旁边的椅子:“好又如何,不好又如何?都已经这个时候了,道长,你可愿意随小王一同出京?” 静音闻言一愣,裕王见其没有立刻回答,苦笑道:“既然道长不欲跟随小王,那寡人也就不必勉强了。” “殿下误解了!”静音连忙答道:“贫道受殿下恩遇,粉身难报,何况是随殿下去封地?只是眼下胜负未定!” “胜负未定?让寡人就藩的圣旨都下了,还说什么未定?”裕王苦笑道。 “殿下,景王也出京就藩过呀?”静音笑道:“只要景王一日未曾受封太子,胜负就未定!” 裕王的眼前一亮,旋即又暗淡了起来:“不过是一个名义罢了,我出京之后封地远在安陆,距离京师有数千里,父皇驾崩之后自然是四弟继位,哪里轮得到我!” “若是往常自然如此,但今日却是不同!殿下,安陆可是在长江边上呀!” 裕王还没反应过来,冯保却已经听出了静音的意思,他从地上跳了起来,骂道:“静音你疯了吗?竟然怂恿殿下行那大逆之事!” “冯公公,我可没这么大的本事!”静音冷冷的看了冯保一眼:“殿下若是愿意做一个太平藩王,谁又能强逼他?只是有一件事情你可知道?今天其实已经下了两份诏书,除了宣裕王出京,还有一份就是召胡宗宪胡大人进西苑!” “胡大人去西苑?”冯保的脑子也转的飞快:“朝廷要用兵了?” “不错!”静音冷笑了一声:“冯公公你果然聪明!” “你怎么知道这些消息的?”冯保问道。 “我怎么知道的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这消息是真是假,朝廷要对谁用兵!”静音冷笑道。 “肯定是兰芳社在京城的人给你的消息!”冯保恨声道:“静音,兰芳社给了你多少好处,你竟然一心为他们卖命!” “冯保,你休要血口喷人!”静音怒道:“我什么时候为兰芳社卖命了,我这都是为了殿下着想。我问你,朝廷为何突然要让殿下出京,又对要对南方用兵?这两件事情就没有一点关联吗?” “这个——”冯保顿时哑然,静音这个问题击中了他的痛处,如果朝廷这次用兵的对象是兰芳社的话,那最大的可能性就是裕王和兰芳社的关系已经被朝廷发现了,这也是唯一能够解释为何裕王被迫就藩和对南方用兵两件事情不早不晚同时发生。 “冯公公,我记得你来裕王府上之前是跟着李芳李公公的吧?前些日子李芳和陆炳两人南下去了江南,他们是干什么去了?当初高拱高先生是被谁逼杀的?再联系今日殿下出京就藩的事情,你觉得就算殿下老老实实,后半辈子还能做那个太平藩王吗?” 第三百三十七章 杀人 冯保愕然的看着静音,旋即他便感觉到两道阴冷的目光落到了自己的身上,赶忙惶恐的解释道:“殿下,殿下,不是这样的,请您听我解释!” “寡人本以为以诚待人,人必以诚待我!”裕王恶狠狠的看着冯保,恨声道:“想不到,想不到竟然在身边养了一条中山狼!” “不,不是的!殿下,请您一定要请我解释!”冯保大声喊道:“小人真的不是李公公的奸细呀!” “解释?贱奴你去阴间和高先生去解释吧!”裕王拔出腰间的佩剑,当头一剑便把冯保砍倒在地,又连刺数剑,将其扎的如血葫芦一般,这才做罢。 “殿下,殿下!”静音被眼前的血腥的一幕吓呆了,半响之后方才喊道:“您怎么能杀了他呢?这岂不是授人以柄吗?” “那又如何!”裕王冷哼了一声:“一介阉人,狗一般的东西,寡人只恨没有早杀,反倒害了高先生!道长你不必多说了,本王就算一辈子进了凤阳高墙,也要先杀了这厮为高先生报仇!” 看着眼前双眼红赤,杀气腾腾的凶手,静音回想起平日里温文尔雅,待下宽厚的那个裕王,简直完全是两个人,他也感觉到一阵阵颤栗。自己方才那番话都是来之前依照那个李真说的背下来的,他也只是姑且一试,却没想到效果竟然这么大,就连出言反对的冯保都给裕王杀了。 “道长!” “啊?”静音有点错愕的看着裕王,一时间还没从冯保被杀的震惊中恢复过来。 “你替寡人与那周可成说,让他好生做,待到寡人登基大宝,当与他裂土分茅,世袭罔替!” 胡府。 “快站好了,老爷回来了!”随着一阵阵轻微的提醒声,胡府的家仆们在门口整齐的排成两行,低着头迎接主人的归来。当他们看到那顶绯呢大轿在门口停下,跪倒在地起身道:“给老爷请安!” 胡宗宪走下轿子的时候脸色铁青,他完全没有注意到两厢的家仆,他飞快的钻出轿子,几乎被轿杠绊倒,轿旁守候的管家赶忙伸手搀扶,却被胡宗宪一把甩开,然后飞快的向门内冲去。 “老爷外边肯定是遇到事情了,要不然咋这么大的脾气!”一个家仆低声道。 “肯定是北边又出事了,兴许是鞑子又破边了,要不然这么大气性!” “嗯,没错,看这样子事情一准小不了,要不然咱们老爷怎么会这样,他自从这次回京城以来就越来越在乎气度城府了,要入阁拜相了呀!” 胡宗宪当然没有听到身后家仆的议论,此时他的心中已经完全被愤懑和惶恐充满了,学生已经被免官,而朝廷要对兰芳社动武,还要让自己督师,如果不是多年的涵养,恐怕在西苑时他就已经爆发出来了。 “老爷,夫人说有事情,请您先去内宅一下!”已经跟随了胡宗宪多年,管家自然能看出主人的情况有些不对,不过还是大着胆子低声道。 “内宅?”胡宗宪冷哼了一声:“晚上不久过去了吗?有什么事情不能等到晚上?你替我传话给她,就说本老爷有公务在身,她的事情先缓一缓吧!” “是,是!”管家低下头去,正要转身离开,又被胡宗宪叫住了。 “老爷,您有什么吩咐?” “你记住了,今晚我谁也不见,不要让人来书房打扰我!” “是,老爷!” 回到书房之中,胡宗宪第一件事情就是从书架上搬开几本厚厚的《册府元龟》来,露出后面一个紫檀木盒。然后他小心翼翼的打开木盒,取出里面厚厚一叠信笺,这些都是他历年来与吴伯仁、项高等人往来的书信,里面有许多内容都是关于他和兰芳社的经济往来。他也懒得仔细查看,就将这些信笺一一丢入火盆中,看着这些记录了无数秘密的信纸化为灰烬,胡宗宪这才松了口气。 正当胡宗宪在书房里忙着焚毁自己与兰芳社之间证据时,外间突然传来几下敲门声,吓得胡宗宪手上一抖,险些把袖子也给点着了。怒气冲冲的他赶忙拍打了两下衣袖,骂道:“谁在外面?我不是说过了吗?今晚我有要事,谁也不要来打扰我!” “老爷,是我!”屋外传来了一个熟悉的声音,却是胡宗宪的夫人。听到是自己的发妻,胡宗宪强压下怒气,打开房门问道:“夫人有什么事情吗?我不是和管家说过了吗?我这里有要紧事!” “老爷,是家里来信了,十分要紧的事情!也就几句话的功夫,老爷也抽不出来吗?” 看着夫人略带哀伤的面容,胡宗宪的怒气消失了,他点了点头:“进来说话吧!” 胡夫人进了书房,她抽了一下鼻子:“老爷,什么味道?你在烧什么吗?” “没什么,一些过去的老信笺,已经没有用了!”胡宗宪强笑着掩饰道:“夫人,老家有什么事情吗?” “哦,是这么回事!”胡夫人从袖中取出一封信来,递给胡宗宪:“今天中午送过来的,说是让我们尽快回信,说他们这两天店铺就要关门了,再过两天就回南方了,若要再送回去就要托付别人,又要多花不少时日!” 胡宗宪接过信笺,看到信封上那个熟悉的戳记,却没有拆信,说者无心,听者有意,他沉声问道:“顺丰镖号关门了?他们生意不是好好的吗?为何要关门?” 第三百三十八章 军费 胡宗宪自然知道这家顺丰镖号的背后主人是谁,他甚至还知道对方能够以如此惊人的速度往来运送信笺货物的真正原因——顺丰镖号并非是通过已经被南来北往的漕船堵得拥挤不堪的大运河运送货物,而是先将所要运送的信笺和货物运到天津卫外的某个秘密港口,然后装上海船,通过海路运往金山卫,然后再转运到留都或者江南的某个地方。只有这样才能在短短的十二天时间里将信笺从北京运到南京,要是走大运河,这么短的时间还不知道堵在哪个闸口呢。因此这家顺丰镖号在南北两京开业后,十分受到缙绅阶层的欢迎,即便收费颇为昂贵——一封平信就要一两银子。按说获利如此丰厚的生意应该好好做下去,为何突然要关门呢? “老爷,你在想什么呀?”夫人的声音打断了胡宗宪的思绪,他咳嗽了一声,笑道:“没什么,只是想到了一件往事!”胡宗宪强笑道,他拆开书信,刚看了两行,眉头便皱了起来,原来信中说那个在南洋的远房侄儿胡文平不久前买下了吕宋附近一个荒岛,打算在上头开辟几个甘蔗种植园,却人手不足。便想从家乡招募一批子弟去,家中有人犹豫不决,便写信来向胡宗宪询问。 “老爷,信里写了什么?”胡夫人问道。 “文平在南洋买下一个荒岛,想要搞几个甘蔗种植园,人手不足,便想从家里招募些人去!”胡宗宪将信递给夫人:“家里人便来询问。” “买下一个岛?”胡夫人吓了一跳,赶忙接过信笺细看起来:“文平他生意做的这么大了?” “南洋那边人少地多,又有兰芳社的面子,他这个岛也花不了多少钱的!”胡宗宪笑道。 “那也是一个岛呀!”胡夫人看了一会:“信上说那个岛有三四十里见方,土地肥沃,还有湖泊溪流,物产丰饶。哎,老爷,文平与你家都隔了好远了,当初你为何把这个机会给了他,不给自家人呢?” “呵呵!夫人你这话说的可就差了!”胡宗宪笑道:“我又不是吕洞宾,掐指一算可以后知五百年。南洋可是烟瘴之地,距离大明有万里之遥,还有吃人的生番土人,谁知道能有今天?我让文平去他都废了好一番口舌,换了自家后辈谁肯去?你现在觉得好了,当初可不见你说好的!” “老爷说的也是!”胡夫人叹了口气:“确实当初谁能知道呢?不过文平这孩子也是有人心的,他这些年在外头打拼下来的基业,都有送一份到咱们家里来。老爷您当年选他也不算错,就算是自家孩子也未必及的上他!” “嗯!”胡宗宪点了点头:“所以说你也不要太在意了,祖辈离得远了,这一辈走近些也就是了,文平还没有成婚,你家里要是有好的女儿家,替他介绍一个,不就成亲戚了?然后把得力的子侄辈派几个过去,文平难道还会不另眼相看?” “老爷说的是!”胡夫人眼前一亮:“我立刻写信回去,让他们安排一下。说实话,后辈里像文平这样的人才还真是不多,肥水不流外人田,千万不能错过了!” 看着夫人摩拳擦掌的样子,胡宗宪不由得暗自发笑,他这个夫人出自江南望族,与他算是下嫁了,当初可没少瞧不起胡家的晚辈,那个胡文平更是根本入不了眼,现在却忙着要把族中的女儿家嫁过去,当真是物转星移,时过境迁。 胡夫人心满意足的离开了,胡宗宪重新回到火盆旁,准备继续销毁信笺,可是随着一封封信笺被丢入火盆之中,胡宗宪脑中的思绪也越发烦杂起来:在这个节骨眼上顺丰镖号为何突然要南迁呢?难道是周可成已经知道了朝廷要对他们动武了?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也就太可怕了。他很清楚兰芳社拥有的巨额财富和强大军事力量,但这些基本都在海外,要将这些军队准备完毕并送到江南来需要时间。战争的胜负取决于谁能抢到先手,如果周可成抢先占领江南,用舰队封锁长江,那大明即便最后能够打赢这场战争,付出的代价也会远远超出朝堂上诸公的想象。眼下天子的身体已经是那个样子,恐怕是撑不到这一仗打完了。 想到这里,胡宗宪已经觉得坐不安稳了,他仿佛看到了一排排桅杆从海平线下升起,士兵、战象、骑兵如潮水一般从船上涌下,大江南北的大片土地升起一面面南十字星旗,想到这里,他禁不住打了个寒颤,喃喃自语道:“不,不,一分一秒也不能浪费!” “来人,来人!”胡宗宪大声喊道。 “什么事,老爷!”管家推门问道。 “替我准备一下,我立刻要去徐大人府上!” 徐府。 “胡大人!”徐阶微笑着看着胡宗宪:“你该不会这么快就筹划停当了吧?这才不到一天功夫呀!” “徐大人!”胡宗宪沉声道:“学生正是要来与您商议的!” “与我商议?也好!”徐阶笑道:“正要见识一下胡大人的韬略!” “韬略是说不上了!”胡宗宪答道:“不过是一点陋见罢了,学生的意思是,若是要对兰芳社用兵,那就越快越好,一开始就要狮子搏兔,亦用全力。一举将金山卫拿下,然后再做后继的打算,不能给他们从海外调兵的空隙!” “嗯!”徐阶点了点头:“那要多少兵?多少钱粮呢?” “宣大、蓟镇抽两万人,从山东募集长竿兵三千,河南征两千矿兵,与大军汇合,然后沿运河而下,二十天可以到扬州,两湖要一万人,另外四千土蛮刀牌手,乘船顺江而下,与大军在镇江汇合!” “两万、三千、两千、一万、四千,你这光是客军就要四万人了!”徐阶的脸色变得难看起来:“那钱粮呢?” “粮食好说,反正是沿着运河行军,可以吃沿途的漕粮!”胡宗宪答道:“银子却是不能少了,先拿一百万两吧,剩下的到了江南再说!” “什么,一百万两?还有剩下的?”徐阶吓了一跳:“汝贞,你不是开玩笑吧?” “军机大事,学生岂敢戏言?”胡宗宪答道:“几万人一下子拉出去打仗,兵马、器械、安家费、赏赐都要花钱,一百万两银子已经是往少里算了的,再少就没法动兵了!” “我知道四万大军开拔一百万两不算多,可你用得着这么多兵马吗?”徐阶问道:“说到底你只是打一群海贼罢了,南直隶和两浙也是有兵的,你何必如此大动干戈呢?” 第三百三十九章 江南人心 “徐大人,学生有一句话不知道当讲不当讲!”胡宗宪的脸色变得严肃起来。 “你我之间又有什么当讲不当讲的,汝贞你直言便是!” “南直隶和两浙的兵,学生以为还是不要指望的好!” “你这是什么意思?”徐阶问道:“南直隶和两浙平定倭乱也没有几年,应该乡间义勇之士可用之人还是不少吧,为何说还是不要指望呢?” “学生的意思是两浙和南直隶的确乡间有不少义勇之士,但是他们未必愿意为朝廷所用!” “你说什么?”徐阶闻言大惊失色,他也是聪明人,联系起家乡来信笺中的一些只言片语,他立刻就明白了对方的意思。 “应该不至于如此吧?江南缙绅百姓蒙朝廷恩泽雨露两百年,怎么会不为朝廷所用?” “这个就不好说了!”胡宗宪笑了笑:“徐大人您也是江南人,要是周可成封锁大江,告诉江南百姓缙绅从今往后无需向北方输粮交税,您说江南人会怎么想呢?” “这个——”徐阶顿时哑然,他老家就是松江府,自然知道有明一代“苏松重税”的说法,虽然后世历史学家关于这个问题有若干争议,但对于这一点是有基本的共识,依照时人记载,明初时浙江一省税粮两百七十五万两千余石,苏州两百八十万九千余石,而松江府则一百二十万九千余石。浙江一省的粮税大概占全天下的九分之一,苏州一州便可抵浙江一个省,而苏州有七个县,松江只有两个县,田亩数只有苏州的四成,缴纳的税粮却有苏州的一半,松江的粮税比苏州还要重。究其原因,一则是江南当地农业手工业较为发达,有承担更高赋税的经济基础;其二是元末明初苏、松、嘉、湖四州乃是张士诚的地盘,朱元璋在和张士诚的战争中怀恨这几个州郡对其抵抗特别顽强,所以对其征收的赋税更重,并将当地许多土地没入官府,成为官田,自然税收额度也更高于普通的私田。时日已久,这些便成为常例,当地缙绅虽然不无抱怨,但也无法改变。如果有人能够出来将其废除,无疑会赢得江南上下阶层的拥护,胡宗宪说的南直隶和两浙之兵不可用的说法也不无道理。 “话虽如此,但这么多银子想要一下子筹措起来,着实是为难的很呀!”徐阶叹道:“除非以半年为期,从各方筹借,截长补短,那还差不多!” “半年?”胡宗宪露出一丝苦笑:“徐大人,若是半年的话,恐怕就不止是区区一百万两的事情了!” “汝贞你这是什么意思?” “兵贵神速的道理徐大人您应该知道吧?”胡宗宪答道:“若是现在出兵,以雷霆万钧之势力渡江南下,纵然有挑梁小丑,亦不敢妄动。只要能够攻破金山卫,荡平巢穴,填塞港湾,严守江口,贼寇纵然有百万之众,夹板大船亦无计可施。若是行动迟缓,风声走漏,周贼以舟师入大江,隔绝南北,断绝漕运,以积粟招募流亡,分兵侵攻江南州郡,那就局势大坏,纵有孙吴再世,武侯复生,亦无计可施矣!” 听到这里,徐阶脸色数变,他咬了咬牙,点头道:“汝贞的意思我明白了,不过这件事情干系实在太大,并非我一人能够决定,你先去回去准备,明日便与我一起去西苑,将你说的禀告圣上!” 白云观。 静音回到住处时,天已经晚了,他在裕王府中遭遇大变,只是强打精神硬撑,回到住处也懒得洗漱,脱掉外袍就准备上床休息。他这些年为了教授裕王导引之术,在十段锦,五禽戏上着实下了苦功,又有清虚道人这等名师指点,确实是成效不菲,虽然没练出什么绝世武功,但却是身轻体健,耳聪目明,进屋后立刻就感觉到屋里还有一个轻微的呼吸声。 “谁?谁在屋里!”静音左手横在胸口,右手却已经把桌子上的锡烛台抓在手中,作防身之用。 “道长好本事!”屋角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静音可以肯定自己听过这个声音,却又一时间想不起来是谁:“三更半夜钻到贫道屋里,你到底有什么企图?” “道长莫慌,是我李真!”屋角亮起一团暗淡的火光,映照出一个熟悉的面孔,静音这才松了口气:“原来是你,干嘛这样鬼鬼祟祟的!” “呵呵!”李真笑了两声:“京城里到处都是眼线,道长你又时常出没裕王府,由不得我不小心,谁知道有没有北镇抚司和厂卫盯着你?” “北镇抚司?厂卫?”听到这两个可怕的名字,静音双手一抖,险些将烛台掉到地上:“这两个地方盯着我了?那可怎么办?” “道长不必惊慌,至少现在这里是安全的,外面有我的人看着呢!”李真笑道:“怎么样?裕王听了你说的那些话有什么反应?” “很激动!”静音答道:“殿下听说胡宗宪去了西苑和让他出京就藩后非常沮丧!” “沮丧便好!”李真笑道:“你有没有说请他南下的事情?他是何反应?” “有,照着你先前吩咐的说了,果然冯保出言劝阻!”静音答道:“我便将他曾经是李芳义子和高先生的案子是李芳主办的事情说出来了,果然裕王大怒,当场便将冯保杀了!” “嗯!”李真听说冯保被裕王所杀,却神色不变:“一切果然都在大人的预料之中,如此甚好,冯保一死,裕王想不下决心也不成了。道长,这次你可是立下奇功了,等裕王到了江南,大人一定会重重的赏赐你的!” “哎,那么远的事情就先不要提了!”静音叹了口气:“李先生,京城里到处都是北镇抚司和厂卫,殿下乃是千金之躯,恐怕连王府都未必出的了,更何况数千里之外的江南了。而且冯保可不是那等杂使小太监,若是平时也还罢了,这个节骨眼上被殿下杀了肯定是瞒不了多久的!” 第三百四十章 替身 “这个就不劳道长您操心了!”李真笑道:“只要裕王被您说动了,剩下的就都是在下的事情了,大人这么多年苦心经营,就是为了今日!”说到这里,他轻击了两下手掌,低声道:“进来吧,让道长看看!” 话音刚落,静音便听到一声轻响,从门外进来三条汉子,走到静音面前。李真点着蜡烛,照亮那三人的脸,笑道:“道长请看,您觉得哪一个像一些?” “裕王?这,这怎么可能?”静音刚看清那三人的面容,脸上顿时现出惊骇莫名的表情来。 “道长莫慌,这是敝社这些年来为裕王准备的替身,您与裕王在一起的时间长?看看哪一个最像!” 静音仔细比较了一会,最后指着左边那个道:“还是这个最像!” “好,你们两个退下吧!” “是!” 两名替身退下后,李真对被选中那人道:“接下来的事情你都知道,我也不必多说了。你此番任务恐怕是难得或者回来了,还有什么话要与家人说的便告诉我,我替你转告他们便是!” “大掌柜待我恩重,幼弟皆送入讲武堂就读,在堂父母代为奉养,赐予田宅庄园,妻子亦有安排,小人死复何恨?”那汉子笑道:“大人您请放心,小人决计不会让大掌柜失望的!” “好,别的话我也不必多说了,接下来的事情你一切都听这位道长的吩咐,明白了吗?”李真点头道。 “小人遵命!” 李真示意那汉子退出屋外,笑道:“道长,明日只要你将这个人带进王府,然后用这个人把裕王换出来,剩下的事情就不用你操心了!” 静音见兰芳社光是裕王的替身就准备的这么周全,对于潜送裕王南下计划成功的希望有多了几分,精神不由一振:“将其带进王府倒也不难,王府的守卫早就与我熟了。即便是北镇抚司和厂卫的人,最多也只是暗中监视,也不敢公开包围王府。” “道长说的不错!”李真点了点头:“不过夜长梦多,在京城里多待一天便多一天的风险!”说到这里,李真上前一步,压低声音道:“此番若是事成,您便是裕王身边第一信重之人。待到裕王荣登大宝,便是周大人都要仰仗您了,到时候还请您多多关照小人呀!” 静音听了李真这番话,心中也不禁暗喜,笑道:“你我乃是患难之交,裕王那边,我自会替你引荐!” 李真赶忙拜谢,两人分说一番之后,静音上床休息不提。 俗话说人逢喜事精神爽,静音虽然一夜都睡得不安稳,但次日一早醒来还是精神抖擞,他让替身改做道人打扮,又给他起了个假道名叫静全,扮作自己的师弟,便一路往裕王府去了。 到了王府门口,静音却暗叫不好,只见王府大门前较平时多了不少人,看服色却不是王府守卫。正当静音犹豫要不要改日再来,有听到有人喊道:“这不是静音道长吗?今个儿这么早就来了呀!”原来当值的守卫首领是个眼尖的,远远的便看到静音,众人都知道这是裕王的亲信,赶忙凑过来打招呼。 静音腹中暗骂,脸上却只能装出笑脸来:“不错,昨日便与殿下约好了的。咦,怎么门口多了这么多人,服色与王府守卫不一样呀?” “是北镇抚司的!”那首领压低声音道:“昨日府内死了个小太监,一点屁事竟然闹得这么大,一帮趋炎附势的东西!” “哦?那会不会不方便?要不贫道改日再来?” “笑话?”那首领笑道:“道长您是殿下的客人,王府死了个小太监您就要改日来?大明朝还有没有体统了,要让殿下知道了,还不怪罪小人?道长请随我来!”说到这里,他看到跟在静音身后的替身,问道:“这位是——?” “这是我师弟静全,擅长金石丹术,昨天殿下询问这方面的事情,贫道便将师弟带来回答殿下的问题!” “原来是静全道长!”护卫首领向替身欠了欠身子:“请二位随我入府!” 在护卫首领的引领下,静音带着替身进了王府,往裕王的住处而去。一路上静音可以明显的感觉到王府里多了一股惶惶不可终日的气氛,仿佛下一秒钟就会有什么大事发生。静音意识到李真昨晚说的不错,确实眼下京城夜长梦多,裕王多呆一日便多一日风险。 “道长!”看到静音,裕王脸上现出狂喜的表情:“你果然说的不错,那冯保果然有问题,寡人杀了一个小太监,北镇抚司的人竟然就找上门来。他在寡人身边这些年,真不知道做了多少不利寡人的事情,传出多少消息去!” “殿下!”静音咳嗽了一声,打断了裕王的抱怨:“贫道今日来是想向您引荐一位师弟,他的金石丹术在白云观乃是第一,远胜贫道!” 裕王也不是傻子,立刻就明白了过来,他点了点头,笑道:“甚好,道长的师弟想必也是有道之士,便让他进来吧!” “是!”静音向外间打了个招呼,那替身便进来了,向裕王磕了个头,静音擦去他脸上的伪装,向裕王笑道:“殿下,您来看看我这师弟的面相如何?” 裕王不明所以,走近一看不由得大惊失色,指着那替身道:“这,这人怎么——” “殿下,我师弟面相生的如何?”静音一边向裕王使眼色,一边笑道:“可是有道之士?” “果然是有道之士!”裕王此时也反应过来,一边点头,一边示意屋里的婢女退出去。待到屋内没有第四人,静音低声道:“殿下,一切都准备停当了,这就是为您准备的替身!” “替身?” “不错,您待会与这个人互换衣服,然后您随贫道出了王府,然后就离开京城南下!这个人留在王府,为您争取南下的时间!” 第三百四十一章 逃走 “这么快!”裕王吓了一跳。 “殿下!”静音向外间看了一眼:“别人都找上门来了,夜长梦多呀!” 裕王立刻明白了静音的意思,点了点头:“寡人明白了,一切都听由道长安排!”于是裕王与替身互换了衣服,又用事先准备好的药物改易了面容,然后静音便带着裕王离开王府,替身假做身体不适,回屋休息不提。 两人出了王府,便往城东走去。裕王自出娘胎以来像这样跟着别人在路上行走还是第一次,觉得目光所及之处都是新鲜而又有趣,可刚经过一条街,看到几个“做公的”迎面走了过来,他便以为是来拿自己的,下意识的向静音背后一缩。 “殿下无需担心,是自己人!”静音看到为首的是李真,低声道。 “自己人?”裕王一愣,只见对面为首的向静音点了点头,便散开来,隐隐将自己与静音围在当中,这才松了口气,低声道:“现在我们去哪里?” “先出城!”李真低声道:“二位跟着小人便是了,一切都安排妥当了!” 说罢,李真便向东南方向走去,裕王和静音跟在身后,越走越是人烟稀少,裕王本是金枝玉叶,平日里养尊处优惯了的,只觉得两腿如灌了铅一般,越走越慢。 “道长,可否弄顶轿子来,寡人有些累了!”裕王抓住静音问道。 “轿子?”静音看了看四周,只有几间屋子,哪里去找轿子。正当为难时,李真见两人不走了,掉头来询问:“怎么了?” “殿下累了,想要找个轿子来!”静音答道。 “都怪小人准备不够周全!”李真看了看四周:“殿下,眼下恐怕没有时间去找轿子,只好失礼了!阿猿,你过来!”他叫来一个身材精壮,皮肤黝黑的汉子:“接下来众人就由你指挥,我来背着殿下!” “阿哈!”阿猿应了一声,打了一声唿哨,本人和那些手下便四散开来不见了,李真将裕王背起,沉声道:“道长,快走!” 静音与李真加快脚步,又走了大约半响功夫,李真已经是汗如雨下,裕王看了不过意,便笑道:“寡人已经好多了,壮士不如放寡人下来便是!” “不必了,就在前面了!”李真气喘吁吁的答道:“出了城便有驮轿!” 说话间,一行人已经看到前面不远处便是城墙,那阿猿向城墙上打了个唿哨,便看到城墙上垂下一个箩筐来,鱼贯将众人拉上城墙,然后又从另外一面放下去,一切进行的紧张而又有序,显然早已做好了准备。 “李壮士!”看了看身后高耸厚实的城墙,裕王好奇的问道:“我们接下来怎么走?” “您看!”李真笑着指着不远处的那片小树林:“小人已经在那儿准备好了驮轿,接下来您在轿子里好生休息便是!”话音未落,裕王便看到阿猿便从林子里领着二十几头马骡和驮轿出来,李真背着裕王过了护城河,请其进了驮轿,便与众人上了马,一路往天津卫方向去了。 裕王出城时已经是中午时分,一行人停马不停蹄,换马不换人,到了次日中午时分已经到三岔河口,那儿乃是子牙河、南运河(卫)、北运河(潞)的三河交汇处,有名的水旱码头交汇之处,最是繁荣热闹。李真请裕王下了轿子,又换上一条小船,却没有沿着南运河向南,而是顺流而下,沿着海河入海。 裕王坐在船上,一边轻轻敲打着酸麻的大腿和臀部,一边看着两岸的景色,但随着两岸越来越宽,岸上也越来越荒芜,他的神色也变得惊惶起来。 “李壮士!”裕王叫来李真:“这船是往哪里走?怎么岸上越来越荒芜了?” “回禀殿下,我们现在是在沽河,再往大沽口走,只要出了大沽口,就是大海了,兰芳社的海船就在大沽口附近等候,只要上了海船,就可以沿海而下,再也没人能够阻拦殿下南下了!” “什么?走海路南下?”裕王大惊失色:“不是沿着运河南下吗?” “殿下,运河上船多,也太慢,朝廷知道后若是以快马追赶便坏事了,海船大、速度也快得多,即便朝廷知道了,也无法阻截追赶!”李真笑道:“请殿下放心,静音道长这次从江南回来便是坐的兰芳社的海船,情况如何您一问他便是知道了!” “李壮士说的不错,兰芳社的海船的确又舒服又安全,殿下不必担心!”静音连忙点头道。 裕王看了看静音,又看了看李真,他也知道自己一出了裕王府就没有回头路了,只得叹了口气:“道长,李壮士,寡人这条性命便交托在二位手上了,切莫负了寡人!” 幸运的是,冬日的海河河面上没有什么风浪,裕王的船花了在第三天傍晚到了大沽口附近顺丰号的窝点,上了一条划桨船,乘着夜色登上了一条停泊在附近一个僻静海湾的“飞毛腿”号,一条飞剪式三桅纵帆船,这是整个兰芳社速度最快的船,在顺风条件下航速可以达到十三节。 “终于上船了!”看着裕王踏上“飞毛腿”号上的甲板,李真长出了一口气,他取出四只早已准备好的信鸽,将裕王登船消息的纸条塞入绑在信鸽腿上的竹管中,用蜡封好,然后将其放入天空。看着信鸽消失在夜空中,李真笑道:“大戏终于要开幕了!” 第三百四十二章 驾崩 西苑,仁寿宫,谨身精舍。 “让开,快让开!”徐阶以自己的身体所能允许的最快速度跑过走廊,口中呵斥道:“快替我通传黄公公,我要立刻面圣!” “可,可是圣上刚刚才睡着!若是打扰——”小太监犹豫的答道。 “去,一切干系都有本官承担!”徐阶猛地挥舞了一下右臂:“快去!” 小太监被徐阶脸上的表情给吓呆了,在他的印象中这位阁老的脸上从来都带着温和的笑容,举止从容优雅,而此时徐阶青筋暴露,肌肉扭曲,完全是另一个人的模样。 “是,是!”小太监飞快的转身向院子里跑去,徐阶在门前来回踱步,不时恼火的跺一下脚。 “徐阁老,徐阁老!”从院子里出来的却是黄锦,只见其笑嘻嘻的对徐阶道:“啥事情把您都急成这个样子了,圣上昨个儿咳嗽了一晚上,天快亮才睡过去,您这事要不是什么天大的事情,要不咱们几个合计一下先拿个章程出来,等到圣上醒了在——” “裕王跑了!” “什么?”黄锦仿佛根本没有听清楚,笑道:“裕王怎么了?” “他跑了!不在王府了,你听明白了吗?黄大伴?黄公公?”徐阶终于再也忍耐不住,爆发出来。 “跑了?裕王殿下?”黄锦的面部凝固了,他张了张嘴:“他干嘛要跑?跑哪里去了?” “现在还不清楚!”徐阶答道:“不过有很大可能是南下了!” “南下?”黄锦愣了愣,脑海中突然闪现出一个可怕的念头:“难道是,难道是?这不可能吧?” “有很大的可能?”徐阶神色冷峻:“否则他干嘛要跑?他又能跑到哪里去?” “这,这——”黄锦六神无主的跺了跺脚:“徐阁老,你在这里稍待,我立刻去叫醒身上!”说罢黄锦便飞快的向院子里跑去,全然顾不得将徐阶撩在门口是何等的无礼。 片刻之后,黄锦回到门口,低声道:“徐先生,您随我来!” 精舍的空气中弥漫着汤药和血液的气味,徐阶皱了皱眉头,这真是一个再糟糕也不过的时间点了,但身为辅臣,自己必须面对这一切,这就是自己的工作。 嘉靖斜倚在软榻上,脸色十分难看,虽然他的眼睛里还闪现出冷峻的光,但不难看出他的肉体已经很难继续支撑下去了。 “徐先生,你把具体的情况说一下!” “是!”徐阶磕了个头:“今天早上,北镇抚司查办冯保被杀一案的人得到裕王府的婢女报告,说殿下最近的情况有些怪异,整日里躲在屋子里,门都不出,有些怪异。负责查案的百户便以为殿下可能是发了癔病,便带着太医院的人来查看。却不想殿下看到北镇抚司的人便从窗户跳了出去!” “窗户跳出去?”嘉靖问道:“竟然到了这种地步?” “不!”徐阶摇了摇头:“当时那百户害怕殿下把自己弄伤了,便带人追赶,却想不到殿下像疯了一样,拼命反抗挣扎,而且力气大的惊人,最后竟然从怀中拔出短刀,向胸口自刺了三刀。” “什么?”嘉靖的身体一阵剧烈的颤抖:“那你怎么说载垕他跑了?” “后来经由御医和殿下的妻妾查看,这个裕王是假的!是个替身!” “假的?替身?”嘉靖瞪大了眼睛:“到底是怎么回事?徐先生你再说一遍!” “御医替那个裕王止血的时候,前来照料的妻妾突然说这不是殿下,只是一个长得很像的人罢了。经由宗人府的人确定,确实此人并不是殿下。而从裕王情况变得怪异的时间来看,殿下应该至少在三天前就已经离开王府了!” “三天前就离开了!”嘉靖的牙齿发出剧烈的摩擦声:“那个替身呢?有没有查出背后是谁主使的?” “有一刀刺入心口,伤势太重,已经死了!”徐阶低声道:“不过据微臣推断,殿下最大的去向是江南!” “江南?”嘉靖的眼睛危险的眯了起来,就好像一头即将捕食的猫科动物:“你是说背后是南边那个兰芳社在捣鬼?” “嗯!”徐阶点了点头:“不过这只是微臣的推测,还没有切实的证据!” “不用什么证据了!寡人也是这么看的!”嘉靖长吸了一口气,从起伏剧烈的胸口不难看出他的激愤:“兰芳社必须死,周可成必须凌迟,徐先生,你明白了吗?” “臣遵旨!”徐阶赶忙低下头去:“那裕王呢?” 嘉靖没有说话,如果不是闪动的目光,几乎就是一具没有生命的蜡像,半响之后他才低声道:“既然他已经逃出北京城,就没有把寡人当做他的父亲,那寡人就没有这个儿子了!让宗人府从宗谱中除名,废为庶人!” “是!”徐阶沉声道,身为一个父亲,他能够感觉到天子身体中蕴藏的巨大痛苦,他想要说些安慰的话,却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徐相,你传景王入宫!寡人要册封其为太子,让其监国,你和李春芳两人辅佐其政事!” “太子监国?”徐阶闻言一愣,抬起头来:“圣上您——” “徐先生,你看寡人这样子——”话刚说到这里,嘉靖的脸上突然闪过一丝病态的嫣红,随即身体剧烈的颤抖,鲜血从口中涌出,昏死过去。 “圣上,圣上!”徐阶赶忙抓住嘉靖的手臂,大声叫喊起来。屋内顿时一片忙乱,黄锦叫来在隔壁屋守候的御医,经过一番处置之后,嘉靖总算是慢慢苏醒过来,他看着徐阶,脸上现出一丝苦笑:“先生,大明的天下和载圳这孩子就劳烦你了!”说完这句话,他的眼睛便又重新闭上,再也没有睁开。 第三百四十三章 风云激荡1 京城,胡府。 “老爷,老爷!快醒醒,宫里有旨!” 胡宗宪睡梦中醒来,看来管家那张混杂着惊惶和兴奋的脸,迷迷糊糊的问道:“什么事情?” “老爷,宫里公公来,有给您的诏书!” “给我的诏书?”胡宗宪此时已经完全清醒过来,他皱了皱眉头:“现在是什么时辰?” “刚刚过初更!”管家答道。 “过初更?宫里早就下锁了,怎么会有诏书?难道是出什么大事了?”胡宗宪暗想,原来为了保障天子的安全,天黑之后紫禁城九门便要下锁,除非有圣旨都禁止进出,虽然嘉靖已经在西苑住了很多年了,但这个规矩还是没有改,除非是十万火急的大事,否则都不会深夜传旨。 “你请传旨的公公稍待,我马上出来!”胡宗宪吩咐完管家,翻身下床,开始穿外衣,他的夫人也早被惊醒了,看着正在穿衣的胡宗宪,不安的问道:“老爷,这三更半夜的圣旨传你入宫,会不会是——?” “夫人你无需担心,应该是临时有要紧事!”胡宗宪笑道:“我去接旨,你无需担心,继续睡便是了!” “这个样子我怎么睡得着呀!”夫人叹了口气,坐起身来:“老爷,万事小心!” 胡宗宪点了点头,他穿好衣服,又擦了把脸,来到花厅,对管家道:“快把香案准备好,准备接旨!” “胡大人!”一旁的太监连忙笑道:“此乃天子手诏,无需如此麻烦!” 胡宗宪闻言一愣,旋即笑道:“也好!”他敛衽下跪,那太监便宣读诏书,果然内容十分简单,只是让胡宗宪立刻随其前往西苑。待到那太监宣读完毕,胡宗宪接过诏书细看,果然笔迹印玺都没有什么问题,但他心中还是有点不确定。 “胡大人,请随我出发吧!” “好!”胡宗宪点了点头,他随太监一路赶往西苑,进了精舍心中突然咯噔一响,只见徐阶、李春芳、黄锦坐在屋内,三人的手臂上都扎着一条白色麻布,神色悲戚。 “三位这是——?”胡宗宪惊讶的指着徐阶手臂上的白麻问道。 “胡大人,坐下说话!”徐阶指了指自己右手边的椅子:“圣上昨晚亥时驾崩了!” “什么?”胡宗宪身体晃了一下,伸手抓住一旁的椅子才没有坐到地上,徐阶接下来说的什么他根本没有听清,只觉得耳边嗡嗡作响,他下意识的后退几步,坐在椅子上,便感觉到两行清泪从脸颊淌了下来。 “胡大人?胡大人?”徐阶见胡宗宪的情况有点不对,赶忙喊道:“你怎么了?” “没什么?”胡宗宪擦了擦脸颊上的泪水:“听闻圣上驾崩,学生惊慌莫名,有些失态,还请徐大人见谅!” “徐大人对先帝忠爱之心,让徐某十分钦佩!”徐阶叹了口气:“昨晚我来西苑面圣,讲了几件事情,先帝突然重病发作,御医救治不及,已经随列祖列宗而去。先帝临去世前,立景王为太子,令其监国,让我和李大人辅佐太子。” “且慢!”胡宗宪打断了徐阶的话语:“徐大人,您说先帝让您和李大人辅佐太子?可是严相才是首辅,您才是次辅呀!” “胡大人!”一直沉默不语的黄锦终于开口了:“当时咱家就在圣上身旁!徐大人方才说的句句属实,至于为何圣上选用徐大人和李大人辅佐太子,咱家就不知道了,也许是因为严大人已经是耄耋之年,精力衰颓,对于国事已经有心无力了吧!” 听了黄锦这番话,胡宗宪的额头上已经渗出了一层薄薄的汗珠,黄锦方才那番话虽然听起来平平淡淡,却是暗含机锋。依照大明的政治规则,天子是帝国所有权力的来源,上至首辅、下至巡检,所有帝国官僚的权力都直接或者间接地来自天子的授权。因此大明官僚们的实际权力和地位与其表面上的品级和职权并不是一一对应的,而是取决于其与权力核心距离的远近,因此当时正七品的六科给事中外放当一省布政使(从二品)被认为是平调,甚至左迁。既然如此,那一旦天子去世就意味着政治大洗牌,因为官僚原先与皇权的关系被完全打碎重新建立。这也是胡宗宪竟然当面打断官职地位在自己之上的徐阶的话也要提出质疑的缘故——如果他承认嘉靖临终前跳过严嵩,而委任徐阶和李春芳为辅政大臣遗诏的真实性,那就意味着严嵩无法得到辅助新帝继位的拥立大功,被排除出未来的权力核心,对于整个严党来说都是灭顶之灾。虽说胡宗宪从严格意义上并非严党的一员,但不管怎么说他也是严嵩的门生子弟,即便是为了一己之安危祸福也必须要出头发声。而黄锦作为司礼监掌印太监,嘉靖的身边人,他这番背书就更为有说服力了,更不要说在李芳和陆炳远在留都的时候,黄锦实际上还掌握着两厂,对锦衣卫有莫大的影响力,像这样一个重量级人物站在徐阶一边发声,其分量可想而知。 “胡大人!”李春芳此时也开口了:“先帝是亥时驾崩的,通知景王的信使要天亮才会到,是徐大人力主先请你来西苑的!” “多谢徐大人栽培,学生感激莫名!”胡宗宪站起身来,长揖为礼,汗如雨下。李春芳的意思很清楚,拥立景王登基的大功就是今晚这屋子里的四个人,本来根本没你的份,是徐阶开口硬把你拉进来的,你小子还敢开口质疑,未免也太不识好歹了吧? “胡大人,你不必谢我!”徐阶笑道:“我请你今晚来不是为了一己私利,而是出于公心,你文武双全,是难得的人才,景王、不太子需要你!大明也需要你!希望你也能出于公心,为大明效力!” “是,学生谨遵徐公教诲!”胡宗宪长揖为礼,然后才重新坐下。 第三百四十四章 风云激荡2 “这样就好!”徐阶点了点头,脸色突然变得严肃起来:“眼下大明正是内忧外患,多事之秋,还请诸位看在二祖列宗、先帝厚恩的份上精诚团结,实心任事,为大明开万世太平!” 当胡宗宪离开精舍时,距离天亮还有不到一个时辰,依照徐阶的安排,景王这个时候应该已经得到了嘉靖驾崩,自己被立为太子的消息,正朝西苑赶来。屋内的五人都年纪不小了又一宿没睡,接下来几天还有无数事情要忙碌,都各自找个地方休息去了。胡宗宪虽然疲惫,但脑海里却被无数信息激荡,根本睡不着。即便在离开家时他已经做好了最坏打算的心理准备,但现在才发现情况比自己原先预料的还要恶劣十倍。徐阶根本不是胸怀宽广,以国事为重,而是要多找一个人陪自己一起背锅。如果对方要把自己当成“严党”一锅端了,自己说不定一咬牙一跺脚干脆就跟着裕王跑到江南跟着周可成混了。但现在徐阶表现的如此“宽宏大量”,拿出“兵部尚书,武英殿大学士、次辅”大蛋糕来,自己反倒是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做好了,毕竟北京这边才是正统,周可成虽然谋略过人,海外又有强援,但比起大明还是根基浅薄了不少。 “罢了,时运如此,也只能尽力而为了!”胡宗宪叹了口气,一甩袖子转身走进屋子。 严府。 与绝大多数过了古稀之年的老人一样,严嵩睡得晚醒的却很早,天刚蒙蒙亮他便在侍妾的帮助下起身,在院子里溜达散步了。 “老爷,老爷,不好了!”管家从院子外面跑了进来,神色惊惶的喊道。 “什么事情,莫要惊惶!”严嵩喝道。 “西苑那边有消息传来,昨天御医忙了半晚上,而且徐阶一宿没回去,还把李春芳、胡宗宪也召来了!” “徐阶一宿没回去,李春芳和汝贞也召去了?”严嵩那两条浓密的眉毛耸动起来,他考虑了会儿,沉声道:“你立刻派人去景王和裕王府那边,看看有没有什么动静,还有,把东楼叫起来,就说有要紧事!” “是,老爷!”管家飞快跑开了。严嵩回到屋内,一声不吭,过了一会儿严东楼也过来了,脸上还有昨夜没有散去的酒气。 “爹爹,有什么事情吗?我昨夜可是半宿没睡呢!”严世蕃抱怨道。 严嵩没有说话,指了指对面的椅子。严世蕃也感觉到气氛不对,在椅子上坐下,喝了口热茶。 父子二人等了约莫小半个时辰,管家又带来了消息:“裕王府那边一切如常,而景王天蒙蒙亮就乘马出了西门,应该是往西苑去了!” “东楼,看来事情不妙呀!”严嵩叹了口气,脸上已经满是绝望。 “您觉得圣上出事了?”严世蕃问道。 “嗯,可能是山陵崩了(天子死去)!”严嵩叹道:“圣上不欲见二子,这谁都知道,景王赶往西苑,应该是圣上已经不豫了!” “那裕王呢?为何不叫裕王?”严世蕃不甘心的问道。 “胜负已分,君臣之分已定,这天下是景王得了!”严嵩叹了口气,看了看自己的儿子:“我和徐阶也是胜败已分了,他赢了,我熟了。其实我这把年纪也无所谓了,只是苦了你!” 严世蕃陷入了沉默之中,以他的聪明如何不知道严嵩的意思,天子去世,太子继位这样的大事身为首辅的父亲却被撇在一边,还有什么能比这个能清楚的表明未来朝堂上的走向呢?事情到了这一步,无论自己有千般智谋,万般心计,也只能徒呼奈何了。 “爹爹,若是我们父子去那徐阶门前恳求,那徐阶可会饶了我们,让我们回乡做一个富家翁?”严世蕃低声问道。 “痴儿!”严嵩闻言大笑起来:“你平日里这般聪明,现在又怎么会说出这种话来?新帝继位,自然要开陈布新。你我父子二人执掌大权二十余年,门生故弟布满朝堂,珍货宝物充塞府库,也不知道得罪了多少人,有多少人欲食你我之肉,寝你我之皮,你说换了你是徐阶,能饶过我们父子,让我们回乡去做一个富家翁吗?” “那,那为何他们能饶过胡汝贞?还让他分享拥立之功?”严世蕃急道。 “因为他平定东南,有文武之才,朝廷离不开他呀?”严嵩笑道:“而且我执掌天下几二十年,依附我们父子之人太多,不可尽除,否则便会引起动荡。徐阶杀我们父子二人而提拔胡汝贞,正好可以安定人心!” “该死的徐阶!该死的胡汝贞!”严世蕃骂道。 “你也莫要骂他们,世间事岂有长盛不衰的?我们严家有这一日,徐阶也有这一日的!” 这时,一名婢女送上一壶酒,放到严嵩右侧的扶几上。严世蕃见状一愣,严嵩年事已高,平日里除了偶尔在晚饭时喝上一小杯养生药酒,便滴酒不沾,为何一大早就要喝酒?再看那婢女脸色惨白,宛若惊弓之鸟,严世蕃的脑海中顿时闪现出一个可怕的念头。 “爹爹,您这是要干嘛!”严世蕃从椅子上跳了起来,便要伸手去抢那酒壶。 “东楼!”严嵩伸手挡住严世蕃:“为父今年已经八十有五,若是中寿而死,坟前树木已合抱矣?只是为朝廷宰辅几二十年,不愿再受辱于廷尉罢了!”说罢,严嵩便拿起酒壶,给自己倒了一杯,一饮而尽,笑道:“酒味甚厚,只是不便相邀了!” 西苑。 “严嵩死了!”徐阶的脸色颇为凝重。 “啊?”胡宗宪大惊失色:“是谁?” “自杀的!”徐阶低声道:“应该是这里走漏了风声,严家父子都是聪明人,先帝驾崩却瞒着他们已经可以说明很多东西了!”说到这里,他突然一笑:“这样也好,我们这里也省下不少事情了!” 第三百四十五章 风云激荡3 “徐大人您打算怎么处置严世蕃?”胡宗宪问道。 “严世蕃?”徐阶笑了笑:“这件事情我没有什么打算,胡大人,您难道不觉得我们现在有比处置严世蕃更加重要的事情吗?” “大人说的是!”胡宗宪低下头,不难看出他露出了放心的神情。 金山卫。 周可成没有身着盔甲,他骑着一匹灰色的母马,沿着讲武堂外的校场慢跑着,熟悉他的都知道,每天只要不下雨,他都会在晚饭前骑半个时辰的马。 为了训练讲武堂学生们的骑术,校场上有模仿战场的上坡、下坡、壕沟、窄桥、稀疏林地,甚至还有一条小河。由于讲武堂的学生绝大部分都是来自南方,这也是对于他们来说最为困难的一门课程,所以在每天的大部分时间,校场上都有在磨练自己骑术的学生。这些学生怀着敬畏的心情看着那个高大的身影,屏住呼吸。拜兰芳社的舆论攻势所赐,这些学生几乎都知道江南与朝廷的尖锐矛盾,有些消息灵通的知道的更多。他们当中的许多人都从老师和学长们的口中听说过那个男人在南洋,在日本、在缅甸、在古吉拉特、在许多遥远的土地上取得了光辉胜利,而现在机会就在眼前了。 “你知道吗?”一个皮肤黝黑的军校生指着远处的身影:“十五年前,我的叔叔就是在大首领的指挥下打败高山蛮子的,大首领麾下只有三十人,而高山蛮子有三千人!” “三十人击败三千人?”身旁的同伴倒吸了一口凉气:“这怎么可能,陈斐然你叔叔是在吹牛吧?” “你不相信就算了!”那军校生冷笑道:“传授鸟铳的乌教官他哥哥也参与过那一仗,你可以问他看我有没有吹牛!” “是真的,上次我听乌教官闲聊时提到过!”旁边有人插嘴道:“当时大首领刚到东番不久,淡水当地许多土人都不服他,连修货栈的土地都不肯出卖。这一仗打完后,当地的土人才服气了,圆堡就是那一仗打完后才修起来的!” 学生们正聊得火热,突然看到一人策马追上周可成,说了几句,周可成便调转马头,向讲武堂跑去。 “肯定是有十万火急的情报!” “对,肯定是京城那边的消息?” “难道是朝廷派兵征讨了?要开打了?” “对了,你们几个都是江南人,朝廷要是派兵打过来,你们肯定吓得尿裤子了!”那个皮肤黝黑的学生笑道。 “你才会吓得尿裤子呢!东番蛮子!”几个本地学生怒道。 “我是蛮子不假,可我不会尿裤子呀!”陈斐然得意洋洋的笑道:“你们知道吗?在大首领没来东番之前,我们那儿过了十三岁就要跟着大人们出草了!你们知道什么是出草吗?就是杀人,将仇敌的首级割了,供奉在祖宗的灵前。若是没有割过仇敌首级的,就一辈子都被人瞧不起,没有那个女人愿意嫁给他,最后只有孤零零的离开部落!” “你说这个又有什么用?难道你参加过出草吗?” “没有,大首领早就禁止了!”陈斐然笑道:“我的意思是若是上阵杀人,不管对面是谁,我都不会尿裤子!” 正当这些军校生们吵作一团,突然听到一阵激昂的铜号声从讲武堂的主楼传来,呜呜呜呜! “集合令,是集合令!” “快,快到院子里去!” 周可成站在讲武堂主楼大门前的校阅台上,站的笔直,神色漠然,看着从四面八方跑来的军校生们排成一个个小方阵,每当一个方阵的所有人员集结完毕,小队长就会向当天值班军官汇报。 “报告大人,六百三十五名军校生和七百二十五名士官生,除去九名出公差和四名病假外,全部到齐!请指示!”值班军官大声禀告道。 周可成微微颔首:“回队列!” “是!”值班军官回到最左边方阵的前方立正。 周可成走到校阅台中间,他并没有立刻说话,目光缓慢的扫过一个个方阵,然后才沉声道:“朋友们!兰芳社的雏鹰们!我现在有一件十分重要的事情要向你们宣布:京城发生了一件大事。奸臣蛊惑了天子,企图谋害裕王,裕王现在已经被削去爵位,被从宗谱中除名了!” 即便在进入讲武堂的第一天起就被灌输了“纪律第一”的观念,校阅台下的年轻人们也个个目瞪口呆,随即争吵和议论声便笼罩了方阵的上空,就连当值军官和干部们也忘记了应该制止他们的行为。站在校阅台上的周可成也没有说什么,而是耐心的等待着人们从震惊中慢慢恢复过来。 “裕王是圣上的第三子,也是现存最年长的儿子!”待到议论声渐渐平息,周可成才高声道:“他天资聪颖,性格仁善,是江南,不,应该说是整个大明的希望。这些年来,为了江南百姓,他屡次向天子进谏,请求对江南施以仁政,不光江南百姓蒙其恩惠,就连日本、东番、朝鲜、南洋等诸多地方也受惠不少。而奸臣们对裕王怀恨在心,屡次在圣上面前进谗言,诋毁裕王。这一次裕王被陷害,被削去爵位,被从宗谱中除名,我们能答应吗?” “不能!”无数只手臂如树林一般举起,一个声音从千百个胸腔喷出,在讲武堂的上空回荡,就连在钟楼顶部的一群栖鸟都被惊起,溅起一片鸟鸣。 “为了避免奸臣的迫害,裕王已经逃出京城!殿下曾经无数次为江南百姓进谏,却落得这样一个下场,你们说这样公平吗?” “不公平!” “那我们应该怎么做?” “拥戴殿下登基!打回京城!诛杀奸臣!” 第三百四十六章 风云激荡4 面对校阅台前的呼喊声,周可成转过身,对台下伸出右臂,弯下腰,引领着一名身着明黄色袍服的年轻人走上校阅台。 “诸位,这便是裕王殿下,他逃出了北镇抚司和厂卫的追捕,来到了江南,寻求我们的帮助!”说到这里,周可成转过身面朝那黄袍人,拔出佩刀高高举起,然后喊道:“我的回答是:靖难!” “靖难!” 欢呼声仿佛有形的气浪,拍打在窗户镶嵌的透明云母片上,发出轻微的声响。唐顺之与徐渭并肩而立,看着下方广场上的一切,整个人仿佛凝固了。 “文长,这些都是真的吗?”唐顺之的声音仿佛外间老槐的树枝,枯槁无力。 “唐公所问的这些指的是什么?”徐渭小心的问道。 “裕王南下,还有京中生变?” “裕王的确已经已经登上了南下的船!”徐渭答道:“如果一切顺利的话,应该再过十天左右就可以抵达金山卫了,至于京中生变的确都是事实!” “那下面那个黄衣人是何人?” “是预先准备的替身!”徐渭答道。 “替身?”唐顺之瞪大了眼睛,涨红了脸:“周可成好大的胆子,居然敢用替身?” “唐公,这也是为了裕王!”徐渭沉声道:“裕王一旦离开京城,那随时都可能被发现,而一旦被发现,朝廷就会对江南下手。裕王在海上这十来天就是成败的关键,您难道希望裕王一下船就发现自己又进了一个包围圈?可如果用一个替身发动,等到裕王下船的时候,说不定就可以直接去留都祭拜孝陵,然后登基了!” 面对徐渭的反驳,唐顺之的怒气渐渐消失了,他犹豫了一下,低声道:“以子反父,以臣反君,这是怎么都说不过去的!” “不!”徐渭笑道:“不是以子反父,以臣反君,按照刚刚得到的消息,天子已经驾崩了!” “什么?”唐顺之瞪大了眼睛。 “天子已经驾崩了,算起来应该就是裕王登上‘飞毛腿’号那天的晚上,应该和得知裕王南下有关!”徐渭答道:“现在来看是以兄反弟而已,唐公,你现在可以放心了吧?” 唐顺之只觉得一阵眩晕,耳边传来的各种声音仿佛隔着一层厚厚的墙壁,模糊而又混乱,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渐渐恢复了一点,发觉徐渭正搀扶着自己的胳膊。 “唐公,你怎么了?要不要请大夫来替您看看?”徐渭关切的问道。 “不必了!”唐顺之摇了摇头:“你为何不宣布出去?” “大人觉得应该先等一等!”徐渭低声道:“我们是信鸽传过来的消息,留都那边应该还会晚一两天,现在最要紧的是先完成动员,把守备部队先充实起来。” “守备部队。”听着外间传来的如雷呐喊,唐顺之只觉得心中酸楚莫名,这座讲武堂可以说汇聚了他暮年的全部心血和期望。他期望能够将自己的毕生所学传承下去,培养出一批勇武刚健的江南男儿,不让这片富饶美丽的土地再遭到外来者的掠夺和屠杀。从某种意义上讲,他的愿望已经实现了,甚至比他当初的期望还要好上百倍,这些年来讲武堂培养出来的学生有快三千人,其中差不多有四成是江南人,有这么多娴于武事的人才散居乡里,哪怕是有比当初的倭乱强上十倍的外敌入侵,唐顺之也坚信江南可以凭自己的力量将其御之于国门之外,不会让惨剧重演。实际上不但没有外敌入侵,而且越来越多的江南子弟远涉重洋,在海外开疆拓土,越来越多的财富涌入江南,对于这一切唐顺之是又是自豪又是欣慰。 但让他没有想到的是,讲武堂培养出来的学生们有一天会将矛头转向朝廷,虽然徐渭和周可成一口一个裕王,但唐顺之心里很清楚这不过是一个托辞,像周可成这样的男人又怎么会屈膝于一个藩王呢?在他人生第一次发现,故乡和朝廷站在了两边,而自己站在中间左右为难。 “唐公,要不我先送你回去歇息一下吧!”徐渭低声道:“这里有我们就可以了!” “文长!”唐顺之抬起头来,悲痛的问道:“你们为什么要打这一仗,就这样下去不是很好吗?” 徐渭闻言一愣,犹豫了一下答道:“唐公,这一仗不是我们要打,而是江南,不,是兰芳社上下都要打!” “胡说!”唐顺之喝道:“不是你们挑拨其间,又怎么会弄成这个样子?” “唐公!讲谈社的事情您应该知道的吧?”徐渭问道:“这才是几年时间?朝廷就无法忍耐了,如果再过五到十年,苏松常三州的人口会增长到五百万以上,每年光是关税、引水钱、人头税和商税会增长到一千二百万银币,而朝廷一年才多少岁入?您觉得朝廷会容忍江南这样发展下去?与其坐以待毙,不如先发制人,先帝隐居西苑多年,朝廷沉疴已重,与其等新帝继位,推行新政收拾人心,不如乘机起事,辅佐新帝继位,在大明内部推行与我们有利的新政,岂不是更好?” “打赢了可以推行新政,如果打输了呢?”唐顺之问道:“兵事一起,生灵涂炭,文长你也是江南人,为何不替乡梓多想想呢?” “我想过了,这已经是最好的选择了!”徐渭自信的答道:“唐公,你就是讲武堂的大祭酒,你应该很清楚你的学生比江南明军优秀多少!” 唐顺之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来,他当然清楚自己培养出来的学生是多么的出色,但自己费尽心力培养他们出来不是对抗朝廷当反贼的呀? 嘟——! 这时窗外又传来一阵尖锐的哨音,徐渭向外面看了看,笑道:“唐公,大人的动员演讲已经结束了,行动要开始了,我也要去忙了,再见!”说罢他便迈着急促的步子,向外跑去。 第三百四十七章 风云激荡5 周可成的动员演讲就好像一撮火星,点燃了讲武堂的学生们,他们飞快的回到宿舍,整理好行装,然后去武器库前领取武器装备。按照原先的计划,一半的士官生和军官生将押送武器被派往金山卫周围数十个乡镇的龙王会,充实骨干,而这些龙王会将立刻征发人员,一共编成八个联队(四千人)的守备部队。他们的主要任务是将金山卫周围几个卫所的明军缴械和占领苏州、松江府、常州这几座城市,守卫苏松常地区和外界几条主要道路,并确保内部秩序的安定。 码头栈桥 “文长,伯仁。金山卫这里就交给你们了!”周可成微笑着对徐渭和吴伯仁说。 “大人请放心!”徐吴二人起身应道:“祝您此番出征旗开得胜!” “嗯!”周可成点了点头,转身向船上走去。在他看来,战争中最为决定性的因素就是时间,土地失去了可以夺回,军队被消灭可以重建,唯有逝去的时间无可挽回。眼下裕王还在海上,东南的明军至少还要三四天时间才能获得情报,那自己就必须充分的利用这一优势,一开战就占据最大的优势。他之所以让讲武堂扩招学生,对讲谈社的士子进行基本军事训练,组建龙王会,并不是指望他们能够立刻上战场,而是为了增加守备兵力,这样就可以金山卫现有的两个联队常备军和自己的卫队替换出来,走海路进入长江,占领镇江,截断漕运,控制那里存储的大批粮食和其他物资,配合舰队阻止江北的明军渡江。而金山卫本身的守卫由临时组织起来的武装水手和商人联合会的雇员承担,直到从中左所的第一批援兵赶到。这么一来兰芳社的舰队将获得一个非常良好的后勤基地,长江下游区域两岸的所有城市都在其威胁之下,只要派出一支分舰队巡游江上,封锁江面,对几个港口炮击。明军统帅就将会被雪花般的求救信淹没,即使是最优秀的统帅在这个时候也难以做出正确的决定,而各地的驻军也会疲于奔命,这将大大有利于兰芳社渡过第一波援兵赶到前的虚弱期。 “我先去休息一会儿,到了镇江你再叫醒我!”船一起锚,周可成就对森可成道,他是这次行动的副将,也是实际的指挥官。 “是,大人!”森可成低下了头,素来严肃谨慎的他少有的说了个笑话:“其实大人您可以放心休息,拿下镇江的动静应该不会吵醒您!” “是吗?”周可成笑了起来:“那好,就照你说的办吧!” 正当周可成在“暴君”号宽敞的船长室安睡时,海瑞却在知府衙门里忙碌。这段时间可能是他这辈子最为忙碌的一段了,每天只要一睁开眼,他就被无数的案件包围了,各种各样他平生未曾想到过的纠纷和冲突出现在他的面前。如果依照传统儒家学说的做法就应该以教化为先,让民众知道礼义廉耻,耻于为利益争讼,以理义为先,相互谦让来化解矛盾。但最近一次与周可成的交谈让海瑞意识到江南地区百姓生活水平的提高和无数的诉讼是一而二,二而一确切的说,包围着他的无数案件本身就是松江府繁荣的商业活动的副产品,而正是如此繁荣的商业活动提高了全体人民的生活水平,如果地方官希望人民过上富足的生活,那他就必须完成自己的职责,公平快捷的处理这些案件,而不是用破坏商业活动为代价,和稀泥敷衍过去。 幸运的是陈宣平并没有离开松江府,上一次与周可成的交谈虽然让海瑞有些不快,但是对方表现的还是像以前那样慷慨打赌。他让陈宣平留在松江府,帮助海瑞处理政务,薪俸却从自己的私囊发放。这让海瑞不由得暗自感叹“卿本佳人奈何为贼!”随着共事的时间越来越长,海瑞对陈宣平的学问和才干也越发钦佩,这天在审案的间隙,海瑞问道:“俗话说学得文武艺,货与帝王家,贤弟你既然有这等才学为何不考一个功名?却在松江府屈身下僚呢?” “考一个功名?”陈宣平嘴角微微上翘,露出一丝嘲讽的笑容:“海大人您忘记了吗?在下可是出身讲谈社的!” 海瑞脸色微变,少有的露出尴尬的表情,经由对方提醒他也想起来讲谈社一口气考上了三十多个举人的故事,自己和张居正还为了这件事情与兰芳社恶斗了一番,莫非面前这人当初就是那些举人之一?为何自己一点印象都没有? 陈宣平看出了海瑞的心思,笑了笑:“海大人请放心,当初学生并不在那批举人之中。其实学生觉得比起四书五经来,民法典要有趣的多,于国于民也有益得多?显然让学生去皓首穷经写八股文,我宁可把心思花在这些法典之上,上可以奉养双亲妻儿,下可以服务江南百姓,何乐而不为呢?” 面对陈宣平这番颇有些离经叛道的发言,海瑞并没有反驳,不知不觉间他已经改变了不少。正当他想着找一个比较轻松的话题来活跃一下气氛时,一名衙役神情诡秘的进来,看了海瑞一眼,凑到陈宣平身旁附耳低语起来。 “贤弟有什么事情吗?”海瑞问道。 “哦,没什么,没什么!只是学生家里有点琐事,找到衙门来了,我先出去处置一下,下午便回来,大人请慢用!”陈宣平强笑道。 第三百四十八章 风云激荡6 “宣平自去忙便是,不用管我!” “多谢大人!”陈宣平向海瑞拱了拱手,便快步向外走去。海瑞坐下又吃了几口饭,突然觉得有些不对:若是他没有记错的话,陈宣平的妻儿老小明明都在金山卫,和自己一样在松江府就是孤家寡人一个,若是真的家里有事派人来找他回去,那下午肯定是赶不回来的。难道陈宣平是用家里人做托辞?可若是真的有事,请假个一天半天的自己也不会不允许,他又何必撒谎呢?难道有什么事情非得将自己蒙在鼓里不成? 想到这里,海瑞就再也吃不下去了,他站起身来走到门旁想要出去,可用手一推却发现门已经被从外面锁住了。 “开门,快开门!”海瑞大声吼道,当他发现无人应答又大声喊道:“陈宣平,陈宣平快给我出来,把门打开!” 海瑞的吼叫声在院子里回荡,但还是无人理会,他凑到窗户边,看到廊柱后有几个人影,依稀是衙役,探头探脑的往这边看,却不过来。海瑞伸出胳膊,指着衙役喊道:“你们几个,快帮本大人把门打开,快过来!” “海大人!”一个衙役探出头来:“您就莫要为难小的了,上头有命令的。” “上头,哪个上头?”海瑞怒道:“本大人是松江知府,这里还有谁比本官更上头的吗?” 那衙役苦着脸答道:“您是松江知府不假,但这里却有人比您还大一点。您安心在屋子里待两个时辰自然有人帮你开门,这段时间只要您呆在屋子里,好酒好菜都好说,只是开门就不行!” “胡说!是不是陈宣平让你们锁门的?他去哪里了?快说!”海瑞见那衙役不动,转身抄起一张椅子,转身走到窗户边大声吼道:“你们不开是不?好,那本大人就把这门砸开!”说罢,他便用力砸门起来。 那房门不过是两块杉木板,哪里经得住海瑞用力猛砸,三两下便散了架,那衙役见状只得过来开门,一边开一边苦笑道:“海大人,您这是何苦呢?大军入城也不是您一个人挡得住的,好好的呆在屋子里好酒好菜吃着,上头也不会难为您呀?您要留下来自然有大官做,您要走也会好好送您回南京,这又何必呢?” “什么?大军入城?”海瑞脸色大变:“什么大军,谁的大军?兰芳社反了?” “海大人,您这么大官儿还不知道?”那衙役问道:“天子为奸臣所害,裕王南逃到了江南,兰芳社的周大人起兵靖难,护送裕王登基,打回北京呢!” “你说什么?”海瑞好似当头挨了一棒,身体摇晃了一下,他下意识的揪住衙役的衣领,将其扯了过来:“天子被奸臣所害?天子驾崩了?” “是呀!”衙役被海瑞的表情吓住了,答道:“至少我听到是这样的,这个没人敢开玩笑的吧?” 海瑞顿时觉得耳边隆隆作响,就好像数十张铜钹在用力敲打,他用力推开衙役,踉踉跄跄的便向外走去,那衙役也不敢阻拦,只得跟在后面,只见路边已经挤满了百姓,不少人手中都捧着点着的香盘,几个民夫正往路上铺黄土洒水,一副迎接贵人的模样。海瑞见状眼睛一红便冲了上去,喝道:“哪个让你们这么干的?快让开,快都给我让开!” 民夫见海瑞两眼发红,如疯了一般,赶忙丢开工具散开,海瑞又要去驱赶两厢的百姓,可众人却不理会他,只是哈哈大笑,好似在看社戏。正混乱间,海瑞听到一阵整齐的乐曲声传来,却是“清平乐”,他回过头来只见来路走来一队人马,前面开路的是十六名铁甲骑士,后面则是一排排步队,再后面依稀可以看到一头白象,象背上黄罗伞下坐着一名黄袍男子。人群中有人喊道:“裕王殿下到了!”便看到为围观百姓纷纷跪下,捧香罗拜,只有海瑞一个人站在道上,看上去突兀的很! 海瑞看了看跪了一地的众人,顿了顿足,便向来路冲去,他张开双臂,站在路中间,大声喝道:“停住,停住,不许走!” 跟上来的衙役眼见的海瑞的行动,赶忙冲了上去,一把抱住对方的腰便往道旁扯,口中喊道:“老天爷呀,海大人您疯了吗?冲撞了御驾可是要抄家灭族的,您这是何苦呢?”可海瑞却怎么也不肯让开,干脆往地上一躺,和几个衙役扭打起来,一时间倒也拉扯不动,转眼之间开道的骑士便已经到了面前,两名为首的骑士跳下马来,喝道:“什么人胆敢阻挡裕王千岁?” “小人该死,有个疯子冲出来了,小人没有拿住了!”那衙役磕头如捣蒜一般,赔笑道:“小人立刻把人拉开,军爷恕罪则个,恕罪则个!” “呸,本官才不是疯子!”海瑞吐出塞在嘴里的破布,大声喊道:“本官是松江知府海瑞海钢峰。这里是大明的松江府,你们竟然敢开门迎贼,待到王师来了,定将你们千刀万剐,玉石俱焚!” “把海大人请过来!”正当那衙役尴尬万分的时候,行列中有人说。随即便有两名骑士将海瑞从地方扶起,拍掉身上尘土,引领到行列中,只见那白象旁站着一人,绯袍玉带,却是吴伯仁,笑着向海瑞长揖为礼:“见过海大人!” “吴伯仁?你这是要干什么?”海瑞厉声问道:“你得朝廷功名,食朝廷俸禄,却屈身事贼,难道就不怕王法吗?” “海大人说笑了!”吴伯仁指了指白象上的黄袍男子:“裕王千岁乃是先帝第三子,聪明仁厚,论序论贤都该继承大位,岂可以贼称之。海大人,还不快向千岁殿下谢罪!” 第三百四十九章 归去来兮 海瑞看了看白象上黄袍男子,他虽然在京城为官过,但素来持身谨慎,并未与宗室交往,只是几次偶遇远远的见过,看这男子的容貌身材与记忆中有七八分相似,一时间倒也分不清真假来。 吴伯仁见海瑞在那儿犹豫,招来陈宣平责问道:“松江府是你的地界,怎么搞成这个 样子?” “请大人恕罪!”陈宣平赶忙敛衽下拜:“学生方才得到消息,便让人将海大人锁在屋内,还叮嘱衙役好生看护,没想到,没想到——” “宣平你怎么可以这么做!”吴伯仁脸色一下子变得难看起来:“海大人是朝廷命官,又不是囚犯,你怎么可以将其锁起来?还不向海大人谢罪?” “学生行事莽撞,还请海大人恕罪!”陈宣平赶忙向海瑞躬身拜谢。 对方如此做派,海瑞只觉得难受的紧,若是对方持兵威胁他倒是不怕,最多大骂而死便是,但对方这般笑脸相迎,他反倒没有办法了。毕竟他也不敢断言那个裕王的真伪,而且从已有的信息判断,这个裕王为真的可能性还很高。他想了想之后沉声道:“吴伯仁,你要我让开不难,不过我有几句话要和裕王说,你让我说完我便让开!” 吴伯仁脸色微变,笑道:“这个简单,不过现在在大街上,总不能这么多人都等着海大人您和裕王说话吧?待进了府衙,殿下再与您详谈不迟!” “不行!”海瑞毫不犹豫的摇了摇头:“要说就在这里说,否则海某宁可死在这白象脚下,也不能让你们进衙门!” 吴伯仁犹豫了一下,他之所以大费周章在松江府搞了这么一个入城式,就是为了收拢人心。虽然兰芳社在苏松常三州已经经营多年,满城上下早已被渗透的千疮百孔,军事上占领应该不成问题。但有一个问题始终盘恒在兰芳社上层的心头,那就是如何让城中百姓官绅从心理上也臣服呢?那还有什么能比一次盛大的裕王进城仪式更能够征服人心呢?但仪式的效果有多好,那替身被揭穿的后果就有多严重。 “老臣松江知府海瑞拜见裕王千岁殿下!”海瑞见吴伯仁犹豫不决,径直对白象上的黄袍男子敛衽下拜道:“您乃是先帝亲子,即便不能继承大位,也可以裂土封疆就藩大国,为何要离开京城,兄弟阋墙,同室操戈呢?” 吴伯仁见状暗叫不好,他没想到海瑞竟然当着众人的面询问那个替身,那个替身要是露馅了,让海瑞生出疑心来,岂不是后患无穷。他正要让人将海瑞拖到一旁,却听到身后传来一个沉稳的声音:“海大人,寡人亦有难处,你应该知道高先生已经被害了吧?易地而处,你觉得寡人应该怎么办?” 海瑞闻言颓然,高拱死时他在南京,也从张居正口中听过一些消息,知道背后肯定有隐情。他更知道这种争夺帝位之事本来就没有什么对错,更何况裕王是嘉靖现存最年长的儿子,依序这天子之位原本就该是他的,自己一个外臣又有什么资格对天家内斗说三道四呢?吴伯仁见状,赶忙使了个眼色,让陈宣平将海瑞拉到一旁,仪仗继续前行。 “宣平!”看着渐渐远去的仪仗行列,海瑞突然低声道:“你给我准备一条船吧?” “船?大人您要回京师还是回留都吗?”陈宣平问道。 “不,我要回琼州!” “琼州?”陈宣平闻言一愣:“您要去琼州干嘛?” “琼州是我的家乡,我要回家!”海瑞叹道:“兄弟相争,无论谁赢了大明都是输家,我原先来松江是准备拼命的,可周可成连拼命的机会都不给我,归去来兮,田园将芜胡不归!” 镇江。 浓烟升起,将天空染得灰暗。 周可成站在船舷便,双手支撑着护墙,向江北望去,北岸只能看到一条粗略的灰线,不过还是可以看到升起的烟火,那是分舰队袭击的结果。对镇江的突袭十分顺利,甚至有些太顺利了,武装起来的罗教信徒和商站护卫就很轻松的控制了码头,当地的千余漕军在看到舰队高耸的舷墙和黑洞洞的炮口后,就立刻放下了武器。等到兰芳社士兵的鞋底踏上陆地时,战斗已经完全结束了。周可成下令留下半个联队士兵和一部分军官整编新军,其余士兵上船,然后派出分舰队炮击对岸的瓜州、东关(运河入口)。由于风往北边吹,只能偶然听到稀疏的炮声,依照计划,天黑后炮击行动才会结束。 “大人,一切都已经准备好了,可以开船了!”森可成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嗯!”周可成转过身来,部下的神情严肃,但眼睛里却跳跃着兴奋的火光。 “你觉得我这个计划会不会太过疯狂了?” “不!”森可成摇了摇头:“属下以为大人的计划很出色!这个时候留都肯定没有做好防御的准备,我们陡然而至,守军不知我方虚实,有很大的机会不战而胜!” “就像这里一样?”周可成向岸边的码头指了指。 “那倒是不至于,不过即便不成,我们也不会有什么损失,从南京下关顺流而下返回镇江,即便是逆风也就是半天的事情!” “你说的是,赌赢了赚一百万,赌输了赔五毛,傻子才不赌呢!”周可成突然大笑起来:“传令下去,起锚,目标南京下关码头!” 第三百五十章 南京南京1 南京。 轻柔的琴声透过屏风传来,混合着笛子的颤音,歌妓的嗓音柔腻的很,就好像木桶里的热水,按摩着陆炳赤裸的双脚,让他说不出的舒服。他闭着眼睛,手掌轻轻打着拍子,轻轻的哼着曲调。 砰! 乐曲声被猛烈的推门声打断了,陆炳愤怒的睁开双眼,想要大声叱呵那个大胆的无礼之人,但来人的话语让他的怒气立刻烟消云散了。 “陆大人!”李芳的脸色铁青:“兰芳社的舰队炮击了下关,外郭的观音门已经被占领了!” “什么?”陆炳的大脑还没有完全明白过来:“炮击?占领?” “兰芳社反了!”李芳一把揪住陆炳的衣领,将其从摇椅上扯了起来:“他的舰队就在下关码头的江面上,观音门已经被占领了!” 陆炳从摇椅上跳了起来,赤裸的双脚正好踩翻了木桶,顿时水花四溅。他烦躁的喝道:“来人,快把老爷的靴子拿来!快!” 李芳用鄙夷的目光看着手忙脚乱的陆炳,身为北镇抚司的最高首长,肩负着侦缉敌情的重任,却被反贼打到了留都城下,连外郭的城门都占了,真真是一个酒囊饭袋。 “李公公,镇守太监呢?留都兵部尚书呢?魏国公、诚意伯呢?”陆炳一边将靴子往脚上套,一边连珠炮般的问道:“留都有十万驻军,为何不全力反击,将观音门夺回来?” “镇守太监和兵部尚书魏大人都已经去调兵遣将了,魏大人亲自督军,至于诚意伯和魏国公!”李芳稍微停顿了一下:“眼下还没找到他们在哪里,陆大人您觉得我们还应该指望他们吗?” 陆炳的手停住了,他的脸上露出一丝苦笑:“李公公你说的对,留都的勋贵的确是指望不上的,那你说我们现在应该怎么做?” “当务之急是先搞清楚敌军的情况!留都其实不缺兵,城墙又如此坚固,周贼没有几万大军是打不下来的,只是他发作的如此突然,打了我们一个措手不及罢了!”李芳沉声道:“陆大人,侦缉敌情可是北镇抚司的差使呀!” “是,是!”陆炳颇为狼狈的点了点头:“我确实这段时间都忙着派人缉拿传播谣言的流贼了,却疏忽了海贼!” “罢了,现在不是说这些的时候,眼下最要紧的是搞清楚贼人有多少人马,攻陷了多少州县!陆大人,我们分头行事!” “好,好!”此时陆炳已经穿好鞋袜,他披上官袍便飞快的跑到锦衣卫衙门,只见门口站着十多个百户,个个神情惊惶。陆炳也不说废话,喝道:“谁知道贼人有多少兵马?多少战船?” 慕容鹉大声应道:“回禀大人,下关码头江面上有夹板大船三条,纵帆快船八条,各式沙船、广船、乌船数十,贼众不少于万人!” “好!”陆炳看了看慕容鹉,满意的点了点头:“你勤谨办差,今日本官便升你为试行千户,专门负责侦缉兰芳社之事!” “多谢大人提拔!”慕容鹉赶忙跪下磕头:“下官一定尽心竭力,以报大人和朝廷的恩德!” “嗯!眼下情况紧急,本官就不多话了!你们也都看到了,本官有功必赏,有过必罚。这次兰芳贼直薄都城,你们却一无所知,个个都是有过的,这一次本官暂且记下,若是下一次还这样,那就两罪并罚!都听明白了吗?” “听明白了!”众人齐声应道。 “好了,都去办差吧!” 众人齐声应和,一出衙门便将慕容鹉围在当中,齐声恭维奉承。慕容鹉推脱了一番,借口说要去办差,才脱了身。原来他得知有兰芳贼炮击下关时,便赶忙变易服装往观音门而去,与周可成接上了头。周可成立刻下令其回去后夸大己方军队的数量,船只飘在水面上无法胡说,士兵数量却是可以夸大的。却不想其他同僚一无所知,,任凭他随便编,反倒让自己升了官。 “现在升官爽,可要是被揭穿了,恐怕就要掉脑袋了!”慕容鹉心中暗忖:“干脆先把家里收拾停当了,情况不对就跟着周大人跑路就是!”他打定了主意,赶忙往自己住处走去。 不提慕容鹉的打算,陆炳将手下打发出去,便赶往镇守太监衙门,准备将情报告知李芳,商量接下来的行动,一路上听到观音门方向传来一声声炮响,暗想久闻兰芳贼火器犀利,想不到竟然如此利害,自己在内城距离至少有十几里,隔着一座山都听得到炮声。 正当南京城内一片混乱的时候,周可成在码头上也是忙得不可开交。码头和观音门几乎可以说是不战而下,但南京外郭从佛宁门到观音门这一段城墙是依山而建,在城墙的内侧是一条石灰岩山脉。观音门虽然不战而下,但外郭城内侧山上的堡寨却还在守军手中。那儿的守军居高临下,俯瞰着观音门和下关码头,无论周可成是想继续进攻还是守住这个突破口,都要先把山顶上的堡寨拿下来。而堡寨上的守军虽然只有不到百人,但地形却十分险要,抵抗也极为顽强,进攻方不得不将臼炮搬上半山腰,轰开寨墙,方才将其攻陷,而陆炳在城内听到的炮声就是在轰击山顶堡寨时发出的。 解除了堡寨这根肉刺,周可成眼前的局势就非常有利了。留都兵临城下,城内的明军统帅肯定不敢分兵救援遭到袭击的其他东南州县了,更不要说威胁兰芳社基本盘的苏松常三州。徐渭和吴伯仁就有充足的时间组建新军,将苏南的州郡一一拿下,只要中左所和东番的援兵一到,被扫除外围的南京城也无法久守,然后扫平两浙,至少东南之地就已经拿下来了,再加上裕王的旗号,已经隐然有和北京的朝廷分庭抗礼的势头。 第三百五十一章 南京南京2 观音门。 “可成,你把俘虏组织起来,每人发三百文,青壮去挖壕沟,筑胸墙,在观音门内侧修建一道工事!老弱就让他们帮忙洗米,烧火,煮粥、做饭团!”周可成对森可成道:“先把靖难的大旗升起来,然后告诉他们,我们是裕王殿下的靖难军,只要好好干,不但现在有工钱,将来裕王登基之后,他们个个都是有功之臣!” “是,大人!”森可成应道,他犹豫了一下,低声道:“恐怕那些俘虏不太会相信您说的话!在他们眼里我们不过是一群倭寇或者叛军!” “无妨!信不信由他们,说不说由我们!”周可成笑道:“现在不信不等于将来不信,等到裕王和援兵到了,南京城被几面包围,自然就会有人信了。” 在铜钱和食物的引诱下,俘虏们忙碌了起来,下关门口本来就是南北交通的通道,颇为热闹的地方,房屋店铺鳞次栉比,又是太平年头。兰芳社的舰队陡然而至,许多百姓商人根本没弄明白是怎么回事就成了俘虏,加起来光是青壮便有两三千人。不过出乎他们意料之外的是,这伙突然而来的“江盗”并没有纵兵劫掠,而是立刻清点各店铺的存货人员,用得着的拿出铜钱银币和买,暂时用不着的便登记造册,现在居然连人都发起薪水来,虽然还没人相信他们口中“裕王殿下靖难军”的说辞,但也没人觉得他们是江盗了。有了俘虏们的出力,天黑前在观音门内侧就挖掘了一条长约四百米,宽三米半,深两米半的壕沟,壕沟的内侧则是两米半高的土垒,土垒上竖起了栅栏,栅栏后则是一条用土袋堆起来的胸墙,在壕沟地步插着锋利的竹签。除此之外,观音门城楼上还安放了六门从“暴君”号卸下来的十八磅长炮。在完成了这一切之后,周可成下令将家不在城外下关渡口的俘虏尽数释放,一来可以减少粮食的消耗,二来也可以扩大宣传的效果。而直到此时,突袭者还没有遭遇守军第一次有组织的反击。 而城内却是另外一番景象,如果将数年前孝陵遭遇倭寇袭击刨除在外,这座古老的城市已经有一个半世纪没有闻到硝烟的味道了,恰巧的是上一次进攻南京的军队也是打着“靖难”的大旗,这未免给人带来一种很不好的联想。 “荒唐,无耻!”张居正愤怒的将手中的茶杯狠狠的摔在地上,全然不顾跪在下首的锦衣卫百户躲避飞溅碎片的狼狈:“一群倭寇海贼,居然也敢牵连裕王殿下,自称靖难之师,一定要立刻征讨,魏大人,您是留都兵部尚书,兵事是你做主,你先说句话吧!” 南京兵部尚书魏了翁是一个年过六十的老人,如果说他年轻的时候曾经有过决断和勇气,也早已被数十年的官宦生涯消磨干净了,与绝大多数在留都为官的士大夫一样,魏了翁的主要精力已经不是花在本职工作上(不过好像也没啥可干的),而是花在文学、艺术、酒、女人、积累财富和栽培后辈上。因此不难想象魏了翁得知留都遭到袭击时的慌乱,不过他还是做了一切自己能够做的。 “太岳兄无须惊惶,本官已经下令征召民壮上城,并让周围州县驻军入援留都,眼下城中可战之兵已有万人,依城而守,可谓是固若金汤——” “魏大人!”听着魏了翁絮絮叨叨的回答,张居正只觉得一股无名火直撞脑门,他顾不得官场上的礼节和规矩,大声打断了对方的话语:“您方才都是在守城,为何不派兵出城讨贼?这里是我大明的南都,太祖高皇帝的孝陵便在城外,难道您坐拥留都十万驻军,就坐视兰芳贼荼毒百姓,肆虐留都?” “这个,太岳兄,据探子回报,好像兰芳社并没有荼毒百姓呀?”魏了翁强笑道。 “魏大人你这是什么意思?贼人施小惠收买人心,你便替他们说话了?”张居正闻言大怒:“难道你也被贼人迷惑,以为他们是什么靖难大军不成?本官一定要上书朝廷,参你一本不可!” 听到张居正这番声色俱厉的呵斥,魏了翁已经吓得脸色惨白,他年纪本就大了,反应比年轻人迟钝了不少,这么一吓更是思维混乱,词不达意。一旁的魏国公徐太平与魏了翁的关系不错,有些看不过眼了,便插话道:“张大人,眼下贼人兵临城下,危急存亡的关头,恐怕不是您参这个,参那个的时候吧?您要尚书大人出城讨贼,可贼人有多少兵,多少船,谁知道?眼下天又快黑了,就这么稀里糊涂的把兵派出城,那不是送死吗?为何不先严守城门,调集四方兵马入援,等到兵力厚集,万无一失再出城讨贼岂不更好?” “对,魏国公所言甚是!” “对,这才是老成持重之言呀!” “不错,若是贸然出城被贼人所乘,宗庙受辱,我等到了地下也没脸见太祖皇帝呀!” 徐太平的这番话顿时引起了一片赞同声,在场的众人有勋贵,也有留都的官员,勋贵是不必说了,一百多年来累积的财货佳园都在这南京城中,当然是一切以城内为重,即便留都官员也不愿意用身家性命去冒险,这些人比任何人都清楚南京的守备情况,虽然编制表上有十几万大军,但是大多数都不过是个空头,可战之兵寥寥无几,如果发动民壮等城,凭借那道闻名天下的石头城墙倒也还罢了,如果派出去和贼人野战,那岂不是往火坑里跳? 第三百五十二章 南京南京3 张居正见众人这幅模样,更是恼怒,他正要继续争辩,却感觉到右手被轻拍了两下,一看却是李芳。 “张大人,我等都是刚来南京不久,对于南京守备情况并不了解,既然魏大人、徐国公都这么说,那我们也就不要多嘴了!”李芳笑了笑:“不过眼下有一件要紧事,贼人所什么裕王、靖难,虽然都是一派澜言,但无知愚民愚妇未必知晓,当务之急应该在城内张贴告示,严加巡防,以免有无知匪类乘机作乱。” “李公公所言甚是!”魏了翁笑道:“应天府尹,你听到了吗?就依照李公公说的行事!” “是!”下首走出一名官员应道。 “贼人眼下虽然声势不小,但我大明在江南恩泽雨露两百年,岂是一朝一夕之功?”李芳笑道:“只要诸位同心协力,并不难将兰芳贼一举荡平,那时咱家一定会将诸位的功绩禀告圣上,重重赏赐!” “多谢李公公!”众人纷纷站起身来,向李芳长揖为礼,相比起方才来,屋内的气氛活跃了起来。 张居正在一旁看到李芳三言两语便将众人的心气拨动了起来,也暗自钦佩,待到会议结束,众人散去,他走到李芳面前,笑道:“李公公,方才多谢你出言替我分解!” “罢了!”李芳摆了摆手:“张大人,我何尝不知这些人多半是庸碌之人,但不管怎么说这南京城还是要他们来守!你我手中一没有兵,二没有权,很多事情插手太深只会适得其反!” “李公公说的是!只是学生方才心情太过焦急,觉得形势万分危急,这些人却——” “张大人!”李芳摆了摆手:“越是形势危急,你我就越是不能乱了方寸!这伙兰芳贼行事大有章法,乃是我大明百余年来少有之大患。张大人你有没有想过,如果贼人说的都是实话呢?” “实话,什么实话?”张居正不解的问道。 “圣上已经驾崩,裕王南下,他们拥立裕王登基,起兵靖难。如果这都是真的呢?” “这,这怎么可能?”张居正的脸上第一次露出惊惶失措的表情:“这些都是周可成徐渭他们编造的谎言,骗骗无知愚民的,李公公您怎么——” “张大人,这里只有你我两人,很多话咱家也不必绕圈子了!”李芳沉声道:“如果兰芳社这些话都是谣言,那就算他们攻破了南京城,最多也只能劫掠一番,这江南早晚还是大明的;可如果这些话是真话,圣上真的已经驾崩,裕王殿下南来,借兰芳社之兵靖难,那可就是另外一回事了,不说别的,就算方才屋子里那些人都未必靠得住!” “这个应该不至于吧?”张居正的话语声越来越小,底气也越来越虚,他心里也意识到一个事实——自己之所以一直竭力否认“靖难之事”的真实性,是因为心里清楚一旦是真的,那就不是简单的海寇入侵,而是一场可怕的内战,朝廷的合法性一分为二,两边都有足够的理由宣称自己的权利,那就真的是胜者为王,败者为寇了。 “李公公说的是,应该立刻派人前往京城,确认真伪!”张居正低声道。 “咱家已经派人去了,但这其实也于事无补!” “为何这么说?”张居正问道:“不管他是真是假,我等矢口否认也就是了!反正南边也没几个人见过裕王长什么样子!” “事情哪有这么简单的!”李芳叹道:“你记得兰芳贼说的话有什么吗?圣上已经驾崩,景王继位,裕王南下起兵靖难。如果这些都是真的,那前面两件事情我们绝对瞒不住的,可如果前面两件事情都是真的,我们说最后一件是假的,你说旁人信我们还是信兰芳贼?” “这个——”张居正顿时哑然,嘉靖驾崩和景王登基这两件事情谁也瞒不住,而且裕王下落何在?总不能让朝廷封一个假裕王去藩国吧?这么说来,朝廷还真是没有一点办法了。 “李公公,你可有什么妙策?”张居正问道。 “妙策我是没有的!眼下这情况也不是什么妙策可以应付的了的,人家蓄谋已久,准备可不是一天两天呀!”李芳叹了口气:“现在回想起来,从几年前人家在裕王身上就没少下功夫,高拱高大人的死恐怕就和这伙人有关,否则的话,裕王殿下怎么会南下投奔一群不知根底的海贼?事情到了这一步,只有打了,打赢了自然百无禁忌!” “那若是打输了呢?”张居正的声音有些颤抖。 “打输了?”李芳突然笑了起来:“那就如一百五十年前那般,燕兵入金陵,建文帝不知所终,只不过这一次恐怕是要调转个头了!” 张居正脸色惨白,也就比死人多出一口气来,对于大明的士大夫来说,一百五十年前的靖难可谓是一个禁忌的噩梦。永乐皇帝发动靖难之役,夺取了侄儿建文帝之位后,残酷屠杀清洗了忠于建文帝的臣子,仅仅第一榜列出的“奸臣”便有四十四人,由于大部分“奸臣”都被灭族,株连亲属好友,仅仅方孝孺一案便被杀八百七十三人,胡闰一案弃市二百一十七人,坐累死者数千人,被籍没者数百家,妻女贬为贱籍、打入教坊司的更是不计其数。由于建文帝的忠臣中大部分都是当时著名的士大夫,好友也多半是士林中人,而一百五十年后若是这一幕重演,实在是让人不寒而栗。 “不,绝对不能输!”张居正握紧拳头,他盯着李芳的眼睛:“李公公,请替我准备一条船,今夜我就要渡江赶回京城,把这里发生的一切禀告徐大人、圣上!” “也好!”李芳点了点头:“张大人你不晓兵事,留在这里也做不了什么,回到京城后如果裕王还在京城那就算了,如果真的如周可成说的那样不在京城,那就要向圣上和徐大人他们剖明利害,兰芳贼乃是大明的心腹大患,千万不可小视了!” 第三百五十三章 南来北往 江风轻吹,荡起点点渔火,身旁的芦苇发出哗啦哗啦的声响,夜雨落在头上,更增添了几分春寒,张居正下意识的收紧了领口。 “刘百户!”李芳沉声道:“你的任务就是护送张大人回到京城,千万不能出半点差池!” “宗主爷请放心,卑职一定尽心竭力护送张大人回京!”刘守有躬身道。 “嗯!”李芳点了点头,目光转向张居正,拱手道:“张大人,江湖风雨大,一路珍重了!” “多谢李公公!”张居正拱手还礼,转身上了小船。早已等待的有些不耐烦的艄公用长篙点了两下岸边,轻舟便向江中驶去。张居正向江面上望去,只见下游方向灯火连天,照得宛若白昼一般,便向艄公问道:“艄公,你看下游方向那么多灯火是哪里?” “那是下关码头!”艄公答道:“兰芳贼的船队就在那边下碇!” “贼子的船队竟然有这么多?”张居正吓了一跳。 “嗯,所以小人才说要夜里冒险渡江,白日里江面上都有兰芳贼的巡江快船,快如奔马!”艄公稍微停顿了一下:“而且小人听说贼人的快船直至九江、安庆一带江面!” “什么,连九江、安庆江面都有贼船出没?”张居正的脸色越发难看起来,艄公的话让他意识到情况可能比他想象的最坏情况还要严重,理论上讲,兰芳社的船队可以逆流而上一路杀到西陵(今天宜昌附近),别忘了张居正自己的老家江陵也在长江边上,由于长年的太平,这广阔的腹地现在几乎是不设防的。如果真的裕王南下,周可成打着靖难的旗号挟水军之威力逆流而上,很可能大明半壁江山转眼之间就变色了。 “快,快些摇橹过江!”张居正催促道,他暗自下定决心,一过江就以南京右都御史的身份发公文,要求沿江州县修筑城墙,打制战船,以备江贼的侵犯。 正当张居正日夜兼程,由南向北赶往京城的时候,裕王乘坐的“飞毛腿”号也由北向南,沿海路驶往金山卫。相比起张居正的辛苦,裕王的这趟旅程要惬意的多——“飞毛腿”号是专门跑两京线的快递船,不但航速快,船身稳,而且在底舱还有专门运输各种南方特产的冰库。裕王和静音惊讶的发现每天的餐桌不但菜色不断翻新,甚至还有冰淇淋和各种水果,这让裕王惊讶之余,也对这次南下多了几分期待。 “殿下!”船长恭谨的说:“我们已经过长江口了,晚饭前就能抵达目的地了!” “这么快!”裕王吓了一跳,他放下银勺,他虽然没有去过江南,但也看过前人的游记,知道从京城到江南哪怕是走漕运都要二十日以上,可自己从天津卫上船算起到现在也才十四天呀。 “托殿下的鸿福,这次我们南下顺风顺水,所以才这么快的!”船长笑着拍了拍裕王的马屁:“殿下可以到甲板上看看,大江入海水色截然不同,正所谓泾渭分明,他处看不到的!” “哦?那是一定要看看的!”裕王兴致勃勃的走出船舱,静音赶忙跟上。果然正如那船长说的那样,右侧数里外的海面上有一条明显的分界线,两边的海水颜色截然不同,一边是略带浑浊的黄绿色,而另外一边则是清澈的蓝绿色。裕王何曾见识过这等壮丽的景象,不由得啧啧称奇。 “道长,寡人这次若非南下,哪里知道天下竟有这等壮阔的景致!”裕王笑道:“咦!那边的船队也是打着同样的旗帜,莫非也是兰芳社的?” “不错!”静音笑道:“回禀殿下,那旗帜叫做南十字星旗,打着这旗帜的都是属于兰芳社的船队!” 一旁的船长向大副使了个眼色,大副会意赶忙跑下艉楼,片刻之后主桅上便又升起一面小旗来。 轰轰轰! 裕王和静音正说笑间,突然迎面而来的船队突然传来数声炮响,将两人吓了一跳,裕王连忙喊道:“这不是自家的船,怎么反而放起炮来了,莫不是乔装打扮的贼船?” “殿下,这是礼炮!”那船长赶忙解释道:“您看,本船主桅上升起的是黄旗,说明船上有尊贵之人,本社的船只见了,便要放礼炮以示敬意!殿下若是不信,可以待到两边接近之后便是!” 裕王将信将疑的看了看船长,果然两边靠近之后,对面用旗语询问,当得知船上坐的是裕王殿下后,全体水手列队甲板,高呼万岁,将裕王喜得没有眉眼了,连声道寡人尚未登基,这般与礼不合。那船长却回答殿下您虽未曾登基,但在我兰芳社众人眼里,便是天子,将裕王更是喜得合不拢嘴。 就这般,“飞毛腿号”经过长江口往金山卫的这一段航路上,沿途至少遇到了十余队兰芳社的船队,无一不放礼炮致意,高呼万岁。裕王也是久看不厌,一直呆在艉楼上,说是要看看海景,其实谁都知道他是想先过过皇帝瘾。静音却是越看越是心惊,他找了个机会私下里向裕王问道:“殿下,这么多船都往北走,兰芳社是在干嘛呀?” “想必是为了讨伐北方的逆贼的吧?”此时裕王已经完全以天子自居了:“周爱卿这般忠诚勤勉,当真是寡人之股肱,国之柱石呀!” 静音张了张嘴,话到了嘴边又咽回去了,自己跟着裕王南逃,命运早就和裕王、兰芳社连在一起了,有些话也就没必要多说了。至少从现在来看,自己这一把赌赢的可能性是很大的。 正如那船长说的那样,“飞毛腿”号在天黑前就驶入了金山卫的港口,不过与海面上盛大喧嚣的场景不同的是,码头迎接的场面就冷清了不少,甚至可以说有些寒酸。最让裕王不快的是,他甚至没有在迎接者的人群里看到周可成的身影,为首的只是一个青衣文士,他的眉头立刻紧锁了起来。 第三百五十四章 解释 “周可成周爱卿呢?”裕王沉声问道:“寡人怎么没有看到他?” “回禀殿下,周大人眼下不在金山卫,在下徐渭徐文长代他迎接殿下!” “嗯?周先生为何不亲自来?”裕王脸色变得阴沉起来:“还能有什么更要紧的事情不成?” “殿下!”徐渭笑道:“周大人他之所以不能来这里亲自迎接您,是因为他眼下正领兵围攻留都。你乃是先帝第三子,此番南来自然要先往孝陵祭祀太祖高皇帝,然后在留都皇城中登基继承大位。周大人这是为您打前站呀!” “什么?”裕王脸色大变:“父皇已经驾崩了?” “嗯!”徐渭点了点头:“几天前京城那边用信鸽传来的消息,算起来应该是您离开京城后不久!” 裕王的眼中闪过几点泪光,叹道:“这都怪寡人,若非寡人难逃,父皇也不会——” “请殿下节哀!”静音见徐渭向自己使眼色,赶忙劝慰道:“据贫道所知,其实先帝早就沉疴已久,即便殿下留在京城也撑不了多久了,如何能说是您的过错?先帝驾崩,江山社稷非您何人可以托付,请殿下为天下百姓计,为大明计,为祖宗社稷计呀!” “道长说的是!”徐渭接口道:“殿下,您不觉得先帝驾崩的疑点太多了吗?您刚刚离开京城,先帝就驾崩,正好给景王空出了大位,您不觉得太巧合了吗?” “啊?”裕王瞪大了眼睛:“你的意思是景王与父皇的驾崩有关?” “这只是在下的猜测,但还没有切实的证据!”徐渭低声道。 “既然还没有证据,那就不要多说了,太过骇人听闻!”裕王沉声道。 “殿下果然仁厚,在下明白了!” 裕王看了看徐渭,他此时已经从刚刚得知父亲死讯的震惊中恢复了过来,几乎没有同嘉靖谋过面的他对于父亲并没有太深的感情,方才的冲动不过是处于血脉的天性和儒家教育的结果。但理智告诉他嘉靖的死其实是好事,因为嘉靖可以将他这个南逃的儿子削去爵位,从宗谱除名,嘉靖一死,景王这么干就有点说不过去了,只不过碍于自小的教育他无法表现出喜悦的情绪来罢了。 “殿下,在下还有一件事情要向您请罪!”徐渭低声道。 “说吧!” “殿下,您在大沽口上船时,我们的人就放出信鸽,所以殿下您还在海上我们就知道您南下的消息了!”徐渭低声道:“俗话说先发制人,后发制于人,所以周大人先举义旗,兴靖难之师,如今苏松常三州已经在殿下宇下,应募之兵有七千余人。镇江也已经拿下,舟师进入大江,截断漕运,兵锋直抵留都,待到海外援兵一到,便可拿下留都,让殿下登基大位!” “嗯!”裕王微笑的点了点头:“你是说周爱卿未与寡人商量便先举兵的事情吗?这又算得了什么,大将在外,临敌制机,岂有事事向寡人禀告的道理?周爱卿这件事情做得很好!何须请罪?” “殿下,属下为了号召百姓缙绅,让一个与您容貌相似的人乔装打扮,骑白象在军中,所以您到金山卫时才没有大张旗鼓迎接,还请殿下治罪!”说到这里,徐渭便跪了下去。 听到这里,裕王才明白没有大张旗鼓迎接自己的真正原因——按照兰芳社对外的说辞,裕王早就已经到了江南,所以他们才能如此容易的控制苏松常三州,兵锋直抵留都。他一开始还有几分怒气,但转念一想对方这么做其实也是为了大局,毕竟最后登上皇位还是自己。想到这里,裕王伸手将徐渭扶起,笑道:“你一片公心,寡人岂会责罚你?你将接下的打算一一说与寡人听便是!” 南京,观音门。 成群结队的苍蝇围绕着刘天云,缓缓地打转,翅膀嗡嗡的声音在他耳边萦绕,让他满心恐惧。 无情的太阳高挂天空,热气从昨天刚刚下过雨的灌木丛蒸散而出,汗水就好像纤细的手指,从他的胸口缓缓流下。天地间,苍蝇的嗡嗡声是唯一的声响。刘天云小心的用自己没有受伤的那只胳膊把身上的尸体推开,翻过身来。他盯着苍蝇,这些体型巨大,体型沉重,沾满了污血的躯体呈现出一种让人恶心的紫黑色。他第一次知道苍蝇会如此的让人厌恶,刘天云亲眼看到这些可恶的飞虫在同伴的尸体上吸血,产卵,而他们在几个小时前还会说、会笑、会行走跳跃,而现在却横七竖八的躺在自己身旁,也许再过不久自己也会和他们一样,躺在地上没有气息,任凭蝇虫的摆布。 依照大明的军制,刘天云刚从娘胎里出来便有了世袭指挥佥事的官职,当然已经太平了一百多年的腹地,他这个世职也就是个身份和占据田地驱使军户的凭据。但刘天云在这种世袭军官里属于“成器”的一小部分,年少时也在枪棒兵法上下了一番功夫,在上司眼里属于可以造就的人才。他也常以“兵家子”自诩,结果这次兰芳贼兵临城下,他就带着本卫的上百人入援城中,上峰在大大褒奖了一番之后,就让他和其他几支部队共两千余人前来攻打观音门的这群贼子。家在南方的刘天云也听说过兰芳社的名声,知道他们是一群商人,海战厉害,火器也不错,但觉得这伙海贼上了岸就是自寻死路了。于是在出兵前他向督军的那位尚书大人献策,分兵两路,一路从外城内侧进攻,另外一路着顺着外郭城墙,直接突击码头,来个两面夹击,打对手一个首尾不得相顾。尚书大人十分高兴的采纳了他的计策,并让刘天云作为迂回部队的指挥官。但刘天云没有想到的是兰芳贼的火器是如此的犀利,从城头上那几门大铳的第一次齐射,实心弹便将明军的阵型打出了好几个血肉胡同,随后竟然冲来上百铁甲骑士。江南的明军恐怕已经有好几代人没有见识过这么多铁甲骑兵了,顿时土崩瓦解,刘天云左臂受了伤倒下,若非几个手下的尸体压在身上,挡住箭矢流弹,只怕已经没命了。 第三百五十五章 攻心1 爬出尸堆,刘天云已经是精疲力竭,他一边恢复体力,一边观察四周的环境,寻找回去的路。这时从身后传来一阵马蹄声,他回头一看,只见两名骑士领着数十名持矛步卒向战场这边过来了,显然这是前来打扫战场的敌军。 “该死!”刘天云眼前顿时一黑,脑子里顿时闪现出小时候听父辈酒后说到战场上割首记功的情景,自己现在大小是个官儿,一颗脑袋恐怕可以换百把两银子吧?想到这里,刘天云也不知道从哪里生出一股力气,跳起身来便向另外一个方向跑去。 “头儿,您看那边有个活的!”一个士兵指着正在逃跑的刘天云喊道。 “真是个蠢货,两条腿跑得过四条腿吗?驾!”朱文斐用力提了一下缰绳,胯下的战马便如箭一般冲了出去,与目标的距离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缩短,从逃跑者背上的服色和精铁打制的甲叶看,这应该是个军官。朱文斐拔出马刀,踢了一下马腹,借着马速用刀背敲了一下逃跑者的脖子。刘天云就好像一口沉重的麻袋,摔倒在地昏死过去。 下关码头。周可成满身戎装,盔甲明亮,站在栈桥上对正在下船的裕王躬身行礼:“在下甲胄在身无法全礼,还请殿下恕罪!” “无妨!周爱卿免礼!”裕王笑着将周可成扶起:“寡人此番南来,想不到竟然在海上这十余日功夫,周爱卿便打下了这么大的局面,让寡人实在是喜出望外呀!” “其实这都是仰仗裕王殿下您的名望,江南士民对裕王殿下期望已久,如久旱逢甘霖,靖难大旗所向,无不望风景从。说句大实话,周某不过是只狐狸,假大王您的虎威罢了!”周可成笑道。 “哈哈哈,周爱卿过谦了!”面对周可成如此低调的态度,裕王十分满意,他几乎是孤身南逃,身边信得过只有一个静音,自然会担心周可成居功自傲,把自己当成一个傀儡使唤,现在自己是有些多虑了。 周可成正与裕王寒暄,身后一名将佐走到周可成身旁,附耳低语了几句,周可成点了点头。裕王见状笑道:“周爱卿,若是有什么紧急军情你只管去处置,无需在寡人这里耽搁时间!” “大王说的哪里话!”周可成笑道:“我等都是大王的臣子,哪里还有什么比接待大王更要紧的,再说也不是什么紧急军情,无非是早上留都守军分兵两路,一路从城内攻观音门,一路从上元门出城,沿着外郭城墙进攻下关,想要两路夹击,将我军赶下江去!” “那是谁赢谁输?”裕王赶忙问道,话刚出口他便察觉到自己说错了,笑道:“周爱卿站在这里,自然是我军赢了!” “不错,仰仗殿下威灵,我军侥幸赢了一场!”周可成笑道:“我的人刚刚打扫战场回来,俘虏了两百余人!在下已经下令让大夫替俘虏中的伤者疗伤了!” “疗伤?”裕王闻言一愣:“周爱卿你是要替手下的大夫替敌军的俘虏治伤?” “殿下!在下以为不可将留都的守军称之为敌军!”周可成笑道:“您乃是先帝亲子,即将继承大位,天下百姓皆为您之赤子,岂有仇敌之说?留都之兵之所以前来攻打,不过是因为他们不晓得殿下您在军中罢了,若是开诚公布,晓以恩义,尔等定然会倒戈相向,纷纷来投!所以城内守军来攻,在下便迎头痛击,让他们知晓殿下的威严;既然已经击败来犯之人,对于俘获之人,那也无需滥杀,让他们知道殿下的仁厚,这样才能不负殿下之盛德。” “嗯!周爱卿说得好!”裕王听到这里,不由得连连点头,他此时已经明白了周可成的用意,笑道:“也好,索性寡人便与周爱卿一同去探望一下这些受伤的俘虏吧!” 当刘天云再次醒来的时候,他发现自己和几十个伤员躺在一个院子里,这让他暗自松了口气,至少人家没有割了自己的脑袋领赏。自己家里倒也有几个钱,便是索要赎金也出的去,只是回去后再也不提打仗的事情,老老实实的去侍候那几百亩地,当一个田舍翁便是了。 既然活了命,刘天云便感觉到又渴又饿,不过院子里的伤员还是颇有俘虏的自觉的,除了少数几个疼痛难忍,不时发出几下呻吟的,其余的都老老实实的闭了嘴——毕竟谁也不想惹恼了敌人的看守,从过往的经验看轻则挨揍,重则掉脑袋。刘天云也只能咬牙苦忍,约莫过了个把时辰,从院门里进来了几个军兵,抬了桶粥来,给每人吃了一碗,虽然粥稀了点,但众人的心思就更笃定了——自己的性命肯定是保住了,否则谁还会浪费这桶粥呀!几个没心没肺的等送粥人走后还说笑了起来。 刘天云想的却比其他人远的多,他在家里时就有听说过这伙兰芳贼在海外有大片的田庄、矿山,每年都会从金山卫运走不少男女。现在看来他们是不会要自己的性命,那会不会把自己送到海外田庄、矿山里为奴,做牛做马呢?这比掉脑袋也好不了多少呀?想到这里,刘天云的脸色也愈发难看起来。 正当刘天云胡思乱想的时候,院外突然传来一阵整齐的脚步声,随着院门被打开,进来十二个身披铁甲的卫士,齐刷刷分作两列站开,唱喏之声不绝于耳。伤员们看这么大架势看,都知道是兰芳贼中大人物来了,赶忙起身跪下,磕头不止。 刘天云一边磕头,一边小心的用眼角余光向门口看去,只见进来了一个身着明黄色长袍的青年男子,紧随其后的便是一个身材高大,全身披挂的汉子,好似那身着黄袍男子的护卫。刘云天不敢细看黄袍男子的容貌,赶忙低下头去,心中暗想这伙兰芳贼好生大胆,居然敢僭越服色,难道是真的要反了? 第三百五十六章 攻心2 “禀告大王,今早有数千逆贼出城,想要突袭,反被王师击破。这些都是逆贼中受伤被俘之人!” “逆贼?王师?当真是颠倒黑白!”刘云天跪在地上,听到那高大汉子大声向那黄袍男子禀告,心中却是愤愤不平:“一群海贼也敢沐猴而冠,当真是可笑之极!” “周先生你不可以这么说,我看他们也都是些忠良之后,有不少人祖上应该开国时就为太祖皇帝放马出兵了,岂可以逆贼称之。只不过受人蒙蔽,一时间行差走错了而已!” 刘云天跪在地上,那黄衣男子的口音却是听得清楚,却是一口非常纯正的北京官话,他曾经从几位京城来的同僚口中听过的,决计假装不得的。他也听说那兰芳贼中多为江南、闽粤人氏,长江以北的便很少,淮河以北的更是百中无一,真不知道说话这人是从哪里找来的。 “大王说的是,在下这逆贼的确说的欠妥!” “下次周先生小心些便是了,在寡人眼里天下百姓皆为赤子,岂可随意斥之于外!看你们多半有伤在身,不要跪在地上,都起来吧!”那黄袍男子后半句话却是对跪在地上的众俘虏说的。 众人跪在地上,却不敢起身,旁边那披甲汉子沉声道:“大王让你们起来为何还跪在地上?莫不是要抗旨吗?” 众俘虏听了纷纷站起身来,那黄袍男子目光扫过众人,问道:“你们当中何人官阶最高?站出来我有几句话要和他说!” 刘云天一听就暗叫不好,果然话音刚落数十道目光就从四面八方汇聚过来,他暗叹了口气,上前一步道:“小人刘云天,忝居长陵卫世袭指挥佥事一职,便是他们的首领!” “哦?那你祖上是如何得到世职的?”黄袍男子问道。 听到对方问道自己最为自豪的事情,刘云天挺起胸脯大声道:“小人七代祖于成祖靖难时死于王事,是以得赐予世袭指挥佥事之官职!” “原来你祖上是靖难功臣!”黄袍男子笑道:“来人,赐座于他!” 刘云天赶忙躬身拜谢。那黄袍男子笑道:“你不必谢我,我赐座于你并非为了别的,你七世祖为我先祖而死,我待你好些也是应该的!” “我七世祖为了你先祖而死?”刘云天瞪大了眼睛,他上下打量了下那黄袍男子,刘云天小心的抬起头来,只见那黄袍男子生的白面有须,虽然有几分文弱,但举止神态间有种说不出来的贵气,绝非草莽中人能有的。刘云天心中咯噔一响,问道:“敢问一句,你到底是何人?” 那黄袍男子微微一笑:“某家姓朱名载垕,乃是嘉靖皇帝第三子,被封为裕王的便是!” 刘云天听到这里,双膝一软下意识的跪了下去,虽然还拿不出什么凭据但内心深处有一个声音在告诉他:这个人说的是真话! “你们都起来吧!”朱载垕笑道:“父皇临终前听信奸臣谗言,本王不得已难逃,起兵靖难,欲重兴二祖之业,恢复祖宗江山。你们都是朝廷赤子,不明实情,为奸人蒙蔽,妄动干戈,寡人也不怪你们。待会有医生替你们包裹伤口,再发放路费干粮,尔等皆有父母妻儿在家中倚门相望,快快返乡与妻儿团聚才好。”说到这里,他的声音陡然变得严厉起来:“若是还敢抗拒王师的被擒到的,定当玉石俱焚,满门诛灭!” 听了朱载垕这番话,众俘虏如梦初醒,纷纷伏地叩首,指天誓日今后决不敢持寸兵以抗拒裕王。众人原本对他的身份还将信将疑,但听说朱载垕不但下令为他们治伤,还命令发放干粮路费,让他们回乡与家人团聚时,原先的怀疑顿时烟消云散。毕竟贪生恶死乃是人之常情,他们原本自忖必死,现在却能逃脱生天,这种巨大的喜悦冲击下,很少有人还能够保持理智的。 朱载垕走出院门,背后传来的欢呼声被院门隔挡在身后,他这才长出了一口气,苦笑道:“周爱卿出的好主意,累了寡人一身的汗!” “殿下您这一身汗,却能救过千万条性命!”周可成笑道:“这里有近百张嘴,到时候我再把剩下的一百多没受伤的俘虏也一起放了,这几百张嘴定然会为殿下您说辞,最多三日功夫,这留都必然是满城风雨,顺逆之势顿时逆转,说不定就可以不战而下了。要不然这几十里的石头城,东南数百年的精华所在,若是打起来炮轰火烧的,着实可惜的很呀!” “是呀!”朱载垕叹了口气:“亏待周爱卿的妙计,寡人若能登基大宝,当与爱卿共分天下!” “不敢当!”周可成赶忙躬身拜谢:“殿下若能登基大宝,只需心里多念着江南百姓即可,至于微臣的恩赏倒是不用太多了!” “嗯,周爱卿请放心!寡人登基之后定然会减免江南税赋劳役的!”朱载垕点了点头,他犹豫了一下,低声问道:“敢问周爱卿一句,寡人什么时候能够进留都?” 周可成一听就明白朱载垕的问题其实是“寡人什么时候能够登基?”,他微微一笑道:“殿下,其实照在下看,这留都晚一点进对您来说还更好些!” “周爱卿为何这般说?” “殿下,这留都有石头城墙有五十里长,城中户口不下百万,每日所费薪、炭、米、菜便要装数十条大船。所以欲守留都决不能依城而守,须得布精兵于城外隘口,内外呼应,屏护粮道方得安全!我兰芳社眼下在江南兵不满万,就算进了留都也是守不住的!” 第三百五十七章 虚实 “这倒也是!”朱载垕点了点头:“那爱卿的打算是?” “殿下!得知您上船之后,在下已经传檄海外,日本、东番、朝鲜、南洋各地勤王之兵旬月间便至,所以我方现在缺的其实不是兵,而是时间。而只要我驻军留都城下,城中就会风声鹤唳,招四方兵入卫,再以快船逆长江而上,虚张声势,自然江西、两湖之兵不敢大举南下,这样一来两浙江南便空虚了。以海外之兵控制两浙江南之后,再取留都,便如果熟蒂落,轻而易举了!” “爱卿胸中已有成算,寡人无忧矣!”听到这里,朱载垕拂须笑道:“那你打算就这么在留都城下待下去?” “光呆着自然是不成的!城中人也不是傻子,时间一久他们自然也会明白过来,只有让他们觉得留都岌岌可危才会将令四方兵马入城的!”周可成笑道:“说到底,还是要劳烦殿下您了!” “我?”朱载垕惊讶的问道:“寡人又能做什么?” “殿下,对于城中人来说您就是最大的威胁呀?只要您呆在城外一日,城中人就会以为我军的主攻目标就是留都!而当他们防备您的时候,在下之军早已将江南两浙之地收入囊中了!” “好一个虚中有实,实中有虚!”朱载垕抚掌笑道,他听到这里已经完全明白周可成方才为何让自己在那群俘虏面前出现了,除去从心理上瓦解城中守军之外,还有将江南明军吸引到留都来的目的。毕竟朱载垕裕王的身份对于明军中下层有一定的震慑,但对于南京城中的上层来说用处并不大。毕竟他们很清楚在宝座上的才是皇帝,离开宝座的龙子凤孙充其量也就是个身份高点的反贼,除非朱载垕在城外有十几万大军,否则他们肯定不会开城投降的。但在他们看来朱载垕所在之处肯定是叛军主力之处,所以只要朱载垕在南京城外,他们就肯定会催促四方援兵入卫,以确保自身的安全,而这样一来南京周围的州郡必然空虚,只要占据了周围的州郡,留都的石头城墙就算再怎么坚固,没有粮食也是撑不了多久的。 “既然是这样,那就一切都交给周爱卿安排了!”已经完全了解了周可成意图的朱载垕兴奋的轻击了一下手掌,从离开裕王府时便伴随着他的怀疑和不安已经荡然无存,他甚至为自己的果决而有点自鸣得意,想必当初成祖在燕京起兵时也是如自己这般吧? “请殿下放心!”周可成躬身道:“其实您只需在这里再戴上六七天便可以回金山卫了,那边要比这里安全舒适不少。” “六七天?您这是什么意思?”朱载垕不解的问道。 “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留都城内的官员们这个时候应该已经乱作一团,他们应该很快就会想办法确认您的身份真伪了!” 南京城内,兵部尚书府。 “这不可能,一定是贼人的诡计!”陆炳气的满脸通红,猛拍了一下桌子:“那个什么‘裕王’一定是不知从哪里找人乔装打扮的!照我看,应该立刻把那伙被放回来的俘虏都抓起来,依照扰乱军心之罪处置!” 魏了翁却没有像过去那样惟命是从,这几天来随着入卫的军队越来越多,这位魏大人的底气仿佛也足了不少。他咳嗽了两声,沉声道:“陆大人,以学生所见这件事情还是稳妥一些的好吧?若是依照扰乱军心治罪那可是要斩首的,这些被放回来的吏卒都是前些天应募出战的,我们南方不比北方边地,愿意应募出战的人本来都少,又打了败仗,您再把那些好不容易活着回来的人都斩了,将士们的士气岂不是更差了?” “那难道就任凭他们这么胡说八道?”陆炳怒道:“什么今上已死,裕王南逃。裕王宽仁,有天日之表,视江南百姓如赤子,要是再不管他们,我看他们就要大开城门,迎兰芳贼入城了!” “陆大人这话就有些过了!”魏了翁笑道:“学生又没有说不管,将其看押起来,与各军隔离开来也就是了,脑袋又不是韭菜,砍了可是再也长不出来的!”说到这里他稍微停顿了一下:“其实照学生看,眼下的当务之急是确认那位城外的‘裕王’是真是假,您说是不是呀,李公公?” 李芳没有立刻回答,今天从进入会议室的第一刻起他就感觉到了一丝异样,这些留都的官员们的态度都变得有些暧昧了,其实这倒是在他的预料之中,毕竟从乘船劫掠的海盗变成拥戴裕王的靖难之师这个转变也未免太大了,要留都这些早就进入政治养老院等退休的官员们态度一直保持不变未免有些难为人了,毕竟方孝孺和海瑞也不是人人能当的。 陆炳见李芳不开口,也急了,大声问道:“李公公,你怎么不说话了?难道你也觉得城外的是裕王?” “咱家倒是不知道城外那个人是不是裕王!”李芳终于开口了:“不过魏尚书说的不错,眼下的当务之急的确是要先搞清楚城外那个人的身份,这样子疑神疑鬼的终不是个了局!” “李公公说的是!”魏了翁见李芳站在了自己这边,喜出望外:“早些确定下来,大家都好安心!” “不过诸位打算如何确定那个人的身份呢?李芳抓住陆炳的手臂,阻止住同伴的爆发,向众人问道:“在座的有谁亲眼见过裕王?” 第三百五十八章 狮子大开口 屋内众人都摇了摇头,裕王虽然没有被册封太子,但多年以来都一直被视为太子的当然人选,依照当时的潜规则,官员们都会有意的回避,只有少数官员因为执行公务才见过裕王本人,恰巧南京城中还就是没有见过裕王本人的。 “咱家与陆大人倒是见过!”李芳暗自松了口气,笑道:“那这件事情就交给咱家与陆大人吧!” 陆炳此时也明白了过来,既然南京城里其他人都没有见过裕王,那是真是假还不是任凭自己与李芳说?想到这里,他先前的怒气已经烟消云散了,笑道:“不错,我确实见过几次裕王,这件事情便交给我和李公公吧!” 正当南京城中的人们为了城外的裕王殿下真假苦恼时,北京城也得到了南方传来的惊人消息,正忙于处置嘉靖丧事和景王朱载圳登基的徐阶不得不立刻召集内阁和司礼监的同僚们会商应对之策。 “情况大概就是这样的!”徐阶放下手中的塘报:“现在看来,那位周可成布局可谓深远,多年以前他就在裕王身边布下了闲子,否则也没办法南边北边一起发动,打了我们一个措手不及呀!” “学生当初在江南不察周贼的奸滑,养虎为患,待会就向圣上上书请罪!”坐在次辅位置的胡宗宪脸色铁青,他站起身来,取下头顶的纱帽放在一旁,向宝座方向躬身跪拜。屋里的人都知道他当初在南方平定倭乱时就曾经借用周可成之力,在奏疏里也没少替对方说好话。御史台的都老爷们的记性可是好得很,估计明天就会有一堆弹章堆过来,胡宗宪接下来的日子可不好过。 “胡大人,你起来吧,现在不是追究谁的过错的时候,而是考虑如何过难关的时候!要说失察,我徐某人第一个就有失察之过?要是也告罪请辞,那圣上用谁去治理朝政?去督军讨贼?”徐阶的目光转向黄锦和李春芳:“黄公公,李大人你们说是不是呀?” “徐相公说的是!”黄锦笑道:“胡大人,你不要有顾虑,圣上那边自然有咱家去说,就算是有弹章上来,圣上也会驳回的!” “是呀!”李春芳笑道:“胡大人,眼下朝中在南方督军打过仗的就你一个,你把事情丢给我们几个倒是清闲了,那我和徐大人、黄公公岂不是抓瞎了?你觉得是我还是徐大人去南方督军更好呢?” 得到了两个同僚的赞同,徐阶笑了起来:“胡大人,你不要担心,咱们这几个只要是一条心,大明的天下就乱不了!周可成他就算是条龙,上了大明的岸也得盘着!” 看到徐阶等三人表了态,胡宗宪的脸上也多了点笑容,他低声道:“只是这样一来,胡某恐怕无法服众!” “以次辅、兵部尚书,武英殿大学士的身份出京督师,我倒要看看哪个不服的!”徐阶笑道:“胡大人,我知道你担心什么,周可成是个劲敌,你是怕你在南边打仗,京城里有人在背后捅你的屁股是吧?你放心,有我们几个在京城里,就没人敢乱动,你在南边放心打仗,要钱、要粮、要兵,我们都不会少了你的,如何?” 听徐阶开出这样一张大支票来,胡宗宪心里也跃跃欲试起来,虽然这些年来周可成与他的关系愈发密切,但毕竟这才是大明呀?他咬了咬牙,道:“既然如此,那学生只好一试了!” “好,胡大人愿意出马,平贼之事已经成了一半!”黄锦笑道:“照咱家看,南直隶、两浙、福建这几个省的兵权都要交给胡大人,不然恐怕指挥起来不得力!” “黄公公,照在下看还要加上两湖、两广和江西,最好再加上四川?” “两湖、两广、江西、四川?”黄锦皱起了眉头,他看了一眼徐阶:“胡大人,为何要这么多?广东也还罢了也靠着海,两湖、江西、四川为何你也要!” “江西、两湖、四川都挨着长江,兰芳社的舟师十分厉害,一旦打起来恐怕这些地方也会被牵扯进去!”胡宗宪答道:“而且多一个省就多一分力量,周可成这些年在海外领地广阔,不可以海贼视之!” 徐阶与黄锦交换了一下眼色,都陷入了沉吟,胡宗宪这个条件可谓是狮子大开口,大明的疆域有两京十三省,如果应允了他的要求,等于是一下子把湖广、江西、浙江、广东、广西、福建、南直隶都划入了他的管辖范围,这未免有点尾大不掉了。即便两人一个是当朝首辅,一个是司礼监掌印太监,可谓是权倾朝野,也不敢答应胡宗宪的这个条件。 “胡大人,江西、两湖、四川和两广这几个省眼下毕竟还没有遭到战火,恐怕圣上也无法应允你这个条件呀!”徐阶笑道:“这样吧,你先出京领军南下,我和黄公公、李大人想办法劝说圣上,尽量让你多统辖几个省的兵权,如何?” “也好,那学生就先回家准备行装了!”胡宗宪也没指望徐阶他们能够答应自己的条件,他起身向众人告辞。待到他出了文渊阁,李春芳叹了口气:“湖广、江西、浙江、广东、广西、福建、南直隶,六个布政使司加南直隶,这个胡汝贞还真敢开口呀!” “是呀!”黄锦也开口了:“徐相公,咱家可是看在您的面子上才松口的,这一下子拿出半个大明来了,我可把丑话说在前面了,这么大的事情咱家可是没胆子在陛下那边开口的,就算咱家开了口,万岁爷也不会听!” 面对两个同僚的反对,徐阶也有些焦头烂额,他苦笑了一声:“二位,我这也不是没答应他吗?说实话,之前我也没想到他会提出这样的条件来呀!” “您是没答应,可也没有反对呀?”黄锦反驳道:“别忘了,你还答应他让我和李大人说要想办法劝说圣上的,反正我是不会开这个口的!” “是呀,就算圣上答应了,这六科给事中那边也很难过!”李春芳摇头道:“这明显是乱命嘛!” 第三百五十九章 制衡 “黄公公所言甚是!”李春芳笑道:“湖广、江西、四川靠着长江会遭到兰芳贼的舟师波及,那山东、北直隶还靠着海呢,会不会受到波及?要不要把也纳入他的管辖之下?那还要我们几个干嘛?干脆大伙儿都回家,朝廷由他一个人说了算好了!” “这个——!”徐阶顿时哑然,黄锦和李春芳的反驳非常有力,之所以大明三百年里无论天子的才具如何平庸大权都没有旁落,就是因为在废除了宰相之后,将权力予以巧妙的划分,使其相互制衡,无法威胁到天子。但这样一来也限制了帝国进行总体战的能力,因为除了开国几任之外,其他历任天子实际上不具备领军出征的能力,而人臣的能够使用力量的份额是有上限的。幸好自从也先死去后,草原上一直没有雄主,明帝国没有遇到与其体量相称的敌人,这个问题也就没有暴露出来,而这次裕王南逃,兰芳社起事,原有的问题就爆发出来了。 “那湖广、江西、四川这三个布政司先暂且不提!南直隶、两浙、福建和两广先答应他,其他的见机行事,如何?”徐阶考虑了片刻,向黄锦和李春芳问道。 “也好!”黄锦与李春芳交换了一下眼色,点了点头。 当徐阶回到家,天已经黑了,今天在文渊阁里的那番折腾让他觉得精疲力竭,其实黄锦和李春芳两人都算得上是识大体、公忠体国的了,但面对的情况之错综复杂让三人无法像过去一样那么容易达成共识,徐阶也不禁暗自感叹这首辅的位置不好坐 “老爷,张大人今天中午来访?”管家一边递过热毛巾,一边低声道:“小人让他在花厅等候!” “张大人?哪个张大人?预先有送拜帖来吗?”徐阶一边擦脸一边问道。 “便是张太岳,没有送拜帖,就径直上门来了!” “张太岳?他不是去留都了吗?什么时候回来的?”徐阶双手一抖,脑子里闪过一个可怕的念头:“难道留都已经被周可成攻下来了?他是逃回来的?” “小人不知道!不过看张大人满脸风尘之色,应该是刚刚回来的,路上还吃了不少苦头!” “你让他去书房等我!”徐阶把毛巾丢给管家:“去和夫人说一声,今天晚饭我就不去后宅了,让她不必等我,再让厨房送些鸡粥和点心去书房来。若是有外人来访,就说今晚我有事,不见外客!” “是,老爷!” “学生参见先生!”当徐阶走进书房时,张居正赶忙站起身来,向其敛衽下拜。 “罢了!”徐阶上前一步,扶住张居正的手臂,阻止其跪下去,他上下打量了下对方,果然两颊凹陷,满脸风霜,看上去好似老了十几岁一般。 “太岳你一路上吃了不少苦吧,来坐下说话!”徐阶指了指椅子:“你怎么从南边回来了?” “兰芳贼起事,声称先帝驾崩,要起兵靖难,扶助裕王继位,苏松常三州已陷,兵临留都城下,舟师横行大江,安庆九江等地亦有波及!”张居正低声道:“李公公觉得情况不妙,让我离开返京,将南边的情况禀报当朝诸公,所以我就回来了!徐先生,裕王当真南下了吗?” “嗯!”徐阶点了点头:“周可成着实厉害,这步棋下的我们措手不及呀!我这刚刚从文渊阁回来,和黄公公、李大人他们为了胡汝贞出兵的事情争的焦头烂额呢?” “这有什么好争的?”张居正讶异的问道:“兰芳贼船坚炮利,府库充盈,在江南根基深厚,在海外多有领地藩国,又有裕王作为旗帜招揽人心,这是本朝开国以来未有之大患,自当称其羽翼未丰,将其剿灭呀?” “出兵剿灭这件事情倒是没有疑义!”徐阶叹了口气:“大家争执的是给胡汝贞多大的权限,胡汝贞除了南直隶、两浙、福建这三个省之外,还要湖广、江西、四川和两广,黄公公和李大人觉得太多了,说实话,我也觉得有点多了!” “学生倒觉得胡汝贞晓得贼人的内情,有先见之明!”张居正沉声道:“学生在南京时,贼人的舟师就已经有零星炮击九江、安庆了。据学生所知,兰芳贼的舟师其实绝大多数都在海外,停在金山卫的只有很少一部分,眼下只有这么一点船他们的行踪就已经到了九江、安庆,那等到其主力赶来,四川、湖广、江西临近长江的州县又怎么不会受到波及呢?” “想不到你竟然也站在胡汝贞一边?”徐阶叹道。 “先生,不是学生站在胡汝贞一边,而是学生去了南方以后才知道周贼之可怕!”张居正叹道:“您知道吗,周贼起事之后,苏松常三州不战而下,而且士民应贼者云集,数日之间贼人便募集数千人众,皆铳炮甲仗齐全,所以周贼才敢引兵直入大江,直扑留都城下。而且来了南方之后我才知晓贼人舟师之厉害,不光是船坚炮利,而且大江之上日行数百里,数日之间,便直抵国之肺腑,根本无从措手呀!” “太岳,若是按你的说法,贼人兵将应该不多啦?”徐阶问道。 “舟师有多少不知道,但留都城外至多不过四五千人,其中可战之贼充其量居半。否则他们也不会只攻下外郭的观音门便不动了,只是掘壕坚守!” “只有这么点人马周可成就敢起事?”徐阶皱起了眉头:“他难道是疯了?” “周贼的人马当然不止这么点,只不过都在海外罢了!”张居正答道:“至于这么做的原因学生在路上也想过了,他在赌,赌朝廷的兵马比他的兵马来的慢!” 第三百六十章 船民 “慢?怎么会慢?九边的兵马晚些正常,两浙那边刚刚平定倭乱,还是有一些兵的,怎么会比他海外的兵晚?” “先生您这就不明白了!”张居正苦笑道:“您想想换了您是杭州的官儿,江面上出现几条兰芳贼的船炮击码头,派上岸几个兵晃一晃。您是先派兵渡江打金山卫还是先守好自家城池呢?说到底,守土有责呀!” 听到这里,徐阶神色也变得凝重了起来,他思忖了半响后问道:“太岳,若是照你这么说,只要兰芳贼的船在岸边晃一下,那些沿江沿海的州郡就必须坚守,可东南州郡里既不沿海也不沿江的也没有几个呀?那这仗岂不是没法打了?” “徐先生,所以学生在返京的路上想过了:朝廷若想打赢这一仗,就应该越快越好,以大军南下,渡江将金山卫拿下来,在镇江、镇海等沿海岛屿城镇严加设防,不让贼船入江,这样至少沿江的城镇就安全了,漕运也通畅了,然后再做打算,若是时间拖延,等到周贼海外的援兵到了,以江南为根基,截断漕运,沿江流窜,那这仗就真的没法打了!” “明白了!”徐阶点了点头:“老夫明日就和黄公公,李大人好生商议,把胡宗宪南下的事情定下来!” 南京观音门外,营地。 从营地里飘来的饭香,比林平水闻过的任何一种香气都要诱人,他咽了一口唾沫,把船靠在岸边,跳上岸出神的看着不远处营地升起的缕缕炊烟。 作为一个船民,林平水是在渔船上出生、长大的,不光是他,他的父亲,祖父、曾祖父以及更早的祖先都是在渔船上长大了,他们在岸上没有寸土,依水而生。不但不被允许科举,而且不允许上岸定居,不允许与岸上居民通婚,不许上学,甚至不允许穿鞋子,长衫。听父辈说他们祖上乃是张士诚的旧部,被朱元璋击败后,被贬为贱民;也有人说他们其实是陈友谅的旧部,所以被贬为贱民。林平水倒是不在乎祖上是跟随张士诚还是陈友谅,只是一直想着什么时候自己也能够上岸,住上南京城里那些漂亮的大房子,对于林平水的梦想,长辈和同伴们都报之嘲笑,正如某个叔伯说的:“咱们船民想上岸,除非这天变了!” 时光流逝,一日复一日,林平水每天打鱼摆渡,过着千篇一律的生活,除了偶尔去岸上售卖渔获,他也很少去岸上,但对城里的渴望却一直没有改变。直到有一天一支庞大的船队来到南京城外的下关,隆隆的炮声响起,震动着高耸的城墙,看着这一切,林平水心里闪过一个念头:“这天是不是要变了?” “你,就是你!盯着咱们营地看什么?想做贼吗?”一个响亮的声音从背后传来,林平水转过身,看到一条划子靠了过来,船首站着一个跨刀汉子,正瞪着自己喊话。 “没!”林平水赶忙摆手:“小人就是看看!” “看看?有什么好看的?”那划子靠了过来,跨刀汉子跳上岸,上下打量了下林平水,问道:“你是不是官军的奸细?” “不,不!我不是奸细!”林平水赶忙否认,这可不是开玩笑的,他虽然没读过书,但从长辈的言谈中也听说过奸细抓住是要砍头的:“我是附近的船民,路过了就上岸看看!” 那跨刀汉子笑了笑:“你是船民?过兵打仗的,你们最近日子不好过吧?” “嗯!”林平水下意识的点了点头:“没人坐船过江,大家怕被抓去了,都不敢去打鱼,打了鱼也没地方卖,家里吃的粥已经稀得可以见底了!” “没饭吃?那简单?”跨刀汉子笑了起来:“你有力气吗?能吃苦吗?” “能!船家人哪有不能吃苦的!”林平水下意识的挺起了胸脯:“你问这个干吗?” “我这里有活干,码头装卸货物泊船,每天三顿饭吃到饱,三天打一次牙祭,每天六十文铜钱,就是活计重了点,要吃苦,你要不要干?” “三顿吃到饱?还有六十文铜钱?”林平水吓了一跳:“您该不是骗我吧?” “老子一口唾沫一个钉,还会骗你一个没鞋穿的船户?”那跨刀汉子笑了起来:“来,来,先让你吃个饱,然后再干活,免得让你说老子欺负你!”说话间他就抓着林平水的手臂,扯进营地,走到帐篷旁喊道:“老王头,有现成的吃食吗?” 帐篷被掀开了,露出一个独眼的老汉来,他瞥了那跨刀汉子一眼:“这么早肚子就饿了?饭都没熟呢?只有中午的剩饭,你要不要?” “不是我,是他!”那跨刀汉子指了指身后的林平水,他回头对林平水道:“你来的时候不对,就将就一下吧!剩饭虽然是冷的,用汤水泡泡丢点咸菜进去,也不难吃!” “不要紧,在船上也都是吃冷饭的!”林平水赶忙应道。说话间,那老王头已经拿了一钵剩饭,一副碗筷出来,又回帐篷里去了。林平水给自己盛了一碗就飞快的扒饭起来,那老王头拿着咸菜和热水出来,看林平水狼吞虎咽的样子,皱着眉头问道:“刘头,你从哪里找来个饿死鬼,拿公家的剩饭做好事呀?” “是附近的船民,咱们打仗就苦了他们!”那跨刀汉子笑道:“也不是做好事,主要是上头交代下来,中左所和淡水的船就要到了,要多准备几个装卸的人手,我这不是正愁着吗?” “这倒是!”老王头看了看正蹲在地上扒饭的林平水,点了点头:“瘦是瘦了点,不过骨架不小,能吃就能干,是个干活的料!” 第三百六十一章 回家 “瘦不要紧,几顿饱饭吃下肚,鱼干、咸肉什么的多给点就胖起来了!”跨刀汉子笑道:“到时候还请你老王头抬抬手呀!” 老王头点了点头:“这个简单,你和上头打个招呼就行了,反正淡水和北边的船一到,你说的那些玩意要多少有多少!” “什么?还有鱼干、咸肉吃?”林平水抬起头来:“你们这不是抓丁吧?我可事先说好了,苦力我干,当兵我可不行的!” “当兵?”那老王头笑了起来:“你以为这兰芳社的兵什么人都能当的?快安心吃饭,吃完了去干活就是了!瞎操心!” “当兵吃粮还有挑拣?”林平水闻言一愣,在他的印象中丘八是最为低贱的行当,家中稍有产业的都不愿意去做,即便是上无片瓦,下无寸土的赤贫人家,第一选择也是学一门手艺,而不愿意从军,只有少数赤贫无赖才当兵。官府招兵也没有什么挑拣,只要四肢健全没有明显的残疾即可,像他这样的青壮汉子更是有多少要多少的,绝不会因为船户人家而排斥,可听这老王头的口气,这兰芳社当兵倒是个好差使似得。 林平水把那一钵饭吃的干干净净,又喝了两碗热汤,肚里有了食,整个人精神了不少。那跨刀汉子将其带到码头旁,让他先帮着清理缆绳,修补船舶。这些都是林平水平日里做熟了的,他做的十分熟练,就这样做了四五天,果然如那汉子说的一样,每日三顿饭随便吃,每三天还有一顿牙祭,每天六十文工钱也不拖欠,就是事情多的做不完,不断有船靠岸卸货卸人,然后空船离开,码头旁的泊位始终是满满当当的,在附近的江岸还有人打桩子,显然是在修建新栈桥。一日得空的时候,林平水向那跨刀汉子告假:“陈头儿,可否给我一天假,我想回家一趟!” “不行!”那汉子头摇的和拨浪鼓一样:“你也看到了,这里每天人手根本不够用,哪里能让人走?你是嫌工钱少还是吃食差?这些都好商量!” “不是工钱少还是吃食差,只是家里头不放心!”林平水答道:“我想把挣来的工钱送回去,给他们买点米煮粥渡春荒!” “你家里有多少人?” “老老小小的有二三十人吧!” “干脆你都带来这里吧!” “都来?”林平水闻言一愣,小心的问道:“陈头儿,这里面老人女人孩子都有,您要来干嘛?” “老人孩子可以帮着煮饭打杂,女人可以洗衣缝缝补补,至少混个肚圆是没问题的。我这里你还怕没活干?马上几千人就要到了,要做的事情多着呢!你走之前先预支五斗米回去,让他们先吃顿饱饭,回来就立刻干活!” 林平水稀里糊涂的带着五斗米上了船,临走前老王头还丢给他两捆腌白菜和一大块腌肉。可是带着米肉回家的林平水得到的不是欢迎,而是怀疑的目光 “只要卖力气干活,就能吃饱饭,还有工钱领?”林家爷爷脸上满是怀疑的神色:“有这么好的事情?” “真的!”林平水有些委屈的答道:“别的可以假,我带回来的米、腌肉和铜钱不会假吧?” “米,肉,铜钱当然不会假,但别的东西却可以有假。平水,我问你你这些天在那儿都干了些什么?” “搬东西、扎缆绳、补船,什么都干,就是码头小工的活计!” “就这些,没有杀人放火的勾当?” “没有,爷爷,我是你看着长大的,怎么会做这些事情?” “码头小工是多少工钱我还不知道?一天两顿饱饭就不错了,怎么会有这么多工钱?”林家爷爷猛地一拍船板:“说,你是在哪个码头给谁做事情?” “这个——”面对长辈目光的逼视,林平水犹豫了片刻,低声道:“在下关码头,具体给谁做事的我也不知道,只知道他们打着的旗帜是上面画着十字星!” “下关码头?十字星?那不是兰芳贼的船?”林家爷爷脸色顿时变得惨白,抓起拐杖就当头打了过去:“你这挨千刀的,竟然从贼了,那可是掉脑袋的呀!” “从贼?我看他们挺好的呀!”林平水一边用手遮挡,一边辩解道:“说话和气,也不打人,克扣工钱!” “好个屁!都打到留都城下了,还不是贼?你忘记了我们为啥上不了岸了吗?还不是老祖宗当了贼?和朝廷作对?” “天天念叨船民想上岸,除非变天!”林平水一边躲避一边反驳道:“现在要是那伙兰芳贼要是打进南京城,天不就变了?” “兔崽子,你是想死吗?”林家爷爷怒道:“天变不变是你说了算的吗?你忘记了老祖宗——” “我记得老祖宗从贼我们才成了船民,可我们现在已经是船民了,再坏又能坏到哪里去?”林平水也不知道哪来的勇气,大声反驳道:“兰芳贼赢了咱们上岸,兰芳贼输了咱们无非继续当船民,有啥损失?再说了,大伙儿这么多天下来只能靠野菜、菱角、小鱼度日,粥里只有点米星,这样下去又能挺多久?去下关那边至少能当个饱死鬼!” 林家爷爷听得越发恼怒,举起拐杖便要打人,却听到外面传来一个稚嫩的声音:“曾爷爷,我饿!” 船内顿时静了下来,林家爷爷回过头,看到船舱口一张张稚嫩蜡黄的脸,胸中的怒气一下子烟消云散了,他的手无力的松开,拐杖落在地上,叹道:“罢了,你们烧水吧,先让孩子吃饱,接下来要怎么办你们自己商量着办吧,我已经老了,这世道我是不明白了!” 第三百六十二章 蓝图 伴随着食物的香气,船上顿时变得富有生气起来。孩子们高兴的在船头船尾互相追逐,对于他们来说幸福是如此的简单,一片荷叶,几块木板就能带来无数欢声笑语。 “阿水,兰芳贼,不,兰芳社他们真的老人孩子都要?”一个中年妇女忧心忡忡的问道。 “都要!”林平水笑道:“陈头已经说了,男人可以做重活,女人缝缝补补洗涮衣服,老人半大孩子可以帮厨洗菜,至少可以混个肚圆。他们那儿的活计根本做不完!当然,还在吃奶不会走路的孩子肯定是不成的!” “那是自然,那是自然!”那中年妇女笑道:“可要是官兵打赢了怎么办?” “官兵打赢了我们就上船找个地方避避风头呗!”林平水笑道:“咱们又没入伙,也就帮他们搬搬东西,做点杂活而已,给他们干活的也不止我们,我看下关码头的那些住户也都有给兰芳社的干活的!” “若是这样就不怕了!”那中年妇女听说干活的并不止是自己,顿时松了口气,对林平水笑道:“阿水,那接下来就多劳烦你看顾了!” “都是自家人,何必客气!”林平水笑了起来。 下关码头,营地。 “殿下,好消息!”周可成将一份信笺递给朱载垕:“中左所的援兵已经到了!” “哦!”朱载垕高兴的接过信笺:“有多少人马?” “两条夹板大船,十二条单桅纵帆船,另外还有四个联队步卒,两百名骑兵,还有六头战象!带队的是九指!” “好好!”朱载垕这段时间已经大概弄明白兰芳社军队的编制了,知道这几乎两倍于南京城下现有兵力,他兴奋的搓了搓手:“那再过一两天就到这里了!” “不,殿下您难道忘记了吗?”周可成笑道:“依照我们的计划,留都只不过是吸引敌人的诱饵罢了,我们真正的目标是杭州!” “杭州?”朱载垕有些迷惑的看着周可成。 “嗯!”周可成站起身来,拉开帘幕露出挂在墙上的地图来:“殿下请看,在下经过十余年来的苦心经营,兰芳社已经控制了西日本、朝鲜的礼成港、釜山港、东番、南洋的大片土地,但我方的力量是依赖于船队的。所以我方计划的第一步是取得一个基地,进可攻退可守,我选择的基地便是这里!”周可成说到这里,在地图上将南京、杭州、金山卫连接起来,画了一个三角形。 “殿下请看,这个三角形的北侧是长江、南侧是钱塘江,西侧是太湖和江南运河,东面是大海,西北和西南两个角分别是南京和杭州。只要将这个三角形的区域置于我军的控制之下,北面可以凭借长江之险和水军,抵抗朝廷北方之兵;向南可以凭借钱塘之险抵抗两浙之兵;西面可以用江南运河和太湖为屏障抵抗西来之兵,东面可以源源不断的得到海外的援兵和补给。而我方如果要进攻,则即可以沿着长江逆流而上攻取江西、两湖;也可以从海路分别进攻两浙、福建、广东、北直隶、山东诸个行省,我方将处于极为有利的态势。眼下我和殿下大张旗鼓在南京城下,敌军的注意力肯定在留都,这批援军则可以先拿下杭州,把西南这个角先拿下来!” 听着周可成这番解释,朱载垕觉得有点头晕。不过如果一个现代人看周可成的描画立刻就能看出他画的那个三角形是长江三角洲地区,虽然在历史上长江三角洲从来没有被划为一个独立的行政单位,但从南宋开始这块地区就已经是中国最为富饶,最为发达、地理位置最为优越的地区。元明清三代将这块地区划分在好几个行政区域之下其实也有避免其一枝独大、尾大不掉的原因。而在周可成未来的蓝图里,在扶助裕王登基之后,明帝国的都城将会顺理成章重新回到南京,但经济首都却将在长江三角洲的东端,换句话说就是现在上海的位置。这里将会成为未来中国、亚洲、乃至世界的心脏,便捷的水运,深远的腹地、充沛的资本、廉价的资源,大量的熟练劳动力将汇聚于此,原有中国近代劳动力过剩,内卷化,和专制集权的问题将因为南洋殖民地和强大商人集团的出现而被改变,工业化、近代科学的婴儿将会首先从这里诞生,而不是在阿姆斯特丹和伦敦。 当然,无论蓝图多么宏伟,都只能从一小步开始,周可成大费周章的目的可不仅仅是为了让宝座上换一个人,他并不在乎宝座上的那个人叫朱载垕还是朱载圳,甚至朱由检。这些他都无所谓,对于他来说这一场靖难战争是一场大好的机会,他可以把整个国家放入熔炉之中,按照自己的意愿来重新锻打、铸造、淬火,他希望等到这一切结束之后,国家的主人不再是宝座上某个人,而是那个从头到脚,每个毛孔都滴着血和肮脏东西的巨人。 远处传来的炮声打断了周可成的遐想,他不得不放下短棍,笑道:“殿下,看来我们不得不暂停了!请您回到船上去,那里会更安全一些!” “不必了!”朱载垕笑道:“寡人想亲自看看,毕竟这些人都是为寡人而死的!” 周可成有点惊讶的看了看眼前的年青人,目光中闪动着勇敢和跃跃欲试的光,也许腐朽糜烂的生活还没有来得及把英雄的血变得污浊吧?他笑了笑:“也好,不过殿下待会一定要呆在安全的地方!” 鼓声响起,士兵们从营地涌出,来到壁垒后面,观音门上的十八磅炮被掀开炮衣,旗帜在大炮的上空飘扬,其实作为一个炮台,观音门的位置有点太高了,也不太坚固。为了防止因为火炮射击的反作用力而崩塌,周可成不得不下令在城门里安置了数十根支撑木,这让城门内越发狭窄难行。 第三百六十三章 奉天靖难大旗 周可成笨拙的穿过一根根原木,爬上城楼。他的身上穿着全套的盔甲:圆盘状的护膝、铁手套、镀金胸甲、护喉和有金狮子装饰的头盔,沉重不堪。如果这不是莫娜、由衣和全体部将的一致要求,周可成绝不会这样折磨自己。不过他也能理解妻子和部下的坚持——除去安全方面的考虑,醒目的盔甲也能起到激励士兵们士气的作用,毕竟谁也不愿意为一个躲在几千公里外的家伙卖命。 “殿下请原谅,营地里没有为您准备好的现成盔甲,十天之后,最多半个月您的新盔甲就会送来,绝对比在下的这幅要华丽一百倍!”周可成有点紧张的向朱载垕道歉道——相比起他来,朱载垕的打扮就要简朴多了。营地里根本没有为他专门准备的华丽盔甲,结果他只穿了一副普通的锁帷子、外面再套了一件胸甲便做罢,看上去就是个普通的军官。为了向己方和敌人宣布他的存在,只好在周可成的大旗旁再立起一面明黄色的大旗,上面绣着“奉天靖难”四个大字。 “看周爱卿你的样子,寡人可不觉得有什么羡慕的!”朱载垕看到周可成笨拙的样子,不禁笑了起来:“不过寡人还是第一次披甲,想不到这盔甲如此沉重,将士们居然还要穿着如此沉重的盔甲厮杀,当真是辛苦呀!” 周可成正想逢迎两句,远处响起军号,低沉哀怨,令人灵魂不寒而栗。城墙下传来东番原住民的模仿野兽的战号声,那是周可成的卫队,这支部队最早的一批士兵几乎都是从东番的原住民武士中挑选的,久而久之就形成了一个惯例,无论是日本人、朝鲜人、明国人、还是南洋的爪哇人、吕宋人、暹罗人、缅甸人、乃至马拉塔人、埃塞俄比亚人、埃及的马穆鲁克,在加入卫队之后都会遵循这一传统。在战斗开始前,他们都会整齐的发出“呼啦、呼啦”的嚎叫,激励士气,恐吓敌人。 相比起卫队,另外两个联队的射手们看起来就安静的多了,他们排成三列,站在壁垒的胸墙后面,冷静的检查着自己的火绳枪,枪刺、火绳和火药瓶在腰间晃动,排成方阵的矛手站在他们身后,在他们的身后则是军官和代表联队的旗帜,再后面则是武装水手组成的预备队。 骑兵和战象隐藏在城墙后面,江面上游弋着十二条纵帆船,时刻准备迎击敌人的突袭。 尽管早有心理准备,当明军的旗帜从地平线下升起时,朱载垕还是下意识的捂住了嘴巴。人群从丘陵的顶端漫山遍野的冒了出来,仿佛无穷无尽,他们躲在盾牌和长矛构成的壁垒后面,头顶上飘扬着一面面旗帜,大步前进。 “周爱卿。”朱载垕下意识的抓住周可成的胳膊:“敌军一共有多少?” “殿下,您可给我出了一个难题!”周可成笑了起来:“我只给您一个约数,从现有的旗帜看应该不会少于七千人,也不会多于两万,毕竟这个战场人再多也摆不开!” “什么?有这么多!”朱载垕吓了一跳:“寡人记得你只有两千人的吧?” “不到两千人!”周可成笑道:“如果殿下您觉得不安全的话,可以先退到船上去,那里要安全得多!” 听到周可成的建议,朱载垕犹豫了一下,最后他还是摇了摇头:“寡人既然南下就已经没有退路了,周爱卿无需在意寡人,请专心调度便是!” 周可成钦佩的重新打量了下眼前的年轻人,虽然灰白的脸和颤抖的指尖暴露了他在害怕,但勇士与懦夫的区别并非勇士不会害怕,而是勇士能够战胜自己的恐惧。到底不愧为洪武和永乐二位天子的子孙呀!周可成暗自感叹。他转过身对一旁的森可成下令道:“击鼓!” 隆隆的鼓声响起,仿佛激烈的挑衅。李芳看着远处观音门上那面明黄色的大旗,眯起了眼睛。 “李公公,那面黄色大旗上好像是奉天靖难四个大字吧?”一旁的魏了翁问道。 “嗯!”李芳点了点头:“不错,就是这四个字!” 四周传来一片窃窃私语声,这四个大字对于众人来说实在是再熟悉不过了,一百五十年前,当时还是燕王的永乐皇帝朱棣正是打着这个旗号起兵,经过四年苦战将他的侄儿建文皇帝推翻,登基称帝。而一百五十年后,这面旗帜又一次升起,只不过掉了个地方,不是在燕京城,而是在南京城。 “李公公,陆大人!”魏了翁低声道:“在开打之前,要不要派一个使者去那边,劝说一番——” “连奉天靖难的大旗都打起来了,还有什么好说的!”陆炳愤怒的打断了魏了翁的话语:“他们要靖难,那我们是什么?是君侧之奸恶之徒?” “是是!”魏了翁连声应道,目光却转到了李芳这边,相对于陆炳他倒是更看重李芳的意见,毕竟先帝已经不在了,这位陆大人的圣眷也就到头了,倒是这位李公公行事颇识大体,听说在宫中也颇有势力,倒是轻慢不得。 “魏大人,对面不是什么裕王,不过是假冒宗室的奸徒,击之何疑?”李芳厉声道:“为何不击鼓?” “是,是,击鼓!立刻击鼓!”魏了翁赶忙大声道。 随着明军的鼓声响起,最前面的步卒开始向两侧展开,为中军的炮队腾开道路。显然明军的指挥官们已经从先前的几次交锋中吸取了教训——兰芳社的军队虽然人数并不多,但在修筑工事和使用火器方面颇有妙处,城墙上的十八磅炮与营垒后的三磅炮、火绳枪形成了有层次的火力,而有凸角的营垒又消灭了射击死角,巧妙的形成了交叉火力。从未见识过这种新奇作战方式的明军往往莽撞的采用密集队形冲击,企图一下子夺取阵地,却往往被引入陷阱之中,遭到夹射,死伤惨重。显然,这一次明军不会再落入同一个陷阱了! 第三百六十四章 炮击 看到敌军的炮队出现,周可成的神情立刻变得凝重起来了。虽说按照史书上记载,明军最早使用“红衣大炮”,即以西方十七世纪初的海军长炮(通常为6磅、12磅、18磅前装滑膛加农炮)为原型仿造改进而成前装滑膛火炮的记录是1626年的宁远之战。但谁也不能保证现在明军手头上就没有,毕竟由于周可成的到来,历史已经完全大变样了,虽然这个时空葡萄牙人已经被赶到了马六甲海峡以西,自然没办法占据澳门,进而向朝廷提供新式火器,但兰芳社自己的船上的各色火炮可多得是,无论是打捞沉船或者暗地里仿造,明军都不难得到更先进的火器技术。相比起明军原有的碗口铳、弗朗基、虎蹲炮来说,新式的火炮炮管厚、炮管长、口径大、整体形状从炮口到炮尾逐渐加粗,符合火药燃烧时膛压由高到低的原理,在炮身的重心处两侧有圆柱型的炮耳,火炮以此为轴可以调节射角,配合火药用量改变射程;设有准星和照门,依照抛物线来计算弹道,无论是威力、射程、精度都远远超出。如果敌军的炮队中装备有这种新式火炮,在观音门内侧以胸墙、土垒与壕沟组成的防御工事根本无法抵御,必然会造成大量的死伤。 “传令下去,各队退出营垒,退到城墙后面去,无关人员也立刻退下城楼!”周可成沉声道。 “是,大人!”森可成毫不犹豫的执行了周可成的命令,一旁的朱载垕惊讶的问道:“周爱卿,为何未战先退?” “您看,敌军的炮队在向前移动!”周可成向前指了指:“城下的工事无法抵御大炮的射击,不能让士兵无谓的死伤。殿下,我们也必须离开这里,去有顶盖的炮垒去,这里很危险!”说到这里,周可成不由朱载垕分说,便将他拉进了一旁的炮垒。 与绝大部分当时中国古代城池一样,观音门上原先是有城楼的。不过这座城楼早已被周可成下令拆除,利用这些建筑材料,城墙上建造了两座有顶盖的炮垒,以安放那八门从船上拆下来的十八磅海军长炮。与当时的巨大多数露天炮台相比,这种带有顶盖的炮垒除了坚固的木质三角形支架外,还有大量装有泥土的袋子和藤筐,而且在火药库和炮位之间有隔墙,这样就可以防御对炮手最大的威胁——实心弹溅起的各种碎片和殉爆(当然如果被臼炮发射的大口径实心弹直接命中也没办法)。 正在周可成将朱载垕拉进炮垒的时候,明军的炮队已经越过了他们的步队,离营垒最近的已经只有一公里了,这个距离已经进入了最大的几门弗朗基炮的射程,不过明军的炮兵指挥官觉得在更近的距离开火效果更好,下令炮队继续前进,拖曳炮车的牲口在皮鞭的抽打下发出嘶鸣,不情愿的用蹄子蹬着地,仿佛它们也知道自己面临着的是什么。 “太好了,应该是没有新式的大炮,就算有也没有人懂得正确的使用它们,否则这个距离就应该停下来开火了!”周可成长出了一口气,自言自语道,他转过头对身后“暴君”号的枪炮长问道:“这个距离能够打中那些马车吗?” 枪炮长探出头看了看明军的炮队,十分肯定的点了点头:“那里距离我们这里只有不到七百米,大炮前几天就已经做过试射了,没有问题!” “很好,每门炮打四发,用平常的速度就好了!” “遵命,大人!”枪炮长行了个军礼就跑开了,随着响亮的号令声,炮手们忙碌了起来。他们依照炮长报出的数据,摇动这曲柄,巨长而又光滑的炮管缓慢的向上移动,当炮口抬到了需要的角度时,他们停止摇动,用响亮的口令向上头汇报,等待下一步的口令。朱载垕好奇的看着眼前的一切,在他过去的生活里从来没有过这种体验。 “殿下,就要开打了,这里会很脏,还会很吵,要不您先退到城下去?”周可成笑道。 “周爱卿,你呢?”朱载垕问道,嘴边带着调皮的笑容。 “我?当然要呆在这里,不然怎么指挥全军?” “既然周爱卿要呆在这里,那寡人自然也要留下!”朱载垕笑了起来:“怎么?周爱卿怕寡人偷学怎么打仗吗?” “殿下说的哪里话!”周可成有点窘迫,他正想说几句推诿的话,第一炮打响了,巨大的轰鸣声在炮垒内回荡,朱载垕就好像当头挨了一棒,张大了嘴巴,笔直的站在那里,脸上还凝固着得意的笑容,但任何人都能看出这个人已经被震呆了。 还没等朱载垕从炮声中恢复过来,第二、第三、第四声炮响接连响起。为了观察弹着点以修正弹道,炮手们的第一次并没有一起开火,而是次序开炮的,伴随着炮声的是带有黑火药燃烧时发出的具有强烈刺激气味的烟气。不过炮手们顾不得烟气散去,就开始忙碌着将发射完的火炮复位,清洗炮膛,装填弹药,准备下一次发射了。 “咳咳咳!”朱载垕终于从那种呆滞状态恢复了过来,他开始剧烈的咳嗽,用袖子擦拭流出的泪水,周可成赶忙扶着他走出炮垒,他大口的呼吸着新鲜的空气,过了好一会儿才恢复了过来。 “殿下,您好点了吧?”周可成小心的问道,他可不希望手头上的这张王牌被硝烟呛死了。 “没,没什么!”朱载垕吐了一口唾沫,笑道:“已经好多了,周爱卿,这就是你最大的大炮吗?” “不!”周可成摇了摇头:“这是从我的旗舰‘暴君’号拆下来的十八磅长炮,淡水的要塞炮和攻城臼炮的口径都要比这大得多!” “还有比这更大的?”朱载垕的眼睛里露出了兴奋的光:“那你为何不拿出来用?” “这个——”周可成犹豫了一下,他发现自己对眼前这个年轻人的了解好像还太少了点:“那些大炮太重了,搬运起来很不方便,十八磅长炮在这里已经足够了!” 第三百六十五章 相持 朱载垕张开嘴正要说话,但被炮声掩盖了,刺激性的硝烟让他剧烈的咳嗽起来,周可成不由分说,将朱载垕推给一个卫士:“立刻把殿下护送到安全的地方去!”他一边做着手势,一边用尽自己最大的力气叫喊着,然后头也不回的向炮垒里冲去。 由于烟雾遮掩的缘故,他没有看清炮弹的轨迹,但从敌方炮队的动静看,应该没有击中。实心炮弹就是这么可恶,除非是直接命中,否则就只能指望跳弹了!周可成心中暗想,不过炮长的调整口令听起来镇定自若,应该这还是在试射。 “大人,已经形成跨射了,下一次一定能打中!”枪炮长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我要的是结果,不是过程!”周可成头也不回的大声吼道:“还有,不要管我,去你应该呆着的地方去!” 周可成的吼叫声起到了作用,经过了试射调整后的炮弹击中了炮队,确切的说是跳弹冲入人群之中,十八磅重的铅弹落在地上,然后高高跃起,冲入明军的炮队之中,将一切阻挡它前进的物体撕碎,直到它蕴含的动能耗尽位置,在它的身后留下一条满是哀嚎和死亡的小径。 “怎么会这样?”丘陵顶部,明军帅旗之下李芳眉头紧皱,满脸都是不敢置信的神色。目光所及之处,明军的炮队正处于崩溃之中,受惊的牲畜撒着蹶子,士兵们不顾军官的呵斥和威胁,丢下好不容易收集来的大量火器向后逃走,他们互相推搡、践踏,将阻挡他们逃走的车辆掀翻,俨然是一副全军崩溃的惨状。 “怎么会这样?”面对惨状,魏了翁也发出了同样的惊叹,在前几次遭遇战之后,明军的指挥官们一致认为敌方的火器是己方最大的威胁。由于南方素来武备松弛,所以他只能从留都和各州县的武库中搜罗了能找到的所有火器,从开国时的碗口铳到宣宗皇帝伐交趾时的神机铳,乃至十年前防备倭寇新铸造的弗朗基等各色火铳,去锈蒸新,打制车辆,征发驮畜,准备火药铅弹,一股脑儿罗列出来,忙了个不可开交。本以为可以以泰山压顶之势,一举将这伙兰芳贼尽数歼灭,却没想到一上战场就被打了个土崩瓦解。敌方的铳炮威力、射程和精度都远远超过己方,还没等明军的炮队展开、罗列、射击,就在敌军的炮火下崩溃了。 “魏公,快下令前阵射住阵脚,不然溃兵冲动队形便糟糕了!”一旁的陆炳大声道,身为锦衣卫的最高指挥官,他还是有相当的军事经验的,眼看着炮队的溃兵正朝明军的前阵冲来,如果让其冲动了阵型,对面再杀过来,很可能就是全军崩溃了。 “对,对,快下令败兵向两侧让开,敢冲动本阵者一律射杀!”魏了翁大声喊道。 明军后队。 “刘头,听说前阵败了!”一个老兵鬼鬼祟祟的对刘云天低声道。 “你长了千里眼了?隔着山头都能看到是输是赢?”吊着一支伤手的刘云天冷着脸问道:“扰乱军心是啥罪?用不着我教你吧?” “嘿嘿,刘头咱们可是一起当过俘虏的交情,您可不能吓我!”那老兵忝着脸笑道:“咱兄弟可是在标营当差的,他不清楚谁清楚?刚刚回城传令的时候他就和我说了,靖难军的火器那个厉害呀,前头炮队一交手就给打的稀里哗啦的,立刻垮下来了,又被被自己人迎头一阵乱箭,那个惨呀,上头那些当官的心忒毒呀,连自己人都下这么狠的手!” “废话,溃兵冲乱了阵,对面的乘机冲杀过来,大家都得死!换了你当官也要下令放箭!” “这倒也是!”那老兵点了点头:“还是刘头您见识高,不过您觉得上头还要打下去吗?还是就这么知难而退?” “废话,当然是继续打下去啦!”刘云天脸色愈发难看:“一万多人大张旗鼓拖出来,挨了几炮就退回去,那前面那些人不是白死了?打仗不怕死人,但不能白白死人,至少要换几个回来!” “您忘了我们怎么完的?离得那么远干挨打能换谁呀?” 刘云天正要反驳,如雷一般的鼓声再次响起,他脸色顿时大变,喝道:“别废话了,整队,前进!” 当刘云天来到丘顶,他可以看到己方的前队已经接近敌军的营垒了,敌军的营垒呈半月形,就好像一只巨大的刺猬。敌军的射手们躲在土袋和装满泥土的箩筐组成的壁垒后面,不断用火绳枪和轻型火炮向外发射,而明军也用弓箭和各种轻型火器还击,将柴捆、土袋丢入壕沟中,企图将其填平,营垒的边缘已经被白色的硝烟笼罩了,只能看到一片片灰黑色的人群和旗帜在前进后退。 “打的还真激烈呀!”刘云天惊讶的看了看不远处己方将旗,斜指向前,鼓声也变得越发稠密了,已经听不出点来,这是下令继续进攻不得后退的命令,他咬了咬牙,大声喊道:“本队,向前!” “还真是顽强呀!”周可成透过炮垒的瞭望孔向外望去,在这个距离他可以清晰的看到敌军如潮水一般的攻势,凭借精心设置的防御工事,攻守双方的交换比至少不低于四比一,可进攻拥有的数量优势使得他们可以承受损失,一旦突破口被打开,明军冲入营垒之内,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大人,这样耗下去不是事,请让我带着骑兵冲出去!”森可成低声道:“给他们来个拦腰一击!” “还不是时候!”周可成否决了部下的建议:“敌军的预备队也没有投入,好钢要用在刀刃上!” 第三百六十六章 缺口 “可是!”森可成还想说些什么,周可成猛挥了一下手臂:“没有什么可是的,让我的卫队和武装水手准备好,骑兵继续待命!” “是的,大人!” 自从有文字记载以来,无论是东方还是西方民族,都把用密集队形冲击敌方阵线肉搏战作为军事艺术中最有力的攻击战术。十七世纪的火器的射程、精度和射击频率都还不足以彻底压倒进攻者的勇气,直到米尼弹和线膛枪的出现才否定了这一条铁律,化学能终于彻底的压倒了纪律和勇气。毫无疑问,魏了翁手下的将领们也是明白这个道理的,他们充分的利用了己方数量上的优势,尽可能的拉长战线,更换因为死伤惨重而士气低沉的部队,反复的向营垒发起猛攻,在他们的努力下,终于在填平了几段壕沟,士兵们冲上土垒,开始用斧头劈砍栅栏,企图打开缺口。 看到战争的天平正在向有利于自己的方向倾斜,魏了翁露出了得意的笑容,他转过头对身旁的副将沉声道:“文将军,你统领标营从上元门出城,绕到下关码头,切不可让那僭王逃脱了!” “对,魏大人说的不错!”一旁的陆炳也大声喊道:“若是走脱了,便是后患无穷!” “多谢大人栽培!”副将听到魏了翁把这么重要的差使交给自己了,激动的满脸通红,大声道:“大人请放心,末将一定将那僭王拿住了!”他磕了个头便快步离开了。 看着副将离开的背影,李芳的眉头皱了起来,在他看来战局还没有完全确定之前就让军中战斗力最强的标营出城去抄敌人的后路是一件非常冒险的事情,但他也知道这一仗的关键不是杀几个贼寇,而是能不能拿住裕王,如果让裕王走脱了,哪怕这一仗赢得再漂亮,对于大局的影响还是很有限;而如果将裕王生擒或者斩杀,那就能一举结束这次战乱。面对这样的诱惑,换了自己易地而处恐怕也会做出同样的决定。 “大人,丘陵上的敌人预备队动了!”森可成指着丘陵低声道,周可成顺着他的视线看去,果然丘陵顶部的一队明军开始向西北方向移动起来。 “这是要发动总攻了?但情况不对呀,营垒外侧的明军数量太多了,如果现在投入预备队只会让队形过于密集,反倒调度不便的!”周可成皱起了眉头,但很快他就发现那队明军的并不是向战场移动,而是向丘陵的另外一面退去。 “这是要撤退?可现在明明他们占据优势呀?”森可成的声音里满是疑惑:“难道是有我们的援兵到了?可现在哪来的援兵?” “不,这是要迂回!从城墙外侧绕过来!”周可成冷笑道:“他们想要抓住裕王!” “裕王?” “没错,对于城内的那些人来说,抓住或者杀掉裕王才算赢,打赢我们根本不算什么!”周可成露出一丝冷笑:“这么想倒是不错,只可惜我已经让裕王上船了,就算他们拿下了码头也没用!” “如果是这样的话,那对我们来说岂不是一个大好机会?”森可成笑道。 “是呀,那接下来就看你的了!”周可成笑了起来。 “请您放心吧!” 土垒上,可能是因为守军死伤过多的缘故,不远处胸墙后射出的箭矢和铅弹变得越来越稀拉。十余名身披两重铁叶甲的勇士冲上土垒,用力挥舞着长斧,劈砍着栅栏,在他们的劈砍下,碗口粗细的木柱发出吱呀吱呀的呻吟声,摇动的幅度越来越大。终于那栅栏再也无法忍受斧头的劈砍,轰然倒下。土垒下的明军士兵发出欢呼声,一拥而上,在他们看来胜利就在眼前,唾手可得。 “大人,敌人冲上来了!”朱文斐向森可成大声道。 “很好,你可以开始了!”森可成回过头,对身后的骑兵大声道:“待会跟着我,不待硝烟散尽,我们就冲出去给他们一个好看!文斐,骑兵冲出去后,你就让士兵们上刺刀,然后跟在后面!” 朱文斐点了点头,他抽出一支箭,凑到火堆旁将其点着了,看了看胸墙后面的某个做好标记的木桶,像这样的木桶一共有六个,每个都装满了火药,上面堆满了碎石,只要他松开弓弦,就能把这段胸墙和周围的人送上天。他深吸了一口气,引满弓屏住呼吸等待着敌人的出现。 明军并没有让他等待太长时间,朱文斐刚看到一张兴奋的脸露出胸墙,他就下意识的放开了弓弦,旋即他就后悔自己会不会射高了,伸手去摸箭囊准备再射一箭,但下一秒钟爆炸产生的橙色火焰和灼热的气浪让他本能的遮住了自己的脸。朱文斐听到身后传来战马的嘶鸣声,显然森可成给敌军设下的陷阱也对己方的骑兵造成了影响,他不禁暗自庆幸这里没有战象,否则那个大家伙如果受惊了可不得了。 “驾,驾!得乐,得乐!”森可成一边勒紧缰绳,一边轻轻抚摸着战马的鬃毛,好不容易才重新控制住受惊的坐骑,他顾不得看身后,放平长枪第一个冲了上去,他身后已经控制住自己坐骑的骑兵也跟着冲了上去。 当栅栏倒下,明军涌上胸墙的时候,刘云天的位置距离缺口还有大概三百米,在他看来胜利已经毫无疑问属于明军了,但心里他却没有多少喜悦,眼前浮现出那个气度高贵,宽厚仁义的裕王殿下来。 “上天保佑,裕王千岁殿下现在不要在营寨里!”刘云天默默祝祷道。 “头儿,您说要是裕王被抓住了上头会怎么办?”一个声音从旁边传来,刘云天回过头,说话的也是当时被释放的部下,脸上明显可以看出忧虑。刘云天本想叱呵两句,但话到了嘴边,还是变成了一声轻叹:“应该是送回京城吧?不管怎么说也是先帝的子孙,保住性命是没问题的!” 第三百六十七章 倒戈 “菩萨保佑,裕王千岁可是个仁厚之人!”那汉子叹了口气,刚想说些什么,一声巨响传来,刘云天和他都摇晃了一下,险些跌倒。 “怎么了,这么大声音?”刘云天低声抱怨道。那汉子没有回答,他扯了一下刘云天的胳膊,向寨子的方向指了指。 “天啦!”刘云天瞪大了眼睛,只见缺口处密集的人群和胸墙已经被橘黄色的火柱和白色的浓烟替代,方才还争先恐后往缺口处涌的人流已经被遍地的尸体取代,稍远一些的人则纷纷丢下武器,惊恐的转身逃走,甚至推搡和攻击那些挡住退路的同伴,显然他们都被刚刚的爆炸吓坏了。 “大,大人,这是怎么了,是火药库被打中了吗?” “不,这应该是个陷阱!”刘云天下意识的答道。 “陷阱?” 事实证明刘云天的判断是准确的,随着浓烟散去,成排的骑兵涌出缺口,向混乱不堪的明军冲去,他们顺着土垒的陡坡冲了下来,许多明军士兵慌乱间滚入战壕里,骑兵们踏着被填平的战壕,继续猛冲过去。 “靖难,万胜!”森可成高声呐喊,众人齐声应和。楔形阵仿佛投出的利矛,战旗迎风飘展,发出钢铁与丝绸的绵长尖啸,滚滚马蹄与锋利的枪尖融汇火光。 森可成放平手中的旗枪,锋利的旗尖立刻刺穿了一个明军千总的胸膛,猛烈地冲力将来人从马背上掀飞,枪杆承受不住巨大的冲力,折为两断。他丢下半截枪杆,拔出马刀,用尽全身力气,向第二个敌人砍去,借助奔驰的马势,刀刃从脖子右侧砍入,几乎将来人劈成两块,巨大的反作用力让森可成的肩膀麻痹。他下意识的翻过手腕,将马刀从伤口扯出,继续向前。 一支箭矢从右侧飞来,砰的一下击中了森可成的肩膀,但冷锻的钢甲片弹飞了箭矢。他顾不得看那一箭是谁射的,一边用马刺踢坐骑的后股,一边劈砍每一个够得着的敌人。森可成能够隐约听到身后传来的欢呼声,还有火绳枪的齐射声,不过他没有回头,因为骑兵的威力就在于移动,战场上如果一个骑兵停下脚步,那他距离死也就没多远了。面前的绝大多数敌人转身逃走,少数拼死战斗,地上到处是明军遗弃的武器和旗帜。森可成策马撞倒一个三眼铳手,砍下一支长矛手的胳膊,用刀背砍昏一个军官。转眼之间,他的战马已经冲到了山脚之下,距离敌军的帅旗只隔着一段陡坡。森可成看了一眼高处的敌军大旗,调转马头,向敌军的阵后冲去。 刘云天目瞪口呆的看着眼前的一切,几分钟前他还在暗自担心裕王的安危,而现在形势已经完全翻转过来——兰芳社设下的陷阱不但将上百名最勇敢的明军精锐炸的粉身碎骨,还有心理上的打击,更糟糕的是,为了争夺战功,明军的将领们几乎都催促自己的部队向缺口挤过来,失去了正常的兵力密度,结果前面一波被打崩了败兵反冲过来,连散开队形为败兵让出退路的空间都没有,反而被冲乱了阵型,再被骑兵一赶,就被打成了赶羊。反倒是刘云天这种没想着抢功的落在后面反倒是保持了完好的队形,兰芳社的骑兵也不是傻子,放着满地的溃兵不打去啃这个硬骨头,都有意无意的绕开这个小方阵走,周围的败兵机灵的也赶忙靠了过来,结果这一仗打下来刘云天这里不但一个人没死,反倒多了好几百人,加起来近千人了。 “大人,咱们快撤吧!”一个手下凑了过来:“人心都散了,留在这里早晚是死!” “这样子怎么撤?”刘云天压低嗓门道:“有好几百人都不是咱们的人,很多人都是空手,站着守还凑合,只要一动肯定抢着跑,到时候骑兵一赶,都活不了!” “那怎么办?”那个手下脸顿时黑了:“大人您忘了裕王放咱们走的时候说啥了吗?让咱们都回家里去与妻儿团聚,再敢抗拒王师的,那就要玉石俱焚,满门诛灭呀!其他人被抓住了回家,咱们被抓住了可是死路一条呀!” “那怎么办?”刘云天这才反应过来,顿时急了:“你有什么办法吗?” “我哪有办法!咱们当初可是都发过毒誓的,这报应来的可真快呀!”那手下顿足叹道,刘云天旁边几个亲信都是一同当过俘虏的,也纷纷唉声叹气。 “我有办法了!”刘云天的脑子里突然闪现过一个念头,猛地一击掌。 “大人您有什么办法?” “很简单,咱们若是抗拒王师,裕王殿下当然要杀我们;可我们要是现在反戈一击,拥戴裕王起兵靖难呢?” 众人听到刘云天这番话,眼睛都亮了起来,如果说向兰芳社投降还有从贼之嫌,那拥戴裕王对于这些人来说就没有任何情感上的障碍,再说先前裕王派医生给他们治伤,还主动释放了他们,早已在众人心中留下了宽厚仁义的印象。而现在倒戈不但没有任何危险,而且还能立下从龙大功,又有面子又有里子的事情为什么不做。 “对,干脆拥戴裕王便是!” “对,我们也起兵靖难!” “裕王仁厚,我们应该拥戴他登基称帝!” 刘云天见手下异口同声,他立刻下令众人先让所有士兵在右臂上缠上一块布,又扯下一件白衣在上面用血写下“奉天靖难”四个大字,系在一根长矛上当成战旗,然后举起旗帜,大声喊道:“奉天靖难!裕王登基!”便掉头向背后的明军帅旗杀去。 第三百六十八章 崩溃 “快,你快去把迂回的标营叫回来!” 这是魏了翁派出的第四个传骑了,但即使是没有多少战场经验的李芳也知道这不过是徒劳了,战场不是棋盘,军队不是棋子,派出去容易,派出去再想拉回来就难了。再说看眼下的形势,就算标营赶回来也很难挽回败局,最多是输的不那么惨而已罢了。看来自己当初让张居正渡江回京是对的,至少可以让朝廷早一点派兵南下! 正当李芳想着心事,突然听到魏了翁发出一声惨叫:“那边是怎么回事?是要干什么?” “怎么回事?魏大人?” “李、李公公!”魏了翁的声音变得结巴起来,李芳奇怪的看了一眼这老官僚,向山下看去,只见山脚下已经是一片混乱杀场,挣扎奋斗的人群上摇晃着一面面难以分辨的旗帜,行列刚一成型,即告崩溃。骑士们冲过人群,穿过行列,回到那一行行闪亮的矛尖之后重新整队,观音门上,不断喷射出火光。这不对呀!片刻之间李芳还以为自己昏头了,明明山脚下是己方的军队,怎么会打起来的?敌人的骑兵不是已经冲回去了吗?这是谁在和谁打?还有,那些人好像在喊什么?李芳侧过头,仔细倾听。 “陆大人,您听清他们喊什么了吗?”李芳问道。 陆炳侧耳听了听,有些疑惑的答道:“好像是登基,津南什么的!” “登基,津南?”李芳念叨了两遍,这时一阵风从山下吹了过来,将那面白色的旗帜吹的舒展开了,李芳看得清楚,脸色顿时大变:“奉天靖难?” “什么?”陆炳问道。 “那些狗贼喊的是奉天靖难!你看他们打的旗帜,有人倒戈了!”李芳指着那面白旗喝道。 “什么?”这下陆炳也给吓住了,他的眼力很好,也认出了白旗上那四个歪歪扭扭的血字,顿时给吓得说不出话来。 “魏大人,你是南京兵部尚书,这是怎么回事?”李芳厉声问道。 “这个——!”魏了翁那张老脸紧皱了起来:“李公公、陆大人,这个老朽也不知道呀!” 李芳正想说几句,却听到一旁的陆炳喝道:“来人,快把我和李公公的马牵过来,立刻回城!” “回城?”李芳一听急了,赶忙回头道:“陆大人,我们不能动呀,一动就全完了!” “已经全完了!”陆炳答道:“你我在山头上看得清楚有多少人倒戈,山下的将兵们可不知道,他们只知道有人喊奉天靖难,有人倒戈了。你说这样子还有几个人有心打仗?谁知道自己两侧和背后是不是倒戈的贼人?只要对面的周可成不是头猪,就不会坐视我们重整军队的!现在走还来得及,再晚点败兵卷过来,咱们就想走都走不了!”陆炳说完跳上战马,也不管李芳走不走,自顾打马而去。 李芳看了一眼山下的战场,又看了看陆炳远去的背影,咬了咬牙顿足道:“上马,我们回城!” 看到陆炳和李芳皆上马离去,魏了翁顿时慌了神,他大声喊道:“快,快回城,李公公、陆大人,你们别急,等等老朽呀!” 魏了翁的离去实际上标志着观音门之战的结束,看不到身后的帅旗,身后又不断传来倒戈声,而周可成也下令各军高呼:“降者不杀!”,加上先前刘云天一行人这个活典型,大部分明军很快失去了战斗意志,他们纷纷放下武器,跪在地上向传说中的那位“先帝长子,仁厚裕王”表示降伏。 观音门。 “殿下请看!”周可成指着城门内侧的战场,向刚刚从“暴君”号上回来的朱载垕介绍道:“仰仗您的威灵,在下刚刚击破出城的敌军万余人,斩俘的具体数字还要晚一些才能统计清楚,不过留都城内的精锐应该大部分都在这里了!” “好,好,好!”还是第一次见到大战余烬的朱载垕一时间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能连口的说好。周可成见状,也知道裕王可能是给眼前的景象镇住了,也不出言打扰,只是静静的站在一旁。约莫过了半响功夫,朱载垕突然问道:“周爱卿,我军什么时候攻城呀?” “攻城?”周可成闻言一愣,暗想这位爷还真是膨胀的飞快,刚从船上下来就想着攻城了,他难道忘记了自己祖宗当初在南京修了道什么样的城墙。 “殿下,留都城墙坚固,就算我们这一次打赢了,恐怕攻城还力所不及!” “哦哦!”朱载垕也明白过来了:“多亏周爱卿提醒了,寡人差点忘记了这南京城是太祖爷爷修的,攻城不行,那去孝陵祭拜太祖总可以吗?” “这个——”周可成闻言沉吟了起来,朱载垕其实问的不是可不可以去孝陵祭拜朱元璋,而是自己啥时候可以登基。周可成也听懂了对方的意思,觉得也有几分道理,毕竟现在北京那位肯定是已经登基了,自己这边要还是个裕王,岂不是低了对方一等?俗话说名正言顺,虽然现在自己还没打进南京城,可孝陵是在南京城墙之外的,自己今天打赢了这一仗,孝陵已经是自己囊中之物了。 “殿下顺天应人,奉天靖难,以安社稷。祭拜祖宗神灵,以昭己心于天下,是应有之义!不过今日虽然击破敌军,但我军士寡弱,孝陵周围亦未曾清理干净。不如再等半月,等东番、日本之师赶到,云集留都城下,再祭拜太祖皇帝不迟!” “也好!”朱载垕也知道眼下周可成手头也没多少兵,便点了点头笑道:“周爱卿,寡人此番南来你功劳最大,孤若能进留都为帝,当封爱卿为王!” 周可成闻言笑了起来:“入留都便封在下为王,那若是回返旧都一统天下,那又封在下什么官爵?朝廷名器不可轻易予人,殿下千万别这么说!” 第三百六十九章 混乱 朱载垕见周可成如此谦退,十分高兴,正想褒奖几句,却见外间有人通报:“殿下,外间有人求见!” “要见寡人?”朱载垕一愣:“是什么人?” “一个明军军官,今天战场上正是他反戈一击,我们才赢得这么容易!”通传者犹豫了一下,低声道:“那人说自己曾经蒙殿下厚恩!” “寡人的厚恩?”朱载垕笑了起来:“寡人南下还没几天,哪有施恩于人?” “殿下,应该是前些天被您释放的那些人!”周可成笑道。 “哦,哦,原来是他们!”朱载垕笑道:“这倒是要多谢周爱卿了,也罢,便见他一次!” 刘云天屏住呼吸,登上观音门,距离朱载垕还有十几米开外他便屈膝跪下,磕了三个头,大声道:“罪臣刘云天叩见裕王千岁殿下!” “你乃是有功之人,何必自称罪臣?”朱载垕惊讶的问道。 “殿下在释放我等之前说过,若是再敢举兵向阙(古代皇宫大门前两边供瞭望的楼,泛指帝王的住所,这里代指皇帝),罪加一等,还请殿下治罪!” “呵呵!”朱载垕笑了起来:“你今日反戈一击,寡人受惠甚多,又怎么能说举兵向阙呢?起来,起来,近些说话!” “臣遵旨!”刘云天磕了两个头,走近了些,垂手而立。 朱载垕上下打量了下刘云天,满脸喜色,他向周可成问道:“周爱卿,你觉得应该如何赏赐他?” 周可成看了看刘云天,笑道:“江南士民翘首以盼殿下,如久旱逢甘霖。殿下当示之以仁爱宽厚,以符中外之望!” “周爱卿所言甚合寡人之意!”朱载垕笑道:“刘卿,我记得你先前乃是世袭指挥吧?今日寡人便封你为羽林卫指挥使!” “微臣叩谢殿下!”刘云天赶忙跪下磕头,相比起周可成世代将门的他对于明军的编制要清楚的多,他自然知道朱载垕说的羽林卫乃是朱元璋建国时设立的十二卫侍卫亲军之一,其职责是拱卫天子亲厚无比,著名的锦衣卫便是这十二卫之一。虽然现在羽林卫早已沦为仪仗队,但既然裕王南下,肯定是要重建侍卫亲军的,自己被任命为羽林卫指挥使,绝对是蒙恩深厚了。 “刘爱卿,你眼下兵力寡弱,便从降兵中挑选精壮之人,简练一旅之众,为寡人扈从。”说到这里,朱载垕目光转向一旁的周可成:“周爱卿,你觉得呢?” “殿下此举甚为高明!”周可成笑道:“我记得刘将军乃是留都周边人,今日一战,城中敌众已然胆寒,何不让刘将军乘势领兵收取留都周围郡县呢?” “周爱卿说的是!”朱载垕满意的点了点头,目光转向刘云天:“刘将军,寡人与你三日时间整顿一番,然后便去收取周围州县!” “臣遵旨!”刘云天磕了个头,大着胆子说:“殿下,微臣还有一件事情想说!” “什么事?” “今日一战,江南人皆知殿下之声威,而知仁德者却不多,为何不收埋战场尸骨,建浮屠饭僧祭拜超度,再将老弱伤员尽数释放,以彰殿下之德行呢?如此一来,留都必不攻自破!” “嗯!”朱载垕笑了起来:“刘卿说的是,便这么办!” 南京周边原本寺庙便不少,周可成派人前去请,第二天下午便来了不少。又让俘虏清理尸首,以火焚烧,纳入陶罐之中,垒石为塔,若有同乡好友便让其带骨殖返乡,若无则置于塔中,又让僧侣做法事祭拜超度亡灵,一时间唱佛诵经之声震动天地,城中亦可听闻。 刘云天所献策略的效果很明显,法事做完后大多数俘虏都希望留下来为裕王效力,离开返乡的不过十之二三。而且周围州县也纷纷派人前来拜见裕王殿下,留都城中之兵也多有逃出城外的,不过七八日功夫,南京周围上元、江宁、句容、溧阳、溧水、高淳等州县几乎都已经不战而下,留都已经成为了一座孤城。 “魏尚书,现在城中这个样子,你要拿个主意呀!”徐继勋拍着自己的大腿,一副痛心疾首的样子:“江上都是兰芳贼的船,自然是不必说了,上元、江宁、句容、溧阳几个县也交通断绝,城里上百万人要吃要喝要烧,这么下去怎么得了呀?” “是呀!”另外一个贵人叹道:“昨天守朝阳门的校尉带着三百多士兵出城投贼了,守城的只有几百壮丁和几十个衙役,再这样下去不用打,这留都就守不住了!” “我听说守孝陵卫的镇守太监昨天已经递了降表过去了,不知是真是假?” “当然是真的,其实这也不能怪他,孝陵可是在城外,除了一道一丈多高的墙啥都没有,你让他怎么守?再说城外那位不管怎么说也是太祖皇帝的子孙,想来也不会对祖宗陵墓动手吧?” “有城墙又怎么样?人家可是有大炮的,我听逃回来的人说了,兰芳贼的大炮厉害的很,一炮放出去几里外无论什么都化为糜粉,有城墙就能挡得住了?” “哪里用什么大炮?现在城里上百万张嘴,再过十天半个月就是人吃人了。这石头城墙再坚固又有什么用?” 听着在场众人的争论,魏了翁只觉得头疼欲裂,自从那天败回城里,他就忙着收拾败军,发动城中壮丁上城守碟,防备敌军乘势攻城。但让他没想到的是预料之中的猛攻并没有到来,那伙贼人只是清理战场,收埋尸体,还请了群和尚来做法事。魏了翁这才松了口气,暗自庆幸多亏了太祖皇帝留下的这座石头城。他暗忖自己虽然打了败仗,但好歹在王师南下前守住了留都,至少算个功过相抵吧。 第三百七十章 援兵 反正经历了这次的事情,魏了翁对仕途也早没了念头,只想着能够得全首级,平安返乡便好了。但随着时间的流逝,魏了翁才发现自己实在是太天真了,城外的兰芳贼的确没有进攻城墙,但却征服了人心,他先是埋葬死者尸骨,请和尚唱经超度,又将俘获的伤员老弱尽数释放,让他们带着同伴的骨殖返乡。就这两件事情,也不知道江南有多少兵家都在家中为裕王焚香祝祷,感谢这位“仁王”的恩情,再加上观音门那一战的威风,结果就是周围郡县再也没有坚守的欲望。那个叫刘云天的降将带着千余兵在城墙下一晃,叫喊了几声城里便降了;留都城内的更是不堪,每天都有军官和士兵翻越城墙投敌的,就算留下来的私下里也总是三五成群的交头接耳,军官都不敢询问喝骂,唯恐激起兵变。而这些正在争吵不休的达官贵人,也多半已经暗中派人出城向裕王效忠送款,像这样的军队,这样的人心,魏了翁真不知道应该怎么守住这座留都城。 “诸位,诸位,静一静!”徐继勋张开双臂下压,大声道:“咱们这么吵也不是个了局,还是要魏大人说话。魏大人,你是南京兵部尚书,是战是和你总得说句话吧?” 屋内静了下来,众人的目光一下子聚集到了魏了翁身上,魏了翁咬了咬牙站起身来,突然,他的身体一阵摇晃,两眼一闭便倒在地上昏死过去了。 “哎,魏大人您这是干嘛?发昏当不了死呀?” “妈的,这是什么兵部尚书,这明明是被逼赌债的无赖嘛!” “大明朝怎么有这种鸟官,罢了,老子干脆去投裕王算了,说不定还是个从龙之臣,爵位再升一升呢!” “对,反正那边也姓朱,也是先帝爷的龙子凤孙!投谁不是投呀!” 转眼之间,众人便走的干干净净,屋子里只剩下两个人,一个是躺在地上的魏了翁,另一个是角落里的李芳。李芳走到魏了翁身旁,将其扶到罗汉床上,用力捏对方的人中,片刻之后魏了翁悠悠醒来,看了看狼藉的屋子,苦笑了一声:“老夫现在总算是明白了啥叫树倒猢狲散了,李公公,你和陆大人还是早点出城渡江吧!这留都城守不了几天了!” “魏大人也不必这么绝望!”李芳笑了笑:“这些人都是墙头草,做不得数的,等到朝廷的兵一到,就不是问题了!” “朝廷的兵?能有这么快?”魏了翁问道。 “应该也差不多了,咱家送张大人渡江时就让他禀告朝廷,兰芳贼不简单!徐相爷和黄公公都是明白人!” “若是这样我便放心了!”魏了翁精神一振,笑道:“那老朽就再撑几天,拼了这身老骨头,也算是对得起二祖列宗了!” 金山卫。 “想不到二位竟然亲自来了!”徐渭站在栈桥上,满脸堆笑。 阿坎与疤脸交换了一下眼色,阿坎笑道:“我们两个也是大明的藩属,裕王南下起兵靖难,我们两个出兵勤王也是应有之义嘛!” “徐先生是自己人,阿坎你就别说这些场面话了!”疤脸笑道:“徐先生,我和他把东番能分的地盘都分得差不多了,各自手下都有两千多郎党整天闲的发慌,反正不来这边打,也要去南洋那边打,既然是周大掌柜发了召集令,自然是来大明了!对了,咱们来的还不算晚吧?” “不算晚!”徐渭笑道:“九指五天前拿下了乍浦,正在进攻杭州,大人前些天在南京城下打了个大胜仗,南京周围的县城都已经依附过来了,你们来了最好,依照部署沿着运河南下,和九指一起拿下杭州,然后渡过钱塘江,把浙东州郡都拿下来,扫除后顾之忧!” “好,好,一切都听徐先生的安排!”疤脸依附摩拳擦掌的样子:“我和阿坎这次船上有八千人,加上九指的人马,足够了!” 阿坎却没有疤脸那么乐观,他对大明的情况比疤脸要了解得多:“徐先生,我们都南下了,那要是大明北边的兵打过来怎么办?据我所知,大明的精锐都在北边,算起来也差不多应该到长江边了吧!” “江上有船队巡逻,明军没有那么容易渡江,算起来再过些时日日本的兵也应该到了,你们无需担心!” “那为什么不等着日本的援兵到了,我们再南下呢?”阿坎却没有被轻易说服:“我看汉人的兵法说勿持敌不来,当持我有备。杭州早几日,晚几日拿下来其实不要紧,如果北边明军过了江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照我看,我和疤脸的还是先在金山卫休息两日,然后入长江,帮助周大掌柜拿下南京,然后等日本的援兵到了,然后再南下取杭州的好!” 听了阿坎这番条理分明的分析,徐渭也犹豫了起来,他想了想之后取出一张地图来,指着地图解说道:“要不这样,您和疤脸之兵先往苏州,然后渡过太湖取湖州、长兴、宜兴等地,我同时派使者前往南京询问大掌柜的,如果大掌柜的同意,你们就北上走溧阳、句容这条路攻南京,这几个县都已经投降了;如果大掌柜的不同意,你们再南下攻杭州不迟!” “也好!”阿坎想了想,笑道:“便依照徐先生的意思办吧!” 正当东番的海船抵达金山卫时,胡宗宪率领的大军前锋终于抵达了长江北岸的扬州。呈现在他眼前的就是沿江的处处烽火和江面上航行如飞的点点帆影。当初各怀鬼胎的战友如今终于成为拔刀相见的敌人,这让他的心中滋味越发复杂起来。 “这个魏了翁真是不知道自己有几斤几两了!”胡宗宪将告急文书丢到地上:“带着留都那些不识干戈的犬羊之众去和周可成的百战之余野战,那不是送死吗?” 第三百七十一章 最坏的情况 “大人所言甚是!”相比起几年前,戚继光看上去的气度沉稳了不少:“魏大人此举的确有些欠妥,不过末将有位世伯乃是魏尚书的同年,听说魏尚书老成持重,并非那等行事孟浪之人,想必这次可能另有隐情!” 听了戚继光的话,胡宗宪只是捋了捋颔下的胡须没有说话,戚继光的话听起来是替魏了翁开脱,但重点却是这位可不是那种立功心切跑出去和周可成野战的,多半是有自己的苦衷。显然手下是在提醒自己留都的水很深,千万要不要忽略了这方面的因素。 “嗯!南塘说的是!”胡宗宪点了点头:“本官也觉得魏了翁这次有些蹊跷,他年过六旬,又是在留都做官,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卖命了?想必留都这庙里的菩萨太多,他这个道士也难做!对了,南塘你对江南的局势有什么看法?” 戚继光赶忙低下头去,沉声道:“督抚大人已经成竹在胸,末将不过一勇之夫,岂敢妄言兵事?” “哈哈哈!”胡宗宪见爱将推让,笑了起来:“南塘呀南塘,你这人什么都好,就是太过谨慎了点。你有什么本事我还不知道?来,来,坐下说话,私下里也不必这么拘礼了!” “督抚大人既然如此抬爱,那末将也斗胆献丑了,若有谬误之处,还请大人恕罪!”戚继光磕了个头,方才坐下半边屁股:“以末将所见,这次江南之乱乃是周贼可成谋划多年的结果,此人胸有城府,多有谋略,此番事发,已然是不可收拾。尤其是引裕王南下这一招棋,着实是毒辣之极。若是让其攻陷留都,于孝陵祭拜太祖皇帝之灵,登基为帝,那便是二分天下之举,到了那个时候,只怕天下别有用心之人都会群起响应,乱事就不只是在江南一隅了!” 听了戚继光这番话,胡宗宪的脸色也越来越难看,到了最后已经如黑铁锅一般。对方的这番话说出了他一直以来最害怕,却又不敢想的一种可能性。胡宗宪他对兰芳社的优势和劣势很清楚:优势是强大的舰队,充沛的财力,优良的火器和小规模的精锐陆军;而劣势则是其势力由众多文化、地域差异极大的各民族势力组成,乃是以利而苟合,周可成虽然能够将其统合起来,但内部矛盾很大;陆军虽然精锐,但相对于大明广袤的土地来看,数量太少;财力虽然充沛,但却无法持久。所以胡宗宪并不害怕单纯的军事进攻,即便一开始会吃一些败仗,但随着战争的持续,他就能不断学习敌方的长处,只要周可成无法获得当地势力的支持,被赶出江南就是迟早的事情。但如果裕王能够攻下南京并在那里登基,战争的性质就完全改变了,由外敌海寇的入侵变成了一场皇室的内战,而开国百余年来累积而又被压制的若干矛盾就会浮上水面,很有可能会出现烽烟四起、天下大乱的状况,那时就算武侯复生恐怕也无法力挽狂澜了。 戚继光见胡宗宪脸色越来越难看,害怕惹怒了上司,低声道:“方才都是末将的一番胡言,还请辅相莫要放在心上!” “罢了!”胡宗宪摆了摆手:“南塘,其实你方才说的那些我也有想过,只是不敢往深里想。如果周可成只是一个海寇,不管他如何财雄势大,船坚炮利,那也无非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没有什么可怕的。但如果你说的那种局面出现了,那就人力有时而穷了!所以我离京之前才要求那么多省的权力,并非胡某贪权,而是不得已而为之!” “大人之苦心,纵然一时间世人不知,但后人必会得知的!” “罢了,这个时候哪里还想的了这么多!”胡宗宪苦笑了一声,脸色变得严肃起来:“不过方才你说的那些话,切不可与第三人说,否则便是弥天大罪,你知道吗?” “大人请放心,末将不会那么不知轻重!”戚继光赶忙答道。 “好!”胡宗宪点了点头:“那现在的关键就是留都了,只要裕王不入留都,即便他登基称帝,终究还是差了一层,那个靖难的旗号也没那么容易蛊惑人心!南塘,你觉得眼下最要紧的是什么呢?” “人心!” “人心?”胡宗宪问道:“这个如何说?” “大人,留都乃是太祖皇帝亲手督建的坚城,依山为城,倚河为池,城中户口数十万,胜兵不下二十万。只要城中人心安定,周贼便是拥兵十万,一时间也难以攻下。但江南已经太平百余年了,刚刚打了败仗,周贼又以裕王为旗号,只恐城中人心摇动,那只怕便不攻自破了。” “不错!”胡宗宪叹道:“若想安定人心,那最好的办法莫过于大军渡江,但贼舟楫横行大江,仓促之间恐怕难以渡江呀!” “大人,其实只要做出过姿态就够了。说到底城里并不缺兵,缺的只是人心。您只需要在江北多数灯火,做出大军渡江的姿态来,城中自然就能看到,人心也自然就安定了!” “嗯,戚将军这倒是个好办法!不过这也不是长久之计,毕竟若是十天半月不见兵卒渡江,留都城中便会生出疑心来!那该怎么办呢?” “大人,渡江是肯定要渡的,但最要紧的是从哪里渡!”戚继光站起身来,走到墙边指着地图道:“贼人船只主要集中在从采石矶到镇江这一段江面上,再往上游船只便稀疏多了。大人在这里收容船只,大张旗鼓做出强渡状,末将领兵从上游某处渡江,然后潜兵疾行,里应外合必可破贼,解留都之围!” “好,南塘果然是当世孙吴呀!”胡宗宪听到这里,拊掌大笑起来:“如此甚好,便依照你的计策行事!” 第三百七十二章 访客 正当胡宗宪和戚继光在江北为未来筹划的时候,一江之隔的下关码头却在演着一场别样的滑稽剧。当太阳西下,夜幕笼罩大地,某些人就借助阴影的掩护,越过城墙,来到兰芳社的营地。不过他们并非仰慕“裕王殿下的宽厚”而前来投奔的士兵们,相比起那些士兵,这些人神情举止诡秘,许多人都蒙着自己的脸,仿佛隐藏着什么不为人知的秘密。 “你在这里等一会,等会会有人来带你过去!” “是,是!”徐成文赶忙堆起满脸的笑容:“劳烦军爷了!”待到那军官离开,他才从袖中取出折扇,用力的摇了两下,嫌弃的骂了声:“这丘八一身的马粪味,真臭!” 倒也不能怪徐成文这幅嘴脸,从他身上的苏绢长袍和散发出的香气不难看出他平日里的生活颇为优裕,要让他一下子适应这种环境,的确是有点勉为其难。所幸的是他并没有等待多长时间,几分钟后就有一名侍卫将他带到相距不远的一间小院子,他看到屋内坐着两人,上首那人身着明黄色的锦袍,头戴黑纱冠,徐成文将折扇插入袖中,向那黄袍男子磕了个头,谀笑道:“在下徐成文,乃是锦衣卫指挥使徐继勋徐大人的堂弟,今夜奉兄长之命前来拜见裕王千岁殿下!” “原来是中山王的后裔!”朱载垕在留都城中勋贵的名单上花了不少功夫,自然知晓徐继勋这样勋贵子弟的家世来历,他笑着指了指一旁的马扎:“请起,赐座!” “多谢殿下!”徐成文小心的起身坐下,他摊开双手道:“小人奉家兄之命前来,这些是家兄让小人献给殿下的一点意思!”说到这里,徐成文从袖中取出一张礼单来,双手奉上。 朱载垕从侍卫的手中接过礼单,眼睛微微一瞟,只见上面罗列着各色礼物,最后一句话折色白银五千两整,心知这是送了五千两银子的意思。朱载垕这些天来也历练出来了不少,与周可成交换了下眼色,微微一笑却将那礼单退了回去:“徐继勋为何不亲自来?他拿这些与我作甚?” 徐成文闻言脸色大变,急道:“殿下,城中耳目甚多,所以家兄无法亲自前来,所以才让小人代替,家兄虽薄有资财,但家中户口繁多,一时间也拿不出许多来,这些——” 朱载垕摆了摆手,制止住徐成文的解释,向周可成问道:“周爱卿,你怎么看?” “在下听说徐继勋徐大人虽然没有继承魏国公的爵位,但财雄势大在留都勋贵里是数得着的,东园更是甲于江南,闻名海内,就算在下这个海外之人都是知道的!”周可成笑了笑:“徐大人派他弟弟送五千两银子来给殿下,想必是为了买个保险,即便殿下打进留都去,也能保住家业,继续过他的富贵日子吧?”说到这里,周可成向徐成文笑了笑:“徐先生,不知道在下猜的对不对呀?” “这个,这个——”徐成文顿时结巴起来,他此时已经猜出了周可成的身份,自然不敢说对方说错了,实际上周可成说的也没错,徐继勋让他跑这趟也就是为了自家的家业买个保险,但如果承认惹恼了裕王倒霉的可就是自己。 “徐先生!”周可成笑了笑:“你知道吗?这两天殿下可是忙得很呀!每天吃饭都要分成三段吃,可谓是周公吐哺呀!” “周公吐哺?”徐成文闻言一愣,小心的问道:“周大人,难道来见殿下的还有其他人?” “那是自然!”周可成笑了起来:“徐先生,你该不会以为只有令兄一个人知道给自家买保险吧?这年头谁比谁傻呢?留都城里的达官贵人那么多?观音门这一仗打下来,大势在谁那头还不知道吗?要不要我把礼单都拿出来给你看看?” “不,不,不!”徐成文赶忙摇头,人家都把话说到这份上了,自己要是还不识相就太不上道了:“周大人的话,小人自然相信!” “相信就好!徐先生,我是个粗人有些话就往开里说了!”周可成笑道:“以眼下这形势,以令兄的身份来的已经有点晚了!” “晚了?” “是呀,如果是裕王殿下刚刚南下的时候,令兄就派你来,哪怕是一两银子也没有,殿下也会记在心里,入城之后不但家业无忧,还会重重封赏!但现在令兄来的比别人都晚,还就拿了五千两银子来,难道令兄的满门上下就值五千两银子?” 周可成这番话就好像一根木棍一下下敲在徐成文的身上,让他的身形越来越矮,最后他扑通一下跪在地上:“周大人,裕王殿下,请看在祖宗的份上,看在——” “徐卿,你先起来说话!”看到周可成唱完了白脸,朱载垕终于开口了:“你回去告诉令兄,寡人此番南下为的不是银子,而是拨乱反正,继承大统的。他乃是中山王后裔,世受国恩,这个时候应该怎么做好好想一想。若是还这样首鼠两端,执迷不悟的,城破之日,再说什么祖宗情分就晚了!” “是,是!”徐成文此时已经是汗如雨下,他磕了几个头,爬起身来倒退着出了屋子,才转身逃走。看着徐成文的背影,朱载垕叹了口气:“想不到中山王那等英雄,竟然子孙成了这等模样!” “锦衣玉食,醇酒妇人一百多年下来,还能成怎么样子!”周可成笑了笑:“殿下熟读史书,历朝历代哪个膏粱子弟不是英雄豪杰的子孙?” 第三百七十四章 债务清算委员会1 “这倒也是,若非有大功之臣,其子孙后代倒也无法安享厚禄!”朱载垕笑道:“不过他送来这五千两银子倒也不无小补,周爱卿拿去奖赏有功将士便是了!” “多谢殿下赏赐!”周可成拱了拱手,笑道:“告诉您一个好消息,东番的援兵三天前已经到金山卫了,有八千人马,我让其先取湖州,然后走陆路来南京城下会师,应该再过几日便到了!” “哦?这倒是一桩大喜事!”朱载垕笑笑,脸色突然变得严肃起来:“对了,周爱卿,寡人有一个问题,你必须如实回答!” “殿下请问,在下一定如实回答!” “周爱卿,孙子云:‘兴师十万日费千金’,寡人也知道你富可敌国,但打起仗来金山银山填进去都是不够的。当初静音道长说你准备充分,但寡人还是有些担心。爱卿你可否老老实实的回答寡人一句,军资方面可有缺乏?” 面对朱载垕的询问,周可成心中暗自讶异,苦难真是催人成长,这位裕王殿下刚到金山卫的时候还是个富贵王爷,虽然本质不错,但见识才具只能说一般,但在下关呆的这段时间闻过硝烟,处置过俘虏,见识就大不一般了。有人送银子给他不揣自己荷包拿给周可成分赏将士,还担心军费的来源,有这份心思在历朝历代帝王里已经排前面了,看来自己运气还真不错,选了位贤王。正好有这个机会,那有些话就可以拿出来直接说说了。 “既然殿下问,那在下也就直言不讳了!”周可成沉声道:“这打仗是天底下最花钱的事情,汉有文景,隋有文帝,都是府库充盈,户口繁盛,远迈前朝,其国不可谓不富,但汉武拓边;隋炀三征高丽,无不是民穷财尽。在下虽然薄有资财,但比起隋炀、汉武来,还是差得远的!” “那,那军资的事情怎么办?”朱载垕一听急了:“寡人记得爱卿还有南洋和日本的援兵没有到,如果他们到了花费岂不是更大了?” “殿下请不要着急!”周可成笑道:“且听在下解释,兵多固然花钱多,可兵多也赚钱多呀!” “赚钱?”朱载垕笑了起来:“周爱卿莫不是在说笑,寡人从未听说兵士还能赚钱的,否则朝廷有百万兵,怎么内阁的相公们还总是说国用不足?” “那殿下要不要听在下当初是怎么用兵赚钱的?” “这个寡人倒是想听听,周爱卿请讲!”朱载垕饶有兴致的笑道。 “当初在下去堺与倭人做生意,正好遇到倭人国中大乱,诸侯相互攻杀。在下便想出兵,但手头兵力有些不足,便向堺的倭人商贾发债筹钱!” “等等,周爱卿该不会是用这些前来招募士兵吧?” “不错,在下正是这么做的!” “那你后来用什么还债和利息的?该不会赖账了吧?” “怎么会呢?在下素来最是讲信用的,在倭国有句谚语:‘兰芳社有债必偿!’。在下用借来的钱招募士兵、购买武器粮食,平定了战乱,然后将没收的土地、矿山、产业发卖出去,用得来的欠款偿还了债务和利息,还有不少剩余呢!” “原来爱卿是这么用兵赚钱的!”朱载垕笑了起来:“你该不会是打算这次也这么办吧?这样可不行,我大明可没有那么多土地矿山让你发卖!” “殿下!”周可成看着朱载垕的眼睛:“既然您刚才问我了一个问题,那我也想问您一个问题!” “周爱卿请问!” “殿下您真的想登基为帝吗?” “那是当然呀!”朱载垕惊讶的答道:“寡人逃出京城,乘船南逃,若不是为了继承大位,又何必冒那么大的风险?” “听殿下方才那句话,我还以为殿下不想当皇帝了呢!”周可成笑道:“所以才这么问的。” “可是寡人想不想继承大位和让不让你发卖土地矿山又有什么关系?”朱载垕问道:“殿下,到现在为止,偷偷派人出城来见您的贵人占留都城中原有的有一半吗?” “没有!”朱载垕摇了摇头。 “三成有没有?”周可成又问道。 “恐怕也没有,两成多便差不多了!”朱载垕想了想之后笑道。 “那这两成多里又有多少是真心投靠您,愿意舍家跟随您的呢?” 朱载垕听到这里,脸色变得难看起来:“恐怕寥寥无几!” “殿下,您现在兵临留都城下,又刚刚在观音门大破贼军,城中兵将逾门来投者不计其数,在这种情况下城中贵人愿意站在您这边的也就这么几个。那您难道想要指望倚靠他们登基为帝?” “寡人怎么会指望这些人!”朱载垕笑了起来:“自然是倚爱卿为臂助!” “殿下,那徐继勋为何能够安享荣华富贵?还不是因为其先祖跟随太祖皇帝,身经百战历经艰险?您虽然是先帝子孙,但这帝位却并非坐致,您若是让城中那些人继续安享富贵,那岂能坐稳帝位?” “可是那些人无一不是朝廷勋戚,个个枝繁叶茂,若是动了他们,只怕朝廷更加——”朱载垕露出了犹疑之色。 “殿下,您离京的那一天起,就已经另立朝廷了!而且这不光是军费的问题,您如果真的想要坐稳帝位,就应该让支持您的人得利,让反对您的人受到打击,否则若是遇到变乱,又有哪个愿意支持您呢?” 第三百七十五章 债务清算委员会2 “爱卿说的也是!”朱载垕点了点头,他犹豫了一下问道:“那如果允许你这么做,你一共能够发行多少债务?” 周可成含笑道:“有了殿下的首肯,第一期债卷保守估计就可以发行两千万两白银!” “两千万两白银?”朱载垕被周可成说出的数字吓呆了,半响之后方才问道:“周爱卿,这可不是开玩笑的?你当真能借这么多债来?怎么还得起?” “殿下,在下既然敢借,自然是有根据的,否则别人也不肯认购债券!”周可成笑了笑:“您看,徐阶徐大人在苏松常就有田产二十四万亩,他是伪朝首辅,没其家产不过分吧?一亩田价按八两算,就是近两百万两。江南士大夫在朝中为官的不少,只要不肯支持殿下您的,家产一律没入官府,然后拿出去拍卖,就足够抵偿债务了。还有江南的官地,公地,海关税、盐税、各种捐税收入等等,现金流折算出来,就算我要借一万万两银子也是轻轻松松,所以我这只是第一期罢了。文长手下有两百多人正在忙这件事情,清算咱们的家底。所以您放心,只要您点头,光是堆银子我也能把您堆上宝座!” 朱载垕已经彻底被周可成说出来的数字给镇住了,他当初从周可成手里一个月拿一万两的津贴都已经感慨对方是富可敌国,一万万两白银更是已经超出了他的想象力极限。当时大明一年的岁入虽然据说有两千多万两,但其中大部分都是粮食、其他实物、劳役折算出来的,实际上现金收入也就四百万两左右,一万万两就是大明二十五年的现金收入,的确足以把他堆上金銮殿。 “真的能借这么多?照寡人看恐怕全天下的银子全放一起也没有一万万两吧?” “殿下,在下只是说借一万万两,可没有说把这些银子都堆在地窖里!”周可成笑了笑:“请容在下举个例子,比如一万名士兵,每个人身上的衣服、毯子耗用的布料大概要用一两银子,在下向‘裕和’的龚老板采购,一共是一万两银子的货,对不对?” 朱载垕也知道这“裕和”乃是江南最大的纺纱织布作坊,与兰芳社的关系极为密切,便点了点头:“不错,可这和借债有什么关系?” “殿下,如果我付给龚老板一万两银子,那我们便是两清了;可我若是不给他银子,而是给他一张欠条,他就可以拿着这张欠条去发行公债的地方,变成一万两债券。这样一来我虽然没有得到银子,但也多了一万两债券!您说是不是?” 朱载垕思忖良久之后,突然拊掌叹道:“寡人明白了,既然爱卿你借来银子也是要花出去的,那借一万万两也不是真的要一万万两银子,只需每次有个几百上千万两银子即可,这银子在当中只是过个桥便是了,倒是不用担心银子不够。” “殿下果然天纵英瑞,非常人能及!”周可成笑道,他这句话倒是真心实意,朱载垕一天政治经济学都没学过,便无师自通的明白了货币三大属性(交易媒介,储藏价值,记账单位)中的交易媒介,天资绝对是一等一的,换个普通人,非给周可成绕晕了不可。 “不过周爱卿,几百上千万两银子也很多了呀!”朱载垕问道:“大明有两京十三省,一年收上来的银子也只有几百万两,你真的能借到这么多?” “殿下,大明是收税,我却是借债,自然不一样!税收上去便拿不回来了,债借出去不但将来可以拿回本金,还有利息。只要我能按本付息,有值钱的押当,自然就能借到银子。当初在日本时在下一介商贾都能借到银子,现在有殿下在反倒借不到,天下岂有这般道理?只是既然牵涉到这么大的款项,就需要设立一个机构,专人负责,在下打算把这个机构起名为公债事务委员会,下设发债和清偿两个部门,殿下以为如何?” “很好!”朱载垕笑道:“上千万两的银子,岂能没有人专管,这样吧,这个机构的主事便由户部侍郎兼任,周爱卿你看如何?” “多谢殿下恩准!”周可成赶忙敛衽下拜,心中暗喜。 (写到这里,韦伯想说几句题外话。当今大多数历史穿越文都把工业化视为穿越者的首要责任,所有穿越者稍有成就之后,无一不开始工业化,全力建设以煤钢复合体为基础的重工业,然后利用工业化产生的巨大力量碾压所有反对势力,进行社会改造。但韦伯想指出的是在真实的世界里,重工业需要投入极为巨大的资本,而在农业国家社会的绝大部分剩余产品是被皇室、贵族和地主所占有,在社会上资本是极度稀缺的,商人阶层仅凭自身积累是很难集聚起足够的资本投资重工业。而且重工业的投资也不是一次投完,终身受益,而是需要不断追加投资,不光是产出的利润要投入,还要从其他地方获取新资本投入。所以能够进行工业化的国家无不是首先发生了资产阶级革命,资产阶级夺取政权之后,通过瓜分原有统治阶级的财产、利用政府补贴、订货、国债等办法攫取社会的大部分剩余产品,将其资本化,然后才有能力集聚足够的资本,进行工业化的。因此进行工业化的国家虽然生产力取得了飞速的提高,但那一代人乃至两代人的生活水平反倒下降了,就是因为大量的剩余产品资本化后高密度的投入了工业之中。换句话说,工业化不过是资本主义发展到一定水平后,资本聚集化,密度化之后的结果,而非原因,你不对社会和国家进行改造,使得社会存在足够的资本聚集,搞工业化是必然会失败的。在这个问题上,韦伯建议大家去看看英法两国十七到十九世纪两百年的历史,就会明白这个道理了。) 第三百七十六章 债务清算委员会3 获得了朱载垕的首肯,周可成便飞快的跑到隔壁屋子,对吴伯仁道:“伯仁,来坐下,借你的妙笔一用,替我起草一份诏书!” “诏书?什么诏书?”吴伯仁有些莫名其妙的坐下,拿起笔来:“难道是裕王的登基诏书,那我的声望好像还不够!” “还没到那一步,不过这个比那个要重要多了!”周可成一边替吴伯仁磨墨,一边说:“比起继位诏书来,这个才会真的青史留名!” “啊?”吴伯仁吓了一跳,手中的毛笔险些脱手:“周大人,你先把事情说清楚,不然我可不敢下笔!” “其实也没什么!”周可成笑了笑,把方才与朱载垕提到的组建公债事务委员会,并以户部侍郎出任其主事的事情复述了一遍。吴伯仁听了松了口气,笑道:“大人您未免也言过其实了,不过一个户部侍郎罢了,哪有裕王的登基诏书要紧!”他拿起笔来,稍一沉吟,笔不加点三下两下便把诏书起草好了,只留下主事的性命空着。周可成拿起来看了看,对吴伯仁笑道:“伯仁,委员会主事我打算让文长出任,令伯父来兼一个委员吧!” 吴伯仁也知道这是周可成给自己的好处,笑道:“那我便却之不恭了!”随手将徐渭的名字填在空缺处。 周可成拿了写好的诏书,回到朱载垕那儿请其用了印,这才松了口气。作为一个穿越者,扶植朱载垕登上帝位当然并非他的最终目的,他真正的目的要远大宏伟的多。经过多年的苦心经营,周可成已经在北至千岛群岛,南到澳大利亚、西至科伦坡、东至南太平洋诸岛的广袤区域内形成了一个以兰芳社为核心的贸易网络。通过这个贸易网络,兰芳社的上层以及与其有紧密关系的一批商人集聚了巨额的财富,并将其投资于种植园、贸易船队、金融业、矿山、纺织业、冶金业,军工制造等行业,控制了这一贸易网络。但除去长三角、闽南三角洲的一小块土地之外,大明的绝大部分区域还是不属于这一贸易网络之内的。打破国内国外的隔阂,贸易自由化,建立统一经济市场,为长三角为中心区域的工业化打好基础,这才是周可成策动裕王南下,发动靖难之役的真正目的。而反过来说,周可成必须确保在裕王登基之后,能够确保这群人得到丰厚的回报,这样才能确保自己有力量继续走下去,否则即便裕王登基为帝,他的这番谋划也是失败的。 而如果依照中国古代传统的方式,裕王登基之后将按照这些人功劳的大小,或者赐予官爵,或者给予各种各样的政治经济特权,使其成为一批大明新贵,这也都有先例。但这就与周可成的目的背道而驰了,他如此煞费苦心可不是为了创造一批王朝新贵,在他看来以军功贵族和科举文官为主体的统治阶级是不可能完成历史赋予的使命的,未来属于能够集聚资本,使用资本,并让其最大程度增值的人。换句话说,周可成并不打算重建明朝,而是打算旧瓶装新酒,走出一条新路来。 那如何才能做到呢?即将开始的靖难战争就给了周可成一个最好的机会。为了获得足够的金钱赢得战争就必须举债;而为了获得借债的所需的抵押品和支付利息,裕王就必须没收士大夫和勋贵的田产,出让海关税、盐税、矿山开发权、通航权等各种各样的利权;而举债获得的金钱将被用于支付军饷、购买武器、火药、粮食、被装等等各种订单,而这些订单将会让企业主、种植园主们财源滚滚。只要战争一直持续下去,公债也将会越滚越大,越滚越多,永远也无法还清,而整个国家也将落入公债事务委员会的手中,换句话说,落入周可成的手中。 “你挑一条最快的船,把这份诏书送到金山卫,亲自交到文长先生手里!”周可成将诏书交给关羽:“你必须确保诏书的安全!” “是,大人!”关羽被周可成凝重的脸色吓住了,他赶忙抬起头:“请您放心,就算是死我也会完成任务!” “很好,不愧为是灰发的侄儿,是讲武堂的学生!”周可成满意的拍了拍关羽的肩膀:“还有一句话你替我转告文长,债务清算委员会里要给胡宗宪的那个侄儿留一个位置!” 林间轻响,萦绕耳际。 山谷间溪水奔流,蜿蜒穿过石板河床,日光在水面盈盈波动,树下,战马亲声嘶鸣,马蹄刨开覆满落叶的湿软泥土。士兵们压低声音,低声说笑。朱文斐不时听到武器和甲叶碰撞的轻微声响,隔着树丛,声音听起来有些模糊了。 “太嫩了,就好像树上这些新芽!”看着四周的新兵,朱文斐不禁暗自摇头,虽然在这些天里他已经尽可能的调教手下这些新兵,但和不远处那些沉默的淡水老兵比起来,这些新兵就像刚刚啄破蛋壳的雏鸟那样脆弱。 为了弥补援军不识地理的弱点,在攻破了湖州之后,朱文斐带着两百名新兵跟着北上的阿坎和疤脸北上。虽然早已在预料之中,但部下的表现还是让他暗自摇头,看来上头只让这些菜鸟守城也是物尽其用,真正野战还是只能指望这些在东番、南洋、日本身经百战的老兵。 靠近的马蹄声让朱文斐抬起头来,他看到阿坎从他那匹红色的公马上跳了下来,朱文斐赶忙起身行礼,阿坎却摆了摆手:“前哨说发现了军队行动的痕迹,足迹很新鲜,至少有三千人!” “可以确定吗?”朱文斐话刚出口就后悔了,他早就听说过能够在阿坎的军队里担任前哨的都是最出色的猎人,都能从山林中几个脚印寻找追逐野鹿,更何况军队行动的痕迹了,这种怀疑无异于一种侮辱。 第三百七十七章 遭遇战 阿坎淡淡的看了朱文斐一样,低声问道:“疤脸呢?” “还在后面!”朱文斐答道:“他的人是后队!” 阿坎点了点头,对身旁一个侍卫道:“请铁之王来,就说前哨发现军队的踪迹了!” 半响之后,疤脸来了,满脸的笑容,他粗声大气的向阿坎和朱文斐打着招呼,而阿坎却神色冷淡。朱文斐知道这两个人其实私底下关系并不怎么样,倒也不以为异。三人上马,往前面走了约莫两里多路,地上满是脚印、马蹄和车辙。阿坎在一堆马粪前跳下马来,折断一截树枝拨开已经干燥了的马粪表面,露出里面还湿软的部分,沉声道:“不过超过三个时辰!” “嗯,差不多就是这个时间!”疤脸笑了起来:“怎么样?谁追谁殿后?” “还是我的人追吧!本来我的人就是前队,如果让你前那还得调换队列,麻烦得很!”阿坎低声道:“现在是早上,轻装疾进的话应该傍晚能赶上,打他个措手不及!” “嗯!差不多!”疤脸抚摸了下颔下的胡须,笑道:“那就祝你马到成功啦!” “没有交过手,打起来胜负未可知,疤脸,你的人马也不能太慢,要为我的后矩,没有问题吧?”阿坎问道。 “没有问题,你的手下都是跑惯了山路的,若论行军,谁也比不过你!”疤脸笑了起来:“你放心,你和我这次都是应周大人相召,就算过去有点支吾,现在也都放在一边了!你只管放心追就是了。” 阿坎的目光转向朱文斐:“你来做向导?” “是,大人!”朱文斐赶忙挺起胸脯:“请放心,这一带的地形我很熟悉!” “很好,那我们立刻出发!” 日近黄昏,暮色低垂。 蚊蛾萦绕着营火,发出嗡嗡的声响,士兵们疲惫的围坐在篝火旁,等待着晚餐。戚继光跳下马来,神色阴冷,仿佛不远处阴影中的石壁。 也难怪他这样,自从渡江以来,他就发现江南的形势比自己想象的还要糟糕得多——沿途的好几个县城都已经升起了裕王的旗号,将自己拒之门外。这不但让他无法得到补给和士卒休息的地方,更糟糕的是让戚继光的心中产生出一个可怕的念头——会不会留都已经陷落了。 怀疑就像野火,一旦产生就会迅速蔓延开来,与历史上诸多名将一样,戚继光能够感觉到士兵们低落的情绪,战场上没人是傻子,如果留都已经陷落,那自己的这次行军就是送死。这区区三千人根本不可能攻破那坚固的石墙,而周围的州县又都已经附逆,没有补给、没有情报、甚至没有退路,戚继光内心感觉到一阵恐惧——难道这次就是自己的末路了? “大人,后队遇到敌人的斥候了,死了几个人!”一名校尉将两支吹箭递给戚继光:“这是从死者身上找到的,伤口又黑又肿,应该有毒!” 戚继光看了一眼吹箭,陷入了沉思之后,几分钟后他猛地一拍大腿:“我想起来了,这种吹箭是东番人最喜欢用的,当初周可成手下的护卫里就有不少东番人,他们最擅长用这玩意。快,快传令全军戒备,那斥候是周贼的!” 戚继光的命令立刻得到了执行,士兵们迅速将外围的篝火扑灭,排成行列,火器手和弓弩手占据两侧的高地,命令执行的准确而又迅速。当阿坎的前锋从高地棱线下冒出来时,在他眼前的已经是一支戒备森严的军队了。 “让铳手们和弓手们向两侧展开,矛手们排成横队!”面对敌人,阿坎几乎做出了与戚继光同样的反应,不占据数量的优势,贸然对已经展开兵力的敌人发动进攻与自杀无异。虽然经过强行军,但坚韧的士兵们还是尽可能迅速的执行了国王的命令。而戚继光并没有放弃难得的机会,他立刻下令击鼓进攻。 “该死!”阿坎低声咒骂,预料中最坏的情况出现了,急行军企图打敌人一个措手不及,可赶上后却发现敌人严阵以待,甚至乘着自己军队还没列阵成功就打过来了。情急之下,阿坎厉声喝道:“文斐,你去指挥左翼!” 朱文斐应了一声,策马向左翼疾驰而去,他听见敌人的鼓声隆隆响起,眼前突然现出自己几年前在缅甸经历的一次战斗,也是这样鼓声隆隆,敌人如浪潮一般涌来,面目狰狞、长矛如林,当战斗结束,他所在的行列已经十不存五六,这一次也会这样吗?这个念头让他极为不安。 “放平——瞄准——射击——!”朱文斐拖长嗓门,高声呼喊,随着一阵稀稀拉拉的铳声,白烟遮掩了面前的敌人。真可惜,太多人铳手根本来不及装填弹药!朱文斐暗自可惜,不过战场上容不得你仔细思索,他高声喊道:“上刺刀!” 铳手们飞快的从腰间拔出近两尺长的刺刀,将刀柄塞入枪管之中,然后放平鸟铳,雪亮的刺刀立刻排成了一条让人胆寒的细线,身后的长矛也从铳手们的肩膀上伸了出来,仿佛钢铁刺猬。当硝烟被风吹散,呈现在明军面前的就是这样一般景象。 “击鼓,前进!”朱文斐嘶声喊道。 刀锋相撞,矛杆相互敲击,钢铁刺穿血肉,枪托击碎骨头,尸体倒下,行列的空缺旋即被新鲜的血肉填补。由于战场处于一处狭长的山谷,任何一方都无法迂回包围对方,都不约而同的采用了正面突破的战术,战斗从一开始就进行的格外残酷。双方的将领都竭力激励士兵们的士气,让他们勠力向前,压倒对手,战线就好像一条前行的毒蛇,一会儿这里凹进来,一会儿那儿凸出去,但任何一方都无法彻底压倒对手。 第三百七十八章 送礼人 “果然是身经百战的积年老贼!”戚继光暗自将其与北方的蒙古人比较:“比起北虏来轻捷虽然不如,但剽悍犹有过之,而且甲仗精利,号令严明!这应该就是周贼的老营了!”他咬紧牙关,仔细的观察着战场,几分钟后,戚继光大声道:“传令下去,让后退增援右翼!” 应该说戚继光和阿坎两人是英雄所见略同,在阿坎军的左翼后方是一片树林,只要能够将其逼进树林,队形自然溃散,然后明军就能侧转夹击敌军的中央和右翼,赢得胜利了。所以阿坎让朱文斐去指挥左翼,而戚继光也下令增援己方的右翼。但急行军消耗的体能是无法弥补的,在对面明军的猛攻之下,朱文斐不得不让尽可能缓慢的后退,不过他也知道自己所能做的其实并不多,因为一旦被赶进树林里,士兵们将看不见将领的旗号,就会失去组织,没有组织的军队人数再多也没有用了。 如果阿坎早赶到半个时辰,或者这场战斗是发生在夏天,戚继光一定能够赢得最后的胜利,但随着夜幕的降临,戚继光不得不下令停止进攻,在黑暗中根本无法有效的指挥军队。幸免于难的阿坎下令撤退半里,然后连夜修筑营寨。如果从双方死伤的数量看毫无疑问戚继光是胜利者,但从结果看却是相反,原因很简单,疤脸带领的后部虽然没有赶上战斗,但也在天黑后不久后与阿坎的余部汇合了,这样一来戚继光不得不天刚蒙蒙亮就撤离了,他甚至不得不遗弃了大部分伤员和相当的辎重,由于沿途的州县多半都已经投靠裕王,明军无法得到补给和休憩,在撤退的过程中损失很大,远远的超过了战场上的死伤。 这一场事先谁也没有预料到的遭遇战就这样结束了,从战事来看,对于任何一方都是不具备决定性的;但如果从事后的影响看,胡宗宪挫败敌方围城,给留都守兵注入信心的企图失败了,而周可成得到了从东番到来的数千生力军,而且这支军队从湖州往南京城下的行军过程给“易帜”的州县坚定了信心。随着日本、南洋援兵的逐渐到来和更多新军的编练成型,留都城内的气氛也就越发的变得暧昧起来。 南京,秦淮河畔旧院,嫩娘宅。 “女儿呀,这日子是真真没法过了!”老鸨推开院门,甩着袖子进门来,拿起茶杯喝了一口:“老娘今早去买柴米,居然一斗米要五钱银子,一捆柴要两钱银子,一把小菜要两百文,这些穷汉干脆去抢好了!” “哎,这也是没法子的事情,这不是在打仗吗!”嫩娘叹了口气:“女儿听说城外的大军围了七八重,还天天打炮,城外什么都送不进来。妈妈您现在嫌价钱贵,就怕再过个把月您有银子都买不到了!” “杀千刀的贼人,太平时节打什么仗呀!”老鸨骂道:“女儿呀,已经半个月没生意了,这样下去坐吃山空可不行,得拿出点办法来!” “妈妈说话小心!”嫩娘赶忙掩住老鸨的口:“女儿听说城外的是靖难大军,拥立裕王的,您这话若是让多嘴的听了去,外面打进来了可有杀身之祸!” 老鸨听了也是噤若寒蝉,她与嫩娘商量了一会,但两人都是女子,又是吃惯了这清闲饭的,在南京城中秦淮河畔还好,出了城兵荒马乱的根本就没有个去处,更是糟糕。两人商量了半天,最后觉得还是找个富贵人家托庇于对方,但平日里嫩娘的门前是车水马龙,自从围城之后却是门可罗雀,就算是想要托庇,都不知道找谁。正当两人没奈何,相顾而泣,突然听到外间传来人声。 “请问这是嫩娘的住处吗?” “不错!”老鸨赶忙擦去脸上的泪痕,跑到门口问道:“是哪位贵客呀?” “不敢当贵字!”站在门口的是个四十出头的青衣汉子,看衣服样式质地应该是个贵人家的管家豪奴一流人物,他向老鸨唱了个肥喏,笑道:“我家主人是诚意伯,让小人送些礼物来,还请妈妈笑纳!”说罢他一挥手,身后两人便挑了一担货物进来,不待老鸨询问,那青衣汉子便拜谢离去了。老鸨一看上头的礼单,却是米、油、腌肉等家常之物,底下还有一百两银子,这些东西平日里不值什么,可在围城之中可是好东西,把老鸨喜得上了眉梢:“哎呦呦,女儿呀,你什么时候搭上了诚意伯的关系,咱们母女俩可算是有依靠了。” “诚意伯?”嫩娘皱起了眉头:“女儿是赔过几次酒,不过那都是几年前的事情了,欢场人情薄,那等贵人如何记得住女儿?” “那他为何这时候送米送银子来?”老鸨笑道:“女儿,待会一定要上门回拜,切不可失了礼数!” 正当老鸨喜不自胜,嫩娘莫名其妙的时候,又有第二个访客到了,却是世袭锦衣卫指挥使徐继勋的管家,也是送了一些当鲜的果蔬鸡鸭米面过来,管家的态度也是恭敬之极,留下东西便走了。就这样,留都城里的达官贵人们接二连三的送来礼物,态度也是再恭谨也不过了。这时老鸨也觉得有些不对了,自家女儿虽然生的风流貌美,是秦淮河畔一等一的名妓,但还不至于能够让留都城满城的贵人们送礼上门的地步。眼看的满院的礼物,老鸨也觉得有些心虚了。 “女儿呀,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怎么会有这么多人送礼来讨好咱们娘俩?” “女儿如何知道!”嫩娘苦笑道:“不过肯定不是欢场上的原因,这样吧,下一个来送礼的咱们仔细询问便是,若是不说咱们就不收礼。” “那会不会得罪那位贵人,惹来祸患?”老鸨迟疑的问道。 第三百七十八章 嫩娘的福分 “妈妈您看看这些!”嫩娘指了指满院子里的礼物,笑道:“有这么多贵人,难道还怕得罪一个吗?” 下一位果然没让嫩娘等多久,晚饭前时分便又来人了,自称是应天府尹的管家,送了一百斤精米,两条宣化火腿,还有一百两银子来。老鸨便依照嫩娘先前说的询问,那管家却只是不说,老鸨笑道:“您若是不说,那奴家也就不敢收了。劳烦您将礼物带回去,就说我家嫩娘多谢大人抬爱!” “妈妈您这不是为难我吗?”那管家笑道:“我家主人知道了肯定要责罚小人的,还请妈妈高抬贵手,将礼物收下!” “瞧您这话说的,我们母女俩不过是卖笑的弱女子,哪里敢为难别人?哪里能为难别人?”老鸨叹道:“也不瞒你说,今日从早上开始留都城里送礼物的贵人便络绎不绝,把奴家这门槛都要踏平了。我家嫩娘本来胆子就小,现在更是吓得躺在床上动弹不得了。有几位好歹还和嫩娘有过一面之缘,像府尹大人却是素来未曾谋面的,如何敢收!” 那管家见老鸨态度十分坚定,咬了咬牙道:“也罢,既然妈妈一定要知道,那小人便斗胆说了,不过我丑话说在前头,将来若是问过来,我肯定是不认的!” “这个你可以放心,奴家也不是多嘴的人!”老鸨笑道:“再说了,送礼的少说也有好几十人,哪个知道是谁告诉我的?” 那管家一想也是,便压低声音道:“妈妈你可知道现在城外的情况?” “城外的情况?只听说有海贼围城,所以城里米价、菜价腾贵,其他便不知道了!” “呔!”那管家喝了一声:“妈妈,海贼二字可千万不能再说了,指不定明天人家就进城了,那可是杀头的罪过!” “啊?”老鸨吓了一跳,赶忙捂住自己的嘴:“那,那应该叫什么?” “王师也好,靖难军也罢,都可以!”那管家低声道:“你知道为何那么多贵人都往你家送礼,便是因为这件事情?” “可,可我们母女俩平日里安分守己呀!”老鸨一听慌了,赶忙道:“与外面可素来没什么来往的!” “妈妈您还记得几年前住您这附近有一位徐先生吗?山阴口音,生的器宇不凡,出手大方?” “徐先生?山阴口音?出手大方?”老鸨皱眉思忖了片刻,问道:“您说的莫不是徐文长徐相公?” “对,就是他!”那管家笑道:“此人在那靖难军中可是一位大人物,大军进城之后不知道有多少人要求到他的门上,他们先找到您的门上,不过先埋下一条暗线罢了!” “原来如此!”老鸨轻松的笑了起来:“没想到那位徐先生一脸的书卷气,竟然还有这般本事!” “嘿嘿,不光是这个,还有件事情!” “还有什么事情?” “妈妈您记得香二娘吗?” “香二娘?自然记得,也是旧院的小妮子,年纪大我女儿两三岁,两人过去感情就不错,不过她前几年有人替她赎了身,早就不在留都了,这和他又有什么关系?” “嘿嘿,妈妈您这就不知道了吧?”那管家笑道:“这位香二娘当初赎身之后便嫁给了一位吴伯仁吴公子为妾,后来吴公子中了进士,又出任松江知府。这位吴公子乃是靖难军中一位大人物的至交好友,还是胡宗宪胡大人的学生。您女儿有了这样一位姐姐,接下来不知道有多少人要求上门来呢!” “香二娘成了进士娘子?”老鸨长大了嘴巴,目光中又是妒忌又是羡慕:“为何我家嫩娘便没这等福气!” “进士算啥?”那管家笑了起来:“妈妈您是不知道那位吴公子眼下到底是什么人,这么说吧,若是大军进城,裕王登基称帝,首辅、次辅、吏部尚书、都察院左都御史都是随他做!家资更是豪富,据说在海外南洋每年收下来的租谷便有数十万石,矿山数十处,可谓是富可敌国呀!” 老鸨听到这里,方才收到诸色礼物的喜悦早已烟消云散,只剩下满腹的艳羡和妒忌,她将那管家送出门,神不守舍的回到屋子里,叹了口气:“女儿,你还记得那个香二娘吗?原来这满院的礼物都是冲着她来的!” “妈妈为何这么说?”嫩娘不解的问道。 老鸨将方才那管家的话复述了一遍,叹道:“当初你和他相差也只有两岁,若说容貌、身段、风流手段你哪样比她差了,为何那吴公子收纳的是她而不是你?老身这后半辈子也能沾点光,享点福气!” 嫩娘闻言也不着恼,反倒笑了起来:“妈妈这话说的可就差了,二娘姐姐那等际遇岂是人力能得的?分明是前世修来的,若是福分不够,便是得来了也要折了寿命,早早的夭了,妈妈您说女儿说的是不是?” 老鸨叹了口气:“你说的也是,不过我一想到这些,心里还是有些郁郁!” 嫩娘笑道:“妈妈,您早上从外边回来的时候,还在抱怨柴贵米贵,没有客人上门,门可罗雀,坐吃山空无人依靠。菩萨便差遣了许多贵人来,送了满院子的柴米银钱,又指点了个大大的靠山来。您又抱怨为何当初那吴公子纳去的为何不是我,若女儿我是那菩萨只怕早就恼了,拿大大的雷劈你了!” 听了嫩娘这番话,老鸨也禁不住笑了起来,她做势欲打嫩娘:“你个小娘皮子,嘴皮子倒是油滑的很,看老娘我不收拾你一番!” 嫩娘避开老鸨,笑道:“妈妈您方才不是说了,女儿我的容貌、身段都不输于香二娘姐姐。既然我们有了这一层关系,那为何不用上,谁知道那裕王麾下没有女儿的一份机缘?” 第三百七十九章 排坐坐分果果1 “不错!”嫩娘这一番话打醒了梦中人,老鸨猛地一拍大腿:“嫩娘,你速速写两封信,一封给徐先生,一封给香二娘,破费些遣人送出城去,搭上这层关系。我就不信命里没有这个福分!” 正当嫩娘和老鸨为自身的小小命运而努力谋划的时候,南京城内外的这番多幕剧也终于到了他的高潮——由六条战列舰、二十二条纵帆船以及一大批辅助船只组成的庞大舰队驶入了下关码头附近的江面,船上装载着从日本、朝鲜赶来的援兵,一共包括一万七千名步兵和三千名骑兵,此外还有四十头战象。庞大的舰队已经超出了扩建以后的下关码头的停泊能力,周可成不得不将吃水最深的一部分船只停泊在刚刚占领的采石矶附近。当然这一切无法逃过江北的胡宗宪和南京城中的守军的眼睛。 “罪臣叩见裕王殿下!” 张经匍匐在地上,面孔尽可能的贴紧地面,但身体还是在剧烈的颤抖,即将发生的一切在船上他已经预演过了不知道多少次了,但当现实来临他依旧无法控制自己。 “张先生请起!” 一个温和的声音传来,仿佛隔着很远的距离,张经侧过脸想要听得更清楚一点,但旋即又感觉到这样太过无礼了,赶忙又将面孔贴紧地面,又一次大声道:“罪臣张经叩见裕王殿下!” 朱载垕有些疑惑的看了地上那个头发花白的老人,他刚刚明明已经让对方起来了,可是他依旧跪伏在地,用更大的嗓门叫喊,难道他的耳朵已经聋了? “周爱卿!”朱载垕向一旁周可成使了个眼色,周可成会意的上前几步,拍了拍张经的肩膀:“张大人,殿下已经恕你无罪,让你起来了!” “罪臣叩谢殿下天覆地载之恩!”张经这一次总算是听清楚了,他激动的磕了几个头站起身来,激动的泪水早已盈眶而出,模糊了他的视线,多年的夙愿已经达成,让他像一个孩子那样抽泣起来。 “周爱卿,张老先生这是——?”朱载垕有些不解的向周可成问道。 “咳咳!”周可成有些尴尬的咳嗽了两声,张经的表现也有些出乎他的意料之外,他本以为对方在兰芳社这些年下来,过去的那些事情已经早就淡了,却没想到回来后还这样。 “殿下您有所不知,当初先帝为奸臣蒙蔽降罪于张先生。张先生本欲尽臣节受戮,但倭患未平,他便忍辱逃亡东瀛,助在下五载辛苦终于荡平倭国,平定倭患。今日返还大明见殿下容貌颇肖先帝,才情难自抑,失礼之处还请殿下恕罪!” “原来是这么回事!”朱载垕听了周可成这番解释,神色也有些黯然,他上下打量了下张经,只见对方已经须发皆白,满脸都是风霜之色,显然这些年在海外着实吃了不少苦,再联系起自己在父皇手中吃的那些苦头,越发对眼前的老人同病相怜起来。 “张老先生!”朱载垕整理了一下身上的衣衫,对张经道:“父皇为奸臣蒙蔽,致使有功之臣蒙冤,远渡重洋!寡人这里先代先帝向张先生致歉了!”说罢便向张经长揖为礼。 朱载垕的举动让张经吓了一跳,他赶忙又跪了下去,连声道:“罪臣不敢当!” 朱载垕将张经扶起,笑道:“先生有功于社稷,如何不能受寡人的礼,此番先生返回故国,可有教于寡人的吗?” 张经听到朱载垕的询问,下意识的看了旁边的周可成一眼,他再怎么激动也不是傻子,谁才是真正的话事人还是明白的。周可成笑了笑:“张先生,殿下是想问您,是不是已经到了登基称帝的时候了?” “不错,正是如此!”朱载垕点了点头。 张经松了口气,这个问题在码头上周可成已经和他商量过了,他只需要照本宣科即可,他端详了一下朱载垕的容貌,从对方的脸上他依稀可以看到嘉靖皇帝的影子,心中也不禁一暖,用力的点了点头:“殿下顺天应人,正当继承大统!” “张先生也是这么觉得的?”听到自己想要的答案,朱载垕高兴的笑了起来,不过事到临头,他反倒有些胆怯,低声道:“是不是还有点早?毕竟寡人还没进留都!” “不过是两三日的事情了!”张经傲然笑道:“罪臣此番引两万大军,乃是西国、四国、九州、朝鲜等地之将种锐卒,战舰蔽江,殿下请先往孝陵祭祀太祖皇帝,然后登基为帝,城中人若不识顺逆,罪臣自当三日内破城,让他们看看王师的厉害!” “好,好!”朱载垕闻言大喜:“张先生果然是烈士暮年壮心不已呀,周爱卿,你觉得当予张先生什么官职?” “便予以首辅之位吧!”周可成笑道。 “首辅?”朱载垕与张经的目光一下子聚集到了周可成的脸上,两人的心思都是一样的:难道这首辅你自己不做? “殿下,首辅之位乃是百官之首,须得德望隆重,学问深厚之人方可为之。在下不过是一介商贾,德望浅薄,学问更是一窍不通,去做首辅只会惹旁人耻笑!”周可成笑道:“再说殿下您进了南京城只是开始,接下来戎马之事肯定少不了,在下在兵事和理财方面倒也还知晓一二,不如便让在下去做些擅长的事情,首辅之位还是偏劳张先生吧!” “周爱卿说的也是!”朱载垕点了点头:“既然如此,那首辅之位便偏劳张先生了!” “殿下大恩,微臣唯有肝脑涂地,也不能报得万一!”张经又跪了下去,他虽然也知道有周可成在旁边,这个首辅估计也就是个样子货,但自己此番不但一雪前耻,还能爬上明代士大夫一辈子渴望的权力巅峰,这种狂喜是旁人无法体会的,如果不是他平日里身体保养的还不错,只怕已经脑溢血发作昏倒了。 第三百八十章 排坐坐分果果2 “周爱卿!”朱载垕将张经扶起,目光转向周可成:“既然首辅由张先生出任,那出任大都督如何?” “大都督?”周可成一愣,向一旁的张经投以探询的目光,心中暗想:“我怎么没有听说过这个官呀?” “周爱卿,寡人准备重建大都督府,由你出任大都督,总揽军国大事!”朱载垕笑道。 经由张经的解释,周可成才明白了过来。原来大都督府乃是明太祖朱元璋于1361年所建立的机构,一开始叫统军大元帅府,后改为枢密院,又改为大都督府,节制中外诸军事。由于这个机构权力太大,1380年朱元璋又将其一分为五,延续至今,不过早已成为一个虚有其名的机构,其官职也成为了武将的荣衔而已。朱载垕为了酬周可成之功,着实花了不少心思。 “多谢殿下厚恩!”周可成起身下拜:“臣自当肝脑涂地,以报殿下之恩!” “爱卿请起!”朱载垕见周可成接受了官职,暗地里也松了口气。自从他南下以来,虽然明里暗里询问过好几次周可成,但对方都将官职爵禄一一推却了,平日交谈中也多自称“我、在下”,而少有称“臣”的,俨然是以客卿的身份自居。这让朱载垕始终难以放下心来,毕竟自己眼下离不开对方的支持。而周可成一旦接受了官职,那君臣之分已定,很多事情就方便多了。 “那什么时候祭陵呢?”朱载垕笑道。 “如果天气合适的话,那就三天后吧!”周可成想了想之后答道:“不过在此之前还有一件事情要做!” “什么事!”朱载垕问道。 “见一些人,一些能够帮助殿下登上宝座的人!” 今井宗久觉得很渴,他拿茶杯却发现里面已经空了,他抬起头想要让仆人倒水,却发现对面的王尧脸色有些难看,一边捂着小腹,一边左顾右盼,他转念一想又将茶杯放下了。 屋子里人很多,从肤色、服饰、发色来看各不相同,这表明他们来自不同的国度,他们外表上的唯一共同点是都很紧张,虽然有些人竭力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但颤抖的袖子出卖了他们。但今井宗久并不觉得这有什么好笑,因为他们等待的是一位至高无上的存在、半人半神、未来的大明皇帝。屋里每个人,以及他们家族未来数百年的命运就在这一刻决定了。 王尧的脸色越来越难看了,他不断的左顾右盼,站起而又坐下。正当今井宗久觉得对方再也坚持不下去的时候,窗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随即便传来响亮的通传声。今井宗久赶忙整理身上的衣衫,站起身来。 “裕王千岁驾到!” “草民拜见殿下!”今井宗久赶忙跪伏下去,他的眼睛瞟了旁边的王尧一眼,发现对方身体的颤抖更加剧烈了,他的嘴角忍不出上翘,露出幸灾乐祸的笑容。 “诸位请起!”朱载垕虚抬右手,虽然在进门之前周可成就已经提醒过他,但一下子看到这么多服装、肤色、发色各异的人还是让他感觉到惊诧,难道这些人能够帮助自己登上宝座。 “谢圣恩!”今井宗久依照事先叮嘱过的,三叩五拜后方才站起身来,他小心的看了看坐在上首的那个身着明黄色锦袍的青年人,身材瘦高,长了一张文秀的脸,难道这位便是未来的大明天子? “赐座!”朱载垕笑道:“寡人听周爱卿说,诸位虽身居海外,但对我大明的忠爱之心却不亚于他人,此番靖难之事,你们出力甚多。你们放心,待到寡人登基之后都会论功行赏,或赐予官爵,或赏以金帛,或荫蔽子孙,传诸后世,绵延不绝!” 屋子里这些人都是兰芳社,或者是与兰芳社有紧密经济联系的,大多数人的汉语听说能力都不错,即便是听不懂的,也能从朱载垕的口气听得出是好话,都老老实实的听着。朱载垕对众人的反应十分满意,看了一眼身旁的周可成,挥了挥手,静音道长便捧着一只托盘出来,朱载垕从托盘上拿起一块铁牌,笑道:“俗话说口说无凭,寡人便让人铸了这些铁牌以为凭据,汝等以财力助寡人,寡人便以剖符做誓,以丹砂书写,置至于金匮、石室之中,藏于宗庙,请祖宗神灵作证。汝等持铁卷,除谋逆大罪皆不受诛,且可直接上奏寡人,他人不得阻隔!”说罢,朱载垕便让静音将铁牌分发下去。 朱载垕方才赐予的特权其实有二:第一便是历代功臣常见的丹书铁券,也就是民间评书中常见的免死金牌;第二则是直接上奏之权。周可成并非没有能力为支持者索要更大的权力,但在他看来并没有意义,因为天子既然可以赐予,也就可以收回。历朝历代开国功臣得到丹书铁券的大有人在,但皇帝真的要杀你也不是靠一块铁牌能挡住的。能够确保自家性命的永远只有自己的力量,英王之所以不敢随意解散议会君主独裁是因为有查理一世的脑袋为前车之鉴,而不是什么所谓的自由民主传统。周可成让朱载垕这么做的原因无非是让这些人觉得在大明有安全感,愿意拿出银子来购买公债,投资于长三角,继续支持自己的宏伟蓝图而已。 颁发了丹书铁券,屋内的气氛活络了不少,毕竟这些人虽然有许多不是大明人氏,但古代中华文化的范围却不止于大明的疆域,手上这玩意是什么也都有个概念,窃喜之余也纷纷表明忠心。朱载垕又呆了一会儿,便起身离去了,只留下周可成与众人,今井宗久知道戏肉出场了,赶忙抖擞精神,挺直了腰身。 第三百八十一章 排坐坐分果果3 “诸位与我周某人都是老相识了,今天这里我也就不说客套话了!”周可成的目光扫过屋内每个人的脸:“这次请列位来大明,说是两件事情,其实是一件事情,那就是投资和回报,是生意,是赚钱!裕王殿下要登基,要打仗,就要花钱,花很多很多的银子,需要大家的支持!大家觉得如何呢?” “周大人!”今井宗久看了看左右,大声道:“只要是您要做的事情,我们日本的商界一定是支持的,但是您要多少银子,要用多长时间,怎么偿还,可以先拿出一个章程出来吗?” “对,我们松商也是这个态度,银子不是问题,只要是周大人您要做的事情,我们一定支持,但必须先列一个章程出来!” “对,我们吕宋十三家本来就是从江南出去的,自然是唯周大人马首是瞻!” “我们裕和、文计药行也是这样的!” “不错,是要先列个章程出来!”周可成笑了起来:“周某估算了下,这仗我准备打个五年,每年七百五十万两银子的花费算,就是三千七百五十万两银子,三分之一一两税盐税杂项出,其他的就要指望公债了,大概两千三百万左右,诸位都是我兰芳社的老朋友,有了好事我也不会忘记各位,就出个三分之二吧,一千六百万如何?” 周可成这番话就好像一盆凉水泼在众人的头上,即便在座的都是豪商巨贾,但面对这个天文数字还是有种泰山压顶的感觉。一千六百万两白银,恐怕足以买下一个国家了吧? 周可成看着众人如死人一般脸色,微微一笑,他从袖中抽出一本小册子来,丢给最前面一排的今井宗久:“今井先生,你先看看这个吧!” 今井宗久迟疑的捡起那小册子,翻开细看了起来,只见上面密密麻麻的罗列着一行行,都是产业名称、位置以及大概的估价,他翻看了几页,疑惑的问道:“大人,这些是?” “这些都是朝敌的产业!”周可成大声道:“裕王登基为帝,那留在北京的所有大臣就都是朝敌,他们的产业自然要全部没收,这些就是苏松常三州之内初步统计属于朝敌的产业,随着我方控制土地的增大,还有更多的产业会被列入册中。这些产业将会被拍卖,所得款项将会用于偿还债务和利息。除此之外,大明天子还有盐税、田税、矿税等诸多收入,所以你们无需担心出借的款项无法收回!” 周可成这番话就好像一针强心剂注入众人的身体,每个人的神态顿时活跃了起来,他们纷纷凑到今井宗久身旁,贪婪的盯着那本小册子,交头接耳的讨论着上头产业的价格。周可成伸出右手,示意众人安静:“苏松常三州是大明最为富庶的州县,盛产生丝、瓷器、茶叶等商品,金山卫每年吞吐的商品有多少你们也都是知道的。我用不着吹嘘上头那些产业多有价值。但这不是我今日请你们远渡重洋而来的主要目的,我这次请诸位来江南,是希望你们用自己的眼睛观察这片土地,把眼光放远一点,做更远的筹划,为子孙后代,为了一个更加繁荣的世界而努力!”说到这里,周可成的目光转向今井宗久:“今井先生,我问你一个问题,战争是什么?” “战争?”今井宗久犹豫了一下,苦笑道:“大人您这个问题太大了,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但对于我来说,战争是发财的好机会!” 今井宗久的回答引起了一片哄笑声,显然屋子里大多数人都有过发战争财的经历。周可成笑了笑,点头道:“很好的答案,今井先生说的没错,战争的确是一个发财的好机会,但又不只是发财。战争需要大量的武器、粮食、火药以及许许多多其他的货物,由于距离的因素,大部分货物都将在江南地区生产,毕竟这里有足够的劳动力,有最好的工匠,交通便捷,可以利用水运从长江沿岸,从太湖流域,从两浙、从海外运来廉价的原材料。换句话说,通过公债从你们那儿筹集的绝大部分金钱将被江南地区的工厂主赚取,既然是这样,那为什么你们不参与其中呢?这样当真正结束,你们不但能够赚回购买公债的银钱,还能够获得大明的许多产业、债券,打开内地的大片市场。这难道不是一个更好,更有远见的选择吗?” “可,可是我们不是明国人,也能够在明国拥有土地,开设工坊吗?”一个南洋商人问道。 “你们难道没看到手中那块丹书铁券吗?那可是未来的大明天子亲手赐予你们的,它们的副本将被保留在宗庙之中世代传承下去,你们还有什么可以担心的呢?”周可成笑道:“至于土地,你们更无须担心了,光是朝廷徐阶就有二十五万亩的田地,宅院更是数不胜数,只要你们愿意付出一笔地价银,就可以购买土地了。你们甚至可以让一个儿子改成明国人的姓名,就在这里定居主持产业,开枝散叶,落地生根嘛!” 听到周可成最后这番话,屋内顿时沸腾了。对于十六世纪的商贾们来说,苏松常地区是世界上最为繁荣、最为富庶的土地,留着奶与蜜的土地。只有印度的恒河三角洲、欧洲的低地国、北意大利托斯卡纳、奥斯曼的伊斯坦布尔等少数几个地区可以与之相比,但苏松常地区在政治稳定、军事安全上又胜过其他一筹,唯有伊斯坦布尔可以比拟。可以在这样一块宝地获得产业,做生意,这简直是所有商人梦寐以求的事情。即便像今井宗久这样已经获得了堺的主宰权的大商人也不例外,毕竟人往高处走,堺虽然好,但苏松常更好呀! 第三百八十二章 南北 面对众人期盼的眼神,周可成走到墙边掀开帘幕露出下面的地图来:“诸位,依照大明官府的记录,两京十三布政司一共有六千万人。但这个数字是不准的,大明实际的人口要远远多于六千万。仅以松江府为例,依照官府的记载是一百零九万四千余人,但实际上仅仅金山卫与周边的数十个市镇人口累加起来就有一百一十万,而这些市镇和金山卫基本都位于奉贤一地,而奉贤在松江府下不过是分析出来不过十余年的小县罢了。显然松江府的实际人口早已远远超过官府记录的,由此可以推断,大明实际的人口也远远多于六千万。而苏松常正好位于长江的入海口,又有运河和海运可以沟通南北,通过水路可以前往大明人口最为稠密,最为富庶的地区,我估计总人口将超过一万万,加上兰芳社在海外领地的人口,应该至少不少于一亿五千万,有如此庞大的人口作为市场,所以诸位只要认真经营,将会得到无法想象的利润!” 周可成对未来美好前景的描述激起了众人的狂喜,他们很清楚人口与财富之间有着怎么样的密切关系。常年的商业实践告诉他们,金山银山不是真正的财富,无数勤劳、自由可供驱使的人才是财富的真正源泉,生产者和消费者是商业活动中必不可少的两环。但在古代社会绝大部分人被束缚在土地之上,他们自耕自食,除去如盐 铁等极少数无法自产的必需品之外,不与外界发生任何经济联系。在这样的社会里,商业活动在整个社会经济中占据的比例是极小的,自然商人能够获得财富在整个社会财富中的比例也很低。所以周可成在日本取得军事胜利之后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摧毁原有的封建关系,减少农民缴纳的年贡比例,修建港口和道路,建立自治城市,使农民有剩余的产品可以出售,也有能力购买各种外来的商品,失去土地的农民和有一技之长的工匠也可以来到自由的城市出卖劳动力养活自己。所以以今井宗久为代表的豪商们在很短的时间里获得了过去想都不敢想的巨额财富,这也是他们坚定的用金钱支持周可成接下来的一系列军事行动的真正原因。而在他们看来,周可成接下来要做的事情正是和在日本做过的一样——开拓市场,减轻对农民的租税,扩大劳动力的流动,而在一个人口至少十倍于日本的国家推行这一政策的结果必然会给他们带来更加丰厚的回报。 “为了避免在大家之间发生不必要的竞争!”周可成的目光扫过每个人的脸:“我将在未来对这里进行必要的产业规划。大体来说苏松常地区的产业将主要分为七个类别:纺织印染业、冶金业、武器和机械制造业、火药与盐业、运输业、金融业、关于民生其他各种手工业。这七个行业将会划定在不同的区域,这些区域之间将有运河和道路联系,以确保交通运输的便利和物流的通畅。在这七个行业中,冶金、武器制造和金融三个行业将会受到一定的限制,列位最好以参股的形式加入,其他行业最好也相互交叉持股,以确保利润!” 屋内的人们纷纷点头,周可成的意思很明显:他方才提到的七个行业除去最后一个之外,其他都和战争有密切的关系,也是未来军方订货的重头,参股和交叉持股有利于确保垄断利润,无疑对屋内的所有人都是有利的。 看到得到所有人的赞同,周可成松了口气,他笑道:“时间不早了,大家先去吃午饭,下午我们再继续商量细节吧!” 正当周可成与他背后的钱袋子瓜分胜利果实,为接下来的长期战争筹划的时候,北京城中却是另外一番景象,从南方接二连三传来的坏消息让这个已经进入暮春的古老城市感觉到了阵阵寒意。 “看来留都是守不住了!”李春芳放下塘报,叹了口气。 “不光是留都,杭州的情况也很不妙!”徐阶的脸色早已没有了过往的悠闲。 “杭州?”李春芳一愣,急问道:“不会吧。我听胡汝贞说周贼不过三四万人,其中大部应该还在围攻留都,能用来打杭州的最多不够几千人而已。王本固前几天的奏疏不是还说‘集聚两浙兵马,以及忠义民社,约有十万之众,晓以忠义,士民感奋涕零,皆有杀贼报国之心’。有十万人,就算不能破贼,自保总是没有问题的吧?” “李公到底是老实人,被王本固的文章糊弄了!”徐阶冷笑了一声:“打仗不是光有人就行的,要饷要械。十万人所需的饷银、粮财、甲仗、铳炮、药子何其多?他王本固不过区区一省布政,仓促之间哪里来?据老夫估计,其中可战之兵至多不过两万,其余的不过是临时募集来的乌合之众,徒壮声势而已。周贼那边就不同了,胡汝贞曾经说过,此人用兵,说一百人便是一百人,绝无空饷虚报之说,且士卒皆粮饷充足,精炼之士,甲仗铳炮精利,其将吏更是久经战阵,行军作战自有法度。王本固这样的兵去和贼去打,岂不是驱犬羊饲虎狼?” “那,就算是两万人也不少了吧?虽不能胜,总不至于败吧?” “李公,你是扬州人,对江南的情况也清楚,如果是你守杭州怎么守?” “自然是凭钱塘江为险,据江而守呀!”李春芳答道。 “不错,王本固若是前锋受挫,肯定也会厚结兵力,沿江而守。这本来是不错的,可问题是周贼原本是海寇,长于舟楫。他越是在钱塘江便厚结兵力,那浙东沿海的守备就越是空虚,如果贼人乘船走海路在台州、宁波等地登陆,席卷浙东那怎么办?” 第三百八十三章 少一人的名单 “这个,这个——”面对徐阶的诘问,李春芳顿时张口结舌,他乃是状元及第,然后便沿着翰林修撰、翰林学士、太常少卿、礼部侍郎、吏部侍郎、礼部尚书等一路升迁上来,虽然道德文章天下知名,但于兵事上着实知道的不多。他思忖了半响之后叹道:“若是依照徐公这么说,那王本固的确不是周贼的对手,不过若是能够预先提醒王本固,局势应该还有挽回的机会!” 徐阶摇头叹道:“我能够想到的,那周可成岂会没有想到?从京城到杭州有两千里地,现在还要绕远路,等到我们的回信到了,杭州早就已经陷落了!” “啊?那杭州若是失陷,那岂不是只剩下浙东了?” “照我看,浙江福建都难保!”徐阶叹道:“周可成举事之后并没有立刻渡江北上,反而在江南一带盘恒。他也是久经兵事的人,岂不知道谋乱之人当直取腹心?显然此人是打算先以舟师隔断长江,取东南之地深固根本之后然后做打算。他在南直隶、两浙、福建经营多年,一旦发作起来,必然如雷霆一般,一发不可收拾!” 李春芳听到这里,正想说些什么,却看到黄锦从外边急匆匆的进来,脸上又是惊恐又是愤怒,一进门便连声道:“不知道谁放出了这等混世魔王出来,难道真的是气数使然?” “黄公公您这是怎么了?”李春芳赶忙将黄锦扶住:“出什么事情了,让你这般着恼?” “徐先生,李先生!”黄锦叹了口气:“二位知道吗?三天前,那周贼拥立伪王在孝陵祭拜太祖皇帝,在孝陵前登基为帝。这也还罢了,你们知道伪王的第一封诏书是什么吗?” “第一封诏书?”李春芳想了想之后答道:“应该是敕封百官吧?” “错了!”黄锦冷笑道:“南边那位第一封诏书一不是祭祀天地,二不是敕封百官,而是一封告天下士民书,里面不消说是把咱们骂了个狗血淋头,这也还罢了,在这封告天下士民书的末尾还列出了好长一份名单,说限十日之内必须改旗易帜,否则便贬为朝敌!” “贬为朝敌?”徐阶皱起了眉头:“那要如何处置这些朝敌?” “免官夺取功名是不必说了,子孙三代以内也不许科考,除此之外,族中田产全部入官!” “啊!”李春芳听到这里突然惊叫一声“徐公,那你的——”话说到这里,他突然停住了,不过屋内三人都已经明白了他的意思——徐阶正是松江府人,他的家产族人已经落在了周可成的手中。 “这厮好生恶毒,竟然株连家人!”李春芳低声骂道,他此时对于徐阶的同情倒是非常真实的,因为他的家乡扬州其实与常州也只有一江之隔,而且他祖上是句容人,就在南京附近,不光有许多亲戚好友,也还有不少田产留在那边。 “既然周贼打出了奉天靖难的旗号,那本来就是你死我活的事情,这些倒也是早晚的事情!我辈为人臣者须得以国事为重!”徐阶很快的控制住了自己的情绪,向黄锦问道:“那名单你手上可有,让我先看看!” “好,好!”黄锦见徐阶如此快的镇定下来,也不禁暗自钦佩,他从袖中取出名单递了过去,徐阶接过名单用手指点着细细的看了一遍,到了末尾却又从头细看起来,倒像是在找谁一般。 “徐公,名单有什么问题吗?”李春芳在一旁等得心焦,忍不住问道。 “没什么!”徐阶皱起了眉头,将名单递给李春芳,对黄锦问道:“这名单有没有错漏?” “没有!”黄锦答道:“这名单又不是什么机密,不过是抄录一遍,怎么会有错漏?” “那就奇怪了!”徐阶喃喃自语起来。 “奇怪,有什么奇怪的?”黄锦一拿到名单就跑过来了,自己也没有认真看过名单,从李春芳手中接过名单一边看一边问道:“徐先生为何这么说?” “黄公公,你看这名单应该是朝中主要官员和籍贯是南直隶、两浙又在外为官的士大夫,但这名单上却少了一人!” “少了谁?”黄锦问道。 “胡汝贞!” “对,少了胡汝贞!”李春芳拍了一下大腿:“他老家是绩溪,为何名单上没有他?” 屋内的气氛一下子紧张起来,自从南方起事以来,朝廷可以说把一切可以抽调出来的钱粮和兵马都交到了胡宗宪手中,徐阶还力排众议,硬是把江西、湖广、四川、广东这几个没有波及到的省份也划入了胡宗宪的权力范围之内,不可谓不是鼎力支持。胡宗宪的行动也不可谓不迅捷,虽然战事并没有取得进展,但从不断发来的塘报文书里,他们也能看到胡宗宪正在一边调集兵力,一边整顿江防,显然是在为下一步渡江进攻做准备。以明朝中后期的行政效率来看,完全可以说是将相和了。而周可成这一张名单却在朝廷与胡宗宪之间打进了一根楔子——把这么大的一支兵力交给胡汝贞这样一个与周可成有关系密切的人真的合适吗? “徐公,黄公公!照在下看,这应该是周贼的离间计!”李春芳笑道。 “嗯,咱家也是这么觉得的!”黄锦笑道:“若胡汝贞真的是周贼的奸细,那他肯定唯恐让别人知道,恐怕要把胡汝贞的名单列在第一个,反正奸计得逞之后再补偿也来得及呀!” “二位说的是!”徐阶笑了笑:“老夫才识愚钝,一时间竟然没有想到!” “我看你这老儿是想着自家的田产,方寸大乱吧?”黄锦心中暗想,不过他也没有点破,笑道:“不过周贼这计策恶毒的很,这名单您能看到,其他人也能看到,若是言官上书的话!” “一律留中不发就是了!”徐阶沉声道:“军国大事,岂可儿戏!对付周可成,没有人比胡宗宪更适合了!临阵易帅更是军中大忌!在这件事情上,我们三人一定要一条心!” 第三百八十四章 监军的人选1 “徐相公所言甚是!”黄锦笑道:“不过咱家觉得还是在胡汝贞身边放一个监军比较妥当!” “监军?”徐阶的眉头皱了起来:“黄公公,难道你也觉得胡汝贞忠心可虞?” “不,咱家并没有这个意思,否则当初也不会支持徐相公你的提议!”黄锦笑道:“咱家这么做有两个原因:第一,放置监军是朝廷法度,胡汝贞领的是朝廷经制之师,就要接受监军!” “嗯!”徐阶点了点头,黄锦的第一个理由无可辩驳:“那第二条呢?” “这也是为了堵言官的嘴!领半国之兵身边没有监军,这是授人与柄,与其等到被参了再派,不如现在就派,至少能选一个合适的人选。徐相公、李相公你们以为呢?” 如果说黄锦的第一个理由徐阶还有些反感,那第二个理由就非常有说服力了,徐阶点了点头:“那黄公公觉得应该派何人呢?” “照咱家看,便让李芳去好了!”黄锦道:“他在南京城呆了那么久,对南边和周可成的情况都很了解,也是个识大体的,不会做出蠢事来!” “甚好!”李春芳笑道:“黄公公这个人选好!” “难道没有更合适的人选了?”徐阶问道,他比李春芳想的要更多一些,嘉靖驾崩之后司礼监与两厂的大权已经都落在黄锦的手中,再加上陆炳远在南方,北镇抚司现在的管事的资历和圣眷都远不如黄锦,实际上黄锦已经掌握了司礼监、两厂和北镇抚司的权力,自从大明开国以来,内宦中就没出过手掌如此大权之人。依照惯例,是应该从黄锦手中分出一部分权力的,但内宦中唯一在资历上能与他相比的李芳又在南方。显然黄锦这个提议是有私心的,他让李芳去做胡宗宪的监军,自然在可见的未来就再也没人可以与自己分权了。 李春芳却不明白徐阶的心思,笑道:“徐公,我觉得选用李公公很好呀,监军最忌讳的就是不识军务指手画脚,统军之人无所适从反倒坏了大事。李公公在南边这么久应该最清楚周贼的厉害,肯定能与胡汝贞同舟共济,平定乱事的!” “徐相公,您觉得如何?”黄锦的目光转到了徐阶身上。 徐阶权衡了一下利弊,点头道:“那就李芳吧!” 正当徐阶与黄锦为了监军的人选勾心斗角的时候,留在南京的李芳本人却处于巨大的危机中。自从城外的裕王祭拜孝陵,登基为帝之后,城内的人心就越发动摇了,不但守城的士兵会逃出门外,甚至就连达贵官人也纷纷与城外暗通款曲。由于围城的缘故,城内的米价、柴价也是一日三变,其实南京城并没有被包围,拜明太祖朱元璋所赐,这座宏伟的石头城墙长达70里,如此巨大的城市就凭周可成手头上几万兵根本无法将其包围,有许多通往城外的道路实际上是无人看守的。但问题是周围的州县都已经易帜,自然不会将粮食运入;而如果派人出外樵采,十之八九会投降不再回来。如此一来,巨大的南京城实际上已经变成了一个石头牢房,而他和陆炳成为了其中的囚犯。 “陆大人!”慕容鹉神情诡秘的向陆炳呈上一份名单:“这是属下查到与城外兰芳贼勾结的名单!” “我知道了,你退下吧!”陆炳接过名单,却根本不看径直塞进袖中,他对一旁的李芳笑道:“李公公!若非你我先前已经把裕王得罪狠了,我都想翻城出去向裕王投降了,反正都是先帝的子孙,裕王还是年长的那个,到了九泉之下也不怕先帝责怪!” “陆大人,把名单给我看看!”李芳向陆炳伸出手。 “有什么好看的,我估计满城的贵人里也没几个不在上头的!”陆炳口中嘟哝着,不过还是把名单递给了李芳。李芳看了看,果然在那份名单上看到了许多熟悉名字,他叹了口气:“陆大人,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当然是跑啦,难道还留在这里等死?”陆炳笑道:“李公公你呢?你该不会像留下来殉城吧?” “殉城?那怎么会?”李芳笑了起来:“这不过是留都,又不是京城。江北就是胡大人的防区,这样吧,连夜我们就准备一条小船渡江如何?” “好!”陆炳笑道:“我刚才那个手下就是本地人,处事也精明干练的很,就让他去准备!” 正当两人商议出城的事情时,突然听到外间传来一阵激烈的碰撞和争吵声,两人还没明白是怎么回事,便看到一行人破门而入,冲了进来,为首的却是徐继勋、刘瑜等勋贵,只见他们身后都是家丁,手持刀剑棍棒,有些人身上还有血迹,个个面带杀气。 “徐大人、诚意伯,你们这是干什么?”陆炳厉声喝道。 “我等响应圣上号召,要奉天靖难,诛杀先帝身边的奸佞小人!”徐继勋恶狠狠的喝道,平日里那种总是带着满不在乎笑容的脸上满是杀气。 “对,尔等蒙蔽先帝,谗害忠良,离间圣上骨肉,罪该万死。我等世受国恩,正是要杀奸人,报圣恩!”刘瑜也大声喊道。 “对!” “拿下这两个家伙,献给城外的圣上,一定重重有赏!” 看着周围那一张张熟悉而又陌生的脸,李芳已经完全明白了,显然这些城中的勋贵已经不满足于仅仅暗中与城外勾结,他们还企图利用这个机会立下功劳,保全自己的家业,甚至更上一层楼。想到这里,李芳便感觉到一阵荒谬,昨天还在同殿为臣,今天自己就成了蒙蔽先帝的奸佞小人,离间骨肉的罪人,而他们则义正言辞的要拿自己做晋身之阶,这个世界变化的未免也太快了吧! 第三百八十五章 监军的人选2 “你们这些家伙世代勋贵,竟然背叛朝廷从贼了!”陆炳那张保养的很不错的脸已经涨成了紫色,他拔刀出鞘喝道:“我看谁敢来拿我!” 徐继勋后退了两步,退入了人群中,他也知道陆炳勇力过人,可不想被对方困兽反噬。 “还敢称圣上是贼,无论是论嫡论长都应该是裕王继承大统,现在北京城里的才是贼!”刘瑜喝道。 话音未落,暴怒的陆炳大吼一声,便纵身一跃,当头一刀劈下,刘瑜下意识的举起左手一挡,却被一刀连小臂带半边肩膀砍断,惨叫一声顿时昏死过去。陆炳犹如疯虎一般抡刀左劈右砍,那些勋贵的家丁伴当都不过是些市井无赖,平日里也就做些欺男霸女,收租逼债的勾当,哪里见过这等情况。胆大的还挥舞兵器遮挡,胆小的丢下兵器掉头就跑,偏生那门小,只容得两人并肩而出,众人挤在门口自相践踏,陆炳赶上来又砍杀了数人,向外间追去。 “放箭,放箭!”徐继勋连滚带爬的逃到院子里,便嘶声喊道,原来他带来的家丁里还有六七个带弓的,因为屋子里不便射箭,便让他们在院子里等候。那些弓手虽然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但看到主人蓬头垢面的逃出来,连忙张弓搭箭,对着门口便一阵乱箭射去,落在后面的好几个被射了个正着,倒了一地。陆炳大腿上也中了一箭 ,只得退了回去。徐继勋想起方才陆炳如恶鬼一样,也不敢逼得太狠,只让手下在外面喊话叫骂不停。 “痛快,杀的痛快!”陆炳拄刀退回屋内,一屁股坐在门槛上叹道:“只可惜今日未曾着甲,不然某家定当冲出门外,将这群贼子刀刀诛灭,不留一人!” 李芳替陆炳清理伤口,叹道:“陆大人,这一箭射的颇深,只怕你今后要不良于行了!” 陆炳笑了起来:“李公公你这是在说笑话吗?今日便是陆某的死期,哪里还有今后?”说到这里,他突然叹了口气:“其实陆某今日已经是死的晚了,先帝驾崩那日陆某就应该追随先帝于地下。当时不死,至蒙今日之羞。” “陆大人若是那时死了,今日又如何能手刃这么多奸贼?”李芳笑道。 陆炳闻言一愣,旋即大笑起来:“李公公说的是,陆某杀贼而死,又有何羞辱!”说到这里,他拄刀而起,整理了一下身上的衣衫,擦干净脸上的血迹,向北京方向五叩三拜,沉声道:“圣上,微臣陆炳来迟了!”说罢便横刀自刎了。 院子里徐继勋坐在一张板凳上,脚上一阵阵的抽痛,原来他方才逃出来的时候不小心把脚踝扭伤了,慌忙之中都没有感觉,现在才觉得疼痛难忍。此番同来的勋贵有十余人,现在要么丧命,要么受伤,就没有一个完整的。受伤的都各自告饶,去找医生大夫了,唯有自己一人还留在院子里,督促手下拿人。 “五十两,五十两!”管家大声道:“只要进去了立刻就发五十两白花花的银子,你们这辈子也积攒不了这么多银子呀?谁敢进去,立刻就发!” 听着管家的悬赏声,看着手下怯懦的样子,徐继勋越发气恼,仿佛脚上都不那么疼了,他正想起身呵斥几声,却听到有人喊道:“出来了,出来了!”回头一看,却是李芳站在门口。他赶忙问道:“李公公?陆炳呢?” “陆大人已经自尽了,尸体就在里面!”李芳答道:“你不是要拿我去见裕王吗?我就在这里,等你送我去!” 徐继勋听说陆炳自杀了,心中大喜,连忙笑道:“李公公放心,我一定会好生看顾你的!”话音未落,他便一瘸一拐的向屋内走去。 陆炳和李芳的遭遇只是南京这座古城的一个缩影,当天傍晚,以魏了翁为首的留都官员勋贵们就大开朝阳门,迎接裕王入城,南京这座六朝古都终于又迎来了一位新主人。 “陆炳死了?”朱载垕顿足道:“当真可惜的很,高先生之死便与这厮有关,不能将其凌迟处死为高先生报仇,当真可恨!” “陛下,臣听说天子无私仇,陆炳若是有罪,自当交有司处置,岂可凌迟处死,于圣德有亏?”一旁的张经沉声道。 “周爱卿,你以为呢?”朱载垕叹了口气,向周可成问道。 “陛下眼下这么忙,哪有时间管死人的事,活人的事情都管不过来!”周可成笑道:“李芳出入宫廷多年,对北边的情况了解很多,还是将其交给臣下吧!” “周爱卿所言甚是!”朱载垕笑道:“那徐继勋他们呢?” “这些人都是些墙头草,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但又不能不予以爵禄,否则便伤了天下人的向化之心!” “嗯,周爱卿说的不错!”朱载垕点了点头:“寡人刚刚南下时那等处境他们在干嘛了,现在寡人兵强马壮,留都指日可下,他们就跳出来了,若是重赏了他们,那有功的将士们会怎么想?周爱卿,你觉得应该怎么处置他们?” “爵禄是一定要给的,毕竟他们有献城之功,不过哪里的爵位,哪里的封地就是另外一回事了!”周可成笑了起来:“殿下听说过新西兰吗?” “新西兰?那是哪里?” “是南边一个大岛,距离吕宋还有数千里,土地肥沃,气候也不错,矿产丰富,是个不错的地方!” “距离吕宋还有数千里?”朱载垕倒吸了一口凉气,他已经猜出来周可成的心思了,在他看来吕宋已经是天涯海角了,这新西兰距离吕宋还有几千里,那岂不是远到天上去了,这未免也太狠了吧? “嗯,既然他们有功,那您可以把他们封到那里去,当然,现在还用不着把他们赶过去,等到江南这边事情都差不多了,在下令让他们就封便是了!”说到这里,周可成笑道:“这些勋贵个个家产丰厚,您孤身南来,国库可是空虚的很呀!” 第三百八十六章 帕夏的女儿 “这个——”朱载垕犹豫了起来:“寡人这么做会不会让后世所讥,说寡人刻薄寡恩呀!” “圣上,以微臣所见您最应该担心不是会不会被后世所讥,而是能否在这场帝位之争中胜出!”周可成直言不讳的问道:“您现在才刚刚进了留都,距离一统天下还早着呢!您觉得这些人能够为您争夺帝位出多少力呢?为后世所讥固然糟糕,总比输掉帝位之争要好多了吧?” 面对周可成直接到近乎无礼的诘问,朱载垕有些错愕,从一生下来便养尊处优的他何尝遭遇过这样尖锐的问题,过了半响之后方才慌乱的答道:“周爱卿所言甚是,眼下确实是战事更要紧。既然留都以下,何时渡江北上,直取京城呢?” “直取京城?”周可成闻言一愣,他没想到朱载垕竟然南京屁股还没坐热,就想着挥师北上了,他稍一沉吟答道:“挥师北上的事情恐怕还要等一等!” “等一等?”朱载垕皱起了眉头:“周爱卿,寡人眼下只有半个南直隶,而北边却有两京十三布政司,实力悬殊,若是拖延下去,恐怕会错失时机呀!” “圣上请放心,微臣是在等南洋的援兵!”周可成笑道:“圣上应该知道北人善骑,南人善舟。若论骑众我等不及北方,但可以象队克之,微臣的象队大部分都在南洋,所以还要等些时日!” “哦?那爱卿的象队什么时候能到?” “如果没有意外的话,应该也就是这个月的事情了吧!”周可成笑道。 蓝绿色的海面十分平静,只能听到缆绳和风帆的哗啦声。莫娜站在前甲板,皱着眉头看着船首桅上的三角帆,虽然系缆被拉直,但风帆还是可怜的悬垂下来,在如此可怜的风力推动下,船前进的速度不会超过两节。 时间,在战争中没有什么比时间更加重要。莫娜早已学会了这个道理,但谁也没法控制海风,庞大的船队从马六甲出发,顺利的抵达吕宋,然后穿过巴士海峡抵达了台湾,他们在大员港补充了淡水和食物,渡过了海峡,然后沿着海岸线向最后的目的地金山卫前进。但在经过了闽江口之后,海风就逐渐减弱了,船队的速度也随之变慢。尽管莫娜心中焦急如焚,但她也不得不尽量将其藏在心里——作为指挥官,她必须是全舰队最镇定的那个人。 “莫娜姐姐,那边就是大明了吗?”随着一阵迷人的香气,一个娇柔的身影走到莫娜的身后,指着西侧隐约可见的海岸线问道。 “是的!”即便没有回头,莫娜也知道站在自己身后的是阿迪莱——尊贵的高姆巴斯帕夏的女儿,也是周可成这几年来收纳的十六个妻子之一。随着兰芳社势力不断取得的胜利,尤其是与奥斯曼人签订了商业合约之后,印度洋沿岸的诸多势力已经逐渐接受了兰芳社这一最强海上势力的存在。国王、帕夏、埃米尔和酋长们惊讶的发现那位尊贵的周大首领不但年青力壮(才四十出头),而且身边只有两个妻子,他们不约而同的选择了联姻的策略,一时间前来提亲的使者踏破了马六甲总督府的门槛。让周可成目瞪口呆的是,兰芳社在东南亚的死对头缅甸东吁王朝刚刚继位的莽应龙竟然也派出了使者,表示要将自己的妹妹嫁给周可成。正当周可成打算拒绝时,平日里唯其马首是瞻的诸多部下却异口同声的反对,他们一致认为周可成应该照单全收,这样对秉持“光荣孤立”外交政策的兰芳社来说是最好的选择。 毕竟虽然现在兰芳社支持暹罗对抗如日方升的 缅甸人,但谁又知道哪一天势头会转过来呢?手头多一个缅甸公主,至少就多一张牌打,至少不吃亏。 就这样,在短短的几年功夫里周可成就完成了穿越众的梦乡之一——人种博物馆后宫。十六个妻子分别来自从埃及到东南亚的诸多国家,与由衣和莫娜不同的是,这些女子个个出身尊贵,在她们的身后都有一个国家作为支撑,而其中最为骄傲就是阿迪莱,在她的背后是奥斯曼帝国。 与大多数奥斯曼的高级官员一样,阿迪莱的父亲来自巴尔干半岛。依照著名的血贡制度,从十五世纪到十七世纪,奥斯曼帝国每年都会从巴尔干半岛的基督教居民征收血贡——6-7岁健康的男孩,这些男孩将被带到伊斯坦布尔,受到严格的宗教和军事训练,当这些儿童成年之后将会组成奥斯曼军队中的精华。阿迪莱的父亲便是其中的佼佼者,经过多年为苏莱曼苏丹忠诚的服务,他已经达到了权力的巅峰——希腊行省的帕夏。当然,即便没有如此深厚的背景,阿迪莱自身的美貌也足以艳压群芳。只需一点即可证明,在伊斯坦布尔的顶层圈子有一个流言,阿迪莱的父亲之所以能够从步步高升,除了他个人的功勋之外,还有他的俊秀容貌以及与某位至尊的密切关系。而阿迪莱本人更是从十六岁时就有传闻要进入苏丹的后宫之中,成为苏莱曼大帝的新宠,而她与周可成的姻缘最有力的促成者便是后宫中的另外一位宠妃和大维齐尔,显然他们不希望高姆巴斯帕夏利用自己女儿的美貌来重新获得大帝的宠幸,分薄他们的权力。 虽说苏莱曼苏丹已经是一位年过七旬的老人,但权力本身就是最好的春药。这位伟大的统治者在伊斯兰世界里早已是半人半神的存在,他的后宫更是类似于众神殿。被从这样光辉的所在逐出,被赶到世界上一个荒僻的角落,嫁给一个暴发户商人!因此不难想象阿迪莱当初是怀着怎样一种心情来到马六甲的了。 第三百八十七章 背后一击 幸好阿迪莱不仅继承了父亲的美貌,还继承了父亲的眼光和头脑。当来到马六甲后,她立刻发现这对于自己也许是一个更好的机会。尤其是当她得知莫娜拥有指挥军队的权力,并且还被授予一大块领地(其实那是给莫娜和周可成的孩子的),这可是苏丹后宫绝对无法得到的待遇。兴奋之极的阿迪莱决心抓住这个改变自己命运的机会,但她很快就沮丧的发现一个问题——她少有与周可成见面的机会,更不要说独处了。阿迪莱来到马六甲的时候已经是1564年春天了,周可成当时正奔走与日本、台湾、金山卫、马六甲、中左所之间,忙于筹划接下来在大明的行动,根本没有时间理会这位远道而来的佳人。他只是在婚礼当天出现,第二天早上就登上前往吕宋的船,离开了马六甲。 不难想象阿迪莱当时的愤怒,但莫娜很快就平息了她的愤怒,她将周可成正在谋划的大事向阿迪莱和盘托出。得知这一切的阿迪莱不怒反喜,她嫁给的男人不是一个暴发户商人,而是一位有着雄心壮志的男人。她早已听闻过眼前这位女人的过去:从一名女奴开始, 凭借自己的容貌和武艺不但成为了周可成的妻子,而且还成为了兰芳社的一位女将军,那自己为何不能够在这场即将开始的战争中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呢?阿迪莱立刻给父亲写了一封信,四个半月后帕夏的回信到了,和回信一同来到马六甲的还有两百个精锐马穆鲁克。 拥有了自己的卫队,阿迪莱立刻去见莫娜,开门见山的提出了自己的要求:这两百个马穆鲁克是自己的陪嫁,她希望像莫娜一样,带着这两百个马穆鲁克前往大明,参与这次远征。 当莫娜得知阿迪莱的要求时极为震惊,她一开始竭力反对。但阿迪莱表现出与其娇柔外表不相称的顽固,她用非常直接的语言指出莫娜与自己一样都是周可成的妻子,为什么要阻止一个妻子和自己的丈夫在一起呢?经过徒劳的努力之后,莫娜不得不接受了阿迪莱的要求,不过有一个条件——在前往大明的旅程中阿迪莱将不会得到任何优待。 阿迪莱接受了莫娜的条件,并且很快就博得了莫娜的好感,在这方面从宫廷中长大的她是一个天才。 “为什么我们不上岸呢?”阿迪莱问道:“海上没有风,船只走的这么慢,这样下去船上的大象和马匹都会撑不住的!” 莫娜没有说话,但她清楚阿迪莱说的是对的。在舰队的船舱里有一百二十头受过了良好训练的战象,这是暹罗国王和马来半岛上几位苏丹给兰芳社的赠礼。这种体型巨大的猛兽在战场上有着恐怖的破坏力,但大象也是一种极为敏感的野兽,长时间处于晃动的船舱中会让它们变得易怒、暴躁的。 “你说得对,阿迪莱!”莫娜转过身来:“既然没有风,就应该让士兵们和战象上岸,我们可以海陆并进,至少等到风向有利再说!” 作为一个老练的将军,莫娜立刻派出小船,寻找示意登陆的地点,经过半天的努力,小船终于找到了一处适宜船队停靠的大澳,更让莫娜高兴的是,船员还搞清楚了船队现在的位置——船队已经抵达浙江温州海域,距离瓯江入海口已经只有不到一百里了。 莫娜并没有贸然行动,他下令让士兵们下船,并修建栈道,好让那些巨大的野兽上岸,这一切花费了整整三天时间。莫娜并没有浪费这三天时间,她占领了附近的村落,让骑兵向周围地区搜集情报,这让她喜出望外——绝大部分的士兵都被浙江布政使王本固调往杭州去了,周围的几个州县十分空虚。 莫娜立刻明白了幸运之神赐给了她多么宝贵的礼物,她立刻亲率一小队骑兵前往夺取温州,让副将率领大部为后继。事实证明她的冒险十分成功,当前锋冲进温州城时,守门的民壮甚至没有意识到冲进城的是敌军,还以为是从青田调来的一支援兵。俘虏了知府之后,莫娜利用知府的官印开具了几分关防,然后率领一部分骑兵装成明军继续向北,一路拿下了永嘉、乐清、黄岩、台州、宁海、奉化、宁波等州县,待到登陆后的第七天,兵锋已经直抵绍兴城下。 杭州城。 “逆贼已经打到了绍兴府?”王本固的双手一阵颤抖,险些将那份求救信撕碎:“这,这怎么可能?明明本官已经下令严守浙江,不许贼人一人一马渡江的,绍兴府怎么会有贼人?” “回禀大人,贼人是从南边来的,小人听说宁波、奉化、宁海、台州等地都已经落入贼手了!”跪在地上的求救使者的声音因为疲惫而嘶哑,在他灰色罩袍的胸前有紫黑色痕迹,王本固怀疑那是血迹。 “这,这怎么可能?”王本固站起身来:“塘报里一点都没有提到过,难道是福建那边流窜过来的?可是前些日子塘报里也根本没有提到福建有流贼的消息呀?” “大人,恐怕是贼人来的太快了,比塘报还要快!”使者抬起头,声音就好像垂死者的呻吟:“听一个从宁波逃回来的人说贼人装成官军的样子,拿着官府的关防文书,直接大摇大摆的就进了城。城里的守兵又都已经被抽空了——”说到这里,使者才想起来这岂不是在指责王大人?赶忙连连磕头:“小人不是这个意思!” 对于使者来说幸运的是此时的王本固根本没有注意到他最后那句话说的什么——眼前的恶劣局势已经把他的所有注意力都吸引走了。即便一个没有什么军事常识的文官看看地图就能知道浙江的明军已经处于腹背受敌的恶劣局面下了。 第三百八十八章 急转直下 “传令下去!”王本固猛地站起身来,将一旁的茶几撞倒:“令镇海、宁波参将领本部兵赶往绍兴,荡平贼寇!” 王本固的命令让使者欣喜若狂,但形势的发展比他预想的要快得多,宁波等州县落入敌手的消息很快就传到了屯守钱塘江南岸的民壮和守军耳中,得知家乡遭遇“贼袭”,人心军心顿时摇动起来。各种各样的流言好像长了翅膀,在军营上空盘旋。一会儿是裕王引南洋诸藩国勤王兵北上,一会儿是舟师南下,在台州上岸,守军的士气也可见的直线下落,面对这一切王本固也没有什么办法,他斩杀了几个嗓门最大的倒霉蛋,悬首示众,但逃兵还是越来越多。王本固原先在奏疏中“十万虎贲,北渡钱塘,讨伐逆贼,平靖东南”的豪言也逐渐化为泡影。 南京。 “什么?莫娜他们在温州那边上岸了?”周可成问道。 “不错,信上说船队过了福建海域之后,风就陡然变小了,船走的太慢。”徐渭笑道:“夫人干脆就在温州一带登陆,然后领军北上,没想到王本固屯守钱塘一线,浙东州县空虚,夫人一路毫无抵抗,一直打到绍兴城下!” “原来是这样,真是意外之喜呀!”周可成笑了起来:“没想到,没想到,浙东就这么拿下来了。很好,那王本固完蛋也就是迟早的事情了,文长,从讲谈社的士子中抽调一批人去那边当,要用我们的人?” “属下明白!”徐渭也是满脸喜色,自从举事以来,他虽然没有领兵打仗,但兰芳社内部最忙碌的便数他了——金山卫港口的吞吐,新占领州县的安置、物资的调配供给,几乎都在他一人身上。在裕王身边那个小朝廷还没有成型之前,实际上徐渭才是真宰相,而名义上的首辅张经实际上不过是个空头,主要事情还是忙着调配兵马,准备进攻江西。 “既然两浙的问题差不多要解决了,文长,你觉得胡宗宪下一步会怎么走?”周可成问道。 “徐某不过一书生,军国之事岂敢多言!”徐渭笑道。 “书生?文长是周某的子房呀!”周可成笑道:“你和胡宗宪打了那么多年的交道,应该很清楚他的想法,来,说说看!” “那徐某便献丑了!”徐渭想了想之后答道:“胡汝贞对于我们兰芳社的优劣很清楚,所以他肯定不会直接渡江来攻南京,而是先大造舟船,从池州、安庆一带渡江,然后水陆并进,顺流而下来攻南京。” “嗯!”周可成笑道:“文长你猜的不错,的确按照细作禀告,这些日子在江边发现了大量从上游飘下来的木屑,这应该是胡汝贞在上游的造船厂飘下来的;细作还说他下令湖广江西铸造大批铳炮,想必也是为了对付我的。看来这一仗是迟早要打的!” “自古以来定都金陵者必先取上游荆州之地,安庆池州乃是金陵之锁钥,既然两浙将定,那下一步就是取这两地了!” “何止是这两地!”周可成笑道:“再等两个月,等到夏水上来,水深江阔,我自当领舟师逆流而上,直取武昌!” 正如徐渭猜测的那样,此时的胡宗宪在忙于造船铸炮。他当初在京师之所以如此坚决的要求湖广、江西和四川这三个省的权力,就是因为他很清楚兰芳社控制苏松常三州之后,其强大的舰队必然会进入长江。这样一来,传统的从采石、瓜州等渡口强渡,由北攻南的进攻策略已经失效了,换句话说,周可成可以利用长江确保其腹心之地的安全,并不断从海外调来更多的援兵。而凭借其强大的舰队,周可成可以轻而易举的机动兵力进攻长江流域沿岸的任何一个城市,而自己却只能疲于奔命的驰援。在这种不利的形态下,就算是韩白复生恐怕也赢不了。所以胜负的关键在于争夺长江航运权之上,胜利的一方可以利用长江这条“黄金水道”,高效率的机动兵力,攻击敌方的要点,而在争夺战中失败的一方,就只能被动挨打,即便占据数量上的优势,也没有用武之地。所以胡宗宪在抵达扬州后,一面让戚继光领兵渡江,增援南京以争取更多的时间,一面派人前往江西、湖广、四川,让依照样式打造战船,铸造铳炮,为接下来的长江争夺战做准备。但形势比他预想的要发展的快得多,在他抵达扬州一个多月的时间内,就发生了留都陷落和两浙惨败两件大事。 安庆。 “大人,这是京师的诏书,让李芳来做您的监军!”戚继光低声道。 “,徐公以倾国之兵予我,派个监军来也是应有之义!”胡宗宪神色冷淡:“不过这诏书来的晚了点,留都已经陷落了,只怕李公公是没法来当我的监军了!” “是呀,想不到留都陷落的这么快!”戚继光的脸色也变得阴沉起来:“都是末将无能,要不然——” “南塘你不必自责,沙场上胜负莫测,岂有必胜之理?周可成手下都是百战之余,岂有好相与的?你在那种情况下能够保证全身而退,已经是名将了!”胡宗宪摆了摆手:“其实留都的陷落也是我预料之中的事情,周可成有裕王这面大旗,东南之地就很难守住了,只是有些太快了!” “嗯!”戚继光回想起当初自己发现周围郡县都易帜的感觉,不自觉的点了点头:“周贼这一招棋着实恶毒的很!” 第三百八十九章 公债的发行 “嗯!”周可成笑道:“文长你猜的不错,的确按照细作禀告,这些日子在江边发现了大量从上游飘下来的木屑,这应该是胡汝贞在上游的造船厂飘下来的;细作还说他下令湖广江西铸造大批铳炮,想必也是为了对付我的。看来这一仗是迟早要打的!” “自古以来定都金陵者必先取上游荆州之地,安庆池州乃是金陵之锁钥,既然两浙将定,那下一步就是取这两地了!” “何止是这两地!”周可成笑道:“再等两个月,等到夏水上来,水深江阔,我自当领舟师逆流而上,直取武昌!” 正如徐渭猜测的那样,此时的胡宗宪在忙于造船铸炮。他当初在京师之所以如此坚决的要求湖广、江西和四川这三个省的权力,就是因为他很清楚兰芳社控制苏松常三州之后,其强大的舰队必然会进入长江。这样一来,传统的从采石、瓜州等渡口强渡,由北攻南的进攻策略已经失效了,换句话说,周可成可以利用长江确保其腹心之地的安全,并不断从海外调来更多的援兵。而凭借其强大的舰队,周可成可以轻而易举的机动兵力进攻长江流域沿岸的任何一个城市,而自己却只能疲于奔命的驰援。在这种不利的形态下,就算是韩白复生恐怕也赢不了。所以胜负的关键在于争夺长江航运权之上,胜利的一方可以利用长江这条“黄金水道”,高效率的机动兵力,攻击敌方的要点,而在争夺战中失败的一方,就只能被动挨打,即便占据数量上的优势,也没有用武之地。所以胡宗宪在抵达扬州后,一面让戚继光领兵渡江,增援南京以争取更多的时间,一面派人前往江西、湖广、四川,让依照样式打造战船,铸造铳炮,为接下来的长江争夺战做准备。但形势比他预想的要发展的快得多,在他抵达扬州一个多月的时间内,就发生了留都陷落和两浙惨败两件大事。 安庆。 “大人,这是京师的诏书,让李芳来做您的监军!”戚继光低声道。 “,徐公以倾国之兵予我,派个监军来也是应有之义!”胡宗宪神色冷淡:“不过这诏书来的晚了点,留都已经陷落了,只怕李公公是没法来当我的监军了!” “是呀,想不到留都陷落的这么快!”戚继光的脸色也变得阴沉起来:“都是末将无能,要不然——” “南塘你不必自责,沙场上胜负莫测,岂有必胜之理?周可成手下都是百战之余,岂有好相与的?你在那种情况下能够保证全身而退,已经是名将了!”胡宗宪摆了摆手:“其实留都的陷落也是我预料之中的事情,周可成有裕王这面大旗,东南之地就很难守住了,只是有些太快了!” “嗯!”戚继光回想起当初自己发现周围郡县都易帜的感觉,不自觉的点了点头:“周贼这一招棋着实恶毒的很!那两浙呢?要不要派兵驰援?” “恐怕已经来不及了!”胡宗宪叹了口气:“前后夹击,王本固之兵是临时募集的乌合之众,又是在本乡本土,形势一不对士兵恐怕就跑回家里去了!” “哎!”戚继光叹了口气:“两浙没了,那福建也难保,眼看东南之地都非朝廷所有了!” “如今之计是要尽快把船队建起来,只要能把周贼的船队赶出长江,就能收复留都,打通漕运,然后再收复两浙福建!”胡宗宪沉声道:“周贼的船队才是他的根本,此番讨贼,就须得先断其根本,处置了根本,枝节就简单了!” 正当周可成与胡宗宪都不约而同的把下一步的眼光投向安庆时,战场上却逐渐沉寂下来,胡宗宪正忙着往返于湖广、江西的造船厂、铸炮厂之间,而周可成则忙于整编新募集的新军,让远道而来的援兵休息,等待夏水高涨的时候。一张新告示出现在松江府门口的公告牌上,闲人们聚集在公告牌旁,听着一个书生正在念诵上面的内容。 “为靖难之事,将发行二百四十万银元公债以为军国之需。期限五年,年息百分之七,每年七月五日还息,到期偿还本金,抵押物为盐税、官田以及朝敌之没收田产。” “何秀才,这抵押物是什么意思?”人群中冒出一个声音。 “这个——”那书生张口结舌,显然这个词对于他有些陌生。这是旁边有人大声道:“这还不简单,你借钱给别人难道不要个做押的东西吗?不然别人借了钱赖账不还怎么办?” “我这个倒是知道,不过官府借钱居然也要押东西?倒是未曾听说!” “官府借钱咋地不要抵押的?照我看官府的信用更差!” “就算官府不还钱又如何,难道你还真的敢拿了他的东西不成?” “是呀,二百四十万银元,谁有那么多钱借出去呀?” 正当围观的人群交头接耳的时候,从衙门里走出几个衙役来,他们走到告示牌下便将告示扯了下来。众人见状大为惊奇,有个熟悉的便问道:“李头儿,你这是干嘛?这告示上有什么写错了吗?” “没有写错,只不过这告示没用了!”那衙役头也不回的答道。 “没用了?这是啥意思?这公债官府不发行了?” “那倒不是,只是这两百四十万两白银的公债已经被人买光了,你们想买也没有买了,还贴着这告示干嘛?” “买光了?” “两百四十万银元都卖光了?” “你该不会撒谎吧,谁这么有钱能一下子买这么多?” 围观的人群顿时愕然,对于银元是什么他们很清楚的,分量足,成色好,可以直接当银子使用的,一个熟练的工人在作坊里忙上一个月,所得也只有一块银币上下,而两百四十万银币简直是一座银山,谁能拿出来这么多银子来。 “哪个撒谎了!”那衙役冷笑道:“你们拿不出来不等于人家拿不出来,这公债又不只是只有大明人才能买的!” “你这是什么意思?难道还有海外蛮夷买这公债不成?”那书生问道。 第三百九十章 抵押品和宰相宅邸 “怎么没有?”那衙役反口驳斥道:“我也不瞒你,这二百四十万银元的公债,光是日本、东番、南洋来的豪商就拿下一半,剩下的被裕和、文家、朱家、潘家、胡家他们包圆了。还有你说话注意点,什么海外蛮夷,人家是海外人不假,可不是蛮夷,至少比你有钱多了,看你好歹也是个读书人,嘴上说话也不积点德!” 那书生被衙役当面驳斥顿时面红耳赤,想要呵斥那衙役,却被旁边的伴当扯开了,他怒道:“一个衙役也竟敢这般和我说话,你拉我作甚?” “少爷,今时不同往日呀!”那伴当压低声音道:“现在江南是裕王的天下,而裕王能够登基这些海外豪商都出了力的,您若是让那厮抓住了话柄,只怕有灭门之祸呀!” 那书生闻言吓了一跳,赶忙捂住嘴巴退出人群离开了。 那书生离开了,众人却围住那衙役,询问公债的事情。那衙役不耐烦的挥了挥手:“卖完了就是卖完了,我还能骗你们不成?你们要是真的想买,接下来还有第二期,第三期,都会在衙门门口贴公告出来,你们自己留意便是了!”说罢便推开人群回衙门里去了。众人围在衙门门口又议论了小半个时辰,方才渐渐散去。 那书生气哼哼的回到家中,一屁股坐在椅子上,拿起茶杯喝了口凉茶,猛的一拍桌子:“一群海外蛮夷,有了几个臭钱便不得了了,还不知道这银子借出去拿不拿的回来呢!你说是不是呀,阿平?” 那伴当却是个强项的,他咳嗽了一声:“少爷,外边传说的可不是这样的,这些公债可都是有抵押的,换句话说,就算是还不上钱,这些债主也能拿到田产、盐税等硬邦邦的东西来。老徐相公的田宅就被官府抄了,被抵押给这些债主了。” “啊?还有这等事?”何秀才吓了一跳:“你没有听错?” “绝对没错,是西门的卤鸭阿炳说的,您知道他的卤味做的最好,每个月逢三逢七都会送一次卤味去老徐相公府上。可几天前他送卤味时却看到徐府的门给封了,一问才知道老徐相公已经被裕王打为朝敌,抄没家产,全家流放南洋。阿炳还说有不少力夫在徐家后面花园临河的那块地上打地基,起屋子,听说是新主人派来的。” “连老徐相公的宅邸都被抄没了,这裕王还真狠呀!”何秀才打了个寒颤。 “少爷,裕王可是打着奉天靖难的旗号呀!”伴当压低声音道:“老徐相公虽然德高望重,但裕王可是要当天子的,挡着他路的还有好的?” “这倒也是!”何秀才点了点头:“不过那些商贾胆子也真够大的,宰相家的宅子也敢抢过来住!” 松江,徐家汇。 “叔父,请下轿子,我们到了!”朱正育掀开轿帘笑道。 朱文和下得轿来,抬头看了看大门上悬挂的“松江徐府”的鎏金牌匾,叹道:“果然是宰相家的宅邸,不一般呀!” “叔父,现在已经是咱们家得了!”朱正育笑道:“侄儿刚从小徐相公那儿听说这个消息,就赶忙询问能不能卖给我们,好不容易才让他点头呢!” “嗯!”朱文和看了看门口的摆设,问道:“没有其他人和我们争?” “倭人和南洋来的那些都不知道这宅子的妙处,至于江南其他几家,都说怕自家福薄,压不住风水,不敢来住这宅邸!” “他们顾虑的也有道理!宰相门第嘛!”朱文和点了点头:“不过我朱文和不怕,要折就折我的寿命,只要后世子孙文运绵长便好了!走,我们进去看看!” 朱正育在前面引路,朱文和跟在后面,虽然徐府的浮财都已经被搬走了,诺大的府邸空荡荡的,但院落的设置,楼台的装饰,园林树木无一不显示出江南第一名宦的气度底蕴。朱文和一边走一边感慨,想不到自己也能住进这样的宅邸里来。 “正育,这宅邸花了多少银子?”朱文和随口问道。 “没花银子?”朱正育答道。 “什么,没花银子,你这是什么意思?”朱文和吓了一跳,转过身问道:“宰相府邸白送给我们?” “是这么回事,这府邸算是公债的抵押品!”朱正育答道:“徐相公说了,我们家认购了二十万两银子的公债,便用徐家的田产宅邸当成抵押品。当然,每年我们要付一笔租金,五年债务到期之后我们也有优先购买权!” “抵押品?租金?优先购买权?”朱文和被这些新鲜的词汇弄得有点晕头转向,朱正育从袖中取出一张纸来,笑道:“您看这些便是抵押品!” 朱文和看了看那名单,只见上面密密麻麻的罗列了田产、宅邸、店铺,他粗粗的估了价,至少值三十万两,远远超出公债的数额,他提出自己的疑问,朱正育笑道:“叔父你有所不知,徐相公说了抵押品是要折价的,就和去当铺一样,你再好的东西去了当铺,也当不出几个钱来,咱们将来买这些田产也会便宜不少的!” “自古以来只听说民间借钱要当头,没听说官府借钱还给当头的!”朱文和笑着摇了摇头:“正育呀,这是周大人、徐先生给咱们的好处,咱们可不能忘记了!” “那是,侄儿定然记在心里!”朱正育连忙点头:“徐相公还说了,接下来要打仗,金创药是大头,让我们多招募几个工人,增设厂房,有多少他们要多少!” 第三百九十一章 膨胀 随着第一期公债两百四十万银币的汇入,整个苏松常地区就好像一台被注入燃料的发动机,飞快的运转了起来,在临江迅速搭建了数十个干船坞,工匠们开始建造纵帆船和桨帆船;江南制造局的牌匾的油漆还没有干,后面的高炉就冒出滚滚的烟雾,铁匠们在熔铸金属,铸造铳炮、打制武器盔甲;转动的风车驱动着石磨,制造火药;在集市码头,讲武堂的学生们打着招贴,开出募兵的条件,随处可以听到训练士兵的口令和操练声,在更远的靶场传来阵阵铳炮的声响。当地充沛的人力资源在资本的驱动下以从未有过的速度被利用,让兰芳社在江南地区的军事力量迅速的膨胀起来。 “到上个月二十五日为止,我们一共组建了七十五个联队的本地新军,其中三十五个联队都受过完整的队列、射击和白兵训练,进行过两次五日以上的连续行军,可以承担简单的野战任务。其余的四十个联队在这个月十五日以前也可以完成队列、射击和白兵训练,可以承担守备任务!除此之外,造船厂已经下水了六条单桅纵帆船和三十二条帆桨船,下个月下水的数量是这个数字的三倍,如果铁和木材供应没有问题的话,这个数字可以保持下去!”念到这里,米兰达将手中的报告丢到桌子上:“周,我真为你的敌人感到悲哀,他们根本不知道要面对一个什么样的怪物!” “我的朋友,战争不是数字游戏!”周可成懒洋洋的摆了摆手:“没有打谁也不知道谁胜谁负!” “战争就是数字游戏!”米兰达反驳道:“即便是天才的统帅,也很难击败拥有两倍优势兵力的平庸将领,汉尼拔是天才,可也得遇上瓦罗才能打赢坎尼之战。(坎尼会战中,汉尼拔为迦太基军统帅,瓦罗是罗马军的指挥官)” “也许吧!但就算是数字游戏,赢家也未必是我们,毕竟胡宗宪背后是一个帝国!” “呵呵!”米兰达笑了起来:“一个臃肿的,已经被自身重量压得动弹不得的巨人罢了。是的,这个帝国富有、庞大、光荣、显赫,但却拿不出多少钱花在保卫他的人身上。我敢打赌,那个叫胡宗宪的可怜人能得到你一半的资源就谢天谢地了。把一切交给我吧,三个月内我就能打垮他!” “三个月内打垮胡宗宪?”周可成笑了起来:“那可真是一场灭顶之灾!” “灭顶之灾?什么意思?”米兰达皱起了眉头,他开始感觉到自己可能有点误解周可成的意思了:“你不想赢得战争?” “当然想赢,但我不想这么快赢!”周可成冷笑道:“战争时期我们可以做很多和平时期没法做的事情,我的朋友,待会你在我旁边静静的听着,就一切都明白了!” 米兰达点了点头,片刻之后门被敲响了。经过周可成的同意,从门外进来一个年青士子,他向周可成和米兰达躬身行礼,道:“学生朱正良,参见二位大人!” “坐下说话吧!”周可成指了指长桌后面的一张靠背椅:“你应该是负责整理后湖的黄册的,是吗?” “正是!”朱正良点了点头:“自从进城以来,学生便带人上岛清查图册,但图册繁芜,年代久远,错谬甚多,所以——” “无妨!”周可成打断了朱正良的禀告:“我当然知道里面那些玩意早就错乱的不成样子了,我也不认为你带着那三四十个人就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整出个什么玩意来。重要的是这些玩意在咱们手中,你明白吗?” “大人的意思是——?”朱正良有些不明白的问道。 “既然图册在我们手里,那我们就说什么就是什么了,没人能够和我们争辩!”周可成笑了起来:“正良,先把那些放下来,接下来你就负责清查两浙和南直隶的拖欠粮税!朝廷会给你户部仓部主事的差使,明天就会下诏,你先回去准备下!” “清查拖欠粮税?”朱正良吓了一跳:“大人,您是清查谁的拖欠粮税?” “废话,还能清查谁的?你觉得寻常百姓有本事拖欠粮税吗?”周可成冷笑了一声:“裕王新近登基,当然要施惠于民。所以接下来送到京师的白粮就全免了,这是施恩。但是打仗要钱要粮,这些钱粮不能从小民身上来,你说还能从谁身上来?” “这个,这个——”朱正良的额头上渗出一滴滴黄豆大小的汗珠来,他咬了咬牙跪下去大声道:“大人,清查拖欠粮税的事情干系重大,还请大人您三思呀!” “正良?你有什么话要说的吗?”周可成露出饶有兴致的笑容。 “大人,南直隶和两浙历年来拖欠的粮税牵涉到当地的缙绅,眼下正是与北方交兵的时候,若是清查粮税,只怕人心震骇,不利于靖难大业呀!” “正良,你起来吧!”周可成笑了笑:“若非我知道你的出身,否则还以为你家也拖欠了许多钱粮了!” “学生考中举人前,家中虽然有些资财,却只有一个秀才哪里有资格拖欠钱粮!”朱正良苦笑道:“只是这件事情牵涉的实在是太多人了,而且有的都有三五十年了,只怕到时候钱粮没有收上来,反倒惹得一身腥!” “正良呀,你还是不明白,我原本就不指望能收钱粮上来的!”周可成笑了起来。 “您不指望能够收钱粮上来?那您为何还要清查拖欠钱粮?”朱正良不解的问道。 第三百九十二章 连环套 “您不指望能够收钱粮上来?那您为何还要清查钱粮?”朱正良不解的问道。 “找一个借口罢了!”周可成笑了笑:“若他们老老实实的把拖欠的钱粮交上来,我还真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了!” “那怎么可能!您的打算是——?” “这个你无需知道,正良,你只要知道这对你们朱家也是一件大好事就够了!”周可成笑道:“你下去清查的时候,如果有人敢于抗拒清查历年拖欠钱粮的,你只需将其记录清楚,剩下的事情自然有人处置!” “是,大人!” 周可成虽然没有明示,但朱正良依旧感觉到背上生出一股寒意,他赶忙磕了个头,小心的退了出去。米兰达突然嗤笑了一声:“刚才你这个手下好像有许多顾虑呀!” “有顾虑很正常,这也是忠诚的表现!”周可成笑了笑:“他的家族已经和兰芳社在一条船上了,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这个人的忠诚是毋庸置疑的,他只是对我们还没有信心,等到他看清楚了事实,就会很快坚定起来的!” “好吧!”米兰达无趣的摆了摆手:“说吧,下一步你打算要我干什么?” “把长江防线搞起来!”周可成答道。 “长江防线?搞那玩意干嘛?”米兰达笑道:“最好的防守是进攻,我们可以直接渡江打过去,把那个什么胡大人的军队彻底击溃,这样江南不就彻底安全呢?” “那我干脆让舰队进入渤海口,炮击大沽口天津卫,迫使胡宗宪派兵北上岂不是更简单?”周可成冷笑道:“你到现在怎么还是不明白,对我们来说不光是要赢,还要依照我们的方式赢,确保我们的人能够吃到胜利果实中最大的一份。如果就这样赢了,你觉得我们能得到什么?什么都得不到!” “好吧,你打算怎么做?” “很简单,在镇江、南京各建立一个要塞,以确保的安全,同时改建太仓港,清淤改善航道,修建灯塔,使其成为长江舰队的主基地,确保海上舰队进入长江的通行权,并配置相应的戍守部队。”周可成笑道:“我给你半个月的时间,你带人好好勘察一下地理情况,把需要的人力物力报上来。” “吓,这可是大手笔呀!”米兰达吓了一跳:“你准备要花多少钱呀?” “无所谓,反正是圣上出,朝廷出!”周可成笑了笑:“用别人的钱,办咱们的事,花的钱越多,他欠咱们的越多,而且促进就业,改善民生,这种钱花的越多越好!” “那也得他们还得起呀?”米兰达一听急了:“要是还不起怎么办?” “怎么会还不起?我这不是让人清理拖欠钱粮了吗?这么多年的钱粮还有罚金,利滚利下来是多少?还不起不要紧,就抄没家产嘛!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你说圣上会还不起吗?” 米兰达听到这里总算是明白了周可成这一环套一环的策略了:即国家向资本家举债进行战争,资本家购买公债之后再通过提供军需品大赚一笔,而国家为了偿还公债和利息,不得不增加税款,出卖矿山、特许权等等,实际上公债成为了资本家向全社会征税的工具。在这种情况下,战争的胜负其实已经并不是最重要,重要的是战争要持续下去,只要战争能够不断持续下去,周可成背后的资本集团可以逐渐将土地、征税权等财富从大明原有的统治者(宗室勋贵士大夫)手中夺取而来。(附带说一句,这也是历史上欧洲资产阶级发展壮大的真实路径,西欧资产阶级能够集聚到足以进行工业化的巨额财富的手段从来不是依靠自身积累,也不可能通过自身积累集聚到那么大的财富。先发和后发国家都是通过国家权力积蓄巨额财富才得以实现工业化的,唯一不同的是先发国家是资产阶级控制了国家集聚财富,后发国家因为资产阶级太过软弱,只能国家本身集聚财富,然后进行工业化的。) “我明白了!”米兰达站起身来:“你放心,我一定会不会替你,不,应该说是替朝廷节省的!” 杭州,杨家塘驿站。 虽然已经是初夏,但处于半山腰的杨家塘夜里还是颇有几分寒意的,士兵们蜷缩成一团,竭力相互靠拢来依靠体温相互取暖,他们当中的绝大多数都以艳羡的目光看着不远处的驿站,在那儿至少还有一片房顶,一块地板,运气好的话还能有一个火盆,不像他们只能得到一片烂泥地。 王本固坐在一张没有扶手的太师椅上,脸色苍白,宛如蜡像。驿站大厅里,一片死寂,只有火炉中的干柴在啪啪作响,这里的每一个人脸色都很不好看,饥饿、寒冷,当然,最大的原因是失败,十几天前还在考虑北渡钱塘,直捣贼巢,而现在那十万大军已经荡然无存,自己也不得不逃亡徽州,其境地只能说是天上地下。 “大人,探子从淳安回来了!” 通报声将王本固惊醒来过来,他的脸活像石雕,火光为他的皮肤罩上了一层阴森的橙色,在深深凹陷的眼眶投下了深深的阴影,看上去分外可怖。信使咽了口唾沫,低声道:“大人,小人走到一半便听说淳安、建德、桐庐这几个州县都已经易帜了——” “易帜?那叫反叛!”王本固的喉咙里终于挤出沙哑的声音:“那金华、衢州那边呢?” “还没有得到确切的消息!”那探子胆怯的低下头,唯恐成为王本固泄愤的对象。 第三百九十三章 投靠 王本固站起身来,来回踱步,口中喃喃自语:“淳安、建德、桐庐虽然都降贼了,但金华、衢州地势险要,其民兵劲勇,定然不会轻易降贼。对,一定不会降贼!”王本固一顿足:“明日我们就向南走,去金华!” 王本固的声音在驿站正厅里引起了一阵回音,但旁边的部属们却面面相觑无人应和,原来杨家塘距离徽州府只有一山之隔,先前他们在杭州被夹击惨败之后便一路向西撤退,好不容易摆脱了敌方的追兵,大部分人都觉得应该翻山去徽州府,然后向西北前往宣城、芜湖这条路投奔胡宗宪。而王本固却硬要向南穿过已经易帜的严州府(淳安、建德、桐庐都是严州的县城),去还不清楚情况的金华府,虽说金华当地的矿兵素来以勇悍善战著称,但也未免太过冒险了。 “大人,金华、衢州虽然地险,但眼下那边的情况还不清楚,也不知道是否有贼兵把守!”一名副将大着胆子劝说道:“我们好不容易才摆脱了贼人的追击,若是贸然前往。只怕吉凶未卜呀!” 王本固冷哼了一声,冷冷的看了那副将一样:“嗯,刘将军你莫不是怕了?” 那副将心中咯噔一响,赶忙跪了下去:“末将不是怕死,只是大人安危要紧呀!” “你起来吧!”王本固冷声道:“朝廷将浙江一省百姓交予我,本官便守土有责!杭州一战虽败,但大明两百年雨露养育之恩,两浙士民岂忘?只是兰芳贼势大,又善于蛊惑人心,两浙士民不明顺逆,为其迷惑罢了,只要有人振臂一呼,明辨顺逆,自然应者云集,那时兰芳贼自然顾此失彼,胡督师便可出兵征讨。但若本官就这么去了徽州,只怕时日一久,顺逆混淆,那两浙便不再是大明之土,那本官便百死难恕了!” 众人听到这里,也都明白了王本固的意思。王本固虽然不懂兵法,但对于两浙的局势的这番分析却十分精当。杭州一战之后,明军在两浙的主要军事力量已经被打垮了,但无论是九指还是莫娜,都没有分兵去控制两浙的所有州县,兰芳社实际控制的只有杭州、绍兴、宁波这几个靠近海边,地形比较平坦,人口比较稠密的州,而其他那些接近内地,地形比较崎岖的州县,其控制权实际上是在本地士绅的手中的。而这些士绅此时的心态都是观望自保,毕竟无论哪一边都打着大明的旗号,对于他们来说站在谁一边都是没有什么心理障碍的,只要乡土田宅不遭到破坏站哪一边都无所谓。换句话说,这些州县站边的关键就是哪一方的兵先出现,王本固虽然在杭州输的很惨,但手下怎么说也还有近千人马,自己又是堂堂的两浙布政使,只要他能够抢在周可成的人马之前赶到金华,他就能用朝廷名义招募当地有名的矿兵,这样一来,两浙的局势就大不一样了。这些人能跟王本固到现在,自然都是他的心腹,功名富贵都指望他了,既然上官已经下了决心,众人也只能咬牙跟随,纷纷应道:“属下遵令!” 正当王本固带着自己的残部偃旗息鼓,向南而行时。在南京城明宫文华殿里,召开了新朝的第一次朝会。鉴于形势一切从简,诺大的殿堂上只有十多个人,整个朝会仪式也就花了不到二十分钟,然后开始进行商议,第一个议题就是委任谁是新的两浙布政使。 “以臣所见,就选项高项公吧!”周可成笑道:“反正他是讲谈社的大祭酒,里面的人员都是现成的,书吏幕僚就让他从讲谈社里面抽人就是了,上下知根知底,也不需要磨合的时间。” “项高?”朱载垕皱了皱眉头,目光转向左手边的魏了翁,为了酬他打开南京城门献城的功劳,这位原本的南京兵部尚书当上了新朝的兵部尚书,但由于周可成这个大都督的存在,兵部尚书和兵部实际上都是个空壳摆设,魏了翁也很有降臣的自知之明,在朝会上从不说半个“不”字,非常没有存在感。 “魏尚书,你以为呢?”朱载垕问道。 “啊?”魏了翁完全没想到自己会被叫道,他下意识的抬起头来,正好和朱载垕的目光对上,赶忙又低下头去:“臣附议周大都督!” “寡人是问你自己的看法!如果你什么都附议周大都督,那寡人直接问周大都督就是了,何必还让你参加朝议?”朱载垕说到这里,转向周可成:“周大都督您说是不是呀?” “圣上所言自然是对的!”周可成笑道:“臣也不过是说说一己之见,魏尚书若有自己的看法,也可以说说嘛!” “不,不!”魏了翁连连摇头:“下官以为周大都督说的不错,项高项大人的确是浙江布政使的最好人选!” 朱载垕冷哼了一声,内心不禁有些失望,他点了点头:“既然魏尚书也这么说,那就选项高吧!” 众人又商议了一会,便退朝了。魏了翁跟着周可成出了文华殿,走到一个僻静的角落,突然上前几步,跪在周可成的面前,磕了两个头道:“大都督,今日之事在下绝无半点与您相抗的意思!请您明察呀!” 周可成一愣,旋即笑着伸手搀扶魏了翁,笑道:“魏翁何必如此,你身为兵部尚书,与我同殿为臣,天子向你询问本来就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嘛!” 魏了翁却不起身,他膝行两步,方才抬起头来谀笑道:“大都督乃是朝廷的架海紫金梁,擎天白玉柱,老奴这个兵部尚书本就是个虚头,大都督幕府中若肯设一书办,老奴宁可不做这兵部尚书也为大都督效犬马之劳!” “魏翁这又何苦呢?兵部尚书乃是正二品,岂是在下幕府中一书办可比的!” 第三百九十四章 三方战略 魏了翁看了看周可成脸上那似笑非笑的表情,咬了咬牙道:“大都督可否看在老朽开城的那一点微功上,给老朽留一条生路!” 周可成看了看四下,笑道:“魏翁且起来说话,不然让旁人看到了便不体面了!” 魏了翁不敢抗命,站起身来垂手而立,周可成笑着拍了拍对方前襟上的灰尘:“魏翁是不是觉得夹在我和圣上之间难做?” “大都督说的哪里话!”魏了翁小心答道:“圣上与您君臣相得,精诚无二,虽先主之于诸葛、苻坚之于王猛弗加也,又岂是老朽能间于其中的。只是以老朽之才具,身居大司马(明代官员经常用大司马代指兵部尚书)之位,实在是力所不及呀!” 听了魏了翁这番话,周可成也不禁暗自感叹:到底是有学问的,拍起马屁来也格外好听,把自己与裕王的关系比成诸葛亮和刘备、王猛与苻坚,自己就算想拒绝都有点不好意思了。毕竟刚才确实朱载垕是有利用他来敲打自己的意思,而朱载垕和周可成在相当长一段时间里是谁也离不开谁,双方之间就算有些许矛盾,最后还是要和好的。既然朱载垕与周可成都不会倒霉,那最后倒霉的就是夹在当中的那位了。别看朱载垕今天一口一个魏尚书,到时候反过脸来把魏了翁丢给周可成出气的时候绝不会多犹豫一秒。可魏了翁这种官场上打滚了几十年的老油条比猴还精,周可成前脚出门文华殿,他后脚便赶上来撇清自己,绝对不给朱载垕当枪使。 “魏翁,本朝草创之初,人才匮乏,您出任南京兵部尚书多年,德高望重,您不出任谁出任?”周可成斟酌了一会后笑道:“当然,魏翁您已经是耳顺之年,也不需要事必躬亲。这样吧,我派几个得力的人才去您那儿,一可以替您分担一点,二来您也可以提携一下后进,魏翁觉得如何呢?” 听了周可成这番话,魏了翁顿时松了口气,赶忙笑道:“甚好,大都督的手下自然是好的,老朽一定无论大事小事都向其咨询,以免坏了国事!” 周可成回到自己的住处,叫来项高,将今日在宫里的事情讲述了一番:“夏水一升,我将亲领大军西征,两浙之事便交给先生了!” “不敢!”项高拱了拱手:“行文事须有武备,不知我可以调配的兵马有多少?” “十二个联队的新兵!”周可成沉声道:“除此之外我把森可成留给你,他在江南呆了这么多年,地形人情都熟悉,他手下还有一千名精锐倭兵,两百骑兵,如何?” 项高点了点头,却没有说话。周可成当初在制定军事计划的时也咨询了他的意见。大体来说,在控制了长三角地区之后,兰芳社可以选择的进攻方向有三个:1、渡江北上,沿着运河一路向北直捣北京;第二、顺着长江一路向西,沿着南京、芜湖、池州、安庆、彭泽、九江、武昌、江陵一路向西,控制长江流域的安徽、江西、两湖地区,分隔南北;第三、从杭州出发,渡过钱塘江向南,占领两浙全境,然后或者向西翻山占领徽南,或者继续南下控制整个福建。在这三条路线中,周可成选择了第二条,原因很简单,历史上定都南京的,没有不控制上游荆州能够长久的,而且第二条最能发挥兰芳社舰队的威力。既然选择了第二条路线,那么显然靖难军的主力将部署在西线,其次是面对北方明军的长江防线,最后才是南边的两浙。所以给项高的只有十二个联队只能守城的新兵,真正靠得住能打硬仗的只有森可成那一千名倭兵和两百骑兵。项高虽然能力理解周可成的做法,但心里还是有些不痛快。 周可成见项高一声不吭,也猜出了一二,笑道:“项公,我也知道你手头上的人手有点少了,这样吧,另外再给你十二条单桅纵帆船,这样往来于靠海几个州郡就方便多了。另外王本固那“十万大军”不是都溃散了吗?你可以多招募一些逃兵,需要多少甲仗军器你报个数字上来,文长会尽量补充给你!” “好吧!”项高听到这里,也知道周可成此时抽不出多少人马给自己,毕竟比起西边和北边,自己这个方向的压力是最轻的,好纲要用在刀刃上的道理他也是懂得:“那老朽就却之不恭了,大人,上任之前您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项公你在两浙这么多年了,我也没什么要说的。反正只要杭州不丢,不让敌兵打过钱塘江就行!”周可成笑了笑:“这次西征应该会在秋天前结束,到了那个时候,苏松常那边编练的那六十个联队新兵也操练的差不多了,日本和南洋的第二批募兵也到了,就算有几个跳梁小丑,也是秋风扫落叶!” “既然大人有这样的准备,那老朽也就没什么担心得了!”项高闻言精神一振:“金华、衢州那几个内地多少的州郡我不敢说,绍兴、宁波、温州、台州这几个沿海的州县拿下来还是有把握的!” “嗯!”周可成笑道:“对了,有件事情我还要提醒一下,下个月开始朱正育就要开始清理拖欠的钱粮了,先从苏松常那边开始,然后就是两浙。这件事情肯定会让地方土豪缙绅反对我们,项公你要做好准备!” “这么快!”项高吓了一跳,通过清理历年拖欠钱粮来增加政府收入,减轻民众负担的做法他并不陌生,在讲谈社中就有好几次提出这样的题目,让学生们撰写策论,自己还曾经将十几分最出色的答卷送给周可成看。但写文章是一回事,具体实施又是一回事,更何况现在正是四面受敌的时候,会不会让那些缙绅倒向北边的朝廷呢? 第三百九十五章 当世圣人 “项公是怕为渊驱鱼吧?”周可成笑道。 “不错!”项高也不绕弯子:“项某也知道清理拖欠钱粮利国利民,但能够拖欠钱粮之人要么是世代缙绅,要么是乡里之豪杰,皆是有力之人。眼下裕王虽然已经登基为帝,但大统仍在北京,若是——” “项公!”周可成打断项高的话头:“这么说吧,如果倚靠你说的那些人,我们下辈子也打不到北京去!这些人写文章、吟诗词、养瘦马、做学问、当官都是一流,唯独不知道如何治国治军,乱世之中连只草鸡都不如,离开了官府的保护,他们连自家的家奴佃户都应付不了,又有什么用处的?” “可,可是没有缙绅,没有读书人那又怎么治理百姓,怎么致太平呢?”项高急道。 “不用缙绅不等于不用读书人呀?讲谈社每年培养出那么多士子来,他们不是读书人?”周可成笑道:“项公,你自己就是讲谈社的大祭酒,应该对自己的学生有信心吧?” 听到这里,项高眼前一亮,方才他出于习惯性的反对周可成清理拖欠钱粮的策略,因为项高他自己就出身于缙绅阶层,清理拖欠钱粮触犯了缙绅阶层的利益。但当周可成提到讲谈社,项高的态度就立刻发生了微妙的变化,毕竟他身为讲谈社的大祭酒,这些年来周可成没少分给他东番南洋的庄园、矿山航运公司保险社的股份,讲谈社大祭酒职务的薪饷也颇为丰厚,给项高带来的利益远远超出了一个缙绅所能得到的。 “大人的意思是打算从讲谈社学生中选官?”项高问道。 “那是自然,我周可成打下的地盘,不用自家讲谈社的士子用谁的?”周可成笑道:“项公,你还记得当初咱们的人多考了几个举人,朝廷就派人来查七查八的,还要开革讲谈社士子的功名。现在风水轮流转,轮到咱们兰芳社当政了,我就从咱们的人里面选官,那些缙绅老爷们一概不用!”说到这里,周可成笑着拍了拍项高的肩膀:“项公,到了那个时候天下士子就都要求到你的门下,当你的学生了!你就是当代圣人,将来文庙里也有您的一份冷猪肉吃呀!” “哪里,项某岂敢!”饶是项高的已经六十多岁,听到周可成描绘的美好前景,也忍不住傻笑着憧憬起来,若是真的如周可成说的那样,那些讲谈社的士子肯定会著书立说,把这位大祭酒吹得天上有地上无,项高百年之后的地位绝不会比朱熹低,甚至有可能把孟子亚圣的位置抢过来,获得仅次于孔圣人的地位。这可比什么庄园、矿山更对项高的口味。 “项公,项公?”周可成看项高站在那儿满脸傻笑,神游九霄,拍了两下对方的肩膀:“您觉得清理拖欠钱粮的事情可行不?” “可行,而且势在必行!”项高的态度立刻发生了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他坚定的点着头:“请大人放心,老夫一定会把这件差使办好,无论是谁敢于对抗官府,对抗朝廷的,便让他粉身碎骨!” “好,我就知道项公是可以倚重之人呀!”周可成大笑起来。 余姚三门谢宅。 一连几天的阴雨,让谢丕书房外的花圃有些残破,不少娇嫩的花卉被风雨打落在地,更显得庭院里落红片片,就像谢家的家势一般,风雨飘摇。 对于自家的家势的低落,谢丕内心是早有准备的,毕竟自己父子两代鼎甲,这种文运一直持续下去的可能性是微乎其微的。所以他在母丧返乡守孝三年之后,虽然朋友举荐起用但他却推辞不应,在乡里修谱牒,创宗祠,置义仓、义学,拯贫病,造津梁,亲自在宗学中讲学,培养后进,为的就是为子孙后代积累各种资源。他相信也许谢家将来不太可能再出现像自己父子二人那样的盛况,但余姚谢家这一个书香门第却能长久的传承下去,对于这一点谢丕是很有信心的。 但是这种信心在今年的春天被打破了,先帝驾崩,裕王南下在金山卫举旗兴师靖难,兰芳社的大军乘坐着如云的舟船踏上了江南的土地,南十字星的旗帜伴随着奉天靖难的大旗在天空飘扬。短短两个月时间,苏州、松江、常州、湖州、南京、杭州…一座有一座城市或者陷落、或者易帜,而朝廷的军队却连战连败。对于眼前发生的一切,谢丕觉得惶恐不安,难道一百五十年前的那一幕又要重演了吗? 和绝大部分江南缙绅一样,谢丕以一种非常审慎的态度观察着局势的发展,毕竟他已经不是第一次和周可成打交道了,对方的强悍实力和胆大妄为早就给谢丕留下了非常深刻的印象。如果说辅佐裕王登基,举起奉天靖难大旗这种事他都敢做出来,屠灭掉几家缙绅又算得了什么呢?所以当王本固亲自登门请其到军中赞画的时候,身为江南士林首领的谢丕却称病推辞了,不但如此,他还对族中子弟下了禁足令,严禁他们与这件事情有牵连。虽然族中子弟对此颇有微词,但形势很快就证明了他的远见——几天后便传来消息,留都的新朝廷发出诏书列出了朝敌名单,当朝首辅徐阶的名字便在其中,其家产全部被籍没,留在故乡的家族被连根拔起,发配到南洋的某个荒岛上,生不如死。 新朝廷果决而又残酷的做派让谢家人骂声不绝,但接下来王本固的惨败让骂声又立刻平息了。谢家上下亲眼见识了靖难军的强悍实力,虽然没人认为王本固能够北渡钱塘直捣巢穴,但沿着钱塘江绵延十几里的营寨和堡垒,还有十万丁壮总不会是骗人的吧?可是一个上午就全垮了,逃兵把靖难军的火器和战象吹上了天。 第三百九十六章 不讲道理 随着靖难军的胜利,在谢家内部又响起了另外一种声音——不少人都认为谢丕应该向南京新帝上书。在他们看来刚刚登基的裕王能够收到像谢丕这样在江南士林首屈一指身份人物的投效,一定会给予丰厚的回报。这样不但可以保全家业,甚至还可以更进一步。面对这种声音,谢丕却一直保持沉默,在他看来裕王虽然举事以来势头发展的很猛,但大明主要的军事力量是在北方,而且正统是在北京,如果自己贸然出任“伪职”,很可能会将来给余姚谢家带来灭族之祸;而且从感情上讲,谢丕也不喜欢兰芳社一直以来的处事风格。只是现在对方在势头上,自己也不必公然抗拒给谢家惹来祸患,所以谢丕才一直保持沉默,以免传出去授人以柄。 “二哥!” 谢丕回过头来,看到神色慌乱的谢贤,他点了点头:“老十五,南京那头出什么事情了吗?” “二哥!”谢贤凑近了谢丕的耳边,压低声音道:“有消息说,南京那头要清查历年来拖欠的钱粮!” “清查拖欠钱粮?”谢丕皱起了眉头:“这消息可以确定?” “嗯!”谢贤点了点头:“小弟一个世交的侄儿在讲谈社读书,是他传出来的消息,说是让家里人做好准备,这次上头是要动真章了!” “那应该是错不了了!”谢丕点了点头:“这倒是奇了,若是南京那头打仗缺粮饷,大可向地方州县加征便是了,何必要清查历年拖欠钱粮这么麻烦?” 谢贤摇了摇头,对于像谢家这样的缙绅来说,加征不但不会破财,反而是和地方官吏一起大发横财的机会,他们不但自己用不着出钱出粮,还可以同地方官吏一同瓜分民脂民膏,以及乘机放高利贷,兼并土地各种手段不一而足,所以他们并不害怕加征。而对于正在忙于打仗的南京方面来说,只要能把钱粮弄到手就行,具体的手段并不重要;而清查历年拖欠钱粮不但过程繁琐,而且触动了地方豪强缙绅的利益,很可能钱粮没弄到手反倒惹出一堆麻烦来。所以谢丕、谢贤兄弟无法理解南京方面为何要这么做,毕竟从古至今都没有一个像周可成这样以清查历年钱粮为由头,剥夺缙绅地主阶层土地财产,搞资产阶级革命的先例。任凭谢丕再怎么熟读史书,也猜想不到。 谢丕站在窗前,看着满地落红的院子,思忖了片刻后突然问道:“十五弟,我们家历年来积累拖欠的钱粮有多少?” “这个就难说了!”谢贤一愣,旋即苦笑起来:“不过大部分朝廷后来都减免了,剩下的加起来有三千多石粮米,银子一千余两吧?” “那你准备一下,若是清理到我们头上,你交了便是,莫要硬顶!” “是,二哥,我去准备一下!”谢贤应了一声,正准备转身离去,却被谢丕叫住了:“十五弟,不知道你有没有感觉,我有一种预感,今年的江南就像外面的庭院,山雨欲来风满楼呀!” 谢丕的预感并没有错,随着清理历年拖欠钱粮的诏令在南直隶的正式推行,一场轩然大波迅速在钱塘江两岸掀起。其实和清理历年拖欠钱粮诏令一同颁布的还有一份诏书,即今后的白粮,即向苏州、松江、常州、嘉兴、湖州五府征收的用于供应宫廷、文武百官的一共二十余万石粮米一律改为向当地官府缴纳即可,无需承担运费、损耗负担,这一下不啻于大大的减轻了江南五府百姓的负担。于是乎在民间便形成了两种截然不同的声浪:小民和没有功名的富户十分高兴,称赞南京城里是位仁厚天子;而缙绅强豪却愤恨不已,称朱载垕苛待良民,日夜盼望着北边大军渡江打过来,拨乱反正。 松江府。 “徐先生,这是南直隶七个州府缙绅联名呈上的状子!”朱正良小心翼翼的将状纸呈给了徐渭。 “我不看这玩意!”徐渭右手一挥便将那状纸打落在地:“我只想问你一个问题,差使办的怎么样了?” “南直隶几个州府黄册和鱼鳞册都已经抄录好了,还有拖欠的钱粮欠条也都整理好了,不过时代久远,上面应该有不少谬误,所以——”朱正良越说声音越小,到了最后几与蚊蝇无异。 “朱正良!”徐渭猛地一拍桌子,喝道:“你声音大一点,我听不清!” “是,是!”朱正良吓了一跳,下意识的就跪了下去:“徐先生恕罪,学生——!” “你给我起来!”徐渭一把将朱正良扯了起来:“我不要你请罪,我要你做事。把拖欠钱粮的家伙一个个揪出来,如果他们不肯给,那就把名单交给我,我会派人处理他们的。就这么简单,你做不到吗?” “学生,学生!”朱正良咬了咬牙,低声道:“学生觉得徐先生您还是应该看看那状子,上头写的还是有几分道理的!” “有几分道理?”徐渭脸上露出一丝轻蔑的笑容:“正良,你知道为何我向周大人举荐你来做这件事情吗?” “学生愚钝!” “你还记得当初你考上举人之后,朝廷是怎么对付你们这三十九个举人的吗?”徐渭笑道:“那时候张居正和海瑞和你们讲过道理吗?如果不是有大人,有兰芳社,你们这些人不但保不住功名,恐怕还会有场牢狱之灾吧?经历了这样一番事情,你居然还想和那些人讲道理,我真的不知道该说你些什么才好!” 听了徐渭这番话,朱正良的脸色由黄变红,由红变紫,由紫变黑,他的胸口急剧的起伏:“学生明白了!” “明白就好!”徐渭笑道:“当初他们不会和你讲道理,现在你也没有必要和他们讲道理,这是你死我活的斗争,要么我们消灭他们,要么他们消灭我们,口舌之争毫无意义!” 第三百九十七章 雷霆 回到衙门的朱正良的态度发生了一百八十度的转变,他立刻下令召集手下的讲谈社士子,将松江、苏州、常州所有历年来拖欠钱粮的人员以及拖欠数量、利息、滞纳金名单抄录好,然后用快马送到这三地州县衙门,让所有拖欠钱粮之人在张贴告示之后十五日内缴纳清楚,若是十五日内没有缴纳的,便将抄录在另外一份名单上,转交给徐渭,由公债事务委员会的一个下属部分处理。至于那份七府缙绅一同抄录的状纸,朱正良连给一份回执的功夫都懒得浪费。 新朝廷的倨傲迅速激怒了江南缙绅们,在他们的记忆中还从未有过这样的官府,他们用尽一切能够想象的办法抨击对手,但这一次他们发现过去的招数无效了。苏、松、常这几个最早被兰芳社控制的州郡的官员都已经被讲谈社培养的士子接替了,这些士子虽然也有功名,但与缙绅们却冷若冰霜,完全没有士林同道的自觉,而且衙门门口站的也不是挺胸凸肚的衙役,而是身披铁甲,手持利兵的异国兵丁,昔日鼓动打手、群氓的手段也用不上了。更糟糕的是,在苏松常三州缙绅们已经失去了昔日的话语权和影响力,在繁荣的商品经济冲击下,商人、工场主们渐渐的侵蚀了缙绅们的地位,他们更有钱,更能够深入的影响民众们的经济生活。而这些人在这件事情上是站在官府,也就是兰芳社一边的,因为他们已经从徐阶等朝敌的遭遇上学到,如果这些缙绅们倒了霉,那自己就有分食其尸体的机会了。 很快十五天就过去了,只有一少部分缙绅依照名单上的数字缴纳了拖欠的钱粮,大多数人还是依照过往的习惯,哭穷、争辩数字的多少,辩诬,希图可以逃避这次惩罚。但徐渭根本没有浪费时间,在第十六天的清晨,大批身着黑衣的士兵就依照名单上记录的包围了一个个缙绅的家,在过去的两个月里兰芳社组建了75个联队(大约三万七千人)的新军,虽然其中大部分还无法担任野战的任务,但抄家还是没有问题的。 朱文斐能够听到高墙后隐隐约约的抽泣声,他回头看了看身后的如林的刺刀,嘴角下意识的便翘了起来。 “想不到吧?风水轮流转,你们也有今天?”朱文斐的眼前浮现出当年对手趾高气扬的样子,冷笑了起来。他抖了一下马鞭,被撕裂的空气发出尖锐的声响:“门叫开了吗?” “回禀大人,末将方才已经去叫门了,但里头没人应!”一名军官答道。 “既然不开门,那就是顽冥不化,抗拒官府,抗拒朝廷!”朱文斐一口气给对手扣了好几项罪名:“那就没有必要和他们客气了,你带几个人把门撞开,依照名单抓人,若是有人敢于武力抵抗的,格杀勿论!” “是!”军官挺起了胸膛,他回到自己的行列前挥了挥手,叫了几个人的名字,七八个壮汉便冲到大门前,用枪托狠狠的砸起门来,但这只是给那扇涂着朱漆的厚重大门上增添了些麻点。那军官看了看左右,大声喊道:“来人,把台阶石给我抬起来,用那玩意撞!” 士兵们弄来几根长矛和绳索,很快就把一块台阶石抬了起来,只撞了三下,大门便裂开了几条危险的口子,门内的哭喊声变得响亮起来。那军官大声喝道:“快开门,你们想抗拒朝廷吗?” “你们这是干什么,我们家老爷可是堂堂的嘉靖二十一年的二榜进士!”一个尖锐的女声传了出来。军官冷笑了一声,挥了挥手:“把门撞开!” 在长条形台阶石的撞击下,朱红色的大门终于倒下了,士兵们如潮水一般涌入,他们鸟铳上的刺刀闪着寒光,拿着棍棒短刀的家奴们纷纷丢下手中的武器,跪伏在地,磕头不止,当中十几个男女挤成一团,颤抖着身体,用仇恨而又惊恐的目光盯着这群入侵者。 朱文斐在刺刀的簇拥下走进大门,冷冷的扫视了一眼,看着那个被众人簇拥在当中的中年人问道:“你就是于景文?” 中年人脸色顿时涨红起来,他已经忘记了被人直呼其名的感觉了,他扭过头去以表示对朱文斐的无视。朱文斐冷笑了一声,重复了一遍自己的问题:“谁是于景文,他畏罪潜逃了吗?” 这一次于景文无法用沉默来反击了,他纷纷的答道:“我便是于景文,汝是何人,竟敢血口喷人,侮辱朝廷命官!” “于景文,你两年前母丧回乡守孝,已经不是朝廷命官了!”朱文斐冷笑了一声:“就算你是官也没用,这是圣上下的诏书,只要是拒不缴纳拖欠历年钱粮之人,无论是什么功名,什么官职,一律免官夺去功名,从严治罪!”说到这里,朱文斐从袖中取出一支明黄色的卷轴来,摇了摇:“所以从昨晚子时起,你已经不是什么进士了,只是恶意抗拒清理拖欠钱粮的罪人!” “你——”于景文好似当头挨了一棒,身形摇摇欲坠,他平生最大的依仗便是自己的进士功名,没想到居然被免去功名,这比一刀杀了他伤害还重。一旁的中年妇人见状连忙抗声道:“休得胡言,我家老爷、还有家翁都是有功名的,自然优免,岂会拖欠朝廷的钱粮。” “有功名就不会拖欠钱粮?”朱文斐冷笑了一声:“朝廷的确对有功名之人有优免,不过那也是有数的,不过几人徭役,数十亩罢了,你家有多少家奴仆役?有多少田土?还有多少投嫌在你家门下的?比起定额来,你名下的田产家奴只怕是优免定额的几十,几百倍了吧?光是这些,就足以定你的罪了!”说到这里,朱文斐一挥右手:“来人,将这些罪人全部拿下,还有查封账目库房,以待人清理!” 第三百九十八章 自己人 朱文斐一声令下,手下兵卒便如狼似虎一般涌上,将于家上下一同拿下,那于景文气的双瞳贯血,戟指骂道:“尔等逆贼,待到朝廷大军南下,定要将尔等化为糜粉,于某这双眼睛看你们能够猖狂到什么时候!” “逆贼?朝廷大军?”朱文斐冷笑道:“骂得好,骂的妙。来人,给他再加上一条谋逆大罪。依照大明律,谋逆大罪怎么处置呀?” “本人除以极刑,株连九族!”旁人有人答道。 “很好!”朱文斐笑道:“于景文呀于景文,看来你是看不到我能猖狂到什么时候了,来人给他们上重枷,可不能让这些谋逆逆贼舒服了!” 几乎是同时,类似的事情在苏松常三州的各地发生着,与过往不同的是,这一次被抄家问罪的不再是小民、商贾以及其他没有功名的富户,而是昔日那些不可一世的朱门大户,他们第一次发现被认为如泰山一样不可动摇的倚仗已经不复存在,刚刚进入南京城的新朝就对他们露出了狰狞的面目。由讲谈社士子和讲武堂武人为骨干组成的抄家队将他们碾得粉碎,家产被没入官府,家人被流放到南洋,仆役和家奴则被释放。短短的二十天内,苏、松、常三州已经完全变了模样。 “很好!”徐渭的目光从手中的报告上抬起,满意的点了点头:“正良,你做的非常出色,我会把你的功绩向上头禀告的。” 朱正良的脸泛起了兴奋的红光,大声答道:“学生都是依照大人您的方略行事,实在不敢居功!” “呵呵!”徐渭笑了起来:“这也不是我的方略,是大人亲自制定的,你能够依照大人的方略行事,这就是大功!坐下说话,不必这么拘束嘛!” “多谢大人抬爱!”朱正良小心翼翼的在一旁的椅子落下半边屁股,徐渭做了个手势,一旁的仆役给朱正良上了一杯茶。 “正良,这次的差使办下来,你有什么想法吗?” 朱正良犹豫了一下,小心的答道:“想法倒是说不上,只是有些顾虑。” “顾虑?什么顾虑?” “大人,我们在苏松常这么做,肯定会引起其他地方缙绅的反对,他们肯定会支持伪朝的,这对大人的事业肯定会有很大的害处!” “呵呵!正良你想的很多嘛!”徐渭笑道:“说实话,当初周大人把方略告诉我的时候,我也是这么想的!但是你知道大人是怎么回答的吗?” “学生愿闻其详?” “大人当时问我,说如果我是一个陕西的缙绅,我会因为这个而多交捐税来攻打我们吗?你觉得会吗?” “不会!”朱正良想了想之后答道。 “为什么?” “太远了!”朱正良答道:“江南距离陕西太远了,再说陕西又不靠海,我们暂时不太可能威胁到他。就算打赢了我们,他也得不到一点好处,那又何必要出钱出粮呢?” “嗯,正良你回答的很好,和大人说的一样!”徐渭笑道:“陕西、山西、北直隶、山东的缙绅是不会为了两浙和南直隶的缙绅的利益出钱出粮来打我们的,在他们看来,我们距离他们还太远了,对他们没有威胁。而日本、南洋、东番、朝鲜、江南的商人们是愿意拿出钱来购买公债支持我们的,因为这能给他们带来丰厚的回报。胜负的关键不是看人数的多少,而是看联系的紧密和松散。所以虽然这么做会引起天下缙绅的仇恨,但对我们却没有什么损害。也许两浙江西一带的缙绅会组织团练对付我们,但那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光是苏松常三州我们没收的田宅、各种财产可以抵押发行的公债就不少于一千万两白银,这两地的缙绅能拿出来组织团练的资源连一个零头都到不了,利弊大小一看就知道了!” “大人说的是!”朱正良心悦诚服的点了点头。 “心里有顾虑很正常,想通了就好了!”徐渭笑了起来:“苏松常三州做好了,接下来你打算是继续在南直隶还是从两浙着手?” “两浙,不应该说是浙西,还有湖州!”对于这个问题,朱正良回答的十分肯定。 “哦,可以说说原因吗?” “学生以为苏南各州和浙西的杭州、宁波、绍兴这几个州郡其实是一体的,既然苏松常三州已经完成,接下来就是这些州郡了!” “嗯,说得好!”徐渭满意的点了点头,他上下打量了下朱正良,笑道:“果然不愧是我讲谈社出来的佳弟子,你办完这个差使,就到公债事务委员会来兼份差使吧!” “公债事务委员会?”朱正良一愣,旋即苦笑道:“这个不太好吧,据学生所知,我家这方面本来就参与很多,学生是不是应该避避嫌?” “避避嫌?”徐渭笑了起来:“有什么嫌好避的?这个委员会本来就是处置公债的,不让自己人来做让谁来做?正良,你知道何老爹吗?” “您是说何家商行的何老爹?” “除了他还有谁,你知道他是怎么起家的吗?”徐渭问道。 “这个倒是不知道了!” “当初周大首领率领船队帮助张大人抵御倭寇,张大人把金山卫划给大首领做泊船的地方,何老爹便在码头旁边开了一家茶铺,卖点解暑的茶水过日子。后来他帮大首领四出收购蚕茧、茶叶、桐油,生意也越做越大。这次发行公债,他几乎拿出了全部身家,认购了十万两,所以他的大儿子进了委员会,还让他压价买下了三千多亩好地、苏州的两处宅院。正良,你要明白虽然当今圣上是凭着大首领才登基的,但归根结底他和我们不是一路人,关键的位置要是咱们自己人才信得过!” 第三百九十九章 出兵 “学生明白了!”朱正良神色凝重的点了点头。 安庆,都督行辕。 “大人,有浙江王大人的消息了!”一名幕僚神色兴奋的向正和戚继光商量军事的胡宗宪禀告道。 “哦?那太好了!”胡宗宪拊掌笑道:“总算是逃出来了,他人在哪里,快请王大人进来!” “不,王大人没来,来得是他的使者!” “使者?快传他进来!”胡宗宪皱起了眉头:“莫不是受了伤,生了病?” “大人请勿要担心,吉人自有天相!”戚继光劝慰道:“不过王大人他打了败仗,朝廷会不会降罪于他?” “打了败仗肯定是要降罪的,不然何以治军?”胡宗宪笑道:“不过王本固也算是有本事的,至少比苏南两浙其他官儿要强多了,如果处置过严的话,恐怕就没人愿意为朝廷效死力了。本官会替他上书朝廷,估计是免去官职,让他戴罪立功吧!” “大人说的是!”戚继光松了口气,他对于王本固的看法与胡宗宪相仿,虽说王本固最后一败涂地,但能够在那么短的时间募集那么多民壮和士兵也不是一般人做得到的,虽然临阵决胜不行,但放后方搞后勤还是很不错的,再说总比开门献城的那伙留都官员贵人们强一万倍了吧? 这时使者从外面进来了,向胡宗宪磕头行礼后,从袖中取出一封书信,双手呈上:“这是我家老爷的亲笔书信,还请督师大人收纳!” 胡宗宪从幕僚手中接过书信,拆开刚看了几行,便惊叫了一声:“金华、衢州竟然都没有失陷?”他又翻看了一会,叹道:“王大人真是国之干城呀,戚将军,你也看看!” 戚继光接过书信一看,才知道胡宗宪为何如此感叹,原来王本固在信笺的开头详细的描述了自己杭州大败的经过,并向胡宗宪请罪。由于当时他遭到南北两面夹击,所以不得不向西撤退以摆脱敌军的追击,逃到杨家坝后,他并没有逃往只有一山之隔的徽州,而是向西南,穿过已经易帜的严州,抵达了金华,然后一边招募兵士,一边修缮城池,准备坚守。在信的末尾,王本固提到由于贼军追比历年拖欠钱粮,逼迫缙绅,两浙苏南人心摇动,不少缙绅都派人前来联络,期盼王师前来反正,他希望胡宗宪能够派来“一旅之师”,自己定然激励将士,戴罪立功。 “若是真的如信上写的那样,王大人杭州之败非战之罪也!”戚继光沉声道:“毕竟谁也没法想到会有一股贼军在温州上岸,前后夹击!” “嗯!”胡宗宪点了点头:“你起来吧,王大人身体眼下可好!” “回禀督师大人,我家老爷身体倒还好,只是日夜期盼王师来援,头发都白了不少。” “嗯!”胡宗宪问道:“那金华当地人心如何呢?” “回禀大人,我家老爷刚到那几天当地人心摇动,有不少人想要易帜保家。老爷很是杀了几个,才安定下来。接下来相邻州县传来伪朝追比的消息,缙绅们态度就不一样了,不但人人捐助钱粮,不少人还让子弟带着家丁来城里从军了,眼下府城里已经有四五千人,也有不少器械火器。不过老爷说都是乌合之众,守城还凑合,野战是不行的!” “嗯!”胡宗宪做了个示意其退下的手势,目光转向戚继光:“南塘,你以为如何?” “末将以为这是个好机会!”戚继光毫不犹豫的答道:“贼人原先有裕王的旗号,颇能蛊惑人心,不少缙绅为了自保,即便没有从贼,也不肯帮助官军。是以贼人才能这么快糜烂两省。现在贼人原形毕露,若以万人前往金华,从金华向北,取绍兴,杭州,大人领主力顺江而下攻南京,贼人必首尾不得相顾!” “嗯,南塘之言,正合我意!”胡宗宪拊掌笑道:“我这些时日来一直调兵遣将,督造战场铳炮,却一直按兵不动,朝廷地方都在催促我,但都被我推却了,旁人不知道为什么,南塘你应该知道是为什么吧?” “周可成乃是大明前所未有之劲敌,若是都督一败,大江以南只怕皆非大明所有!” “嗯,还是南塘知我!”胡宗宪叹了口气:“我这两个多月来一直忍受朝野的攻讦,不是为了别的,就是为了等待时机,现在时机总算让我等到了。戚将军,你明日便领一万兵前往徽州,接下来如何行止,你可以自专,总兵以下皆归你节制!” “末将遵令!”戚继光赶忙敛衽下拜,心中却是激动万分,他先前救援留都失利,本应治罪,胡宗宪却只是罚俸三月便轻轻放过了,这次又让他节制南路诸将,独挡一面,显然是把自己当心腹看待,暗下决心一定要立下大功,讨灭兰芳贼。 南京,下关码头。 天空同城墙一样乌黑,细雨下个不停,江水淹没了码头,距离外郭城墙只有十几米的距离。 夏水终于来了,每年这个时候从海面上吹来的暖湿气流和北方来的冷空气都会在长江流域上空交锋,水蒸气手冷后变成雨水落下,无数湖泊和江河汇流到长江之中,江水上涨,小河变成大河,大河变成汪洋一片,陆地变为无数个岛屿和半岛。在接下来的两个月时间里,这片土地将会变成水的世界。 “我出兵之后,一切都交给张先生了!”周可成恭谨的向张经躬身行礼:“有劳张先生了!” “可成请放心出征!”张经躬身还礼:“江南之事有我、伯仁、文长、项高几个人在,绝无问题!” “那就好!”周可成笑道:“75个联队的新军我留给你四十个,除此之外,大和国和堺的四千倭兵我也留给你,如果战事不利,你可以放弃南京,保护圣上退往常州,只要保住苏松常三州即可!” 第四百章 逆流 “大人请放心,我会让大和兵守卫禁宫!”张经沉声道,原来兰芳社的倭兵中,堺、大和与佐渡三地的军队是被另眼相看,堺与佐渡两地是经济与兰芳社联系最为紧密,当地的大明侨民也是最多的,而大和国是由衣与周可成幼子的领地,还有居城在国中,由衣和周可成幼子每年夏天也是在大和国避暑的,当地原有的国人众也多半被移封到了西国,现有的武士很多是热田神宫的信众,所以这三地的招募的军队忠诚度最高,通常都是担任周可成亲领的中军。周可成这次将堺和大和的军队交给张经,显然是为了确保朱载垕掌握在自己手里。 “很好,新军的操练也不能放松!”周可成笑道:“还有,魏尚书是个聪明人,有些你不方便开口的事情可以交给他去做,效果会更好些!” “是,我会和魏尚书多多沟通的!” 周可成吩咐停当,便向小船走去,一旁的随从赶忙撑起油伞跟了上去。看着对方在雨幕中渐渐模糊的身影,张经感觉到自己的双肩变得沉重起来。 登上“暴君”号的甲板,周可成走入负一层甲板。作为这次远征的旗舰,“暴君”号的负一层甲板没有安装火炮,省出来的空间用来供卫队、大规模军议等用途。而当周可成的双足踏上负一层的橡木甲板时,坐在长桌旁的数十名将领整齐的站起身来,沉声道:“卑职见过大都督!” 周可成没有说话,他走到长桌首座旁坐下,做了个示意众人坐下的手势:“诸位,从我们收到裕王南下的消息算起,到今天为止,已经过去了三个月零九天,计划的第一部分已经圆满完成。我们已经占领了以苏松常三州为核心的长江三角洲地区,并控制了其外围的要点,形成了绵密的防线,并以讲武堂学生为骨干,组建了本地新军,海外领地的援兵也已经如期赶到,至此为止,执行计划的第二部分的条件已经成熟!”说到这里,周可成稍微停顿了一下,目光扫过长桌旁的众人,突然道:“计划的第二部分是围城打援,摧毁胡宗宪所统领的其野战主力和长江水师!” 长桌旁的人们窃窃私语,大部分人的脸上都满是跃跃欲试的兴奋,他们当中的绝大多数人是以南京城里那些不久前才投降,正在整编中的前明军为参照物来评价未来的敌人了,唯有和戚继光交过手的阿坎和疤脸露出了凝重的神色。 “在宣布具体的作战计划之前,为了防止诸位对作战计划产生一些误解,我想要重申几点:到现在为止,兰芳社在实控土地方面的目的已经完全达到了,我们接下来的一切军事行动的唯一目的就是确保宝座上那位至尊能够确保原有的承诺和我们的既得利益。任何企图扩大战争范围、更改战争目的的行为都决不允许。兰芳社海外领地军队的主要作战行动将在今年,也就是大明隆庆元年、公元1565年的十二月前结束,此后的军事行动将主要由新军担任。” “今年12月?”陶晴贤操着有些不熟练的汉语站起身来:“请原谅,那接下来岂不是只剩下六个月了?” “应该是不到六个月,毕竟打仗的事情谁也没法卡住点呀?”一个皮肤黝黑的苏禄雇佣兵首领喊道。 “是呀,这么短的时间怎么能够结束战争?” 周可成举起右手,长桌旁的喧哗平息下来了:“我说这些是想提醒你们,持久战对我们来说是无法承受的。大明是一个领土极为辽阔,人口极为众多的帝国,我们参与这场战争的目的不是征服她,而是帮助一位愿意确保我们利益的皇帝取得胜利。过深的牵涉到这场内战对我们来说是有害的!只要打垮胡宗宪的军队和长江水师,整个长江流域的州县就都会倒向南京城里的那位天子的,这已经足够让他取得对北京那位的优势了!” 长桌的军官们纷纷露出了会意的笑容,他们当中的绝大部分人都听出了周可成没有说出口的那部分意思——留着北方的敌人也许能让南京城里那位不至于忘掉他们的功绩,要知道上位者的忘性都很大。 “可是胡宗宪他应该很清楚您的实力,尤其是舰队的优势!”织田信长问道:“如果是我的话,肯定不会接受和您的船队水战的!” “你说的很有道理,所以我们必须把他逼进墙角里,让他无路可退!”周可成的脸上露出了狡黠的笑容。 安庆,督师行辕。 “制台大人,周贼的船队出动了!”惊惶的幕僚冲进书房,他甚至忘记了应有的礼节:“贼人逆流而上,船队绵延二十余里,朝安庆来了!” “很好!”胡宗宪放下手中的毛笔,至少从表面上看不出他有惊慌:“水门外的敌台、铳炮都已经准备好了吗?” “五天前就准备好了!”幕僚答道:“大人,要不要修书让九江的水师来援!” “不用了!”胡宗宪摇了摇头:“现在还不是时候,你让文知府下令疏散城中百姓吧!” “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呀!大人!”幕僚一听急了:“安庆是您的行辕所在,如果贼军来攻都不让船队来援,那废那么大功夫造船作甚?” “你不明白周可成船队的厉害!”胡宗宪笑道:“如果他攻安庆我就让水师来救,那是让水师送死,反倒是遂了他的意愿。他要攻安庆我便让他攻就是了!” “那您的安危?” “呵呵!”胡宗宪笑了起来:“周可成是水师厉害,陆战就一般了,安庆城周围十余里,河汊纵横,他难道还能将其完全包围起来不成?看到情况不对我再逃走也来得及呀!” 第四百零一章 鬼婆子 幕僚一想也是,这安庆府是当时长江中下游有数的大码头,胡宗宪又在这里苦心经营了几个月,城池坚固,有数万守兵,真打起来谁胜谁负还不知道呢。 “大人说的也是,不过小人只是觉得大人在水师上耗费了那么多心力,临头却不用他们有些可惜!” “我不是不用,只是还没到用的时候,也不是用的地方!”胡宗宪笑道:“你知道为何周贼这么长时间不动,现在却西上了?” “属下不知!” “因为下雨了!” “下雨?”幕僚愕然:“属下未曾听说过下雨利于用兵的!” “呵呵!”胡宗宪笑道:“其实兵书中也是有的,你难道忘记南北朝了吗?每年春夏水涨,南朝便大举兴师,舟师出淮泗直薄黄河取青徐二州,而秋冬水枯河浅,土地坚实,北魏鲜卑则铁骑纵横,直抵江北?对于周贼来说,虽然大雨水涨,土地泥泞,弓胶弦软,不利征战,但他以大舟运兵,士卒无跋涉之苦,雨越大,水越涨,他的大船越是方便。他这几个月按兵不动,想必就是等夏水呢!” “原来如此!”幕僚闻言大惊失色:“这周贼竟然如此奸滑,连这都想到了!那,那大人为何不先发制人?眼下水势已涨了,如何应对?” “这个你就不明白了。我居上游,舟师易进难退;而他若先攻我,我便让舟师向上游撤退,他若是追赶,距离巢穴就越远。”说到这里,胡宗宪做了一个下劈的手势:“来个拦腰一击,必能让其首尾不能相顾!” “暴君”号,艉楼。 “前面就是池州了!”曲靖笑道:“过了池州就是安庆了!” “嗯!”周可成点了点头,向右岸望去,虽然这里已经算是长江中游了,但洪水期的长江的宽度依然在十五里以上,以周可成的目力,只能看到一条模糊的粗线。起伏的江面上除了兰芳社的舰队,看不到一片帆影。 “看来胡宗宪已经知道我们来了!”周可成笑道:“江面上一条小船都没有!” “是这么回事!”曲靖答道:“自从胡宗宪把行辕设在安庆后,就下令官府把所有民船查封,船工拘了去,为组建水师之用。就算是打鱼的小船,也都躲在家里,不敢出来的!” “嗯!”周可成点了点头,突然问道:“我记得你家有做芜湖、池州、安庆这几个买卖的,应该也有不少损失吧?” “幸好徐先生预先提醒了!”曲靖笑道:“只有那边几个店铺的存货和欠款拿不回来了,倒是损失不大!” “嗯,你回去让把损失的数字报一个上来,等到将来我们打赢了,让官府赔给你家!” 曲靖一愣,旋即笑道:“大人莫不是开玩笑,这种事情官府如何会赔?” “这个用不着你操心!”周可成看了曲靖一眼:“我自有办法便是!” “那就多谢大人了!”曲靖赶忙拜谢。 “无妨,这本是应该的,就算是官府也不能随意收取百姓商贾财物,若是拿了就要给钱!”周可成笑道:“曲当家的,你说池州、铜陵、芜湖、安庆这几个州县,哪个州县最难攻?” “自然是安庆!”曲靖毫不犹豫的答道:“大人若要攻取江西、湖广,必须先拿下安庆!” “嗯!”周可成点了点头,转过头向江面上看去,曲靖不敢打扰周可成的思绪,赶忙退到一旁屏息而立,周可成看了半响江面,突然叹了口气,转身回艉楼去了。 正当周可成为接下来的战局权衡利弊,冥思苦想的时候。南京城里却又上演着另外一场浮世绘。跟着吴伯仁衣锦还乡的香二娘刚刚落脚不久,便遇到了一位不速之客,她在旧院时的老相识嫩娘,按说以她现在的身份原本是不太适合见嫩娘的,但吴伯仁这些日子忙的脚不沾地,七八天也见不了一面,香二娘也是孤寂的很,眼下正好有个老熟人来访,便想让她来聊聊旧事,打发打发时间也好。 “数年不见,姐姐变化好大!”嫩娘向香二娘行过了礼,笑道:“若是道左相逢,妹妹定然是不敢认了!” “哦?”香二娘抚摸了一下自己脸颊,笑道:“莫不是我老的不成样子,妹妹都认不出来了?” “姐姐说的哪里话!”嫩娘叹道:“姐姐不但未曾老,反倒是又年轻了、风韵贵气了许多,俨然是一大家娘子了!” “小妮子这张嘴倒是越来越会说话了!”香二娘笑道:“人又不是神仙,只有越来越老的,怎么会越来越年轻,你又说胡话哄我开心了!” “姐姐面前我如何敢说胡话!”嫩娘叫冤道:“您跟了吴公子便是脱了火坑,比起我们这些留在烟花地里的姐妹,自然是越活越年轻啦!” “你这话说的倒是不错!”香二娘笑道:“当初那位胡大人让刘老爷替我赎身,送给相公做妾,哪里能想到有这般境遇,真真是菩萨保佑!”说到这里,香二娘眼珠一转,笑道:“妹妹今日来看我,莫不是也想找条出路?” 嫩娘脸色微红,笑道:“我倒是也有此意,只是不知有么有姐姐这样的福分!” 香二娘闻言笑了起来,她正想说话,突然外间传来几声铳响,嫩娘吓了一跳,赶忙站起身来:“不好,有贼人!” “妹妹莫慌!”香二娘倒是镇定的很,一把抓住嫩娘的袖子:“这是隔壁的鬼婆子护卫在操练,并非贼人!” “鬼婆子?什么鬼婆子” “就是西洋夷人的婆子,生的棕发碧眼、高鼻深目,虽然生的怪异,却别有一番风情!”香二娘笑道。 “哦?莫不是吴公子新纳的姬妾?怎得还有护卫?”嫩娘问道。 “休得胡言!”香二娘啐了一口,脸上罩上了一层红晕:“我家相公怎么会纳一个夷人女子做姬妾,那鬼婆子是周大都督的妻妾,据说她也是出身贵胄,所以带了不少随行护卫来!” 第四百零二章 争宠 “姐姐这么说我倒是不明白了!”嫩娘笑道: “妹妹有什么不明白的?” “周大都督是何等尊贵之人,便是要娶大明的公主娘娘也未必不成,为何娶了个鬼婆子?” “妹妹这就有所不知了,周大都督也不是生下来便尊贵的,他早些年起家于海上,风里来雨里去的,又有哪个大明的好人家愿意把女儿嫁给他?娶几个海外蛮夷的女儿又有什么奇怪的?”香二娘笑道:“再说那鬼婆子不但出身显贵,生的也是不一般的好看,周大都督娶了她倒也不奇怪!” “姐姐说的我却不信!”嫩娘笑道:“那夷人女子怎么会有我大明的女儿家好看?” “妹妹若是不信,待会随我去隔壁拜访一番便是了!”香二娘笑道:“那鬼婆子住的这宅子还是我家相公准备的,所以刚搬进来的时候还来拜访过一次,今日只当是回拜便是了!” “那就多谢姐姐了!”嫩娘笑道:“我倒要看看夷人的女子怎么个好看法!” 香二娘便派了婢女去隔壁宅子递了登门帖子,约莫过了半响功夫,婢女便回来了,说阿迪莱娘娘正无聊的紧,得知香二娘要来十分高兴。 香二娘准备了两匹自己绣的缎子和两幅头面,便和嫩娘出了后院的角门,穿过一条窄巷便看到侧门大开,两个如木炭般黑的锦袍汉子持金杖汉子站在门口,看到香二娘与嫩娘便赶忙单膝跪下。嫩娘见那两汉子全身上下除了眼睛之外便如黑檀木一般,心里有些害怕,躲到香二娘身后低声道:“姐姐,这两人怎么生的这么黑,看的好生吓人!” “妹妹难道没看过唐传奇,这便是昆仑奴呀!”香二娘笑道。 “昆仑奴?原来昆仑奴生的这般模样!”嫩娘惊讶的看了看跪在地上的两个黑人,只见其腰圆膀粗,虽然跪在地上,但也到了自己肩膀的高度:“难道那位阿迪莱娘娘便生的这样子,看上去好吓人!” “呸!”香二娘啐了一口:“小妮子你休得胡言,这两个都是从极西之地买来侍候阿迪莱娘娘的阉人,怎么会与娘娘生的一般?” “阉人?”嫩娘吓了一跳,她仔细打量那两个黑人,果然发现其颔下没有胡须,心中暗想这位阿迪莱娘娘家中应该是当地王侯之属,否则怎么用的起阉人,心下越发惴惴。 二女在那阉人的引领下,穿过两重院落,到了后园中,只见园中空地中央围着一圈帷幕,帷幕四周站着二三十个高大的披甲汉子,或持火铳,或跨刀,一副警戒模样。 阉人将二女引进帷幕,只见地上铺了地毯,两侧乐师正弹琵琶,当中一个小丑正耍着把戏,一名十七八岁的女子斜倚在锦榻上,无聊的看着小丑的表演。她长着一双麋鹿般绿色的眸子,棕色的长发慵懒的披在肩膀上,白皙的皮肤,凹凸有致的身材,即便有些不情愿,嫩娘还是不得不承认这位夷人美人儿无论对男人女人都有着致命的吸引力。 “阿迪莱娘娘!”香二娘向那棕发女子屈膝行礼:“这位便是妾身旧识,今日一同来打扰,还请见谅!” 阿迪莱知道周可成对香二娘的丈夫极为亲厚,当幼弟一般看待,倒也不敢轻视,便笑着起身道:“香二娘你不必如此多礼,你我既然是邻居,便当时常走动!”说罢便指了指右手边,早有侍者搬来锦榻不提。 嫩娘挨着香二娘坐下,她近看阿迪莱更是觉得眼前女子杏眼桃腮,棕发如瀑,肤白如雪,容光照人,举止间端的是媚态天成,即便自己是欢场中长大的女子,也不忍移开目光,帷幕中的摆设器皿更是精美无比,暗想这女子出身果然不凡,难怪周大都督娶了这个鬼婆子。 阿迪莱与香二娘闲扯了几句家常,突然叹了口气:“我在故国时也曾听过说你们桃花石乃是人间天堂,亲眼所见果然不凡,只是日子好生无聊!” 香二娘掩着口笑道:“大都督不在,娘娘自然无聊,待到大都督凯旋归来,娘娘自然便好了!” “回来又如何?还不是忙着他的事情!”阿迪莱叹了口气:“他若是念着我,这次自然便带着我一同去了,怎么会把我留在这里!” “娘娘这话说的可就差了,大都督此番是去讨伐逆贼,战场上吉凶未卜。大都督将娘娘留在南京也是为了您好!” “那为何莫娜也一同去了?难道她不是女子?” “莫娜夫人虽是女子,但武艺过人,兵法娴熟,乃是大都督的臂助,非娘娘可以比的!”香二娘笑道。 “那又如何!”阿迪莱将金杯往地上一掷:“我此番前来带有两百马穆鲁克,个个都是可以以一敌百的勇士,他若是让我一同前去,也不会输于那莫娜。你若是不信,便让你看看!”说罢她不由香二娘分说,便拍了两下手,便看到外间进来数名披甲武士,阿迪莱用阿拉伯语吩咐了几句,那些披甲武士便躬身退下,随即便看到奴仆将帷幕拉开,只见那些披甲武士或策马骑射,或持矛冲击,或持火铳射击,或白兵相交,一一演练。香二娘与嫩娘哪里见过这般场面,不禁看的目瞪口呆。 “二位觉得如何?”阿迪莱见二女这般模样,得意的笑道:“不比你们明国的兵儿差吧?” “不差,不差!”嫩娘咋舌道:“比起守城那些兵丁,只怕还要强些!” 阿迪莱得意的笑了笑,示意将帷幕重新放下,对香二娘道:“我听说你的丈夫很得大人的信任,可否让他在大人面前替我说些好话?我阿迪莱也绝不会忘记了你的好处!” 第四百零三章 被发现的密谋 香二娘心中咯噔一响,她虽然是个妇人,倒也从吴伯仁的口中听说过一些关于周可成后宫的事情,知道周可成虽然妻妾不少,但是真正看重的只有两人,一个是倭人的女神官,名叫由衣;另一个便是莫娜,其余妻妾的身份地位远不如这两人。这女子明显是要和莫娜争宠,自己若是掺和进去,十有八九要倒霉。想到这里,她便随口敷衍了几句,找个机会和嫩娘告辞了。 两人回到家中,嫩娘叹了口气:“姐姐果然说的不错,这阿迪莱虽然是个鬼婆子,长得可真俊,又有这般家世,难怪大都督娶了她!” “是呀,只可惜命不好!”香二娘叹道:“当真是红颜薄命呀!” “姐姐说笑了,生得这等容貌,又是这等人家,又嫁给这等夫君,也不知道是几世修来的,怎能说是命不好?” “是吗?”香二娘笑了笑,突然问道:“白乐天的《长恨歌》想必嫩娘是读过的吧?” “自然读过!姐姐为何问这个?” “六宫粉黛无颜色,回眸一笑百媚生,那杨太真的命好不好呢?”香二娘问道。 “这个——”嫩娘闻言脸色顿时大变,她这等秦淮名妓虽不敢说饱读诗书,但像《长恨歌》这等大路货肯定是烂熟的,杨贵妃容华绝代,又深得唐玄宗的宠爱,最后的下场却是在马嵬坡被逼自杀,这下场不可谓不惨。 “应该不至于会这样吧?”嫩娘低声道。 “那就要看她自己了!”香二娘冷笑道:“我家相公曾经说过,大都督是个极念旧的人,二位夫人与他都是微贱时便在一起了,后来的这些女子容貌虽美,家世虽贵重,但在大都督心里却是不如的。这阿迪莱若是不明白这个道理,勉强去争恐怕最后落得个没下场!” “原来如此,难怪姐姐今日走的这么急!”嫩娘点头道。 “嗯,比起他们来,你我便如路边草一般,若是参与其中,便是有一百条命也难保!”香二娘低声道:“你明白吗?” “嫩娘明白!”嫩娘赶忙连连点头。 经由这次的事情,嫩娘虽然时常前来香二娘府上,但两人却再也没有与隔壁的阿迪莱交接。就这样过了四五日,香二娘用了午饭,正准备睡个午觉,外间却报嫩娘去见,她换了身嫩黄色的裹肩儿,倚在床上,对急匆匆进来的嫩娘道:“怎么了,又生出什么事情了?” “不好了,不好了!”嫩娘急道:“姐姐,有人要谋逆呀!” “谋逆?”香二娘噗嗤一笑:“你一个欢场女子,怎知道有谁要谋逆?” “姐姐,这种事情我如何敢开玩笑!”嫩娘顿足道,原来兰芳社大军进城时,嫩娘得了好大一注财喜,念着从良嫁人,便关门歇业了,不过依旧住在旧院,周围还是那些欢场女子。有天附近一家姐妹说当晚有不少豪客前来,人手却是不足,请嫩娘过来作陪,酬金加倍。嫩娘本不欲来,但老鸨贪图财物,强要嫩娘接了这个差使。嫩娘没奈何,只得去了那家,一看却有不少熟面孔,要么是留都勋贵,要么则是南直隶的名宦缙绅。这些人在一起先是饮酒作乐,待到了四五分处便开始攻讦新帝和周可成,称其任用小人,排斥君子,巧立名目,盘剥百姓,后来竟然有人说朝廷已经派大军进取两浙,兵锋直抵苏杭,眼下周可成领兵西去,留都空虚,若是他们领兵反正,将伪帝掌握在手,岂不是大功一件?说到后来,众人纷纷歃血为盟,诅咒发誓,约定时间共行大事。 香二娘越听越是心惊,到了最后已经从床上坐了起来,问道:“嫩娘,这么机密的事情,你如何听得到?” “姐姐你也是欢场里出来的,还不知道那些臭男人的德行?”嫩娘苦笑道:“不管嘴巴上说的多好,到了漂亮女人面前就什么都说出来了,妹妹我一开始在旁边听得有点不对,便找了个五十出头的举人,略施点颜色便都说出来了,还说事成之后他最少也有个知府做,要纳我一个小呢!” “还是妹妹有办法!”香二娘闻言笑了起来:“这样吧,你先留在我这里,待到相公回来了,你把具体的情况再向他说一遍。” “嗯!” 可让两人焦虑的是,天都黑了吴伯仁都没回来,却等到仆人说杭州有紧急军情,老爷出城了,过几天才回来,让姨娘莫要等了。 “这可如何是好!”香二娘一听急了:“要不妹妹与我一同去官府出首?” “那怎么可以!”嫩娘连连摇头道:“昨日就有不少人本来就是官府中人,谁知道里面有没有人他们的同谋,我们去出首岂不是自投罗网?姐姐还是让人把姐夫叫回来吧!” “这怎么可能?”香二娘摇了摇头:“现在他在哪里我都不知道,如何叫的回他?” “那姐姐可否认识几位可信的姐夫同僚?”嫩娘问道。 “倒是认识几个,可几乎都在金山卫那边,他来留都也没多久,我哪有机会认识!”香二娘苦笑道。 两人面面相觑,都拿不出办法来,又担心那密谋发作了两人受到牵连,正没奈何时,嫩娘突然一拍手掌,道:“我倒是有个办法,就是不知道姐姐您愿不愿意出面!” “这种事情又有什么不肯出面的?”香二娘急道:“你快说!” “姐姐,您记得隔壁那个鬼婆子吗?” “你说阿迪莱?她又能做些什么?”香二娘不解的问道。 “姐姐,她是大都督的妻妾,肯定不会与那些逆贼有牵连,手头又有不少精锐护卫。若是我出面将那个贪图我美色的举人骗来,由她的人出手将其拿下,然后顺藤摸瓜,将其一网打尽,姐姐觉得如何?” “这倒是个好办法!”香二娘闻言大喜:“好,嫩娘你在我这里先稍等,我立刻去见阿迪莱!” 第四百零四章 拿下 嫩娘点了点头,看着香二娘风风火火的离开,坐了下来,她这时才觉得自己口干如焚,拿起茶杯喝了两口,心情才渐渐平复下来。作为一个青楼女子,她这辈子还是头一次遇到这种事情,心知无论是成与不成,自己在秦淮河畔都是无法待下去了,心下不由得越发惴惴不安。约莫过半盏茶功夫,嫩娘才看到香二娘回来了,赶忙起身问道:“姐姐,那事情如何?” “你看!”香二娘指了指门外,嫩娘向门外看去,正好看到那两个皮肤黝黑的“昆仑奴”。 “阿迪莱派了这两人来!”香二娘低声道:“她说了,有他们出手,那举人定然是跑不了的!” 嫩娘敬畏的看了看那两名黑人魁伟的身形,点了点头:“我明白了,我回去就派人请那王举人来!” 菜正香,酒正醇,但比起面前的美人儿来就算不得什么了!王锦看着正在替自己斟酒的嫩娘,已经是酒不醉人人自醉了。 “王老爷!”嫩娘放下玉壶,举起自己的酒杯,向王锦盈盈一拜:“吃了这杯酒,便请允了嫩娘一件事吧?” “嫩娘何须说请字!”王锦笑着将杯中酒一饮而尽:“直言便是!” “那嫩娘就斗胆说了!前日妾身在徐姐姐那儿时,听王老爷说的那件大事,回来后便整宿的睡不着觉。若是王老爷您说的是真的,南京城肯定是兵荒马乱的,妾身一个弱女子真的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呀!”说到这里,嫩娘便用袖子挡住脸,低声抽泣起来。 王锦闻言一愣,他那天晚上后来其实已经有六七成酒意了,哪里还想的起来当时说了什么,不过一点的基本的警惕之心还是有的,便强自掩饰道:“那天晚上我们一些同道相聚只是切磋学问,却不知道嫩娘说的大事是什么,更不知道什么是真是假!” “该死的老东西,倒是滑头的很!”嫩娘暗自着恼,表面上却哭得更大声了:“王老爷您那天晚上明明说愿意纳小女子为妾,奴家本以为丝萝得托乔木,后半生有了依靠,却不想那只是欢场上的一句戏言,真是羞愧无地,还不如立刻撞死了的好!”说罢便起身做势要撞墙。 王锦见状赶忙将嫩娘拉住,笑道:“原来是这句话,老夫岂会忘记了?嫩娘请放心,老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只要你愿意,赎身银子立刻让人送来!” “哪个要你的赎身银子!”嫩娘啐了一口,叹道:“这些年来奴家也有些积蓄,只是那天听相公您说的那些事情,着实害怕的很,所以想要找个依靠而已。相公,难道真的朝廷的大军又会打回来吗?” 王锦被嫩娘这两声相公叫的,身子都酥了半边,先前的戒备早就丢到爪哇国去了,得意的笑道:“那是自然,嫩娘你是不知道周贼在三吴所做的那些事情,可谓是罄南山之竹,书罪未穷;决东海之波,流恶难尽!江南之士皆切齿痛恨,眼下朝廷的大军已经到了金华,距离三吴已经近在咫尺,而周贼又离开巢穴西上,只要能够将裕王救出,周贼没有欺骗世人的旗号,自然会众叛亲离,不战自破了!” “救出裕王?”嫩娘装出一副莫名其妙的样子:“可是裕王住在宫城之中,又有兵士守卫,如何救得出?而且我听说周贼虽然离开了南京,但还是留下了许多人马,只怕朝廷之兵未必打得过!” “嫩娘你到底是女子!”王锦得意的笑道:“周贼手下的兵马虽然不少,但可战的却只有从海外调来的蛮兵,其他都是临时募集的乌合之众,充数而已。他这次出征将可战之兵尽数带走,只留下数千倭兵。留都这么大,这么点兵又能济什么事?只要里应外合,先把裕王救出,那就大事成矣!” “原来如此!”嫩娘装出一份钦佩不已的样子,一边给王锦倒酒,一边笑道:“听您这么说,您肯定出了不少力,那事成之后,朝廷定然会重重封赏相公你的吧?” “读圣贤书,所为何事?”王锦傲然道:“周贼倒行逆施,我辈岂能束手旁观?至于封赏,那倒是另外的事情了!” 嫩娘等着这句话已经很久了,她放下酒壶,走到一旁,对门后笑道:“阿迪莱姐姐,他已经承认了!” 王锦愕然的看到两个身材魁梧的黑人走了出来,两双黑白分明的环眼盯着自己没有表情,随后走出一名棕发碧眼的美人儿,正冷笑看着自己,眼睛里充满了食肉动物特有的寒光。 “很好!”阿迪莱笑着向嫩娘点了点头,目光转向那两个黑人,用阿拉伯语道:“给我拿下!” 虽然听不懂眼前的棕发美人儿说的什么,但王锦还是本能的起身向外逃去,但他的动作实在是太慢了。一名黑人阉人一个大步便将门口挡住了,王锦正要呵斥,肩膀上一沉,随即便感觉到一阵剧痛,出口的已经变成了惨叫:“放手,疼死了!” “很好!”阿迪莱满意的点了点头:“天黑之前我要所有密谋者的名单!” 金华。 “戚将军,请看!”王本固得意洋洋的指了指几案上厚厚的一叠书信:“这些都是三吴士大夫效忠朝廷的书信!” “哦?”戚继光惊讶的看了看书信:“怎么会这样,我记得上次我奉命救援留都,周围的州县皆易帜从贼,怎么会又翻转过来了?” “此一时彼一时嘛,戚将军!”王本固捻着颔下的胡须笑道:“周贼倒行逆施,夺士大夫之田宅,当真是天夺其魄呀!” “竟然有这等事?”戚继光露出不敢相信的神色:“据南塘所知,周贼颇会收买人心,且财力充沛,怎么会为了些许小利,在这个时候夺士大夫之田呢?” 第四百零五章 设陷阱 “兴许是兵兴之后,花钱如流水,财用匮乏吧?”王本固想了想之后答道:“这些书信总不会都是假的吧?” 戚继光想了想后沉声道:“失礼了!”便拿起一封封书信细看起来,王本固倒也不急,坐在一旁笑着等戚继光看信。戚继光看了十余封之后,岿然叹道:“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周贼能够坐大如此,就是因为士大夫昧于小利,却忘了朝廷大义所在!” “戚将军所言甚是!”王本固连连点头,戚继光这句话倒是正和他的口味:“若非张经当初想要以贼攻贼,将金山卫借给周贼泊船,岂有今日之事?衣冠之贼胜于山中之贼呀!” 戚继光点了点头:“不过我觉得他们想的还是太简单了!” “怎么说?” “我看不少信中都说周贼所倚仗的不过是从日本、东番、南洋招来的贼人,新募之兵却是乌合之众,末将却以为不然!” “哦,戚将军为何这么说?”王本固问道:“据我所知,贼人起事以来不过三个多月,新募之兵最多也不过三个月吧,又能济什么事?我记得戚将军你也曾经在兵书中说过,新募之兵至少也要一年才可用得!” 戚继光犹豫了一下,笑道:“属下的确说过,但周贼却有些不同,不知道大人听说过讲武堂吗?” “讲武堂?”王本固皱了皱眉头:“倒是听说过,好像是在金山卫办的一个学堂,传授武艺的!” “嗯,这学堂便是周贼托人办的,讲武堂的大祭酒便是唐顺之,在下曾经向其请教过枪法!”戚继光脸色变得沉重起来:“周贼这些兵的确是新募的,但是军中骨干和军官却不是新募的,都是在讲武堂学习过至少一年以上的。这讲武堂传授的也不仅仅是武艺,还有行列布阵,行军宿营,教习武艺,攻战退守之法。而且这些讲武堂出来的学生一般都会去南洋一带经历实战,所以不可将小视这些新军!” “这也没什么吧?”王本固笑道:“本朝建新军也会这样吧?上下恩义未结,如何堪战?” 戚继光没有说话,王本固的话也有道理,说到底此时明代军队的战斗力其实就取决于将领对麾下士兵的掌握,换句话说只有军官与士兵之间形成了密切的个人关系,战场上军官才能够让士兵服从命令,而这就需要足够的时间。只是戚继光也知道,周可成并不是可以以常理来推断的人。 “既然戚将军也不反对,那我们也就可以商议一下偷袭留都的事情了!”王本固笑道。 “偷袭留都?”戚继光闻言一愣:“王大人,杭州都还没有攻下,如何进取留都?” “哈哈!”王本固笑道:“戚将军,你这就有所不知了,周贼在留都已经是千疮百孔,城中内应已经承诺,只要我们抵达城下,他们就会大开城门!你看——”说到这里,王本固又从袖中取出一份名单来:“这就是从义者的名单!” 戚继光接过名单粗粗一看,上面约有百余人,字迹的颜色暗红发黑,显然是用血书写的,他在上头看到了数十个熟悉的名字,都是三吴一带的名士,还有几个留都的勋贵。若是有这样一批人举事,的确有不小的希望成功。 “再说即便事情不成,也能让周贼后方动荡,对胡督师大为有利!”王本固笑道。 王本固的最后一句话打动了戚继光,他点了点头:“王大人说的是,我等毕竟只是偏师,即便是输了,只要督师大人那边能胜也足够了!那什么时候动手呢?” “这个月还有十一天,那就定在下个月三日吧!”王本固想了想之后问道。 “也好,那就定在八月三日吧!” 南京,文华殿。 “咱们这留都城还真是个马蜂窝一样,到处都是窟窿!”张经看着眼前的名单,满脸都是苦涩的笑容:“要不是那个妓女和阿迪莱夫人,咱们几个现在还蒙在鼓里呢!” “是呀!”徐渭叹了口气:“不过那位阿迪莱夫人还真是个狠角色,一声不吭就把事情办得妥妥的,不但名单送来了,就连名单上在南京城里的四十几个人也都拿下了,这可不简单呀!” “是呀!”项高也叹了口气:“虽说是在聚会时候一网打尽的,但这四十几人非富即贵,每个人就算三个随从吧,这就是小两百号人了,她也才两百护卫,竟然一网打尽,一个都没跑,这可不简单,不简单!” “这个你倒是高估了!”张经笑道:“项公,你不知道这马穆鲁克并非寻常的兵士,除了本人盔甲齐全,武艺精熟之外,通常每人还有轻骑侍从一名,步卒两人跟随。所以阿迪莱娘娘号称是两百护卫,实际上是八百人马!” “就算是这样也很了不得了!”项高笑道:“不过这也是大都督该操心的事情,轮不到咱们操这个心。张大人,文长,你们觉得这件事情应该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勾结逆贼,图谋叛逆,无论是哪一条都是要抄家灭族的!”徐渭冷笑了一声:“正好下一份朝敌名单就要出来了,加上这几十个名字便是了。” “文长,项公的意思应该是如何应对这个!”张经指了指桌子上的那封书信:“王本固和戚南塘!” “你们想要设个圈套给他们两个跳?”徐渭皱起了眉头:“这个比较难吧,信上说是下个月三号,距离现在还有六七天呢?这么长的时间,怎么可能不走漏风声?” 第四百零六章 将计就计 “不走漏风声自然是不可能的!”张经笑道:“但如果王本固他们接到太多风声呢?” “太多风声?”项高皱眉问道:“张大人你是什么意思?” 徐渭却已经明白过来了,笑道:“张大人的意思应该是让他们收到许多自相矛盾的消息吗?” “不错!”张经得意的笑道:“我带兵时候最头疼的就是同时收到许多自相矛盾的消息,偏生又时间紧迫,容不得探查清楚。这次就让王本固他们两个也头疼一回吧!” 项高与徐渭交换了一下眼色,同时露出会心的微笑。 杭州,西墅镇。 “哎!”王本固有点恋恋不舍的将脚从热水桶中抬了起来,发出一声惬意的叹息,一旁的婢女乖巧的上前将王本固湿淋淋的双脚放在大腿上,一边擦干,一边小心的按摩起来。 “王大人,这丫头手艺可还使得?”站在一旁的锦衣老者小心的问道。 “嗯!”王本固双目微闭,半睡半醒,那锦衣老者见状,咬了咬牙的问道:“王大人,老夫先前确实——” “罢了!”王本固睁开双眼:“只需你将功补过,过去的事情朝廷自然会既往不咎的!” “是,是!多谢!”那锦衣老者露出感激涕零的神色,他正想说些什么,却听到外间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回头一看却是戚继光,赶忙躬身行礼道:“戚将军!” 戚继光顾不得还礼,只是点了点头,便对王本固低声道:“大人,有留都那边来的紧急军情!” “哦!”王本固从婢女怀中抽回双脚,赤着脚站了起来,瞟了那老者一眼。锦衣老者倒也灵醒,带着那婢女退了下去。王本固这才问道:“留都出什么事情了?” “逆贼全城大索,入狱者数百人,应该是被发现了!”戚继光低声道。 “怎么会这样!”王本固顿时急了:“明明让他们小心准备,等大军到了里应外合的,怎么会——” “王大人,现在说这些已经没有用了!”戚继光低声道:“既然留都的内应已经不在了,那奔袭留都之事就没有必要了,还是先攻取绍兴、宁波、杭州数州为上!” “嗯!”虽然很不情愿,王本固还是只有点了点头,叹道:“为何功败垂成,难道是周贼真的命数未尽?” 看着王本固的神态,戚继光一时间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原来自从数日前从金华出兵以来,沿途经过严州、桐庐、新城、临安等州县,所到之处无比改旗易帜,当地的缙绅纷纷杀猪宰羊,输送粮草,迎接王师,对戚继光和王本固更是百般奉承。戚继光自从束发从军以来还没有过这样的待遇,对于这次突袭行动成功的把握也多了几分,觉得周可成虽然是少见的巨寇,但得道多助,失道寡助,以他一己之力如何抵得过大明两百年之恩泽? 但随着军队的深入,戚继光渐渐发现情况好像有些不对。原来这些改旗易帜的州县根本既没有新朝委任的官吏,也没有驻军,不过是当地缙绅换了个旗帜罢了。一问才知道敌军实际上集中在杭州、余杭、萧山、绍兴、宁波等十多个州县,即萧绍运河和沿海的若干州县,显然敌军的统帅预料到可能明军的反攻,凭借兰芳社强大的水上优势,无论是据城自守,还是从水路撤退收缩兵力都不难做到。而这样一来,如果这次突袭没有攻下留都,那自己就很可能会陷入腹背受敌的窘境。而王本固十分得意的缙绅的支持,戚继光却并不那么看重,在他看来这些缙绅们之所以倒戈并非明白顺逆,而是新登基的裕王触犯了他们的利益,一旦形势发生逆转,是没有多少人会继续坚持下去的。 “王大人,其实照末将看与其攻留都,不如先沿着钱塘江向东过了北新关,然后向北攻崇德、嘉兴、嘉善、松江府,直取周贼心腹之地!照我看,在周贼眼里十个留都恐怕也及不上一个松江府!” 王本固长叹了一口气,有些意兴珊然,叹道:“就按照戚将军说的做吧!” 得到了王本固的赞同,戚继光改变了前进方向,他分出一支千人的军队向北前往独松关,然后经过安吉,向长兴、宜兴,一路往留都进发,而自己则率领主力沿着钱塘江北岸一路向东,很快就进入了杭嘉湖平原的南端,将杭州抛到了自己的身后。 哨探费尽力气,爬上了最高的枝条,他看见林间突出的烟囱,几间草屋聚集在湖边,岸边有一条栈桥深入湖中,栈桥边是一栋两层楼的木屋,在草屋中可谓是鹤立鸡群。 哨探继续向上攀爬,知道树枝开始承受不住他的重量,此时他可以清晰的看到码头旁听着两条帆船,还有木屋烟囱里升起的缕缕青烟,以及马厩后的马车。 有人!哨探立刻做出了准确的判断,而且这里的人很安全,战争好像根本没有影响到这里,他们像平日一样生活。哨探不禁开始羡慕这些人,不过他很快的收拾了自己的情绪,敏捷的爬下树来,跳上带来的战马,调头疾驰。 “戚将军,你果然没有猜错!”王本固的脸上满是得意笑容:“周贼根本没有预料到我们会走这条路!” “我们被发现是早晚的事情!”戚继光要冷静的多,他自己的看了看手上的地图:“周贼的手下都不是无能之辈,他们一旦得到我们的消息,立刻就会明白我们想干什么!” “那又如何?”王本固笑道:“可战之兵都被周贼带走了,即便他们知道,能够带来的也只有一些新募的乌合之众,与戚将军野战只不过是送死!” 戚继光的脸上露出了一丝得意,但很快就消失了:“没有交手之前谁也不知道胜负如何!”他收起地图,大声道:“传令下去,加快行军,天黑之前一定要赶到崇德!” 第四百零七章 崇德县 崇德县城。 当朱文和在轿厅下了四人抬大轿时,他显得憔悴而又疲惫,原本胖乎乎的脸庞也削瘦了不少,花白的须发也白了不少,不过他的眼睛里却满是兴奋和喜悦,就好像看着装满收获的谷仓的老农。 “这一趟的收获还真是不少呀,总算是奠定了朱家的百年根基,将来到了地下也有脸见列祖列宗了!”朱文和心中暗想。 “老爷,让后面内宅的六姨娘准备热水侍候您洗浴休息吗?”管家低声问道。 “嗯!”朱文和也觉得颇为疲倦,点了点头,他踏上一顶肩舆,由两名家仆在前面提着灯笼引路,慢慢的向后面的内宅走去。 今夜没有月亮,天空中只有几颗星星在闪烁,宅院里一片幽暗,远近疏落的灯火在夜气中颤动着,更鲜明地凸现出来;肩舆两旁,廊柱、栏杆,以及栏杆外花树的影子不断闪过;大门那边的人声渐远渐小,听不见了,耳畔只剩下训练有素的轿夫们又轻又匀的脚步声。也许是因为到家的缘故,朱文和觉得整个人都松弛了下来,他闭上眼睛,让自己彻底放松下来,很快他就发出了均匀的呼吸声,睡着了。 也不知道过了多少时候,朱文和感觉到有人在剧烈的摇晃自己,他恼火的睁开双眼,想要看是谁这么大胆子,敢打扰自己休息,映入自己眼帘的却是管家那张惊惶失措的脸。 “老爷,老爷,不好了!” “什么不好了?”朱文和还没有完全清醒过来,下意识的问道:“带回来的东西丢了吗?” “不是?官军打过来了,距离县城只有不到十里路了!”管家喊道。 “什么!”朱文和这次彻底清醒过来了,他以这个年纪所能允许的速度跳下床来,一边穿鞋,一边问道:“什么官军,到底是怎么回事?” “看守渡口的程二报过来的,据说有好几万人,火把绵延好几里,他看到势头不对,就把渡口的几条船都凿沉了,跑回来了!”管家大声道:“老爷,我已经让人准备船了,您快和六姨太出城逃走吧!” “跑?”朱文和冷笑了一声:“城外什么情况都不知道,黑布隆冬的,怎么跑?往哪里跑?” “可,可是几万官军过了钱塘江,杭州,绍兴那边肯定都完了!”管家急道:“老爷,还是赶快去金山卫上船吧,我们家在海外还有许多产业,就算是出了洋也能过富贵日子!” “住口!”朱文和闻言大怒:“祖宗留下的产业说丢就丢了?我朱文和还没你这么阔气,快拿衣服来,我要去衙门!” 县衙门里已经是一片慌乱,崇德县城的县令赵家平是讲谈社培养出来士子,他此时换了一身短打扮,腰间挎了一口倭刀,正大声下着命令,看到朱文和进来,赶忙拱手行礼道:“朱老先生您也知道贼军逼近的消息了?” “老夫也是刚刚知道!”朱文和点了点头:“老父母,情况如何?” “贼军正在连夜修桥,我让家兄带了三十个铳手去骚扰牵制,应该可以多拖延一点时间!”赵家平答道,他家里原本是做生漆生意的,兄弟两人一个进了讲谈社,另一个去了讲武堂,有文武双全的美名,这次兰芳社起事之后,他被授官崇德县令,而兄长赵家升则当了联队长,负责驻守崇德县城,也算是一场佳话,却不想遇到这样的事情。 “赵大人,守城的事情您自有筹算,老夫不敢妄言!”朱文和沉声道:“不过老夫这处家宅中尚有米千石,银三千两,此外还有壮健家丁仆从百人,以及一些护家军器,尽数捐出以为守城之用,还请大人收下!” “那就多谢朱老先生了!”赵家平也不推诿,向朱文和欠了欠身体:“崇德四门,东、北、西三处城门都不易攻打,唯有南门最弱,所以学生打算在城外立寨守卫,朱老先生家中若有箩筐麻袋,请尽数送到南门来,丁口劳力也多派些来!” “老夫明白,回去后就安排!”朱文和站起身来,便要告辞,话到了嘴边又停住了。 “赵大人,您有没有觉得贼军来的有些蹊跷?杭州、绍兴一点消息都没有传来,贼兵就陡然过江了?” “嗯!”赵家平点了点头:“我也有想过,但是战场之上瞬息万变,什么情况都可能发生,毕竟贼军就在眼前是现实呀!” “大人说的是!”朱文和点了点头:“老夫的意思是会不会贼人是从上游过了钱塘江,然后沿着钱塘江而下呢?” “老先生的意思是杭州绍兴尚在?只是不知道贼军已经过江了?”赵家平眼前一亮。 “嗯,就是这个意思!”朱文和点了点头:“赵大人,据我所知杭州、绍兴可是有重兵屯守的,如果我猜的没错的话,那只要我们坚持数日,待到项大人领兵渡江,那贼军就腹背受敌了!” “嗯!”赵家平点了点头:“若非老先生提醒,学生还没有想到,我只派人向金山卫求援!来人,立刻派人前往杭州,禀告贼军突袭崇德的消息!” 夜色中的篝火,在河边发着光,有时膨胀舒展,有时堕落阴郁,宛如花火。 戚继光知道夜里举火很危险,会成为袭击者的目标,尤其是鸟铳出现之后更是如此,敌人的铳手可以隐藏在黑暗中向火光下的己方射击,但他没有选择,夏雨让眼前的河流变得湍急汹涌,又没有足够的船只,他只能让士兵们连夜造桥,摸黑可没法造桥。 第四百零八章 拖延时间 又是两下铳声响起,不远处的河岸边传来一声惨叫,又有人中枪了。戚继光无奈的叹了口气,他已经把所有的“夜不收”都派出去了,但依然不时有铳声传来,袭击者对于周围的地形十分熟悉,而且比起弓弩,鸟铳的威力更大,可以让使用者在更远的距离开火,想要阻止使用这种武器的敌人对修桥的士兵放冷枪,那几十个夜不收还不够。 听到身后传来脚步声,戚继光本能的转过身来,看到王本固朝这边走过来,赶忙躬身行礼:“王大人,这么晚了怎么还不休息?” “南塘你不是也没有休息吗?”王本固笑道。 “卑职是职责所在,所以——” “那本官难道便不是职责所在吗?”王本固笑道:“再说呢,不时传来铳声,我哪里睡得着呀!”他叹了口气:“死伤的人多吗?” “不多,到现在为止也就不到二十个人!”戚继光摇了摇头:“但是影响却很大,修桥的人都胆颤心惊的,做事情慢了不少,往往是铳一响,人就趴到地上了,本来明天早上就能修好,现在来看至少要到明天中午了!” “嗯,天亮应该会好些!”王本固安慰道:“至少贼人的铳手就不敢如此大胆了!” “但贼军的防御也会加强了!”戚继光叹了口气:“王大人,崇德县的城墙是当初被徐海攻陷之后重建的,距今也没有几年,肯定十分坚固,守兵又有火器,攻打起来很麻烦的!” “那能不能绕过去呢?”王本固问道。 “绕过去也没用,这一路过去崇德、嘉兴等州县的城墙都是十年内重修的,总不能把这么多城池都丢在身后不管吧?” “嗯!”王本固的脸色变得愈发阴沉了,他这才想起来苏松常当初是倭寇横行的重灾区,肯定没少在城墙上省钱,距离现在也才十年不到,肯定都还完好。这里的州县是兰芳社经营了多年的,不像其他地方大军一到当地的缙绅就望风而降,只要有城墙保护,就算城里只有几百人马,只要发动丁壮上城,仓促之间攻打起来也很麻烦。 “王大人,你先回去休息吧,这里有我盯着就行了!”戚继光低声道。 果然如戚继光所料,随着太阳再一次从地平线上升起,鸟铳的射击声就平息了。显然敌人的游兵已经退回去了。他不顾疲乏,催促士兵们加快修桥,终于在午饭前建成了一条粗陋的浮桥,然后催促士兵们渡河。 “队长,贼军果然开始渡河了!”探子中最年长的一个低声道,他名叫许十五,虽然矮胖秃顶,但肌肉壮硕,活像一堆岩石。 “很好。”赵家升露出了放心的笑容:“他们果然没有防备我们,开始吧!” 士兵们跑到岸边的芦苇丛中,推出藏在里面的六条小船来,船上堆满了浸透鱼油的干芦苇。赵家升第一个跳上船,低声道:“大家不要慌张,等到我点火再点火,然后跳水上岸。贼兵们还没多少人过河,他们肯定要顾着救桥,没工夫管我们!” “是,大人!”众人齐声应道。 戚继光站在桥头,眉头紧皱,湍急的河水从他的脚下流过,让脚下的木板不断的摇晃,看着河面上漂浮而下的树枝、木板以及各种杂物,他不禁更加紧皱了。 “来人!”戚继光厉声道:“叫三十个壮汉来,拿着搭钩,若上游有大块的木头飘下来,便用搭钩拖到一边去,免得撞坏了桥!” “是,大人!” 看着拿着搭钩的士兵就位,戚继光松了口气,他正准备到河对岸去看看,突然听到有人大声喊道:“有船,船!” 戚继光回过头,只见上游飘下来五六条小船,船首都站着一人,拿着长篙,不时在水里点一下,顺着水流飘过来,转眼之间距离浮桥已经只有两三百步了。 “弓箭手,鸟铳手就位,百步之内就射箭放铳!”戚继光厉声喝道。 还没等弓手铳手们就位,最前面那条小船突然呼的一声,船尾便腾起数米高的火柱来。那持篙汉子跳入河中,奋力向岸边游去,火柱的升起仿佛是一个信号,后面的其余几条船只也被升起了火光,顿时河面火光腾腾,六条火船顺着江流越来越快,向浮桥撞来。 “该死,昨晚那伙贼人竟然没有走!”戚继光顿足骂道,他赶忙下令持篙军士们将火船抵住,不让撞上来,又让其他士卒准备水桶、砂土,准备救火。 火船顺着湍急的河水,转眼之间便撞了上来,拿着长篙的士兵们奋力抵住,但灼热的火舌顿时蔓延过来,头发和衣角变得焦黄干脆,炙脸生疼。士兵们将河水泼在火船上,但反倒让火势更甚了。很快长篙也被烧着,士兵们不得不丢下浮桥推开,火船撞到浮桥上,戚继光不得不下令手下放弃浮桥。 “怎么会这样?”闻讯赶来的王本固脸色铁青,连连顿足。 “都是末将未曾防备!”戚继光低声道:“不过河里的木桩都还在,应该天黑前就能重新修好!” “那好!”王本固看了看面露青色的戚继光,神色变得温和起来:“南塘你先去睡一会,这里有我盯着就是了!” “这个——”戚继光犹豫了一下,王本固拍了拍他的肩膀:“临阵决胜我不如你,看在朝廷的份上,你先去睡会吧!” 正当王本固正在河边监督士兵们重修浮桥的时候,刚刚回到杭州的项高也得到了从崇德连夜赶来的信使,在一开始的震惊过去之后,他立刻意识到己方正处于一个巨大的危机之中:危险如果戚继光率领长驱直入,将苏松常掀个底朝天,那周可成唯一的选择就是放弃对长江中上游地区的西征,回师救援,甚至在江北扬州的明军还会抓住机会渡江南下,那这就意味着兰芳社的对大明的攻略已经全盘失败;而机会就是如果自己能够出兵夹击戚继光所部将其打垮,那不但可以确保留都和苏松常地区的安全,还可以彻底解决己方侧翼的威胁。 第四百零九章 应变 “来人,立刻令人准备船舶,赶往留都和金山卫,把这个消息禀告张大人和徐先生!” “是,大人!” 作为朱纨多年的幕僚,项高早就积累了很丰富的军事经验。他很清楚自己手上虽然名义上有六个联队的新军(其余六个联队分守其他州县),但是野战时可以依靠的还是由森可成指挥的一千倭兵和两百名骑兵。与其冒着被敌军回头击溃的危险走陆路增援崇德,不如走更安全更便捷的海路增援金山卫,先与那边的留守军队汇合,确保金山卫的可以停泊数百条大船的深水大港和装满大量武器和军用物资的仓库安全,这样无论是攻是守都已经处于不败之地,毕竟这些新军用来野战虽然不行,但是用来守城寨还是足够的。至于崇德,既然明军的行动已经被发现,项高不认为敌军能够在几天时间里攻陷有坚固完好城墙的设防城市。 “还有,传令下去,各军准备,明早出发上船前往金山卫!” 很难用语言来描述项高在那天夜里的感受,总而言之他一直忙到寅时方才上床小憩了一会。他感觉到无比疲倦,却又无法入眠,无数的事情在他的脑海中闪动,却又理不出头绪,直到天色将明他才艰难的起身,洗漱之后随便吃了点东西,就上了轿子赶往码头。 “一切都交给了,森将军!”项高对全身披挂的森可成道。 “请大人放心!”森可成犹豫了一下,低声道:“以末将所见,要不要再多留一些人马下来,否则如果敌军回攻杭州的话——” “不必了,现在要紧的是保住金山卫!”项高沉声道:“至于杭州这边,最坏的情况也不过是上船撤走便是!” “嗯!”森可成见项高这么回答,也不再劝说:“多则半月,少则十日,末将定当击败贼军!” 当戚继光第一眼看到崇德县城时,就明白这是一个难啃的刺猬。 拜洪武皇帝祖训,大明对于修城墙还是很舍得下本钱的,即便是南方偏僻的县城,也是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女墙、马面、城楼、外砖等一应俱全,不像唐宋时期南方很多州县的城墙就是一层层夯土,遇上雨天还要铺上芦席,以免被雨水冲垮。像这样的坚城,即便只有两三百弓手衙役,只要县令发动丁壮上城,顶住成千上万流民叛军都是没问题的。一般流寇、鞑子能够破城要么是县官是个贪鄙的饭桶;要么是有内应破城,在冷兵器时代想要啃下这样设防完备的城墙就算是正规军也要死不少人,流不少血的。戚继光倒也早有心理准备,但当他看到崇德县城的设防时,就明白守城的县令很懂得军事,他并没有闭门死守,而是在最容易遭到攻击的南门外修建了一个小寨子,这样一来,不但进攻南门变得很困难,而且还可以用侧射火力杀伤进攻两侧城墙的敌军。这就符合戚继光曾经从唐顺之那儿听到的“守险不守陴”的防御原则,显然这一招的原创者其实是周可成。 “传令下去,各军抽出三分之一的人砍伐树木藤枝,编制挡牌,长梯;准备土袋!”戚继光沉声道。 透过胸墙上的射孔,赵家升小心的窥看着外间敌军的行动,一开始他企图通过旗帜计算敌军的数量,但当他数过三十便放弃了,依照讲武堂中教科书中记录的,这代表眼前敌军的总兵力不会少于六千人,而崇德城内的守兵只有五百。 “队头,外面怕不有一两万人吧?”身后传来一个声音。 “最多三千人!”赵家升强装出一副自信满满的样子:“你们放心,只要坚持三天,最多三天,就有大军来救援我们了!” 一张张面孔都露出了充满希望的喜悦笑容,士兵们交头接耳,将上官的话传递到后面。赵家升抬高嗓门:“不要怕他们人多,我们是守城又不是出去和他们打,大家手上的也不是烧火棍。就算武艺再高,难道还能挡得住铅子吗?” 赵家升的激励收到了效果,士兵们虽然被募集的时间还不长,但火绳枪的威力还是明白的,而且在射击训练方面的花费兰芳社可毫不吝啬,这里的每个士兵都至少进行了五十发实弹射击,这已经比绝大多数明军士兵一辈子用掉的火药要多了。 看到士兵们的士气高涨起来,赵家升下令将每人一两的赏金先发下去了,他大声道:“这是朱文和朱老爷出的钱,每人一天一两,受伤的给十两,死的给五十两的安家费,都是现给的。大家的家小田宅都在我们身后,就算不为了别的,为了自己的田宅家小,咱们也得拼命顶住!” 现过现的银子和对家人田产的顾虑把临战前的恐惧冲走了,看到士兵们坚定的眼神赵家升暗中松了口气。作为讲武堂的学生,他在南洋参加过不少兰芳社的军事行动了,他很清楚最难的就是第一次参战的新兵,只要闻过血腥味,新兵就会蜕变成完全不同的一种生物。幸好这次有城寨可以守,不然就算是有对面敌人几倍的兵力他也不敢打。 随着一声号角响起,赵家升站起身来,他走过每一个士兵的身后,不时轻轻的拍打某个过于紧张士兵的肩膀,说一些粗俗的笑话,他竭力让士兵们放轻松一点,火绳枪可是一件复杂的武器,紧张的家伙不但无法射中目标,还会弄伤自己。 砰! 第一排枪声响起。不待浓烟散去,赵家升就大声叫喊着让发射完的士兵们退后,把位置让给第二排士兵开火,他知道新兵菜鸟最喜欢看自己有没有射中目标,但这毫无意义,一旦扣动扳机,铅弹就不再归你控制,这是射击课老师第一天就告诉赵家升的道理。 第四百一十章 手榴弹 风好似利剑,搅动着戚继光头顶的将旗,让其发出哗啦哗啦的声响,战鼓声一下下仿佛敲在自己的心脏上,尽管已经不知道听了多少次,他依旧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在微微颤抖。他咬紧牙关,竭力不让身旁的部下看出自己内心的紧张。 “南塘,贼军的火器好生犀利呀,连藤牌都遮挡不住!” 戚继光没有回答,只是点了点头,他可以看到敌人的营垒和城墙上不断喷射出的火光和白色的烟雾,己方的行列中不时有人倒下,原本密集的队形开始变得稀疏,地面上随处可见尸体和遗弃的武器。随着距离寨墙越来越近,戚继光下意识的握紧拳头,他感觉到一阵刺痛,那是指甲刺入掌心,他顾不得疼痛,下意识的自言自语道:“冲进去!” “掷弹兵上前!”赵家升大声喊道,第一个拔刀出鞘,站在寨墙后面,他心里清楚最危险的时候来临了,这些敌人肯定是挑选出来的选锋——否则不可能撑到现在,已经至少有五分之一的人倒下,换了普通的军队早已被击溃了,希望最后一招能够奏效,他可不认为这些菜鸟能够在白刃战里撑下去。 胸墙后的铳手们排成若干条纵队,好空出路来让掷弹兵上前,他们都是腰圆膀粗的大汉,从背后的褡裢里取出一个个装满火药的榴弹放在地上,这些榴弹是由两部分组成,一部分是装满黑火药的竹筒,为了便于投掷下面有一个长长的木柄,酷似放大版的木柄手榴弹。赵家升看到掷弹兵都已经就位,又透过射孔看了看敌军已经冲到壕沟前,正在忙着往壕沟里丢土袋,赶忙大声喊道:“点火,向壕沟方向投掷!” 尽管赵家升在之前就已经叮嘱过部下,但绝大部分掷弹兵还是刚把引信点着便扔出去了,只有少数人才依照上司命令的那样稍等待到引信烧到一半才投掷,其结果就是大部分手榴弹落地时并没有立即爆炸,有的甚至还摔熄了,但还是有大约三分之一的手榴弹在人群中引爆了。 凭借敏锐的眼力,戚继光隐隐约约的看到了守军投掷的手榴弹,还没等他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在人群中就闪现出十几团摇曳的火光,在火光中他看到人群在摇晃倒下,一次呼吸之后他才听到连绵不绝的可怕爆炸声,仿佛来自远古的轰雷,让他的脊梁震撼。 “继续!”赵家升大声喊道。掷弹兵们捡起第二枚手榴弹,点着引信,向外投去,这一次绝大部分人都有意识的稍微等了一会才开始投掷,也投掷的准确了许多。两枚手榴弹在空中碰撞,然后爆炸,产生的冲击波将烟雾吹散。赵家升看清剩下的敌人丢下武器,开始转身逃走。他长出了一口气,至少自己不用下上刺刀的命令了。他转过身,用尽可能欢快的语气对士兵们喊道:“除了放哨的人,所有人都坐下休息,很快城里就会送水和吃的来!” “想不到,想不到贼人的火器竟然如此犀利!”看着溃退回来的人们,王本固有些张口结舌。 “看来没有攻城器械硬攻是不成了!”戚继光叹了口气,这是他最不希望看到的情况,时间是战争中最为宝贵的东西,按照缙绅们提供的消息,兰芳贼们这几个月来大肆扩军,而且在金山卫的仓库里硝石、硫磺、生铁等军用物资十分充足,金山卫当地又不乏巧手工匠,又有讲武堂培训出来的大批军官,这些新募之兵战力也不可小视。如果自己顿兵城下拖延下去,情况很可能会向对己方不利的方向发展。 营垒里,赵家升接过杯子,掺了甘蔗烧酒的鱼汤流入口中,将他口中的苦味冲散。一群壮丁挑着扁担进来,向士兵们分发食物和掺了淡酒的鱼汤,但绝大多数人都只喝不吃,过度的紧张和战场上的火药味破坏了绝大多数人的胃口,只有少数有经验的军官才若无其事的大口咀嚼吞咽。赵家升放下空碗,闭上眼睛,耳边传来窃窃私语和轻微的抽泣,有人在哭泣!赵家升没有起身斥责,他知道这是一个战士的必经之路,每个人第一次上战场都会恐惧,勇士和懦夫的区别是勇士能够战胜恐惧,而懦夫被恐惧所战胜。 “大人,敌人撤退了!”一个声音将赵家升从思绪中惊醒,他站起身来,向远方看去,只见远方敌人的旗帜正在缓慢的向后移动,他赶忙揉了揉眼睛,唯恐是自己看错了。直到确认自己没有看错,赵家升才觉得热泪盈眶,两颊湿润。 “终于,我们终于守住了!” 金山卫,讲武堂。 铛、铛,铛! 钟声响起! 每个人都停下脚步,侧耳倾听,他们神色紧张,放下手中的活计向广场跑去,人群就好像河水,向城堡中心的广场汇集。学员们依照自己的班级、排成整齐的方阵,等待着命令。 “从第一声钟声响起算不到半刻钟!”唐顺之竭力让自己看上去不那么得意。 “嗯,都是唐公教导有方!”徐渭笑道,随即叹了口气:“关键时候还是讲武堂的学员们最靠得住呀!” “那是自然!”唐顺之得意的捋了捋颔下胡须:“大都督别的都好,就是麾下夷狄之兵太多了!” 徐渭闻言笑了起来:“话也不能这么说,当初大都督起家时他不用夷狄之兵用什么?大明也有色目、鞑官、狼兵呀!再说这讲武堂也是大都督命人建的,十年树木百年树人,有些东西也不是一朝一夕之功嘛!” “文长说的也有道理!”唐顺之有些不情愿的点了点头,不过他旋即道:“不过这一次我便要让大都督看看,谁才是真正的国之柱石!” 第四百一十一章 时间的竞赛 “大祭酒说的是!”徐渭微微一笑。 此时钟声已经平息,唐顺之迈着坚定的步伐走上校阅台,徐渭紧随其后。 “诸位!”唐顺之吐气发声,亢声道:“俗话说:‘立嫡以长不以贤,立子以贵不以长,’自古以来有国有家之人,乱了嫡庶之分、长幼之序的,没有不破国亡家的。今上乃是先帝第三子,先帝既无嫡子,第一子与第二子又早亡,那以序便应由今上继位,何况今上聪明仁孝,天下士庶无不归心。不想先帝沉溺方术,群小当政,竟然废长立幼,祸乱朝纲。今上不得已才出海南逃,周大都督举江南之地相迎,欲奉天靖难,重整我大明朝纲,仰仗二祖列宗之福佑,不战而下南都,海外诸藩亦出兵相援,大都督举师西征,势如破竹,眼看大业将成。却不想贼兵狼突鼠窜,过金华,越钱塘,竟至于崇德城下。汝等皆国之虎贲,今日尔等正是建功立业之时!” 唐顺之在台上口若悬河,徐渭在一旁听得头晕目眩,却又不敢催促。原来昨天早上他们得到了崇德遭到突袭的消息,大吃一惊,赶忙一边向南京发出使者求救,一边调动兵力准备救援,但去掉守卫长江防线的之外,可以调动的只有八个联队的新兵,但就拿这些新兵出去迎战无异于是送死,于是乎徐渭便打上了讲武堂里的那两百多军官生和四百多士官生的主意,这些军官生都至少在讲武堂里受过一年的军事教育和训练,又参加了周可成围攻留都的前半部分军事行动,海外的援兵抵达后被送回讲武堂完成未经的学业,无论是军事素质和战斗意志都远远超过这些拿起武器才两个月的新兵,如果能够把他们打散了掺入其中,肯定能够大大的提高新军的战斗力。所以徐渭才跑到讲武堂来了,却不想唐顺之在召集学员后第一件事情就是发表了这样一番动员演说,让徐渭颇有些哭笑不得。 “文长,你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正当徐渭走神的时候,唐顺之已经完成了自己的演说。徐渭赶忙摇头:“既然大祭酒讲了,学生还有什么要说的?只是兵贵神速——” “老夫明白!”唐顺之笑道:“立刻就去武库分发武器,然后下到各个联队去,明天早上就能出发!” “好,好!”徐渭正准备告辞回去处理庶务,却看到一名书吏气喘吁吁的朝这边跑过来:“徐相公,徐相公,有船靠码头了!” “船?什么船?” “是杭州过来的,船上有三千人,是森可成将军指挥的援兵!” “什么?”徐渭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问道:“你再重复一遍?” “是杭州来的,是森可成将军带来的援兵!”那书吏大声道:“项公得知贼兵围攻崇德之后,就立刻让森可成将军乘船来金山卫了!” “真是太好了!”徐渭下意识的握紧了拳头,眼中流出了幸福的泪水。 崇德县城。 每时每刻,斧声不息! 赵家升记不得自己上次睡觉是什么时候,即便在城楼里,他也能听到无休无止的“咚咚”声,那是城外的敌军在用斧头砍伐树木。依照讲武堂中的教材,守城一方应该将城墙外五里以内的树木全部砍伐,或者拖进城,或者焚毁,以免被敌人所利用。而他却无法说服自己这么做——崇德城外有着大片的桑林、漆树和果林,这些可爱的树木每年都会被居民带来可观的收入,而现在却成为了他们的毁灭之源。 当赵家平的书童来叫醒他时,天已经蒙蒙亮了,赵家升从地上爬了起来,他和其他人的唯一差别是军毯下有一些干草。人们从地上爬起,相互拥挤,他们穿上鞋子,扣好皮带,拿起武器。没有人说话,每个人都特别疲惫,无心交谈。城外的敌人就像无形的担子,压在每一个人身上,他们都住在城上或者营寨里,和士兵们待在一起。 “我梦见援兵到了!”书童是赵家升的一个远亲,他只有十三岁,还没有学会恐惧,有着少年人特有的那种勇气。他一边帮助赵家升扣紧皮带,一边快活地说:“有骑兵、步兵、还有战象,由大都督亲自率领,打着漂亮的南十字星旗!” “如果真的是这样就太好了!”赵家升强迫自己微笑,作为指挥官至少要最后一个绝望,他走到女墙边,迎接新的一天。 一阵晨风将冷空气吹入他杂乱不堪的头发,南边半里远的地方,敌军营地一缕缕烟柱升起,敌人正在准备早饭,昨天还是桑林,今天已经是一片白地,显然敌人没有浪费时间。接下来的进攻不会再是密集的肉体,而是冲车,铳炮,盾车,长梯,攻城锤。他回头看了看身后稀稀拉拉的人影和一张张稚嫩惶恐的脸,不禁暗自叹了口气。 明军建造的最多的是活动掩体,或者叫做盾车,简单的说就是装着有轮子的倾斜厚木板,其宽度足以遮挡五个人,火器手和弓箭手们躲在他们后面,有的甚至还装有虎蹲炮、轻型弗朗基之类的火炮。昨天傍晚明军第一次投入使用的时候,打死了营垒后面十二个人,仅凭胸墙是无法抵挡这些大口径火器的射击的。虽然在城头上的两门弗朗基的还击下,盾车很快被打坏了五个,随着夜幕的降临,明军丢下被打坏的盾车,停止了进攻,不过赵家升明白,明天早上敌人会带着更多的盾车前来。 “把大部分都撤进城里来,只留几个掷弹兵在营寨里就行!”赵家升低声道。他很清楚拥有盾车的敌军攻下营寨不过是时间的问题,没有必要让自己士兵们在那儿白白流血。自己已经迫使敌人付出了时间的代价,而现在自己和崇德城的命运已经不再取决于自己,而是在于金山卫、留都、杭州的那些大人物了。战争就是这样,充满了混沌,你做对了未必能赢,做错了也未必会输,命运和神灵始终在这里占有一席之地。 第四百一十二章 兄弟 “兄长!”身后传来熟悉的声音。赵家升回过头来,看到弟弟那张熟悉的脸。 “我们还能坚持多久?”赵家平问道。 赵家升张了张嘴巴,将谎话咽了下去:“两天,如果一切顺利的话!” “两天?这么快?”赵家平睁大了眼睛。 “已经很长了!”赵家升叹了口气:“如果不是在河上用火船争取了一天,又在城外修了个小寨子,迫使贼军花费两天多时间打制攻城器械,现在恐怕已经破城了,毕竟城里只有五百可战之兵呀!除非——”赵家升说到这里,停住了。 “除非什么?”赵家平赶忙问道。 “除非我们先前就把城墙周围的树林全部砍掉,这样贼军就必须从更远的地方获取木材,这样就可以多坚持几天!” “这——!”赵家平闻言一愣,旋即苦笑道:“这不太可能,毕竟这些都是城中百姓的财产!” “嗯,时间也不够,幸好修建寨子的时候把最近的一些砍掉了!”赵家升苦笑道:“接下来一天时间拿下寨子,扫清道路,一天时间破城!” “这些都是讲武堂里传授的?”赵家平笑了起来。 “也不全是,还有在南洋时积累的经验,如果我是敌方的将军就会这么做!已经胜券在握,没必要逼得太紧,反倒容易出差池!”说到这里,赵家升转过身来,笑道:“家平,要不然你还是先离开这里吧?家中二老——” “不,我是县令守土有责,应该是我留下来!”赵家平神色激动了起来:“兄长,还是你先走吧!” “我若是走了,只怕这里撑不到今天中午!”赵家升笑道:“也罢,拜大都督和徐先生所赐,我们松江赵家从一个做绳子的小商贩到今日,我们兄弟这两条命早就是兰芳社得了,多拖一日便拖一日吧!” 鼓声响起,将赵家兄弟的目光重新引回战场,不知道谁喊了一声“他们来了!” 无人询问“他们”是谁,每个人都能用自己的眼睛看清楚,数十辆盾车后面是黑压压的敌兵,仿佛天边的乌云,向崇德城压过来。 “击鼓,吹号!”赵家升沉声道。 号角和鼓声响起,唤醒刚刚睡着的值夜班的哨兵,即便这样,城头上的士兵依旧稀稀拉拉,虽然城里不缺乏壮丁,但都没有受过基本的训练,一旦敌军攀上城头,就会土崩瓦解。 盾车缓慢的爬过岩石、树桩和灌木,前两天的进攻留下了数百具尸体,其中大部分仍然躺在远处,战事的间隙乌鸦们在上面聚餐,而现在却尖叫着飞起,它们也是本地人,不喜欢这些外来的入侵者。 赵家升能够感觉到四周投射过来的目光,他知道众人都把希望寄托在自己身上,但他知道自己已经智穷力竭。“我总得做点什么!”他提醒自己:“来人,城头上的弗朗基装填弹药,寨子里的掷弹兵也做好准备,尽可能多烧掉几个!” 盾车的移动速度很慢,但终归还是爬到了壕沟旁,最先开火的是城头的两门弗朗基,第一次发射打中了一辆盾车,两磅重的铅弹将挡板打碎,躲藏在后面的士兵发出凄厉的惨叫声,城头上发出一阵欢呼。但还没等欢呼声平息,便被明军的还击声淹没,密集的弹雨几乎将小寨子的半截胸墙削去,城头上的欢呼声顿时戛然而止。 “好厉害!”赵家升倒吸了一口凉气,在讲武堂中教官曾经一一介绍过明军常见的火器,结论就是单兵火器除了鸟铳、重火器除了弗朗基都是垃圾,但在二十米左右的距离,即便是虎蹲炮发射的大铳子霰弹也足以击碎简陋的胸墙上端,绝非缺乏大口径铳炮的守军能够抵挡的。赵家升禁不住庆幸自己已经把大部分士兵撤进城里,只留下十来个掷弹兵。 轰! 城头上的弗朗基第二次开火了,但这一次没有打中,隐藏在盾车后面的明军冲了上来,开始填平壕沟,用不了多久,明军就能冲到城墙下,在火器的掩护下撞击城门,或者直接蹬城了。 这时营寨终于做出反击了,十几枚手榴弹飞出,划过一道弧线落在人群中,浓烟散去,壕沟后面只剩下十几具尸体和丢在地上的柴捆和土袋。 就这样,围绕着壕沟开始激烈的拉锯战,虽然明军隐藏在盾车后面的火器威力很大,但营寨里的掷弹兵们根本不露头,他们只是躲在土垒后面向填壕沟的敌人头上扔手榴弹。相持到午饭后明军才填平了壕沟,失去了壕沟保护的掷弹兵们立刻放弃了营寨,退入城中。 “禀告将军,已经将城外小寨拿下来了!” “嗯,下令先修筑炮台!”戚继光沉声道。 “是,将军!” “南塘,已经是第五天了!”身后传来王本固的声音。戚继光无声的点了点头,从在河边算起,已经过去了五天时间,敌方的守将是个极为难缠的家伙,他从一开始就很清楚自己应该干什么,并千方百计的去做,这么头脑清醒的军官在明军中层可不多见。像这样的军官兰芳社会不会有很多呢?想到这里,戚继光不禁有点沮丧。 “还要多长时间才能破城?”王本固问道。 “至少还要一天!”戚继光斟酌了一下语气,低声道:“城里的守兵应该不多,但壮丁不少、火药和武器也不缺,那个投掷的炸弹守城的时候肯定很难对付!” “嗯,兰芳贼还真是阔气呀!”王本固沉重的点了点头,昨天士兵们捡了一枚没有爆炸的手榴弹回来,他俩将其拆开后一看不禁暗自感叹兰芳社的阔气——一枚手榴弹里有一斤半左右的颗粒化黑火药,即便不算制造的费用,这么多黑火药就价值不菲了,守兵往外丢一次手榴弹,就是几十两银子丢出去,几天守城战打下来,光是这一样就丢出去上千两银子了。 第四百一十三章 最后的晚餐 看着城外正在填平壕沟,修建炮台的敌军,赵家平问道:“兄长,现在还有什么要做什么吗?” “还有什么要做的?”赵家升回头看了看左右一张张疲惫不安的面孔,突然笑了起来:“家平,我有些饿了,有什么好吃的吗?” “好吃的?”赵家平一愣,旋即明白了过来,连忙点头道:“有,什么都有,仓库里有腌肉、腌鱼、米、面粉、油脂、还有鸡蛋和十头猪!” “很好,那就快些做好,拿上来让所有人吃一顿吧,如果有酒的话,每人也分一小杯!也许这里很多人是最后一顿了。”赵家升笑了笑,最后一句话却没有说出来。 赵家平听出了兄长的弦外之音,他眼圈微红,重重的点了点头,转身向城下走去。在靠近南门的几间店铺里支起了七八口大锅,衙门的厨子指挥着六七个帮佣和三十多个壮妇烧火、搅拌锅子、切肉切菜。很快香气就随着一股股炊烟升起,传到城头上来了。男人们脸上凝固的绝望也松动了,他们抽着鼻头,目光下意识的向城下的厨房飘去。 时间过得很快,转眼就已经到了中午,打着瞌睡的赵家升被脚步声惊醒,他睁开双眼,看到弟弟从楼梯走上来,脸上红彤彤的,他手里提着一只提篮,另一只手里提着一只酒壶。 也许这就是我的最后一餐,赵家升心中暗想,他站起身来,从弟弟手中接过提篮,放到一旁,笑道:“里面是什么?” “烙饼,还有煎肉、炖杂碎!”赵家平从提篮里拿出酒杯和筷子,给兄长倒了一杯酒,又给兄长倒了一杯,笑道:“来,小弟敬兄长一杯!” 赵家升碰了一下杯子,就杯中酒一饮而尽。兄弟俩在提篮旁盘膝坐下,便吃了起来,烙饼刚刚出炉,还有些烫手,煎肉泛着油光,炖杂碎散发出诱人的香气。赵家升吃了两口,发现书童站在一旁,笑道:“来,你也过来一起吃点!” “我不饿!”书童的脸色不太好看,显然战争的残酷摧毁了他的食欲。 “吃下去!”赵家升沉声道:“也许没有下一顿了!”他拿起两个烙饼,往里面夹了一块腌肉,递给书童。 “大人,援兵什么时候会到?”书童咬了一口,问道。 赵家升犹豫了一下,低声道:“我也不知道,如果援兵到了,你会看得到!” “那如果援兵来之前就破城了呢?”书童问道。 “那我们就死定了!”赵家升答道:“但我们为嘉兴、嘉善、松江的人们争取了时间,我们已经争取了五天时间,他们会争取更多时间,直到大都督带领援兵赶来把贼兵打败!” 书童的脸色变得惨白,但他原本颤抖的身体渐渐平静了下来,突然他把烙饼塞进口里,狠狠的撕咬,仿佛恶狼在撕咬争夺猎物的猎犬。 随着挑夫们将一筐筐食物搬上城头,城墙上开始多了一些生气。食物无论是数量还是质量都颇为丰富,暹罗大米混合着鱼脍、菜干、贝干煮成的浓粥;烙饼;煎鲸鱼肉;大白菜、薯类、猪肉、猪内脏混合的炖杂碎,每个士兵还能得到少量甘蔗烧酒。他们大口的吃着,交谈着,甚至还有些许笑声。 时间由中午到了下午,由下午到了傍晚。士兵们蜷缩在城墙避风处,打着瞌睡。赵家升警惕的观察敌人,明军还是在紧张的修筑工事。依照教科书自己应当不断袭击敌人,让其无法完成这些,但手头的力量太少,他只能坐以待毙。这时,赵家平又带着厨子和妇女们上来了,大量的烙饼,炖肉和添加了腌肉菜干的米饭。士兵们将食物一扫而空,只剩下一个个空锅。这时,太阳已经低垂于西,城墙下到处是黑乎乎的影子。 “点火!”赵家升告诉书童:“把剩余的手榴弹搬到城墙上来!” 明军营寨。 “明天我们就攻城!”戚继光低声道。 “明天?”王本固的眼睛露出了兴奋的光:“南塘你已经准备停当了?” “嗯!”戚继光点了点头:“即便没有准备好也必须打了,时间很紧迫,补给也快不够了!” 王本固点了点头,他很清楚军队就是一头无餍的怪兽,他会将周围的一切吞噬干净,除非在某个物流节点,军队要想维持存在只有两种办法:分散部署,或者不断的移动。明军在先前有当地缙绅的支援,但进入崇德县境内后,情况就发生了变化,百姓四散逃走,他不得不想办法从四周的村落去掠夺补给,但这反而更加剧了百姓的逃散,获得补给的唯一办法就是攻下崇德县城——城里肯定有足够的粮食。 “王大人,你先休息吧,我先去巡逻一下营寨!”戚继光站起身来。 无论对于城墙上的赵家兄弟还是城外的戚继光来说,这一晚都是漫长无眠的一晚。双方都知道次日的黎明意味着某种终结。 号角声响起,赵家升一个骨碌从爬了起来,透过女墙的射孔,外面依旧是一片黑暗,只有天边还有一缕细微的青白色。天还没有亮呀?难道是贼兵提前攻城了。他紧张的向敌人营地的方向望去,但并没有什么异常。正当他诧异的时候,第二声号角响起,这一次他辨认清楚,号角声是从东北面,也就是后方传来的。 “援兵,难道是援兵到了?”赵家升睁大了眼睛,他下意识的捂住胸口,感觉到里面剧烈的心跳,他唯恐这不过是自己的幻觉,稍一走神便会散去。 随着时间的流逝,城墙上被号角声惊醒的人越来越多了,不过直到几分钟后,才有人带来确定的消息——在北门的瞭望者看到长长的火把行列,那应该是大队军队连夜行军。 “到了,援兵终于到了!”赵家升终于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泪水从脸颊流淌下来。 第四百一十四章 工事 “什么,贼人的援兵到了?”王本固一个骨碌从床上坐起身来,脸上满是惊诧:“有多少兵马?” “天还没全亮,探子也无法确定!”戚继光低声道:“不过看动静不少,应该有四千人!” “四千人?”王本固的神色变得越发难看了:“戚将军,贼兵有这么多,我军接下来应该如何应对?” “王大人您忘了我等原本就是来讨贼的吗?”戚继光笑了起来:“我只怕贼人不来,既然贼人来了,莫说只有四千人,就是有四万人,戚某也要将其一鼓荡平!” 受到戚继光回答的感染,王本固的动摇消失了,他握紧拳头:“正是如此,戚将军,一切都仰仗你了!” 当晨光重新降临大地,戚继光立刻就发现探子的情报是错的,敌人的数量至少是估计数量的两倍,显然昨天夜里敌人采用某种伎俩欺骗了探子的眼睛。可为什么敌人要这么做呢?作为援军,难道不应该夸大自己的兵力来取得心理上的优势吗?戚继光陷入了沉思之中。 崇德城南门。 “这是森可成将军的主意!”徐渭得意洋洋的解释道:“他说与其夸大己方的兵力,不如先示弱,然后再陡然展现真正的实力,这样能给敌人的心理更大的打击!” “不错,的确这样效果更好!”赵家升点了点头,他敬佩的看了看一直保持沉默的森可成,这位曾经在讲武堂担任过枪术和步兵战术课老师,对于他来说并不陌生。 “不过这还是要多亏你们兄弟两个能坚持这么长时间!”徐渭笑道:“说实话,我确实没想到你们能坚持五天,真是兄弟齐心,合力断金呀!” 赵家兄弟二人交换了一下眼色,齐声答道:“都是将士用命,末将(下官)不敢居功!” “我说你们有功就是有功,你们不必退让。待到退敌之后我会向圣上和大都督奏明你们的功绩,重重的赏赐!”说到这里,徐渭脸色突变,寒霜罩脸:“至于那些附逆之人,也自然有他们的好看!” “附逆之人?”赵家升有些茫然的看了徐渭一眼,赶忙低下头去,心中暗想徐相公的官威越来越大了,脸色就这么一变,自己竟然不敢与其对视。 “森将军,接下来怎么打我就委权给你了!”徐渭目光转向森可成,神色也变得和煦起来。 “是,徐相公!”森可成欠了欠身体,上前一步,操着有些生硬的汉语说道:“比起逆军来,我军多是新兵,野战对我方不利,但我方后方稳固,贼兵后方不靖。所以我以为应当先高垒深沟,与敌相持,一边派轻锐袭击敌人的粮道,等待留都的援兵赶到再说!” “也就是说兵粮战术啦?”徐渭笑道。 “不错!”森可成点了点头:“据我所知,崇德城内有一万两千石的存粮,从嘉兴、嘉善一带通往这边也有水路相通,而逆军的补给主要依靠的是临安、浙西一带的叛乱缙绅,这样的来源很难得到长时间的保障,而且还背靠钱塘江,这在兵法上是极为不利的。” “很好,就依照你说的做吧!”徐渭满意的点了点头:“我待会写信给留都,看看能不能把阿迪莱夫人的那两百马穆鲁克骑兵借来,无论是野战还是袭扰敌方粮道都很有用!” 森可成的计划迅速得到了执行,他带来的一半士兵放下长矛和火绳枪,拿起铁锹,和数千名临时募集的民夫开始挖掘壕沟,依照讲武堂中步兵战术中规定的:只要在某地超过一夜,就必须在营地外挖掘壕沟,建造土垒,并将箩筐运到土垒上,将里面装满泥土,构成一道胸墙;如果时间更长,那就在土垒上增加望楼、多面堡、炮台;壕沟里插上竹签,壕沟外布置鹿角等障碍物。军官生们进入讲武堂的第一天就会被告知,对于军人来说,铁锹和长矛一样重要,土垒比盔甲和盾牌更加可靠。 对面的明军也很快发现了敌军的行动,戚继光立刻明白了对方的用意,他发起了几次试探性的进攻,企图阻挠敌人的筑垒行动,但他很快就发现这样做很困难。与绝大部分江南城镇一样,崇德城外布满了湖泊池塘河流,即便陆地也被稻田、桑林、村落和果园占据着,很少有大片的干燥平原。在这种地形上,兰芳社的指挥官将自己的营地布置在若干个临近水面的高地上,四周要么是泥泞的稻田、要么是桑园果林,之间通过水路或者狭窄的堤道连通。在这样的环境下,明军老兵多,白刃战强的优势根本得不到发挥的机会,绝大部分战斗都是相互施放铳炮。即便打赢了攻下某个营地,也无法乘胜攻击下一个营地,战事只会变成长期的消耗战,而这对于长驱直入的明军来说是极为不利的。 “贼人果然狡诈!”王本固看着己方又一次进攻被敌人的火器击退,不禁咬牙骂道。 “王大人,以末将所见,还是先退兵为上!”戚继光低声道:“这几天下来,贼人的工事日渐完备,越来越难攻打了!” “嗯!”王本固叹了口气:“周贼果然凶悍,一点都不体恤民力,竟然征发了这么多百姓替其劳作,要不然贼人的营寨也不会修建的这么快!” “王大人!”戚继光的脸色有些怪异:“末将从俘获的民夫口中得知,贼人并没有征发民夫!” “没有征发?那哪来的这么多人?” “雇佣的!”戚继光答道:“一个壮丁一天可以领到六升米加五十文钱,干完立刻就拿,干的多了还有奖励!” “什么?”王本固吓了一跳,他草草的估算了一下要花费的钱粮,就被那个数字吓呆了:“贼人哪来的那么多钱粮?” “末将估计这就是为何那些缙绅又投靠朝廷的原因!”戚继光低声道:“末将还听说方圆数十里的百姓都赶来从贼,不,跑来挣钱!” 第四百一十五章 马穆鲁克1 “南塘,你是说兰芳贼勒索缙绅的钱财来支付这些花费?可缙绅手中哪有那么多浮财?哪里经得起他们这样的花费?”王本固皱起了眉头:“事情恐怕没有这么简单吧?据我所知兰芳贼不只是索要钱财,就连缙绅的田宅产业都不放过,那这些又有什么用?就算拿去发卖又能卖得出几个钱来?谁都知道只要朝廷打过来了,这些田产肯定是要归还原主的!” “大人说的是,这件事情末将也不明白!”戚继光点了点头,正如王本固所说的,在封建社会地主阶级财产的最主要部分是以土地的形式存在的,其次就是贵金属货币和粮食,而贵金属货币通常会被隐藏在隐秘所在。所以即便是用极为残暴的手段,当权者所能获得的财富相对于地主阶级的财产也只有极少一部分,相对于战争的花费来说,简直是九牛一毛。而田产短时间内无法变卖,因为根本没人有钱买这些田产,这么做只会破坏原本的生产秩序,得不偿失。因此除非是没有未来的流寇盗匪,稍微靠谱点的政权都不会采取暴力掠夺地主阶级财产的方法解决财政问题。 王本固和戚继光虽然都把兰芳社称之为“贼”,但两人都很清楚这个对手绝非以掠夺财富为目的的贼寇,而是以争夺天下为目的的劲敌。要想击败这样一个劲敌,搞清楚对方的策略无疑是第一步。 “那就先撤兵吧!”王本固沉声道:“既然他们已经筑起了营寨,那我们就先退兵,如果他们敢追击我们回头就是,他们总不能每次都修营寨吧?” 事实证明王本固一语成谶,明军断后的殿军惊讶的发现敌人的追兵谨慎的保持着半天路程的距离,每到一地都挥舞着铁锹挖掘壕沟修筑工事,经过探查他们才得知敌军每个联队都招募了三百名长夫,长夫可以领到战兵军饷的一半,他们的主要工作就是搬运辎重,修筑工事。 “这,这也未免太阔气了吧?”王本固得知消息之后不禁咋舌,他稍微估算了一下,光是军饷就要多支出三分之一,安家费等还不计算在内。作为地方官,他当然知道战事一起日费千金的道理,但是像兰芳社这样把白花花的银子往水里丢的打法,还是第一次见到。 但让戚继光感到担忧的是敌军的骑兵开始出现在战场上,为了避免敌方水军的巨大优势,明军移动的路线一边选择在地势较高,距离河流湖泊较远的地方。但从明军从崇德撤兵第三天起,担任殿后的探骑发现有敌方的骑兵出现,并与其发生了几次交锋。这些来自九边的精锐惊讶的发现这些陌生的敌人无论在骑术、武艺都不亚于自己,在战马和装备上甚至还有过之而无不及。除去骑兵常用的角弓、弯刀、骨朵和长枪之外,这些敌人都戴着有护颊的铁头盔,长到膝盖的锁帷子长衫,有的在锁帷子外还有冷锻胸甲,有的人甚至还有火绳枪。他们的战马比蒙古马更高大雄健,能够承载更重的骑士,冲刺的速度也更快。经过几次交手后,明军殿后的探骑就不得不在这些敌人面前退却,这些敌人的盔甲在交锋中几乎可以免疫大部分冷兵器的打击,而且他们几乎都有换乘的马匹,稍一犹豫就会被这些可怕的敌人追上,付出生命的代价。 戚继光很清楚这一切意味着什么,显然敌人得到了新的援兵,由于骑兵战的劣势,他的探骑不得不缩短与己方步队的距离,这样在遇到敌方探骑的时候可以向己方的步队靠拢。而越是这样,就越是难以获得敌军的动向,反过来说,戚继光也越是难以阻止敌军获得己方的情报。他很清楚这样下去是极为危险的,必须想办法做些什么。 “南塘你的意思是要设伏?”王本固问道。 “不错,哪怕是不能将这些骑寇消灭,至少也要将其打痛了,让其不敢在这样肆无忌惮的活动下去!”戚继光低声道:“否则我估计很快他们就会绕过我军殿军,袭击中军和辎重了,那就非常麻烦了!” “嗯,这倒是!”王本固点了点头:“南塘你打算怎么做?” “末将打算以自己为饵,将其一网打尽!” “这怎么可以?”王本固连忙摇头:“南塘你是三军之首,岂能拿自己做诱饵?如果有个闪失那怎么办?” “大人请放心!”戚继光笑道:“若论弓马枪铳,末将自问不亚于人,身边的两百家丁也都是百战之余,在九边时两三千鞑子也伤不得我。再说,若不是末将亲身做饵,只怕这些贼骑也上不得钩!” “那可以换人乔装打扮嘛!”王本固笑道:“干脆就让本官做饵如何?反正临阵指挥也用不上本官,戚将军你到时候出兵相救便是了!” “这怎么可以?”戚继光一听急了:“大人您是万金之躯,若是有个万一,末将可吃最不起!” “南塘!”王本固笑道:“你若是担心我的安危,就好生谋划将这伙贼人一网打尽,这才是真正让我安全的办法!” “阿格多巴,已经追上敌人的后卫了吗?”阿迪莱慵懒的掀开驼轿的帘幕,向外间的黑人太监问道。 “是的,巴格达最美丽的月亮!”黑人恭谨的低下头,虽然骑得是一头单峰骆驼,但在他高大身体的承托下,还是显得有些矮小,他伸出肌肉累累的右臂,向前方指了指:“您看那边的扬尘,那应该就是敌人!” 阿迪莱眯起眼睛向黑人太监手指的方向看了看,果然隐隐约约看到一股烟尘,她满意的点了点头:“很好,我看到了。阿格多巴,告诉我应该怎么办?” “您的意愿就是命令!”黑人太监谦恭的低下头:“不过如果以我的经验来看,这很可能是一个圈套!” 第四百一十六章 马穆鲁克2 “圈套?”阿迪莱露出了饶有兴致的笑容:“为什么?你只是看到一股烟尘,为什么觉得是圈套?” “从烟尘看,敌人的数量应该在了两百到三百之间,换句话说和我们差不多!”阿格多巴答道:“但敌人的探骑已经和我们交过几次手了,他们应该很清楚在同等数量的情况下我们占据优势,只要敌人的将军不是傻子,那这只可能是一个陷阱!” “很好!”阿迪莱笑了起来:“阿格多巴,看来你没有浪费在我父亲身边的那些时间!当徐先生请求增援的时候你为什么建议我拒绝,而要求亲身前来?” “因为我们是您的宝剑,美丽的月亮!”阿格多巴答道:“有哪位勇士会在危险地方上交出自己的剑?” “危险?阿格多巴,你这个比方打的可不太好呀?”阿迪莱笑了起来。 “没错,您难道忘记了素丹的后宫吗?这个世界上恐怕没有比那儿更危险的地方了!周大人的后宫里也住满了国王的女儿,而能够登上宝座却只有一个!” 阿迪莱脸上的笑容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恐惧,她想起了奥斯曼人残酷的王位继承制度,每当素丹离开人世,争夺宝座的内战便立刻爆发,胜利者在登上宝座后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处死自己的全部兄弟,甚至连侄儿也不例外。在位的苏莱曼大帝深得其父塞利姆一世的喜爱,他为了避免自己死后爆发内战干脆将其余的儿子全部处死。这些可怕的传说成为了阿迪莱幼年时的梦魇,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她的父亲才将她嫁给了周可成,以避免听到女儿艳名的苏莱曼大帝将其招入宫中。但让她没有想到的是,离开了奥斯曼的自己竟然又进入了一个新的虎穴。 “周可成他不是素丹,而且明国人也没有奥斯曼人那么野蛮的风俗!”阿迪莱反驳道。 “周大人确实不是素丹,但他的权力不亚于素丹;明国人的确没有那么野蛮的风俗,但这并不意味着他们不会为了宝座自相残杀,否则我们怎么会来这里?” 阿迪莱顿时语塞,正如阿格多巴所说的那样,如果不是裕王和景王争夺天子之位,兰芳社又怎么会参与这场内战,他们又怎么回来到万里之外的江南呢? “阿格多巴!”沉默了许久,阿迪莱才低声问道:“你是父亲的秘书,是他的耳朵和眼睛。我问你,既然父亲明明知道周可成的后宫也很危险,那为什么还要把我嫁给那个男人呢?” “阿迪莱,您觉得苏莱曼素丹是一位英明伟大的君主吗?”阿格多巴并没有回答阿迪莱的问题,反而提出了一个问题。 “当然!”阿迪莱毫不犹豫的答道:“他公正而又勇敢,英明而又富有智慧,是古往今来最伟大的君主之一!” “嗯,你说的很对!”阿格多巴叹了口气:“但他毕竟也是凡人,终有一天会回到真主的身边,而那一天已经不远了!” “我明白了!”阿迪莱脸色顿时变得惨白起来:“您是说父亲是为了这个才将我嫁给周可成的?” 阿格多巴点了点头:“树木越是粗大,倒下时压倒的灌木就越多,君主越是伟大,他死去之后朝堂的变化也就越大。您的父亲的身后没有族人、没有部落,他能够担任帝国最富饶行省帕夏的唯一原因是素丹对他的信任。新素丹继位之后,他最好的下场也不过是被没收全部财产,被流放到某个荒僻的村落。您是他最为宠爱的孩子,他替您选择了这条道路不但可以让您离开危险的狮穴,甚至还可能挽救他自己!” “难怪,难怪父亲不但给了我两百个马穆鲁克,还把您也派来了!”这时阿迪莱终于恍然大悟,正如阿格多巴先前描述的那样,阿迪莱的父亲出身“血税”,与家乡、亲族失去了原有的联系,在奥斯曼帝国的高层孤立无援,却统治着最富饶的行省,集聚了巨额的财富。像这样的人在苏莱曼大帝死后的政治大洗牌中必然会遭到清洗,所以他先想方设法促成了阿迪莱与周可成的联姻,随后在收到女儿的来信之后,不但立刻派出两百个马穆鲁克,还把心腹阿格多巴一同派来。显然他的目的决不仅仅是为了帮助女儿固宠。 “阿迪莱,您的美丽宛若巴格达的明月,没有哪个男人能够抵御你的魅力,只要能够让那位大人的目光落在您的身上,他就再也不会离开!”阿格多巴笑道:“所以就先让我来让他注目于您吧!” “贼骑来了!” 王本固顺着护卫手指的方向看去,他看到烟尘从山脊线上升起,越升越高,他也越来越紧张,他张开隐藏在袖子下的手掌,握紧,然后再松开,这样能够让他变得放松。随后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嘶哑而又毫无生气,仿佛是从一个陌生人口中说出来。 “击鼓!” 鼓声响起,明军的骑兵们排成密集的横列,敌人也从山脊线下出现。相比起明军,这些陌生的敌人的队形要松散的多,因此虽然都是横队,但他们队形的宽度至少是明军的三倍。王本固有些惊讶的向一旁的指挥官问道:“为什么他们的队形这么松散?” 指挥官张了张嘴,却没有说话,他是一个宣大镇的老兵。他很清楚在骑兵战中队形如此松散只有一种可能,敌人打算“一进一退”的战术,这是游牧民族骑兵惯用的战术,但他一时间也不知道应该怎样向上司解释。 突然,对面的敌骑突然发出高亢的叫喊声,几乎是同时,那些骑兵们将蒙在身上的宽袍解开,露出下面的钢铁盔甲,在阳光下这些打磨的十分光滑的盔甲鲜亮如火。 王本固听到四周传来一阵吸气声,显然士兵们被敌人的举动吓住了。他正想说几句鼓舞士气的话,就听到对面传来一阵急促的鼓声,随即便看到敌人的两侧的骑兵仿佛两只雁翎,向己方包裹过来! 第四百一十七章 马穆鲁克3 “大人,请小心!” 还没等王本固明白是怎么回事,他就被半扯半扶的拖下马,两名亲兵举起盾牌将他夹在当中。他正想说些什么,听到一阵尖利的哨音,便感觉到头顶上一阵轻微的声响,随即便看到几步外一个骑兵从马背上落下,咽喉上多了一支箭矢。 “怎么回事?”王本固厉声喝道。 “贼人放箭了!”指挥官话音未落,王本固眼角的余光便撇到敌人的十几名游骑从己方右翼掠过,又射了一阵箭矢,其中一支白羽落在七八米外的地上,入土半尺。 说话间,王本固便看到又有十余骑从敌军的侧翼冲出,他们掠过己方的侧翼,引弓放箭,然后回到己方阵型,敌军骑队分成十余骑一股,就如同走马灯一般,围绕着己方阵型放箭,明军骑士虽然也竭力还击,但还是不断有人中箭落马。 “为何总是我们的人中箭?贼人却没有多少人中箭?难道是弓马之术不如贼人?”王本固厉声问道。 “那倒不是!”指挥官小心的答道:“我方被围在当中,队形密集,而贼人队形松散,在外驰射,自然我方死伤的要多一些!” “那为何不冲出去与贼人白刃相交?你们不是戚将军的家丁,莫不是怕了贼人?”王本固问道。 “那倒不是,王大人您有所不知呀!”那军官赶忙解释道。原来前几日明军探骑与敌骑初遇时也经常冲上去企图白刃战,结果吃了不少苦头。后来才发现这伙神秘的敌人十分狡诈,他们的骑队由两种骑兵组成,一种是甲具齐全的重骑兵,另一种则是只有皮甲与锁帷子背心的轻骑兵,虽然两种骑兵都很善于使用骑弓,但是前者的冲击力和白刃战能力更强,后者的机动性和耐力更强。在交战时这伙敌人经常将那些轻骑兵放在前面,重骑兵坠后大约两百步左右,轻骑兵袭扰诱使明军追击,而隐藏在后的重骑兵则伺机突袭,明军的探骑在这招上死了不少人。所以敌方在分兵驰射的时候,明军却不敢乱动,其原因就是敌方的重骑丝毫未动。 王本固看了看不远处敌人的那百余甲骑,果然虽然四周不断飞来箭矢,但那些甲骑却一直没动,显然是在等待时机。他想了想之后问道:“那就这么挨打下去?” “大人请放心,卑职吃了三十年饷,就没听说过谁能用弓箭射跨一支军队的!”那军官笑道:“贼人也是人生父母养的,拉弓长了就会累,而且一人最多也就两袋箭,射完了他们怎么办?将主爷也不会坐视贼人这么耗下去的!” 小丘上,阿迪莱看着下方己方的骑兵如走马灯一般围绕着明军放箭,而明军则苦守待援,而己方的游骑每绕一圈射几箭便回来下马休息。约莫过了小半个时辰,两边还是这样相持不下,阿迪莱有些耐不住了,问道:“阿格多巴,我们不是有火绳枪吗?为何不用?他们的盾牌挡得住弓箭,难道还挡得住火绳枪?” “请您耐心一点!”阿格多巴笑道:“还没有到拿出力量的时候,敌人的后手还没拿出来呢!” “敌人的后手?”阿迪莱不解的问道。 “尊贵的月亮!”阿格多巴耐心的解释道:“您父亲把这两百个马穆鲁克给您可不是为了帮助那位周大人打仗?而是为了保护您,为了让您在宫廷里步步高升,为了让您的孩子登上至尊之位。我们的目的是显示力量,让那位周大人知道您不但美丽,而且还富有而又强大,所以我们要等到一个机会,一个足以给周大人留下深刻印象的机会!” 阿格多巴的话给阿迪莱留下了极为深刻的印象,她深深的吸了一口气,笑道:“很好,阿格多巴,就依照你的计划做下去吧,你觉得还需要等多长时间?” “用不着多长时间,我已经有办法了!”阿格多巴微微一笑。 王本固已经有些麻木了,可能是因为箭矢快用完的缘故,敌人的骑弓手射来的箭矢渐渐变少了,稀稀拉拉飞来的箭矢划破空气,落在地上。平生以来他从未见过这样的战斗,王本固有些厌烦的打了个哈切,开始寻找戚继光的踪迹。 一阵响亮的喇叭声打破了王本固的厌烦,他看到那些骑弓手调转马头向那小丘退去。这是要退兵了吗?王本固向一旁的指挥官投以询问的眼神。还没等指挥官给出答案,王本固就看到从敌人的阵后走出十多头骆驼,驼夫们从骆驼上取下一个个箱笼,像是在分发什么东西。 “糟糕!”那指挥官顿足道。 “怎么了?”王本固不解的问道。 “贼人正在分发箭矢!骆驼背上都是箭矢!” “啊?”王本固这才明白过来,他眯起眼睛,只见敌人的那些骑弓手正在往自己的箭囊里补充箭矢,那些铁甲骑兵也开始缓慢的向小丘下移动了,隐约可以看到背后还有更多的骆驼。 “这下可就糟糕了,想不到有这么多骆驼!” 即便王本固并没有太多的军事经验,他也能明白部下为何这么懊恼,失之毫厘谬以千里,而这次的估计差的何止毫厘? “吹号吧!”王本固沉声道:“让戚将军出兵吧!” “啊?”那军官又惊又喜的看着王本固:“现在就可以吹号吗?” “贼兵的驼队都出现了,为何不能吹号!”王本固冷笑道:“虽然不能将其一网打尽,但至少能够将其驼队留下,这也够了!” 第四百一十八章 马穆鲁克4 号角声响彻天空,呜呜呜呜呜!低沉而又悠长,犹如九边的朔风,令人不寒而栗。阿迪莱禁不住打了个寒颤,她可不喜欢寒冷。黑人太监从部下手中接过铜喇叭,嘟嘟嘟,嘟嘟——嘟,洪亮而又不逊,仿佛是在回应敌人的挑衅。 当号角声渐渐平息,黑人太监戴上头盔,接过七叶锤和长枪,向阿迪莱欠了欠身体:“尊贵的月亮,您可以先和驼队离开了!” “阿格多巴,你不和我一起离开吗?”阿迪莱惊讶的问道:“这号角显然是求救的信号,敌人的援兵马上就要到了!” “我刚刚说过,为了让您在周大人的宫廷中得到应有的地位,必须给他留下一个足够深刻的印象,而现在机会到了!”黑人太监挥舞了一下七叶锤,沉重的钝器划破空气,发出让人胆寒的呼啸声。他提了一下缰绳,驱赶着胯下的单峰骆驼前进,身披铁甲的马穆鲁克们无声的跟随着阿格多巴——他们的教官和将军,正是这个黑阉人把他们从孩子中挑选出来,教授他们射箭、骑马,使用长枪、战锤和火绳枪,无数次在战场上击败奥斯曼人、波斯人、贝都因人和库尔德人。在绝大多数战斗中,马穆鲁克的数量都处于劣势,但最后的胜利都属于他们,对于胜利他们从无怀疑。 没有命令、也没有号角喇叭,只有马蹄声和甲叶的碰撞声。马穆鲁克凭借多年的训练迅速排成了一个三角形,三角形的尖端就是黑人太监和他的白骆驼。他举起长枪,用最大的嗓门喊道:“真主与勇士同在!”便提了一下骆驼腹,冲了出去。 马穆鲁克们紧随着他们的将军,组成了严密的楔形阵,他们的速度其实并不快,只比步兵跑步略快一点,但跑的却极为整齐,仿佛一堵移动的墙壁。骑弓手们掠过明军的阵前,射出箭矢,然后绕回楔形阵之后,换成长枪、马刀或者战锤,准备从主人打开的口子冲入敌阵。 面对楔形阵的冲击,明军举起长牌,放平长枪,严阵以待。面对锋利的枪尖,黑人太监视若无物,驱赶着骆驼冲入敌阵,骆驼立刻被两支长枪刺入胸口。这头巨大的畜生疯狂的用铁蹄乱踢,将主人甩下。明军士兵们脚步踉跄的闪避这头动物的垂死挣扎,黑人太监乘机站起身来,一手持盾,一手拿着七叶锤。 马穆鲁克紧跟着黑人太监的足迹,冲入敌阵,有人被长枪刺穿,也有人死于围攻之下,但更多的人排成紧密的行列,夹紧长枪,直到刺穿眼前的敌人,然后就拿起鞍下的马刀或者战锤,凶猛的向前劈砍。 在铁骑的冲击下,明军的阵型逐渐崩解,士兵们逐渐向后退却,支撑他们的是援兵马上就要来到的信心。王本固看到那个黑巨人——虽然是徒步,但他和大多数明军骑兵几乎一样高,一边小心的用盾牌保护自己的身体,一边富有节奏的挥舞着七叶锤。在那件沉重的钝器下,盾牌和盔甲都失去了意义,他仿佛不是在战场上,而是漫步在自家田地收割庄稼的农夫。唯一不同的是,在这个黑巨人面前倒下的不是水稻和麦子,而是生命。 “王大人,您先撤吧!”指挥官大声喊道:“您千金之躯,若是有个损伤,我等可吃罪不起呀!” 王本固张了张嘴,拒绝的声音到了嘴边便消失了,死神从来没有距离他这么近,他甚至能够感觉到死亡的气息。他点了点头,正想说些什么,一阵号角声从身后传来。 “将主爷到了,大伙儿再坚持一会!”明军的指挥官狂喜的喊道,正如他说的一样,援兵已经爬出了地平线,正在向这边快速移动。 马穆鲁克也看到了敌人的援兵,不过这对他们没有什么太大的影响,这些被金属包裹的骑士仿佛是用金属铸成的一样,冷酷、凶残、没有感情,无论是对敌人还是对自己。 黑人太监猛地一挥七叶锤,敌人的盾牌仿佛对内爆开,破裂的碎片四处飞溅,那个倒霉蛋抱住自己扭曲变形的手臂,倒地哀嚎,周围的明军士兵们惊恐的向后退却,唯恐被黑色的死神盯上,成为下一个牺牲品。阿格多巴没有结果伤者的性命,而是从盔甲里摸出一个铜哨子,凑到嘴边用力一吹,尖锐的哨音立刻响彻战场的上空。 马穆鲁克们听到哨音,立刻收拢阵型,向黑人太监靠拢。他们娴熟的相互掩护,不给面前的敌人追击的机会。很快他们就组成了一个圆阵,将伤员裹在当中,而阿格多巴也爬上一头备用的骆驼,举起右臂向后一挥,全军缓慢的向后退去。 “大人!”看到王本固安然无恙,戚继光赶忙跳下马来,敛衽下拜:“末将救援来迟,让大人受惊了,还请大人治罪!” “南塘快请起!”王本固赶忙将戚继光扶起:“这是本官自己要求当诱饵的,你何罪之有。”他看了看队形井然有序的敌军,低声问道:“戚将军,是否要追击这伙贼寇呢?” 戚继光看了看正在缓慢退却的敌军,犹豫了一下低声道:“以末将所见,贼军队形未乱,还是穷寇莫追的好!” “嗯!”王本固心里也松了口气:“南塘这么说自然是不错的,今日贼寇中有一个贼人黑若木炭,身高九尺,勇悍无伦。想不到贼人中竟然有这等猛士!” “应该是周贼从海外搜罗来的巨寇!”戚继光低声道:“我本以为周贼之精锐已经尽数西去,想不到在江南还有这等精锐!” “是呀!”王本固也叹了口气:“想不到周贼竟然从海外搜罗来这么多魔星,难道是我大明命中有这一劫数?” 第四百一十九章 不战而屈人之兵1 戚继光没有说话,不过他心中也暗自点头,大明开国已经有一百余年,各类贼寇数不胜数,但像周可成这样计谋百出,倾覆社稷的还从没有过。 “南塘!设伏未成,你打算接下来怎么办?” “啊?”戚继光的思绪被王本固打乱,他稍一沉吟后答道:“先南渡钱塘江,退往浙东,待机而动!” 王本固点了点头,既然重创敌军骑队的计划失败,那继续留在钱塘江以北就没有太大的意义了,反倒会增加被贼军水师断了后路的危险,不如以退为进,以待将来。 湖口,“暴君”号艉楼。 “戚继光真是良将呀!”周可成放下手中的报告,长出了一口气:“渡钱塘,直扑金山卫,攻其必救,倒是有些可惜了!” “是的,不过还是被张大人和徐先生击退了!”本间氏康笑道:“他这次退回浙东,再想回浙东就难了!” “嗯!”周可成点了点头:“机不可失,失不再来。他要是真的能打到金山卫,那我还真的只有撤兵一条路了;既然他没拿下来,就要看我的厉害了!”他说到这里,起身走到地图旁,在九江的位置点了点:“胡宗宪不是屯重兵与安庆,屏护上游吗?我就逆流而上,直接杀到湖口,然后以轻舟载兵入鄱阳湖,取南康、饶州等地,看看他胡宗宪在安庆待不待的安稳。他若是还不动,我就继续逆流而上,攻九江、大冶、鄂州,一路杀到武昌。我就不信他能够坐看我把江西湖广两省都打下来。” “那请允许让在下来担任前锋吧!”本间氏康赶忙大声道,数年前周可成将他移封到了西国肥后半国,领地也增长到了十四万石,但比起许多比他跟随周可成更晚的倭人,他已经有些落伍了。所以这次周可成征调西国之兵,他十分积极,别人一万石出兵五十、八十,他却带了两千人,摊下来一万石出兵超过一百了,就是为了赶上那些超越者,为本间家争取更大的利益。 本间氏康的行为立刻引起了一阵喧哗,将领们纷纷站起身来,争夺前锋的荣耀。周可成并没有说话,而是微笑看着众将的争执,直到几分钟后才咳嗽了两声:“诸位,这一次我们不是攻打敌国,而是大明朝廷的王师,奉天子的诏命讨伐不臣的逆贼,只需让他们服从即可,而不在多杀伤。古时,有苗不服,禹将伐之。舜曰不可,上德不厚而行武,非道也。乃修教三年,执干戚舞,有苗乃服!我虽然不敢与古时圣王相比德行,但也打算耀武而服之!” 周可成这一番话说的众将面面相觑,许多人根本听不懂周可成到底说了什么,只有那些文化程度比较高的几人才勉强明白几分,虽然觉得有些不太实际,但也不敢出言反驳。周可成看出了众人的心思,微微一笑:“当然,若是有人顽冥不化,那就要你们出力了!” 这一次众将倒是都听明白了,赶忙齐声道:“愿为大人效犬马之劳!” 湖口古名彭泽,位于鄱阳湖流入长江的入口,南朝刘宋时在鄱阳湖入江之地设置营寨,留兵戍守,故名湖口戍;由于地处要冲之地,人口聚居,到了南唐时升格为湖口县,一直沿袭下来。由于其地正好处于赣皖鄂三省交界处,是江西水上北大门和长江中下游的分界线,素有“江湖锁钥、水陆通津”之说。兰芳社起事之后,虽然湖口县令也修整城墙,招募民兵,打造船只,在水边设置水寨炮台,以备江贼来袭。但谁也没想到传说中千里之外的贼人竟然放着重兵屯守的安庆不打,直扑区区一个县城而来。看到传说中船坚炮利的“夹板大船”沿着大江而来,在江边戍守的千余名军士未发一箭便逃入城中,将耗费了不少钱粮修成的炮台水寨丢给了传说中的江贼。 湖口县后衙。 “老爷,前往大孤水寨的使者回来了!” “快,快传他进来!”躺在床上的县令丘知章赶忙坐起身来,举人出身的他已经年近五旬了,对于仕途早就没有什么指望,只想着把宦囊填饱点为后人做点准备。好不容易迁转到了湖口县这样一个肥缺,却不想遇到了兰芳社这个魔星降世。他原本还觉得这是个捞钱的好机会,便联合县里的大户缙绅们又是加征又是练团,不但把多年的亏空都抹平了,还给自己捞了不少好处。他本以为这等政绩就算不能升官,再换个富裕地方做一任知县还是没有问题的,却不想兰芳贼真的打过来了。他只得一边驱赶百姓守城,一边派出使者前往府城、附近的水寨求援。 “老爷!”一个满脸风尘之色的粗壮汉子进来,先磕了两个头,丘知章正心急如焚,哪里还有心思顾得上礼节,连忙喊道:“罢了,水寨的王游击什么时候来援?” “老爷,王大人说湖口县不是他的防区。再说贼人势大,他自顾不暇,请您坚守待援!” “放屁!”丘知章闻言大怒,他从床上跳了下来:“直娘贼!大孤水寨就在湖口县内,怎得县城不是他的防区?再说贼人都还没入湖,船舶都在江边,他怎么会自顾不暇,分明是见死不救!” 那汉子见平日里总是讲究礼仪风度的老爷此时却赤着脚站在地上,像疯子一样破口大骂,吓得说不出话来。 丘知章骂了半响,渐渐没了力气,他一屁股坐回床上,喝了口冷茶问道:“对了,你拿去的五百两银子呢?” “王大人拿去了,他说多谢老爷您体恤将士,便把银子收下了!” “什么?他竟然拿了银子却不派兵?天下怎地有这等无耻之徒?”丘县令听到这里,气的眼前一黑,顿时昏死过去。 第四百二十章 不战而屈人之兵2 “老爷——!” 依照明时的规矩,士大夫在外为官,一般都不会携带妻子,所以丘知章在湖口纳了一房小妾,正在一旁侍候。见到家中顶梁柱就这么昏死过去,顿时哭天抹泪的,一旁的幕友懂得点医术,赶忙狠狠掐住丘县令的人中,片刻之后听得啊的一声,丘县令才悠悠醒转过来,疲倦的看了一眼四周,低声道:“柳先生留下来,其他人都退下!” “老爷——!”满脸泪水的小妾还想说些什么,丘知章不耐烦的挥了挥手:“叫你退下还不退下,你是不是想要气死老爷我呀?” 小妾没奈何,只得哭哭唧唧的退了出去,待到众人都离开了,丘县令叹了口气,问道:“柳先生,你可有什么良策?” 那幕友脸色一僵,心中暗想朝廷派次辅督师都搞不定,我一个帮你处理钱粮文书的师爷能有什么办法?他想了想之后答道:“东主莫要忧虑,免得气坏了身子,照我看江贼虽然势大,一时间倒也未必能破城,且令百姓坚守,等待援兵就是!” 丘县令如何听不出幕友只是安慰自己,也拿不出什么主意来,不过这也怪不得人家,毕竟朝廷大军都应付不了的巨寇,难道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就能应付的了?他正想说些什么,突然听到外间传来一声巨响,便好似远处打雷一般。 “怎么了?难道是打雷了?”丘知章问道。 “倒有些不像!”幕友侧耳倾听,片刻后又传来一声响,他皱起眉头:“不像是打雷,倒像是铳炮声。” “铳炮声?”丘县令脸色大变,从床上跳了下来:“糟糕,难道是贼人攻城了?”他赤着脚便往外爬,幕友赶忙捡起地上的鞋子,喊道:“东主且慢,鞋子,你的鞋子!” 丘县令刚刚冲出衙门,便迎头撞到守城的都头,只见其光着头披头散发,帽子早不知道丢到哪里去了,满脸尘土,一副狼狈之极的样子,一看到丘知县便扑倒在地:“大人不好了,贼人破城了!” “什么?”丘知县身体一晃,险些又昏死过去,幸好后面的幕友提着鞋子追了上来,伸手扶了一下,这才站住了。 “怎么会这么快?” “大人有所不知,贼人以巨铳轰城,两下便把北门的城楼轰跨了,守城壮丁见状一哄而散,小人阻挡不得,只得赶来通告大人!” “放屁!”丘知县气急败坏,反手便给了那都头一记耳光:“岂有能两下便把城楼轰跨的巨铳?分明是你畏敌如虎,望风而逃,竟然欺瞒本官!” 那都头吃痛喊冤道:“小人所言千真万确呀,老爷若是不信,可以去北门看看便是!” 丘知县见状,便带了那都头和幕友,一路往北门而去,途中又听到数声巨响,道路两旁到处都是遗弃的守城器械和旗帜,他心里越发沉重,难道贼人真的有那等巨铳。 湖口城并不大,绕着城墙一圈下来也不过五六里,丘知县出了衙门不过片刻功夫便到了北门附近,远远的便看到城楼少了半边,走近一看才发现不但城楼少了半边,就连临近的城墙都多了个缺口,垮塌下来的碎石砖块撒的到处都是,就好像被一头无形的巨兽啃了一口。 “大人您看,小人可没有半句虚言呀!”那都头喊冤道。 丘知县正想询问几句,便听得一声巨响,好似晴天打了个霹雳,随即便看到剩下的半边城楼也垮塌下来,连带着附近的城墙也崩开了一个缺口,散落的砖石木块如天女散花,四处飞溅。 “大人小心!”那都头年少时练过几天武艺,虽然说不上武艺高强,手脚倒也还灵便,眼见的碎石朝这边飞过来,赶忙往丘知县那边一扑,将其推到路边去了。丘知县是个年近五十的书生,哪里禁得住这样的推搡,顿时摔了个四脚朝天,浑身剧痛,他正要喝骂,却看到方才站在自己身后的幕友柳先生已经躺在地上头破血流,这才明白过来方才手下是救了自己一命。 “大人,你没事吧!”都头伸手将丘知县扶起:“贼人的大铳十分厉害,我们还是离得远些,莫要被碎石打到!” “嗯!丘知县站起身来,顾不得拍去身上的尘土,道:“刘都头,你快去把柳先生扶起来,我们先回县衙去!” 三人回到县衙,丘知县一边派人请来大夫替幕友治伤,一边陷入沉思之中。方才亲眼目睹了贼人铳炮的威力,他早已死了守城的心思,莫说他先前把加征的钱粮大半塞入了自家口袋,募兵练团多半是纸面上的功夫,就算当初一分一厘都花在练兵上,只怕也抵挡不住城外贼人的巨铳。毕竟自己再怎么练兵也都是血肉之躯,如何挡得住这等利器? “东主!”那师爷包好了伤口,低声道:“照在下看,城外的贼人只可智取,不可力敌呀!” “嗯!”丘知县不置可否的点了点头,心中暗想这不是废话,我何尝不知道不可力敌,那如何智取呢? “那柳先生觉得应当如何智取呢?” “以在下所见,大人还是派一亲信前往贼营一趟,询问其所欲,看看能不能施以羁縻之策。” “也只能如此了!”丘知县想了想,最后还是无奈的点了点头:“柳先生,不知你伤势如何?能不能亲身前往?” 那师爷在提出建议的时候便已经想到这里了,他早已将利害想清楚了,俗话说两国交兵不斩来使,自己出使其实没有太大危险,说不定还能给自己和满城百姓找出一条生路来,所以一听到丘知县的询问,便点头道:“不过是些皮肉伤,看上去吓人其实并不重,不碍事!” 第四百二十一章 不战而屈人之兵3 “好,好!”见师爷不推辞,丘知县也有些感动,他点了点头:“柳先生请放心,此番你出城救了满城百姓,本官事后一定会禀明朝廷,保举你一个官职!” 丘知县搜罗了三百两银子、五十匹绢布,二十口肥猪做见面礼,又从自家腰包里掏出五十两银子馈赠给柳师爷,送其出了城。然后就在衙门里战战兢兢的等候,幸喜午饭后攻城的铳炮声便停了,倒是让他安了些心思。 约莫到了天黑时分,柳师爷才回来了。看到其满脸的喜色,丘知县也松了口气,问道:“柳先生,事情办的如何?” “大喜呀,大喜!”柳师爷满脸通红,与头上绑的绷带相映成趣,他向丘知县拱了拱手:“东主,满城百姓的性命可总算是保住了!” “啊!”丘知县闻言大喜,赶忙问道:“城外的贼人有什么条件?” “东主,您这话却有些差了,城外的不是贼人,乃是奉天靖难军!奉的是先帝第三子之命,征讨不臣之徒的!”柳师爷低声道:“我们若想保住满城上下的性命,这一条可千万不能出了差池!” “是,是!”丘知县点头如同捣蒜一般:“那只要应允这一条便够了吗?这倒是简单!” “东主把事情想得也太简单了吧!”柳师爷笑道:“那靖难军中又不是傻子,岂会被几句空头话便哄过去了?” “他们要什么条件?” “第一条便是改旗易帜,奉南京那位陛下为主,这个若是不行,那后面的也就不必说了!” “这个好说!那第二条呢?”对于这个条件丘知县倒是有心理准备,在大明奉天靖难也不是第一次,一百多年前例子榜样都是那里摆着的,顺者生逆者亡,这个也没有什么好争辩的,丘知县也不是方孝孺那等宁死不屈的大儒,面对城外的贼人大铳,他的腰身很灵活的。 “第二条便是要收一笔军税!” “只要不打进城来就行!”丘知县长出了口气:“要多少钱粮?” “就依照鱼鳞册和黄册上头的收,一亩加征两升,一个丁口加征二十文,此外,城内的房屋还要加征间架税(即古时的房产税),依照城墙的长度收,每丈收一百文!除此之外,在入江口还要设卡征收商税,每百抽一!” “这么少?”丘知县长出了一口气,这个价钱比他预想出的数字要少得多,每年夏秋两季税粮随便加点浮征便能抹去了。他犹豫了一下,问道:“那要多少时间交清呢?” “学生和大都督说了,城中没有钱粮,须得夏粮收上来才有钱粮。大都督也同意夏税完收上来后十五日内缴纳上来便是了!” “夏粮收完后十五日?”丘知县眼前一亮,叹道:“那这位大都督还真是个通情达理的人呀!” “是呀,他还说为了避免手下军士侵害百姓,便不派兵入城里,只派二十个亲兵在南门看守。除此之外,为了保证将士的蔬菜粮秣,他还会在江边开办一个市场,供采购所需粮秣蔬菜之用,让我们衙门转告湖口商户百姓,去那个市场做生意!” “不派兵入城?那可太好了!”丘知县闻言大喜,他一直以来最担心的就是贼人派兵入城,俗话说“匪过如梳,兵过如篦”,自古以来都是上头嘴巴上说的好听,下头做起事情来却是不堪之极,最怕的不是出钱出粮,而是纵兵抢掠。若是能够花钱买个平安是最好的了。 “这奉天靖难军真是王者之师呀!”丘知县笑道:“他们还有什么条件?” “就只剩一个条件了,让我们衙门张贴告示,派衙役下乡,告诉乡里百姓,莫要伤害打着南十字星旗帜的商贩文吏,那是奉天靖难军的人,否则就莫怪他们不客气了!” “那是自然!”丘知县点头如捣蒜一般:“抗拒王师自然是要满门诛灭的,立刻便办!” 就这样,湖口县改旗易帜。当地的缙绅百姓警惕的看着这群陌生的客人,但随着时间的流逝,他们发现对方并没有违背自己的诺言。农时可不等人,农民们开始来到农田里收割庄稼,种下当年的第二季作物,一切都如往常一般。 “大都督,这是您要的军税,都在这里了!”柳师爷小心的指了指靠在岸边的十几条乌篷船:“还加了三成的损耗,还请您派人收纳!” “有劳柳师爷了!”周可成笑了笑:“不过什么损耗就不必了,柳师爷待会回去的时候一并带回去便是!” “大都督不必了,这些都是一直以来的规矩,往年交朝廷的粮税都是要加三成的!” “什么一直以来的规矩?”周可成笑道:“那些都是伪朝的陋规,从今往后,我说的规矩才是规矩!” “是,是,都是伪朝的陋规!”柳师爷被周可成的“王霸之气”震的满头大汗,一时间说不出话来,他小心的看了看周可成的脸色:“大都督,学生有一件事情想要请教!” “柳先生请讲!” “是这么回事,往年收了夏税,便要解送到府城以及周围的几处府库。可是眼下这种状况——”说到这里,柳师爷便停下来了,小心的看着周可成的脸色。 “嗯!”周可成点了点头:“今年湖口过兵,百姓一定困苦的很,夏粮就免征了吧!” “免征?”柳师爷闻言一愣,他原本以为对方会让自己把夏粮送到军营里来,这也是应有之义,毕竟总不能让其送到“伪朝”手中去吧?却不想对方干脆免征了,可问题是都已经收上来了,难道还能还回去不成? “可,可是都已经收上来了!” “那就从秋粮中扣除,留下两成在县里,其余的送到我这里来!”周可成笑道。 “大都督真是菩萨心肠呀!”柳师爷这次夸赞倒是真心实意,毕竟自古以来嘴巴上说的好听的不少,能够真的让利于民的却不多。这位周大都督能够把到嘴的肉吐出来,的确是不一般。 第四百二十二章 不战而屈人之兵4 “有菩萨心肠的不是我周某人,而是圣上。我离开南京时,圣上说天家不靖,骨肉相残,却让百姓受苦,他于心有愧,所以一边打仗,一边还免征夏粮,让百姓得以休养生息。周某把丑话说在前头,如果有人敢欺上瞒下,把圣上恩德往自家口袋里塞,那周某就只好让他见识见识霹雳手段了!柳师爷,你听清楚了吗?” “听,听清楚了!”柳师爷听到这里,已经是浑身颤抖。 “好了!”周可成拍了拍对方的肩膀:“我也知道朝廷俸禄微薄,所以士大夫不得已收些陋规这也是不得已,所以留下那两成便是与丘知县的,权当是养廉之用,这两成拿的合情合理,谁也不能说他的不是,让他尽管放心!今后便照此办理,夏税中便拿出两成来予以州县官,不使廉士受贫穷之苦!过去的事情便既往不咎了,若是在这两成之中另取的,就莫怪周某人无情了。” “是,是!在下便替丘知县多谢大都督了!”听了周可成这番话,柳师爷不禁大喜,赶忙跪下磕头。虽说明代夏秋两税中秋税才是大头,但一县之夏税拿出两成来可是个不小的数字。由此看来这位大都督是个通情达理的人,今后的日子看来要好过多了。 “谢就不必了,柳先生坐下说话!”周可成指了指右手便的椅子,笑道:“据我所知,丘知县是去年到任的吧?” “不错,正是去年的三月到任的!”柳师爷小心的答道。 “那应该与相邻州郡的官员都已经熟识了吧?” 听到周可成这么问,柳师爷心中咯噔一响,小心答道:“有些熟识,有些倒还不熟!” “嗯!”周可成点了点头:“柳先生,周某是个直性人,有些话就不绕弯子了。也不瞒柳先生说,我军之所以直取湖口,便是因为这里是‘江湖锁钥、水陆通津’,只要占据了这里,我的舟师就可以直入鄱阳湖,可以随意攻打湖边的州县!这个道理柳先生应该明白吧?” “学生不过知道些刑名钱谷,对于军国之事却是不懂的!”柳师爷垂首答道。 “那柳先生觉得若是我的舟师入了鄱阳,那些临湖的州县守不守得住呢?” “朝廷王师所向,自然是土崩瓦解!”柳师爷这次说的却是心里话,周可成的舟师如何他是不知道,但攻城的大铳却是亲自领教过的,现在脑袋上的疤痕还没全收口呢,鄱阳湖边那些州县很多已经几十年没有修缮过城墙了,比起湖口只会更差,只要打过去的有湖口这里一半厉害,后果便不问可知。 “柳先生这么觉得就好!”周可成笑道:“也不瞒柳先生说,我接下来便是打算分兵攻略赣北,但不教而诛是为不仁,所以我想要请丘知县修书与那些州县的父母官,把湖口的情况讲述一番,告诉他们只要如这里一样,便可继续留任,百姓安堵。若是顽冥不化,那王师一到,自然是玉石俱焚,悔不当初了!” “大都督请放心,学生回去后一定会劝说东主!”明白了周可成的用意,柳师爷悬在喉咙里的那颗心总算是放下来了,在他看来这也就是举手之劳。 “好,那这件事情就拜托柳先生了!”周可成笑着拍了拍手,旁边的侍从送上一只托盘。 “些许意思,还请柳先生收下,事成之后另有重谢!” 县衙。 暗绿的浓荫在周遭幽幽地笼罩着,浓荫外阳光耀眼。两只白色的小蝴蝶翩翩地飞过来,忽上忽下地转了一个圈,又双双飞走了。丘知章拿着一本《四书集注》,看了小半个时辰,却才看了两页,往日熟悉的文字看在眼里却好像一只只蚂蚁,在纸上爬来爬去。说来奇怪,虽然是夏日,但丘知章却觉得浑身上下发冷,胸膛空空落落的,浑身上下都不得劲,这种情形,是过去所从来没有过的。她不由得用双臂抱紧了自己,竭力试图抵御,结果,却咬着牙齿,霍地站立起来。 “来人,快来人!” “老爷,什么事情?”家仆飞快的跑了过来。 “柳师爷呢?快把柳师爷叫来!” “柳师爷?”那仆人有些错愕的抬起头:“柳师爷出城送钱粮了,还没回来呢!” “怎么还没回来,莫非有什么变故?”丘知章强压下心中的烦躁,挥了挥手。仆人走到门口又被叫住了。 “柳师爷回来后,立刻让他来见我!” 仆人离开后,丘知章又重新回来椅子旁坐下,他又拿起那本书,强迫自己看了下去,但终于还是放下了。为了避免打扰主人,这会儿仆人和丫鬟都暂时失去了踪影,院子里显得愈发静悄悄了,只有微风吹过摇动竹枝的声响。丘知章皱着眉头,歪在凉椅上,仰望着天上朵朵浮荡的白云,开始默默地想心事。他觉得自己正处于一个十字路口的当中,一边是通向光荣的权力之巅,而另外一边则是通往毁灭的深渊,问题是哪一条才是对的呢? “哎,你们朱家人为了争夺帝位打仗,又与我何干?却把我牵扯进来,一会儿是顺,一会儿是逆。其实我丘知章辛辛苦苦十年寒窗,只是想做个官儿,谁在那个位置上对我来说都一样,为何不你们自己打一场,谁赢了谁就是皇帝,何苦来折腾我!” 丘知章突然发现,自己前半生费了多少心血精力,使出平生本事,好不容易才考上了举人,外放到了个有油水的州县,正想着攒点本钱,谁知却遇到这等事!他的泪水不禁漫上了眼眶,心中的那一股子气愤和憎恨,也不可抑制地再度迸发了! 第四百二十三章 不战而屈人之兵5 “朱家人就没有一个好东西!”丘知章跳起身来,狠狠的骂道。他话刚出口,便把自己吓住了,赶忙看了看四周,确认院子里没有人,这才长出了一口气,觉得自己又是渴又是怕,他从没觉得自己这么想喝酒过。 “红菱,红菱!” “老爷,什么事?”丫鬟进来了。 “酒!把酒给我拿来!” “是!”这么答应了之后,丫鬟疑惑的主人一眼,丘知章平时很少白天喝酒的,随即转过身,三步并作两步走回屋里,很快地,就把一壶酒,外带一只细瓷杯子,用托盘端了出来。 “老爷,还要点什么下酒不?”丫鬟一边朝杯子斟着酒,一边小心地赔笑问,“前些日子王老爷送来的一坛子酱肉,还不曾开封,正好用来下酒。” “不要!我要核桃仁,栗子!听见没有?快点拿来!”丘知章厉声呵斥道,随即抓起酒杯,一仰脖子,直灌下去。这是一股馨香的、略带刺激的热流流入喉管,他分明觉得,它正沿着喉管缓缓地往下流着,流过心窝,流过肺腑,到了胃里;片刻之后,便在胸廓间沛然扩散开来,浑身的血液也随之加速了流动,接着又涌上了脸颊。 说也奇怪,现在,丘知章觉得紧绷着的心弦松弛了,心情变得好过一些。他接着又喝下了第二杯、第三杯…而随着酒愈来愈施展出魔力,刚才那股子扑腾腾往上蹿的邪火,便渐渐失去了势头。待到心中的烦恼被愈来愈远地推了开去之后,他终于平静下来,似乎一切都不那么重要了…不过,光喝闷酒仍旧不免无聊,于是拿了一颗核桃仁,搁在嘴里慢慢嚼着一把先前抛下的那部《玄都宝藏》又随手捡起来。 丘知章刚看了几页,便觉得越发困倦起来,正打算把书丢到一旁小憩一会,却听到外间传来脚步声,抬头一看却是柳师爷回来了,便笑道:“柳先生你回来了,正好,坐下来陪我喝一杯!” 柳师爷现在哪有心情饮酒,连忙推辞道:“且不忙饮酒,学生有要紧事要禀告!” 丘知章几杯酒下肚,已经有了几分酒意,听到柳师爷拒绝,顿时恼了:“有什么鸟事且放到一边?我叫你喝你便喝,你是知县还是我是知县?” 柳师爷见丘知县脸色绯红,满脸的酒意,知道东家恐怕已经有点上头了,只得给自己倒了一杯,喝了下去,笑道:“东家我已经喝了,还是谈正事吧,周大都督说——” “什么周大都督周小都督的?我不管!”丘知县挥舞了一下手臂,他点了点旁边,又指了指自己的鼻子:“这个院子里我说了算,喝酒,我叫你喝酒!” 柳师爷没奈何,只得又喝了一杯。丘知县见状转嗔为喜,给自己倒了一杯,又给柳师爷倒满了,举起酒杯笑道:“管他靖难也好,平乱也罢,咱们喝咱们的,他们打他们的,谁赢了咱们就朝谁磕头,喝酒,喝酒!” 就这样丘知县与柳师爷你一杯我一杯的,越喝越快。柳师爷眼见得这样下去自己哪里还有机会说正事,又害怕耽搁事情惹恼了周可成,便将拿起酒壶道:“东主,酒壶空了,我让人再打一壶来!” “快些回来!”丘知县挥舞了一下手臂,便瘫软在椅子上了,柳师爷唤来丫鬟,吩咐其送些热汤水和毛巾来,给丘知县灌了几口汤水,又用毛巾擦了把脸,丘知县才悠悠醒来,问道:“酒呢?” “且不急喝酒!”柳师爷笑道:“属下有一件要紧事要禀告您,关乎到满城百姓身家性命的大事,耽搁不得!” 丘知县此时已经清醒过来,只是手足还有些无力,他皱了皱眉头,强压下心中的厌烦,道:“什么事情?” “是这么回事!”柳师爷将今天在周可成船上的事情从头到尾讲述了一遍,最后道:“东主,学生知道这件事情紧急,不敢自专,便先敷衍了几句,回来禀告您!” “养廉?写信!”丘知县念叨了两声,低声道:“柳先生,你觉得那周可成说的都是真话?” “全是真话自然不可能,不过也不全是假话!”柳师爷低声道:“至少他的确是不想一路打过去,这一点是真的!” “嗯!”丘知县点了点头:“他是想拿我和湖口县当成马骨,做给别人看,拿下许多千里马来!” “学生也是这么觉得的!”柳师爷道:“否则他也用不着弄出这么多花样来,以他的兵力,拿下湖口不过是吹灰之力!” “那我们要不要做这个马骨呢?” “这个——”柳师爷想了想之后答道:“照学生看,还是老老实实的做马骨的好,说到底咱们现在已经是靖难军那一边的了!” “是呀!”丘知县叹了口气,起身在院子里踱步起来,柳师爷也不催促,他很清楚自己这位东家就是这等脾气,便是遇到小事也是犹豫不决,还自诩为深谋远虑。约莫过了半盏茶功夫,丘知县停下脚步,问道:“柳师爷,您觉得我应该应允那周可成吗?” 柳师爷强忍住厌烦,答道:“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东家您觉得我们有本钱拒绝那厮吗?” “那倒也是!”丘知县点了点头:“可要是写了,岂不是落下了许多把柄,将来若是朝廷赢了,这可都是杀头的罪过呀!” “东家,您不写只怕现在就要死了。再说了,谁都知道您这是为形势所逼,会写这玩意的人也不在少数,未必会死的!” 第四百二十四章 不战而屈人之兵6 丘知县沉吟了片刻,叹了口气:“你说的也是,也只能如此了!” “其实还有一个办法!”柳师爷突然笑道。 “什么办法?” “这书信我来写,东主只需用印即可,到时候如果真的事败了,您便往我身上推脱,说是我背着您私底下写的,反正只要一对笔迹就行!” “这——”丘知县听到这里,不禁眼圈微红:“这未免也太难为你了吧?” “东主是朝廷的官,我又不是,到时候最多隐姓埋名找个地方躲几年便是了,只是家中老母需要劳烦东主了!”柳师爷笑道。 “这个自然!”丘知县拍了拍胸脯:“我马上写信给夫人让她将令慈接到家中奉养,家母已经不在了,令慈便是我的母亲!” “那就多谢东主了!” 两人商议已定,柳师爷便依照丘知县所说的给相邻的十多个州县写了信笺,信中将湖口县这些日子的情况介绍了一番,又吹嘘了一番周可成的军力和仁厚,最后劝说其以生民为重,改旗易帜,化干戈为玉帛,又用了印。 “哎!”丘知县将十余封信笺都翻看了一遍,确认无误之后叹了口气:“总算是写完了,柳先生,你说我们这样做,是不是白读了几十年的圣贤书呀?” 柳师爷收好书信,沉道:“东主,周大都督的火器您也是见过的,湖口的城墙都是今年重新修过的,不敢说坚若磐石,但至少不比周围那些州县差。可结果呢?要真的打起来,最多两天就大军入城了。到了那个时候,城中百姓还不是玉石俱焚?这又于事何补?难道满城百姓都往火坑里推才算是读了圣贤书的?学生却以为不然。周大都督的要求说透了也就是交一笔钱粮,权当是一笔赎城费,买个平安吧!反正谁赢了都是先帝之子,东主还是大明的臣子。” “先生说的是!”丘知县点了点头,露出轻松的表情来:“那剩下的事情就劳烦先生了,反正这件事情上我们无愧于良心,剩下的就是别人的事情了!” 次日早上,柳师爷便带着书信出了城,交给周可成。周可成褒奖了一番,便派出信使将其送往临湖的各个州县,依照信中的要求,接到信后两日内必须改旗易帜,十日内就必须将军税送到湖口来,否则就视为抗拒王师,大军就会前来征讨。 周可成倒也不担心那些州县玩什么花样,毕竟送信的州县都距离鄱阳湖不远,多则七八十里,少则只有十几里,有的与鄱阳湖还有江河连通。以舟师载运辎重火器,便可直接杀到城下,这么多州县,赣北本来就兵力薄弱,守兵若是分兵则处处皆寡,若是合兵一处则到处是缺口。所以从军事上来看,这些州县是无法抵御从湖上发起的进攻的,剩下的无非是看地方官的气节有多高罢了。即便有几个强项令也无所谓,到时候拿一两个作为典范,反倒对下一步的行动更为有利。 就这般过了数日,周可成便看到从湖边上来了一拨拨船队,都是满载着军税的船舶,距离期限还有两三天,就已经有八个州县送来军税,这让周可成十分高兴,毕竟交钱的越多,他最后要打的便越少。在他的计划里整个中下游长江流域未来都是苏松常地区的原料产地和商品市场,要是打成一片白地,将来堆积如山的松江布卖给谁去? 转眼间期限就到了,周可成比对了一下,发了书信的州县都送来了钱粮,唯有饶州府不但没有送来钱粮,还把送信的使者斩了首级,把信笺塞在口中送回。周可成看了看那信笺,竟然连封都没有拆开。 “这位刘知府还真是硬气呀!”周可成禁不住苦笑了起来:“你拒绝就拒绝呗,何必杀使者呢?两国交兵还不斩来使呢!” “大人,照在下看对方是想故意激怒您!”说话的是山田高国。 “故意激怒我?”周可成目光闪动:“这有什么好处?” “可能是为了让您做出不谨慎的行动,落入某个陷阱!也有可能是为了断了退路,上下一心决一死战!” 周可成没有说话,只是微微点头,自己手下这般倭人武士打娘胎里出来就是打这种烂仗的,要论这种窝里斗的功夫自己还未必比得过看,不过有一点山田高国说的不错,那个刘知府把事情做的这么绝很大可能是为了激怒自己。不过事已至此,即便是为了靖难军的威信,也要拿这个人的脑袋祭旗了。 “既然如此那也只能这样了!”周可成抬高了嗓门:“杀害朝廷的使者就是叛逆,叛逆必须受到严厉的惩治,否则朝廷的威信就会受到损害!但必须把叛逆和无辜的百姓分开!伤害无辜的百姓同样是对朝廷威信的损害,高国殿下!” “属下在!”山田高国赶忙走出行列。 “我要你驾驶虹鳟号进入鄱阳湖,抵达饶州地界后沿着湖岸走。你带着一箱信,在每个港口、每个村落、每个码头你们都停下来,把信贴在最体面的那栋房子的门口,确保让尽可能多的人看到!” “殿下,恐怕没几个人看得懂!”山田高国挠了挠脑袋:“据我所知大明识字的人也是极少数!” “你说的对!”周可成点了点头:“那么你害怕危险吗?” “危险?”山田高国挺起了胸脯:“高国的性命早已是大殿您的了,还请任意差遣!” “很好!”周可成满意的笑道:“我会派给你两个书吏,你要保护他们将信上的内容念完,然后在大队敌人赶到前离开。如非必要,不要使用武力,我要让尽可能多的人知道那位刘知府都做了些什么,还有接下来我要做什么!” “是的,大殿!”山田高国低下头。 第四百二十五章 成本 “很好,你现在就可以去准备船只和人员了,天黑前你就出发吧!” “遵命!”山田高国鞠躬离开。 将领们退下之后,留下来的只有莫娜一人。她看着自己的丈夫,咬着嘴唇,双手绞在一起,仿佛一根麻绳里的两股。 “怎么了?”周可成拍了拍旁边的扶手椅:“莫娜,你有什么话不愿意在其他人面前说吗?” “没什么,我只是有点疑惑!”莫娜低声道:“不过这没什么,您总是比我们看的远的!” “也许吧?”周可成笑了起来,他抓住妻子的右手,指尖感觉到硬茧,那是常年手握刀剑的结果,这提醒自己眼前的女人还是一名经验丰富的战士:“我的确没必要对他们解释,但你和他们不一样!” 莫娜笑了起来,周可成在前世不是一个善于说情话的人,但比起这个时代的绝大多数男人来已经足够好了。她握了握丈夫的手掌,笑道:“有什么不一样?” “你是女的,他们是男的呀!”周可成笑了起来:“还有你长得比他们好看多了,哎,这帮人一个个歪瓜裂枣的,也亏我忍着!” “你这人呀!”莫娜忍俊不住笑了起来:“嘴巴也忒损了,丑怎么了,人家又不是凭脸蛋吃饭的。” 两人调笑了几句,莫娜问道:“不扯闲话了,你这次为何放着安庆的胡宗宪不去打,却在湖口拖延这么长时日!” 周可成笑了笑,问道:“大家都觉得应该先去打胡宗宪吗?” “嗯!”莫娜点了点头:“我也是这么觉得的,北边朝廷的大将军不就是他吗?” “呵呵!”周可成笑了起来:“两边的大将军决一死战,谁赢了谁就得到天下,还真是简单质朴呀!” “难道不是吗?”莫娜好奇的问道:“难道你觉得我们会输?” “当然不,如果在安庆打,那我至少有九成胜算!” “有九成胜算?那还不够吗?照我看有七成胜算就可以打了!” “当然是可以打了,但问题是胡宗宪不会蠢到和我在安庆打!”周可成冷笑道:“这么说吧,北边朝廷里最了解我和兰芳社的,胡宗宪至少排前三。我敢打赌,如果我去围攻安庆,他肯定会往北边退的!” “往北?” “嗯,你看看地图,安庆在江北,可南京在长江以南,长江以南的湖泊水域也更多,换句话说,我军的舟师主要活动范围也在长江以南,那为什么他却选择江北的安庆作为驻扎所在呢?” 莫娜将目光投向挂在墙上的地图,正如周可成所说的,胡宗宪所在的安庆在江北,与周可成是隔江对峙,而长江却在周可成强大舟师的控制下,这等于把长江以南的许多州县置于孤立无援的状态,这种部署看起来非常奇怪。 “胡宗宪这么做的原因很简单,他很清楚我会乘着夏水高涨的机会顺着长江逆流而上。如果他在长江以南,那里布满了湖泊和江河,就很有可能被我借助水势包围,来一个水淹七军。” “可如果在江北的话,那岂不是只能眼睁睁的看着你攻打长江以南的州县?” “没错,但他可以得到时间!”周可成笑道:“你看看地图,光是南直隶和江西就有多少州县?我一个个打过去恐怕明年都打不下一个省,等到那时候他的舟师也差不多建成了!” “这倒也是!不过他就不害怕您先攻打他的舟师?” “呵呵,他当然不怕!”周可成笑道:“他造船的地方在洞庭湖畔,那边临近大山,有足够的木材。我要是这么一路杀过去,他就敢渡江围攻南京了!” “这么说来,你们两边都有顾忌?” “嗯!这么说吧,我的人就像鱼,离不开水;而他呢,怕临近水。所以才会出现两边各打各的。我之所以在这里大费周章,就是想要尽可能借用南京那位天子的威望,让这些鄱阳湖畔的州县不战而下。我之所以又是免征夏粮,又是只要一点军税,不派驻军,一来是我根本抽不出那么多兵力分守,二来是要把有限的兵力集中在手中,防备胡宗宪的行动!” 听了周可成这番解释,莫娜还是有些懵懵懂懂。原来在周可成对大明的攻略中,第一步是控制长三角及其周边区域,将其变成工场手工业、军工业、远洋贸易、金融等行业的中心,为了确保接下来的建设,徐渭依照周可成的命令对该地区的缙绅采取追比拖欠钱粮、打击朝敌等行动,剥夺了他们的土地财产,并以拍卖、抵偿公债等方式给予众多支持兰芳社的中外工商业主,一举两得,即通过发行公债获得足够的军费;又获得了大批支持者,为接下来兴办实业打下了基础,这一部分攻略军事上的行动已经基本完成。而第二部分则是控制整个长江流域的航运权,并将兰芳社的商业触须通往整个长江中下游区域。对于这片人口、土地面积超过长江流域十倍以上的广袤地区,周可成并没有打算对其采取像长三角区域那样的直接控制,这远远超出了兰芳社现有的力量。在他的蓝图中,随着长三角区域资本、劳动力和技术的高度聚集,大量海外廉价原材料和粮食的输入,这里在金属冶炼、纺织品、陶瓷等行业将会出现生产效率远远超过历史上的大工场手工业,近代化大工业的萌芽将会在这里产生。在这块狭小而又富饶的三角洲,将会像喷泉一样涌出无尽的商品,借助便利的长江水道,兰芳社可以将这些商品销售到上百万平方公里,数千万人口的庞大市场,在人类历史上还没有出现过如此庞大的单一市场。 第四百二十六章 湖盗 那么,对于周可成来说,对这片广大区域的军事征服和直接统治是没有意义也是不经济的,巨额的成本会把兰芳社压垮。存在一个帝国,一个能够确保资本、人员和商品自由流通,而又不会对兰芳社在江南的存在干涉的大帝国是最好的结果。所以周可成煞费苦心的策划了裕王南下,发动靖难等一系列的事件。他之所以只要求那些州县承认南京朝廷的正统地位,缴纳少量军税就做罢,原因很简单——只要确保长江航运的通畅,未来高度发达的长三角区域完全可以通过廉价商品与资本的输出、以及廉价原料和劳动力的输入汲取到足够的经济资源,供养军队,无需通过抢劫、强征军税等粗暴的办法达到目的。而且这还能减少这些州县反抗的意愿,留下更多的财富在民间增加购买力。所以周可成下一步军事行动的目的就很简单了——摧毁胡宗宪筹建中的长江水师,建立长江流域的统一市场。 显然,从军事角度来看做到前者并不难,而后者却是难如登天。毕竟即使将四川排除在外,这也是一块西起巫山东麓,东到黄海、东海滨,北接桐柏山、大别山南麓及黄淮平原,南至江南丘陵及钱塘江、杭州湾以北沿江平原,东西长约1000公里,南北宽100~400公里,总人口不少于两千万的广袤土地。如此广阔、地形复杂的地区,仅凭武力来建立一个统一市场,简直是难如登天。但反过来说,如果能够将这块地区纳入一个统一的市场,那靖难战争的胜利就已经是指日可待的事情了,毕竟从地缘上看,长江中下游区域深入帝国的腹地,将帝国剖为南北两块,而长江提供了便利的交通,如果控制了这块地区,实际上帝国南方的省份就被分为几个相互孤立的单元,可以轻易的将其诸个击破,而北方的省份在经济上又是无法独立存在的,战争胜利不过是时间的问题。 因此对于周可成来说,对于饶州的这次行动是一次很好的试验,如何以强大的武力作为后盾,采用恐吓、分化、瓦解、利诱等手段以很小的成本达到其一系列目的。如果成功的话,就可以向鄱阳湖畔的所有城镇州府推广,使其成为兰芳社在赣北的第一个落足点。 山田高国站在虹鳟号的前甲板上,这是一条单桅纵帆船,与淡水船厂出产的所有同型船一样,船首锋利,吃水浅,操纵灵活,很适宜在浅水区航行。但即便如此,山田高国依旧很小心,毕竟这里是淡水湖,而非大海。 浓烟升起,将天空染的灰暗。茅屋、磨坊、谷仓皆置身火海,热气冉冉升起,穿透早晨冰冷的空气,让后面的山丘朦胧不清,仿佛隔了一层泪珠纺织成的帷幕。在山田高国看来,仿佛是天空在哭泣。 “真是造孽呀!”一旁的向导低声的叹息道。 “这是怎么回事?”山田高国回头问道,在周可成手下效力多年,他已经能够听说简单的汉语了。 “强盗,这是湖匪!”向导向右前方指去:“您看那些船只,还有往船上搬东西的人,这是湖匪在袭击村落!” 山田高国眯起眼睛,顺着向导手指的方向望去,果然看到一些手持武器的男人们正向船上搬运各种物品,还有被捆绑成串的女人和孩子,对于这一切他倒是一点也不陌生,在七八年前,这样的事情每天都在日本发生。 “怎么会这样?”山田高国问道:“我听说大明是个太平的地方,难道没有官府管吗?” 向导胆怯的看了山田高国一眼,小心的答道:“以前是没有的,但是现在官府忙着备战,所以就——” “所以就无暇管制,这些人就跑出来作恶了是吗?”山田高国问道。 “是的!”向导见山田高国没有发火,暗自松了口气:“其实就是平时湖面上也有盗匪出没的,只是没有大胆到直接去村落抢掠的!” 山田高国没有说话,只是盯着不远处的那些湖匪,此时湖匪们也看到了虹鳟号,不少人放下手中的财物,指着虹鳟号大喊大叫。 “传令下去,所有人准备战斗!”山田高国沉声道。 “什么?”一旁的船长没有听清,问道:“殿下您是要干什么?” “攻打那群湖匪,拯救村民!” “啊?”船长知道这次行动的内幕,低声道:“高国殿下,我们只有一条船,而盗贼有六七条船,而且您这次不是去宣读布告的吗?” “胜负的关键从来不是人数的多少?而是勇气!我等是为殿下效力的武者,而这些不过是无胆的匪类!”山田高国沉声道:“再说要想让百姓相信布告中说的话,就应该先为他们去除祸患。传令下去,所有士卒披甲,准备战斗!” 村口聚集了两三百人,他们当中绝大多数都是妇女和儿童,看到自己的家被火海吞没,绝大部分人都在痛苦的哭泣。每个人都知道等待着他们的将是极为悲惨的命运,被侮辱、殴打、甚至杀死,与家人分离,被卖入妓院、矿山,绝望写在每一个人的脸上。 “快,快些把东西搬上船!”盗匪首领的脸被火焰映照的通红,他脸上的狂喜与村民们的绝望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世间万物就像一块硬币,一面是正,一面是反,看似两极,却相互依托。 “动作快一些,别拖拖拉拉的!”盗匪首领踹了某个去摸女俘虏脸的手下一脚:“回去后有的是时间,非要急着这一下?等到官兵来了就有你的好看了!” 第四百二十七章 击溃 “官兵都到府城去了,哪里还有人来管我们!”那盗匪爬起来笑道:“在岛上熬了小半年,连头母猪都看不到,好不容易看到个娘们!” “好啦,好啦!”首领不耐烦的挥了挥手:“上船后就随你的便,别拖拖拉拉的!” 得到了首领的允许,那盗匪发出一声兴奋的怪叫,跳起身来去搬运战利品了。那个妇人听到了首领的话,吓得浑身颤抖,膝行了两步抱住那首领的双腿,哀求道:“大爷您行行好,发发善心,就放过小女子吧!” “放过你?”盗匪首领狞笑了起来:“我放过你,谁放过我?小娘子,你就认命吧!” 话音未落,便听到一声炮响,首领还以为有人不小心点着了铳炮,大声骂道:“哪个王八蛋这么不小心,快站出来,老子皮鞭伺候!” 盗匪首领的骂声回荡在火场上空,但无人应答,他正打算逐一检查,却听到第二声炮声,紧接着是第三声,随之而来的还有喊杀声。难道是官军来了?他禁不住生出一层冷汗来。 山田高国站在船首桅旁,目光扫过数十米外的一条贼船,近距离发射的霰弹将甲板上一扫而空,芦帆上大大小小都是孔洞,还有刚刚溅上的鲜红血迹,几个侥幸避过霰弹扫射的湖匪跳入湖中,奋力向岸上游去。岸上的盗贼纷纷向湖边跑去,一边大声挥舞手臂,一边大声叫喊。而靠在岸边的几条贼船上大呼小叫,乱作一团。有人将甲板上的货物推入水中,以减少负重更灵活的调头,也有人踢飞跳板,用撑杆用力推湖岸,尽快离开。 “就像被堵在巢穴里的兔子!”山田高国脑海中散过一个念头,他转过身,目光扫过已经披挂停当的十名马回众,沉声道:“待会你们跟着我上岸,并肩向前,无需清点首级,这不过是一群无胆的盗匪,没有什么可怕的!” “哈依!” 整齐的声音在甲板上空震荡,山田高国满意的点了点头,从郎党手中接过长枪,又将箭囊和弓系在腰间,对于没有披甲的敌人,自小便习练纯熟的弓箭有时候比火绳枪更加好用。 此时虹鳟号已经靠近河岸,大部分匪船被夹在湖岸和虹鳟号之间,侧舷的四门长炮和船首船尾的两门回旋炮次第发射,水手们也站在船舷用火绳枪射击,湖匪们仿佛草袋纷纷倒下,落入湖中,湖面上泛起一片片殷红。 五分钟后,水面上只剩下四条无人操纵的死船,尸体载沉载浮,十几个浑身湿透的湖匪爬上岸边,惊惶失措的向岸上逃去。山田高国带着手下登上一条划艇,向岸边划去。 山田高国并没有等待划艇靠到岸边,距离岸边还有六七米的时候他就跳下船来,一手拨开岸边的水草,一手高高举起弓箭和长枪,向岸上走去。湖水只淹没他的膝盖 ,其余的人也仿效他们的首领,火光照在他们的盔甲上,反射出殷红的光,仿佛血色。 “吾乃朝廷周大都督麾下之带刀先生山田高国,奉朝廷之命来讨伐尔等盗贼,如果有勇士便来决一死战吧!” 山田高国模仿着评话中古代武者的样子,高声呐喊着自己的官名性命,向盗贼走去,其余的马回众也紧随他们的首领,排成一个简单的雁翅阵,向剩余的盗匪走去。 岸上的盗匪除去逃散的还有百余人,他们看清上岸的敌人只有十余人,胆气渐渐壮。那首领咬了咬牙,拔出刀来喝道:“他们只有十余人,我们有百人,压也压死他们了。大伙儿一起上,谁第一个,战利品分一半给他!” 首领的激励起到了效果,几个胆大心贪的盗匪大吼一声,举刀便冲了上去,其余人也一拥而上。山田高国举起长枪,将枪尾钉插入泥土,张弓搭箭向迎面冲来的敌人射去,其余带有弓箭的武士也纷纷效仿。 迎面飞来的箭矢刺穿布衣,撕裂肌肉,击碎筋骨,生命像枯叶一样飘落,无声无息。待到射完了三支箭,山田高国丢下长弓,提起长枪大吼一声冲了上去,马回众们紧随其后。经过水力锻锤数百次叠打的钢刃穿透皮毛、粗布和血肉,垂死的人本能的伸手抓住枪刃,却被锋利的枪刃割断手指。而湖匪们的武器却很难透过坚固的铁甲,伤害到武士们的身体。很快,勇气,或者说狂热和贪婪就被冰冷的现实淹没,湖匪们意识到面前的敌人绝非自己能够对抗,也不知道是谁第一个丢下武器,转身逃走。 “不要追击逃走的人,先干掉顽抗的家伙!”山田高国费力的从一个敌人的胸口抽出长枪,这说明他的体力已经消耗的差不多了,否则不会犯这样的错误,对于长枪来说胸口可不是一个好目标,密集的肋骨很容易卡住枪尖,这会让人送命。对于一个枪手来说,小腹或者两肋才是更好的目标,如果实在不行,大腿也不错,战场上倒下就等于没了半条命。 “该死的!”盗贼首领丢下部属,转身狂奔。刚才他虽然嗓门很大,但动作却很慢,他早就明白了敌人的强弱和人数多少往往不是一回事,而且那些外形奇怪的盔甲看上去也不便宜,可不是那些穿着一件胖袄就上阵的官军能比的。事实证明了他的猜测,果然这些陌生的敌人不是善茬,杀起自己手下来如切菜砍瓜一样。 哎呦! 首领突然一声惨叫,摔倒在地,回头一看,却发现一个满头乱发的女子死死的抱着自己的小腿。他顿时急了,一边用力蹬腿,一边骂道:“臭娘们,快放开,快放开!” 第四百二十八章 谣言 那女子挨了几脚,已经是满脸青紫,但却不放手,还大声喊道:“大伙儿一起上,莫要放过了贼首!” 被捆绑的村民们见状如梦初醒,踉踉跄跄的一拥而上,用脚踢踩,那贼首哪里挡得住这么多人,顿时惨叫连连,不一会儿便没了声息。 “都让开,都让开!” 几分钟后,几名武人将村民们赶开,贼首已经躺在地上,出气多进气少了。山田高国看了看躺在地上的贼首,做了个手势,一名手下上前砍下首级,插在枪尖。村民们敬畏的看着这些陌生的人,纷纷跪下。 “剩下的就交给你了!”山田高国对一旁的书吏点了点头,退后了一步。那书吏走到人前,从袖中取出一份文书,高声道:“此乃朝廷奉天靖难周大都督之文书,数日前周大都督派使者前往饶州,令其解甲归降。却不想刘逆顽冥不化,杀害使者抗拒朝廷。大都督本欲派大军征讨,但念上天有好生之德,不欲牵连百姓,生灵涂炭。便遣我等前来,告知尔等,十日后大军将至,汝等告知亲朋,于村口竖一白旗,便可安享太平,切莫留在城中,玉石俱焚。”念完后,书吏后退一步,将文书递给山田高国。 “你们都听到了,十天后大军便要压境!到了那个时候如果村口不竖白旗之人,便会被视为附逆之人!”山田高国高高举起那文书:“让越多人知道,就可以挽救越多人的生命!”说到这里,他便将手中的文书递给最近的那个村民,然后转身离去。 饶州城,南门外码头。愁云密布的天空一天到晚阴沉沉的,几乎没有片刻开朗过;地面上的坑坑洼洼积满了水,泥土都软得像搁凉了的稠粥,被行人踩踏之后,便稀烂一片。举目望去,远山、近树,以及附近的竹篱茅舍都沉埋在迷漫的水气里,显出一副垂头丧气的样子;只有满坡的野草经了这意外的滋润,陡然暴长起来,青惨惨、碧萋萋,几乎逼近了码头。 “刘知府!”一名身着锦袍的乡绅陪着笑脸:“学生本欲留在城中,助大人一臂之力,只是家中老母突然身体有恙。只得回乡奉养侍候,待到病情好转,学生一定返回府城,与饶州城共存亡!” “令慈有恙,回乡尽孝自然是应有之义!”刘经堂生的一张国字脸,平日里又总是不苟言笑,让人见了便先怕了三分,他向那乡绅拱了拱手:“不过近日道路不靖,兄台还是一路小心的好!” “多谢知府大人提醒!”那乡绅躬身行礼,旋即便三步并做两步上了船,身后的仆从家眷也纷纷挑着各式笼箱上了船,就好似逃难一般。 “什么家中老母有恙,分明是畏惧贼兵将至,临阵脱逃罢了!”站在刘经堂身旁的守备冷笑了一声。 “休得胡言!”刘经堂冷声道:“你又没有证据,怎么知道王举人他不是家中老母有病?” “大人您看!”守备指了指靠在码头旁的乌篷船:“这船吃水如此之深,显然装载了不少细软,这位王举人是把府城宅子都搬空了,他若只是返乡奉养老母,何必要这样?分明是不准备回来了!” “不准备回来?”刘经堂看了看码头旁停泊的几条乌篷船,果然随着挑夫将一箱箱货物搬上船,吃水线距离船舷也越来越近,正如守备说的那样,如果只是回乡探望,又何必把城里的宅邸搬空了。 守备见刘经堂那副疑惑不解的样子,低声问道:“知府大人,您难道没有听说过风声?” “什么风声?”刘经堂不解的问道。 “就是兰芳贼就要打过来了?” 刘经堂哑然失笑道:“我杀了贼人派来劝降的使者,贼兵自然要来报复,这何须听到风声?” “大人,我说的不是这个!”守备见刘经堂还是那副惘然无知的样子,顿足道:“是另外一件事情!” “什么事情?” “前几日我听说贼人派了船只,沿着饶州地界,只要是有村落乡镇的,便停船张贴告示,还专门派人解释。告示上说他们奉天靖难,不欲多杀生灵,但——”说到这里,守备看了刘经堂一样,便停住了。 “但什么?你快说!”刘经堂脸色一沉,立刻显露出一州守臣的威严来。 “是,大人!”守备咬了咬牙,低声道:“那布告中说您顽冥不化,杀了朝廷派出的使臣,本来是要派大军讨伐,玉石俱焚的。但周贼说上天有好生之德,不欲多杀,只杀祸首。所以他们给了十天时间,让饶州城中官绅百姓离开,村落打出白旗,便可保全家老小无恙!” “只杀祸首?”刘经堂冷哼了一声:“想必这祸首指的便是我了?”那守备不敢多言,来了个默认。 “难怪这几天城中那么多官绅百姓都争着出城!”刘经堂冷哼了一声:“像王举人这样打声招呼的还好,很多人干脆连招呼都不打一声便跑了。难道他们觉得在家中比在城中还安全不成?” “大人您有所不知!”守备低声道:“据说那发布告示的船只途中遇到了一群湖匪,贼船只有一条,而湖匪有十余条船,而贼船却轻易将湖匪杀了个干干净净,火器端的是犀利无比。这些都是村民亲眼所见,所以无论是缙绅还是百姓都觉得与其守城,不如回乡乞降!” 第四百二十九章 仁义忠信 “无知愚民,衣冠败类!”刘经堂听到这里,已经气得浑身发抖:“有国有家之人,当以仁义忠信为干戈舟楫,又岂能依仗几件火器的?贼人几句虚言,就吓成这样子,当真是枉读了那么多圣贤书!” “大人说的是!”守备恭维了两句,指着正在码头上登船的王举人一家道:“大人,那要不要将这王举人一家拿下?以稳定人心?” 刘经堂闻言一愣,他犹豫了一下摇了摇头:“罢了,不管怎么说这厮也是以回乡尽孝为名,我若是将其拿下,岂不是阻人尽孝?非人子所为呀!” 看着刘知府的背影,那守备的脸上突然现出了狰狞之色:“不成事的腐儒,陈某大好男儿,手下千余条性命岂能陪你一起送死?” 刘经堂回到府中,忙着起草给洪州(即今天南昌)的求援文书,又和几名幕僚商议守城的策略,到了初更时分方才上床。由于忙碌了一天,精神高度紧张,他在辗转反侧了好一会儿方才迷迷糊糊睡了过去,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刘经堂觉得外间有动静,迷迷糊糊的睁开眼睛,想要起床看看。却听得一声凄厉的惨叫,随即便听得咔嚓一声响,卧室的门就被撞开了,扑进来一个人。 “谁,这么大胆子!”刘经堂向后一缩,本能的向床头悬挂的宝剑摸去。 “老爷,是我!” 刘经堂觉得声音很熟悉,他跳下床借助窗户射入的月光,才发现躺在地上的是自己的仆人刘五,只见其背后的衣裳撕开了一个大口子,露出半个肩胛,肩胛上靠近脖颈的地方,横着一道又深又宽的伤口,鲜血正从里面涌出来,肌肉可怕地翻开着,露出了被砍断的脊梁骨和因胀大而鼓出的、紫色的肺脏,他的脑袋不自然地扭歪着,两眼暴突,龇牙咧嘴,露出垂死者痛苦的表情。 “这,这是怎么回事?谁砍伤你的?”刘经堂的声音剧烈的颤抖起来。 “是陈——陈守备干的,兵、兵变了!”刘五刚吐出这几个间断的字句,就头一歪,断气了。 刘经堂惶恐的站起身,地上仆人的尸体提醒他这不是一场噩梦,他向外走了两步,又回到屋中拿起挂在墙上的宝剑,向院子里走去,此时他已经听到外间传来急促的脚步、短促的惨叫、撞门的钝响。显然乱兵已经距离自己不远了。 刘经堂看了看左右,在庭院旁边有一些灌木,长得十分浓密,他咬了咬牙,一头钻进灌木丛中,屏住呼吸躲藏了起来。 刘经堂刚把自己的身体藏好,还没来得及喘一口气,便听到一阵急促而又密集的脚步声,旋即便一个沙哑的喊声:“仔细搜,千万不要放走了刘知府,将主爷的富贵就全在那厮身上了!” 透过灌木枝叶的缝隙,刘经堂小心的窥看着院子里的动静,只见举着火把的士兵冲进房间里,随即便听到家具被打碎的声音,显然他们是在寻找自己,要拿自己的脑袋去讨好可恶的贼人。本来,自己活到如今已经过了四十,考中了进士,做到了知府,家中也饶有钱财,即使就此死去,也没有太多的遗憾;何况碰上这等惨酷时世,活着也只是受苦受难!只是,自己死后,丢下男女老少一家子,可怎么办?而且,看这情势,这次战事绝不会仅仅只限于江西、江南,如果蔓延到了自己的家乡?父、母、妻、儿,会不会落入这些贼人的魔掌,遭到野蛮的折磨、杀戮和蹂躏?这种突然袭来的强烈的忧惧,有片刻工夫,把刘经堂弄得心惊肉跳,浑身的血液急剧地奔涌起来,呼吸也越来越急促,若非外间搜索的动静实在太大,他只怕已经被乱兵们发现了。 “人找到没有?”一个熟悉的声音在外间响起,让刘经堂顿时冷静了下来。 “是陈守备那个狗贼,想不到他真的背叛朝廷了!”刘经堂咬紧牙关,屏住呼吸。 “被褥还是暖和的,鞋子也还在,刘知府应该还没有跑远,就在附近!”先前那个沙哑的声音答道。 “鞋子都没穿上?看来知府大人今晚狼狈的很呀!” 陈守备的嘲讽顿时引起了乱兵们一阵哄笑声,躲在灌木丛中的刘经堂又气又怕,浑身剧烈的颤抖起来。 “大伙儿都听清楚了!”待到笑声平息下来,陈守备抬高了嗓门:“拿住了刘知府的,无论是死是活,赏银一千两,官升三级,别漏过了大鱼!” “属下遵令!” 乱兵们被重赏激励,纷纷停止搜索战利品,开始全力搜索起来。刘经堂知道这个院子并不大,如果自己留在原地被抓到不过是时间的问题,便放轻手脚,屏住呼吸,向墙边摸索而去,想要找出一条逃生的路来。可他刚走了几步,突然觉得脚下一阵刺痛,下意识的叫了一声。 “这边有人!”乱兵们立刻听到了声音,哗啦一下围拢了过来。刘经堂就好像一头受惊的野兽,向外间冲去,但很快就被乱兵们挡了回来。他拔出佩剑,胡乱的挥舞了两下,骂道:“狗贼,你竟敢背叛朝廷!” 陈守备笑吟吟的看着赤足乱发的刘知府,对于原上司的诅咒谩骂他丝毫也不在意,谁又会在乎将死之人说了些什么呢?他挥了挥右手,示意亲兵散开些,不要挡在自己和刘经堂之间。已经眼睛发红的刘经堂大吼了一声,挺起佩剑就向陈守备当胸刺来。陈守备待到剑尖距离自己还有一尺多远的时候灵活的向右边一让,脚下使了个绊儿,刘经堂顿时摔了个狗啃泥,手中的佩剑也不知道丢到哪里去了。 “刘知府!”陈守备冷笑了一声,亲兵一拥而上将刘经堂反扭双臂,提了起来。陈守备一把揪住对方的头发:“你不是说要以仁义忠信为干戈舟楫,你现在用仁义忠信来自保一下看看?妈的,自己想死还想拖着大家一起死,来人,把他的头给我砍下来!” 第四百三十章 叛徒 湖口,营地。 “这便是刘经堂的首级?”周可成皱着眉头,看着木盒中的头颅,从其面部残留的表情不难看出死者临死前处于极度的愤怒和惊恐之下。 “正是刘贼的首级!小人先前为刘贼所惑,不知顺逆,竟敢抵抗王师,罪该万死,还请大都督恕罪!”陈守备磕了个头,战战兢兢的答道,岸边停靠的一条条战船和营地里的战象、整齐肃杀的军队给他留下了极为深刻的印象,这让他越发庆幸自己先前做出的决定——如果自己当时没有下手,恐怕自己的首级现在已经悬挂在饶州城门上与刘知府的作伴了。 周可成上下打量了一下跪在地上的这个男人,约莫四十出头的年纪,短粗身材,结实健壮,浓黑的眉毛,眼袋很大,惶恐的表情下是掩盖不住的贪婪。周可成皱了皱眉头,他并不喜欢这个跪在地下的男人,但不管怎么说对方立下了功劳,自己就必须给予相应的赏赐,否则还有谁愿意屈膝归降呢?不过也不能让其继续留在饶州,否则此人很有可能借靖难军的名义荼毒地方,贻害无穷。 “你做的很好!”周可成笑了笑:“本大都督有功必赏,有过必罚。陈守备举一州来降,乃是有功之臣,赏银两千两,荫一子为世袭锦衣卫百户,本人先去讲武堂堪磨,然后迁转!” “啊?”陈守备惊愕的抬起头,他本以为自己献州来投,对方不说封疆裂土,至少也会把周围几个州县划给自己,却没想到对方竟然要把自己弄到劳什子“讲武堂”培训,那自己这番辛苦岂不是白费了? “陈守备,在我靖难军中将吏若想升迁,都是要先去讲武堂堪磨一番的!”周可成笑道:“你立下这么大的功劳,朝廷绝不会亏待你的!” 看着陈守备的背影在帐篷口消失,周可成伸手招来一旁的源平太:“这个人你要盯紧了,只要他有逃走的意图,立即处死!” “是,大殿!” 刘经堂的死仿佛一块被丢入池塘里的巨石,顿时在赣北州县守官们的心中激起了掀天巨浪。从地图上不难看出,这些州县要么就处于长江或者鄱阳湖沿岸,要么与长江和鄱阳湖有江河连通 ,可以说这些州县正处于靖难军舰队的马蹄之下。而现在这些人面临着一个艰难的抉择:要么改旗易帜,要么面临当头一刀(或者是背后一刀),而对于大多数人来说,选择的结果是不言而喻的。 安庆,督抚行辕。 “九江、进贤、德安、南康、彭泽、余干这几个州县都已经从贼了!” 胡宗宪没有说话,他手中拿着一支朱笔,每当幕僚沈明臣说出一个地名,他便在地图上做上一个标记,待到沈明臣说完,地图上围绕着鄱阳湖畔的诸多州县已经都被涂成了红色,几乎连成了一个红圈。胡宗宪沉吟了片刻,问道:“都念完了吗?” “已经知道的就这么多了!”沈明臣低声道。 “嗯!”胡宗宪放下朱笔,长叹了一声:“沈先生,对于周贼的意图你怎么看?” 沈明臣犹豫了一下,低声道:“周贼应当是想要拓地!” “嗯,不错!”胡宗宪点了点头:“周贼是想要拓地,但不只是要拓地,沈先生你看,池州、东流、铜陵、芜湖这些都是长江南岸之要冲,为何周贼不攻取,却要取鄱阳湖畔这些州县呢?” “这个——”沈明臣沉吟了一会,摇了摇头道:“周贼长驱千里,却不顾后路,学生也不知道他从哪本兵法中学到的!” “是呀!”胡宗宪叹了口气:“他在鄱阳湖边经营,可我要是渡江直取留都,他肯定是要回师救援的,那现在做的一切岂不是都白费了?他以一隅之地敌天下,只能以轻兵疾进,直取中枢才有胜算。这般下去必败无疑呀?” “东主说的是!”沈明臣点了点头,他少年时便以能诗而闻名乡里,在仕途上却始终蹉跎,只得做了胡宗宪的幕僚,在胡宗宪的幕府中素来以思虑周密、处事稳重而闻名,颇得胡宗宪的看重。在对兰芳社的方略上,胡宗宪的幕府早已达成了一致,那就是采用拖延战略,利用朝廷在人力物力上的巨大优势,压倒对手。这也是周可成舰队逆流而上时,胡宗宪在安庆屯兵坐视,而没有冒险率军渡江援助的道理。 “东主!”沈明臣犹豫了一下,突然问道:“学生有一个想法,不知道对不对,还请您参详参详!” “沈先生请讲!” “学生先前总是把周贼和裕王视为一体,觉得裕王就是周贼,周贼就是裕王。但这几日想来想去,却觉得周贼未必是裕王,裕王也未必是周贼!” “哦?”胡宗宪闻言精神一振:“为何这么说?” “东主,如果周贼与裕王乃是一体,那么周贼所作所为便都是为了裕王登基为帝,一统天下;至少也是划江而治,二分天下。可如果是这样的话,那周贼就应该要么渡江北上,直取京师;要么全力向西,一路攻城拔郡,而不是像现在这样,行事让人难以琢磨!” “嗯!沈先生你继续说下去!” “学生以为周贼并不是真的想要扶住裕王登基,奉天靖难不过是他的一个幌子而已!” “嗯!”胡宗宪点了点头:“沈先生你说的我也曾经想到过,但却没有细想,可他不扶助裕王登基还能干什么?没有裕王,他连大明一寸土都站不稳,这一点他应该比任何人都清楚!” “但争夺天下肯定不是这么做呀?只要等到年底舟师建成,广东水师北上,大军南下,周贼就凭江南那几个州县如何抵挡?” 第四百三十一章 舌辩 “嗯,那沈先生的意思是?”胡宗宪问道。 “我以为周贼说的什么奉天靖难不过是个幌子,他真实的打算是狠狠的抢上一笔,等到朝廷的大军渡江,他就开船逃回海外便是!” “狠狠抢上一笔?”胡宗宪笑了起来:“这不太可能吧?此人虽然狼子野心,但却不是那等小肚鸡肠之人。再说了他在海外那么多领地,又有金山卫、中左所的生意,抢又能抢多少银子?” “那就是另有他意,反正不是真心辅助裕王登基!!”沈明臣道:“东主,我想要去一趟留都!” “去留都做什么?”胡宗宪不解的问道。 “裕王南下已经几个月了,一开始的热乎劲已经过了,也应该看出了几分周贼的真面目,若是能够剖明利害的话,将裕王救出留都,周贼也就不战自破了!” “沈先生你不是开玩笑吧?”胡宗宪神色变得严肃起来:“周可成当初就是把裕王接出京城才在江南闹出这么大的事情来,他又怎么不会防备别人故技重施?再说了,裕王现在不管怎么说也是已经登基为帝了,自古以来登上帝位的又有几个能活着下来的?就算是为了一己的性命,裕王也不会听你的!” 沈明臣站起身来,长揖为礼道:“学生受大人厚恩,坐食厚禄却无片功于大人,实在是羞愧无地。这次去留都,就算无法救裕王于水火,也至少能打探贼情,与平贼之事不无裨益,还请大人应允!” “这个——”胡宗宪见沈明臣态度十分坚决,也知道点了点头:“既然如此,那还请先生一切小心!” 留都,文华殿。 “前日清晨敌军袭我桐庐三处小垒,我军小挫,死三十二,伤六十五;午后我军反击,将营垒夺回,又攻敌垒。敌军设伏,我军先败,幸有骑队象队逆袭,斩获甲首两百,不过器械火药损失颇多,请补送铁锹一千,羊角锄一千五,火药两百石、铅五十石、火绳若干!” “嗯,依律发公文从府库中拨送!”魏了翁沉声道:“另外再从后方医院送三百全愈的伤兵去!” “是!”一旁的文吏飞快的将魏了翁的话变成书面命令,拿给魏了翁看了后用印,就成为了兵部的军令。大约半日之后,装载着这些辎重和新兵的船只就将离开码头,通过江南复杂的运河运往浙东的前线。 “今日的公文都完了吧?”魏了翁打了个哈切,问道。 “已经完了!” “完了就好,完了就好!”魏了翁站起身来,敲了敲自己的腰杆:“幸好有你们几个在,不然我这把老骨头还不给累散了才怪!” “大司马说的哪里话!”那文吏笑道:“您才是这里的泰山,若无您在——” “好啦,好啦,就不要拍我的马屁了,反正我也没本事给你们升官!”魏了翁摆了摆手:“我老魏当了几十年的官,这点自知之明还是有的。凭良心说,我大明的兵部要都是你们这样的人才,什么鞑靼呀、土蛮呀、女真呀、瓦刺呀早就给打平了。前头的丘八连擦屁股的厕篾你们都想到了,这仗要打不赢才见鬼了,对面的王本固和戚继光也是可怜,遇上你们!” 文吏干笑了两声,恭送魏了翁出了衙门,又回去忙了。 魏了翁上了轿子,晃晃悠悠的回到自家宅邸,在书房中打了个盹,又喝了两口茶,觉得好了不少,正准备照平日的习惯去花园里溜溜脚,却看到管家进了门:“老爷,外边有人求见!”从袖中拿出一张名刺来。 魏了翁接过名刺一看,却是沈明臣,此人虽然未曾做官,但诗名却颇显,几年前与魏了翁也有过一面之缘,却不知为何这个时候找上门来了。 管家见魏了翁这样子,便沉声道:“老爷不想见吗?那我便将其回绝了吧!” “应该是遇上了麻烦,登门求助吧?南京城里能说得上话的老人也没几个了,也难为他了!”魏了翁叹了口气:“谁都有倒霉的时候,纵然帮不上忙,送他几十两银子救救急便是了。” “那我带他去花厅?” “嗯,好生看待,莫要怠慢了!”魏了翁整理了一下衣衫来到花厅,只见一个三十多岁的士人正站起身来,赶忙拱了拱手:“沈先生上门,老朽未曾远迎,还请见谅!” “学生不敢!”沈明臣赶忙躬身行礼。两人相互行过礼,分宾主坐下。魏了翁喝了口茶,放下茶杯笑道:“当年宁波一别,已经有六七载了吧?沈先生不知在何处高就?” 沈明臣看了那管家一眼,却没有说话。魏了翁笑了笑,对管家道:“你先退下,我若有事自会喊你!” “是,老爷!”管家欠了欠身体,退出厅外。魏了翁笑道:“沈先生有什么话可以直说了!” “学生这几年来都是在胡汝贞胡大人幕府中做事!” “哦?”魏了翁惊讶的睁大了眼睛,他下意识的抚摩了两下颔下的胡须,一时间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学生今日来见魏公,却是想借魏公之力,见裕王殿下一面!”沈明臣见魏了翁不开口,便接着说道:“剖明利害,劝裕王迷途知返,还江南一个太平!” 魏了翁重新打量了一下眼前这个男人,半响之后突然叹道:“你知道你刚才说了些什么吗?且不说老夫会不会应你之请,就算你真的见到了圣上,又怎么能劝服他退位呢?” “先帝遗诏是立景王为太子,裕王此番作为乃是大逆不道。俗话说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学生就是拼却一条性命,也要劝说裕王迷途知返!” “你这就是在说笑了,你说的这些圣上南下时何尝不知?”魏了翁苦笑道:“既然当初他冒险南下,就绝对不会再回头了!见与不见都是一回事!” 第四百三十二章 反间 沈明臣见魏了翁不肯应允,不禁有些急了,站起身来责问道:“魏公你难道忘了自己多年食朝廷俸禄吗?” 魏了翁闻言脸色微变,冷笑道:“魏某自然明白食君之禄忠君之事的道理,不过魏某吃的是先帝和本朝圣上的俸禄,可没吃过眼下北京那位一粒米。若是圣上被你劝说退位,将来最好的结局也就是凤阳高墙里待一辈子,这叫忠君之事吗?”说到这里,他站起身来走到花厅门口,厉声喝道:“来人,将这个狂徒拿下!” 沈明臣还没明白是怎么回事,便看到管家带着几个健仆进来一拥而上将自己按住了。他又气又急的骂道:“魏了翁,你这么做到了九泉之下有颜面见大明历代二祖列宗吗?” “笑话!”魏了翁冷笑道:“北京徐阶、李春芳他们把大明弄成这样一般田地都不怕,我怕什么?难道圣上就不是先帝的骨血?天下大事又岂是你这一介书生能够明白的?来人,给我将这厮捆好,押送到张相公那儿去!” 张经府邸。 “原来这厮是胡宗宪派来的说客!”张经听完了魏了翁的讲述,点了点头:“魏公你处置的很好,我会将其转告给大都督的!” 魏了翁听到张经这句话,松了口气,笑道:“这样便好,对了,不知大都督那边这几日有什么消息?” “还能有什么消息!”张经笑道:“胡宗宪在安庆按兵不动,大都督也只能屯兵湖口,不过是招抚了赣北的一些州郡而已!” 魏了翁犹豫了一下,低声道:“张大人,老朽有句话不知道当讲不当讲!” “你我同殿为臣,又有什么不该讲的?”张经笑道。 “那好,老朽以为胡宗宪既然派了这个说客来,却是给了我们一个机会!” “机会?为何这么说?” “孙子用间篇中可是有反间的!” 张经一愣,旋即明白了过来,笑道:“魏公果然好策,这沈明臣若是就这么一刀杀了倒是浪费。” 牢房里很黑,很潮湿。 虽然走廊的墙壁上有油灯,微弱而又摇曳的橙光透过栏杆照射进来,但大半个牢房还是沉浸在黑暗中,外间传来雨声。这一切都是意料之中的事情,黑暗中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应该是老鼠或者别的什么东西。 沈明臣闭上眼睛,后背靠着栏杆,他能够感觉到走廊的风,这是牢房里获得新鲜空气的唯一来源,此时他才真正感觉到新鲜空气是何等的可贵,而哪怕是牢房里污浊的空气自己恐怕也呼吸不了多久了,想到这里,沈明臣闭上眼睛,泪水从脸颊流下。 不知道过了多久,沈明臣突然感觉到一阵摇曳的火光向自己袭来,他抬起头,透过栏杆看到一个锦袍老者站在光圈之中,火把在他的身后摇曳,正冷冷的看着自己。 “沈明臣?”老者平静的问道,仿佛两人是站在书房或者庭院之中交谈。 “是我!”沈明臣用手撑了一下地面,站起身来紧张的看着栏杆外的老者:“你是——?” 老者没有回答,只是上下打量了下对方,突然笑了笑:“你想离开这里吗?” 沈明臣紧张的看着老者,猜测着对方的意图:“你想要我做什么?” “这是个糟糕的地方,不是吗?”老人笑了笑:“黑暗而又肮脏,你原本是不属于这里的。如果我下令把油灯和火把都熄灭,让你和——” “不!”沈明臣绝望的抓住栏杆,向老者伸出右手,痛苦的喊道:“不要——”他无法想象自己在黑暗中与老鼠为伍能坚持多久。 老者笑了起来:“很好,看来我们接下来的谈话会变得容易一些了,是吗?” 沈明臣痛苦的低下头,他仇恨自己的软弱,老人笑了笑:“待会你就可以离开这里,然后登上一条船,回到安庆,只要你为我带一句话给胡宗宪!” “什么话?”沈明臣惊愕的抬起头,对方的条件未免也太简单了吧! “应该是两句话:大都督和你不是敌人,人应该为自己留一条后路!” “大都督和你不是敌人?人应该为自己留一条后路?”沈明臣回味了两遍,看了看那老者,突然问道:“你是谁?” 老人笑了笑:“如果你现在还没猜出来我的身份,那也未免太笨了吧?”说罢,转身离去。看着老人的背影,沈明臣的脑海中突然闪现出一个名字。 “张经,难道他就是张经!” 桐庐。 天色灰暗,湿气蒙蒙,风夹带着雨雾,从东南方向吹来。透过缕缕的晨雾,前方隐约可见敌人的废弃的营垒。戚继光跳下战马缓步向前走去,靴子挣脱污泥,发出微弱的吧唧声。 随着距离废墟越来越近,戚继光小心的弯下腰,敌人的猎兵很喜欢躲藏在废墟或者临近的灌木丛中,这些猎兵通常是从土著人或者经验丰富的老兵中挑选出来的,不但枪法准,而且还极为擅长隐蔽自己的行踪,己方已经吃过不少次这种亏了。 空气潮湿沉重,遍地小心翼翼的择路而行,地上可以看到被遗弃的人和动物的尸体,三天前两军在这里刚刚打过几仗,明军先突袭了敌军的营垒,但午后又被敌军夺回,戚继光设伏击破敌军的反扑,正欲追击敌方的战象和骑兵却出现在战场上,戚继光不得不下令鸣金收兵,担任后卫的殿军损失了四五百人,获得小胜的敌军果断的放弃了这处营垒。早已被无数次战斗磨砺的铁石心肠的戚继光自然不会在意一次小仗的胜败,但他能够感觉到敌人正在不断变强,正在学习,如果这样下去,可是非常不妙的。 第四百三十三章 水攻 前面就是营寨了,戚继光仔细的观察着眼前的一切,和所有的兰芳贼营寨一样,壕沟、土垒、胸墙、望楼一应俱全,而且营口还有多面堡保护,和讲武堂的教科书里画的一模一样。戚继光闭上眼睛就能想起那本筑营教科书里面精细的插图,还有如何部署火器来形成交叉火力,消灭射击死角。想到这里他就暗自愤懑,那周可成也不知道吃错了什么药,竟然把这样的军国之秘写在书上,还公开在学校里面传授。这些年来他也不知道培养出了多少将才,俗话说千军易得一将难求,他有那么多将才,自己就算再怎么厉害,难道还能打赢讲武堂源源不断培养出来的俊才吗? 砰! 一声枪响打断了戚继光的思绪,他本能的向后一倒,滚进一个泥坑里,顿时泥浆四溅。通过眼角的余光,他瞟见多面堡残破的栅栏缝隙升起一股白烟,那是火绳枪射击的痕迹。 “将主,您没事吧!”随行的亲兵赶忙将戚继光挡在身后,几个人冲上去想要寻找敌人,却听到几声铳响,有人中弹倒下。 “我没事!”戚继光冷静的挥了挥手:“这里敌情不明,快退!” 亲兵们扶起受伤的同伴,保护者戚继光回到马匹旁边,一同上马返回了营地。洗干净身上的泥浆,戚继光陷入了沉思之中。片刻后,外间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戚继光知道是王本固来了,这个时候只有他会来这里。 “南塘,我听说你遭遇埋伏了?”王本固神色慌张。 “不是埋伏,是贼子的猎兵!”戚继光笑了笑:“躲在遗弃的营垒里,我没事,只是打伤了我的一个亲兵!” “那就好!”王本固长出了口气:“贼人情况如何?” “不是太清楚!”戚继光叹了口气:“贼人的猎兵和游骑很多,我方也不敢深入,而且他们的营垒修建的十分坚固,又有火器——” “是呀!”王本固叹了口气,兰芳社营垒的厉害他已经领教过好几次了,粗看起来没什么,但一打起来就发现无论是从哪边进攻,都会遭到几面的夹射,常常还没交手士卒便死伤惨重。几次交手下来,明军这边也开始照葫芦画瓢起来。于是乎两边这些时日都在努力挖土,真正打仗倒是没打几次。 “王大人,如果这样相持下去,比的就是钱粮了!”戚继光低声道。 王本固没有说话,他倒是清楚戚继光的言下之意,比起钱粮来己方肯定是比不过对手的,不说别的,光是苏松常湖杭这五个州的钱粮就超过北方两三个省了,又有水路可以转运,相持下去自己这边肯定是撑不住的。 “而且不知道王大人有没有感觉,贼子正在不断变强!”戚继光低声道:“刚开始除了少数骑队和倭兵外,绝大部分贼兵只能守营,行军时距离我军的距离也保持在一日路程左右,但这几日来明显不一样了,前天我军袭破前垒,贼子竟然敢出兵反扑,还夺回了前垒,虽然后来中伏,但在骑兵和象队支援下竟然反败为胜,这还是第一次!” “戚将军的意思是要退兵?”王本固问道。 “是转进,前往徽州!”戚继光道:“浙东守不住,至少要把徽南守住,否则整个东南就都完了!” 王本固痛苦的握紧拳头,他知道戚继光说的不错,虽然未曾亲临前线指挥,但敌军活动的越来越频繁他还是能感觉到的,相比起来,虽然浙东的缙绅还站在自己这边,但送来的钱粮和壮丁却越来越少了,毕竟仗已经打了好几个月了,算上民夫三万多人人吃马嚼,每天光是粮食就要填进去近千石,就算那些缙绅愿意舍家为国,恐怕也撑不长久;可如果强征的话,只会激起他们的反抗,真是左右为难呀! “王大人!”戚继光咬了咬牙:“我们这边毕竟只是偏师,能够牵制这么多贼军,已经很不错了。想必督抚大人很快就会渡江南下,收复留都,直捣贼巢的!” 王本固冷哼了一声,露出鄙夷的神色来,他正想说些什么,突然感觉到脚下轻微的晃动,赶忙伸手抓住椅子方才站稳。随即便听到外间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他疑惑的转过头,看到一个军官出现在门口,气喘吁吁。 “将主,大人,不好了!” “什么不好了?”戚继光不满的皱起了眉头。 “河堤垮了,发大水了!” 戚继光从胡床上跳了起来,一切都明白了,难怪贼子们主动放弃了前垒,原来是这个原因。 “南塘,我们的营垒在高地呀,水淹不到我们呀?”王本固不解的问道。 “的确洪水淹不到我们,但是能冲垮道路,把平地变成沼泽!”戚继光扣上头盔:“这样我们就没法移动获得粮食了,而他们有船!” 戚继光的话仿佛当头一棒,让王本固目瞪口呆,他过了半响才反应过来,跟着戚继光跑出营外,只见低洼地已经变成了沼泽地,只有树木和岩石露出水面,有些岩石深深陷入泥泞之中,只露出一角,唯有一条土堤穿过,延伸向远处的山地。 “传令下去,立刻拔营撤退!”戚继光立刻下令。 “是,将主!”军官转身,飞快的离开。 河堤。 汹涌的河水冲破缺口,将遇到的一切都卷入其中,向前冲去,远处的田地村落缓慢的化为一片泽国。 “阿格多巴,你真不愧为父亲派给我的智者!不费一兵一卒就消灭了那个难缠的敌人!”阿迪莱看着眼前的一切,满意的笑道。 “这没有什么!”阿格多巴笑了笑:“毕竟这里的河流不像尼罗河和底格里斯河,平时安静平缓,而洪水来临就将一切都淹没!那位将军没有见识过河水的力量!” 第四百三十四章 战利品 “这倒是!”阿迪莱笑了笑:“不过这里更加美丽,也更加富饶。说实话在来大明之前,我还以为那些汉人商人不过是在吹牛,这个世界上居然会有比伊斯坦布尔和巴格达更加美丽富饶的城市!”说到这里,她摇了摇头,目光中满是感叹和喜悦。 “您有看到这些河流吗?”阿格多巴突然问道。 “看到了?怎么了?”阿迪莱不解的问道。 “有河流就有水,有水才可以灌溉,才有生命,才有航运,才能聚集财富!”阿格多巴感叹道:“如果不是尼罗河,富饶的埃及不过是一块贫瘠的沙地罢了!周大都督应该是打算把这里作为他帝国的中心吧?阿迪莱,请记住这句话,男人征服世界,而女人征服男人?” “真让人无法想象,这样的话竟然出自你的口中!”阿迪莱嘴角微翘:“阿格多巴,你可是马穆鲁克的教官,我父亲手下最出色的将军!” “您忘记了吗?我还是个阉人,我最初的工作不是训练武士,而是看守苏丹的妃子!”阿格多巴叹息了一声。 阿迪莱张大了嘴巴,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她能够感觉到对方平日里总是没有表情的面孔下隐藏了许多东西,但很快,就好像微风拂过的帷幕,阿格多巴重新恢复了平日里那副古井不波的样子:“现在您要让大都督知道,您不止美丽,还聪慧而又勇敢,这样才能引来他的目光!”阿格多巴将交谈重新拉回到熟悉的环节,他咳嗽了一声:“回军营吧,接下来您还有许多事情要做!” 阿迪莱点了点头,她登上驼轿,在卫队的簇拥下回到军营,即便隔着厚重的帷幕,她依然能闻到那种熟悉的气息。对,这就是胜利的气息,士兵们擦拭着武器,紧张而又跃跃欲试,每个人都知道几个月来的辛苦即将得到丰厚回报,胜利就在眼前! 相比起外面这些紧张的有些稚嫩的士兵,自己的这些马穆鲁克就太过沉默了。他们倨傲的坐在高大的战马上,簇拥着驼轿里的女主人。每个马穆鲁克在七八岁的年纪就被从父母身边带走,接受残酷的斯巴达式教育,能够通过严酷训练的只有全部人数的三分之一不到。对于他们来说,战争就是生活的一部分,而生活不过是战争的间隙。 阿迪莱感觉到骆驼停下来了,一名黑人奴隶跪伏在地。美丽的少女走下驮轿,踩着奴隶的背下了驼轿。森可成站在帐篷门口,脸上是压抑不住的兴奋:“公主殿下,敌军已经开始撤退了!” “他们别无选择!”阿迪莱矜持的抬起下巴,依照先前阿格多巴教授自己的说:“否则他们将被沼泽困死在营地里!”” “是的,一切正如您预料的那样!”森可成钦佩的笑道:“河水淹没了敌营周围的土地,我方却安然无恙!” 阿迪莱笑了笑,在两军对峙的这段时间里,阿格多巴在向导的指引下观察了周围的地势与河流走向。他提出了一个大胆的计划:一面用频繁的前哨战吸引敌军的注意力,一面将各营的民夫集中起来,修筑一条长六里的堤坝,将改变上游来水的走向,然后突然将敌人的四周化为沼泽。这个大胆的计划一开始并没有得到森可成的支持,因为在他看来工程量太大,很难不被敌人发现,而且由于上游地区正在下雨,水势变化莫测,一个不好没把敌人淹了,反倒把自己淹了。经过阿迪莱的多次劝说和骑兵战的天平逐渐向靖难军一方转移,森可成终于接受了这一计划,并将其付诸实施。 “我已经依照计划派出人马追击敌人了!”森可成笑道。 阿迪莱看了阿格多巴一眼,对方的嘴唇无声的蠕动了几下,她立刻通过唇语读懂了。 “我觉得应该先等一天,至少半天!”阿迪莱笑道:“他们跑不远,为什么不让稀泥先消耗一部分敌人的体力呢?” “您说得对!”森可成钦佩的点了点头:“不过我们可以先去占领他们的军营,按照探子的报告,敌军走的十分匆忙,把几乎所有的辎重都留下来了!” 当阿迪莱一行人踏上敌军的营地,已经是第二天的早上了——洪水过后的稀泥不但迫使戚继光不战而逃,也挡住了阿迪莱他们的脚步。她不得不乘坐战象穿过那片泥地,登上营地所在的高地。她能够看到精心修建的壕沟、鹿角、堡垒和陷阱,显然敌人的将军在防御上花费了不少精力,不过这些现在已经没用了——因为守卫者已经离开这里了。 “他们走的很匆忙!”森可成指出这个显而易见的现实,地上随处可见遗弃的辎重,许多甚至还是完好的,敌军甚至来不及将帐篷带走。阿迪莱能够听到远处传来士兵的笑语声,难怪他们这么高兴,没流一滴血就获得了这么多战利品,这可是一件大好事。 “大人,我们发现了这个,在一头死骡子背上,这头可怜的畜生陷进泥里去了!”一个军官指着一只藤箱,阿迪莱有些惊讶的看了那箱子一眼,为什么这点事情也要打扰上官? “这是属于敌军将领的,至少也是一位高级将领的,您看!”森可成指了指笼箱上的烙印,他拔出佩刀,劈开笼箱上的锁。笼箱里装的是各种宗卷,森可成拿起一本,翻看了两页很快就失去了兴趣,他叫来两个书吏:“这个交给你们,看看里面有什么要紧的东西!” 森可成的谨慎很快就得到了丰厚的回报,大约半盏茶功夫后,书吏便神情紧张的呈上厚厚一叠书信来。森可成听完了书吏的报告,露出了意外的笑容。 第四百三十五章 雨和血1 “非常好,非常好,你继续认真检查笼箱里的东西,还有,去发现死骡子的地方周围搜索一下,看看有没有类似的东西!” “这些是什么?”待到书吏离开,阿迪莱问道。 “书信,是两浙缙绅写给王本固的书信!”森可成得意洋洋的晃了一下手中的书信:“有凭有据,徐先生就可以名正言顺的把这些家伙狠狠处置了!” “哦?”阿迪莱疑惑的皱起了眉头,在她看来这根本多此一举,苏丹乃是安拉在人间的影子,处死谁还需要什么凭据吗? 森可成没有注意到阿迪莱的表情,他小心翼翼的将书信收好,下令准备好一条快船,待到清理完毕就第一批送回金山卫,亲自交给徐渭。安排停当之后,他才喜滋滋的转过身来,笑道:“下午就要出发追击贼兵,我们就各自回营准备一下吧!” 三天后。 雨势并不大,但连绵不绝,落在戚继光的脸上,从两颊滑落。他踢了踢坐骑的腹部,跨过一条河沟。在他身旁,王本固扯紧蓑衣,脸色铁青,看着阴沉的天空,口中喃喃低语。 这是离开营地的第三天了,可是明军从早上走到中午,一共才走了不到五里路,这大概只有第一天速度的一半不到。道路变得越发糟糕,到处是软泥和碎石,雨水和洪水注满了所有的小溪,没走多远就必须涉水渡河。更糟糕的是,明军为了加快速度将大多数辎重都遗弃到了营地里,这意味着士兵们 只能依靠干粮过活。 前方,一支号角发出间断的声响,隔着细雨显得有些模糊。戚继光长出了一口气,至少路没有走错,他凑近旁边的王本固,低声道:“大人,晚上应该就到分水县城了!” 王本固下意识的长出了口气,尽管是在马上,但他也早已精疲力竭,湿透的衣服紧紧的黏在身上,又冷又痒,大腿内侧则被马鞍磨破了皮,疼的要命,更糟糕的是他已经受够了干粮的滋味。不管分水县多么简陋,自己至少可以有一张床、一件干衣服和一顿热饭热菜吧? “雨要是小点就好了!”王本固的脸上露出一丝笑容:“这样就可以早点赶到了” “不,最好雨再大一些好!”戚继光低声道。 “再大一些?”王本固不解的问道:“那岂不是路更难走了?” “雨大一些,追兵也就更难走了!”戚继光低声道:“这样我们就安全些!” “你是说他们还跟在后面?这样的雨天?这样的路?”王本固吃了一惊。 “很难说!”戚继光低声道:“据我所知,周贼麾下有不少是从东番招募的熟番,这些熟番善于在山林间行走,不可以常人相待!” “这狗贼,还真是——”王本固倒吸了一口气:“南塘,到了分水你接下来打算去哪里?” “往西,翻山去徽州!”戚继光的声音很低沉,除了身旁的王本固,稍微远一点便听不清楚了。 “那浙东呢?”王本固一听急了。 “那也只有舍弃了!”戚继光少有的露出了无奈的神情:“这次虽然没有损失多少人手,但辎重几乎丢光了,火药铅子都不够,军中连稍微大一点的火器都没有了,怎么和贼兵打?只有退到徽州,避其锋芒,才能再做打算!” 王本固叹了口气,没有说话,戚继光的理由无可辩驳,贼兵的火器极为犀利,己方的火器本来就处于劣势,现在又丢的差不多了,如果强逼戚继光去打,那只是送死,想到这里,王本固喟然长叹了一声:“可要是这样的话,两浙士民只怕就要受周贼一番荼毒了!” “是呀!”戚继光也叹了口气,他当然知道这次己方得到了两浙当地缙绅很大的支持,所以当初才能那么容易打到崇德城下,而现在自己败出两浙,周可成那边肯定要新账老账一起算,那些曾经支持过自己的两浙缙绅们的下场可想而知。他正想着劝慰王本固两句,突然听到身后传来一阵声响,虽然隔着雨雾,依然可以听出是火器射击的声音。 “王大人,我先去后军看看!”戚继光顾不得许多,调转马头,向后队方向跑去。一路穿过行军行列,延伸足足有三四里远。 “是怎么回事?”在所剩无几的辎重车辆间,戚继光遇到了殿军指挥官,他的一个远房侄儿戚广。只见其坐在一匹高大的河口马上,正在大声呵斥几个军官,一副气急败坏的样子。 “是怎么回事?哪来的火器?” 戚广回过头,雨水从帽檐流下,他赶忙跳下马来:“叔,是贼人的游兵!放了几下,惊了牲口,把几辆车扯到泥坑里了!” “伤了人没有?” “没有,贼人隔着很远放的铳,说来也怪,这种雨天他们的铳也放得响!” “平时把火器、火绳、药子都用油纸包好,打的时候带着斗笠便行了!”戚继光冷声道:“平时我都讲过了,你怎得都没记住?” 戚广缩了缩脖子,他不敢与戚继光争辩,戚继光看了看四周,每个士兵脸上都写着惶恐和疲惫,他心里叹了口气,这可不是与敌人交锋的好时候。他走到戚广身旁,低声道:“不要管泥坑里的车!” “啊,剩下的药子多半都在那俩辆车里面了!”戚广一听急了。 “就把车上的药子取出来,分给铳手们!”戚继光低声道:“贼人的游兵出现,追兵马上就要到了,我们今晚赶不到分水了!” 事实证明戚继光的判断很准确,约莫二十分钟后,游兵又开始在殿军的两侧和后方出现。这些狡猾的家伙并没有向明军靠拢,而只是在很远的距离向这边射击。 “他们这是在干什么?这么远根本打不中!” “能够惊吓到牲口就好,而且这也能为他们后面的追兵指引方向!”戚继光低声道。 第四百三十六章 雨和血2 “对,风雨中他们也不方便!”戚广恍然大悟,正如戚继光所说的,追兵的大队离前面的游兵,在这种天气里相互联络也很不方便,用不间断的铳炮声指引方向倒是一个很不错的办法。 “叔,我留下断后吧,您和王大人尽快赶到分水!”戚广低声道。 “就凭你?”戚继光冷笑了一声,不过随即他的声音变得温和起来:“这种天气,贼人也不容易,只要我们小心,问题应该不大!” 正说话间,叔侄二人突然听到火器射击声陡然加密,两人脸色陡然大变,几乎同时道:“贼兵近了!” “贼军的殿兵就在前面了!”森可成侧耳倾听了一会,低声道。 阿迪莱没有说话,她看了一样旁边的阿格多巴,黑人太监微微的点了点头,她这才笑了笑:“是呀,您有什么打算?” “老样子,先打一场接触战!”森可成笑道:“先试探一下!” 随着风势的增强,雨势渐渐变小了。戚继光一面催促士兵们加快脚步,一边指挥殿军路修筑工事,由于时间有限,所谓工事其实只是将剩下的辎重车辆用绳索和铁链串联起来,空隙用木板和装满泥土的箩筐堵塞,这样就形成了一道简陋的圆阵,牲畜和剩余的物资都堆放在圆阵的中央。忙碌完毕的士兵们疲惫的坐在泥水中,啃着干粮喝着水,等待着敌军的到来。 敌军的前锋到来的比戚继光预料的还要快一点,一开始出现的是步兵,然后是大象,也许是因为道路泥泞的原因,先前给戚继光带来许多麻烦的那些骑兵并没有出现。显然,先前大水后形成的沼泽也给敌人造成了很大的麻烦。 “吹号角!”戚继光低声道。 号角声响起,明军士兵们纷纷从地上跳了起来,拿起武器整齐的站在矮墙后,警惕的看着从地平线下不断涌出的敌人。几个呼吸后,对面也响起一阵嘹亮的铜号声,仿佛是对号角声的应答,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大象们也齐声应和,这些体型巨大的巨兽扬起长鼻,发出响亮的鸣叫,此起彼和,响彻天地之间。 “雨变小了!”戚广低声道。 “嗯!”戚继光脸色变得愈发难看了,他看到敌人正在展开队形,黑压压的人群层层叠叠,枪尖和磨亮的头盔闪闪发光,仿佛跳动的火焰。两千、三千,也许更多!一种无力的情绪在他的胸中酝酿,让他感觉到一阵沮丧与懊恼。 “这些是贼寇,只是贼寇!”戚继光口中喃喃自语。 “叔,你说什么?”戚广惊讶的问道。 “没什么,你去指挥右翼,左翼交给我,支撑到天黑就够了!”戚继光低声道。 鼓声响起,一开始缓慢而又沉重,靖难军的步兵开始缓慢的向前移动,仿佛一头刚刚苏醒的巨兽,随着时间的流逝,鼓声的节奏开始变快。步兵的速度开始加快,就仿佛一道不可阻挡的洪流,向明军的车营冲去。 “射击!”戚广大声喊道。 明军的右翼前闪过一阵稀疏的火光,箭矢随之飞出,大约六七十步外的人墙出现了不少缺口,但很快被后面的人流填补,继续向前涌去。 “怎么这么早!”戚继光惊讶的向右翼望去,他看到敌军在距离营垒还有大约三十步左右的时候停下脚步。 “预备——瞄准——放——!” 在军官们拖长的号令声下,铳手们打出了第一次齐射,浓密的白烟立刻笼罩了人墙,随后戚继光听到刺耳的叫喊声:“上枪刺,冲锋!” 铳手们拔出腰间的近两尺长的枪刺,用力插入枪口,然后平端起刺刀,冲过白色的烟雾,向近在咫尺的车营冲去,在他们前面则是手持十二尺长枪的矛手。锋利的矛尖和枪刺几乎连成一片,仿佛一只巨大的金属刺猬,让戚继光禁不住倒吸了一口凉气。 “快站起来,快站起来,贼兵杀上来了!”戚广用力踢打着地上的士兵,几乎是下一瞬间,他便感觉到身后的车辆被遭到巨大的撞击,枪尖穿过车墙的间隙,追逐着血肉。士兵们相互劈砍、穿刺、推搡、践踏,生命就好像秋日的花朵,飞快的凋零,被踏入泥土之中。 “斧头,拿斧头的快过来,把铁链劈砍开!”靖难军的人群中发出一阵阵叫喊声。 “弗朗基,快把弗朗基抬过来!” 白烟在战场上不时升起,每次升起对面都传来一片惨叫声,戚继光这个时候已经顾不得观察己方右翼的形势了,因为他看到敌军的战象开始向前移动了,确切的说是向自己这边移动。 呜——! 巨兽的鸣叫响彻天空,靖难军右翼的士兵们开始收缩队形,好让出供战象前进的通道。这些肩高超过三米的巨兽摇晃着自己的长鼻,包裹着青铜长刺的长牙闪着寒光,当然最可怕的是他们那沉重的脚步,戚继光几乎感觉到脚下的土地正在开裂,陷落。 “准备火把,这些家伙怕火!”有人大声喊道。 火把被举起来了,但雨水让这些火把烧的很微弱,而且战象的数量太多,很快就有三头战象冲到了车营前,巨兽的长鼻扫过空中,将一面旗帜折断,就仿佛是在折断一根火柴。随即它撞开一辆辎重车,锋利的长牙将一名避让不及的士兵刺穿,然后甩了出去。那个倒霉蛋就好像一个被玩坏的布娃娃,飞出七八米外,摔在地上,眼见得不活了。 两边的人群中都爆发出巨大的声响,不过一边是惊呼,而另外一边是欢呼。靖难军的士兵就好像潮水,涌入被战象撞开的缺口,而明军面对巨兽,步步后退,眼看就要崩溃了。 第四百三十七章 抢粮 轰! 巨兽的长鸣陡然变成惨嚎,一发弗朗基的实心弹在它的肩膀开了一个西瓜大小的缺口,铅弹撕裂了它的厚皮和血肉、几乎是在一瞬间夺去了它的生命。战象轰然倒下仿佛一座小山,将它背上的象奴和射手压在身下,碾为肉泥。 “快冲上去,把贼人赶出去!”戚继光几乎是第一个冲了上去,他的亲兵们也紧随其后。主将果敢的行动激励了殿军的士气,而进攻方的士气也因为战象的突然死去而低落了下来,此消彼长之下,明军终于将敌军赶出缺口,又将几辆偏厢车拖过来,堵住了缺口。此时已经夜幕将至,战事也渐渐平息了。 几乎是天刚黑,戚继光就顾不得当天的疲倦,命令殿军剩余的士兵收拾行装,向分水县城撤退。 靖难军营地。 “敌军连夜撤退了,应该是往分水县城!”森可成低声道。 “那里有城墙吗?”阿迪莱问道。 “恐怕是有的,大明几乎每座县城都有完备的城墙!”森可成叹了口气。 “那就很麻烦了!”即使是阿迪莱也知道野地营垒和城墙是两码事,不光是城墙的高度和厚度,而且城墙内往往有大量的人口和充足的物资储备,足以支持长时间的战斗。这样一来,物资不足的反倒是长驱直入的靖难军了。 阿格多巴想了想,他凑近阿迪莱的耳边低语了几句。阿迪莱的脸上顿时露出了兴奋的表情:“森可成将军,您有钱吗?如果有的话,我倒是有一个办法!” “钱?”森可成露出了惊讶的表情,他犹豫了一下点了点头:“倒是不缺,营地里有两个月的军饷,加上占领敌军营地后所俘获物资处理所得,大概有四五万银币吧!” “那就好!”阿迪莱笑了起来:“您可以用钱和敌人抢粮!” “用钱抢粮?什么意思?” “很简单,您可以派出士兵四处购买粮食,用高出市价的价格,比如说两倍吧,这样一来当地商人肯定会很愿意把粮食卖给您的,而您得到的粮食越多,敌人能够得到粮食就越少!” 听到这里,森可成已经完全明白阿迪莱的意思了,他兴奋的笑了起来:“这个法子不错,就算不成最多也就是损失几万两银子。如果成了,那却能不费一兵一卒打败敌人!我立刻写信给徐先生,把这个法子告诉他,让他多送一些银子过来!” 分水县城。 “情况很糟糕,我们所有的辎重几乎都丢光了!”这是戚继光见到王本固说的第一句话。 “南塘,你这是什么意思?”王本固还没有完全明白过来,不解的问道。 “车辆、马、骡子、驴、牛,粮食、我们什么都没有了!”戚继光压低嗓门:“我们必须立刻让分水县令征集这些,有多少要多少,否则我们哪里都去不了!” “我明白了!”王本固打了个寒颤:“我立刻去见他!” “多带些军士去!”戚继光低声道。 “我明白!”王本固闻言一愣,旋即点了点头。 看着王本固急匆匆的背影,戚继光长出了一口气,闭上了眼睛。古今中外几乎所有的军事书籍都会指出一点:一支军队的机动能力取决于他获得补给的能力,换句话说,一支没有随军行动补给纵队军队的机动能力其实是零:要么只能呆在某个交通节点或者仓库所在地不动;要么只能分散成若干个小单位独立就食,换句话说就是溃散。昨天的殿后战中明军士兵损失并不大,但绝大部分车辆、驮畜和粮食都丢光了,这才是真正要命的地方,毕竟一个士兵能够随身携带的口粮不会超过一星期。没有那些,这支军队离开分水不超过七天就会被自己饿跨。 约莫小半个时辰后,王本固回来了,从表情看他与分水县令的交谈并不愉快,不过此时他已经没有选择了。他告诉戚继光已经派士兵接管了县城里的仓库,里面有大概六千石粮食、数千匹粗布,还有一些盐和其他物资,这里的夏税还没有运走。 “至少大军的这几日的口粮不用担心了!”王本固长叹了口气。 “那就好!”戚继光也松口气:“不过光有粮食没用,还要牲畜、车辆,否则总不能让士兵们背着粮食走吧?” “这个我明白,我已经下令士兵全城大索,还把工匠都集中起来,让他们尽快打造车辆!” “光城里的肯定不够!”戚继光低声道:“还有城外,王大人你让县令召集衙役,让他们带路,尽可能多征集牲畜,还有民夫!” 但是情况比戚继光预想的更糟,虽然府库里的存粮暂时解决了军粮不足的问题,但是车辆和牲口不足的问题却无法得到解决,根据出城衙役们的禀告,各乡镇不但没有驮畜和车辆,就连粮食都不多了。无论是粮户还是商人,都争先恐后的把粮食运到贼军的营地去了。原因很简单,他们出两倍的价钱买粮。 戚继光和王本固立刻就明白了对方的意图,但这无济于事。明军的钱袋已经空空如也,就算有也得用在士兵身上,而不是用来买粮食和车辆。再说就算自己有钱也拼不过对手,靖难军完全可以把粮价抬高到三倍、四倍,反正只要最后能够打赢这一仗,花银子总比流血划得来。 “这些恶贼!愚民!”王本固气的张口结舌,但却有拿不出什么办法来。毕竟农村那么大,靠抢肯定是来不及的,再说对面的敌军也不会干坐看自己去抢车抢牲畜抢粮食,这种分散的征粮队是再好不过的袭击目标了。 第四百三十八章 敬而远之 “王大人,现在说这些已经没有用了!”戚继光却要冷静的多:“我们已经掉入贼人的圈套,必须找出出路来!” “南塘,有什么办法吗?”王本固赶忙问道。 “办法只有两条,打,还有走。只要能把贼人击败,所有的麻烦自然不攻自破;再就是离开这里,退到徽州也行!可问题是贼人现在估计不会和我军野战,走没有辎重,也走不远!所以只有用计了!” “用计?” “没错,佯装求战,然后连夜离开分水!”戚继光低声道:“而且要快,在分水每多待一天,贼人的援兵就越多,城里的存粮就越少!” 城外军营。 华丽的帐篷高踞于小丘的顶部,其视野足以俯瞰整个军营和远处的田野,民夫和士兵们正挥舞着铁锹和羊角锄挖掘壕沟,在他们的身后,几头大象正在象奴的驱策下将大炮拖上炮台。 “雨前天就已经停了,再过两天土地就会干燥到足以让战马驰骋了!”森可成站在帐篷口,指着远处的田野:“所以胜负的关键就在这两天时间里!” “您的意思是?”阿迪莱有点迷惑的问道。 “很简单,在道路干燥之前,敌人无法逃走;而道路干燥之后,敌人又无法逃脱您的骑兵,所以如果是我的话,一定会想办法在这两天解决您的骑兵!” “解决我的骑兵?”阿迪莱笑了起来:“外面土地没干之前马穆鲁克只会呆在营地里,敌人怎么解决?” “这个就不知道了,但也不是没有办法,比如在牧草里下毒!”森可成笑道。 听完了翻译的话,阿迪莱的脸色变得难看起来,目光下意识的转向一旁的阿格多巴,阿格多巴微微的点了点头,阿迪莱转过脸来:“我会注意的!” “很好!”森可成笑道:“这次能够击败逆贼,公主殿下您的部下居功至伟,凯旋之后在下一定会向大都督禀告您麾下的武功的!” “那就多谢您了!”阿迪莱笑了笑,眼前这个指挥官很聪明,看出了自己的真正目的,不过这也是好事,与聪明人打交道大家都省心。 森可成向阿迪莱躬身行礼,告辞离去。看着日本武士离去的背影,阿迪莱低声道:“阿格多巴,你觉得这个人会对我有用吗?” “阿迪莱,您的问题提错了!”黑人太监答道。 “错了?”阿迪莱皱起了形状优美的眉毛。 “嗯!”黑人太监点了点头:“在向别人提出要求之前,我们更应该先想想自己能为别人做些什么,不是吗?” 正当阿迪莱思考黑人太监的回答时,森可成得到了探子带来的情报——一支大约五百人的队伍从分水县城西门出了城,沿着官道一路往西而去。这个情报立刻引起了森可成的注意,这是敌军将领抛弃军队独自逃走还是一个诱饵?他犹豫了一下,最后决定还是先随机应变。 “高平太!”森可成叫过来一名部下:“你带领两个联队,去追击那支逃跑的敌人,记住了,这有可能是一个圈套,一定要小心,如果发现情况不对,立刻撤兵!” “是,殿下!”高平太恭谨的低下了头。 派出了追兵,森可成回到了自己的帐篷里,对于未来的战局他还是颇有信心的,在他看来不管敌方将领的武略多么出色,也无法解决缺粮的问题,而自己只要不犯大的错误,随着时间的流逝,敌方的军粮就会慢慢耗尽,自然胜利的果实就会落入自己口中。 “时间过得可真快呀!”森可成叹了口气,陷入了回忆之中:算起来我为大殿效力已经有十余年了,那时候毛利元就和尼子经久都在争夺西国而龙争虎斗,西国、四国、九州也还都没有降服,大殿在日本也只有堺、淡路、和泉、摄津这么一点领地,而现在尼子经久和毛利元就他们早已化为一堆枯骨,大殿所下辖的领地之广袤更是远远超出常人的想象,对待属下更是宽厚慷慨。昔日我觉得若是能成为一城一国之主,那便遂了平生所愿,现在看来不过是个玩笑罢了。与其去某个蛮荒之地当国王,不如跟随在大殿身边,顺着权力的阶梯一级一级往上爬。 “不过大殿还真是心硬呀,竟然能把阿迪莱夫人这样的国色不放在身边!不过若没有这样的气魄,也无法创立这样的基业吧!”森可成笑着摇了摇头,这时他的脑海中突然闪现过一个念头:“难道是因为大殿对阿迪莱夫人有戒备之心?不,应该说是对阿迪莱夫人背后的势力有戒心,对,一定是这样!”森可成越想越是觉得有理,越是觉得惶恐不安,自己若是与阿迪莱夫人走的太近,会不会引来由衣和莫娜二位夫人的憎恶?这两位夫人不但深得大殿的喜爱,而且都为大殿生下了后代,而且两人之间的关系也还不错。如果这两人联手起来,无论阿迪莱夫人多么美丽,她背后的势力多么强大,也只有死路一条吧!那自己如果被视为一路人,下场一定也会极为悲惨的! 想到这里,森可成已经是浑身冷汗,饶是他身经百战,一颗心早已磨砺的如钢铁一般,此时也已经破胆。 “一定要和阿迪莱夫人撇清关系!”森可成站起身来,旋即又摇了摇头:“不,不能做的太明显,否则若是她怀恨在心,一旦得到了大殿的宠爱,那我也会遭到灭顶之灾,越是美丽的女人就越可怕!” 森可成在帐篷里思来想去,最后决定在接下来的战斗中不要让那些马穆鲁克出面,这一仗打完后便敬而远之,不露痕迹的与阿迪莱撇清关系就是。想到这里,他才松了口气。 第四百三十九章 绕道追击 但是战局的发展并没有如森可成预料的那样,第二天中午他就收到一个坏消息——他先前派去追击那小股敌军的两个联队中了圈套,损失惨重。原来戚继光在派出五百人假装逃走之前,当天夜里就从城头上缒下了三百人,隐藏在官道旁,给追兵来了个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分水县城。 “今天晚上初更时分您和前军出城!”烛光下,戚继光的削瘦的脸仿佛石雕,他凹陷的眼眶底投下深深的阴影,让人无法看清他的眼睛。 “今天晚上!”王本固吓了一跳:“可是我军不是刚刚打赢了吗?” “打赢了才能撤,如果打输了就没法撤了!”戚继光低声道:“刚刚吃了亏,所以贼人的将领在得到我方出城的情报时会犹豫,也不敢追的太紧,这样我们才有机会逃走!” “我明白了!”王本固点了点头。 “全军将分为三队,前军,中军和殿军,前军由您指挥,中军由戚广指挥,而我指挥殿军!任何没有必要的物品全部遗弃,每个人身上携带二十天的干粮,包括你们,都听明白了吗?” “是!”屋内每个人都被戚继光的命令感染了,齐声应道。 “很好,都回去吧!记住,亥时才能传达命令!” 众将无声的离开书房,戚继光坐回椅子,长长的出了一口气。王本固这才注意到对方的脸上满是疲惫,显然为了这次撤退,对方已经准备了很久。 “南塘,你觉得有几分成算?” “不知道!”戚继光摇了摇头:“大人,不过你和前军应该问题不大!” “啊?”王本固立刻就明白了对方的意思:“南塘,你何必亲自指挥殿军!” “如果我不去指挥殿军,大家都要死!”戚继光苦笑了一声:“贼军指挥官不是傻子,最多一天时间他就会明白过来!殿军要做的事情很多!” 事实证明森可成比戚继光预料的更聪明一些,在明军撤出分水县城那天的下午时分,他就识破了戚继光布置的迷雾——这不是一个陷阱,敌人是真的逃走了。他立刻派出三个联队的前锋追击,然后去见阿迪莱,这个时候他需要马穆鲁克骑兵的帮助。 “尊贵的殿下!”森可成的语气客气而又疏离:“逆贼昨天晚上出城了,然后向西,应该是逃往徽州了!” “嗯,你不是说他们已经失去了全部的车辆和驮畜?”阿迪莱不解的问道:“那他们用什么托运粮食和辎重?” “他们应该在县城里征集了一部分车辆和牲畜,但应该不多。”森可成低声道:“我的人在县城里发现了许多贼军遗弃的辎重,甚至还有盔甲,仓库里还有一些没有带走的粮食。如果我猜的没错的话,他们应该命令士兵携带自己的粮食!” “士兵携带自己的口粮?”阿迪莱笑了起来:“那看来敌人已经身临绝境了,将军,我可以预先祝贺您的胜利了!” “现在还早了点!”森可成露出一丝苦笑:“事情没有您想象的那么容易!” “为什么这么说?敌人都已经让士兵携带自己的口粮,那行军速度肯定是比不过您的,而且体力也消耗更大,只要能够追上敌人,那岂不是就胜券在握了?” “您说的没错,但敌军将领叫戚继光,他是一个非常精干的指挥官,他一定会亲自指挥殿军。从分水向西很快就会进入山区,到了那里我们的驮畜和车辆也用不上了,所以我希望能够得到您的帮助!” 阿迪莱露出了迷惑的神情,一旁的黑人太监俯身低语了几句。阿迪莱这才恍然大悟,她笑道:“森将军,您希望借用我的骑兵绕过敌人的殿军,截断去路吗?” “是的!”森可成也注意到了黑人太监的举动,他小心的上下打量了下对方,但乌檀木般的脸挡住了他窥探的目光。 “我可以答应你的请求,不过我也有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 “追击部队将由我亲自指挥,还有调配给我六头战象!” 森可成想要争辩几句,但他立刻意识到自己没法说服眼前这位美人儿,他只得谦卑的低下头:“如您所愿!” 谷地里天色昏暗,两侧的山脉遮挡住了阳光,人马都行走在阴影之下,吐出的空气在清晨的寒气重化为一片白雾。地上是一片片碎石,王本固不得不减慢速度,以免马蹄被碎石弄伤,失去这匹珍贵的坐骑。 这已经是两天内他损失的第三匹马了,也是最后一匹,如果连这匹也受伤了,他就必须乘坐轿子或者步行了。离开分水县之后,随着官道向西延伸,地势就变得越来越崎岖,道路也变得狭窄难行。不过他知道只有这样才可能摆脱敌人的追击,地势越是崎岖,才越能抹平己方缺乏车辆牲畜的劣势。 突然,王本固感觉到胯下的坐骑马蹄一软,旋即便向右侧倒去,他本能的将右腿拖出马镫,向左边跳去,以免被倒下的马匹压在下面。但他却忘记了自己的左脚还没有脱离马镫,随即便感觉到右脚踝传来一阵剧烈的疼痛,下意识的惨叫起来。 “大人!” “大人,您没事吧?” “快过来帮忙,把大人扶起来!” 经过几分钟的忙乱,王本固总算是摆脱了那匹可怜的畜生——驮着王本固穿行于崎岖的谷地早已耗尽了它的体力,方才马失前蹄倒了下去。经由随军大夫的诊断,王本固的左脚脚踝扭伤了。 “大人请放心,并没有伤到筋骨!”大夫笑道:“等到了安全的地方,施以敷药针灸,两个月便好了!” “嗯!”王本固咬紧牙关,吩咐仆人赏了大夫三两银子,又招来随军向导:“距离下一个驿站还有多远?” “就在前头!”向导指了指谷地最顶端的那块灰色的大石头:“您看到那块大石头了吗?只要过了那块大石头,就是下坡路了,而且会变宽,再走个四五里,就到胡家湾驿站了!” 第四百四十章 前后交锋1 “好,扶本官起来!”王本固伸出右臂,在部下的帮助下站起身来,他看了看周围的地形:“先弄副担架来,到了驿站再说!” 灰色大石旁,一名靖难军斥候蜷缩在阴影里,他一边推醒身旁打盹的同伴,一边低声道:“敌军到了,总算是截住了!” “太好了!”另一名斥候擦了擦眼睛,透过石缝向下面看去:“他们这是在干嘛?为啥停下来了,难道是发现我们了?” “不,应该是他们的将主从马上摔下来了,我们赶快走!” 斥候们小心的向后退去,解开坐骑的缰绳,牵着走了一段路,才跳上战马,疾驰而去。 王本固躺在担架上,右脚踝传来一阵阵钻心的疼痛,他竭力将自己的注意力转移到四周的景色上,这样会让自己觉得好受点。两侧的山峦耸立,直冲云霄,成片的杉木仿佛成队的士兵,相比起来,自己是何等的渺小。想到这里,王本固忍不住长叹了一声,叹息声悠长孤寂! “大人,大人!”一个声音将王本固从思绪中惊醒。他抬起头,看到指挥官惊惶的面容,他意识到有什么不妙的事情发生了:“怎么了?” “斥候在前面发现了敌军的踪迹!” “在哪里?” “就在那块大石头后面!”指挥官指着那块灰色巨石道:“在巨石后面不远发现有几团马粪,表面已经硬了,但里面还有热气,这应该是贼军的斥候留下的!” 王本固倒吸了一口凉气,他急忙问道:“会不会搞错了,殿军和中军都没有消息过来,怎么前军反而会先遇到贼人?” “应该是贼军分兵绕路到前头阻截了!”指挥官压低声音道:“这是唯一的可能!” “怎么会这样!”王本固焦虑的坐起身来:“那现在应该怎么办?掉转头来绕过去?” “千万不可!”指挥官低声道:“贼兵能够绕过来,肯定有不少骑兵,而我方都是步卒,粮食又不足——” 听到这里,王本固已经明白过来了,他点了点头:“你说得对,那应该怎么办?” “先派使者统治殿后的戚将军,然后继续前进,绕过来的敌军应该人数不多,只要打赢了就好说了!” “好,就照你说的做!”王本固吐出一口长气,沉声道:“传令下去,多派斥候!” “是,大人!” 殿军。 “相互靠近,紧握盾牌!”百户声嘶力竭的喊道,藤牌兵们蹲下身体,将盾牌遮挡住自己的全身,形成了一道矮墙,在他们的身后是弓队和铳手,再后面的是成排的长枪,每个人都脸色惨白,屏住呼吸。他们的脚下在轻微的晃动,数百米外,是一字排开的十二头战象,这些巨兽看上去笨拙的很,但移动的速度却可以和骏马比美,在他们身后是棋盘形方阵的步卒,在方阵的空隙,骑着马的军官和传令兵正在来回驰骋,鼓声沉闷而又缓慢,仿佛敲在每一个人的心上。 “真快呀!”戚继光眯着眼睛,看着眼前的一切,敌人的行动比自己预料的还要快得多。自己离开分水县城的第二天上午,殿军的斥候就发现了敌人探骑的影子,到了下午时分,戚继光就得知大队的敌军已经沿着自己撤退的路线追来,这比他预料的至少要快半天。他不得不下令殿军停下脚步,展开队形,以阻截追击的敌军,而这实际上也宣判了殿军的死刑——数量上,戚继光指挥的殿军只有对面敌军的三分之一左右,这已经不是指挥才能能够弥补的差距了。 “怎么对付那些大玩意?”副将低声问道:“弗朗基和虎蹲炮都丢掉了,鸟铳恐怕很难射穿它的盔甲和厚皮!” “不要紧,这些大家伙怕火!”戚继光答道:“多准备些火把,还有油!” “大人,油恐怕也没有多少了!”副将为难的答道。 “去找!”戚继光厉声道:“我不管从哪里找,一定要给我找出来!” 副将被戚继光的威严慑服了,他欠了欠身体,转身离去,戚继光回过头,继续凝视着正在缓慢靠近的巨兽,口中满是苦涩,那是死亡和失败的味道。 点火! 随着命令,明军士兵们将火把和剩余的一点油丢到盾阵前的草堆上,火腾的一下烧了起来,形成了以一道单薄的火墙,一头巨兽发出愤怒而又恐惧的咆哮声,吼声引起了其他战象的应和,巨大的吼声回荡传扬。戚继光能够感觉到胯下战马的颤抖,也许是我自己的颤抖,他暗自怀疑。 “大人,要让铳手们开火吗?”副将低声问道。 “不,等一会儿,我们不知道它受伤后是逃走还是冲过来!”戚继光紧张的观察着最近的一头战象,它和自己的直线距离只有不到三十米,在这个距离他可以清晰的看到那对巨大的象牙,算上外面的青铜套刺足足有三米长,还有那条如蟒蛇一般粗细的鼻子、如大树一般粗细的腿,这可不像是人力可以对付的东西。 由于火墙的阻碍,战象纷纷停下了脚步,象背上的象奴竭力驱策它们,,让其越过这道单薄的火墙,冲击践踏不远处的敌人。但这些巨兽难以克服本能的恐惧,烦躁的在火墙前打着转,发出巨大的吼叫声。这让在战象后面的靖难军步卒不得不停下脚步,以免受到己方战象的攻击。 第四百四十二章 前后交锋2 看到眼前的一切,戚继光灵机一动,低声吩咐了几句。片刻之后十几个拿着长矛的士兵冲出行列,他们将捆绑着油布的长矛伸到火堆中点着,然后伸到战象的面前恐吓这些巨兽。在晃动的火焰面前,战象发出惊恐的吼叫声,向后退却。看到这样的庞然大物在自己的面前后退,拿着长矛的士兵们兴奋的快步向前,越过火墙,继续用带着火焰的长矛威吓战象。终于有一头战象不顾背上象奴的皮鞭和哨子,掉过头向来时的方向逃去,其他的战象也纷纷掉头,转身逃去。 “太棒了,这下可轮到你们自作自受了!”副将看着正向靖难军的步队冲去的战象,兴奋的挥舞着拳头。 “击鼓,向前!”戚继光沉声道。 隆隆的鼓声响起,明军跨过渐渐熄灭的火墙,缓步向前。戚继光双眼闪着火光,兴奋的看着敌方的阵线,等待着看到战象践踏过去的惨状。 “所有人,相互靠拢,留出让战象通过的缝隙!”靖难军的大部分军官们早就在讲武堂中学习过如何配合战象行动。在他们的指挥下,靖难军的步卒们收缩队形,留下一条条足以供战象通过的空隙,那些巨兽纷纷沿着空隙穿过靖难军的军阵,向远处逃去。 “重新展开,铳手上前,准备——,射击——!”看到战象已经通过,军官高声喊道,铳手们站起身来,先前瞄准正在迎面过来的明军射击,发射完毕之后,便退到方阵的侧后方开始装填子弹,让后列的铳手上前开火,当所有的铳手射击完毕之后,露出了六排整齐的长矛。 “击鼓——,前进——!” 随着整齐的鼓声,靖难军的步队也开始缓慢的前进,在他们的两侧,不断有鸟铳射击的白烟冒出,而对面也不断飞来箭矢和铅弹,不时有人倒下,但旋即被后面的人填补了空缺。如果从空中俯瞰,将会发现有十二个金属刺猬正在向前移动,在这十二个金属刺猬后面,还有第二线的步卒正在组成若干纵队,等待着进攻的号角。 明军的藤牌手们突然跳起身来,向对面的方阵投掷短标,但绝大部分短标都被矛手抖动的长枪格挡开来,只有少数几枝击中了目标。几乎是同时,靖难军的鼓声变得急促起来,矛手们发出整齐的叫喊声,随着鼓声加快了步伐,密集的矛林就好像一堵墙,冲撞了过去。 很难用语言描述双方接触的那一刹那,绝大部分明军的藤牌手们举起手中的藤牌,一手举刀准备劈砍,但几乎每个藤牌手都遭遇到不少于四根长矛的突刺,巨大的冲力让他们无法握紧藤牌,或者被撞倒在地,或者露出空隙,被矛尖刺中,凄厉的惨叫声连成一片,不绝于耳。剩余的藤牌手们惊惶的丢下武器,转身向后逃去。 “长枪手上前,快!”戚继光气急败坏的看着敌人的矛队楔入己方的阵型,他没想到后逃的战象竟然没有对敌人的阵型造成破坏,否则他肯定不会把藤牌手放在最前面的。但是敌人指挥官的临机应变和矛队的冲击力也给他留下了极为深刻的印象,他越发切齿痛恨唐顺之出任讲武堂大祭酒一事,在他看来唐顺之竟然把多年积累的武艺兵法传授给这些乱臣贼子,实在是害莫大焉! 当靖难军的矛手们将敌方的藤牌手们驱赶出战场,双方的长枪手们便接触了。两边的长矛相互碰撞,敲击穿刺,任何一方都无法越过那如林般的长矛。正当戚继光以为这种相持还会持续很长一段时间的时候,他看到靖难军的铳手们冲了上来,他们举起火绳枪,十几米外的敌人。 “射击——!” 密集的火绳枪齐射声震耳欲聋,还没等白烟散去,就听到联队长高亢的叫喊声:“所有铳手,上枪刺!” 明军的长枪手们在火器和枪刺的双重打击下,终于倒塌了,他们脚步踉跄的转过身,丢下碍手的长枪,向后逃去。在他们的身后,是挺着枪刺和长矛的靖难军士兵。不断有人被从背后刺中,痛苦的扑倒在地,但除了极少数勇敢者,无人回头抵抗,而那些少数勇士,也很快被淹没。 铜号声响起,呜呜呜——!,低沉而又悠长,有如来自北方的冷风,戚继光禁不住打了个哆嗦,他已经久未品尝到失败的滋味,这是何等的苦涩酸楚。他看到敌人的第二线已经排成十多个纵队冲了上来,在两侧还有少数骑兵,失败已经无可挽回了。 “撤退,撤退!”戚继光调转马头,大声喊道:“离开这里!”说罢,他猛踢了一下马腹,便策马疾驰而去,亲兵赶忙跟上他的脚步,只留下扬起的烟尘。 胡家湾驿站。 “哎呦!”王本固艰难的从担架上爬了下来,即便仆人已经非常小心,但依然无法避免主人的伤脚的痛苦,直到他躺在胡床上才松了口气。 “驿站的官吏呢?”王本固问道。 “没人,也没有粮食和马匹!”斥候答道:“要么是逃走了,要么是被贼兵搜走了!” 王本固深深吸了口气,这让他觉得好了不少,他看了看左右,对指挥官道:“云大人,你觉得贼人这是在打什么主意?” “这个——”指挥官皱了皱眉头,他一时间也不知道应当如何回答,犹豫了一会答道:“应该是在等待时机吧?” “等待时机?”王本固皱了皱眉头,脚伤让他觉得愈发烦躁:“那就不能做点什么?” 第四百四十三章 前后交锋3 王本固话刚出口便后悔了,他叹了口气,低声道:“罢了,让人替我弄些汤水来,不然那干粮还真没法下口!” “是,是!”指挥官应了两声,赶忙退下,随即王本固便听到外间传来打水洗锅的声音,他这时才觉得困倦的要命,便躺在胡床上昏昏睡去。 也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王本固感觉到有人在轻轻摇晃自己的身体,他睁开眼睛,看到仆人正在将茶壶和干粮放在几案上,一边倒茶一边笑道:“老爷,那水井应该是好多年没淘了,水的味道不轻,小的只好多放了两把茶叶,希望能够压下去,老爷您将就下吧!” “罢了,行军打仗没有那么多讲究的了!”王本固点了点头,他拿起茶杯喝了口,果然那茶水里有股淡淡的腥臭味道,他强自咽了下去,又掰了快饼饵吃了起来。王本固刚吃了几口,突然听到外间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随即便看到指挥官飞快的冲了进来,一巴掌将茶壶打翻在地。 “大人小心,这井水里有毒!” “有毒?”王本固吓了一跳,手中的半块饼落在地上:“你怎么知道的?谁下的毒?” “应该是贼人,他们预料到我们会在这里休息,所以在井中下毒来害人,大人您快吐出来!” 王本固这才觉得腹中隐隐作痛,赶忙伸出手指探入口中,扣了两下,吐了半响,才觉得好了点,但也是神亏力乏,疲倦之极,恨恨的骂道:“该死的逆贼,竟然在井中下毒!对了,还有其他人中毒了吗?” 那指挥官低声道:“有百余人,幸亏发现的早,还没有人死,不过中了毒的人也都动弹不得了!” “还没有见到贼人的面,便折损了这么多人!”王本固叹了口气:“云校尉,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做?” “驿站不远处还有个废井,末将已经派人看过了,里面也有水,没有下毒。末将打算派人将井淘一淘,先派出斥候往前路探查一番,再做打算!” “也好!”王本固点了点头,他也明白那云校尉的意思,按照地图上面,过了这处驿站,再往前走就是一片山地了,两浙虽然是南方,但山中却不是处处都有水源。人没有饭吃可以坚持两三日,但如果没有水,一日半日都撑不下来。贼人可以在驿站水井里下毒,那要是在前面的水源处下毒,那前队的千余人岂不是不战自溃了? 那云校尉见王本固允了,赶忙出去调配兵马去了,王本固让仆人拿了个包裹来,靠在胡床上闭目养神。约莫过了半响功夫,他又隐约听到外间传来火器声,赶忙叫来仆人将自己扶出去。一问才知道是去附近树林砍柴的士卒中了贼人的埋伏,死伤了十几人。 就这样,明军的前队不断遭到敌军的骚扰,先是出外砍柴、取水的军士遭到伏击、突袭,后来干脆有游骑在周边出没,释放冷枪,公然的窥探守军的虚实。明军一出营驱赶,那些游骑便很快消失在山野中,又害怕远处有圈套,只得又退回驿站了。就这般过了一天,王本固在驿站里没有得到片刻安宁,反倒觉得更累了。 黄昏时分,约莫两里外的小树林。 阿迪莱看了一会儿远处的驿站,回头向黑人太监问道:“阿格多巴,为什么你只在驿站里的那口井里下毒?旁边那口井却不下毒,或者干脆将其填平?这样敌人岂不是得不到一点水了?” “那敌人也就不会老老实实的呆在那儿了!”黑人太监答道:“尊贵的月亮,您要记住一点,在战场上最危险的莫过于陷入绝境的敌人。我在水井中下毒的目的并不是想要杀死多少敌人,而是告诉他们,前面的道路有缺水的危险;而我又留下一口水井,这样他们就会老老实实的呆在水源旁边,派出斥候来探查前方的情况。” “我明白了,这样我们就可以拖延时间,对吗?”阿迪莱笑道。 “不错,在战争中最珍贵的就是时间,敌人没有驮畜,没有车辆,所有的粮食都由士兵背着,对于他们来说,时间比鲜血要珍贵的多。我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不过如果我是敌人的将军,一定不会为了节约一点血,而冒损失全军的危险的!” “你说得对!”阿迪莱钦佩的看了看黑人太监,也许是因为乌檀木一般皮肤的原因,从外表你永远不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这个黑人已经和贝都因人、努比亚人、库尔德人等凶狠敌人打了半辈子的交谈,他比任何人都明白如何发挥己方的优势,用饥饿、干渴、恐惧、欺骗来达到自己的目的。如果这一次他又成功的话,那个周大都督应该不可能再保持那种无视的态度了吧? 当黑夜降临,黑人太监立刻下令骑队撤离,他很清楚在夜里骑兵的动静要大得多,与其冒着被敌人夜袭的危险,不如退到一个更远的距离,等待更好的机会。 当黎明重新来临,驿站里的王本固得到了一个糟糕的消息——戚继光亲领的殿军被追兵击败了,戚继光本人不得不丢下败兵,带领着自己的亲兵赶往中军,然后连夜赶往前队靠拢。显然,刚刚赢得胜利的敌军追兵也不会放弃这个获得全胜的大好时机,而王本固在这里浪费的一天时间就显得尤为可贵了。 “立刻拔营出发!”云校尉道:“这是我军唯一的生路了!” “那些生病的士卒呢?”王本固问道。 “只能留在这里了!”云校尉犹豫了一下,低声道:“慈不掌兵呀,大人!” 第四百四十四章 前后交锋4 王本固张了张嘴,却说不出什么反驳的话来,最后只能沉重的点了点头。前队明军离开驿站,一路前行,土地变得破碎,风也越来越大,但敌人的游骑却仿佛他们的影子,始终尾随着他们。那种被满怀着恶意目光凝视的感觉让每个人都觉得紧张而又疲惫,王本固能够感觉到敌人就在自己周围,随时都可能扑上来咬断自己的咽喉。 中午时分,前队明军终于看到一条小溪,指挥官请王本固来到溪流旁,脸色惨白。王本固很快就明白为何如此——岸边有大片的马蹄印和脚印,蹄印很新。他能够想象那景象,敌人的骑兵在溪流旁饮马,养精蓄锐,等待着最后一击的机会。 “大人,至少有三百骑!”云校尉压低声音,仿佛在说一件见不得人的事情:“步卒就不知道了!” “他们在等什么?” “在等机会!” 王本固抬起头,向远处的树林看去,阳光照在上面,显得格外宁静。他突然想要骂两句粗话,云校尉突然拉住他,低声道:“大人,您听!” 王本固侧耳倾听,在他们身后,传来一声号角,游荡于群山之间。 “他们来了!”云校尉低声道。 马蹄声响起,仿佛雷鸣。骑队如潮水一般从树林中涌出,他们就在慢跑中排成了整齐的队列,长枪斜指向天空仿佛密林,钉头锤和骨朵随着战马的奔驰有节奏的敲击着马穆鲁克的裙甲。 手持角弓的从骑们跟随着他们的主人,仿佛跟在公野猪身后的小野猪。这些从骑们用弓稍拍打着坐骑的屁股,很快他们就超过了自己的主人,然后弯弓搭箭,射出一支、两支、至多三支箭矢,然后就调转马头,给身后的马穆鲁克重骑兵让出空间。 “敌袭——!” 凄厉的叫喊声撕裂天空,绝大部分明军士兵走了一个上午的行军,早已干渴之极,他们方才看到溪流便顾不得军官们的叱骂,涌到小溪旁伏地痛饮。面对背后陡然出现的敌人,许多人惊慌之中便向前逃去,反倒将溪水边喝水的同伴挤入水中。一部分担任后卫的士兵企图组成盾墙,但刚一组建,即告崩溃。无数骑着骏马的骑士冲入拥挤的人群,穿过尘土和泥泞、鲜血和烟雾,越过溪流,而先前那些从骑也尾随其后,或者射箭或者挥舞着马刀和钉头锤,轻而易举的收割着生命。溪水染红,到处是漂浮着的尸体,宛若地狱。 王本固瞠目结舌的看着眼前的一切,他伸出右手,仿佛想要抓住些什么,他指尖留下的唯有空气。就在短短的几分钟时间里,一切就将无可挽回,他有些想哭,却又哭不出来,只觉得口中酸涩咸苦,五味俱全,脑袋阵阵抽痛,仿佛有一只无形的手在敲打自己的太阳穴。他突然惨笑了一声,大喊道:“南塘,是我拖累了你呀!” “阿格多巴,我第一次感觉到胜利是如此的甘甜!难怪我父亲和那个周可成这么喜欢的打仗!”阿迪莱双颊绯红,棕色的长发蓬乱而又美丽,一对橄榄绿的眸子灼热似火,让黑人太监也禁不住偏过头,避开那灼热的视线。 “不,这还不算胜利,至少不算完全的胜利!”黑人太监低声道。 “您说得对!”阿迪莱深吸了口气,竭力让自己平复下来:“敌人的军队还没有被完全消灭,要乘胜进攻吗?” “不,不!”黑人太监摇了摇头:“剩下的工作已经用不着长矛和弓箭了!” 胡家湾驿站。 看着躺在地上被遗弃的病弱士兵,戚继光的脸色变得如死人一般难看。与中军汇合之后,他立刻下令丢掉一切可以遗弃的东西,以最快的速度行军,以摆脱身后的追兵。他唯一的期望就是王本固的前队能够从沿途的驿站、村落补偿一批物资和驮畜,而现在他的希望已经破灭了。 “叔父,这些人怎么处理?”戚广低声问道。 “不要管他们,传令全军,继续前进,不要在这里停留,否则对士气损害太大!”戚继光低声道。 “是,叔父!”戚广点了点头,转身向外间跑去。戚继光最后看了一眼这些病卒,转身向驿站外走去。 但随着行军的继续,戚继光发现了溃兵的踪影,从溃兵口中他得知前队在一条小溪旁遭到了敌军骑兵的突袭,被完全击溃,王本固生死不明。一开始他还下令将溃兵押到一边,封锁消息;但随着溃兵数量的不断增加,前队已经被消灭,前方有强大贼军的消息便不胫而走。这个消息就好像最后一根稻草,终于将已经疲惫不堪的中军压倒了。开始有人丢下武器,坐在地上痛哭流涕,而更多的人则乘着军官没有注意到的时候逃进路旁的小树林中,派去追赶的人也不再回来。面对这一切,戚继光不得不下令全军返回胡家湾驿站。 驿站大厅里,火盆里的木柴在噼啪作响。戚继光坐在火盆旁,一言不发,军官们相互交换着眼色,最后目光据记载了戚广身上,每个人都用怂恿和祈求的目光看着他。他不安的挪动了一下屁股,低声道:“叔,王大人不在了,您就是这里最大的,拿个主意吧!” 戚继光转头审视自己的侄儿,他的眼瞳中火光一闪,不过很难说那带有什么含义。在通常情况下,戚继光在军议时总喜欢保持缄默,先倾听别人的意见,但像今天这样如此沉默的还是第一次。 “按照溃兵说的,贼军的骑兵很厉害!”戚广咬了咬牙,低声道:“我们都是步兵,根本不可能摆脱他们的!” 第四百四十五章 解甲 戚继光的目光转向另外一名军官,那人犹豫了一下,低声道:“大人,主要是粮食不够了,算下来也就是三四天的,别的都有办法,军粮没了谁来了也没辙呀!” “是呀,不光是军粮,连水都不够了。末将刚刚问过了,这附近的水源就是那一处废井,驿站里的那口井被下了毒,咱们有好几千人哪里够?没粮食吃还能顶一两天,没水喝可半天就完呀!” 军官们的抱怨声越来越大,而戚继光却一直保持着沉默,浓密的短髯围着一张蜡像般的脸,然而,戚广注意到他的额头上密布细小的汗珠。 “我们已经身临绝境了!”一名军官哀嚎了起来:“那么多溃兵,还有病人,我们没办法一直瞒下去,逃兵只会越来越多,没人能逃出去,没人——!” “住口!”戚广厉声喝道:“你还嫌知道的人还不够多吗?这么大的嗓门,隔着几堵墙都能听见你!”他呵斥了一下那军官,向戚继光问道:“叔父,您说说应该怎么办吧?” 戚继光猛的站起身来,目光扫过屋子里的每一个人,军官们顿时静了下来,他沉声道:“退下,统统退下!” 戚广早已惯于服从命令,他立即起身,准备同其他人一起离去,却听到戚继光低声道:“不,戚广你留下来,其他人出去!” 戚广惊讶的停下脚步,他回到自己的位置坐下,不知所措。 戚继光重新坐下,低声道:“他们说的都很对,没有骑兵、没有粮食、甚至没有水。但如果按照他们说的做就更糟糕了!因为这会把我们的弱点暴露给敌人!” “是的!”戚广点头表示赞同,但难道敌人会不知道吗? “我并不害怕死!”戚继光皱眉道:“戚某自从束发从军以来,这条性命便是朝廷得了,这数千士卒乃是我十年来心血所聚,决不能就这么糟蹋了!”说到这里,他沉声道:“拿地图来!” 戚广赶忙照办,戚继光展开地图,借助火光查看:“情况已经糟透了,现在往徽州的路已经走不通了,回头会正好撞到追兵——” “大人!” 门外的通传声打断了戚继光的自言自语,他恼火的从地图上抬起头,问道:“什么事?” “敌军有信使来!” 戚继光坐在椅子上,冷冷的上下打量眼前的信使,这让对方浑身上下都不自在,几分钟后,戚继光低声问道:“信在哪里?” “是口信!”信使答道:“我方将军希望能够和您会面一唔,以避免没有必要的流血!” “会面?”戚继光犹豫了一下,他本想拒绝,但话到了嘴边又咽回去了:“在哪里,什么时候?” “地点就在驿站西边那个小丘上,时间由您定,如果您觉得那个地点不好,想要换个地方也可以!双方各自带不超过二十名随从,您看如何?” 戚继光能够感觉到对方回答里的诚意和自信,他犹豫了一下,点了点头:“那就明天上午巳时吧,地点就那里了!” 次日巳时,小丘。 戚继光登上丘顶,发现对手已经先到了,他立刻认出了森可成,当初这个总是跟在周可成身旁的倭人武士笑着长揖为礼:“戚将军,当年在杭州一别,我们已经有五六年没见了吧?” 戚继光尴尬的笑了笑,一时间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只能嗯了一声表示应付。森可成却好似完全没有感觉到对方的尴尬,亲热的挥了挥手:“来人,快把酒菜摆上来,我和戚将军这么多年没见,要好好叙一番别情旧谊!” 戚继光这时才发现森可成的随从抬着箱笼帷幕,飞快的在地上铺上蒲席,摆上酒水鲜果肉脯,森可成第一个坐下,笑嘻嘻的伸手招呼道:“戚大人,快过来坐下,我们先一起喝一杯!” 俗话说伸手不打笑脸人,虽说戚继光当年与森可成撑死也就是见面点头的交情,但对方又是摆酒又是邀请,自己也拨不开脸面,只得在蒲席上坐下,点了点头:“那便叨扰了!” “莫说叨扰二字!”森可成先给自己倒了一杯,又给对方满上,自己喝了口酒,又将面前的几盘菜肴都夹了一筷子吃了,笑道:“请戚将军放心,这些酒菜里绝对没有下毒!” 戚继光尴尬的笑了笑,拿起筷子随便吃了点,又喝了口酒:“在下领过贵方的情分了,敢问一句,森将军此番相邀到底有何贵干呢?” “戚将军!”森可成笑道:“我记得贵国诗圣有一首《前出塞》,其最后四句在下颇为喜欢:杀人亦有限,列国自有疆。苟能制侵陵,岂在多杀伤。戚将军,你我曾互为友军,结下了并肩而战的缘分,大都督也对您十分钦佩喜爱;这次你我各为其主,兵戈相见,但时运不在你这一边因而落败,但毕竟不是两国交兵,不过是兄弟之争罢了。为何不放下武器,放将士们一条生路呢?” 戚继光沉吟了许久,问道:“要我军归降,有什么条件呢?” “所有士兵将吏的生命和私人财物都可以保证,军官如果不想留下来的,可以发放路费返乡,兵卒编入大军,您本人的处置必须由大都督亲自决定,不过你可以放心,大都督胸怀宽广,绝不会杀害您的!” 戚继光点了点头,森可成的回答比他预想的还要好些,至于他本人的处置,确实也不是森可成可以决断的。他思忖了片刻,答道:“我也有一个条件!” “戚将军请讲,只要是我力所能及的,一定答应!”森可成自信拍了拍胸脯。 “我想见一个人!” “谁?” “荆川先生,唐顺之,就是你们讲武堂的大祭酒!”戚继光沉声道:“如果你答应这个条件,我就下令三军归降!” 第四百四十六章 招人 余姚谢府,谢丕书房。 时间已近傍晚,谢丕站在床边,看着庭院里的假山,郁郁寡欢。这几个月来他虽然严令家人关门闭户,不得参与江南的动荡,但从内心深处他无疑是倾向于北京的朝廷的,毕竟无论是从所受的儒家教育和南京新朝廷的所作所为来看,北京朝廷是更好的选择。但谢家的地理位置又迫使谢丕不得不将自身的好恶隐藏在内心深处。他深知这个世界没有不透风的墙,像谢家这样的世家大族更是如此,如果自己偏向北方的态度稍有流露,指不定就会泄露出去,那时就会是灭门之祸,周可成既然敢拿当朝首辅的松江徐家下手,自然也不会在乎多灭一个已经过气的余杭谢家。 怀着这样一种心情,谢丕每日深居简出,除了妻儿和几个亲近的兄弟,其他的亲朋好友一律称病不见,只是看看外边送来的消息。随着形势的发展,他愈发心灰意冷,即没有兴趣加入南京的小朝廷里希图什么荣华富贵,但加入北边,他也提不起勇气和热情。久经世故的他实在是太清楚这次靖难之变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兰芳社这十余年来积蓄的力量是何等之强,而北边的朝廷在这十余年里变乱不断,眼下就连大义名分都被分了一半走,想要将其平定是何等之难。在他看来,面对着变化无常的局势,最明智的抉择,应当是竭尽全力在乱世中保住身家性命。这才是最要紧、也最实际的。那些跳出来出钱出粮支援朝廷军队的缙绅,无非是一时的感情用事罢了。 “老爷,老爷!”仆人的叫声将谢丕从思绪中惊醒了过来,他回过头,看到家仆谢良站在门口,神情惶恐。他皱了皱眉头:“有什么事情吗?” “官府派人来了,留下一封书信!”谢良从袖中取出一封书信,双手奉上。 “官府的人呢?没有说别的?”谢丕问道。 “一留下信就走了,行色匆匆的样子!”谢良道:“就说让老爷照着上面写的行事就是了!” 谢丕的眉头一跳,在他的记忆中即便是先帝都会称自己一声先生,更不要说两浙当地的官吏了,一个送信的走卒竟然也敢这样,还是平生第一次。不过谢丕又觉得放了心,毕竟若是要对自己下毒手,反倒不会如此无礼。 “罢了,你先退下吧!”谢丕摆了摆手,他走到书桌旁坐下,拆开信一看,里面的文辞倒是简单粗鄙的很,就是说要他本月十九日内往杭州知府衙门,限期赶到,不得有误云云。他思忖了一会,沉声道:“来人,请十五弟来我院子里!” 当谢贤来到的时候,书房里已经摆开酒肴,谢丕正在吃晚饭。他指了指右手边的位置:“来的正好,我们一起吃!” “是!”谢贤也不客气,径直坐了下来,早有一旁侍候的婢女送上碗筷,他知道谢丕最讲究食不语,便低头吃饭。谢丕的胃口并不大,吃了一碗梗米粥便饱了,喝着茶水消食,谢贤也赶忙三口两口吃完,放下筷子道:“我也吃完了!” “嗯!”谢丕点了点头,待婢女将桌面清理干净后突然道:“方才官府派人来,让我本月十九日前去杭州一趟,你怎么看?” “去杭州?”谢贤闻言一愣,他想了想之后答道:“兄长这些时日对外都称病,不如便让小弟替兄长走这一趟吧!” “你先看一看这个吧!”谢丕将那公文递给谢贤, 谢贤看了两行公文,便怒道:“他们好生无礼,兄长你好歹曾经是朝廷命官,进士出身,大伯还是——” “那都是过去的事情了,再说了难道还能比得过松江徐家?”谢丕笑了笑:“人家既然无礼就有无礼的本钱,这一趟恐怕还是我去的好!” 谢贤见状知道谢丕已经下了决心,无可改变,便问道:“那兄长您知道让您去的用意吗?” “不知道!”谢丕摇了摇头:“不过应该性命无碍,否则的话这公文就不会这么无礼了!” “这倒也是!”谢贤点了点头:“不过估计应该和最近的形势有关!” “嗯!”谢丕点了点头:“老十五,你不怨我让你闭门谢客吧?” “怎么会!”谢贤笑了起来:“一开始我的确是有点怨尤,但后来看局势一日三变的才明白兄长您的意思了,咱们谢家近千口人,经不起这般折腾!” “你明白就好!”谢丕点了点头:“我明天早上就出门,我不在的时候,家里的事情就由你做主,谁敢不听你的,就开宗祠行宗法,这个时候千万不能出半点差错!” “是,兄长!” 第二天早上,谢丕起了个大早,出门上船往杭州而去,他在乍浦上了岸,换了一顶小轿,在六七个家仆的护送下往杭州而去。一路上他吩咐家仆打听消息,却说靖难军决堤放水,官军大败,一路往西南方向去了。谢丕听了面上虽然不动声色,但心中却是暗自慨叹。 谢丕到了杭州的时候,已经是十八日傍晚,他与灵隐寺的主持惠源大师乃是多年的好友,便在寺院投宿。惠源设素宴款待了谢丕之后,两人在禅房中品茶闲谈。谢丕提到自己这次来杭州的事情,惠源笑道:“谢施主无需多心,据老衲所知受邀前来杭州的不止你一人,两浙的缙绅几乎皆受邀前来,想必是朝廷击败逆军,已经收复两浙,所以召集缙绅共商国是。” “共商国是?”谢丕笑了起来,他从袖中拿出那封公文递给惠源:“禅师您看看这书子,待仆隶也不过如此吧?岂有这般请人来商议国是的?” 第四百四十七章 堂上堂下1 惠源接过公文,刚看了两行脸色就变得有些不好看了,强笑道:“谢公莫要着恼,兴许是当中出了什么差池!” “哪里有什么差池!”谢丕苦笑了一声:“分明就是要给我谢某人,两浙缙绅一个下马威罢了!” “谢公也不要太过忧虑了,南京那边正是打仗的时候,自然对于武夫看重些,待到治平之时自然就会重用文士了。再说了,刚到任的浙江巡抚项高项大人不也是士林中人,明日会面时你稍微提上一句便是了!” “希望如此吧!”谢丕叹了口气。 谢丕次日清晨便依照公文中要求的那样,只带了个小厮,来到知府衙门,与守门的衙役禀明了身份,进得门来,被安排到一间院子。那带路的衙役打开了一间厢房笑道:“谢老爷,人还没有到齐,您请现在这里静候,到时自然有人来叫您的名字,桌上有茶点,若是饿了渴了请自用!” 谢丕点了点头,进了门坐下,约莫等了小半个时辰,却依旧无人来叫自己,不觉有些心慌,对小厮吩咐道:“你去外面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怎得把人丢在这里便不管了,莫不是忘记了?” 小厮应了一声,推门出去片刻之后便回来了,神色慌张:“老爷不好了,院门口站着两个凶神恶煞的丘八,扛着丈八长的苗子(长矛),亮晃晃的好不吓人!” “啊!”谢丕闻言吓了一跳,问道:“那其他屋子里还有人吗?” “没有,都是空的!”小厮答道。 “我这次来岂不是自投罗网?”谢丕不禁暗自后悔,他咬了咬牙站起身来,走到院门透过门缝向外看去,果然门口站着两个体型矮壮的军汉,手持长矛腰跨倭刀,他不敢多看又回到屋中,给自己倒了一杯茶,颤抖着喝了下去,却洒了半身的茶水。 约莫过了半响功夫,外间传来敲门声,谢丕深吸了口气,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沉声道:“什么事?” “谢老先生,大人有请!” 谢丕听到门外的声音温和的很,松了口气,他起身开门,只见门口站着一个容貌秀雅的青衣文士,向其点了点头:“有劳了!” 那文士引领谢丕出了院子,穿过一条巷道,谢丕来过知府衙门几次,知道这是通往后衙的,原先悬在半空中的那块石头总算是落了地,装作一副不以为意的样子问道:“项大人可在?” “在!”那文士笑道:“正在堂上相候!” “那便好!”听说项高在,谢丕心中暗喜,两人虽然算不上深交,但也是熟人,很多事情就方便多了。 此时两人已经走到后衙门口了,他取出腰牌递给守门的军士,待其查验完毕之后方才伸手延请道:“谢老先生,请进!” 谢丕点了点头,随那青衣文士进了院子,只见院子当中有一条青砖铺就的小径,两边原先是一些灌木和花草,不过此时都已经被铲平,铺上了芦席,上面整整齐齐的跪着两三百人,皆五花大绑,动弹不得,看衣着打扮都是衣冠中人,还能看到不少面熟的。谢丕见了顿时觉得手足酸麻,迈不开步子。 “谢老先生,您怎么不走了!”那青衣文士笑着转过身来:“项大人正在堂上相候,我们可不能让他久等呀!” “那,那,这,这——”谢丕指着跪着满地的人,已经吓得说不出囫囵话来。那青衣文士微微一笑,指着地上那些人笑道:“这些都是勾结奸党的逆贼,怎么了?莫不是有谢老先生相熟的?” “不,不,没有,没有!”谢丕的脑袋顿时摇的和拨浪鼓一般,唯恐让对方抓住了把柄,也被一索捆了按在地上和那些人作伴去了。 “谢老先生果然持身严谨!”那青衣文士翘起大拇指来:“既然如此,那便随在下上堂,莫要让项大人久等了!”说罢他便抓住谢丕的右臂,一同向堂上走去。 此时谢丕就好像行尸走肉一般,被那青衣文士拉着上了堂,只见项高坐在当中,身着二品绯袍,端的是威风凛凛,哪里还有过去那副仓皇模样,双膝一软下意识的便要敛衽下拜。却被旁边的青衣文士拉住了,随即便听到那文士对项高道:“项公,谢老先生到了,咱们就开始吧?” “好!”项高笑道:“谢老先生,别来无恙呀?” “托项大人的福!”谢丕应了一声,见那青衣文士大大咧咧的在项高并排的一张太师椅上坐下,这才觉得有点不对,赶忙问道:“您是——?” “在下姓徐,名渭,字文长!”青衣文士指了指下首的一张椅子:“谢老先生是前辈,不必拘礼,请快坐下!” 按说以谢丕的科名和曾经担任的官职,徐渭这般举动是极为无礼的,但谢丕此时哪里还敢多言,赶忙称了身诺小心坐下。他刚刚坐下便听到徐渭道:“谢先生,我家大都督此番出征前曾经交代过:我们绝不能放过一个坏人,但也不可冤枉一个好人。谢老先生,您这几个月来闭门谢客,不勾结是非,是忠厚人、是好人,所以今日我特地请您来杭州做个见证!” “是,是!”谢丕看了一眼堂下跪的密密麻麻的,心中暗想莫不是这些人都是徐渭口中的“坏人”?要这么算岂不是把两浙士林一网打尽,只剩几个小鱼小虾了? “徐相公!”谢丕强笑了笑:“老朽初来乍到,也不知道事情原委,只是刚刚进来的时候便看到跪的满地的都是,多为衣冠中人,莫非都是您口中的‘坏人’?” 徐渭笑了笑,却没有回答谢丕,只是看了项高一眼。项高咳嗽了一声:“不错,堂下跪着的都是勾结奸党的逆贼,这还不是全部,还有一部分在逃未曾拿住!” 第四百四十八章 堂上堂下2 “这么多都是?”谢丕问道。 “嗯!”项高点了点头,从袖中取出一份名单来递了过去,谢丕接过一看,其中有不少自己熟悉的名字,粗粗一算怕不有四五百人,禁不住打了个哆嗦,他壮着胆子对项高道:“项大人,人命关天,不可轻忽呀!” “我等自然是有确凿的证据才拿人的!”项高脸色木然,看不出喜怒,他看了徐渭一眼,看到徐渭点了点头沉声道:“来人,把东西搬上来!” 在谢丕错愕的目光下,两名军汉从右厢搬出一个笼箱来,上头有着官军的印章,徐渭从笼箱里取出厚厚几叠书信,随手取出两封递给谢丕:“谢老先生,您请看!” 谢丕接过书信细看起来,信中的内容是讲述了临安县城防虚弱,只有数百土兵,请朝廷大军前来,自己一定会里应外合云云;第二封信则是送来银子五百两,铅二十石以为军用,看信末尾的落款,却是朱安,一个自己颇为熟悉的名字,乃是杭州的一个举人。 “难道这些都是——?”谢丕问道。 “嗯!”徐渭点了点头:“半个月前,逆军与朝廷大军激战,我军以水攻,逆军不敌退去,我军在逆军营寨附近的沼泽发现了一头被淹死的驴子,这笼箱就是在驴背上发现的。里面都是勾结奸党的逆贼,我等依照笼箱里的文档,按图寻索,终于将他们一网打尽。所以说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呀!” 听到这里,谢丕已经说不出话来,有了这等确凿的证据,堂下这些人只能说命里该死了,多亏自己严令家人不得沾染这些事情,不然自己恐怕也已经跪在堂下了。 “谢老先生,您德高望重,乃是江南士林领袖。学生想问一句,应该如何处置这些人呀?”徐渭笑道。 “勾结乱党,罪该万死!”谢丕就像弹簧一样站起身来,毫不犹豫的答道:“应该夺去功名,严惩不贷,以儆效尤!” “说得好,不愧为江南士林的领袖!”徐渭击掌赞道:“先每人打二十藤鞭,用心打!” 话音刚落,谢丕便看到几个腰圆膀粗的汉子将四个文士拖到堂前,双手捆在廊柱上,然后扒开上衣,挥舞着沾了水的藤鞭抽打起来。挨打的人顿时凄厉的惨叫起来,不似人声。谢丕听在耳里,顿时身形一颤,便好似那鞭子抽在自己身上一样。 受刑人吃了四五鞭,便有人昏死过去,又用冷水泼醒了,继续行刑。谢丕坐在堂上如坐针毡一般,他咬了咬牙,起身对徐渭躬身行礼道:“徐相公,这些人虽然罪该万死,但多半也是斯文一脉,看在同读圣贤书的份上,可否免去了鞭打之刑?” 面对谢丕的劝谏,徐渭笑了笑:“谢老先生,你可知道依照大明律这些人是要如何治罪的吗?” 谢丕身子一颤,低声道:“勾结乱党,乃十恶不赦之罪,最少也是大辟之刑!” “嗯,还要株连族人对不对?”徐渭笑了笑:“不过大都督有令在先,这些人的死罪就免了,先抽二十鞭子,然后没收田产,族人一同流放南洋。您觉得这二十鞭子要不要免了?” “这个——”谢丕顿时愣住了,大明律中对谋反罪的处罚极为严厉,他方才说的大辟已经是法外开恩的,凌迟等酷刑更是司空见惯,儿子妻子等近亲更多会被株连处死,即便是远亲后代也会被流放,打入奴籍等处罚。而依照徐渭说的,周可成不但免去了这些人的死刑,而且还打了二十鞭子和族人终身流放,虽说南洋是瘴气多发之地,但这些年两浙去那边的商旅也多了,谢丕从他们口中得知当地虽然气候炎热,蚊虫瘴气颇多,但也土地肥沃,物产丰饶,去那里远比被打入奴籍要好。如果这么说,自己再劝说少打这二十鞭子,未免就有些不识好歹了。 徐渭见谢丕不说话,便笑了笑:“继续打,打完了拖上来!” 片刻后,受刑的四人被拖上来,已经是血肉模糊半死不活的样子。徐渭与项高确认了身份,立刻下令将其押下去敷药看管,过两日与家人一同上船流放南洋。就这般过了半日功夫,堂下人已经处置的差不多了,谢丕看到了许多熟悉的面孔,他能够感觉到那一双双愤怒与仇恨的眼睛,不过他没有辩解,他很清楚,自己没有什么好辩解的。 “二位大人!”谢丕待到最后几人被带下去,站起身来拱手道:“今日的事情谢某都记在心上了,自会与外人分说,老朽年事已高,神困力乏,还请允许老朽回去休息!” “那是自然!”徐渭叫来一名书吏:“你带人把谢老先生送回住处!” “是,大人!” 谢丕一回到灵隐寺,便进了屋,一声不吭的躺在床上,既不喝水,也不吃饭。这般倒把随行的仆人给吓住了,他们没奈何,只得把主持惠源请来了。惠源进了屋,看老友躺在床上,双目圆瞪看着屋顶,面无表情,看上去颇为吓人。 “谢公,谢公,你是身子不舒服吗?”惠源一边伸手去探谢丕的脉象,可由觉得脉象平缓,除了老年人都有的弛滑之像外并无大异,又探了探谢丕的额头,也没有发烧。他正想问今日发生了什么,谢丕却突然坐起来了:“我肚子饿了,取些斋饭来!” “好,我立刻让人取来!”惠源见状大喜,赶忙唤人取了粥菜来。谢丕三下五除二吃了干净,不待惠源询问,向惠源拜了拜:“禅师,我有一事相求,还请应允!” “你我之间何须说个求字!”惠源笑道:“什么事?” 谢丕沉声道:“我想在灵隐寺剃度出家,皈依三宝!” 第四百四十九章 剃度 “啊?”惠源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他上下打量了下谢丕:“谢公,你妻儿家小俱全,就算要皈依我佛,在家修行也是一般,何苦要剃度出家呢?” “禅师你不必多言,我决心已定!”谢丕摆了摆手:“劳烦你来替我剃度!” “可就算是剃度也不能马上吧?”惠源苦笑道:“以谢公您的身份,总得请亲朋好友前来观礼什么的吧?” “早一日便省一日的麻烦!”谢丕脱下纱帽,发簪,花白的头发披散下来:“禅师,你先替我剃度,原因我自会与你说!” 惠源没奈何,只得唤小沙弥送来热水剃刀,亲自动手替谢丕削去了三千烦恼丝,待其清洗干净之后才问道:“谢公,你现在可以说原因了吧?” 谢丕照着铜镜看了看,满意的点了点头:“好,好,有劳禅师了!” 惠源待到小沙弥将屋子里收拾干净,才低声问道:“谢公,你现在可以说剃度的原因了吧?” “嗯,是为了避祸!” “避祸?”惠源大吃一惊:“怎么了,难道项高他今天故意为难你了?” “那倒是没有!”谢丕将今天在衙门里所遇的事情讲述了一番,叹道:“经历了这般事,我还不老老实实剃度出家,那才是傻子呢!” “谢公你这么做会不会惹恼了徐文长?让他以为你这是故意与他作对?”惠源迟疑的问道。 “这就是你想多了,人家根本就不在乎!”谢丕苦笑道:“人家今日把我叫去,就是当个见证罢了,然后就打发回来了,我在灵隐寺剃度出家也能做见证呀?他们找我还方便些!” “这倒也是!”惠源点了点头:“不过我还是觉得有些奇怪,谢公您父子鼎甲,宰相门第,又肯提携后进,在江南名望极重。南京那边为何不授以高官显爵,表明亲贤重道之意呀?” “哎,你到现在还不明白吗?人家根本就看不上我了,不,不只是看不上我,就连读书人都看不上了!”谢丕苦笑道:“你当我为何要出家当和尚?读了一肚子的圣贤书,别人又用不上你,不找个地方躲起来,难道还留下来碍眼挡路吗?” “不要读书人?这不至于吧?”惠源露出不敢相信的神色:“我看他们也不是像武夫那样硬来呀?再说项高、徐渭还有张经他们都是读书人呀?” “你说的那几个都是很早就跟随周可成得了,而且徐渭久仕不第,落魄的很;项高因为朱纨的事情也很不如意;张经更是获罪于朝廷,流落东瀛。这几位都是不得志才投靠周可成的,他所用的文武人才,要么出自讲武堂,要么出自讲谈社,少有正规科途出来的!” “那讲谈社里也有考中了功名的嘛!” “你难道忘记了去年乡试的那件事情?”谢丕低声问道。 “你说的难道是——”说到这里,惠源脸色大变,点了点头:“若是按你说的,那的确有点这方面的意思!可是天下这么大,他们难道就指望讲谈社和讲武堂出来的人?那岂不是为渊驱鱼?” “这个我就不知道了!”谢丕叹了口气:“不过到现在为止,他们干的还不错。禅师,你觉得这些日子杭州市面上如何?米价有没有涨?百姓有没有活计做?” “这倒是!”惠源点了点头:“当初王本固在杭州的时候,斗米千钱,倒是靖难军来了后,米价降下来了,又在城外平整土地,修建道路,贫苦百姓都有了活计,又有南洋、东洋的大船来做生意,市面上一下子就繁荣起来了,完全看不出是在打仗!” “那就是了,人家事事都做的好好的,还要我们读书人干嘛?”谢丕苦笑了一声:“我这把年纪了,又遇到这等事,好处是肯定沾不到的,一不小心还要弄个破家灭族,还不如剃度出家,在你这里独善其身!” “这倒也是!”听到这里,惠源已经明白过来,像谢丕这种历经繁荣的世家出身,见识眼光都非常人能比,再说在寺院中避祸之人自古以来也甚多。他沉吟了一会,问道:“谢公,那你出家的事情可要请人来观礼?” “不必了!”谢丕摇了摇头:“这个时候多一个人知道就多一分是非,不过还是要派人去一趟知府衙门,把我出家的事情告诉项大人一声,免得引来误解!” “这个好说,我派个沙弥去衙门一趟,请项大人一趟就是了,来不来就是他自己的事情了!”惠源笑道。 “那就有劳禅师了!” 两人说到这里,惠源唤来一名小沙弥,吩咐了一番,次日上午举行仪式前官府送了封公文来,拆开一看上面就三个字:知道了! 金山卫,讲武堂。 “戚先生,前面就是讲武堂了!”向导笑道。 戚继光抬起头,看着眼前的建筑物,他并不是第一次来到这里,但相比起上一次,这里已经发生了巨大的变化:面积至少扩大了十倍,厚重的石墙、突出的射塔、笔直的雪松和灌木丛构成的栅栏,两侧一排排整齐的三层红砖房,以及从灌木丛后传出的整齐的号令声、火器射击、战马嘶鸣声,这让他武人的血液禁不住沸腾起来。我喜欢这里的一切,戚继光告诉自己,虽然这是贼人的巢穴。 “停下,你们有通行牌吗?” 戚继光被一个声音从思绪中惊醒,只见在道路旁有一个岗亭,站着两个身着皮帽、短袍的年轻人,正目光炯炯的看着自己。引路的向导一边取出自己的腰牌递给哨兵,一边笑道:“这是在下的腰牌,这位是唐大祭酒的客人!” “大祭酒的客人?”两个哨兵惊讶的看了看戚继光,沉声道:“有邀请信吗?大祭酒年纪大了,早已不见外客了!” 第四百五十章 交流 “我是荆川先生的旧交!”戚继光沉声道:“请替我通传一声,便说是蓬莱戚南塘求见!” “什么蓬莱戚南塘!”一个哨兵冷笑道:“肯定是走门子想要入学名额的,大祭酒早就说了,想要进讲武堂,就老老实实的通过入学考试,不然就是亲娘老子他也不认。你回去让家里人好好准备吧,大祭酒铁面无私,绝不会答应你的!” 戚继光闻言一愣,他此番来访不想引来太多人注意,所以就这么轻车简从而来,却没想到被两个哨兵挡在外头,以他此时的身份如果道明来意多半会惹来众人旁观,那便不好了。想到这里,戚继光向那哨兵问道:“你可认得字?” “你这是什么意思?”高个子哨兵闻言大怒:“我是堂堂的讲武堂学员,如何不认得字?” “那便好,你既然是在这讲武堂中求学的,又认得字,定然认得大祭酒的笔迹吧?据我所知,在这讲武堂正门后有一块石碑,上头便刻着大祭酒亲笔所书的《孙子十三篇》!” 那哨兵闻言一愣,他也没想到眼前这个中年汉子竟然对讲武堂内的情况这么熟悉,气焰不由得低落了几分:“不错,我是认得大祭酒的笔迹,可那又如何?” “那便好了!”戚继光从袖中取出一封书信来,用手遮住信的内容,只露出启封和开头几句:“你看,这便是你们大祭酒亲笔给我的书信,你可以比对一下笔迹!” 那两个哨兵看了戚继光一眼,小心的看了看书信,与记忆中石碑上的笔迹比对了一番,果然颇为相似。为首的那人拱了拱手:“既然是这样,我先去替你通传,你在这里稍等!” “有劳了!”戚继光满脸堆笑的拱了拱手。 戚继光在外间等了约莫半盏茶功夫,便看到那通传的哨兵带着一个体型精干的汉子回来了,那汉子向戚继光躬身行礼道:“在下名叫冢原彦四郎,乃是讲武堂的枪术和剑术教官,请您随我来,大祭酒正在书房等您!” “有劳了!”戚继光拱手还了礼,跟在冢原彦四郎的身后,见其步履平稳,胸宽背挺,气度沉雄,又听说他方才自称是枪术和剑术教官,暗想其武艺定然不凡,不由得想谈谈对方的根底,便随口笑道:“听您的名字,应该并非大明人氏,为何在讲武堂中任职呢?” “不错,在下乃是日本人,家父冢原卜伝乃是香取神道流的宗师,曾经在京都传授过两代将军的剑术。”冢原彦四郎笑道:“在下蒙遇吉殿下看重,收为家中的兵法师范,后来大御所在江南建设讲武堂,遇吉殿下便让在下来江南,传授香取神道流的枪术和剑术,已经有四年了!” “你说的遇吉殿下可是周可成的义子周遇吉?”戚继光问道。 冢原彦四郎惊讶的看了戚继光一眼,旋即低下头:“不错!” 由于东南倭乱的缘故,戚继光对于当时日本的情况了解颇多,他从被俘的倭寇口中听说过香取神道流的名声,眼前这位自称其父传授过两代将军的剑术,想必是这个流派中数一数二的人物,而此人却只因为周可成义子的一句话,就在讲武堂中乖乖的当了四年剑术枪术师范。由此看来像这样的人物在讲武堂中也不知道有多少,难怪能够培养出这么多人才来。 “那您在这讲武堂中的可否算的武艺第一?”戚继光突然问道。 冢原彦四郎闻言一愣,旋即笑了起来:“您真是说笑了,这讲武堂中剑术和枪术师范便有二十余人,来自列国,在下如何敢称第一?再说这讲武堂比的又不是匹夫之勇,比的是谁能够将各家的武艺融会贯通,训练出第一流的武士来为大殿,为兰芳社效力,个人武艺是否第一又有什么要紧的!” 正说话间,两人已经到了一间别院,冢原彦四郎向戚继光微微一笑:“您请在这里稍等,我替您通传一下!”言罢他便推门进去,片刻之后便听到里面有人笑道:“听说南塘无恙,老朽当真是欣喜万分呀!”说话间,便看到一名白发老者从里出来,正是唐顺之。 “荆川先生!”戚继光敛衽下拜,却被唐顺之伸手扶住,笑道:“你我这等交情,就无需多礼了,来,进屋说话!”说罢便拉住戚继光的手臂,往院内走去。 两人进了书房,唐顺之十分亲热的拉了张椅子请戚继光坐下,又让冢原彦四郎在一旁打横作陪,笑道:“南塘你来的正好,我正与彦四郎准备修订枪术教材的事情,你也是其中大家,要不要也来加一把手?” 戚继光闻言一愣,看到书桌上摆放着厚厚几叠纸,上面几页依稀可以看到文字和持枪的军士图样,不由得心中一动,旋即笑道:“败军之将何敢言勇,戚某那几下子还是莫要献丑了!” “南塘这是什么话!”唐顺之笑道:“这里是讲武堂,又不是讲胜堂,咱们讲的就是一个武字,胜败乃兵家常事嘛!” “大祭酒说的不错呀!”冢原彦四郎接口道:“我辈身为武者当勤修弓矢之道,但胜负却要看时运,您可千万不要因为一时胜败而气馁呀!” 戚继光看了冢原彦四郎一眼,心中暗想我哪里是因为打了败仗而气馁,只是不想将祖宗留下的武艺让异国人知道罢了。他犹豫了一下,沉声道:“荆川先生,戚某这点本事本来就有不少从您身上而来,本来尽数再还给您也未尝不可。只是我记得您曾经说过,传授武艺首先就得择人,否则便会贻害无穷!” 唐顺之闻言笑道:“哦?莫非南塘以为这讲武堂中就没有择人吗?” 第四百五十一章 文人与武将1 戚继光没有说话,只是往旁边的冢原彦四郎身上瞟了一眼,唐顺之如何不知道他的意思,起身笑道:“南塘,要不我带着你在这里转转?” 戚继光心知这是唐顺之要和自己私下里说话,起身笑道:“客随主便,都听先生安排!” 唐顺之吩咐了冢原彦四郎两句,便带着戚继光出了院子,就好像一个好客的主人,唐顺之一边走,一边兴致勃勃的向戚继光介绍:“南塘,讲武堂这几年发展非常快,与当初你在江南时候大不一样了。你看看,这边是射圃,专门供弓术课和铳术课的;前面是马场,有各种地形,专门供马术课的;那边是炮场,在那边是——” “荆川先生!”戚继光终于按奈不住,打断了唐顺之的介绍:“您知道这讲武堂培养出来的人才都干了些什么吗?” “怎么了?南塘还在为这件事情生气?”唐顺之笑道。 “武人上阵,胜负生死自有天定,戚某败军之将能够保全性命已经是天幸,又怎么会为兵败的事情生气?可荆川先生您身为讲武堂大祭酒,有没有想过你这些学生手中的刀枪指向的是何人?” “哦?”唐顺之笑了起来:“南塘,靖难之役之前,我的学生最主要的出路去南洋,他们刀枪指向的是海外的蛮夷之辈,正是凭借他们的武威,我江南商贾不但无需担心蛮夷的侵害,还在海外多了无数庄园矿山,还有大批廉价粮米输入,便是春荒之时,斗米也不过十五钱,难道这些做得不对吗?” “那裕王南下之后呢?”戚继光问道:“叛军中可有不少您的学生吧?” “南塘,你这话可就差了,自古以来谁是叛军,谁是官军是以胜败而论的!谁说我的学生投身叛军都可以,唯独你不可以!” 戚继光顿时哑然,唐顺之没有说出口的意思很清楚:自古成王败寇,你一个败军之将,又有什么资格说我的学生投身叛军呢? “荆川先生!”戚继光深吸了一口气:“你被周可成那厮迷惑了,他不过将裕王当成一个幌子,却将实权掌握在手中。你应该很清楚,这讲武堂里多半是他的人,培养出来的人才也是为他效力,待到他打进北京,下一步肯定会谋朝篡位的,到了那个时候,谁又能阻挡他?” “南塘,那你就错了,天下谁都有可能篡位,唯独周可成不会做这件事情!”唐顺之笑道。 “此人现在当然会装成一副忠臣模样好迷惑天下,可——” “南塘,你错了,周可成从来没在我面前说过这方面的事情,这些都是我这些年来自己看出来的!”唐顺之摆了摆手,打断了戚继光的辩解:“他是真的对那个位置不感兴趣,这么说吧,他不但对那个位置不感兴趣,就连大明也都不是太感兴趣,如果一定要说的话,他也就对江南、两浙、福建、广东等省份有点兴趣,对于大明内地那些省份,他其实都不是太想碰的!” “那他为何要搞出这么大的事情来?”戚继光问道:“据我所知,先帝去世前京城出了不少事情,背后都有他的影子!” “苍蝇不叮无缝蛋,先帝在世的时候一直不立太子,又利用景王来牵制裕王,整天躲在西苑修习道术,又信用严家父子,把朝政搞得一塌糊涂。若不是这些事情,周可成就算有天大本事能让裕王出奔南逃?”唐顺之冷笑了一声:“按说我一个读了圣贤书的,不应该言君上之非。但说句公道话,先帝几十年如一日将天下视为玩物,搞得积弊丛生,今日不过是这番积弊爆发出来的结果。” 听了唐顺之这番激烈的言辞,戚继光不禁目瞪口呆。其实到了嘉靖的中晚期,尤其是严家父子执政后期,在明朝士大夫阶层中有正义感的一批人早已对天子二十年不上朝,修道设醮行,大兴土木,设百官如家奴,视国库如私产。以一人之心夺万民之心。无一举与民休养生息,以至上奢下贪,耗尽民财,天下不治,民生困苦的做法极为不满,像海瑞在《治安疏》一文中“天下之人不直陛下久矣”正是这种心声的激烈反应(当然,除了海瑞没别人敢这么大胆子写在奏疏里)。像唐顺之这样进士出身,却长期在野的士人早已不自觉的将对天子个人的忠诚,变成了对帝国、对家乡、乃至对中华文化的忠诚。毕竟像嘉靖这种人虽然聪明过人,但喜好耍弄权术的性格的确难以博得唐顺之的忠诚和爱戴。只不过嘉靖作为帝国的唯一代表,唐顺之没有其他的选择,只能将其作为继续忠诚的对象罢了 所以当周可成刚刚出现在江南时,唐顺之对其极为戒备,多次反对与其联合,甚至力主对其使用武力,将其杀死或者囚禁;但随着形势的发展,唐顺之逐渐发现兰芳社在江南的存在不但没有危害故乡,反而消灭了倭寇,并通过日益繁盛的海外贸易给当地人民带来了经济上的巨大好处。唐顺之的态度也逐渐发生了微妙的变化,而当周可成邀请其兴建讲武堂,培养军事人才的时候,唐顺之就再也无法拒绝了。毕竟他毕生的理想就是“培养俊杰,护卫乡梓,一世太平”,而讲武堂的建立不但实现了唐顺之的毕生理想,还“辟海疆于万里,扬中华声威于异域!”在这样的事实面前,唐顺之的忠诚对象不知不觉的发生了转变,在他看来既然嘉靖不肯履行作为一个天子的职责,那他自然可以将忠诚的对象转移到另一个愿意承担责任的人身上,这简直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怎么了,我说的不对吗?南塘?”看着戚继光目瞪口呆的样子,唐顺之笑道。 戚继光摇了摇头,他此时已经心乱如麻,身为胡宗宪的心腹,他当然知道唐顺之方才说的那些话有相当成分是真实的,甚至他在私底下和上司、同僚闲聊时也听到过类似的话语,但那些都是感叹、忧虑乃至沮丧,像唐顺之这样直接的斥责却是头一遭,他做梦也没想到这样的话语会出自一个士大夫的口中。 第四百五十二章 文人与武将2 “怎么了,我说的不对吗?南塘?”看着戚继光目瞪口呆的样子,唐顺之笑道。 戚继光摇了摇头,他此时已经心乱如麻,身为胡宗宪的心腹,他当然知道唐顺之方才说的那些话有相当成分是真实的,甚至他在私底下和上司、同僚闲聊时也听到过类似的话语,但那些都是感叹、忧虑乃至沮丧,像唐顺之这样直接的斥责却是头一遭,他做梦也没想到这样的话语会出自一个士大夫的口中。 “荆川先生,这些暂且不论。你方才说周可成绝不会篡夺大位,有什么理由?”戚继光强压下心中的震惊,问道。 “南塘,周可成在日本、东番、朝鲜、南洋都颇有势力,他可曾谋求过当地的王位?” “这个——”戚继光犹豫了一下答道:“那些地方都不过是些蛮荒之地,怎能与大明相比?” “南塘这话可就差了,麻雀虽小五脏俱全,那些地方虽小,也不能以蛮荒之地视之,就算是琉球那样的小国,也是一呼百应,锦衣玉食,子孙绵延富贵不绝。以周可成之才具,海外称孤道寡易如反掌,可是他为何不这么做呢?” 戚继光顿时语塞,唐顺之的问题非常尖锐直指人心,周可成想当皇帝在日本、东番、南洋早就当了,何必拖到现在? “兴许是时机未到?德望不够?”戚继光勉强的答道。 “时机未到,德望不够,那就应当累积德望,剪除异己,以待时机。可是周可成连日本都只占了半个,就忙着用兵南洋,这是想当皇帝的样子吗?” 说到这里,戚继光已经是理屈词穷,他无声的嘟囔了几句低下了头。唐顺之笑了笑:“南塘,早些年我也像你这样,觉得此人居心叵测,城府深沉,现在也逐渐明白了,人家根本就没往这方面想。他要是登上了大明皇帝之位,光是应付九边、西南土司和内地州郡的事情都会精疲力竭,海外的那些领地、贸易线路又怎么保得住?他之所以不谋求日本、东番等地的王位,估计也是因为这个原因。毕竟做生意、开矿山、建庄园、码头还好,要当列国之主就太难了。” “荆川先生就是因为这个才出任讲武堂大祭酒的吗?”戚继光默然了半响,低声问道。 “一开始不是,我一开始就想不管你周可成是什么打算,但这里毕竟培养出的多半是我江南才俊,这对大明,对江南总不会有坏处。到了后来就更不在乎了,反正周可成他又不想当皇帝,那以他的才具官职越高权力越大对大明、对江南就越有好处,我一个老头子干嘛要和他作对?” “大权在握,架空主上也好吗?”戚继光反问道。 “总比先帝那样自己躲在西苑什么都不做,又不让别人做好吧?”唐顺之冷笑道:“蜀汉祭由刘氏,政由诸葛不是也挺好吗?既然周可成能做,又做得好,天子任用贤臣,垂拱而治,这难道不是最好的事情吗?” 戚继光顿时语塞,很多人将明代的内阁制度英国近代君主立宪制下的内阁制度相比,但实际上这不过是个美妙的误会罢了。明代的内阁乃是专制君主的秘书;而英国近代君主立宪制度下的内阁制乃是专制君主和议会之间的斗争和妥协的结果。后者出现的前提是英国出现了一批经济基础独立于君主专制制度之外的阶层,比如乡绅、船主、商人,正是因为他们的存在,十七世纪中叶的英国资产阶级革命中议会才能组建强大的新模范军击败王军,处死查理一世。而在明代的士大夫阶层是皇权的依附品,他们的身份是科举考试的结果,必须依靠官府的支持,才能保证自己免税免役等特权,确保对大批依附人口和土地的占有;士大夫阶层本身既没有独立的军事力量,也没有组织发展社会生产的能力,一旦失去皇权的保护,无论他还有多少财产,也很快会沦为官府和其他权力者的饵食。而兰芳社的出现逐渐改变了这一点,江南的新兴阶层的财富来源很大部分是来自手工业、种植园业、水运和远洋贸易,这些都和皇权无关;而通过将次子、第三子送往讲武堂和讲谈社,他们又获得了社会上的影响力和军事力量,并在南洋的殖民战争和接下来的靖难之役中证实了以讲武堂学生为骨干的新军的战斗力。作为新兴阶层中的代表,唐顺之、项高还有徐渭等人也意识到已经不再需要皇权来保护自身的利益,随之而来皇权和科举在他们眼里自然也就不再神圣。这也是唐顺之在和戚继光的交谈中流露出对皇权冷淡、乃至隐约敌意的真正原因。 “南塘,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唐顺之见戚继光一直沉默不语便笑问道。 “接下来?”戚继光露出了迷惘之色,他摇了摇头:“我现在不过是阶下囚,身不由己,还能有什么打算?” “这倒也是!”唐顺之笑道:“不过南塘你也不要太担心了,以我对周可成的了解,你的性命肯定是没有问题的,最坏也不过在江南呆上两三年,等仗打完了,以你的才具一定可以获得重用的!” “两三年?先生觉得两三年就能打完仗?” “我这也就是一顺口!也许一两年,或者更多些,但应该不会超过五年!”唐顺之笑道。 “你觉得周可成一定能赢?”戚继光问道:“可现在大部分州县都在朝廷手中呀?” “那又如何?”唐顺之笑道:“南塘你还不明白吗?朝廷有再多州县又有什么用?你能够从那些州县得到多少粮饷?多少兵源?多少甲仗?归根结底还不是要看朝廷能拿出来的钱粮来?朝廷的钱粮重地就在江南,打个一两年还好,要是打个三五年你觉得朝廷能顶得住?” 第四百五十二章 返京 “大明两京十三布政司,又不只有江南一地!”戚继光冷笑道:“江西、湖广、北直隶、南直隶、山东也都是富庶之地,忠义之士更是车载斗量,周可成不过是得意一时罢了!” “呵呵呵!”唐顺之摆了摆手:“罢了,我们就不要做口舌之争了。南塘,你要是不嫌弃我这里简陋,接下来就在这里住下来吧?”、 “讲武堂?” “你不是最喜欢军伍之事吗?莫非你还有什么其他的打算?” “那倒也没有!”戚继光尴尬的笑了笑:“只是我这个身份,呆在这不太方便吧?” “这个就不用你操心了,老夫自同周可成去说就是!”唐顺之拍了拍胸脯:“问题应该不大!” “唐公!周可成难道就不怕我在这里学了兵书战策,回去后反过来对付自己?” “笑话,这里每年出来的学生少数也有两三百人,难道还怕人学了去?”唐顺之冷笑了一声:“你多待些时日就知道了,这就不是一两个人能够学去的。” 听到唐顺之这番自信满满的话,戚继光不由得松了口气,不管他对于周可成抱有怎样的敌意,但与生俱来的好奇心和求生恶死的本能都让其渴望能够留在讲武堂。于是戚继光就被安排在距离讲武堂只有半里左右路程的一个小院子里,依照唐顺之的承诺,只要获得周可成的允许,戚继光就可以摆脱俘虏的身份,在他身边担任特别助理。对于唐顺之的人品,戚继光还是颇为信任的,所以他回到院子里之后便耐心等待起来。但让戚继光失望的是,自从那天过后,唐顺之那边就再也没有了消息,倒像是把他遗忘了一般,他禁不住想,莫不是周可成因为过去的事情对自己怀恨在心,所以拒绝了唐顺之的请求。 但软禁中的戚继光不明白的是,之所以唐顺之的承诺变得杳无音信倒不是周可成对自己怀恨在心,而是战局发生了急剧的变化,周可成不得不临时从湖口返回南京,召开了一系列紧急的御前会议,以商量对策,自然就无心去管戚继光的这点小事了。担任两广总督的欧阳必进屯兵于闽粤交界的南澳岛,形成了对中左所乃是整个闽南地区的威胁,这样一来,就形成了靖难军南北两面夹击的局势,这样一来,靖难军刚刚在浙东赢得了辉煌胜利就变得褪色了。逼近对于兰芳社来说,以中左所为中心的闽南三角洲地区不但是仅次于江南地区的丝绸、茶叶、陶瓷等明国商品输出地,而且还是东番的门户,仅次于淡水的兵工厂(苏松常的军械制造还在布局建设中),大量从南洋、东番而来的资源、雇佣兵都是在中左所停泊之后,然后再沿着海岸线北上抵达金山卫的。如果闽南地区不稳,那就不仅仅是影响江南前线的问题,甚至会影响到庞大的兰芳社海外领地的安全,后果将不堪设想。 南京,万寿宫。 “大都督,对眼前得局势你有何对策呀?”由于这只是一次小范围的御前会议,朱载垕只是身着一件明黄色的袍服,相比起刚到江南的时候,他胖了几分,脸色发黄,眼圈下略有几分浮肿,一副睡眠不是很好的样子。 周可成没有立即回答,而是全神贯注的看着长桌上的地图,半响之后他才抬起头来,向朱载垕沉声道:“陛下,臣刚刚从湖口赶回来,对于很多情况不是很了解,还是先听听其他几位的吧?张大人,你觉得呢?” “我觉得应该先向中左所派出援兵!”张经毫不犹豫的答道:“中左所乃是大都督您的根本之地,不容有失!” “嗯!”周可成的目光转向一旁的魏了翁:“魏公的意思呢?” “老朽以为张大人所言甚是!”魏了翁沉声道:“甚至老臣以为大都督应该亲自领兵浮海而下,直取广州,然后再北上!” “哦?魏公为何这么说?”周可成饶有兴致的问道:“我若是领兵去攻打广州,那留都怎么办?” “大都督不必担心留都!”魏了翁笑道:“以长江为池,钟山为城,有三吴之地为矩,两浙为后苑,即使没有海外之师,支撑个一两年也是没有问题的。欧阳必进兵船虽多,却不过是新集之师,以大都督之武威,半年即可平定两广之地,又何须担心留都呢?” 周可成暗自点头,魏了翁的这番话倒是说中了他的心事,不过他表面上却不动声色,目光转向其余几个人,待到听完了之后,他目光转向御座上的朱载垕:“陛下,臣也以为当先破欧阳必进,收取两广之地为上!” “大都督,胡宗宪的兵可就在江北,与南京只有一江之隔呀!”朱载垕急道:“您若是领兵南下,贼兵渡江而来寡人怎么办?” “魏大人方才不是说过了?南京城池险固,又有长江天险,还有三吴、两浙为后援,您又有什么可以担心的?”周可成笑道:“森可成击败戚军之后,光是俘获的敌兵就有五六千人,加上他原先募集的兵,就有五六十个联队,眼下两浙战事已经平息,这么多兵调过来,留都可谓是稳如泰山呀!” 朱载垕听了周可成这番话,脸色有些难看,但又不好违逆周可成的意思:“寡人有些倦了,这件事情暂且放下,下次再议吧!”说罢便起身一甩衣袖离开了。 “恭送陛下!”众人赶忙起身向朱载垕的背影俯身行礼,待到朱载垕走远了。周可成才站起身来,他唤来一名心腹,低声道:“你去把静音道长请来,就说我有要紧事相询!” 很快,静音就来了,不等他躬身行礼,周可成便将示意其坐下,低声问道:“道长,我不在南京这些时日,陛下身边发生了什么事,怎么好似变了个人?” “倒也没有发生什么事情!”静音犹豫了一下:“便是南京的那几位勋贵们各自送了些美女珍玩入宫,陛下在京都时过得有些清苦了,于是便——” 第四百五十三章 内务总管 “我明白了!”周可成点了点头:“难怪我方才看陛下的脸色有些不太好,倒像是被女色掏空了一般!道长,这件事情你为何不和陛下说说呢?” “管管?”静音露出一丝苦笑:“大都督,贫道说了,只是——” “圣上不听是吧?”周可成倒是不意外:“你把那几个送美女珍玩入宫的勋贵名字告诉我?” “啊?”静音吓了一跳:“大都督您打算干什么?他们其实也只是想讨得天子欢心,保全家业呀!” “道长你放心,我不会让圣上知道我是从你这里知道的!” 静音这才松了口气,说出几个名字来,周可成默默记下来了,沉声道:“道长,并非我小题大做,圣上的子嗣都在京城,若是有个万一的话,我们所有人都会成为乱党逆贼了!你知道吗?” “是,是!”静音点头如啄米一般。 “我也不是不让圣上享乐,但不能坏了身子。道长,宫里的事情你要管起来,不要怕得罪人,出事了有我替你撑腰。”周可成冷笑道:“如何,这件事你担得起吗?” 静音咬了咬牙,狠狠的点了点头:“大都督请放心,贫道一定会把宫内管好的!” “很好,要银子要人你找张大人,只管开口!”周可成笑了起来:“那圣上身边的事情我就都指望道长了!”说罢,不待静音回答,周可成便转身向外间走去,看着周可成的背影,静音长出了口气,这才感觉到背上湿漉漉,已经出了一层冷汗。 “勘兵卫!”周可成招来一名护卫,撕下一张便签:“你把这个送给徐渭徐先生,让他半个月内把这些人家产抄没,人都流放到金州去!” “是,殿下!” 处置完了宫中的事情,周可成登上乘舆,在卫队的簇拥下向宫城外走去。在甲叶碰撞和沉重的脚步声的催眠下,周可成的头渐渐下垂,打起盹来。他是真的累了,无论是旅途还是冗长的御前会议都让人疲惫,而且他也已经年过四旬,不算年轻了。很快,他就发出均匀的鼾声,陷入梦乡。 “大人,大人!”他被卫士的声音吵醒。 周可成下意识的挺直了背脊,太阳的位置几乎没有变动,他应该没有睡多久,他环顾了一下四周,夕阳把巍峨的宫城城门洒成金红色,卫队已经停下脚步,一个浑厚的声音传进耳中:“尊贵的大人,您忠实的奴仆奉命迎接您回家!” “怎么回事?”周可成低声问道,一边下意识的检查了一下身上的武器,匕首,还有佩刀,他将其移动到顺手的位置,这才从乘舆上下来。 挡住卫队去路的是一个身材魁梧的黑人,黑檀木色泽的皮肤外是一件绣着金丝的白绸长袍,在他身后是四名同样肤色的黑人轿夫,轿夫的身后同样数量的马穆鲁克武士,全副武装,单膝跪地,沉默无声,仿佛八座塑像。那名为首的黑人看见周可成,就恭谨的弯下了腰:“尊贵的大人,我们是特地来护送您回家的!” “回家?”周可成皱起了眉头:“回哪个家?你们是奉谁之命?” “巴格达的明月,帕夏的女儿阿迪莱阁下!我是她的内务总管阿格多巴!”黑人取出一顶金冠:“这是凭据!” 周可成从卫士的手中接过金冠,他立刻认出那是当初迎娶阿迪莱时赠送的一件礼物,他对对方的身份再无怀疑,又想起森可成给自己的报告,脸上浮现出一丝笑容:“你便是阿格多巴?很好,你立下了大功,我会重重的奖赏您的!” “我只是阿迪莱阁下的奴仆,为主人效力是奴仆的本分,您无需奖赏一名奴仆!”黑人太监沉声道:“如果您真的想要奖赏我,请多多的恩宠我的主人吧!” 周可成有些尴尬的看了看左右,左右的卫士个个面无表情,他这才想起来阿格多巴是在用阿拉伯语与自己交谈。面对阿格多巴的请求,他有点犹豫,莫娜在湖口指挥舰队,而自己身边无人,自己虽然富有四海,南京城中还真没有一个可以被称为家的地方。 “很好,那就请在前面带路吧!”周可成回到了自己的乘舆里,黑人太监和马穆鲁克在前面带路,左右环绕着自己的卫队,他能够感觉到全城的目光都聚集在自己的身上,他伸手放下百叶窗,重新闭上眼睛。 当抵达目的地的时候,天色已晚。但宅邸大门敞开,从门口看进去灯火摇曳,宛若白昼。卫队们簇拥着周可成的乘舆登上台阶,登堂入室。 周可成弯下腰,走下乘舆,黑人太监做了个手势,两厢的奴仆都退了出去,自己站在台阶下,与卫队长相对而立。 屋里只有阿迪莱一个人,她坐在书桌旁,正就着一对鲸脂蜡烛看书,在烛光下,她绿色的眸子闪着光,宛若宝石。当周可成迈过门槛,她便放下书看着他。 “您回来了!”她静静的说。 “嗯!”周可成点了点头:“回来了!”他走到阿迪莱对面的扶手椅旁,坐了下来。 “那我让人送酒和点心上来!”阿迪莱站起身来,周可成伸手抓住少女的手臂:“不用急,我不饿!我们坐下说说话!” 阿迪莱的身体顿时僵硬了起来,除了父亲,周可成还是第一个与她这么亲近的男人(太监不算男人),她坐了下来,小心的观察对面的男人,只见对方容貌端正,一双黑色的眼睛满是笑意,下巴留了点胡子,黑发见也有几根银丝,她禁不住下意识的将其与父亲比较,觉得虽然对方远不如父亲那么英俊,但内瓤里却有一些相似的东西。 第四百五十四章 王子战争 “和我说说胜仗的事情!说实话,我听说你居然带兵去了前线,把我吓了一跳!”周可成笑道。 “不是我!”阿迪莱有些尴尬的从周可成手中抽回手臂:“是阿格多巴,事情都是他做的,我只是坐在骆驼上看着!” “那也很了不起了!对于你来说,第一次能够临阵不乱已经很不错了!”周可成笑道,他看了看站在门外的黑人太监,装出一副不以为意的样子:“他是叫阿格多巴吗?他说是你的内务总管,居然还会带兵打仗?” “嗯,他的确是我家的内务总管!不过他原先是马穆鲁克的首席教官,苏丹征服埃及的时候,他投降了我的父亲,当了我家的内务总管!” “原来如此!”周可成点了点头,这个黑人太监果然不简单,作为享誉中东地区数百年的军事贵族,马穆鲁克王朝虽然已经被奥斯曼人摧毁,但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其依然有不小的潜势力。阿迪莱的父亲作为伊拉克的帕夏,将此人收入囊中,又将其派到女儿身边来,那用意就颇为可以琢磨琢磨了。 “既然是这样,那就不可以以奴仆待之了,请他进来吧!”周可成笑道。 阿迪莱点了点头,她轻拍了两下手掌,黑人太监走进屋来,用浑厚的声音问道:“主人,有什么吩咐吗?” “阿格多巴,你坐下来吧”周可成指了指右手边的那张椅子:“说说看,你做这一切是为了什么?” “我已经说过了,这一切都是为了我的主人,阿迪莱殿下!”黑人太监向阿迪莱侧过头:“请您多多的恩宠她,如同对待由衣与莫娜夫人!” 周可成的目光扫过黑人太监,落在阿迪莱身上,少女骄傲的昂起头,烛光照在她的侧脸,现出让人迷醉的容貌,周可成微微一笑,对黑人太监笑道:“只要不是瞎子就能看出你的主人在这件事情上不需要别人帮忙!” “那就再好也不过了!”黑人太监低下头。 “阿格多巴,我们都是聪明人!”周可成站起身来,走到黑人太监的面前,直视对方的眼睛:“我不是苏丹,不管我再怎么宠爱一个女人,也不可能把一个帝国献给她。让我们节约一点时间,告诉我你真实的目的!” 黑人太监没有闪避,他与周可成对视良久,最后点了点头:“苏丹已经七十一岁了,他已经统治帝国四十年了!” “据我所知,苏莱曼苏丹的身体还很健康,而且他只有一位继承者了,那就是塞利姆王子,即便苏丹去世,帝国也不会发生内战!”周可成笑道。 “是的,但帕夏是巴耶济德王子的好朋友!”黑人太监答道。 “哦?”周可成笑了笑:“你说的是那位已经在五年前被处死的巴耶济德王子吗?” “嗯,正是帕夏将巴耶济德王子从波斯引渡回来的!” “原来如此!”周可成笑道:“那未来的苏丹一定非常感谢帕夏了,那又有什么好担心的呢?” “因为帕夏虽然将巴耶济德王子和他的四个儿子从波斯引渡回来处死,但却把最大的那个儿子暗地里保护了下来,隐藏自己的宫殿里!” 听到黑人的最后那句话,阿迪莱顿时脸色惨白,手足微微颤抖。原来著名的苏莱曼大帝一共有八位皇子,但是其中只有四位活过了1550年。其中有三位是苏莱曼的宠妃许蕾姆所生,唯有长子穆斯塔法非许蕾姆所生。为了避免苏丹之位落入穆斯塔法之手,许蕾姆用阴谋害死了穆斯塔法,而吉汉吉尔皇子因为异母同父的兄长之死悲伤过度而死。依照惯例,苏莱曼苏丹将帝国的两个不同部分的指挥权授予剩下两位还活着的皇子:巴耶济德和塞利姆。但几年内两位同胞兄弟就因争夺皇位而暴发内战,他们各自有一支支持自己的皇家军队。苏莱曼站在了塞利姆一边,于是1559年在科尼亚巴耶济德被击败了,巴耶济德皇子和他的四个儿子只得逃往波斯,寻求波斯人的庇护。而不久后苏莱曼苏丹用外交手段迫使波斯人交出了巴耶济德皇子和他的四个儿子,并将其处死。而阿迪莱的父亲正是这件事情的实际操作者,在别人眼里他是卖友求荣,博得一己富贵;而实际上他却是借助这个机会保住了旧友一个儿子的性命(面对奥斯曼人的沉重压力,波斯人交出巴耶济德父子不过是时间问题)。由于苏莱曼大帝的崇高威望,只要其在世一天,就无人敢于挑战他的权威,但一旦苏莱曼去世,拥有苏丹直系血脉的巴耶济德长子,就会成为新苏丹的最大威胁。 “原来是这样!”周可成点了点头:“他和我联姻的真正目的是希望得到我的支持,将巴耶济德的长子扶上苏丹的宝座?” “他和祖父一个名字,也叫苏莱曼!”黑人太监答道:“帕夏的确有这个意思,不过最主要是想要确保阿迪莱殿下的安全!塞利姆是一个非常残暴,报复心很强的人,而在这个世界上,没有几个人敢于对抗苏丹的怒火,而您是其中之一!” “原来是这样!”周可成看了泪光莹莹的阿迪莱一眼,握住了对方的手:“确实,即便是苏莱曼大帝,手也无法伸到大明来!阿迪莱在我这里的确是安全的。那按照你的说法,苏莱曼死后我的岳父就要起兵了?不过恐怕胜算不大呀!” “是的!”黑人太监点了点头:“但别无选择,狮群里只能有一头雄狮。” “这倒是,既然当初救了人,那也就没有回头路了!”周可成点了点头:“阿格多巴,你也看到了,我恐怕抽不出多兵力来,毕竟我这里也在进行一场战争,而且奥斯曼也太远了!” 第四百五十五章 讨价还价 “您并不需要派出多少军队!” “那需要什么呢?武器?金钱?还是别的?” “请允许我先向您介绍帕夏的计划!”黑人太监站起身来,他从抽屉里取出一张地图来,在周可成面前摊开:“请看,这里是伊拉克行省,您可以看到与波斯人接壤,一旦帕夏举旗,波斯人也会出兵支援。而我会前往埃及,发动当地马穆鲁克贝伊(奥斯曼帝国对长官的称谓,次于帕夏),他们对奥斯曼人派来的帕夏早已怀恨在心了!只要伊拉克和埃及两地同时掀起动乱,整个东方都会动荡起来的。” “这么说来,你需要的是船队和武器?”周可成看了看黑人太监拿出的地图。 “是的,如果可能的话,最好还可以给予我方一笔贷款,这笔钱将用于在马刺甲招募和训练雇佣兵,这样不会引起奥斯曼人间谍的注意,一旦帕夏行动,我就可以借用您的船队直接占领苏伊士,进攻埃及!” “很好的计划!”周可成点了点头,他稍微停顿了一下:“但只能说很遗憾,我只能拒绝!” “为什么?”一直在旁边保持沉默的阿迪莱再也忍耐不住,激动甩开周可成的手,站了起来:“您已经说了,这是个好计划了!” “别这样,阿迪莱!”黑人太监冷冷的说:“我想大都督应该还没说完!” “没关系,美人儿总是有特权的!”周可成笑嘻嘻的轻击了一下手掌:“我拒绝的原因很简单,因为这个计划会输,我听说奥斯曼人会把叛徒的首级砍下来,挂在城墙上让乌鸦吃。阿迪莱,我可不希望你的亲人落到这样的下场!” “你怎么知道会输?你明明说这是个好计划了?”阿迪莱不服气的问道。 “我说这是个好计划是因为整个计划制定的非常聪明,无论是阿拉伯人还是埃及人都很痛恨奥斯曼人的统治,将其视为入侵者,并不需要太多外部力量的介入,将能将奥斯曼人在东方的统治推翻。但是你父亲的目的并非将伊拉克和埃及从奥斯曼帝国分离出来,而是想要帮助巴耶济德的儿子登上君士坦丁堡的宝座,这就是另外一回事了。无论是伊拉克人、波斯人还是埃及人都对谁登上宝座没有兴趣,在他们眼里奥斯曼人就是入侵者,苏丹是暴君。所以也许这个计划一开始能赢几次,但最后却必然会失败!” “这不过是你的猜测!”阿迪莱反驳道:“我的父亲比你更清楚哪里的情况,更了解——” “阿迪莱,让大都督说下去!”黑人太监又一次打断了阿迪莱的话语:“在开战前多听听别人的话没有坏处,哪怕是逆耳之言!” 周可成笑了笑,显然对方应该还有没有拿出来的底牌,不过这也很正常,没人会在牌局一开始就暴露全部底牌:“如果我是塞利姆的话,很容易就能把这次反叛镇压下去!” “愿闻其详!” “把伊拉克行省割让给波斯人,换取波斯人的支持,这样一来,阿迪莱的父亲就会陷入两面夹击的窘境!波斯人一定会接受这个条件,因为阿迪莱的父亲出不起这个价,而且如果阿迪莱的父亲赢了,新苏丹的父亲和兄弟都可以说死于波斯人之手的!我说的对不对?” 面对周可成的问题,黑人太监陷入了缄默,阿迪莱紧张的看着黑人太监,仿佛他才是自己的救命稻草。几分钟后,黑人太监缓慢的点了点头:“您说得对,如果塞利姆这么做的话,波斯人一定会转而倒向君士坦丁堡的。” “阿迪莱的父亲还有别的底牌吗?”周可成问道。 这一次黑人太监没有回答,不过沉默本身就是答案,周可成点了点头:“那今晚我们就谈到这里吧!下一次等你们做好了准备再谈这个话题!”说罢,他站起身来,向外间走去。 阿迪莱沉默半响,突然她走到壁橱旁,给自己倒了一杯酒,一饮而尽,陌生的辛辣味道使得她的眼泪丢流了下来。 “真的像他说的那样,一点胜算都没有吗?” “是的!”黑人太监抬起头,白色的牙齿在夜色中显得格外渗人:“如果没有其他的势力介入的话!” “其他势力介入?你是说周可成吗?”阿迪莱紧张的问道。 “不,他不能计算在内!” “为什么?” “他是个商人,如果没有成算的话,他是不会出兵介入的,尤其是他还正在进行这样一场战争!他也没有多余的力量投入。” “那可不可以让父亲等一段时间呢?那时候也许我已经能够改变他的主意了!”也许是因为饮酒,阿迪莱的白皙的脸变得通红,仿佛成熟的蜜桃格外诱人。 “很难!”黑人太监摇了摇头:“依照惯例,奥斯曼人的新苏丹继位之后,会任用自己的亲信出任,帕夏恐怕会被调到其他的行省或者君士坦丁堡,那样形势就完全不一样了。至于周可成,他的主意恐怕不会旁人能够改变的!” “那,那我岂不是白白嫁给他呢?”阿迪莱一听急了。 “那倒不会!”黑人太监笑了起来:“如果没有您,他今天晚上根本不会坐在这里听我说这么多,更不要说还有下一次了。看得出来,他很重视您,很喜欢您!” “喜欢我?重视我?”阿迪莱放下酒杯,咬着嘴唇,嘴角微微上翘:“我怎么没有看出来,他明明什么都没有答应!” “他也没有完全拒绝,这已经是非常大的让步了!”黑人太监笑道:“您想想,像他这样的大人物,正在指挥着一场关乎一个伟大帝国归属的宏伟战争,居然还能抽出一个晚上听半个世界之外某个流亡阉人的反叛计划,这难道不是已经做出了巨大的牺牲吗?” 第四百五十六章 抄家 “呸,这也算牺牲?”阿迪莱啐了一口,却忍不住笑了起来,她笑了一会,脸上又现出忧色来:“那我在这里能为父亲的计划做些什么吗?” “您不用特地做什么,只需要能够留在那位大人身边就好了!”黑人太监笑道。 “这样就够了?”阿迪莱问道。 “足够了,就算是最坏的情况,至少帕夏还有一条退路!”黑人太监看了看阿迪莱满脸忧虑的样子,补充了一句:“我们只是凡人,很多时候只能尽力而为,然后等待真主的裁决!” 南京,神乐观。 九月的南京正是“秋老虎”的尾巴,虽然及不上七八月的酷暑,但也让在北京城呆惯了的朱载垕觉得难以忍受。而位于太常寺大礼坛附近的神乐观就成为了他平日里消凉避暑的好去处。那地方有着连绵的林带,高耸的古木,衬托红墙蓝瓦的宫观,景色颇为幽雅肃穆,又有泉水溪流穿流其间,也没有宫城里那么多繁琐的规矩。所以将进献的美人都安置在神乐观,平日里一得闲便去那儿避暑纳凉,休闲游戏,于是乎这座原本供奉“真武大帝”的道观却变成了帝王游玩的行宫。 朱载垕睁开眼睛,他厌倦的偏过头,好避开从窗户缝射进来的日光,宿醉的人都讨厌早晨的阳光,因为这会让他觉得头疼。朱载垕想要坐起身来,却发现胸口压着一支白皙圆润的胳膊,他将胳膊拨开坐起身来,打了个哈切,看了看床榻上三个和自己肢体交缠的半裸女人,露出了惬意的笑容。 朱载垕起床的动静惊醒了在门口侍候的宫女,她们赶忙过来帮助朱载垕更衣,帮助他稀疏,梳理头发。朱载垕惬意的享受着这一切,随口对从门口进来的太监问道:“现在是什么时候了?” “回禀陛下,已经是快到午时了!”太监答道:“徐妃来过两次,看到您没有起来,便又回去了!” “竟然这么晚了?”朱载垕微微一愣,笑道:“应该是有什么急事吧?传她进来吧!” “奴才遵旨!”太监应了一声,几分钟后便看到一名丽人急匆匆的从外间进来,对朱载垕跪倒在地,一边叩首一边道:“陛下救命!” “救命?”朱载垕看了看跪在地上的女子,奇道:“爱妃请起,到底出什么事情了?” “皇爷,昨日大都督府派人去了奴家娘家,不由分说便将满门下狱,听说还要流放南洋,还请皇爷救命呀!” “啊?”朱载垕闻言吓了一跳,原来这丽人乃是徐继勋耗费重金准备的一位美人收为养女,献给他的。颇得朱载垕的喜爱,也是最早两个被封妃子的,本以为可以满门安泰乃至更进一步的,却没想到祸从天降,昨天半夜一群如狼似虎的兵卒上门将其满门拿下,家产抄没,听说还要流放南洋。在宫中的这位知道后顿时吓得魂飞魄散,赶忙来找唯一的靠山求救。 “徐妃,你会不会搞错了?大都督昨天白天才和寡人商议朝廷大事,晚上就派人去抄你的母家!” “千真万确!陛下若是不信,可以派人询问!”徐妃又磕了两个头,抬起头来已经是妆容惨淡,朱载垕见了心生怜意,他将徐妃扶起笑道:“爱妃无需担心,我派人去问问,若是真的让大都督将你家人都放了,归还家产便是了!” “多谢陛下!” 朱载垕又安慰了两句,派太监出去询问,人刚出门便听到有人通传说静音求见。朱载垕一边安抚徐妃,一边吩咐让静音进来。 “贫道拜见陛下!” “道长免礼!”朱载垕笑道:“算起来有半旬未见道长了,怎么今日有时间前来?” “贫道今日是奉大都督之命前来的!”静音的脸色阴沉的很,他看了一眼徐妃,沉声道:“有一件要紧事禀告圣上!” “大都督之命?莫非是湖口那边的战事有变?”朱载垕一愣,赶忙询问道。 “不,是南京城中之事!”静音沉声道:“确切的说是陛下您身边的事情!” 听到这里,朱载垕也听出来味道有些不对了,问道:“大都督乃是外朝官,寡人身边的事情自有内官管,何时用的着他管?” 静音咬了咬牙,跪下磕了个头:“陛下,昨日朝议后大都督问贫道他不在这些时日为何陛下圣容惨淡,贫道可有尽到自己的本分!贫道便把这些日子陛下在观中的事情说给大都督听了,大都督闻言大怒,责怪贫道没有照顾好圣上的龙体。还说圣上的龙体不止关乎一人,还关乎到天下百姓军民,切不可有半点闪失。所以他昨天夜里就派人将引诱陛下沉浸酒色的奸臣尽数拿下治罪!” “啊?”朱载垕大惊失色:“那,那将徐妃抄家的事情是真的?” “回禀圣上,不止徐妃,前段时间进献美人珍玩给您的六家勋贵昨晚已经被尽数拿下,现在已经上船去了金山卫,然后换船送往南洋了!” “什么?”朱载垕再也按奈不住了,他霍的一下站起身来:“来人,快去大都督府那里,让他把人送回来!” “陛下,人是肯定回不来了!”静音道:“大都督昨天临走时候说了,如果陛下您龙体有个万一,他那儿怎么打也是必败无疑,与其到了那个时候被抄家灭族,不如这个时候先把这些奸臣都先杀了。他原本还想把您身边这些美人也都杀了,贫道好不容易才劝住了。最后贫道保证确保您的身体无恙,他才同意做罢。您要是派人去要人,十有八九反倒是害了他们!” 第四百五十七章 再次渡江 “这——”听到周可成这番话,朱载垕禁不住打了个哆嗦,周可成的手段他可是再清楚不过了,若是真的要对身边那几位娇滴滴的美人儿下手,自己还真拦不住,他犹豫了一会叹道:“周爱卿这人也未免太过性急了,这么大的事情也不和寡人商量一下便办了!” 静音见朱载垕服了软,也笑道:“大都督他整日与武夫打交道性子自然有些急躁,还请皇爷见谅,不过他对您的忠心却是可鉴日月!不过照我看这事情其实也没啥大不了的,毕竟大都督只是将他们流放,又不是杀了,人死不能复生,去了南洋还可以回来嘛。等过些时日,陛下您下一道旨意让大都督把那些人从南洋放回来就是了,难道大都督还会抗旨不成?” “道长说的也是!”朱载垕闻言笑了起来,他犹豫了一下,伸手将静音招近了些,压低声音问道:“道长,你看看寡人的脸色,是不是真的像大都督说的那样很不好?” “确是如此!”静音点了点头:“皇上您要是不信,可以自己照照镜子!” “不必了!”朱载垕摆了摆手,脸色变得有些难看起来:“听道长你这一说,寡人确实觉得有些疲累,看来这些时日的确是有些过分了!道长可有什么办法?” “合抱之木,旦旦而伐,也支撑不住,何况血肉之躯?”静音叹道:“陛下您的身体本就较常人稍弱,若是静心节欲,勤修导引之术,倒也不是不能福寿绵长,但若是——” “罢了!”听到这里,朱载垕也有些许尴尬,他打断了静音的劝谏:“道长的意思寡人都明白了,从今往后寡人自会注意的,退下吧!”说罢,他不待静音继续说话,便转身向屋里走去。 南京江面。 他久久凝视着那张越变越大的船帆,脑子里回忆起当初自己被押送上船的情景。 “这次算你命好,上头饶你一命,要是下一次再碰到?”那个军官将佩刀拔出一半,露出锋利的刀刃,露出恐吓的笑容:“那便不好看了!” “先生,靖难军的巡船赶上来了!”船夫的声音将沈明臣从回忆中进行了过来,他摇了摇头,将目光从那面船帆上的南十字星上挪开,对船夫笑道:“你不用担心,有我在他们不会伤你的!” 船夫那张被江风吹得黑红黑红的老脸上分明写着“我不信”三个字,不过沈明臣此时也懒得解释,他的脑海中闪现出临别前东主那张凝重的脸——“这次你渡江关乎到天下的安危,大明的兴衰,一定要千万小心,只有见到周可成本人才可以说出口信来!”说实话,如果有选择的话沈明臣绝对不想再来一趟南京,但他得知内情之后就明白自己别无选择了,唯有硬着头皮再来一次南京。 “停住,放下帆,人都到甲板上来!”粗鲁的吼叫声从不远处的巡逻船传来,在这个距离沈明臣可以清楚的大量对方:狭长锋利的船首桅,青铜的船首冲角、翻腾的船帆、拿着火绳枪和狭长弯刀的水手,船壳上写着“甲壳虫”三个字。巡逻船伸出搭钩,将沈明臣的船拉了过去,然后几名带着尖顶斗笠的水手跳了过来,为首的一个冲着船夫喊道:“干什么的?船上可有贼军的细作?” “不要为难他,是我雇他送我过江的!”沈明臣竭力用平静的声音答道:“我要去南京,有大事拜见周大都督!” “你要见周大都督?”为首的那个水手笑了起来:“周大都督是何等人,岂是你想见就能见的?” “我能不能见他自有你的上司判断,你只需将我带回去便是了,何必多言?”沈明臣却是镇定如恒:“若是耽搁了大事,难道你担当的起?” 水手们被沈明臣的镇定所感染,他们交换了一下眼色,将沈明臣带回了自己的船,返回江南。上岸之后,船长将沈明臣带到一名指挥官面前:“这个人是我们在江上截住他,他自称有大事要拜见大都督!” 沈明臣没有浪费时间,他从袖中取出一封书信,递给面前的男人,那是个皮肤黝黑,面目削瘦的汉子,他冷冷的打量了下沈明臣,又看了看书信,信封上写着一行熟悉的羽毛笔字,实际上兰芳社的军官们还真没几个认不出这笔迹——那是周可成的亲笔字。那军官脸色顿时大变,他赶忙将书信还给沈明臣,大声道:“来人,立刻护送这位先生进城!” 拜那封周可成的亲笔信所赐,沈明臣的旅程十分顺利,两个时辰之后,他就已经坐在一个年轻的文吏面前,他是张经的十五名属吏之一,在确认了对方的身份之后,沈明臣吐明自己的身份和来义:“在下是胡宗宪胡大人的使者,希望能够尽快亲自面见周大都督!” “胡大人的使者?”那文吏惊讶的瞪大了眼睛,他重新打量了一番沈明臣,问道:“请问您有什么可以证明您的身份的凭证吗?” “没有,为了避免泄露消息,我这次过江时没有携带任何可能暴露自己身份的东西,除了这封信!”沈明臣答道:“不过我一个多月前刚刚被贵方押送过江,张经张大人亲自见过我一次!” 那文吏没有说话,他起身走出门外,随着脚步声的远去,沈明臣吐出一口长气,整个人顿时瘫软下来,仿佛刚才那几句话已经耗尽了他全部的体力。约莫过了半顿饭功夫,他听到外间传来脚步声,赶忙又坐直了身体。随即一张熟悉的面孔出现在门口。 “是你?”张经皱了皱眉头,这个人再次出现有些出乎他的意料之外:“有什么事情吗?” “胡大人让我面见周大都督,有消息传递!” “大都督忙得很,交给我便是!” 第四百五十八章 死了 “只有口信,而且东主临别前说了,只能说与大都督一人听!” 张经的眉毛危险的皱了起来,沈明臣还以为对方会把自己丢进某个黑牢里清醒清醒,不过对方最后还是点了点头:“好,你随我来!” 沈明臣松了口气,他跟着张经穿过两条游廊,又走过一条小巷,最后停留在一间僻静的院子门口。 “你在这里等一会!”张经低声道,随后他走进院子里,沈明臣等了一会儿,终于看到一个卫士从里面出来,向他点了点头:“跟我来!” 沈明臣无声的跟在卫士后面,在经过三道岗哨后,他终于看到一排两进的房子,透过窗户他能够看到那个高大的身影——胡宗宪曾经向他提过周可成异于常人的高大身材。他深吸了一口气,走进屋来。 “胡汝贞有要紧的消息要告诉我?”周可成放下手中的文件,凝视着沈明臣。 “是的!”沈明臣答道:“东主让我只告诉您一个人!” 周可成饶有兴致的笑了笑,点了点头,张经退了出去,两名卫士上前搜索了沈明臣的身体,确认他没有携带武器,然后退了出去,屋内此时只剩下两人。周可成笑了笑:“你现在可以说了!” “景王死了!东主想要和您面商后事?” 在一瞬间,沈明臣几乎以为周可成被弄糊涂了,这个高大的男人从书桌后占了起来,脸上满是迷茫的表情:“景王?什么景王?” “先帝第四子朱载圳,就是紫禁城里的那位,五天前刚刚病逝于宫中!没有留下儿子!” 周可成站在那儿,如石像般一动不动,仿佛刚才从沈明臣口中出来的是具有魔力的咒语。沈明臣没有催促,而是耐心等待。 大约过了半盏茶功夫,周可成发出一声长叹,保住了自己的脑袋,突然问道:“先帝一共有几个儿子?” 周可成的问题早已在沈明臣的预料之中:“一共有八个儿子,其中第一子、第二子早逝去;第五、六、七、八四子也都没有活过一年。” “原来是这样!”周可成轻松的笑了起来:“我明白了,胡汝贞在哪里?” “就在长江对面浦口城!” “很好,明天早上我的座船会停在江心,那是一条三层甲板的夹板大船,有一百一十六门大炮,打着南十字星旗和日月大明旗,很容易辨认, 我会等他等到天黑!” “我会把大人的话带到的!” “很好,来人!”周可成高声对那两个卫士道:“立刻准备一条快船,把这位先生送回江南浦口城!” “是,大人!” 沈明臣的背影刚从门口消失,周可成就再也按奈不住自己的兴奋,猛地挥舞了一下右拳,跳了起来。他已经明白胡宗宪的用意了:由于嘉靖皇帝只有两个活下来的儿子,一个是现在在南京的朱载垕,第三子;而另外一个便是曾经的景王,第四子朱载圳。而朱载圳现在已经死了,又没有留下子嗣,换句话说,朱载垕就成为了嘉靖皇帝留下的唯一血脉,这场帝位之争,朱载垕已经不战而胜了。而朱载垕赢了就意味着周可成也赢了,这就是为什么胡宗宪要求会面的真正原因——他决定换边站队了。 “本以为还要至少打个三五年的,没想到居然就这么躺赢了!”周可成喜滋滋的自言自语,他倒是不担心北京那边还能玩出什么花样来。虽然从理论上讲朱载垕已经被临死前的嘉靖皇帝废除了继承人的资格,徐阶他们可以借鉴当初嘉靖登基的先例,从近枝宗室中迎来某位皇子继承帝位。但这无疑会大大的削弱北京方面的合法性,从而降低南方州郡对北京朝廷的向心力。毕竟朱载垕还活着,他才是距离先帝血脉最近的那位。而且这样一来,可供选择的近枝宗室肯定不止一个,大臣们会因为选择的不同分裂开来,发生激烈的内斗,而党争的失败者肯定会倒向南京方面。胡宗宪也肯定是预料了这一切才会将这个重要的消息透露过来,并要求直接会面。当然,周可成多年以来的善意在很大程度上也促成了他的决断。 “真是想不到,当初一念之仁,竟然有了这么丰厚的回报!”周可成心满意足的叹了口气,他思忖了一会,决定还是暂时封锁住这个消息,毕竟朱载圳一死,朱载垕就失去了最大的竞争对手,他的地位无形之中就大大的提高了,而自己刚刚还狠狠的得罪了他一把。那要不要把那几个勋贵留下来,缓和一下与朱载垕的关系呢? “没有必要!”周可成摇了摇头:“这几个鸟人别的不行,搞宫内斗争却很有几手。要是让他们和那几个天子身边的女人勾结起来,还真能掀起一番风浪来,干脆做事做到绝,丢到金州去让他们一辈子都回不来。天子这事也记不了几天,最多我让人从巴士拉送来的这批各国的女奴里挑几个好的送过去,权当是赔礼就是了!”想到这里,周可成立刻走到书案旁,手书一封,叫来人吩咐道:“你把这个送到金山卫交给徐先生!” “是,大人!” 次日正午,江上。 看着不远处的夹板大船,胡宗宪下意识的感觉到有点窒息。 这已经不是他第一次见到兰芳社的这种夹板大船了,他甚至还通过收买匠人得到了一部分图样,让人在岳阳和武昌的船厂仿造了一些,但船队还没有完全造成,北京就传来了这个消息。这让他颇有些啼笑皆非的感觉,但不管怎么说,当他下了重新站队的决心时,还是感觉到肩膀上的担子卸下,浑身轻松了不少。 第四百五十九章 谈条件 “大人,应该就是那条船了!贼人的铳炮十分厉害,要不要先派条小船去试探一下,看看是不是陷阱?”随行的军官问道。 “无妨!”胡宗宪摆了摆手:“靠过去便是!” “是,大人!” 随着距离的靠近,胡宗宪不得不仰起脖子,才能看清对方主桅上的旗帜。他下意识的屏住呼吸,挺直腰杆,仿佛这样就可以对抗迎面而来的压力。但旋即又觉得这很可笑,自己已经身入娼门,计较衣着不体面又有何用? 甲板上传来一阵响亮的铜号声,随即船舷出现一排整齐的水兵,他们的盔甲和武器在阳光下闪烁着光。随行的军官紧张的握紧刀柄,却被胡宗宪制止住了,虽然没有见识过兰芳社的仪仗队,但他也能猜出这应该是在欢迎自己,随着跳板被放下,周可成那熟悉的身影出现在对面,胡宗宪知道自己猜对了。 “汝贞兄,我们应该有十年没见了吧?”周可成用老朋友间熟稔的口气打着招呼。 “只怕是不止了!大都督是风采依旧,胡某人却是已经老了!”胡宗宪叹了口气,自从他那次想要用计赚周可成不成之后,两人便各怀戒心,都是通过下属或者信笺交流,像今天这样面对面的还是第一次。 “汝贞兄哪里老了?”周可成笑道:“照我看,汝贞兄现在气度沉凝,乃是宰相之体,更胜往昔呀!” 听到周可成这番话,胡汝贞心中一动,口中却叹道:“不行了,不行了,这几年下来我已经是智竭力穷,只想着早日把这摊子事情了了,回乡归隐于林泉之下,颐养天年!” “归隐林泉?”周可成笑了起来:“那怎么成?汝贞兄,今日你就给我一句踏实话,到底还想不想干了?要是真的不想干了,东番我给你两万亩好稻田,南洋那边再给你一处锡矿,权当是给你养老的花费;要是还想干,那两万亩稻田和锡矿你也拿去,权当是周某的见面礼,如何?” 胡宗宪愣住了,他原先确有些心灰意冷,毕竟自己这一年多来与周可成兵戈相见,两边还未分胜负,结果景王这一死,自己就输了个底朝天。这种天意莫测,归隐田园以全首级的想法就越发强烈。没想到周可成一见面便拿出这么一份厚礼来,倒让他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 “这,这怎么好意思,无功不受禄呀!” “汝贞兄派使者送来这么重要的消息还不是大功一件?”周可成笑道。 “大都督说笑了,这样的事情又怎么能瞒的了多久?”胡宗宪苦笑道:“就算我不说,最多十天你也能从其他的渠道打听到,胡某人不过是做了个顺水人情罢了!” “汝贞兄,你知道这个消息可以给我,也可以给别人,谁先知道谁就能抢先手,那可就大不一样了!”周可成意味深长的笑道:“这份恩情周某人怎么能不念着呢?” “别人?” “没错呀!”周可成笑道:“汝贞兄你是明白人,景王这一死,裕王便是先帝留下的唯一子嗣,换句话说,他和北京那边之间已经没有什么障碍了,我们兰芳社也就不再是他唯一的依仗了。这个道理我能明白,别人也能明白,很多事情就不方便做了!” 听到这里胡宗宪也明白过来,正如周可成所说的,他之所以可以把朱载垕掌握在手中,随心所欲的在江南按照自己的意愿行事,就是因为朱载垕必须依赖兰芳社武力和财力的支持才能对抗北方的正统朝廷,但景王一死,他就成为大明宝座唯一的候选人,他与北方朝廷之间的尖锐矛盾已经不复存在,周可成和兰芳社的必要性就大大的降低了。这样一来,在朱载垕身边就会很快形成一个以他为中心的“帝党”,周可成就很难像过去那样随心所欲的在江南地区实施自己的政策。而周可成如果先知道消息,就可以抢先布局,或者把自己的政策加紧推广,或者在朱载垕身边埋下“钉子”,或者抢先将未来可能的反对派肉体消灭。所以周可成方才说自己欠了胡宗宪的恩情。 “周可成与我说这些,岂不是明明白白告诉我他与天子之间有了嫌隙?难道他就不怕我过去后跟着天子和他作对?”胡宗宪想到这里,突然打了个机灵,他抬头看了看周可成,只见对方笑吟吟的看着自己,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 “不对,若是掺和进他和天子之间的事情,无论最后谁胜谁负,都会粉身碎骨。他是根本不怕!”转眼间功夫,胡宗宪已经思忖明白:“既然大都督这番好意,那汝贞便收下了!” “好!”周可成笑了起来:“我方才说的事情,汝贞兄有什么想法?是继续为朝廷效力,还是——?” “在下蒙大都督厚恩,自当效犬马之劳!”这一次胡宗宪回答的非常痛快,让周可成都有点意外。 “好,那就好!”周可成笑了起来:“既然是这样,那我就不把汝贞兄当外人了,未来的事情我就说给汝贞兄听听!” “在下洗耳恭听!” “既然景王已死,汝贞你弃暗投明,军事上的问题已经不大了。现在的问题是打完了仗以后的事情!” “打完了仗以后?” “没错!排坐坐,分果果!”周可成笑道:“总不能咱们流血流汗花钱借债打赢了仗,到头来还是老样子,啥好处都轮不到咱们,那这一仗岂不是白打了?” “咱们?”胡宗宪陡然间还没适应身份的变换,有点错愕。 第四百六十章 继续借债 “没错,汝贞兄你弃暗投明,带着十几万大军反正,你不是功臣谁是功臣?更不要说接下来北伐的事情,也是以你为主。你放心,这次靖难功臣里,你就排在我、张经、徐渭他们几个后面,谁要敢说不是就让他来找我!” 胡宗宪的心剧烈的跳动起来,他赶忙站起身来,敛衽下拜道:“属下愧不敢当!” “起来吧,没啥愧不敢当的,汝贞兄你虽然和我当初有些支吾,但那不过是各为其主罢了。其实我们终归是走一条路的人,我也不瞒你,未来我是拿不出太多精力在大明的朝堂上的,张先生的年纪也不小了,朝廷的事情你要多费心!” 虽然还听不太明白周可成这番话的意思,但胡宗宪已经被丢过来的一连串馅饼给砸晕了,什么张先生的年纪不小了,朝廷的事情你要多费心,难道周可成要把首辅的位置让自己坐?这也未免太过大方了吧?张经虽然年纪不小了,但徐渭和吴伯仁都年富力强,与周可成的关系也远比自己亲密,莫非对方是在试探自己? “大都督,为何不用徐文长或者吴伯仁呢?在下愿身居其后,助其一臂之力!” “汝贞兄,你就不要推让了!文长和伯仁都有自己的一滩事情,朝廷的事情除了你也没人了。张先生他还可以顶个四五年首辅,你就先当次辅,等张先生退下来了,你就顶上去,就这么说定了!” “是,是!”胡宗宪强压下心中的喜悦,连连点头,周可成抛过来的馅饼着实不小,不过他还没傻到以为天下有白吃的馅饼,小心的问道:“那属下有什么要注意的呢?” “倒也没有什么要注意的!”周可成笑道:“只要确保一件事情就好了,要朝廷还钱,别让天子赖账就行了!” “还钱?”胡宗宪闻言一愣:“还什么钱?” “汝贞兄,你和我们打了这么长时间的仗,北边朝廷在你身上一共花了多少银子?”周可成笑道。 胡宗宪闻言苦笑道:“兵马一动,花钱和流水一般!除了朝廷划拨的银子,还有各省的协饷,捐税,这个一时间哪里算的清楚!” “也不用太细,给我一个粗略的数字就好了!” “粗略的数字,全加起来怎么也有三四百万两银子吧?” “三四百万两,徐阶倒是大方的很!”周可成笑道:“你知道我这边花了多少银子吗?” “不知道!”胡宗宪摇了摇头:“不过想必应该比我这边花的多吧?” “嗯!”周可成点了点头:“当初我的战争预算是按照五年做的,每年七百五十万两银子,一共三千七百五十万两银子,其中第一年的花费最大,迄今为止已经用掉了八百三十万两,所以又追加了两百万两的预算!所以今年为止我方的预算是九百五十万两的。这些钱我方迄今为止已经编练了一百三十五个联队的步兵,除此之外,还有从海外调来的三万七千名步兵,两百二十五头战象,四千骑兵的花费,以及大批军械、火药、服装、军马、驮畜等军资,以及在造船厂订造了七十五条单桅纵帆船及其军械,这些将在明年年初前投入战场,用于未来的长江攻略。汝贞兄,所以战事不利真的不是你的错!” “九百五十万两白银?”胡宗宪倒吸了一口凉气:“敢问一句,这么大一笔钱都是您,不,是兰芳社出的?” “这怎么可能?”周可成笑道:“兰芳社就算有金山银山,也经不起这般花费吧?再说这靖难之战是为了圣上打的,我周可成替圣上买单,您忘了沈万三是什么下场吗?” 胡宗宪听到最后,只觉得啼笑皆非,沈万三是啥下场他当然知道,可你周可成又不是他,谁还能拿你怎么办不成?不过他也听明白了对方的言下之意:“大都督的意思是这笔钱是您借给朝廷的?” “错,应该说是兰芳社帮助朝廷发行这笔公债,负债人是朝廷,债主是购买了债券的人,而兰芳社算是发债商吧!” 胡宗宪被周可成这些新名词弄得头昏眼花,不过他还是凭直觉明白了其中的关键,问道:“那都是哪些人买了债券呢?” “很多,不过主要是苏松常、闽南、日本、朝鲜、东番和南洋的商人,他们也是武器、布料、船只等的主要提供者!” “大都督,你该不会朝廷用公债借来的银子又买了这些债主的东西吧?” “当然,要不然就算是江南,也没办法一下子筹集一千万两银子吧?反正银子也就是个交易工具而已,只要银子一流动,人流、物流就跟着动了起来。军队就有器械、粮饷,朝廷就府库有银子,小民就有工作,商贾就有钱赚,这样不就万事大吉了?” “难怪你能以区区数州之力打的朝廷大军节节败退,我原先还以为是海外的大军,原来是这么回事?”胡宗宪叹了口气,他自然不会问那些债怎么还的问题,现在景王已死,朱载垕登基已经是铁板钉钉的事情,就算欠再多银子,大明两京十三省又怎么会还不起? “大都督请放心,不到一千万两银子,朝廷怎么会赖账?”胡宗宪笑道。 “谁说才一千万两?”周可成笑道。 “那是多少?您方才不是说一年七百五十万两,再追加了两百万两,加起来才九百五十两吗?”胡宗宪不解的问道。 “我方才明明说的是一共三千七百五十万两银子!” “可那不是五年的预算吗?您现在才打一年不到呀?” “现在是一年不到,那现在打完了吗?”周可成笑道:“仗都没打完,自然要军资供应不能少,要继续借债呀?” 第四百六十一章 继续借债 “可那也用不着五年吧?”胡宗宪笑道:“俗话说兵败如山倒,景王一死,顺逆胜败之势已经是显而易见了,除了少数几个顽冥不化之徒,又有谁拼死相争?照属下看,多则一年,少则几个月便会结束了!” “汝贞兄你还是不明白呀!”周可成摇头叹道:“眼下苏松常三州、中左所、淡水、倭国的堺,乃至南洋的手工作坊、矿山、种植园、捕鲸船、船队,还有正在操练的士卒、讲武堂里入学的军官,他们可都指着这公债的钱吃饭呢,你现在说景王死了,这仗打完了,天下太平了,朝廷不再买他们的货物,士兵没有军饷领,军官生出来没有军队可以指挥,你让他们怎么办?反正我是没有办法的,要不你来想想办法?” “这,这明明是他们的事情,怎么能找朝廷呢?” “哎,汝贞兄,你是真不明白还是假不明白?”周可成摇头苦笑道:“我打个比方吧,我方才说了,为了靖难之役我兰芳社已经编练了一百三十五个联队,每个联队五百人,那就是六万七千五百人,按照六分铳手来算的话,光是提供新军火绳枪就要快五万枝,这么多火绳枪,光凭现有的工厂那要做到猴年马月去?所以淡水制造局就在松江开设了一家分厂,将除了铳管和枪刺之外的其他零件都分包给当地的小作坊,然后将从淡水运来的铳管拼装起来,同时在当地开工炼铁、熔铸、锻打等车间,争取铳管和枪刺本地化,提高生产效率。到现在为止,产量已经达到了日产五十枝,估计道年底,产量可以达淡水制造局的一半,基本可以维持新军的供应。但是建设新工厂、培训工人、分包小作坊这些都是很花钱的,这些钱都是淡水制造局预先投资的,为了避免风险,所以兵部那边和淡水制造局签订了一个五年的长期合同,要求淡水制造局从第二年开始,每年提供不少于四万五千枝火绳枪及其配件,并且对损坏的枪械提供维修保养服务,这笔合同的总金额不低于六百万两白银,是淡水制造局最大的客户,占其销售额的七成以上。可您现在跑过来说景王死了,弃暗投明了,他们已经投入的银子就全打水漂了,那淡水制造局明天就可以关门了,股东们岂不是都要去上吊?汝贞兄你说这件事不找朝廷?难道找景王,找你?” “这个——!”胡宗宪听到这里傻了眼,他本以为自己归降是大功一件,现在听周可成一说反倒是害了人。他自然知道淡水制造局是干什么的,这家企业和济源号船厂算是兰芳社的两根支柱,其股东都是兰芳社的高层,让他们上吊无异是痴人说梦。 “而且这也不光是淡水制造局一家的事情,还有开采铅、铁、铜的矿山,制造硝石、硫磺的作坊,火绳、棕榈油、鲸脂等等,牵涉到上百万人。汝贞兄,这可不是我周可成虚言恐吓,你可以亲眼去苏松常三州看看,河流两岸正在开工建设的厂房、仓库,扩大的新码头、防波堤,这仗可千万不能停下来呀!” “是,是,是!”胡宗宪连连点头:“听大都督这么说,属下也明白了难处,可问题是景王一死,人家开城归降了,怎么继续打下去?还有,您这五年一口气借了三千七百五十万两银子,朝廷拿什么还呢?朝廷一年的岁入虽然折算下来有两千多万银子,可是大部分都是粮米,而且也没有什么剩余的。” “还银的事情不用急!只要能支付利息就好了,本金可以续借嘛!”周可成笑道:“至于说朝廷的岁入那就更可笑了,大明两京十三省,光是在籍的户口就有六千万,居然一年岁入才两千多万,您不觉得这少的可笑吗?” 胡宗宪小心的看了看周可成的脸色,揣摩了一番对方的心思,低声问道:“大都督莫不是要加征新税来还债?” “用不着!”周可成冷笑道:“以我在江南的经验看,只要能够把现有的税收实实在在的收上来就足够了,还有,我听说朝廷一年的岁入有小半养了宗室,这不是开玩笑吗?把这两块整治清楚了,足以还债!” “您要动宗室?”胡宗宪吓了一跳:“这可不是开玩笑呀!” “当然不是开玩笑,莫非汝贞兄觉得宗室不该动?” 胡宗宪心中一动,至明宣宗为止,明地方藩王的军事政治权力已经被中央政权基本削除干净,但经济特权却变本加厉,这些藩王不但享有丰厚的俸禄和朝廷赐予的封地,还能凭借其特殊的身份大肆兼并,拥有大片大片的庄田,其数量甚至占全省田地的一成甚至更多。这一状况的结果对帝国的财政造成了两方面的影响:即减少了收入又扩大了支出,所以从明中叶开始出现了一种非常奇怪的现象,明明帝国的人口、财富、经济都在飞速发展,但财政却越来越窘迫,平时还好,一旦稍有战事就捉襟见肘。一个人口近亿的帝国其动员力却不及一个数十万,上百万人口的小国。对于这一现象,大明的不少有识之士都打算对帝国的宗室制度加以改革,但从理论上讲,天子本身就是帝国全部财富的所有者,而按照维系帝国的宗法制度,天子乃是宗室的大宗,宗室是天子的小宗,小宗有义务服从尊重大宗,而大宗则有义务爱护扶助小宗。因此明的宗室凭借其身份占有大批财富在儒家学说上是“政治正确”的,即便是智能之士也无从措手。以胡宗宪的才具,自然也能看出宗室问题的积弊,若能将其清除,对于大明,对于天下都是大有好处的。不过事情的难处还是要先提醒一下,免得周可成以为自己故意把他往坑里推。 第四百六十二章 血脉 “大都督,夫社,束木而涂之,鼠因而托焉,薰之则恐烧其木,灌之则恐败其涂。此鼠所以不可得杀者,以社故也。宗室乃是天子亲族,不可不慎重行事呀!” “汝贞兄,只要你是为了确保公债正常还本付息行事,就有有几千万两银子的债主,十几万武装到牙齿的军队站你背后,你还有什么好怕的呢?”说到这里,周可成轻轻的拍了拍胡宗宪的肩膀。 当胡宗宪离开“暴君”号回到自己的船上,已经是傍晚时分,夕阳已经有半边处于地平线以下,将江水染成暗红色,在胡宗宪眼里,脚下的长江流的不是水,而是血。 在回来的路上,胡宗宪一直保持着沉默,没有人敢打扰他,直到他回到住处,等待已久的沈明臣迎了上来,低声问道:“大人,那边怎么说?” 胡宗宪长叹了一声,没有说话,径直往屋里走去,沈明臣紧随其后,走进书房后,他转身将门带上,重复了一遍先前的问题。 “周可成让我做次辅,五年后接替张经做首辅!”这一次胡宗宪没有拒绝。 “啊!”沈明臣又惊又喜:“如果是真的那厮是真的很看重大人您了!这不会是哄骗您吧?” “不是!”胡宗宪疲惫的挥了挥手:“周可成他用不着这么做!” “哦?”沈明臣看了看胡宗宪,他终于发现东家的神态有点不太对,不像是高兴的样子,低声问道:“怎么了,东主您这样子不太好,要不要请大夫来看看?” “不必了,我很好!”胡宗宪叹了口气:“今天与周可成商议了许多事情,就是有些累了!” “那您好生休息,我先告退了!”沈明臣欠了欠身子,转身走出书房,他合上房门正想离开,却听到身后传出一声长叹,依稀听到胡宗宪的声音:“大明百年积弊,竟然能这样去了,真是匪夷所思!” 北京,文渊阁。 徐阶、李春芳、黄锦三人对坐,虽然身份不同,但三人的手臂上都绕着一圈黑布,这是为刚刚去世的天子守孝。作为大明北京朝廷权力核心的三人组,他们现在面临着一个难题——选择谁来继承大位。 与胡宗宪不同的是,这三位是没有可能“反正”的,因为正是他们三人在嘉靖皇帝临死前下诏剥夺了朱载垕的王位,并将一系列罪名扣在他头上;也是这三人拥立朱载圳为帝。胡宗宪虽然带兵南下征讨叛军,但还可以说是奉命从事,这三人可是没有任何办法给自己脱罪的,朱载垕绝不会承认自己的罪名是出自嘉靖的本意,更不会承认朱载圳称帝的合法性,所以如果朱载垕胜利,这三人绝对是死路一条。 “徐大人,李大人,二位拿个主意吧,大位不可久虚呀!”黄锦略带阴柔的声音打破了寂静。 徐阶与李春芳交换了一下眼色,李春芳咳嗽了一声:“子升兄,你觉得呢?” 徐阶沉吟了片刻,答道:“先帝已经绝嗣,武宗皇帝也已经绝嗣,那就只能从孝宗皇帝的后裔里面选了,兴王、岐王、雍王、寿王、汝王、泾王、申王都没有子嗣流传,那就只能在益王、衡王、荣王三家里面选了,论亲疏、论嫡庶、论贤愚,召四品以上京官公议,二位以为如何?” “虽说隔得有些远了,也只能如此了!”李春芳叹了口气:“连续两代都必须从旁支入继,当真是天不佑大明啊!” “徐大人,其实先帝之子嗣并未断绝!”黄锦笑道。 “黄公公你难道是说南京那位?”徐阶脸色变得难看起来:“你难道忘记了先帝遗诏?早已将其从宗谱中除名,如何能将他算在内?” “奴家说的自然不是他!”黄锦笑道。 “那是何人?”李春芳不解的问道:“先帝一共有八子,其中第一、二、四、五、六、七、八子都已经过世,哪里还有子嗣在世上?” “儿子是没有,孙子却是有的!”黄锦笑道。 “孙子?”李春芳闻言一愣,旋即反应过来:“你难道说的是那位留在京城的那个孩子?” “不错,就是他!”黄锦点了点头。 “这怎么可以?”徐阶摇头道:“岂有父为罪人,子为天子的道理?不行,绝对不行?” “是呀,黄公公,你怎么会想到这个孩子,父仇不共戴天,若是他继承大位,我们三个都要灭族呀!”李春芳苦笑道。 原来黄锦提出的那个孩子就是朱载垕的第三子朱翊钧,即历史上后来的万历皇帝;由于朱载垕的第一子和第二子早就病死了,而朱翊钧出身于1563年9月,朱载垕南逃时就没有将其带上,将其留在了王府之中。景王朱载圳登基之后也没有对这个还在吃奶的侄儿下手,于是乎这位便被人遗忘了。现在朱载圳突然发病死了,这个吃奶的婴儿实际上就成了从血缘上距离大明皇座最近的那个人。 “二位先生,老奴觉得灭族不灭族先放在一边,毕竟南边那位要是打过来了,咱们三个是肯定要灭族的。我说的这位就算登基为帝,要想杀我们三人少说也得十几年后吧?毕竟他现在还是个吃奶的孩子。再说了,说不定他年纪大了,看在我们三个有拥他继位的功劳,网开一面,饶了我等亲族性命呢?” 李春芳闻言不禁暗自点头,正如黄锦说的,他们三个虽然和朱翊钧之父朱载垕有大仇,但与朱翊钧本人却无仇,还有拥立的大功,退一万步说就算朱翊钧要拿他们三个开刀,也是至少十几年之后的事情,以他们三位的年纪,十有七八已经是死人了,确实没有什么好担心的。 “黄公公说的也有道理,不过为何你不愿从益王、衡王、荣王三家选呢?”徐阶问道。 第四百六十三章 新花样 “原因有三:首先、血缘太远,先帝是孝宗皇帝的孙子,武宗皇帝的堂侄,入继大统就是一堆的麻烦;徐先生说的这三家要想继承大统,就得从孝宗皇帝的玄孙辈(侄继叔)选了,这都隔了多少层了?南边那位可是先帝的第三子,这一比起来,咱们这边可就要吃大亏!” “嗯,那第二呢?” “第二、益王、衡王、荣王有三家,这一推选朝堂上可就闹开了锅,平日里为了一点小事都吵得不可开交,何况是这等大事?如果是平日里还好,现在咱们可在和南边打仗了,容得了这么吵?吵输了的会不会怀恨在心,和南边暗通款曲?二位说是不是?” “黄公公所言甚是!”李春芳连连点头:“很有可能出现这种情况!” “那第三呢?”徐阶问道。 “第三呢就是老奴一点私心了?二位先生不是圣贤,老奴也不是,不过咱们三个好歹是一起打了十几年的交道,相互之间脾胃也都还了解,办起差使来也还知道和衷共济的道理。若是让从那三家当中选,咱们三个老家伙要不要退位让贤给新帝信用的人腾位置?” 听到这里,徐阶和李春芳都暗自点头,正如黄锦说的:朱翊钧是个还在吃奶的孩子,即无法亲政也没有可以信任的亲信,不会打破现有的权力格局;而如果从益王、衡王、荣王三家选,很有可能是个成年人,那他们三位很可能会被剥夺权力,换上新帝的心腹,这对他们来说可是绝对无法接受的。 “黄公公说的不错!”李春芳笑道:“其实这种事情也是有先例的,汉武帝时戾太子因为巫蛊之祸而被迫自杀,而太子之子刘询当时正襁褓之中,也被收于郡狱之中。武帝遗诏将其列入宗籍之中,成年之后被迎入宫中,继承大统中兴汉室,是以为孝宣之治。由此看来,其父有罪其子未必就不能继承大统呀!” “李先生果然博闻强识!”黄锦目光转向徐阶:“徐相公您的意思呢?” 徐阶的眉头皱了皱,没有说话,他心里也知道黄锦的这个建议是最好的选择,但李春芳刚才的那个比方却颇为不喜,因为历史上汉宣帝刘询是在权臣霍光的力推下登基的,而霍光死后汉宣帝却以霍氏谋反为理由将其满门诛灭。自己、李春芳、黄锦三人都可以说与朱翊钧之父有大仇,谁知道朱翊钧成年后会不会向自己的家族实施报复呢? “子升兄?”李春芳见徐阶一直不吭声,赶忙问道:“这件事情拖延不得,你是首辅,给句话吧?” “那就依照你们的意思办吧!”徐阶无奈的叹了口气:“我有些累了,先回去休息了!” 李春芳和黄锦有些无奈的看着徐阶起身向外走去,以他们两人的眼光,如何看不出徐阶的心事?但事已至此,无非是两权相害取其轻罢了。李春芳正准备起草诏书,却看到一名小太监从外间神色匆匆的跑了过来,便到黄锦喝道:“什么事情,一点样子都没有!” “老祖宗!”那小太监磕了个头:“不好了,南边出大事了!” “什么大事?” “胡,胡宗宪他反了!” “什么?”李春芳吓得一跳:“真的假的?” “千真万确!”那小太监从袖中取出一份文书来:“三天前胡贼传檄四方,称伪帝乃是先帝第三子,依序当继承大位。他先前为奸臣所惑,不明大义,倒行逆施罪莫大焉!数日前天意明昭,,故弃暗投明,改旗易帜——” “不要说了!”黄锦打断了小太监的禀告:“拿过来我自己看吧!” “是,老祖宗!”那小太监膝行了两步,双手呈上文书来,黄锦接过文书粗略的看了看,叹道:“这奸贼见机倒是快得很,按照时日算来他刚接到天子驾崩的消息就决心倒戈了!” “嗯!”李春芳看罢了文书,叹道:“其实这也没有什么奇怪的,他原本就和我们不是一路人,当初在东南御倭时又和周可成有关系,只不过是事到临头不得不在一条船上罢了。天子这一死朝廷手头上便没牌打了,他又怎么会与我们同患难呢?” “是呀!”黄锦苦笑道:“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夫妻都是如此,何况胡汝贞。李先生,你说眼下应该怎么办?” “眼下最要紧的是加强江淮一带的防务,尤其是淮安!”李春芳不假思索的答道:“胡汝贞这一倒戈,南直隶、江西、两湖都难保了,就怕逆军顺着运河一路往北边杀过来,所以应该先给总督两淮军事的权力,并增兵给他,让他先把淮安守住了,淮安稳了,那淮北就站稳了,淮北站稳了进可以进取淮南,退可以屏护河南,山东,乃是万全之策!” “不错!”黄锦点了点头:“你觉得让谁挑这个担子?” “张玮吧,他坐漕运总督已经有六年了,对两淮的情况很熟,手头上也有一支兵,只要有个名义,就可以动起来,换了别人去还要熟悉情况,恐怕就要耽误事!” “那好,那你立刻就草诏,用印,争取天黑前发出去!” 正当北京方面被接二连三而来的变故弄得焦头烂额的时候。南京方面却是完全另外一番景象,作为朱载圳突然死去的最大受益人,朱载垕在得知这个消息之后陷入了狂喜之中,他立刻从神乐观回到宫城,连夜将周可成、魏了翁、张经等忠臣招入宫中,要求立刻先大赦天下,然后出兵北伐,还于旧都。张经和魏了翁废了好大一番唇舌才打消了他的主意——理由很简单,不管怎么说朱载圳也是圣上的骨肉兄弟,虽说兄弟争位,但弟弟急病死了做兄长的却大赦天下以示庆祝,这个后世史书上肯定是要留下一个“不友”的名声。至于北伐的事情,周可成也力主先拿下两湖,尽取长江一线之后,再出兵不迟,毕竟南边定都金陵,地处下游,不把上游两湖的地盘先吃下肚,南京这边睡觉都不安稳。 第四百六十四章 逆鳞 看到手下几个重臣没有一个同意,朱载垕虽然有些不高兴,但也只好放弃了自己的计划。御前会议结束之后,意兴阑珊的他甚至没有在宫中留宿,连夜回了神乐观,相比起年久失修,破败不堪看起来有些阴森的南京宫城,他更喜欢空气清新,风景秀丽的神乐观,而且在那儿他感觉更加自由,不再受那些繁琐的皇家规矩的约束。 “拿酒来,准备乐舞!”朱载垕甩开长袍,一屁股坐在锦榻上。 “陛下,现在已经快二更时分了!”当值的太监小心翼翼的劝说道:“静音道长上次说了,为了您的龙体考虑,饮酒必须定量,寝食作息也不能太晚了!” “住口!”朱载垕喝道:“到底寡人是天子还是他是天子,让你去准备就去准备!” “是,是!”太监赶忙退了出去,片刻后便有宫女送来温好的酒,睡眼朦胧的舞女和乐师们也从两厢出来。朱载垕斜倚在锦榻上,搂着两名嫔妃,一手打着拍子,一手端着酒杯,端的是快乐之极。 朱载垕一边饮酒,一边欣赏着乐舞,约莫到了四更时分方才睡去,也不知道睡了多长时间,却感觉到有人在喊自己的名字,张开眼睛一看,却是静音,朱载垕迷迷糊糊的问道:“道长,有什么事情明日再说,寡人困得很!” “陛下,陛下,快起来,外间有紧急军情禀告呀!” “紧急军情?”朱载垕艰难的坐起身来:“胡宗宪都弃甲归降了,还能有什么军情?” “千真万确!大都督就在外面等候!”静音朝旁边喊道:“快替陛下梳洗更衣,大都督马上就进来了!” 外间侍候的太监宫女们一拥而上,飞快的替朱载垕梳洗更衣,又喂他喝了两口热茶,他这才清醒了几分,盘腿坐在锦榻上。静音见处置的差不多了,赶忙出去通传,片刻后周可成便随着静音进来,向朱载垕敛衽下拜:“陛下,微臣有紧急军情禀告,惊扰之处还请恕罪!” “周爱卿平身,赐座!”朱载垕放下茶杯:“道长说你有紧急军情,该不会胡宗宪那厮又有反复吧?” “那倒不是,胡大人此番归降之心极坚,绝无反复之心!”周可成肃容道:“陛下,您上次离开京师时,有留下一个儿子吧?” “儿子?”朱载垕皱起了眉头,昨晚的酒精还在控制着他的大脑,他废了好一会儿才把声音转成相应的意思。 “不错!”朱载垕点了点头:“我那孩儿还不满两岁,如何能经得起风浪颠簸,所以我便将其留在王府了。怎么了?难道北边的逆贼连个还在吃奶的孩儿都不放过,对翊钧下毒手了?” “那倒没有!”周可成摇了摇头:“根据从京师得到的最新情报,前天徐阶等人已经拥立您留在北京的那个孩儿登基为帝了!” “什么?”朱载垕瞪大了眼睛,目光中满是疑惑。 “前天,北京伪朝首辅徐阶等人已经拥立您那位名叫朱翊钧的孩儿登基为帝了!”周可成提高了嗓门,一字一顿的说道:“关于这件事情吗,微臣也不知道要不要恭喜您!” 朱载垕长大了嘴巴,目光呆滞,仿佛变成了一个泥雕木塑,正当静音打算抚摸一下他的脉象确认没有生病,朱载垕猛地从锦榻上跳了下来,盯着周可成大声问道:“北边拥立我孩儿登基了?” “不错,徐阶他们的确是这么做了!” “寡人还活着,他们凭什么跳过寡人立我那孩儿为帝?”朱载垕怒道。 “陛下,这就是徐贼等人的奸滑之处!”周可成叹道:“景王死后,先帝除了您就再无再世的子嗣,而奸贼们又借用先帝名义将您从宗籍中去除。我原本以为他们只能从旁支入继大统,但先帝本来就是因为武宗皇帝无后才入继大统,他们若想从旁支入继就得从孝宗皇帝的后裔去找了。放着您这位先帝血脉不用,却要从隔了数代的旁支入继,如何能服众,所以胡大人才弃暗投明。可想不到徐贼竟然选用陛下您的爱子入继大统,以侄继叔,这样一来反倒是言之成理了!” “成理个屁!”朱载垕再也按奈不住胸中的怒气,从锦榻上跳了下来,右手一挥将旁边的香炉扫倒在地:“周大都督,传寡人的旨意,立刻调集六军。寡人要御驾亲征,直捣北京。破城之后寡人要把徐贼、李贼、黄贼千刀万剐,诛灭九族!” “陛下且息怒!”周可成却是镇定如恒:“从长计议!” ““从长计议?这几个狗贼挑拨寡人父子骨肉至亲,使得天家父子相残,这叫寡人如何能忍?龙颔下有逆鳞,触而必杀之,寡人虽然仁厚,但这件事情决不能忍。大都督你不是说胡宗宪归降后已经形势逆转,南强北弱,你该不会是哄骗寡人吧?”?” “在下从未对圣上说过谎话,的确胡大人归降后,强弱已经逆转!但主不可以怒兴师!徐阶、李春芳、黄锦三贼又跑不了,请陛下暂且息怒,寄其首级于颈上数月便是!” 与周可成坚定的目光对视了片刻,朱载垕终于软了下来,他点了点头:“好,这次寡人就听大都督的,不过我记得李春芳和徐阶都是江南人吧?” 周可成露出了意外的神色:“不错,徐贼是松江人,李贼是扬州兴化人!” “好!寡人这次听大都督的,暂将这三贼的首级寄于颈上数月,那大都督也要依寡人一件事情,将徐贼和李贼的家眷族人尽数诛杀,以泄寡人心头之恨!” 听到这里,周可成知道已经无可挽回,只得点了点头:“臣遵旨,回去后我立刻派人去擒拿李贼的家眷族人,不过徐贼的家眷族人都已经流放到南洋去了——” “传旨全部送回来,斩首于阙下!”朱载垕回答的斩钉截铁。 第四百六十五章 态度转变 当周可成向朱载垕叩首行礼,离开屋子的时候,静音能够感觉到对方的不快,他看了一眼朱载垕,找了个机会跟了出去。 “大都督,这次的事情陛下确实——”静音刚说到一半,就被周可成打断了。 “没什么,我能够理解陛下的心情,说实话,我刚得知这个消息的时候也吓了一跳。北边那几位竟然选了这条路,着实出乎我的意料之外!” “那徐阶和李春芳二贼的亲属族人,大都督打算怎么处置?”静音小心的问道。 “圣上金口已开,那就没有回旋的余地了!再说他们也是我们的敌人,犯不着在圣上面前替他们周旋!”周可成叹了口气:“道长,这次的事情你也看明白了吧?圣上虽然性情温厚和善,但天子就是天子,一言即可杀人呀!” “是呀!”静音也叹了口气:“族灭,这要死多少人呀!” “李春芳那边我是不清楚,不过松江徐氏是当地大族,先前光是流放到南洋的就有两千余人!” “这么多?”静音浑身一抖,脸色顿时变得惨白。 “嗯,两千多人,圣上一句话就全杀了!”周可成叹了口气:“这就是天子,这就是皇帝,道长,您是天子身边的人,很多事情你要管一管,不管怎么说,你是圣上的身边人,同处一船南逃的情分谁也比不过你!” “大都督,您这话可就太抬举贫道了!”静音苦笑了一声:“我是道士又不是太监,和圣上总是隔着一层,现在见陛下一面都不是那么容易,何谈管?” “那就是你的事情了,道长,在下有句话放在这里了,不管你做了什么,只要你是为了我们大伙,我周可成就肯定会支持你,明白吗?”说到这里,周可成拍了拍静音的肩膀,转身离去。 “不管我做了什么,都肯定支持我?”静音看着周可成离去的背影,目光悠远。 离开了神乐观,周可成在卫队的护送下向阿迪莱的府邸而去,他在南京这段时间便住在那儿。回到住处,周可成脱下外袍,对闻声而来的阿迪莱道:“阿迪莱,你那个黑人总管在哪儿,我有要紧事情要和他说!” “啊?”阿迪莱一愣:“您是说阿格多巴?” “对,就是这个名字!”周可成在靠椅坐下,接过婢女送来的冰镇饮料喝了一大口,惬意的吐出一口长气:“我有事情与他说!” “好,好!”阿迪莱也知道一些内情,赶忙对身旁的黑人宦官吩咐了两句,贴着周可成坐下,脸上是显而易见的紧张。周可成轻轻拍了两下她的大腿:“你不必紧张,是好事情!” “多谢您的眷顾!”阿迪莱吐出一口长气,这时阿格多巴到了,他向周可成躬身行礼,用低沉浑厚的声音致意问好,阿迪莱做了个手势,婢女们离开房间,屋内只剩下他们三人。 “阿格多巴,我现在可以回答你先前的问题了!”周可成稍微停顿了一下,放下杯子:“贵方可以从兰芳社所有的工厂里购买限售清单之外的所有武器以及战争物资,兰芳社所属的船队还提供运输服务,将贵方订购的货物运送到指定的港口。这就是我的回答!” 阿格多巴的脸色如常:“那如何支付款项呢?可否招募雇佣兵呢?” “可以接受金银实体或者货币,雇佣兵可以在指定区域,比如说锡兰岛!” “必须是现款?” “是的,你应该知道我对于你们的计划所持的态度并不乐观,换句话说就是胜算不大,在这种情况下,只有现款付账才能确保供货商的利益!” “那实物呢?”阿格多巴问道:“据我这些天的观察,贵国的棉纺织业十分发达,而无论是埃及还是伊拉克都出产十分优质的原棉,比贵国自产的要好得多!” 周可成惊讶的看了阿格多巴一眼,他没有想到对方的观察力竟然如此敏锐,最后只得点了点头:“如果是优质原棉的话,可以抵扣,不过价格方面必须要打折扣!” “这种细节就交给我们的下属来商谈吧!”阿格多巴笑道:“还有一个问题,您方才所说的武器和物资包括军用船只吗?” “这个恐怕不行!”周可成摇了摇头:“因为现有的船坞都已经排满了,不过如果你们提供船只,我方可以替你们进行提高战斗力的改装!在马刺甲的修理厂就可以做!” “也好,非常感谢您的慷慨大度!”黑人太监满脸笑容的躬身行礼。 “没有什么,这不过是一桩生意!”周可成笑了笑:“既然大明这边的战局发生了改变,我方的态度随之改变,这也是理所当然的!接下来几天您可以去一趟金山卫,在那儿您可以试用一下可以出售的货物,然后做出购买决定,我方也好安排生产和运输计划!” “非常感谢您的安排!”黑人太监又一次弯下了腰。 “他竟然答应了,这背后有什么原因吗!”当周可成去洗浴更衣时,阿迪莱向黑人太监问道:“我觉得这一定是有特别的原因!” “也许吧?”黑人太监看着庭院里的喷泉,用不确定的口气说:“大人物和女人一样,心思都是难以揣测的!” “不,他不是!”阿迪莱用肯定的语气做出判断:“一定是发生了什么大事,所以他才改变态度的。我记得很清楚,不久前他还严词拒绝出售武器的!” “公主殿下!”黑人太监将目光从庭院里的喷泉收回:“您不应该用这样的口气来评论您的丈夫,您应该爱他,相信他,依靠他,支持他,而不是像这样,用怀疑的态度揣测他!” “我说的都是事实!”阿迪莱反驳道。 第四百六十六章 感情与理性 “不,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事实,只有现象!”黑人太监反驳道,看着阿迪莱倔强的眼神,他叹了口气,口气转软:“周可成他现在是您的丈夫,这才是事实。您未来的幸福,您孩子的幸福都维系在他的身上,您的利益和他是一致的,您明白吗?公主殿下,您要注意身份的改变,您已经是别人的妻子了!” “我永远都是父亲的女儿!”阿迪莱愤怒的反驳道,绿色的眼睛里闪动着愤怒的火光。 “是的,您永远都是帕夏的女儿,但这并不和您成为别人的妻子冲突,恰恰相反,只有做好别人的妻子,才能更好的成为帕夏的女儿。别忘了,您是女人,无法拿起武器和敌人厮杀,但您的丈夫可以!” “女人也可以战斗,比如莫娜姐姐!”阿迪莱无力低声嘟哝道,但显然她已经被阿格多巴说服了。 “阿迪莱,我可以理解您对帕夏大人的爱!”黑人太监感觉到了对方态度的软化,暗自松了口气:“我也可以理解您对周可成冷淡态度的恼火,但请允许我直言,周可成的谨慎和精明正是他成功的原因,如果他是一个因为娶到一个漂亮女人就把一切都弃之不顾的人,他也不可能走到今天这一步,您的父亲也绝不会把您嫁给这样一个男人。” “那为什么父亲又要把我嫁给他呢?既然我根本无法影响到他?”阿迪莱不解的问道。 “不,您已经影响到他了,只不过没有那么大。相信我,您的美貌已经在他思考的天平之上放下了一块小砝码,随着时间的流逝,这块砝码还会变的越来越重。” “真的吗?”阿迪莱瞪大了眼睛。 “当然是真的!您没看到今天他一开始只肯收取金银实物或者其他钱币吗?后来我提出可否用棉花抵扣,他犹豫了一会便同意了。相信我,这个世界上没有谁能够真的铁石心肠,人都会本能的站在亲近的人一边,周可成也是人!” “嗯,您说得对!”阿迪莱用力的点了点头:“那我还需要做什么吗?” “不,您什么都不需要做!” “什么都不需要做?”阿迪莱不解的问道。 “是的,周可成是个非常精明的人,如果您利用他对您的爱来牟取什么的话,肯定会让他发现,没有人会愿意被人利用的。您只需要快乐的生活,您的美貌自然就会赢得他对您的爱,这就足够了,其他的事情由我去做就够了。周可成很清楚我的工作就是为了帕夏大人争取利益,所以不管我做什么,他都不会对我生气,更不会转而迁怒到您的身上。” 这一次阿迪莱被彻底的说服了,她的脸上露出了安心和快乐的笑容,全然被蒙在鼓里的周可成感受到了少女的热情,让他度过了非常美妙的一夜。当第二天早上他腰酸背痛的从床上坐起来,禁不住开始回忆起穿越前几种著名壮阳药物的主要有效成分了。 “看来应该要把玻璃制造业提前列入发展日程了!”周可成叹了口气:“毕竟有了玻璃器皿,各种萃取技术才可以开始,要不然就算知道药物的有效成分,也不敢服用——里面有害杂质太多了!” 周可成一边想着心事,一边更衣下床,等待着他的是堆积如山的各种事项,其中优先级最高的是江北胡宗宪的事项,南京方面已经授予了他提督江淮军务巡抚江北诸道、诸镇的官职,大体来说,就是将长江以北的两淮地区划入了他的防区,这样一来,周可成就可以专心逆流而上,攻略两湖、江西等地,控制长江中下游流域的大片土地。而胡宗宪与北京方面不谋而合,都把南直隶的淮安当成争夺两淮的关键点,作为漕运总督的驻节之地, 每年有上万艘粮船的船工水手、漕运官兵在此停留,南来北往的商人在此进行货物交易,旅客也在此盘桓,更加之在这里设常盈仓两处、常平仓两处、预备仓三处、庄仓五处,著名的清江浦也就在淮安附近,那儿不但存储有数百万石的粮食,还有运河区域最大的造船厂。如果胡宗宪能够将其攻占,那就意味着北京方面在失去了东南的财赋之后,连两淮的粮税也落于他人之手,其灭亡也就是时间问题了。 “胡汝贞这一手果然是够狠,打蛇打七寸呀!”周可成看罢了胡宗宪的报告,按照上面所写的,胡宗宪在平定了扬州、泰兴、六合、江浦、和州等州郡之后,就准备分兵三路,一路从扬州出发,顺着运河经高邮、宝应、直取淮安;另外一路从涂州出发,经由嘉山直往凤阳;一路从仪镇出发,北上攻泗州。攻泗州和凤阳的两路都是疑兵,唯有攻淮安那路才是正兵,但问题是凤阳乃是大明的中都,皇祖陵和宗庙皆在那儿,从政治上看对北方有必守之势。本来经由胡宗宪这一闹,北方在两淮的守兵就很空虚,再一分兵,淮安的得失就很明显了。 “拿下了淮安,淮北就会震动,估计有不少州县会易帜的!”周可成摊开地图,比对着胡宗宪的报告细看:“算了,这都是他的防区,只要他不求援,倒也不必管他,如果他连几个漕兵都不是对手,那他也未免太废物了!”周可成在胡宗宪的报告末尾写了三个字“知道了”,便丢到一旁,翻阅起下面的文书来,这些文书多半是苏松常、东番、中左所、日本、朝鲜等地送来的,里面记录了大量的经济、政治、军事情报,周可成看过之后会被送到讲谈社,由专门的人员整理成册,保存起来,作为未来做情报分析和年鉴整理的资料。作为一个实际控制范围已经超过数百万平方公里,人口数千万的庞大组织,兰芳社可能是这个世界上最大的非政府官僚组织,在金山卫新建的占地超过百亩的四排红砖楼,将会作为当时世界上最大的档案库和图书馆,存储广袤地区的各种资料,为其首脑的决策做支持。 第四百六十七章 收回与投资 “琼州田头矿区发生疫病,大量奴工死亡,开发费用超支?需要追加投资?” “与我方合作的虾夷地沿海酋长与内地部民发生冲突,要求增加每年军事援助来镇压部民的暴动,否则无法保证五年后每年提供两千匹战马和六千驮马的计划!” “暹罗国王要求我方舰队直接参与护航,以保证他们向伊洛瓦底江入海口附近的反抗军运输军事援助的舰队安全,否则他们将放弃对反抗军的支持!” “岛津兄弟又一次击败了锡兰当地土著的进攻,他们要求对当地的移民配额增加到每年一千青壮,最好是有木匠或者铁匠手艺的,如果有讲武堂或者讲谈社毕业的学生就更好了!” “朝鲜开城王家已经联合十三家松商完成了对北方咸镜道铜矿的勘探工作,鉴于铜矿石属于当局的十五种管制的战略物资之中,所以建议筹集足够的资金以购买矿山三成的股份,并派出代表监管矿山的运行。人选建议从工龄超过七年,有矿山和贸易经验,懂得朝鲜语的职员中选择。人选如下:…” “位于恒河三角洲的商站报告:当地的总督要求将献金增加到每年七千第纳尔,鉴于款项的巨大,当地商站已经下令隶属于社团的商人商船,撤离当地,并囤积粮食,修建储水池,为遭到围攻做准备。马刺甲总督府建议派出一支由一条主力舰和四条纵帆船组成的分舰队前往恒河入海口,进行武力威慑航行,以确保当地贸易的正常进行。” 周可成翻阅着一份份报告,偶尔动一动笔,除了少数极为重要的报告,大部分报告都已经做出了批示,只是送到这里供他过目。与明、清、奥斯曼、沙俄这样的古典帝国不同的是,兰芳社是一个商业组织,他追求的目的并非领土的无限扩张,而是经济利益,因此各个区域节点的决定权很大。随着社团控制范围的不断扩大,周可成逐渐将越来越多的生意,例如矿山、丝棉麻纺织、油棕甘蔗种植园、榨糖、榨油、捕鱼等行业以出售股份的形式分卖出去或者赠送给需要拉拢的人,这样一来可以让越来越多的人加入这些行业分享这一经济利益,成为兰芳社的支持者;二来也可以通过募股的方式收回原先的投资,获得巨额的资金,投资机械制造、金属冶炼、锻造、航运、保险、金融这些需要巨额投资、长期才能获得回报的行业,控制整个社团的经济命脉。例如正在筹建中的长江航运公司,由兰芳社占据百分之六十五的股份,而周可成本人将占百分之二十,将会在上至重庆,下至金山卫建设超过三十五个码头,沟通整个长江流域人口超过十万以上的城市,为了确保航运的畅通,长江航运公司将必须修建港口灯塔,炸毁礁石、清理航道、消灭江匪。依照计划,在十年之内,长江航运公司每年的载客量将超过五百万人次,货物超过八千万石,超过京杭运河的运量十倍。而获得了长江流域这一广大腹地之后,金山卫将会成为整个兰芳社,乃至全世界最为繁荣的港口,而长江三角洲将会成为最先进的制造和贸易、文化、金融中心。人流、物流、资金流、信息流的汇集将在这里达到临界质量,产生出工业革命这一次核爆。考虑到未来的发展,长江水道在未来两百年内成为全世界人口最稠密、经济最繁荣地区最发达地区的唯一大宗货物人流运输途径,长江航运公司可能会成为全世界最有价值的,也最有战略意义的公司之一。 “大人,您这么早就起来,在忙什么呀?” 身后传来阿迪莱的声音,周可成放下羽毛笔,转过身来,少女绿宝石般的眸子闪烁着好奇的光。 “没什么,下头送上来的一个计划,关于发展长江航运的!”周可成将那份文件的末尾签上“拟同意!”三个字,放到一旁。 “长江?你说的就是南京城外的那条大江吗?”少女打了个哈切,在书桌旁坐下,她拿起那份报告,但很快就被上面密密麻麻的方块字打败了:“上面都写了些什么?” “一个方案!”周可成并不打算隐瞒:“简单的来说,就是投入两百万两白银,使得这条大江沿岸七百二十万平方里土地上的两千万人、可以通过这条大河方便的旅行、航运!” “什么?你说那条大江两岸居住着两千万人?”阿迪莱长大了嘴巴,她被这个惊人的数字给惊呆了,对于自小就在巴格达长大的阿迪莱来说,奥斯曼帝国几乎就和全世界是同义词,而十六世纪初奥斯曼帝国的全部人口也就两千万出头,而这已经囊括了去掉波斯之外的整个伊斯兰世界加上东欧和东南欧的一部分了。而现在他听到眼前的男人说这条大江两岸就居住着两千万人口,这不啻于天方夜谭。 “我的意思是这条大江两岸以及她的支流两岸居住着两千万人,实际上可能还会更多一些,因为在大明有许多人为了逃避官府的税收和劳役,没有向官府申报户籍,两千万人只是户籍里的人口!” “那您可以把这个计划详细解释一下吗,大人?”阿迪莱重新拿起那份报告,双手递给周可成。周可成犹豫了一下,接过报告,尽可能详细的解释起来。随着周可成的讲述,阿迪莱的眼睛里愈来愈流露出敬慕的光。 “哦,阿迪莱,已经快要中午了,我必须出门参加御前会议了!”周可成看了看桌上的水漏,站起身来:“这份报告我恐怕只能到这里了,剩下的晚上如果有时间再继续吧?” 第四百六十八章 御前会议1 “好的!”阿迪莱乖巧的点了点头,将那份报告抱在怀中,如获珍宝。 周可成刚刚离开,黑人太监就走了进来,他向阿迪莱躬身行礼:“看得出来您很高兴!” “是的!”阿迪莱毫不掩饰自己的笑容:“您知道吗?仅仅城外那条大河两岸就居住着超过两千万人!” “哦,这可真是一个不可思议的数字!”黑人太监显然并不是太想继续这个话题,他站直了身体,问道:“公主殿下,我有一件事情必须向您禀告!” “说吧,阿格多巴!” “这几天我前往金山卫,参观了对方的兵工厂,还有一家训练武士的学校。在那里他们向我演示了可供出售的十几种武器——主要是各种轻型火器!” “如何?”阿迪莱问道。 “非常好,比我预想的要好得多!”黑人太监答道。 “我不是太懂你的意思,阿格多巴!”阿迪莱皱起了眉头:“我记得你曾经借着参战的机会试用过一些兰芳社军队的火器,那时候你对其的评价好像没有这么高吧?” “是的,当时的确如此,但这一次不一样!”黑人太监笑道。 “难道他们拿出了不一样的火器?”阿迪莱惊讶的问道:“连自己的军队还没有用上,就卖给我们?这不太可能吧?” “那倒没有,我说不一样的是价格!”黑人太监得意的笑道:“对方报出的价格比我预料的要便宜三成左右!” “三成,怎么可能这么便宜?”阿迪莱问道。 “是这么回事!按照他们那边的人员说,大明这边的仗快要打完了,这边许多军队都要遣散,那些旧军械都要淘汰出卖,便打了个折扣出卖!” “原来是这样!”阿迪莱松了口气:“我也听说了,好像北边那边的苏丹突然死了,却没有继承者,于是乎很多帕夏和军队都投靠在这边来了!” “若是这样那就没错了!”黑人太监笑了起来:“这一次他们还让我参观了他们正在兴建的火药工厂和兵工厂,太让人不可思议了!” “怎么了?什么事情让你这么惊讶?” “我看到了一个巨大的水库,那个水库的堤坝有45肘尺(中东地区常见的长度单位,一肘尺大概从43-56厘米不等)高,周长有4法尔萨赫(古代阿拉伯长度单位,1法尔萨赫大约等于625公里)。据他们说这个水库是用来为兵工厂里的水力锻锤提供动力的,这些水力锻锤可以锻造最大口径的攻城炮和各种火炮。即使在伊斯坦布尔最大的兵工厂也没有这么重型的水力锻锤,这么大规模的兵工厂,这简直不可思议!”黑人太监说到这里,不住的摇头叹息道。 “也许那是他们骗你的呢?”阿迪莱安慰道:“阿格多巴,你也知道这里到处都是湖泊!” “普通的湖泊不会有专门供水力锻锤的水闸和渠道,还有周边正在兴建的大片厂房、道路、堆积在码头上等待安装的机械,这些不会骗人!”黑人太监叹了口气:“这个国家的人口太稠密了,在我的印象中,只有尼罗河畔可以与之相比,但埃及九成以上的土地是荒芜的沙漠。” “那你和他们签订协议了吗?” “嗯!”黑人太监点了点头:“我已经支付了百分之五的订金,他们答应两个月内将六千支火绳枪、十二门十二磅长炮及其配件、弹药,运到马刺甲城的仓库。当我支付百分之四十五的第二期款项,就可以上船,剩余款项和运费将在到岸后支付!” “这么说你马上要离开这里了?”阿迪莱惊讶的瞪大了眼睛,一想到这个一直以来站在身后安慰、支持自己的人即将离开,泪水就从她那一对绿色的眸子盈眶而出。 “是的,风不等人!”黑人太监叹了口气:“而且您这里已经不需要我了,您已经得到了大都督的喜爱,我回去后可以禀告主人,您已经得到了依靠,而他即将得到一位强有力的女婿。” 听到提及父亲,阿迪莱再也无法按奈住自己的情绪,痛哭起来,痛苦的思念就好像毒蛇一样啮咬着她的心,少女扑倒在一旁的胡床上,她美丽的眼里满是泪水:“为什么,为什么人要分别呢?”她无意识的哭喊道,悲伤中完全忘记了礼节。 黑人太监怜悯的看着她,“真主在上!”他轻声道:“我本以为少年时两腿间挨的那一刀是人世间最大的痛苦,现在看来倒也未必了,即便是像她这样美丽幸运的人儿也无法逃脱痛苦的折磨,难道人生于世间就是要忍耐痛苦的吗?” 正当阿迪莱主仆二人为了各自事情烦恼时,宫中的御前会议也进入了他的高潮,天子打破了一直以来的惯例,在原定的议程中插入了一个议题——对南京城内的宫城大修。这个突兀的要求立刻让房间里的气氛变得怪异起来。 “怎么了?诸位爱卿你们怎么都不说话了?”朱载垕露出了不快的神色,他的目光停留在了张经的身上:“张先生,你是首辅,关于这件事情你说句话吧?” “回禀陛下!”张经严峻的答道:“臣以为今日的议程里没有重修宫城的事情!” “难道议程里面没有就不能商议了?”朱载垕怒道。 “陛下,御前会议是商议关乎朝廷大事的地方!”张经昂然答道:“眼下正是靖难时期,前线将士们正在与叛贼血战,我等应当以战事为重!” “笑话!寡人乃是万乘之尊,现在却住在神乐观里,连个栖身之所都没有,这难道就不是朝廷大事了?”朱载垕大怒,目光转向一旁的魏了翁:“魏爱卿,你也是内阁的成员,你来说说?” 第四百六十九章 御前会议2 魏了翁低下头,沉声道:“微臣附议张相公!” “好呀!” 朱载垕气的浑身发抖,指着张经与魏了翁:“寡人身为天子,富有四海,竟然连修修自家宅院都不行。罢了,寡人不做这个天子了,你们换别人来做吧!”说罢,朱载垕便起身向外冲去。 “陛下!”周可成赶忙起身将其拦住:“何必如此呢?张大人与魏大人也都是为了朝廷,为了大明呀!” “朝廷,大明?到底是谁的朝廷,谁的大明?”朱载垕余怒未消:“大都督,若是他们两个不辞官,那寡人也不做这个天子了!” “陛下!”周可成一手抓住朱载垕的胳膊,一边向张经与魏了翁使眼色,示意两人离开:“您何出此言,您是先帝嫡子,大明和朝廷当然是您的!您说出这等话来,若是高先生在天有灵,会做何想?” “高先生?”听到高拱的名字,朱载垕的脸色微变,转口道:“寡人方才说的也是气话,但南京宫城损害颇多不堪住人,难道就不该修缮?张经那厮却以不如议程为由推诿,实在是可恨!” “陛下,南京宫城规模宏大,乃是太祖皇帝时耗费二十余年兴建而成。自从成祖迁都北京,其后百余年鲜有修缮,风吹雨打之下要修缮的地方极多,即便是太平时节,恐怕也不是三年五载能够完成的,何况眼下战事未息,财用匮乏?照微臣看,陛下您可以先暂居神乐观,若是觉得宫室不够壮阔,臣下可以从私囊中拿出十万两银子,以为修建之用!” “周爱卿你出钱替寡人修缮宫室?”朱载垕闻言一愣。 “不错,陛下您孤身南来,所以有些东西准备不够好,这也是为人臣的本分!”周可成笑道:“待到平定了乱党,到时候再修缮宫室便是!” “那就有劳周爱卿了!”朱载垕笑了起来。 好不容易把朱载垕这边敷衍好了,周可成长出了口气,回到会议室,张经迎了上来:“大人,天子那边怎么样了?” “我说重修宫城工程浩大,并非一日之功,请天子在神乐观中暂居,再从我私囊里拿出十万两银子扩建之用,总算是敷衍过去了!” “您从私囊里出了十万两?”张经闻言一愣。 “能把这件事情敷衍过去十万两算是很便宜了,至少圣上没要征发江南百姓,或者加征新税来重修宫城,那可就大麻烦了!”周可成笑道:“张先生你今日做的不错,不过口气要委婉一点,不然惹恼了天子,把你的首辅给免了,那还真麻烦!” “不作便不做,老朽岂是恋栈不去之人?”张经冷哼了一声。 “张先生你这话说的!”周可成笑道:“我当然知道你不稀罕做这首辅,但你不做了换谁?项公还是魏公?难道我把近卫前久抓过来?万一换个不识相的酸儒怎么办?至少在打进北京城之前,咱们这个草台班子不能散架!你说是不是呀,魏公?” “大都督说的是!”魏了翁连连点头,他看了看周可成的脸色,笑道:“其实照老朽看,这御前会议的事情其实太多了,也太杂了。” “哦?为何这么说?” “大都督,圣上乃是金口,一言既出,我等做臣子的就只有俯首听命,照着旨意行事,再也没有一点回旋的余地了!好比今天,如果没有大都督在场,老朽和张相公的官帽儿就被摘了去,这倒也是小事,就怕新换上来的是幸进小人误了国事,那就麻烦了!” “那魏公的意思是——” “大都督,前朝新天子继位,通常入阁拜相的都是天子在潜邸时的先生,天子与首辅之间名为君臣,实为师徒,有这份情谊在很多事情就方便了许多。但高先生不幸早逝,大都督您又是统兵的武臣,照老朽看,若非是极端要紧的事情就不要来打扰天子了!否则只怕适得其反,惹来麻烦!” 周可成点了点头,目光转向张经,只见对方也是不置可否的样子,心中一喜:“那魏公以为什么样的事情才是极端要紧的呢?” “六部的堂官推选,内阁辅臣更换,那是肯定要经由圣上首肯的,除此之外,垂拱而治便是了!”魏了翁笑道。 “这不是要把天子完全架空吗?没想到我还没开口,这魏了翁倒是先提议了!还真是聪明人!”周可成心中暗喜,脸上却装出一副为难的样子:“那就先尝试三个月,如果一切正常今后就照这样做吧!” 金山卫,讲武堂。 从前在军中,人们叫他南塘、戚将军、戚佥事、将主爷,他本以为这辈子不会再有什么别的称呼,没想到居然有一天自己会被叫“黑手”、“铁脸”。 “你们这次的行军宿营考试,只有十个人合格,其余的全部都没有通过!”戚继光脸色铁青的对下首的三十名军官生训话道:“五天后会有一次复考的机会,如果再不通过,全部都要留级!” 人群中顿时传出一阵嗡嗡的议论声,戚继光的耳力非常敏锐,他立刻在嗡嗡声中分辨出自己的名字和“黑手”、“铁脸”连在一起,显然这不是什么好词。他恼火的喝道:“肃静,你们当这里是什么地方?菜市还是酒肆,身为军官生,竟然一点体统都没有。每个人都有,负重行军二十里!” 第四百七十章 军事观察团 这一次军官生们不敢再出声抱怨,但从脸上不难看出他们的绝望和沮丧,背着头盔、火绳枪、弹药、枪刺、铲子和干粮的行李架步行在烈日下步行二十里绝非易事。在步兵训练方面周可成是古罗马人的坚定粉丝——一个合格的步兵必须中背负自己的行李和食物,然后开展长途行军训练。即便是在营地休整期间,也要以高频率锻炼他们的体力和使用武器的技巧。接着再以赏罚分明的严厉手段,让士兵们惯于遵守纪律。最后用公正无私和身先士卒的品质,得到士兵的敬重与认可。既然要士兵做到,那么军官首先就要自己做到,而且要做的比士兵更好。所以讲武堂中对刚刚入校的军官生们的第一课就是三个月的基础身体训练,包括跑步、体操、负重行军、翻越障碍等等,经过三个月的训练之后才开始掌握各种武器的课程,最后才是基础的战术、行军等课程。而在整个在校期间,体能训练都是贯穿始终的。充沛的营养和繁重的训练课程很快就给军官生们打下了烙印——几乎每个人精瘦、黝黑、结实、精力充沛,就好像一头头精壮的骡子。 凭心而论,戚继光很喜欢他的新工作,甚至比过去的工作更喜欢。在这里,他可以亲手把一个个甚至可以说有些稚嫩的青年培养磨砺成第一流的侍官(在宫廷中轮番宿卫的军士)——他更喜欢用这个词来称呼这些军官生,因为这代表着他对这些青年的期盼——成为宿卫宫中,保卫天子的忠臣。他也渐渐理解为何唐顺之愿意在讲武堂任教了——还有什么比得英才而育之更让人惬意的事情呢?更不要说讲武堂大祭酒这一职位的丰厚待遇和崇高威望了。 监督完学员们完成了二十里负重行军,戚继光回到自己的住处,洗浴更衣后正准备去食堂就餐,却听到外间传来几下敲门声,他转过身问道:“谁?” “戚教员在吗?” “在!”戚继光打开房门,只见一名青年站在门口,正是唐顺之的家仆,他向戚继光唱了个肥喏:“戚教员,大祭酒派小人来请您来家中吃晚饭!” “哦,请稍等!”戚继光回到屋中拿起佩刀,挂在腰间。跟着那家仆出了门,到了唐顺之的住处,看到门口站着十余名披甲卫士,一副戒备森严的样子。 “今晚还有别的客人?”戚继光问道。 “大都督到了!”家仆欠了欠身体,做个请的手势:“您请进!” 戚继光走到院门,解下腰间的佩刀,又由卫士检查过身上并无他物,才进了院门,便听到里面有人高声笑道:“只可惜我已经老了,否则就算是天边我也是要跑一趟的!” “荆川先生!”戚继光走进门来,向坐在桌旁的周可成和唐顺之拱手行礼:“属下来迟,还请见谅!” “南塘莫要多礼,快坐下说话!”唐顺之脸色微红,已经有了几分酒意,他指了指右手边的圆凳:“方才我和大都督说起了你,大都督说你文武兼资,是难得的人才,还说老夫把你留在讲武堂是慧眼识人!” “大都督谬赞了,戚某一介败将,实在是愧不敢当!”戚继光听到这里,虽然心里有些不情愿,还是赶忙向上首的周可成敛衽下拜。 “戚将军与我也是老相识了,不必如此多礼!”周可成笑道:“败将什么的就不必再说了,就算当初你在两浙当初没输,现在又能如何?天命所在并非人力所能抗衡的!” “大都督说的是!” 周可成这句天命所在戚继光倒也还服气,毕竟朱载圳连个儿子都没留下就这么稀里糊涂的病死了,南京那位还活蹦乱跳的,还有什么比这个更能说明上天在眷顾谁呢?戚继光虽然对自己的兵法颇为自信,但还不至于以为自己能和天命抗衡的地步。 “嗯!”周可成上下打量了下戚继光,突然笑道:“戚将军你在这讲武堂可还如意?” “回禀大都督,荆川先生对戚某十分照顾,戚某在这里也学到了不少东西,十分感谢先生的照顾!”戚继光答道。 “好,好!”周可成笑道:“那戚将军有没有兴趣再多学一些呢?” “多学一些?”戚继光闻言一愣,有些疑惑的看了唐顺之一眼,只见对方笑吟吟的看着自己,显然是已经知道了内情。 “不错!”周可成笑道:“周某厚颜自夸一句,我兰芳社军中可谓是杂糅中外,既有善使长柄大刀的倭国武士、也有三韩弓手、东番捷足之士、女真骑士、南洋战象、埃及之马穆鲁克,当然我江南之铳手、山东之长竿兵亦有。只要是有可取之处的,都会延请到讲武堂中,取其精华,然后将其传授给我大明男儿,为我所用。这些戚将军应该也都看到了,这些日子你在讲武堂中与其切磋交流,想必也颇有收获吧?” “戚某确实收获匪浅,都要多谢大都督、荆川先生的抬爱!”戚继光点了点头,他这些时间与讲武堂中来自各地的教员切磋,又学习了讲武堂中制定的各项教材,确实觉得其中多有发先人之未发,心里对周可成的敬佩之情愈深,下意识的态度也恭谨了不少。 “那就好,这次有一个机会,我们兰芳社要派一个军事观察团去泰西某国,不知道戚将军愿不愿意出任团长一职?”周可成笑道。 “军事观察团?泰西某国?”戚继光露出了迷惘的神情。 “是这么回事!”周可成笑了笑,将奥斯曼苏莱曼苏丹年老,其王室内剑拔弩张,战乱将起,兰芳社出售一批武器给其中一家的事情简略的讲述了一遍。 “既然出售武器,我就打算派二十名优秀军官,随运送武器的船只前往,亲眼了解当地的风土人情,双方实力强弱,以及军队的长处、短处。拟一份详细的报告回来,为将来做准备,这就叫军事观察团。” 第四百七十一章 冲突 面对周可成显而易见的好意,戚继光并没有立刻应允,他沉吟了片刻,问道:“大都督这么做,莫不是打算将来对那奥斯曼国用兵?戚某从未曾听说过这国的名字,想必距离大明有万里之遥,大都督这般穷兵黩武,难道没听说过国虽大好战必亡的道理吗?” “南塘,不得无礼!”唐顺之脸色大变:“你怎么可以这么和大都督说话?还不快跪下谢罪!” “荆川先生!”戚继光沉声道:“若是数年前,戚某绝不会说出这等话来,毕竟那时他不过是兰芳社的首领,与我大明没有关系;而现在他能让天子为他重开大都督府,大明便已经与他分不开了,他的所作所为都会干系到大明亿兆百姓,戚某岂能不问?” “戚将军问得好!”周可成笑道:“不错,周某人现在既然是大明的大都督,便不同往日了。我也不瞒戚将军,如果有合适的机会,我确实有介入奥斯曼国内乱的想法!但这并非周某是个穷兵黩武的狂徒,只因为这个世界已经变了,有些事情我现在若是不做,只怕将来遗祸子孙!” “遗祸子孙?大都督莫不是要说如果不乘着这次机会平定那奥斯曼国,百年后便会成为我大明的祸患?可他与大明有万里之遥,即便有心又怎么能伤及我大明?大都督也未免太过危言耸听了吧?” “危言耸听?”周可成突然笑了起来:“戚将军,那你以为怎么做才是对的呢?” “只需内修德政,外修武备,以我大明之疆土民力,志士才略,外夷自然不敢来犯!即便有不自量力的跳梁之徒,也不难平定!” “戚将军,如果我告诉你,三百年后会有一群西夷乘坐着坚船利炮杀进中华,数百人便能击败几千上万人,万人便能攻破神都,将天子园林纵火焚烧,我中华百战百败,举国上下沦为奴籍近百年,你会相信吗?” 听到周可成这番话,无论是戚继光还是唐顺之都露出了不屑的笑容。周可成露出一丝苦笑,他心里清楚自己在这个问题上是无法说服戚继光的,因为确实在过去的几千年里他们都是对的,而且在未来的三百年内也是对的。谁也无法想象三百年后会从地平线下冒出一群红眉毛绿眼睛的西夷把中华文明打的屁滚尿流,近代中国精英们痛心的发现数千年积累下来为之骄傲的“兵法策略、道德文章”全部没用了,所以才发出了“三千年未有之大变局”的呼声。所以对于近代的中国人来说,“亡国灭种”是迫在眉睫的威胁,“救亡图存”是第一要务,只要能够活下来,能够不被开除“球籍”,西方的一切都是学习的对象,祖宗留下的一切都可以抛弃。这种生死攸关的紧迫感是生活在十六世纪中叶的大明精英们所不能理解的,也是无法理解的。 “戚将军若是不愿去那也算了,我换个人做这个团长便是!”周可成有些疲倦的摆了摆手,示意戚继光退下,他原本想要让这位写成了《练兵实纪》、《纪效新书》的军事家借助这个机会开开眼界,为未来中华军事技术和思想的发展开拓先河,回来后借唐顺之的班,继任讲武堂的大祭酒,但现在看来对方并没有这个意愿,那就没有必要强求了。 “不,末将并不是不想去,只是希望大都督莫要穷兵黩武!”戚继光上前一步,执拗的像一块石头。 周可成终于按奈不住性子了:“戚将军,你也是世代朝廷的武臣了,对朝廷的规矩应该也明白。大明要对谁打仗,不对谁打仗,难道是周某人可以一言而决的吗?你把天子、宰辅、当道诸公他们都放哪里了?我让你去,无非是了解一下当地的形势,学习一下中东诸国的火器战术,取长补短,回来后教好学生,其他的事情轮得到你开口吗?今日的事情你回去好生想想,身为武臣,先要守好自己的本分!”说到这里,周可成挥了一下衣袖,便出门去了。 周可成这一番暴风雨般的训斥让戚继光脸上又青又白,站在那儿如同木桩一般。一旁的唐顺之赶忙追了出去,半响后他回到屋里,叹了口气:“南塘,你今天是怎么了,怎么能这么和大都督说话!他今日明显是一番好意要抬举你呀!也就是大都督胸怀宽广,若是换了旁人,只怕今日你就要吃大苦头!” 戚继光的双手轻微的颤抖,他现在才感觉到自己在害怕,自己竟然敢这样和那个男人说话,只要一个眼色、一个指头,自己就会被打进黑牢、流放到南洋、乃至砍掉脑袋,周可成的辣手和铁腕他是早有耳闻的。 “我只是,只是担心大明!” “南塘,你当只有你在为大明着想吗?”唐顺之冷哼了一声:“你知道大都督为何要让你去做军事观察团团长?” “想必是先生您的举荐?”戚继光猜测道。 “错!”唐顺之冷笑道:“我确有推荐你的意思,但我还没开口,大都督就询问你在这里的情况,显然他这次来就是为了让你当这个观察团团长,而且听他的口气,你这次出去回来,便当我的副手,待我百年之后便接任讲武堂大祭酒!” “啊?”戚继光大吃一惊,他在讲武堂这些日子逐渐了解了兰芳社的内部组织结构,这讲武堂大祭酒虽然没有直接带兵,但已经属于兰芳社最高议事会的成员,待遇极为优厚,威望极高。对于唐顺之的继任者有好几种说法,要么是最早跟随周可成的几个元从,要么是位高权重的重臣,有人甚至说会让周可成的长子中臣镰足遥领讲武堂大祭酒之位,今后就作为成例。戚继光全然没想到自己一介败将居然会被当成唐顺之的继任者培养。 第四百七十二章 攻城 “这,这怎么可能?” “是呀,我也觉得不可能会是你!”唐顺之冷哼了一声:“就是这个军事观察团团长,我都觉得非常勉强,多少人都盯着这个位置呢?都是为社团流过血,出过力的人,说句实话,换了我在大都督那个位置上也都是抹不开面子的,没想到我还没开口,他就选你了!” “只是他要是对万里之外的他国用兵——” “万里之外怎么了,你现在每天吃的大米就是数千里外的暹罗所产,点的蜡烛是数千里外虾夷地的捕鲸船运回,吃的油糖是南洋的种植园,难道距离远了就和你无关了?”唐顺之冷笑了一声:“难道只有紫禁城里的天子百官是大明,苏松常乃至江南的百姓商贾就不是大明了?” 戚继光被唐顺之这番话驳斥的哑口无言,唐顺之叹了口气:“南塘,我也不是觉得动武就对,但人胸中只要有了成见,见识未免就窄了。大都督行事虽然颇多让人非议之处,但绝非任意妄为之人。他今日言语虽然刻薄了些,但话却不错,是战是和不是他一个人可以说了算的,也绝非现在的你可以置喙的。这一次你出海一趟,也许就明白他的用意了!” “先生的话,南塘一定谨记在心!”戚继光点了点头。 “那就好!”唐顺之笑了起来:“你回去准备一下,等到有确定的消息,我再通知你!” 淮安府。 随着隆隆的炮声,汹涌的人浪被打开一个个缺口,但很快就被后面的人们所填补,很快人浪就涌到壕沟旁,将肩膀上的土袋柴捆投入壕沟里,很快就填平了很长一段。 “张玮果然不知兵!”一名幕僚指着远处的淮安城墙:“竟然不在城外设寨,这么快就让我军填平了城壕,直逼城下,这么看来两三天内就能破城了!” “其实也不能说张总督不知兵!”另外一名幕僚笑道:“他只是没想到东主的大张旗鼓去攻中都和泗州都不过是佯攻,打淮安府才是真的,结果分兵去救,大军直逼城下后又被选锋冲乱了阵脚吃了个亏,狼狈进了城,连城外的树林都没砍了,哪里还来得及在城外设寨!” “不错,东主妙算如神,可谓是先计而后战呀!” 听着幕僚如潮的马屁,胡宗宪虽然竭力装出一副严肃的样子,但眼睛已经下意识的眯了起来。正如他先前预料的那样,刚刚得到任命的漕运总督张玮被他的佯攻所吸引,向遭到袭击的中都凤阳派出援兵,这就分散了他有限的兵力。而胡宗宪派出轻兵疾行,直抵淮安府后,张玮派兵出城迎战,结果两军刚一交手,北军的右翼就被由南军选锋所冲垮,狼狈之下就连城外的树林都没来得及毁掉,给南军提供了打造攻城器械所必须的大批木料。所以胡宗宪的中军抵达后第二天,就开始对淮安城发起了猛攻。 这时城头上传来一阵急促的梆子声,伴随着梆子声,雨点般的箭矢和铅弹向正在填壕的民夫射去,顿时城壕下一片惨叫,一直以来都极为顺利的南军开始慌乱的向后退却,城头上也发出一阵欢呼声。看到这一切,胡宗宪的脸色顿时变得阴沉起来。 “传令下去,临敌退却,将前队将官斩首,令副将代将官督军死战,若再有人后退一步,定斩不饶!” 得到了上司的命令,中军官立刻带着十几名亲兵策马向前冲去,片刻之后前队将官的首级便被悬挂在一根长矛上,中军官用他那宏亮的嗓门大声叫喊,宣布着胡宗宪的命令。这一招杀鸡骇猴立刻收到了效果,南军前队的士兵们顾不得城头上射来的箭矢和铅弹,一边催逼着民夫填壕,一边竖起挡牌,并向城头还击。随着越来越多的弓箭手和火器手涌到壕沟边,城头上射下的箭矢和铅弹也开始变得稀疏了,南军填平战壕的速度也越来越快了。 看到局势在向对己方有利的方向发展,胡宗宪原本冷峻的脸色渐渐变得松弛了下来,作为一个经验十分丰富的统帅,他当然不认为仅凭前队的血肉之躯就能冲上城头,但他更知道只有人人有必死之心,才能求胜。眼下他注意到前队已经有些疲乏了,便向一旁的将领点了点头。会意的将官跑到一旁的中军后面,随即身后便传出有节奏的鼓声,大旗也开始向前倾斜,那是通知第二队向前接替前队的信号。 随着有节奏的鼓声,南军的第二队越过已经被填平的城壕,士兵们将盾牌举过头顶,以遮挡从城头落下的箭矢和石块,在他们身后是成排的长梯,这些梯子的前端有铁制的钩子,只要搭上城墙,就再也无法将其推倒。城墙上的梆子声越来越急了,守军们很清楚最要紧的时候到了,他们大声吆喝着,相互壮着胆,探出头去向城下投掷石块、滚木和滚水。这是极为危险的行为,因为城壕边已经竖起了数十块挡牌,后面站满了弓手和铳手,都在瞄准着城头。只要有一个脑袋探出去,就会引来十几个乃至几十个射手的火力。不时有人中箭,惨叫着落下城来。 终于南军的前锋冲到城下了,他们竖起长梯,向城碟上靠过去,而守兵们也伸出推杆,挡住长梯的前端,以防止长梯前端搭上城墙,而南军士兵则用力把梯子往城墙上靠。这种激烈的角力持续了很久,但终于越来越多的梯子搭上了城墙,一等到梯子搭上城墙,养精蓄锐已久的身披重甲的南军选锋便顺着长梯向城墙上爬去。而守军则围拢在长梯口,准备围攻上城的敌人。 第一个选锋是个矮壮敦实的汉子,他小心的用手盾保护自己的侧身,敏捷的跃过城墙,落到了下面的青砖上、长枪、单刀围拢过来,选锋用手盾挡开长枪,其余的便交给身上的两重铁甲来应付,右手的斧头朝最近的一个敌人劈去。 第四百七十三章 酬庸1 沉重的斧刃劈开柳条、毛皮、肌肉和骨骼,将敌人的手臂卸下,与其同时,杀人者也被单刀劈砍了两下,但对手紧张之余连刀筋都没有对准,被选锋的双重铁甲弹开了。那汉子大吼了一声,挺起盾牌向人群冲去。 此时南军的士兵们已经随他跳上城头,他瞥见一人投出旋转的短斧,击中敌人的胸膛,那个倒霉蛋就好像被砍断了丝线的木偶,颓然倒下。 “干得好!”那选锋后退几步,背部靠着女墙,大口的喘息起来。披甲白刃战消耗的体能大的可怕,如果后面的人再晚来几个呼吸,他就会耗尽体力死在敌群里了。 “东主,看来淮安城已经拿下来了!”南军帅旗下,一名幕僚笑道。 胡宗宪不置可否的点了点头,在他这个位置,可以清楚的看到南军的士兵如蚂蚁一般涌上城头,虽然有不少人被打落城头,但控制了两三处突破口,而且涌上城头的士兵在不断增多,如果守军不能做出足够凶猛的反扑,城破就是时间的问题了。他长出了一口气,沉声道:“拿酒来!” 话音刚落,一旁的幕僚赶忙送上一大杯兰陵酒来,胡宗宪也不让人,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拿奏稿来!”他放下酒杯,沉声道。 一旁的幕僚赶忙将早已拟好的奏稿呈到他的 面前,上面说赖天子威灵,将士用命,以及总督胡宗宪指挥有方,已经克服淮安府城,斩杀北贼若干,缴获粮饷器械无算云云,胡宗宪面无表情的看了一遍奏稿,觉得还行,只拿起毛笔,在奏稿前面“赖天子威灵”后面加了一句“大都督运筹帷幄”,然后低声道:“等破城之后再发吧!” “是,东主!” 就在胡宗宪阅读奏稿的功夫,城头上的南军已经将几个突破口连成了一片,开始向最近的一座城门楼发起猛攻,双方都清楚一旦城门楼易手,那南军就可以打开城门,让城外的大军涌入,所以争夺战极为激烈残酷。几次南军都已经杀进城门楼里,又被守军赶了出去,堆积的尸体阻碍了进攻的道路,双方不得不先搬开尸体,清空道路,顺便让士兵们喘息一会儿以待再战。 “东主,照在下看第二阵的士卒已经有些疲乏了,为何不派遣生力军上前更替呢?”一名幕僚笑道。 胡宗宪没有说话,只是鄙夷的看了那幕僚一眼,有着丰富沙场经验的他当然清楚这是一个馊主意,因为第二阵的士兵们吃尽了苦头,眼看就要拿下破城的首功,如果胡宗宪这时候派出生力军更替,就会极大地挫伤他们的士气,说不定在更替的节骨眼上被守军逆袭,打出全面崩溃来。不过他并没有斥责这位明显没啥军事经验的幕僚,而是下令击鼓,让第三阵上前,在另外一段城墙开始登城,一来可以分散守军的注意力,二来也能激励第二阵的军士夺取城楼,拿下首功。 胡宗宪的策略很快收到了成效,在南军多点进攻下,很快淮安城的南门城楼就被攻下,源源不绝的大军从打开的城门涌入。胡宗宪长出了一口气,笑道:“把那奏稿重新誊抄一遍,发了吧!” 胡宗宪攻下淮安府的消息就好像一块倒下的骨牌,引发了一连串反应,从两淮到两湖的广袤土地上,一个个州郡纷纷更易了自己的旗帜,改变了效忠的对象。而这最大的收益者便是兰芳社了,凭借强大的舰队和灵活的政治手腕,在接下来的一个多月时间里,西至夷陵,东至入海口两千余里的长江航线已经完全贯通,两岸的城镇也都臣服于南京的朝廷,这样一来,兰芳社即将获得地球上人口最为稠密、最为富庶、经济最为发达的经济区了。周可成现在可以很确定的告诉自己,他已经撬动了历史的车轮,让其走向另外一个方向。 金山卫,红楼,顶层。 “诸位!”周可成举起酒杯:“请满饮此杯,为了胜利!” “为了胜利!”长桌旁的每一个人都站起身来,高举酒杯。 周可成将杯中鲜红的液体一饮而尽,突然发出畅快的笑声,长桌旁的人们惊诧的看着他,在过去的时日里,他们从没见过首领有过这样失态的表现。 “大人!”吴伯仁扯了扯周可成的衣袖,坐在一旁的他有些担忧的看着周可成,大都督该不是欢喜过头了吧? “没什么,伯仁!”周可成收起笑声,放下酒杯:“只是多年夙愿得偿,一时间有些失态了!” “哦!”吴伯仁长出了一口气,笑道:“若是如此,那也难怪!” 周可成笑了笑,高声道:“诸位,今日请你们来一是为了庆贺长江航通畅,二来则是为了即将筹建的长江航运会社。我打算打破地域的阻碍,把整个长江周围的郡县通过水运连为一体,使得人、物尽其用。为了筹集所需的资金,我打算走两个渠道,一个是发行股份,另外一个则是出售我周某人持有的产业,希望大家能够鼎力相助!” 长桌旁顿时哗然,在座虽然肤色、籍贯、性情多有不同,但有一点是相同的,那就是有钱,非常有钱。但即便是最富有的人也不敢说自家的财富能够及得上周可成拥有产业的百分之一,不说别的,光是日本、东番的金山银山铜山和保险社、往返于大明东西两洋的船队每年的产出就是天文数字了。如果说在座的是富可敌国,那周可成就是富可胜国,像这样的人居然还要出售自家产业来筹集资金,这个长江航运会社到底有多花钱呀! “大都督!”龚宇第一个站起身来:“您莫要开玩笑了,您办会社要用银子,打个招呼咱们谁会不竭力报销?何必还要出售自家的产业,再说您就算要卖,也没人敢买呀!” 第四百七十四章 酬庸2 “是呀!”今井宗久操着不熟练的汉语笑道:“龚先生说的很有道理,要不您给出一个数字来,我们在座的凑一下,给我们两三个月,三五百万银币也是凑得齐的!” “是呀!” 面对众人的表忠心,周可成笑了笑摆了摆手:“多谢诸位了,我这么做并不是缺银子,恰恰相反,是我的产业太多了,我想要把散些财出去!” “散财?”今井宗久闻言一愣:“您要把银子给出去?” “嗯!”周可成笑了笑:“其实长江航运会社要花费的银子并没有那么多,一个是船,一个是改建码头以及码头附近的仓库、货栈;再就是清理航道、修建灯塔、炸毁礁石等等,花钱的地方虽然不少,但总额却并不多,一次性投资并不大,毕竟长江是现成的,就算什么都不做,也是可以跑船的。赚钱却是肯定的,毕竟两岸这么多人口、不同的物产,只要加以转运,肯定是财源滚滚。我周某人若只是想赚钱,只掏自家腰包也是足够了。但这么一来就成了吃独食了,长久不了!” 桌旁人听了周可成这番话面面相觑,周可成过去一向是有生意大家一起做,长桌旁的每个人都得了他不少好处,所以才发家致富,他此时却说吃独食长久不了,听起来怪异的很。吴伯仁低声道:“大人为何这么说?我等无一不是得了您的援手才有今日,再说这生意本来就是您一人想出来的,怎么可以说吃独食呢?” “伯仁你到底还是年轻了些!”周可成笑道:“我问你,这长桌旁有多少人?” “算上您一共有二十九人!”吴伯仁数了数答道。 “二十九人,可是你知道吗?我们这二十九人中最穷的一个家产也不少于百万两白银,所掌握的资产更是惊人,今年朝廷发售的公债中我们认购了一半,而朝廷去年的岁入有三分之一用来偿还公债的利息,也就是说,我们这二十九人光是公债利息一项就拿了朝廷六分之一的岁入,你觉得这正常吗?” 吴伯仁脸色有些怪异:“大人,我觉得这也没什么奇怪的吧?大人您有大功于朝廷,我们也是出人出钱出力了的,若无我们,哪里还有朝廷?那些藩王寸功未立都能坐享厚禄,我们拿些银钱又有什么过分的?” “伯仁兄所言甚是!” “吴大人说的不错,大都督您也忒心善了!” 面对长桌旁众人的回答,周可成顿时语塞,对于长桌旁的其余二十八个人,不管他们的出身是什么,此时的他们都已经是统治阶级的顶层了,在他们看来自己占有整个社会财富中的绝大部分是天经地义的事情,而来自现代社会的周可成却认为哪怕是为了换取人民的支持,也应该拿出一部分财富来收买一批优秀分子,而不应该把一切都吃干抹净。说到底,这些人还没有经历过人民革命的洗礼,对于人民所拥有的巨大力量毫无敬畏感,自然只顾着自家的财路,这种事情本来就并非语言可以说服的。 “也罢,既然你们愿意出钱,那就每家出十万两银子,我让人算一下可以折算成多少股份,如何?”周可成苦笑道。 “是!” “我回去后就让人筹银子!” 这一次众人的回应十分热烈,让周可成禁不住暗自摇头:一个人要超越自己的时代何其困难呀! 商量完了关于长江航运社的事情,长桌上的气氛变得轻松热烈起来,对于大多数人来说,南朝的胜利已经是时间的问题,他们原先的冒险也将得到极为丰厚的回报,而广袤的海外还有无限的财富等待着他们开拓追逐,目光所及之处也没有足以对自身造成威胁的敌人存在,如果不是周可成还没有离开,有些人就要喊着拿酒上来痛饮一番了。看着众人志满得意的样子,周可成突然感觉到一阵厌倦,他站起身,一言不发的向外走去。 离开红楼,周可成登上马车,疲惫的低下头,车内的阿迪莱惊讶的看着这个男人,他还是第一次看到对方如此的疲惫无助:“怎么了?事情不顺利吗?” “不,一切都很顺利!”周可成摊开双手:“大家都很踊跃的出了钱,支持长江航运会社的计划!” “那你为什么还这样?”阿迪莱问道:“你看上去很不高兴的样子!” “没什么,我只是有点累!”周可成叹了口气,闭上眼睛:“你不必替我担心,我休息一会就好了!” 阿迪莱抿着嘴,细心的观察身旁的男人,将其与记忆中的某个人相比较。 “不像,一点也不像!” “什么不像?”周可成睁开双眼。 “苏莱曼苏丹,大帝!”阿迪莱笑道:“阿格多巴说你很像苏莱曼苏丹,可是我看怎么都不像!” “哦?”周可成被勾起了兴致:“你见过苏莱曼苏丹?他长得什么样?” “嗯,我十四岁的时候跟随父亲进宫见过他一次,不过距离有十几步远,他坐在宝座上,看起来又是威严又神气,和你完全不一样!” “哈哈哈!”周可成笑了起来:“他是真主在人间的影子,我不过是一个富有的凡人,怎么会一样!” “不!”阿迪莱摇了摇头:“他也只是一个凡人,不过穿的衣服更漂亮些,坐的位置更高些,所以看起来威严又神气罢了!你如果打扮成那样子,也会看起来威严又神气的!” “哦?”周可成饶有兴致的看了看阿迪莱:“你是这么想的?” “不,这是父亲告诉我的,但是我觉他说的很对!”阿迪莱看了看周可成:“但每个苏丹都拼命的想让别人不把他当凡人,而你却好像很喜欢别人把你当成凡人,所以我说你和他不一样!” 第四百七十五章 觉悟 “因为无论是苏丹、国王还是皇帝,他们的统治都只能建立在臣民愚昧之上,而我不是!” “那你是建立在什么之上?” “金钱和暴力!” 日本大和国,奈良。 淅淅沥沥的雨水打在庭院里的竹叶上,发出噼噼啪啪的声响,更承托着院中的寂静。数十名身着直衣的武士跪伏在阶下,屏住呼吸,默默的等待着通传。从他们腰间的鱼袋来看,几乎每个人都有不低于“殿上人”的官职,但却无一人露出一丝不耐烦的神色,甚至就连呼吸都下意识的放缓了,仿佛是害怕惊扰了堂上之人。 明堂上由衣与武家传奏万里小路贤亲相对而坐,在由衣的右手边跪坐着一个约莫十二三岁的少年,那少年身着一件黑色直衣,背心却是南十字星的家徽,脊背挺直,正用好奇的目光看着近卫前久。 “时间过得真快呀!”万里小路贤亲看着那黑衣少年,目光中满是笑意:“数年不见,想不到少殿下已经长的这么大了!” “是呀!”由衣叹了口气:“镰成大了,我却已经老了!” “夫人说的哪里话!”万里小路贤亲笑道:“在前久眼里,夫人这十年来却是丝毫也未曾变过!” “贤亲殿下还是这么会说话!”由衣捂住嘴,轻快的笑了起来,她看了看万里小路贤亲:“您这次来奈良,是受朝廷还是幕府之命?” “都有!”万里小路贤亲笑道:“少殿下已经要到元服的年纪了,朝廷决定授予右近卫大将的官职;公方打算从自家名字中拿出一个‘昭’字,授予少殿下。两边希望先询问一下大殿的意思!” “那就是中臣镰昭啦?” “不错,就是这个!”万里小路贤亲笑道:“少殿下元服的日子,大殿应该会回日本一趟吧?” 听到这个问题,由衣心中一动,却没有立刻回答,她伸出手抚摸了一下身旁爱子的右手,笑道:“这个谁又知道,我又不是他肚里的蛔虫,说不定他明天把这孩子叫到大明去了也说不定!” “这怎么可能?”万里小路贤亲笑了起来:“大殿的意思已经很明显了,西国他已经交给少殿下了。少殿下便是西国武家们心中的泰山,泰山又怎么可以随便移动呢?” “殿下太高看镰成了,他还不过是个孩子!” “夫人难道没有听说过吗?比起成年人来,孩童更能够赢得武士们的心呀?”万里小路贤亲笑道:“而且我还听说,无论是朝廷还是幕府,都觉得少殿下才是更适合接替今川殿下管领之位的人呀?” 由衣听到这里,眼睛下意识的眯了起来,重新打量起眼前这个男人,几分钟后她笑了笑:“贤亲殿下,看来朝廷和幕府有些人还真是不知死活呀!” 万里小路贤亲傅着白粉的脸庞抽动了两下,眼前这个美丽的女人突然给他带来一种极为危险的感觉,就仿佛一头肉食猛兽出现在自己面前,他强笑道:“夫人何出此言?其实公方与朝廷都是一番美意!” “大殿在离开日本时曾经说过,探题家与今川家是幕府,乃至整个日本的支柱,只要两家相互和睦,那天下就安泰了!”如衣的声音变得铿锵起来,就好像金属在相互撞击:“所以他应允了遇吉殿下与今川家公主的亲事,为的就是确保两家的和睦、天下的太平。现在贤亲卿竟然鼓动我去谋夺今川义元殿下的管领之位,想必是已经有了必死的觉悟了吧?” “我,我,我——”平日里的风雅已经从万里小路贤亲的身上消失,他拿着纸扇的右手不住的颤抖着,牙齿咯咯作响,连句完整话都说不出来。由衣冷笑了一声,沉声道:“镰成!” “孩儿在!”少年站起身来。 “待会我将要数三下,如果我数到三贤亲卿还不肯把背后的人都说出来,你就把他的头砍下来!” “是,母亲大人!”少年向由衣鞠了一躬,然后拔出腰间的太刀,双手举刀过头,摆了个大上段的架势。万里小路贤亲见状赶忙挥手:“由衣夫人,千万别,这可不是开玩笑的!” “贤亲卿,你看我是开玩笑的样子吗?”由衣笑道:“我提醒你一次,我这孩子刚回走路便由我亲自传授剑术,这些年来遍请名师习武,别看他身体尚未长成,斩杀一两个人还是很容易的!一!” “夫人,夫人!” “二!” 眼见得由衣就要数到三了,万里小路贤亲再也抗拒不了死亡的恐惧,双膝一软跪在地上,喊道:“我说,我说,千万别动手!” 由衣做了个手势,示意儿子退后一步:“说吧,是谁支持你这么做的?” “公方殿下!”万里小路贤亲低声道。 “还有呢?” “诚仁亲王、劝修寺晴秀!” “没有别人了?” “没有,没有了!”万里小路贤亲连忙挥手道。 由衣看了看万里小路贤亲,利用自己特有的能力她能够确认眼前的这个男人没有撒谎,不过也许他还不知道所有的内幕呢?想到这里,她轻拍了两下手中,对从台阶下上来的两名侍女道:“你们两个送贤亲卿到芳华院休息,没有我的命令不要让外人打扰!” 随着万里小路贤亲被带走,明堂上只有由衣与中臣镰成两人,少年还刀入鞘,问道:“母亲,如果这个人不说,我要一刀砍下去吗?” “当然!”如衣笑道:“你是西国、九州、四国武家的首领,就算他是朝廷大臣,也不可以在你面前耍弄这些小手段!不过他不过是个公卿,不会有这样的胆魄和觉悟的!” 第四百七十六章 古今第二大天狗 “母亲,为何您觉得万里小路贤亲是不怀好意呢?”中臣镰成问道:“我平日里练习剑术的时候听家臣们说现在探题家的实力已经超过了今川家,会不会是朝廷和公方希望让我们家取代今川家担任管领呢?” “镰成,你坐下!”由衣指了指自己右手边的位置:“虽然你现在还没有元服,但既然你是大殿的长子,那有些东西就迟早要明白。你为什么觉得朝廷和公方会希望我们家取代今川家成为管领?” “因为我们是武家呀?”中臣镰成答道:“身为武家,强者取代弱者本就是天理!幕府管领有讨伐不臣,抵御蛮夷的责任,只有始终由强者担任管领,天下才会安泰,朝廷和公方当然希望天下安泰呀!” “你错了!”如衣摇了摇头:“朝廷也还罢了,公方是绝不会希望我们家成为幕府管领的。镰成你别忘了,公方也是武家,公家的使命也是护卫朝廷,征讨不臣。现在我们家的实力早已超过了公方,难道公方会希望我们将其取代吗?” “这个——”少年顿时哑然,他思忖了片刻后答道:“公方殿下乃是父亲的学生,又是父亲亲手将其送上将军宝座的,一直都支持他呀,怎么会将其取代呢?” “尔父乃是大明人,他若要在日本行事,要有一个名义。当时天下大乱,尔父联合今川义元公一同拥立义昭公为公方,扫平群雄。但此一时彼一时,现在义昭公只有山城一国,东西各自被今川家和我们家分割,而我家的实力已经超过了今川家,如果管领之位再归于你,你觉得他这个公方还能当多久?” 面对母亲咄咄逼人的逼问,少年一时间说不出话来,半响之后他方才答道:“那公方殿下这么做的目的是什么呢?” “很简单,现在他虽然名义上是天下武家的统领,但却只有山城一国,而天下被尔父和今川家分割,尔父又让你遇吉哥哥与今川家的公主联姻。仅凭那一国的力量,公方无论如何也是没有机会的,所以他首先要让天下变乱起来,才有机可乘?” “所以他就用幕府管领之位来引诱我?” “不错!”如衣点了点头:“今川殿下很清楚尔父的力量,所以他是绝对不会主动挑衅的。与其冒着失败后家名断绝的危险去做天下人的美梦,不如继续做幕府管领,统领着关东、奥羽的一千余万石领地的大诸侯。所以今川殿下这些年来一直通过各种管道,希望与你联姻!” “与我联姻?他不是已经有了遇吉哥哥做女婿吗?”少年惊讶的问道。 “遇吉只是尔父的养子,你才是血脉相连的长子!”由衣沉声道:“关东与关西不同,那里的武士桀骜不驯,如果今川家没有幕府管领的家格,是很难让那些武士们俯首称臣的;而要想压服关东的武士,还需要充沛的财力和强大的武力,海外的贸易和火器的输入是掌握在堺的商人们手中,换句话说,是掌握在尔父手中,所以你明白公方殿下为何要这么做了吧?” “我明白了!”少年点了点头:“可是还有一点我不明白,既然今川家与我们家的关系这么密切,那公方殿下所做这些事情又怎么能得逞呢?” “如果是平时那自然是不成的,但是现在却有些不一样。因为西国的武家大部分都跟随尔父去大明打仗了,如果今川家起事的话,还是有一些机会的!” 听到这里,少年终于明白了过来。原来当时的幕府将军足利义昭已经长大成人,他当了近十年的空头将军,早有恢复昔日幕府权威的野心。但他面临的局势比当初他兄长足利义辉还要绝望,当时的日本已经被周可成所建立的探题府和今川义元所瓜分了,西国、九州、四国、佐渡、以及近畿的堺、淡路、和泉、大和等数国归周可成,而东国和近畿的大部分属于今川家,而足利义昭只有区区山城一国,面对这两家庞然大物,足利义昭唯一的希望就是这两家自相残杀,两败俱伤,然后群雄四起,他才有翻盘的希望。但偏偏无论是今川家还是周可成都没有打仗的意愿,周可成是忙着指挥兰芳社在大明、南洋等海外扩张;而今川义元很清楚周可成的强大实力,也很满足关东和近畿所获得的庞大新领地,这些年他一边忙着营建新都江户,一边忙着兴修关东平原的水利,开辟新田,发展工商业、开采领内的矿产,建立制造火器的手工作坊,派出御用商人参与海外贸易,以积累今川家的实力来压倒关东那些桀骜不驯的武士豪族,所以近十年来日本出现了自从应仁之乱以来少有的和平景象,所以后世对这段时间有“元禄偃武”之说,而这位日夜都梦想着天下大乱的将军大人则被后世称为“古今第二大天狗”(天狗是日本古代传说中的妖怪,通常代之无事生非,傲慢,引发动乱之人),仅次于灭亡北条幕府和百余年南北朝战争的后醍醐天皇。面对由张经代管的探题府和今川家的良好关系,足利义昭只能咬牙忍受,但不久前大明爆发的靖难战争让他觉得是期盼已久的机会来临了。不但西国九州的大批忠于周可成的武士上船前往大明勤王了,而且像张经这样老臣也离开了日本。在他看来探题府就只剩下娇妻幼子,没有智士,于是他便派人借着让中臣镰成元服的机会,想要挑拨今川家与兰芳社的关系,引发战争从中取利。 第四百七十七章 来信 “公方殿下真是居心险恶!”少年看了看由衣:“朝廷方面为何要掺和进来呢?” “这个就不清楚了,不过万里小路贤亲与劝修寺晴秀都是与天皇十分亲近的公卿,诚仁亲王更是天皇的长子!”由衣笑了笑:“这么看来公方应该也隐忍策画了很久了,也是亏了他!” “那母亲打算怎么应对?”少年问道。 “应对?”由衣笑了笑,她白皙的脸庞上露出了一丝促狭的笑容,这是少年从未见过的。 “为什么要应对?我一个弱女子,把一个孤苦伶仃的孩子拉扯大已经够辛苦了,难道还要与公方呀、朝廷什么的勾心斗角,这本来就是男人家的事情嘛!” “男人家的事情?”少年下意识的挺起了胸脯:“母亲请放心,孩儿明日便下令召集大和、和泉和堺众,前往山城国,给公方殿下一点颜色看看!” “噗!”由衣失声笑道:“你这孩子,我说的‘男人’是指的尔父,又不是你,这么急作甚?” “啊?”少年露出了失望的神色:“我还以为母亲是想让我去呢!” “傻孩子!”由衣爱怜的将少年搂入怀中:“那个将军就是个空头大佬罢了,所领不过山城一国,凭借的不过是祖上的余荫罢了。若只是要对付他何须大动干戈,只需给堺那边写一张三寸宽的纸条,便把他收拾了!” “三寸宽的纸条?”少年不解的问道。 “是呀,山城一国的经济早就被堺的豪商所控制了,公方这几年都是向纳屋、天王寺屋他们借债度日,年贡还没收上来就已经抵押出去了。只要那几家豪商一催债,那个将军只怕连大米饭都吃不上了!”由衣露出一丝不屑的笑容:“哪里还有半点源氏栋梁的样子。” “那母亲为何还这么做?” “还不是为了你?”由衣笑道:“镰成,你马上就要元服了,尔父却在大海那边打仗。若不找个由头,怎么能让他回来?” “原来母亲是希望父亲大人回来!”少年笑了起来:“明明是母亲想念,为何却说是为了我?” “傻孩子!”由衣脸色微红,啐了一口:“元服是何等重要的事情,当然要尔父在场!” “我知道呀,元服之后便要继承家业,正式接任父亲西国探题与九州、四国镇守府将军以及濑户内海总奉行的官职!”少年笑道:“不过我听说父亲在大明那边指挥大军作战,未必能抽得出身吧?” “这个你无需担心,大明那边大事已经定了!”由衣笑道:“北边那位天子已经突然发病而亡,老天都在帮尔父。” “真的!”少年闻言大喜。 “自然是真的,要不然我怎么会催他回来?你娘我是那么不识大体的人吗?”由衣笑道:“你的眼光也太狭小了些,你可是周可成的儿子,区区一个西国探题又算的了什么?” “母亲,你这是什么意思?” “镰成你记住了,兰芳社的领地遍及万里,西国、九州、四国不过是其中很小的一部分。身为兰芳社大首领的长子,你的器量可不能太狭小呀!” 南京。 “大人,这是由衣夫人的急信!”张经道。 “由衣?”周可成接过信笺,拆开一看,眉头顿时皱了起来。 “怎么了?大人!”张经问道:“日本那边出事了?” “嗯!”周可成将信笺递给张经:“幕府和朝廷那边有些动静,想要挑拨我们和今川家的关系,由衣请我回去一趟,不过这点事情应该用不着我出面吧?只要和今川家那边知会一声,从堺调两三千人过去就成了。” 张经看了看信:“可能是有些事情信上面不方便说,再说镰成公子也要元服了,您身为父亲出面也是应该的!” “这倒是,毕竟是我的长子!”周可成点了点头:“只是大明这边——” “这边倒是问题不大,对北方的攻略现在都是胡汝贞在主持,拿下淮安之后他正在招抚周围的郡县,应该入冬前就能够把淮南全部平定了,开春就可以北上,南边江西、两湖、福建都已经平定了,就剩下两广的欧阳必进,不过他也是一副待价而沽的样子,不过是时间的问题。” “这倒是!”周可成点了点头:“那我走后若有大事就由张先生、徐文长、伯仁你们三人商议,若有不决者就三人投票决定!” “也好!”张经点了点头:“你快去快回,明年开春前应该回得来,说不定还能赶上就封的事情!” “嗯,那就一切拜托张先生了!” 议定了事情,周可成回到住处,吩咐手下收拾行装,准备次日登船返回日本。正忙碌间,却看到阿迪莱从外间进来,手中拿着一个苹果,棕发碧眼,宛若天仙。 “你又要出征了吗?”阿迪莱问道:“这一次是哪里?” “不,是要去日本!” “日本?可这里不是正在打仗吗?” “没什么,有张先生、徐文长和伯仁他们在,出不了什么漏子!”周可成笑道:“日本那边出了点事情,需要我去一趟!”说罢他便将收到由衣来信的事情简单的叙述了一遍。 “你跑那么远就是为了参加儿子的成年仪式?”阿迪莱问道。 “不光是成年仪式!”周可成笑道:“还有一些其他的麻烦!” “是吗?”阿迪莱稍一思忖,然后笑道:“很好,我也一起去!” “你也一起去?”周可成一愣:“你去干嘛?” “和你一起呀?”阿迪莱道:“我是你的妻子,难道不应该和你在一起吗?”说到这里,棕发少女露出狡黠的笑容:“难道你害怕让孩子的母亲见到我吗?” 第四百七十八章 非分之恩 “大人,这是随您回日本的人员名单,您看一下有没有什么不对的地方!”森可成从外间进来,双手呈上一份名单。 “什么鸟名单!”周可成一把将名单丢在地上,踩上一脚,喝道:“我问你,这天下哪个国家风景最秀丽?” 森可成顿时蒙了,只能瞪大眼睛:“这个——” “什么这个那个的?”周可成喝道:“我告诉你,这天下最美丽的国家是大明,明白吗?是大明!”说罢便一甩衣袖向屋里走去,只留下森可成呆若木鸡的站在那儿。 淮安府,胡宗宪行辕。 灰色的八哥清理着自己的羽毛,胡宗宪站在鸟笼子下,模仿着叫了两声,那鸟儿抬起头来,看了看自己的主人,偏过头去,胡宗宪笑了笑,将手中的一把小米放入鸟食盆里,鸟儿啄食了两口,欢快的鸣叫来,笑道:“明臣呀,你看这鸟儿,一把小米就能让它叫唤的这么欢快,哪像咱们,有了铜还想银,有了银还想金,贪得无厌,说来咱们还不如这笼里的鸟儿!” “一箪食一豆羹,回也不改其乐!”沈明臣笑道:“东主,您说的哪里是鸟儿,这可是圣人呀!咱们当然没法和圣人比啦!” “哈哈哈!”胡宗宪笑了起来:“是我比错了,比错了。” “东主,其实您也不必羡慕这鸟儿!”沈明臣笑道:“毕竟它在笼子里,咱们在外面呢!” “不对,它是在笼子里,咱们也在笼子里,不过是个大笼子!”胡宗宪伸手画了个大权:“别说你我,天下生灵谁都在里面,谁也出不去。明臣,你对刚到的旨意怎么看?” 胡宗宪这没头没脑的一个问题,沈明臣却早有准备,沉声道:“东主,这是非分之恩!” “怎么说?” “您拿下淮安府,朝廷已经赏过您了,接下来宫里又有中旨传来的加恩,那是非分之恩,不可数得呀!” 胡宗宪点了点头,沈明臣这句话却是来自《资治通鉴》:唐太宗设宴款待群臣,当时尉迟恭发现有人班次在他之上,于是大怒,说:“你有何功,竟然位在我上?”,当时任城王李道宗正好在坐在尉迟恭旁边,上前劝解。尉迟恭却挥拳相向,几乎把任城王的眼睛打瞎了。太宗皇帝很不高兴,对尉迟恭说:“朕见汉高祖诛灭功臣,意常尤之,故欲与卿等共保富贵,令子孙不绝。然卿居官数犯法,乃知韩、鼓菹醢,非高祖之罪也。国家纲纪,唯赏与罚,非分之恩,不可数得,勉自修饬,无贻后悔!”自此之后尉迟恭十分忧惧,平日里都在家中安享富贵,很少出门。沈明臣借用这个例子,却是指出天子的加恩乃是非分之恩,是祸非福。 “那明臣以为我应当如何做呢?”胡宗宪问道。 “天子之恩,不可拒绝,但若是就这般受了,恐怕未来有祸患,不如派人将这件事情禀告大都督,便两全其美了!”沈明臣答道。 “好,我正有此意!”胡宗宪笑道:“不想明臣与我暗和!” “东主,明臣有一句话不知道当讲不当讲!”沈明臣低声道。 “这里只有你我两人,又有什么不当讲的?”胡宗宪笑道。 “东主,您有没有觉得对于大都督来说,今上年岁有些大了?” “有些大了?”胡宗宪闻言笑道:“明臣这是什么意思?你难道不知道当初大都督起师靖难,理由就是今上年岁居长,当继大位却为群小所害。怎么又会觉得今上年岁大了呢?” “此一时彼一时嘛!当初与北边争的时候当然希望今上年纪居长,现在北边大位上是个吃奶的孩子,估计大都督会很羡慕徐阶和李春芳吧!” 听到这里,胡宗宪脸色微变,沈明臣分明是说周可成嫌天子年纪太大,不好操纵,从这次天子专门下中旨荫自己长子为世袭锦衣千户来看,的确天子与周可成之间的关系已经有了微妙的变化,否则也用不着特别施恩于在外掌兵的自己。 “这么说来,天子还真是有些太性急了,毕竟都还没进北京城呀!”胡宗宪叹了口气。 “话也不能这么说,说到底,北边那位是他的骨肉,再也没人能和他争大位了,有些事情就不用忍,也无需忍了!” “话是这么说,但大都督是这么好相与的吗?”胡宗宪叹了口气:“这么多年来和他作对的人多了去了,没有一个人落得好下场。都已经坐到那个位置了,就连这点耐心都没有吗?硬要弄得做臣子的为难!” 沈明臣听了这番感叹,对东主的心态已经十分了解,多年的儒家教育让胡宗宪不可能公然反对天子的做法,但无论是从感情还是从实际利害关系来看,他都不愿意掺和到这件事情中间去。既然确认了这一点,很多事情就好说了。他笑了笑:“东主,我听说吴伯仁吴公子是您的学生?这是真是假?” “是真的!”胡宗宪点了点头:“当初他靠进士的时候,我曾经在南京指点过他几日!” “那您为何不修书一封给吴公子呢?”沈明臣笑道。 “好主意!”胡宗宪一拍手:“我怎么没想到呢?” “东主智者千虑必有一失而已!”沈明臣笑道。 南京,吴伯仁宅邸。 这是一个长方形的敞轩,四面都是窗户,垂着梅花暖帘。当中一张楠木炕床,两旁摆着几椅,陈列着盆景瓶花。四个高脚的落地烛台上,八支明晃晃的鲸脂蜡烛在那里交映争辉。香二娘慵懒的斜倚在锦榻上,怀中躺着一只纯白色的波斯猫,她指了指对面的座位:“嫩娘,随便坐吧!” “这便是鲸脂蜡烛吧!”嫩娘艳羡的看了看四周的陈设:“市面上一枝便要五两银子,还未必买得到,姐姐这里竟然点了八枝,当真是宰相人家呀!” “什么宰相人家!”香二娘笑了笑,轻轻的拍了拍波斯猫,那猫儿瞄了一声便跳下了锦榻。香二娘坐直了身体,笑道:“我今日叫你来却是有事情的!” 第四百七十九章 体己钱 “不知姐姐有何吩咐?”嫩娘笑道。 “吩咐倒是谈不上!”香二娘取出一只檀木盒子来,递了过去:“这盒子你替我收好了,莫要让第三人知道!” 嫩娘本以为里面是珠宝首饰,接过才觉得轻飘飘的,不像是珠宝细软的样子,不由得好奇的问道:“姐姐,这里面是什么?” “你打开看看不就知道了?”香二娘笑道:“我若是信不过你,又怎么会把这木盒放你那儿?” 嫩娘小心的打开木盒,却发现里面是几张叠的十分整齐的桑皮纸,一看才发现是几张记名公债,加起来约有一万余两银子,她不由得吃了一惊:“姐姐,你这是干什么,你家相公那边出什么事情了吗?” “他能出什么事情?”香二娘叹了口气:“大都督待他亲厚无比,金银珠宝田宅美园自然是不必说了,满朝的官儿他只要想做,也就是大都督一句话的事情,莫说满朝文武,便是自家兄弟只怕也及不上。” “那姐姐你这是为何?”嫩娘问道。 “还不是为自己留一条后路?”香二娘苦笑道。 “自己?吴相公对你不好了?” “那倒是没有!”香二娘叹道:“相公这几年除了回乡,身边就只有我一人,我却没有留下给他个一男半女,只能说我没有福分。妹妹你想想以相公的身份,莫说我不过是个妾,就算是正妻生不出孩子来也是在七出之例的。现在我还有几分颜色,可再过几年年老色衰,相公身边哪里还有我的位置?怎么能不早做打算,给自己留一条后路?” “姐姐,这些都是命里注定的!”嫩娘听到这里,只觉得感同身受,叹了口气道:“至少你还遇见了伯仁公子,在秦淮河上的姐妹里算好的了!” “是呀!”香二娘擦去眼角的泪花,叹道:“天大的福气,却没有这命生受。妹妹,我也劝你乘着年轻,把自家的体己钱安排一下!” “多谢姐姐,嫩娘明白!”嫩娘点了点头,她看了一眼那木盒,问道:“姐姐,你为何不存些珠宝细软,却买了这么多公债?这些可都是你的体己钱,容不得半点闪失呀!” 听到嫩娘提到公债,香二娘精神不由的一振,笑道:“有劳妹子关心了,你却不知这公债却比珠宝细软好多了!” “姐姐休得胡言,这公债不过是一张桑皮纸,珠宝细软却是硬邦邦的真家伙,怎么会比不过?” “嫩娘你且听我解释!”香二娘笑道:“一粒珍珠放在盒子里到了明年还是一粒珍珠,变不成两粒来,而这公债每过一年,便给你七厘的利钱,寻常人家若有一万银币的公债,便是什么都不做,一年也可坐收七百银币,不损一文本金,也可以丰衣足食了!这是其一。” “那其二呢?” “珠宝首饰时日久了便会破旧,而且我等女儿家拿去临时出卖,也会被银楼店家欺辱,一百两银子的货色,能卖个六七十两便不错了。而这公债却不同,有专门的交易所出卖,价码写在水牌上,童叟无欺,只需将这债券拿出去售卖,便依照上面的价格一文不少的还回来!轻便易携更是不必说了,而且这债券上还有我的名字,只需和印章分开放置,别人就算投了这债券去也拿不了本金,安全无比,最是适合我们弱女子了!” “听姐姐说的这么好!可白花花的银子换一张桑皮纸来,着实有些不放心!”嫩娘苦笑道:“这会不会是骗人的?拿了你的银子去,过两年便人去楼空,原先说的都不作数了?” “你有这般顾虑倒也不足为奇,可你知道吗?这公债的利钱是哪里来的?谁手头上的公债最多?”香二娘笑道。 “还请姐姐告知!” “便是从你吃的这盐里来的!” “盐?” “妹妹应该知道,咱们吃的这盐都是要交盐税的,天下人谁离得开盐一日?而只要你吃一日的盐,朝廷便得了一日的税钱,而发行公债的时候便说好了,收上来的盐税就专门用来还公债的利钱上,还有不少其他赋税也是用在这些上。而买公债最多的便是周大都督,我家相公也买了五十万银币的公债。” “吓,五十万银币?”嫩娘咋舌道:“吴相公当真是富可敌国,这么多银子堆起来岂不是有小山高!” “你现在放心了吧!”香二娘将那木盒塞到嫩娘的手中:“嫩娘,这便是姐姐后半生的指望,千万要收好了!” “是,是!”嫩娘这才觉得手中这木盒重若千钧,她小心翼翼的将其用帛布包好了收入怀中,道:“姐姐请放心,便是舍了性命,也决计不会丢了这木盒!” 两人又说笑了一会,嫩娘突然向隔壁方向看了看,问道:“姐姐,今日怎的隔壁那么安静?莫不是那棕发碧眼的娘娘改了性子?” “你是说那位阿迪莱娘娘吧?”香二娘笑道:“你在外面莫要乱说,大都督回倭国去了,那位娘娘也随他一同去了!” “难怪这么安静!”嫩娘突然笑道:“姐姐,那位阿迪莱娘娘虽然是位美人儿,但发色皮肤都与我大明人氏不同,我看了便觉得瘆得慌,那位大都督还真是生冷不忌!” “小妮子你懂得什么!”香二娘笑道:“大都督虽然是大明人氏,但却是海外长大的,这等泰西女人他见的多了。我听相公说他在海外有处离宫,里面便有数十位美人,什么模样的都有,都是列国送给他的。你觉得阿迪莱娘娘生的奇怪,说不定那边还有更奇怪的呢!” 两人正说笑间,却听到外间传来人声,却是吴伯仁回来了。二女赶忙起身相迎,齐声道:“老爷(大人)回来了!” 第四百八十章 妇人之言 “嫩娘也来了!”吴伯仁向嫩娘点了点头,相比起数年前,他英俊的容貌依旧,但眉宇间已经褪去了青年人的些许稚气,取而代之的是上位者的威严,嫩娘不敢抬头,向吴伯仁敛衽拜了一拜:“今日蒙姐姐相召,冒昧来府上打扰,无礼之处还请大人恕罪!” “罢了!”吴伯仁笑道:“你与二娘也是旧识,我每日里忙于公务,她留在府中也是无聊的很,你能多来陪陪她甚好,莫要太过客气了!今日正好碰上,也是有缘,便在府上一同用了晚饭再回去吧!” “多谢大人抬爱!”嫩娘这才敢抬起头来,只见对方双眉入鬓,目光如电,颔下三缕短须,更承得丰神如玉,不由得暗自叹道:“姐姐也不知道是几世修得的福气,才能陪在这等郎君身边!”想到这里,心中不禁有几分酸楚。 吴伯仁既然吩咐下去,转眼间酒菜便在这敞轩中摆设开来,虽然只有八色菜肴,但却调制的颇为精美,嫩娘怕惹人嘲笑不敢多吃,只随便夹了几筷子便停下来不吃了。吴伯仁见状笑道:“怎么了,这菜不和你的口味?” “那倒不是!”嫩娘赶忙答道:“只是奴家平日里惜福养生,不敢多吃!” “原来是这样!”吴伯仁点了点头,他也不多问,又吃了两碗饭,方才放下筷子。待到婢女扯下碗筷,送上香茶,他喝了一口笑道:“嫩娘,这些日子秦淮河边上市面如何?日子可还过得去?” “回大人的话!”嫩娘小心翼翼的答道:“一切都还好,日子也还过得去!” “只是过得去吗?”吴伯仁放下茶杯,微微一笑。 “不,不是!”嫩娘暗呼不好,自己该不会哪里逆了对方的意思,那可就麻烦了,她正想着应该如何措辞,却听到香二娘笑道:“妹妹你莫要害怕,我家老爷也就是想了解一下外面的情况,你只管实话实说便是!” 嫩娘看了香二娘一眼,确认对方的话是真心,这才松了口气:“秦淮河边上的市面肯定是不如过往,不过毕竟是战乱时节,能够这样已经不错了,至于奴家的日子倒是还不错!” “哦,为何这么说?”吴伯仁不解的问道。 “这倒要托大人您和姐姐的福气!”嫩娘将当初南京围城时,城里的达官贵人送礼讨好自己想要走吴伯仁夫人路线门子的事情讲述了一遍,最后笑道:“奴家什么也没做便发了一注财喜,算起来也有三四千两银子,所以虽然市面上不太好,日子倒也还过得去!” “原来还有这等事!”吴伯仁听到这里,也不禁摇头笑道:“这些达官勋贵,别的本事不成,这寻路子,走门子的功夫却是厉害的很,难怪大明到了今日的田地!” 嫩娘听了不敢接口,吴伯仁叹了口气:“那现在呢?那些人有没有找你把银子要回去?” “他们怎么敢!”嫩娘笑道:“奴家虽然没有替他们走大人您的门子,可与二娘姐姐的关系却是真的,他们又怎么会为了区区一两百两银子得罪奴家?再说,再说——” “再说什么?”吴伯仁问道。 “再说他们前段时间很多人都被流放到南洋去了,剩下的也躲在家中忧心忡忡的,哪里有心思管奴家!” “我倒是忘了这茬事!”吴伯仁摇头笑道,他刚刚收到胡宗宪的来信,因为信中的内容而心情沉重,听了嫩娘这番故事,心情也松快了不少。他用手指弹了两下茶杯,突然下了决心,笑道:“嫩娘,我问你一个问题,你觉得当今天子是个圣明天子吗?” 嫩娘愣住了,她考虑了一会儿后苦笑着答道:“大人,小女子是个做低贱营生的,哪里知道这些,你却是问错人了!” “无妨!”吴伯仁示意轩中的婢女退下:“我今日便要问你,你且放心,这里只有我、二娘还有你三人,话出你口,如我与二娘二人之耳,绝不会有第四人听到!” 嫩娘犹豫了一下,苦笑道:“奴家原先听说书人说当今天子在北京当裕王时是个仁厚明君,但看他到南京后,倒也没有觉得有什么特别的!” “什么叫没有什么特别的?” “就是和说书人说的那些不一样!” “嗯!”吴伯仁仿佛得到了答案,整个人轻快了许多,他唤人换茶,嫩娘见状赶忙起身告辞。吴伯仁也不挽留,吩咐家仆将其送回住处。香二娘是个察言观色惯了的,如何看不出丈夫情绪的变化,待到了榻上,依偎在吴伯仁怀中时低声问道:“老爷,今日你为何问嫩娘那个奇怪的问题?” “没什么?”吴伯仁笑了笑:“今日我收到一封信,是胡师从淮安寄来的!” “哦?是胡汝贞胡大人?” “嗯!信里说圣上传中旨给他,加封他的长子为世袭锦衣卫百户!” “怎么了,这不是好事吗?”香二娘不解的问道。 “你不明白,攻克淮安之功,朝廷已经赏过了,天子再加封,这是施非分之恩于胡师。天子是想借机拉拢胡师,借其力制衡牵制大都督!” “啊!”香二娘身体一颤:“外间不是传闻天子不是最为信重,恩宠大都督的吗?” “那是过去!”吴伯仁道:“北边那位已经死了,圣上觉得已经没人可以与他争夺大位,所以就嫌大都督的权位过重了。”说到这里,吴伯仁叹了口气:“别人是狡兔死走狗烹,这位是狡兔还在跑,他就忍不住要杀狗了!” “那胡师这封信是什么意思?”香二娘低声道。 “呵呵!自然是通过我向大都督表忠心了!他和大都督打了那么多年的交道,还不知道大都督的厉害,怎么会傻到给天子当出头鸟?” 第四百八十一章 冲突 香二娘扭动了一下身体,从丈夫口中吐出的事情让她觉得极为不安:“那相公你打算怎么办?” 吴伯仁没有说话,他觉得浑身上下一股说不出的燥热,突然将身上的薄被掀起,坐起身来,这突兀的行动吓了香二娘一跳,发出一声惊叫:“老爷,你怎么了?” “没什么,只是有点热!”吴伯仁跳下床来,来回踱了几圈步,香二娘看着丈夫的背影,虽然她并不太清楚丈夫此时心里想的什么,但她知道对方遇到了什么难以抉择的事情,作为久历欢场的女子,她自然知道这个时候最好的做法就是什么都不要做,保持沉默等待男人的抉择。 “二娘!”吴伯仁突然停下脚步:“我问你,君臣大义与父子兄弟情谊,哪个深哪个重?” 听到丈夫问这个问题,香二娘心里已经明白了七八分,笑道:“妾身是小女子,不知君臣大义,只知父子兄弟骨肉之恩。” 吴伯仁听到香二娘这般回答,不由得一愣,旋即笑了起来:“答得好,不错,世人皆有父子兄弟,却未必有君臣之分,君臣大义原本应该是排在父子兄弟之后的!”想到这里,他胸中一直难决的问题已经有了答案,不由得心头大快,走到窗户边纵声长啸起来。 次日清晨,吴伯仁用过了早餐便写了一封书信,令人送往金山卫亲自交给徐渭。两天后徐渭果然赶到了南京,吴伯仁与其在密室相商了半日,神色严肃的往宫城去了。 宫城,内阁。 “张相公!吴大人和徐大人到了,说有事与您相商!” “哦?”张经从文书上抬起头来:“快请他们进来!”一旁的魏了翁笑道:“想必是有什么要紧事情,否则他们两位不会一同前来,不如老朽先退下?” “也好,就劳烦魏公了!”张经点了点头,他也知道周可成临走前将自己的权力留给徐渭、吴伯仁、自己三人分掌,徐渭平日里在金山卫独当一面,这个节骨眼上与吴伯仁一起来,肯定是有事情的。 “无妨,无妨!”魏了翁笑嘻嘻的站起身来,向进门来的吴伯仁和徐渭拱了拱手:“二位,老朽还有点事情,就先告退了!” “魏公请自便!”吴伯仁与徐渭赶忙向魏了翁还礼,待到魏了翁出了门,吴伯仁才笑道:“魏公真是个聪明人,与其相处真的是舒服得很!” 徐渭冷笑了一声:“沾了油的琉璃球,关键时候你也指望不上他!” 张经没有参与两人的讨论,他回到自己的座位上,问道:“伯仁,文长,你们今日来有什么事情吗?” “不错,有要紧事!”徐渭点了点头:“伯仁,你把事情的经过和张先生说一下吧!” “嗯!”吴伯仁点了点头,他将天子加恩于胡宗宪,胡宗宪写信给自己提及此事从头到尾讲述了一遍,最后沉声道:“张先生,大都督去日本前把这边的事情交由我们三人处置,所以我得知此事后,立刻就通知了文长来南京,准备一同商议对策!” “伯仁!”张经皱起了眉头:“就为了这件事情你就把文长请来南京?胡汝贞和你都有些大惊小怪了吧?” “张大人,什么叫大惊小怪!”徐渭脸色一沉:“天子的用意可谓是昭然若揭,胡汝贞是个聪明人,他若是瞒着我们,早晚落得个没下场!” “文长,天子加恩有功大臣,这又有什么不可以的?”张经脸色也变得有些不好看了:“金山卫那边事情何等烦扰,你丢下那一摊子跑来南京,未免有些不知轻重了吧?” “你——!”徐渭闻言大怒,站起身来:“若非是你放纵天子,任其胡为,我何须来南京?” “什么叫放纵天子?难道天子是大都督的囚犯吗?”张经冷笑道:“莫非我还要派几队兵把天子囚禁起来才好?” “二位不要争了!”吴伯仁打了圆场:“我们今日是来商议事情的,而非吵架的,二位都是受大都督恩深重之人,莫要忘记了自家的职分!” 徐渭冷笑道:“我当然没有忘,就怕某些人忘记了自己当初是怎么狼狈不堪的跑到东瀛的,靠着大都督才保住性命;现在回来了又好生生的人不做,却要巴着赶着做朱家天子的狗,当真是鄙贱不堪!” “你——! ”张经霍的一下站起身来,戟指指着徐渭,气的说不出话来。 “文长兄,你这话过了,过了!”吴伯仁赶忙拉住徐渭:“还不向徐大人道歉!” “我说的都是事实,为何要道歉?”徐渭冷笑道:“当初严家父子把他逼得走投无路,是谁安排他去东瀛避难的?又是谁抬举他在众人之上,出任政所别当,掌管西国九州四国诸地武家政事?领地、矿山、种植园什么的像不要钱一样给他,到头来他还是念着朱家天子的好。有时候我都觉得大都督处事有些不公了,若是换了个倭人、东番、南洋的蛮子,这般待他,绝对是忠诚不二,视大都督为再生父母,怎么会像张大人这般首鼠两端?” 听了徐渭这番话,张经不怒反笑:“哦,徐文长?你以为只有你那样才是忠于大都督吗?这里是大明,不是倭国、东番、南洋。若是不尊崇天子,如何治理天下?莫说你这不过是个推测,就算真的天子想要拉拢胡汝贞来制衡大都督,也不能硬着来,别忘了,他才是代天牧民之人,先帝的唯一血脉,大都督再有本事,没有了今上的支持,他在大明也不过是一介海商罢了!” 第四百八十二章 掌玺大臣 “先帝的唯一血脉?那可未必!” “那你说还有谁?” “北边现在那位难道不也是先帝的血脉吗?”徐渭冷笑道:“就算北边现在那位不行,那等今上生子之后,他便不再是先帝留下的唯一血脉了,到时让他退位便是了!” “让他退位?”张经突然觉得浑身上些彻骨的冰凉,他将目光转向吴伯仁,只见对方神色平静,显然对面两人在来这里之前已经商量过,达成某种共识了。 “徐文长,这等大逆不道之言,你竟然敢出口?”张经突然感觉到一阵悲伤。 “大逆不道?”徐渭冷笑道:“食君之禄忠君之事,我徐某人可没食过朱家天子的俸禄,大都督识我重我,拔我于草莽之间,这等恩情杀身难保。我站在大都督这边,怎么能说大逆不道?总不能说我生在大明的地盘上,就要一辈子当朱家天子的犬马吧?要这么说,朱洪武他自己就是个乱臣贼子,夺了孛儿只斤家的天下,他能做的,大都督为何做不得?” 张经闭上眼睛,当他再睁开眼睛的时候,目光转向吴伯仁:“伯仁,你觉得呢?” “如何处置今上,乃是大都督才能决断的,这并非我等能够代而决定的!”吴伯仁沉声道:“但大都督不在的这段时间里,我们必须确保局势不能被天子搅乱了,所以必须限制天子的权力,这一点二位都赞同吧?” “赞同!”徐渭毫不犹豫的答道,目光一下子聚集在了张经身上,他犹豫了一会,很勉强的点了点头:“也好,但不能伤损了天子的体面!” “这个自然,今上乃是大都督所立,今上的体面就是大都督的体面!”吴伯仁笑道:“其实这个也简单,把天子的随身御玺没收了,自然就限制住天子的权力了!二位觉得如何?” 听到吴伯仁的这个建议,徐渭点了点头。明代皇帝原本有十七枚御玺,嘉靖十八年又刻了七枚,一共二十四枚。其中其中,有一枚“皇帝奉天之宝”,用于郊祭、斋醮时使用。据说是唐宋传下来的,是御玺中最大的一枚。祭祀山川鬼神的,有一枚“天子之宝”。一枚“尊亲之宝”,给太上皇、皇太后、太皇太后上尊号的时候使用。大小两枚“亲亲之宝”,一般用在写给各藩王府的文书上面。还有一些专门用途的,比如一枚“御前之宝”,用于宫中收藏的文物,或者箱柜的封条之类。一枚象牙刻的“御药谨封”,是御药房专用的御玺。封赏外夷的,有一枚“天子行宝”。调兵的有一枚“天子信宝”。使用最多的几枚御玺分别是诰书用的“诰命之宝”、敕令所用的“敕命之宝”、奖励臣子用的“广运之宝”等几枚。用过御玺的皇帝的敕命,如果要传送到比较远的地方,会被装入黄纸的封套当中,上下的封口处,会盖上另一枚象牙的印章,印文是“丹符出验四方之宝”。 使用这些御玺有着严格的规章制度,由内廷尚宝监的女官负责保管,需要用御玺的时候,尚宝监提出书面的申请,得到皇帝同意之后,到女官那里领取,用过之后归还。所以当初裕王南逃时候身上一枚御玺也没有,现在他用的都是来南京后重新雕刻的,主要的有五枚: 调兵的“天子信宝”、 诰书用的“诰命之宝”、敕令所用的“敕命之宝”、奖励臣子用的“广运之宝”、 封赏外夷的“天子行宝”。如果将这几枚御玺控制起来,实际上天子大部分权力就被控制住了。 “张大人您觉得呢?”吴伯仁目光转向张经。 “伯仁打算具体怎么做?” “很简单,将这些御玺交由一个可以信得过的人,就叫掌玺大臣吧!”吴伯仁笑道:“这样天子要干什么,我们至少可以得到一声知会,不会像这次这样,居然要我老师写信给我才知道,这也未免太过被动了!” 张经点了点头,其实他对于天子绕过朝廷对胡宗宪加恩的做法也很不满,只是无法接受徐渭那么激烈的反应罢了。 “你觉得用何人比较好?” “这个人要我们信得过,也要圣上能够接受,否则大都督不在,我们和天子撕破脸就不好了!”吴伯仁笑道:“我觉得静音道长不错,你们觉得呢?” 张经道:“他一个方外人——” “方外人怎么了!至少咱们知根知底。”徐渭冷笑道:“难道找一个吃里扒外的才好吗?要不是日本那边离不开近卫前久殿下,我都觉得干脆让他来做这个掌玺大臣!” 张经没有理会徐渭:“静音便静音吧,不过这件事情还是不能莽撞,不能硬来!” “张大人请放心,我自会与静音道长说项的!”吴伯仁笑道:“既然说定了,那我等就先告辞了!”说罢他和徐渭起身向张经拱了拱手,告辞离去。 吴、徐二人离去后,张经回到几案旁,想要继续处置文书,但心绪极为烦乱的他根本看不进去,这时他听到一阵脚步声,抬头一看却是魏了翁进来了,向自己拱了拱手,便也坐下处理公务。张经见魏了翁神态平和,忙于公务,也不向自己询问方才三人商议了什么,不由得暗自叹了口气:“魏公,你为何不问方才我们三人说了些什么?” “呵呵!”魏了翁笑道:“老朽历经官场数十年,早就明白了一个道理,知道的太多了未必是好事,不但烦心有时还会掉脑袋。以魏某这个身份,还是知道的少些好!” 徐、吴二人出了宫城,上了马车,徐渭余怒未消:“真不明白大都督为何这么信重这厮,还说他不在的时候,事情由我们三人商议。伯仁,以后有什么事情我们两个定下来,最后知会他一声就是了,反正我们有两票,他只有一票!大都督也是让你最后做主!” 第四百八十三章 一张一弛 “那可不成!”吴伯仁笑道:“大都督可是说让我们三人商议决定,可不是让我们两个把张先生撇开了,这可是两码事!而且我觉得张大人这么做也不完全是坏事!” “不是坏事?”徐渭怒道:“他方才明明都是在为天子说话——” “文长兄!张大人是明白人,要是真的天子与大都督撕破了脸,他肯定还是站在大都督一边的!” “那是自然!他又不是傻子,只是他一边拿着大都督的好处,却一幅死也要当大明天子忠臣的样子,让人看了就生厌!真不知道大都督为何要将他列入三人名单之中!” “文长兄,我倒是猜出一两分大都督的用意了!”吴伯仁慢悠悠的答道。 “哦,怎么说?” “在张大人看来,没有今上,大都督是不可能在大明一展胸中蓝图的,而且大都督又不是黄袍加身,取而代之的人。既然是这样,那么维持眼下的君臣关系便是最好的选择了,天子拉拢胡宗宪的做法虽然让人不快,但为上位者分而治之也是常理,又何必撕破了脸,破坏了好不容易得来的局面呢?” “这么说来,你觉得咱们俩是无事生非,他张经反倒是对的了?”徐渭气极反笑起来。 “错,张大人是对的,咱们俩也是对的。没有张大人,大都督和圣上的关系会很难维持下去;没有咱们俩,就无法确保兰芳社在大明的利益。所以大都督临走时,让我、文长兄还有张大人三人商议大事,就是这个原因。文武之道,一张一弛的道理,文长兄你总应该明白吧?” “嗯!”听到这里,徐渭点了点头:“伯仁你这么说倒是有些道理,难怪大都督临走时候说若是我们三人意见相左无法决断,就由你来定夺,看来真正明白大都督心意的,还是只有你吴伯仁呀!” “文长兄谬赞了,那静音道长那边就劳烦你了!”吴伯仁笑道。 “这个好说!”徐渭笑道:“那个静音自从南下以来被晾了这么些时日,有些事情应该都看明白了,这个时候再去找他,事半功倍!” 神乐观。 “你们几个,把这个摆到那边去,对,对,就是那个位置,动作麻利点,别笨手笨脚的!”静音站在台阶上,正指挥着几个小道士摆放大门上刚刚鎏金过的牌匾。待到摆放停当后,他看了看牌匾上的“御敕神乐观”五个鎏金大字,满意的拍了怕道袍上的灰尘,向观内走去。 “观主!”一个小道士跑了过来,躬身道:“徐相公的帖子!” “徐相公?”静音吓了一跳,如果说过去在苏松常徐相公还有“大徐相公”和“小徐相公”之分,现在“徐相公”这三个字就只能代表一个人了,那就是徐渭徐文长,他赶忙接过帖子,看到当中那手漂亮的柳体字,心下再无半点怀疑,赶忙道:“快,快大开正门!” “别,来人已经说了,徐相公不敢打扰天子,青衣简从而来的!” “哦哦!”静音应了一声:“那我亲自去门口迎接便是!” 静音到了神乐观门口,只见一人身着青衣,作文士打扮正是徐渭,他赶忙上前几步,躬身行礼道:“不知相公前来,未曾远迎,还请恕罪!” “徐某贸然前来,道长何罪之有?”徐渭笑道:“这次来南京办公事,想要与道长说件事情,不知道长可有闲暇?” “相公请随贫道来!”静音知道对方无事不登三宝殿,赶忙转身带路。两人入了神乐观,进了一处僻静的院子,只见院子里竹林婆娑、清水怪石。静音笑道:“这里便是贫道的住处!” “果然是个清幽的所在!”徐渭看了看四周,笑道:“道长真是个有福之人,我等在外头忙忙碌碌的,道长却在这里修身养性,徐某真的是羡慕不已呀!” “徐相公乃是大都督股肱之臣,自然要辛苦些!”静音推开房门,伸出右手做了个请的手势。徐渭摆了摆手:“罢了,就在院子里坐坐吧,看这景色如何舍得进屋!” “也好!”静音也不坚持,两人在竹林旁的小石桌旁坐下,静音让小道士送上炭炉茶具,烧水烹茶,两人扯了些闲话。须臾之后水沸茶香,静音给徐渭倒了一杯,伸手道:“徐相公,请!” 徐渭点了点头,拿起茶杯却没有喝,而是凑到鼻子旁闻了闻,露出了陶醉的神色,叹道:“果然是好茶!” “相公喜欢就好!”静音待徐渭喝了茶,又给他倒满了,徐渭突然问道:“道长,天子这些时日可还还安好?” “圣躬安好!” “可我在外头却听到一些不好的风声,关于天子的!”徐渭的神色突然变得严肃起来:“说天子身边为群小围绕,终日醇酒妇人,通宵达旦,这是真的吗?” “绝无此事!”静音的额头上顿时冒出一层细密的汗珠来:“圣上乃是明主,岂会如此?” “话可不能这么说!”徐渭脸色愈发严峻:“道长,先帝何尝不是明睿之主,可后来呢?若非为群小环绕,今上又怎么会南奔,天下又怎么会到今日的地步?” “是,是,贫道失职之处,还请相公恕罪!”静音下意识的站起身来,一粒粒黄豆大小的汗珠沿着双颊滑落下来。 “道长快坐,坐!”徐渭笑道:“圣上身边有小人又不是你的错,何罪之有?” 静音看了看徐渭,小心翼翼的坐下:“相公,并非贫道推诿,只是贫道虽然有个神乐观使的名头,但圣上身边的事情,着实是无能为力呀!” 第四百八十四章 掌玺领侍卫大臣 “这个我也知道!”徐渭笑道:“所以有人说这是道长的过错,我却说道长是大都督自己挑选的人,秉性忠直,当初在京师护送天子南下更是立下了擎天大功,若是连道长我们都信不过,还能信得过谁?” “多谢徐相公!”听到这里,静音已经是感激涕零:“贫道才疏学浅,确实是难堪重任,要不然换一位才干卓越之人来做这神乐观使——” “那怎么能成?”徐渭摇了摇头:“当初跟着圣上南下的只有道长一人,换谁也圣上也不会点头,神乐观使这个官职除了道长你之外,就没别人能做。之所以闹出这些风声来,并非道长您不尽心,也不是才具不足,而是权力太小,手下没人,当然斗不过那些小人。这不是道长的过错,是我们的过错!” “徐相公的意思是?”静音听到这里,已经有些糊涂了。 “我已经和吴伯仁、张首辅商量过了,既然要让道长把圣上身边的事情管起来,那就要给钱、给人、给权,否则那不是强人所难吗?”徐渭笑道:“所以我从讲谈社和讲武堂的学生里各挑了五十人,然后每年一万两的公使用费,官名嘛就叫掌玺领侍卫大臣,掌管天子宿卫、印玺、内官诸事,道长觉得如何?” “掌玺领侍卫大臣?掌管天子宿卫、印玺、内官诸事?”静音长大了嘴巴,他也没想到对方竟然丢了这么大一块蛋糕过来,历朝历代都没有这样一个官职,原因很简单,这个官职的权力实在是太大了,所以历朝历代都将其划分成若干官职,由多人担任然后相互制衡,以免尾大不掉,反噬人主。 “这,这个贫道恐怕力所不能及呀!” “呵呵,我又不是要道长事事亲为,给你那一百人都是精选出来的,能文能武,你让其分掌职司就是了。”徐渭笑道:“这样一来,责权相应,才能保得天子万全嘛!” 静音没有说话,听到这里他已经明白徐渭的意思了:显然那一百人肯定都是精选出来的,唯徐渭,也就是周可成之命是从。而徐渭要自己做这个掌玺领侍卫大臣,显然是因为自己颇得天子信任,但这样一来,自己必然夹在当中,颇为难做人。 “道长,你觉得如何?” 静音颤抖了一下,低声道:“贫道才疏学浅,恐怕难以胜任!” “道长!”徐渭也不着恼:“如果你不愿意做,那就无人可以胜任了。” “徐相公说笑了,您手下人才济济,怎么会没人可以担任呢?”静音强笑道。 “因为能够同时得到大都督和圣上双方信任的只有道长你一人!”徐渭脸上已经没有一丝笑容:“其他人要么圣上不会同意,要么大都督不会同意,你明白了吗?” “ 那先前也没有这官职,不也都好好的?”静音不解的问道。 “那是先前,今时不同往日呀!”徐渭叹了口气:“你知道吗?胡宗宪攻下淮安府之后,天子绕过内阁,发中旨给胡宗宪,荫其一子为锦衣卫百户。而胡宗宪派人将此事告诉了吴伯仁,这分明是天子欲拉拢胡宗宪来分大都督的权,制衡大都督!你现在知道为什么要设立这个掌玺领侍卫大臣了吧?” 静音坐在石凳上,脸色如死人一般惨白,双手握在一起,青筋暴露。徐渭笑了笑:“道长,天子这件事情做的可不厚道呀,别人是过河拆桥,他是人还在河面上他就开始拆桥了。你说这件事情不是让大都督为难吗?难道把天子抓起来?还是当做没看到?所以才想到让道长您把天子身边管一管,别三天两头惹出些幺蛾子来,至少在拿下北京之前少些幺蛾子!” “拿下北京之前?”静音敏感的抬起了头。 “是呀!”徐渭笑道:“到了那个时候,大都督就可以辞去官职,解甲归田,省的天子在宫里不安心,你说是不是呀?” “是!”静音刚条件反射的点了点头,旋即就发现自己说错话了,赶忙笑道:“大都督功高盖世,定要公候百代,世代荣华!” “那就不必了,现在大都督功劳也不小,天子不是照样不待见他?”徐渭笑道:“到了那个时候要是还不自觉点,指不定就一杯毒酒,三尺白绫了,你说是不是呀,道长?” 说到这里,静音双膝一软,已经跪在地上,不敢吭声,静音起身将其扶起,拍了拍对方身上的尘土:“道长,这个官职你是做也得做,不做也得做。否则那就只有白刃相见,血溅五步了!你应该不希望这样的事情发生吧?” 静音默然半响,最后还是木然的点了点头。徐渭笑了两声,告辞离去。 数日后,一座新衙门就在神乐观的右侧建起,关内的道士们也换了人,关外的担任宿卫的军队也换了人,一切都变动的无声无息,就好像一切如常,什么都没有发生。 “为寡人报官御玺的女官呢?还有,替寡人草诏的刘学士呢?”朱载垕愤怒的向跪在地上的宫女问道。 “小人不知!”宫女连连叩首。 “快去请刘学士入观!” 宫女跪在地上连连叩首,却不说话。朱载垕的额头上暴露出一根根青筋,他正想下令将那个宫女拖下去打死,却看到静音从外间进来。 “道长,这狗杀才好生可恶,问她什么都不说,只是磕头!” “你退下吧!”静音没有回答朱载垕的话,而是对跪在地上的宫女低声道。那宫女如蒙大赦,站起身来,倒退了两步,便转身飞快的逃出门外。朱载垕惊讶的瞪大了眼睛,产生一丝不祥的预感。 “陛下!”静音神色阴冷,与平日里畏畏缩缩的样子活脱脱是变了一个人:“我知道御玺在哪里,也知道刘学士在哪里!” 第四百八十五章 首肯 “在哪里?”朱载垕问道。 “御玺在臣这里!”静音指了指自己的胸口:“至于刘学士,已经被发配南洋了!” “什么?”朱载垕大惊失色:“发配南洋,谁干的?寡人怎么不知道?” “是贫道所为!” “你——”朱载垕大怒:“谁给你这么大的胆子,竟然敢把刘爱卿流放南洋?” “陛下!”静音沉声道:“您绕过内阁加封胡宗宪一子世袭锦衣卫百户,这诏书是刘学士所写吧?” “那又如何?寡人贵为天子,难道这点事都不能做吗?” “陛下您知道为何贫道会知道这些吗?” “为什么?”朱载垕此时也反应过来了:“胡宗宪告诉你的?不,他又不认识你,应该是通过第三者,那个人是谁?” “不错!”对于朱载垕这么快猜出事情原委,静音并不意外,毕竟这段时间自己除了传授导引之术,很少见到朱载垕本人,消息只可能是从外面而来:“陛下,这个人是谁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您为何要这么做?您有没有想过这么做会有什么后果!” “后果?寡人贵为九五之尊,会有什么后果?”朱载垕冷笑道。 “三天前徐相公来神乐观见了贫道,让贫道任掌玺领侍卫大臣,掌管天子宿卫、印玺、内官诸事!” “那你就答应了?”朱载垕恶狠狠的额看着静音:“果然是功名利禄醉人心,道长你这个方外之人都躲不过呀!” “贫道若是不答应,就换另外一个人来当了!”静音沉声道:“陛下您要是觉得贫道这个人选不好,那待会我就离开南京,退隐林泉便是!” “且慢!”朱载垕赶忙喊住静音,他的脸上阴晴变幻,半响之后方才问道:“道长你为何要把刘学士流放南洋?” “不是我要把刘学士流放南洋,而是有人要把他流放南洋,我不答应这个掌玺领侍卫大臣就轮不到我来做!难道陛下觉得没有贫道他们就没法把刘学士流放到南洋去吗?”静音答道:“陛下您加封胡宗宪之子没什么,但胡宗宪把这件事情报给南京这边就是大事了,谁知道信里都写了什么?陛下您明白我的意思了吧?” “好一个不识抬举的胡汝贞!”朱载垕的声音仿佛是从牙缝里面挤出来,听起来渗的慌,他看了看静音:“好,这个掌玺领侍卫大臣你要做,一定要做下去,明白吗?” “那贫道恐怕要做些惹陛下不快的事情,否则这个大臣之位恐怕坐不稳!” “无妨!”朱载垕笑道:“虚与委蛇罢了,若是道长寡人都信不过,那还能信得过谁?” “既然陛下这么说,那贫道就勉为其难了!”静音慢吞吞的向朱载垕拜了拜,起身后道:“忘记了向圣上禀明一件事情,贫道的职司有掌领侍卫之责,打算今后在内廷布置卫士轮番宿卫,若是可以的话,陛下可以巡抚壮士,以慰众心!” “巡抚壮士,以慰众心?”朱载垕听到这里,眼睛一亮,强作镇定的点了点头:“如此甚好,就依照爱卿说的做吧!” 半盏茶功夫后,静音出得门来,长长的吐了口气,一副如释重负的样子。徐渭迎了上来,笑道:“道长,如何?” “果然如相公所说的一般!圣上都应允了!” “那是自然!”徐渭笑道:“两害相权取其轻的道理圣上总还是懂得,与其找个陌生人来,还不如让道长你来,再给他一点甜头尝尝就更简单了!” “可如果真的让天子抚慰宿卫军士,会不会被其得了兵权?将来惹来麻烦?”静音问道。 “这个你无需担心!”徐渭笑道:“我派来的军校生都是从海外的藩国而来,天子若能把这些人人心收服了,我也只能说个服字了!” 日本,濑户内海。 海浪在夜里变大了,等到黎明时分,大约四百米外的“捍卫者”号由于高高飞起的水沫而显得更白了,尤其是迎风的一面,原本灰黑色的船身几乎被白色的浪沫所完全遮掩,巨浪间隔稳定的轰鸣声响彻天空,宛若雷鸣。阿迪莱就是被这声响吵醒的,她睁开双眼,发现身畔已经无人,便裹上自己的那件细羊绒披风,打开房门,迎面吹来的凌冽海风证实了她的猜测。 眼前的景色充满了令人震骇的魅力,太阳还没有升的太高,但已经足以让蓝绿色的海水呈现出它所特有的辉煌,足以凸显出浪涛的白色,更远处海水的蓝色以及天空中各种不同的紫罗兰色,一群飞鱼掠过天空,它们半透明的翅膀在阳光下折射出各种不同的颜色,海鸥在桅杆顶部发出尖利的叫声,这一切连同早上略带咸湿味的新鲜空气,都让棕发少女的心情变得愉悦起来,她开始在甲板上寻找自己丈夫的身影。 “我们昨天半夜通过纪伊水道的!”船长竭力抬高嗓门,好压下旁边海浪带来的巨大声响:“按照现在的速度,最晚天黑前就可以抵达堺了!” “很好!”周可成满意的点了点头:“我记得当初我第一次来堺的时候,夜里还不敢通过纪伊水道,抛锚等了一晚上,怕撞到礁石,结果还遇上了淡水水贼!” “这都多亏了堺的和议众,他们这些年筹资在大坂湾几个礁石众多的航道附近都修建了灯塔,这样一来夜航触礁的事情就少多了!”船长笑道。 “嗯,这就对了,取之于民,用之于民,钱应该用在这种地方,像过去那样三天两头的打仗,上至大名,下至百姓,除了少数几个野心家,谁能有好处?” 第四百八十六章 冷面 “大人说的是!”船长点了点头:“我手下许多水手也都说您平定了战乱后,西国、九州、四国、近畿的百姓都过得好多了;就算是东国,这几年今川家平定诸侯,颁布一国一城令之后,百姓的日子也好多了,至少农闲时节用不着服劳役,兵役了!可以做点自家的事情!” “这就对了嘛!”周可成笑道:“我问你,如果现在有人想要在日本挑起战乱,从中牟利,你说有谁会支持他?” “谁也不会支持他!”船长答道:“就算是那些大名武士恐怕也没多少人想在日本打仗的,就是要打也是去南洋明显有利可图多了!” “嗯!”周可成满意的点了点头,他正想询问几句,只见正在和自己聊天的船长和大副突然恭谨的向自己身后鞠躬,下意识的回过头,看到阿迪莱正朝这边走过来。 “今天怎么起来这么早?”周可成有些惊讶的问道。 “外面海浪太大,被吵醒了!”阿迪莱握住周可成的右手,问道:“你和他们聊了些什么?” “哦,了解一下日本的民心!”周可成笑道:“为接下来的决断做准备!” “民心?”阿迪莱不解的问道:“什么意思?” “公方企图挑动我家与今川家的战争,然后从中取利。我对他的处置有处死、废黜、退位、训斥等等,选择哪一样都必须考虑到各方的态度和意愿,百姓和商人也是其中的一方!” “这么麻烦呀!”阿迪莱叹了口气:“你有那么强的军队和财力,还要考虑这么多吗?” “正是因为我的力量这么强,我才要考虑这么多的!”周可成笑道:“阿迪莱,我的力量越强,牵涉的地方就越多,一举一动的影响就越大。俗话说牵一发而动全身,若是依仗力量强大财富众多就随心所欲的,必然树敌众多,自古以来就没有不灭亡的。” 阿迪莱似懂非懂的点了点头:“那你打算怎么处置那个挑拨动乱的公方呢?” “还要看看今川家的态度!”周可成笑了笑:“我想今川义元应该也在等我的消息!” 日本,江户城。 在平定了关东之后,今川义元便将老家骏府城交给了儿子今川氏真,而自己前往当时还是一座小城的江户城,在那儿一边兴建新城,一边主持关东平原水系的整治,经过近五年的努力,江户城已经粗具规模,而对关东平原的治理也使得昔日荒芜的沼泽地成为了大片大片的稻田,这无疑大大的提高了今川家的实力,是以江户城也就有了今川家第二都城的外号。 “大殿!朝廷的使者到了!”朝比奈泰朝对着竹帘后低声道。 “就说我身体不舒服,不见!”竹帘后传出今川义元的声音。 朝比奈泰朝犹豫了一下:“禀告大殿,来人是劝修寺晴秀!” “那又如何?”竹帘后传出今川义元的声音:“我有病,不能见客!” “可是劝修寺晴秀是从骏府来的,他已经见过了氏真殿下!” 还没等朝比奈泰朝说完,竹帘后的今川义元便道:“泰朝,你进来!” “是,大殿!”朝比奈泰朝磕了个头,将竹帘挑起一个角,进了帘内,只见今川义元正襟危坐,目光炯炯的看着自己:“你记住了,我现在还没有把家督之位传给氏真,今川家的事情就只能由我做主;就算我传给了氏真,只要我活着一日,今川家的事情还是只能由我做主!” “是,大殿!”朝比奈泰朝俯身拜了一下:“可是朝廷和幕府的使者您都称病不见,西国那边的使者你也不见,您要等到什么时候呢?” “等到有资格和我谈的人出现!” “有资格和您谈?” “不错!”今川义元冷笑了一声:“全日本只有一个人有资格和我谈,那就是周可成,其他人我都不想见,因为那是在浪费时间!这就是我的态度!” “是,大殿!”朝比奈泰朝低下头,被家督的气魄彻底压倒了,这才是全日本第一武将的器量吧?无论是幕府还是朝廷都无法让他低头,唯有那位大人才能与其平起平坐的资格。 “对不起,家督殿下身体有恙无法见您!”面前人的礼仪和态度虽然都无可挑剔,但包涵的内容却是如生铁一般又冷又硬。 “朝比奈殿下!”劝修寺晴秀停直了自己的背脊:“今川殿下乃是朝廷的柱石,既然身体有恙,那在下作为朝廷的使者就应该当面探望,方合乎礼仪!” “大殿已经说过了,他有病期间不见外客!”朝比奈泰朝的脸上的笑容已经褪去,露出下面刚硬的坚持来:“还请晴修殿下见谅!” “连朝廷的使者都不见?”劝修寺晴秀问道。 “不错!” 劝修寺晴秀凝视着对方的双眼,过了几分钟后点了点头:“既然是这样,那在下就在江户等待今川殿下痊愈吧!” 朝比奈泰朝点了点头,笑道:“悉听尊便!” 离开本丸,劝修寺晴秀登上牛车,脸色顿时变得阴沉起来。今川义元的态度给了他一种不祥的征兆。虽说建武中兴之后,后醍醐天皇施行天皇亲政的企图彻底失败,朝廷大统分为南北朝,再无与幕府抗衡的能力。但应仁之乱后,室町幕府也陷入了混乱之中,失去了对列国的控制能力,朝廷与幕府的关系反倒变得微妙起来。尤其是周可成与今川义元二人二分天下之后,同样在京都的朝廷与幕府反倒有了点报团取暖的感觉。尤其是正亲町天皇于1557年继位之后,由于实在是财政窘迫,还收取了几笔关东反今川联盟送来的贡金,才举行了继位仪式。 第四百八十七章 联合决断 投桃报李之下,朝廷还以正亲町天皇的名义发出和谈敕命,当时占据优势的今川义元当然把敕书当成擦屁股纸,穷追猛打不休。把北条、上杉、武田这几个老对手打垮之后,今川义元还想找朝廷算总账,若非已经成年的将军足利义昭出面调停,只怕正亲町天皇已经不得不退位了。劝修寺晴秀的妹妹劝修寺晴子乃是正亲町天皇第一皇子诚仁亲王的正室,他此番出使今川家除了与足利义昭一起谋算的大事,还有想要恢复今川家与朝廷关系的目的,但没想到今川义元竟然连见都懒得让自己见一面,难道那个传闻是真的了? 正当劝修寺晴秀为朝廷和外甥的未来而忧虑的时候,周可成乘坐的“暴君”号抵达了堺港。相比起上一次他抵达这里,堺的面积又几乎扩大了一倍,按照在码头亲自迎接的轮值和议众津田宗达所说,现在登记在册的堺总人口就已经有三十七万至多,实际人口肯定超过了五十万,这已经是当时全世界排名前二十位以上的大城市了。 “大殿!”津田宗达笑道:“御台所和探题殿下还在奈良,在下已经派使者前去通知;遇吉殿下前往严岛参拜去了,可能要过七八天才会回来!”津田宗达瞥了一眼站在周可成身旁的阿迪莱,小心的禀告道:“您是今晚是住在红楼还是——” “樱馆吧!”周可成笑道:“我记得这个季节那儿的风景很不错!” “好,好,在下立刻派人前去安排!”津田宗达赶忙欠了欠身子,退到一旁去了。周可成看了一眼阿迪莱,笑道:“可惜现在季节不对,如果是春天,那儿的风景会更美!” “是吗?”阿迪莱好奇的看了看四周,稠密的人群、繁荣的街道、远处港口如林的桅杆,在她的记忆里唯有开罗和伊斯坦布尔能与这座城市在繁荣程度上相比,而这里甚至不是周可成治下最繁荣富庶的城市,至少金山卫和南京就超过这里,现在她终于明白父亲为何如此重视这个男人了。 “是的,顾名思义,樱馆是处于樱花林的环绕中的,春天正是樱树开花的时候,如霞如云!”周可成带着阿迪莱登上马车:“那时才是美不胜收!” 阿迪莱有些懵懂的登上马车,随着车辆启动,她看着窗外掠过的店铺、商贾、作坊、行人,少有的陷入了沉默之中,周可成想着自己的心事,全然没有注意到伴侣的异常。 抵达樱馆之后,周可成洗浴更衣,随之便是络绎不绝的访客,却都被拒之门外,唯一被允许进门的便是今川家在堺的常驻使者关口氏亲。 “今川殿下可还康健?”周可成笑道。 “回禀大御所,家督身体很好,每隔六七天都会出城进行鹰狩!”关口氏亲恭谨的答道。 “嗯,鹰狩是好事,不但可以锻炼身体,呼吸新鲜的空气,而且还可以了解民情,以免被下面的官吏欺瞒,狩猎时还能考察部下的武艺和性情!”周可成笑道:“得知老朋友的身体还这么健康,我很高兴!氏亲殿下,我有一件事情想要麻烦你!” 关口氏亲赶忙跪伏在地,沉声道:“即便入刀山火海,在下也不敢推辞!” “刀山火海倒是不必,我只是请你替我转告大御所一句,我这次回日本就是希望与他会晤一次,商议天下的大事,时间和地点都由他选定,越快越好,这个消息我不希望泄露出去,你明白吗?” “请您放心!”关口氏亲答道:“便是丢掉性命也绝不会泄露出一个字!” “很好,那一切都交给你了!”周可成也露出凝重的神色。 “阿哈!” 四天后,堺,红楼。 “义父,一定要狠狠的惩罚足利义昭和朝廷!”周遇吉大声道,数年未见他的又长高了小半个头,肩膀也宽厚了不少:“绝对不能姑息了他们,今川家方面由我去解释,一定能够让义元殿下同意!”他激动地声音震动房梁,回荡在红堡高大的会议室里。 周可成笑了笑,目光转向坐在自己右手边的儿子,少年神色激动,脸庞涨得通红,不过至少还懂得保持沉默,看来由衣教育的不错。周可成向中臣镰成另一侧的妻子嘉许的点了点头,投以感谢的目光。 “镰成,你觉得呢?”周可成笑道。 “孩儿觉得遇吉哥哥说的不错!”中臣镰成大声道:“对于阴谋应当狠狠的回击!” “嗯!”周可成笑道:“很好,不愧为是我周可成的儿子!”他嘉许的拍了拍儿子的肩膀:“不过今天我要教你一点,也要教遇吉一点。既然足利义昭和朝廷做出了这等事,自然就会对事情败露后的后果有所预料,有所防备。身为上位者,永远也不要让别人猜到你在想什么,我们要做的任何一件事情都应该是深思熟虑之后的结果,而不是简单的报复!不要让仇恨和愤怒控制住自己的头脑,明白吗?” “是,义父(父亲)!”周遇吉与中臣镰成齐声答道。 “首先,我们的一切行动的目的是什么?是为了增长兰芳社在日本的利益!那我问你们,在不和今川家开战的情况下,兰芳社在日本的利益还有增长的余地吗?”周可成问道。 面对周可成的提问,年龄尚幼的中臣镰成自然是一脸蒙蔽,周遇吉深思之后摇了摇头。 “既然已经没有了增长的余地,那么兰芳社在日本一切行动的目的就是维持现状!物极必反,月盈则亏的道理你们应该懂得吧?杀掉足利义满不难,废除幕府也不难,但这么做的后果是什么?是今川义元自动获得源氏栋梁和武家首领的身份,毕竟今川氏乃是足利氏的连枝众。这是我们所不希望看到的,所以在对幕府和朝廷做出裁断之前,我希望与今川家达成共识,以一同的名义去做,这样的效果会更好一些!” 第四百八十八章 继承人 周遇吉和中臣镰成两人都低下头,认真的思考着周可成方才说的一切。周可成没有打扰他们,他知道对于这两个年轻人来说,从这样的角度思考问题还有些困难,他起身向外走去,由衣也紧随其后。 “由衣!”周可成将妻子揽入怀中:“这些年你在日本抚养孩子,辛苦你了!” “也还好!”由衣笑了笑:“身为武家之妻,这本就是我的本分!只是军国权略的事情,还是你考虑的周全些!” “你是说这次的事情吗?”周可成笑了起来:“其实也没什么,只要今川义元还活着,今川家的大方向就不会变,他比任何人都清楚今川家的敌人并非兰芳社,而是关东、奥羽的那些地头蛇,加上遇吉还是他家的女婿,就算我不出面,也不会闹出什么大乱子的!” “只要今川义元还活着?”由衣听出了周可成的弦外之音:“您的意思是——” “这个世界上总有一些会把父辈留下的大好局面搞砸的蠢货!”周可成笑了笑:“今川义元是经历了战国乱世的明白人,可没人能够保证他儿子也是呀!” “这倒是,我听说今川义元那个儿子颇不成器,今川义元将其留在骏河,自己却去关东建设江户城,他那个儿子却和那些公卿和尚整日里对联歌、玩茶艺,全然忘记了武士的本分!”说到这里,由衣笑道:“夫君,镰成年纪也不小了,要不然您也将其带在身边调教,省得不成器——” “那就不必了!”周可成断然拒绝道:“他将来是要继承我在日本基业的,若是让他跟在我身边,只会被日本人视为异国人,对他有害无利!” “孩子还小,何必拘泥这么多呢?”由衣坚持道:“再说离开日本两三年,怎么就会被视为外国人了?” 周可成将由衣推开,凝神看了看对方的脸色,突然问道:“由衣,你是不是不满意我对镰成的安排?” “没有!”由衣低头否认:“我只是怕孩子没有跟着父亲,会不成器!” “不,你在撒谎!”周可成低声道:“你有能力看出别人的心意,义昭和朝廷那点小手腕你如何处置不了,你却特别写信让我回日本来,现在又提出这件事来。说吧,你是不是不满意我对镰成的安排?” 由衣抬起头,当她看到周可成那对深不可测的眸子,立刻就明白自己今天是不可能蒙混过关了。 “是的,我希望镰成能够成为你的继承人!” “他已经是我的继承人了!” “不,我指的是你大业的继承人?而不是仅仅这半个日本!” “这不可能!”周可成悲哀的摇了摇头:“由衣,并非我吝啬于权力和领地,而是镰成他做不到,他没有能力继承我的大业,如果硬要给他,反而害了他!” “他现在自然是不成,可如果他现在开始留在你身边,由你悉心调教,又怎么会继承不了你的大业?”由衣竭力劝说道:“你待会可以考较他的功课,无论是剑术、弓术、长枪、学问还是兵法,他都是出类拔萃,不愧是继承了夫君你血脉的子嗣!” 周可成苦笑了一声,由衣目光中的殷切让他无法回避,即使是她这样聪慧出色的女子,也无法逃脱母亲的宿命呀!但是她不明白的是,周可成能够创立这番事业的才能并非后天培养出来的,可以说是“上天授予”的,即便周可成拥有了巨大的权力和财富,也没办法把自己的后代送到二十一世纪生活二十几年再穿越回来。不管这个孩子的功课多么出色,他也不可能继承周可成留下的事业,就好像你没法教会一头强壮的卷毛狒狒写出七言绝句来。 看到丈夫再三的坚持,由衣露出了失望的神色,她叹了口气:“这么说来,夫君您心里已经有了别的人选了?是莫娜的那个孩子?还是那位新纳的泰西美人儿的孩子?” “都不是,你想到哪里去了!”周可成失声笑道:“莫娜那个孩子还小,根本看不出什么来,至于阿迪莱,更是没有影子的事情。我怎么会跳过最年长的镰成,去选择他们继承我的事业呢?” “明国人不是有句话:爱屋及乌吗?”由衣娇嗔道:“我已经年老色衰,那位阿迪莱妹妹却是二八的好女子,男儿喜欢少妻,继而偏爱幼子这也是很常见的事情嘛!” “你在胡说些什么呀!”周可成面红耳赤道:“由衣你正是花容月貌的好年月,哪有年老色衰之说?再说了,眼下兰芳社所据之岛屿土地东西南北有万里之遥,语言不通,风俗各异,岂是一人之力可以统辖?我不过是合起大众,互通贸易罢了。将来我的事业肯定不是一人能够继承,镰成能够把我在日本的基业守好,然后继而在社中有一定的影响力就不错了,若是贪得无厌,必然引来祸患!” 由衣能够感觉到周可成所说的都是肺腑之言,又知晓对方见识深远,远过世人,只得点了点头:“既然你这般坚持,那也就算了。不过你要答应我一件事情!” “什么事情?” “将来若是你改变主意,打算在诸子之间选择继承大业之人,请首先考虑镰成!” “好,好,好!我答应你便是!”周可成无奈的点了点头:“你放心,镰成是我周可成的儿子,只要他是做的好,我又怎么会故意不选他?” 听了周可成这番话,由衣松了一口气,笑道:“如此便好,对了,你那位泰西美人儿来了!” “啊!”周可成转过身来,只见阿迪莱正朝这边快步走过来,棕发如瀑,碧眸似星,端的是艳丽无伦,她看到由衣站在周可成身旁,脚步陡然慢了下来,脸上的笑容也渐渐消失了。 第四百八十九章 同意 “我先进去看看镰成怎么样了!”由衣看出周可成的尴尬,微微一笑,便转身向屋里去了。阿迪莱看了看由衣的背影,强笑道:“她便是你留在日本的那个妻子?” “嗯,她名叫中臣由衣,原先是热田神社的巫女!”周可成笑了笑:“怎么了?有事情吗?” “没有事情就不能来找你吗?”阿迪莱娇嗔道,她看了看房门,问道:“你们在商量大事吗?” “嗯!”周克华曾犹豫了一下,点了点头:“你想知道吗?” “不!”阿迪莱摇了摇头:“这些又与我无关!”她停顿了一下:“我只关心和我有关的事情!” 周可成闻言一愣,旋即便明白了对方的言下之意:我只关心你,那个由衣如何与我无关。他不禁微微一笑:“也好,堺周围有不少地方风景很不错,你且放心游玩,我这里多则一个月,少则二十天便了事了!” 江户本丸,天守阁。 “周可成要与我亲自会面?时间、地点都由我决定?”今川义元脸色凝重。 “正是!”关口氏亲俯首答道:“他亲口告诉我,他希望与大殿您商议天下的大事,时间与地点都由您决定,越快越好!当时他就是这么说的!” 今川义元吐出一口长气,脸上不由得露出了轻快的笑容,在日本的政治传统中,会议双方中较弱势的一方通常将主动前往强势一方选定的地点,周可成把选定会议时间地点的权力让给了今川家一方,无异于自居下风,这让一直以武家嫡流,公方之下第一人自居的今川义元的虚荣心得到了极大地满足,他原本的那些忧虑也就无形之中消逝了。 “就在津岛吧,时间就定在十天后!” “津岛?”关口氏亲惊讶的抬起头,他还以为今川义元会把会议的地点选在江户或者骏河呢。 “不错,津岛港距离堺和江户都不算远,走海路十分方便。”今川义元笑道:“那儿虽然属于关东的领地,但与热田神宫的关系极为密切,等于说双方都会觉得放心!” “属下明白了!”关口氏亲钦佩的点了点头,周可成的妻子便是出身热田神宫,今川义元的选择即体现了今川家的威严,又考虑到了周可成那边的顾虑,其中的分寸十分老道。 看到部属的身影从门口消失,今川义元再也按奈不住兴奋的心情,他起身走到门口,向外望去,目光所及之处都是正在兴建的工程、更远的地方是大片等待开拓的荒地,一副生机勃勃的景象。作为一个老猎手,他能够嗅到权力的香甜气味,周可成如此急切的与自己会面,甚至愿意让自己选择时间和地点,这表明他对今川家有所求,那自己就可以向对方提出那个要求,登上“共荣之路”的最后一级台阶,一想到这里,他就觉得浑身燥热,无法自抑。 “来人!”今川义元突然大声道。 “什么事,大殿!”随身武士沉声道。 “你去阿局那儿,让她准备一下,我马上要过去!” “啊?”随身武士一愣,主公大白天要去小妾那儿,这可真是少见呀!不过他没有多话,赶忙低下头大声应道:“是!” 京都。 二条御所。 “已经过去二十三天了,晴修卿还没有从江户送消息回来嘛?会不会有什么变故?” “还没有,请您安心等待!” 足利义昭没有说话,不过他手中剧烈摇晃的折扇出卖了他心中的烦躁,白皙丰满的脸颊,细长的眉毛下是一双总是带着笑容的眼睛,隆起的鼻子下是肥厚红润的嘴唇,下巴按照京都的风俗留着三缕短须不,从外表上看他和那个勇武刚烈的兄长完全是两个人,就像是个沉浸于酒色、茶会、诗词文化的贵公子,但后世给这个野心勃勃的将军起了一个“大蜘蛛”的外号,适合他总是躲在阴暗的角落操纵阴谋的作风。 “亲王殿下!”足利义昭猛地合起折扇:“我把事情想象的太过简单了!” “为何这么说?”诚仁亲王笑道:“您也看过晴修卿先前的回信,他在骏河十分顺利,今川氏真对于那个计划非常有兴趣!” “今川家的家督是今川义元,而不是今川氏真!”足利义昭反驳道:“父亲才是能够做主的人!” “骏河城是今川家世代家督的居城,今川义元将骏河城让给了儿子,自己去了偏僻的江户,这已经可以说明很多东西了!”诚仁亲王笑道。 “今川家历代家督可没有一个拥有三国以上的领地,而今川义元现在具有的领国有二十国以上,当然要换一个更利于统治东国的大城!”足利义昭道:“情况恐怕比您想象的要糟糕的多!” “我不知道殿下你为何这么担心!”诚仁亲王笑道:“兰芳社与今川家已经二分天下,今川家只有击败兰芳社才能获得更多的领地,这不是很显然的吗?” 诚仁亲王的话让足利义昭陷入了沉默之中,他无法反驳,因为他原本就是这个计划的制定者和提出者。虽然他能够在离开兴福寺之后击败几个兄弟,登上将军的宝座,完全是拖了周可成——今川义元联盟的福气。但随着他年龄逐渐增长,足利义昭渐渐发现这两个他的最大支持者已经渐渐将全日本的反对者一扫而空,从传说中的天照大神统治高天原开始,日本列岛还从未有过如此高度统一——或者说统二的政权,但滑稽的是,名义上应该掌握大权的公方殿下却只有山城一国。 第四百九十章 废立 因此就不难理解足利义昭为何与已经名存实亡的朝廷勾结起来反对曾经把自己扶上将军宝座的兰芳社——今川联盟了,没错,的确是周可成和今川义元一手让足利义昭成为将军,但也是这两人把将军变成了山城一国大名。想要恢复昔日幕府将军的权力和荣耀,那最好的盟友难道不就是集传统势力之大成的朝廷吗? 但让足利义昭失望的是,正亲町天皇拒绝了他伸出的触角,而五御家之首的近卫家也表现的极为冷淡,前者已经被今川家吓破了胆,而后者已经通过近卫前久获得了领地,站在了兰芳社一边。但足利义昭并不是一无所获,作为正亲町天皇的嫡子,诚仁亲王凑了上来,虽然身为天皇皇位的最有力角逐者,但他的状况却比足利义昭窘迫的多。看在师徒的情分上,周可成至少把山城一国给了足利义昭,加上和平之后京都变得繁荣的商品经济,足利义昭的收入虽然不足以布武天下,但养活自己和身边的少数家臣还是绰绰有余的,而朝廷全部收入折算起来也就大约一万石,这么点收入连维持皇室基本的体面都很困难;而朝廷内部天皇与公卿、公卿与公卿之间还有激烈的内斗。不难想象,诚仁亲王想要改变现状的决心要比足利义昭热切的多。 这样两个野心勃勃的年轻人凑到一起,不难想象他们能搞出个什么样的东西来。诚仁亲王与足利义昭很快就达成了一个共识:由于全日本的有力武家都已经被今川——兰芳社同盟所击败,所以只有挑拨今川家与兰芳社的斗争,破坏这一同盟,他们的计划才有成功的希望。而在兰芳社与今川家之间,两人都觉得应该选择今川家作为盟友:首先今川家要更加“传统”一些,作为足利家的连枝众,今川家本身就属于日本传统的一部分,自然对这种传统更加“尊重”一些,在胜利之后更有可能保证朝廷与幕府的利益;其次,今川家的领地主要在东国,而从传统来看,朝廷的势力主要在近畿与西国,所以击败兰芳社之后,与今川家发生利益冲突的可能性也比较小。但让他们没有想到的是,计划一开始就在两边都碰了壁。 “亲王殿下,事情恐怕没有没有你想的那么简单!”足利义昭站起身来:“如果我是你的话,就先把诏令的事情准备好吧!”说罢他便向外间走去。 津岛。 周可成站在甲板上,伊势湾西侧的群岛已经在他的身后缩成了一条长线,而东侧的海岸线正缓慢的从前方的海面升起。一条条装满大米的驳船正缓慢的贴着海岸线航行,周可成知道这些船的终点就是堺,按照堺大米交易所的数据,仅仅去年就有两百三十五万石大米在堺被交易,而依照统计当时全日本的石高也不过2400万石,换句话说,堺的粮食交易量已经达到了全日本当年产量的十分之一。无论是大名还是商人,他们都将多余的粮食运到堺出售,换取金钱购买各种本地无法产出的商品,比如明国的丝绸、棉布、陶器、药材、生铁、南洋的香料、锡锭、宝石、以及堺本地出产的各种手工业品等。繁荣的贸易不但带来了巨额的财富,同时还带来了强大的力量——堺的总人口已经超过了五十万,仓库里堆满了粮食、武器;商人们的钱袋充盈无比,和议众能够通过债券市场迅速筹集数以百万银币计的财富。在越来越多的地方人们正在议论谁才是天下真正的主人:武士还是商人? “大人,今川家的迎接船队来了!” 船长的声音将周可成从思绪中拉回了现实,他抬起头,只见海平面上出现了四条打着“二引两”标志旗帜的两桅船,那应该就是今川家的迎接船队。 “传令下去,水手在甲板列队,准备奏乐!” “是,大人!” 随着命令被传达下去,“暴君”号就好像一头睡醒的巨兽,活动了起来,身披戎装的水手们在船舷两侧排列成行,他们火绳枪上的枪刺在阳光下闪闪发光,为表示善意,下层甲板的炮窗全部被合拢,十二名军乐队成员在前甲板开始吹奏乐曲,海面上洋溢着欢乐的气氛。 “大人,您这样做可能会把今川家的人吓坏的!”近卫前久低声道。 “是吗?”周可成笑道:“但不会吓坏今川义元,对不对?” “那倒是不会!” “这不就行了,至少能够让有些人脑子清醒一点,这样今川义元也省力点!”周可成笑道。 由于“暴君”号的吃水太深,体型太大,所以它并没有进入津岛港内,而是停泊在港外的一处海湾,周可成本人和卫队上了一条护航的双桅纵帆船进入了港口,今川义元出现在栈桥旁,他并没有滥用周可成做出的面子。 “殿下!”今川义元严肃的面容露出一丝笑容:“能看到你本人真高兴,天下终于太平了!” “嗯!”周可成点了点头:“既然有我们两个见了面,天下事就乱不了!” 今川义元赞同的点了点头,两人来到距离栈桥只有不到两百米的一座两层小楼里,刚刚坐定,周可成便开门见山的说:“今川殿下,你有兴趣更进一步吗?” “什么意思?”今川义元露出了惊讶的表情。 周可成向一旁的近卫前久点了点头,近卫前久笑道:“今川殿下,我家大人打算让天皇退位,从他的儿子中选择一个听话的继位;至于幕府,十五代将军也已经足够长了!” 第四百九十一章 摄关政治 今川义元将目光转移到周可成身上,看到对方含笑点了点头,确认了消息的真实性之后方才长出了一口气:“果然不愧是周先生,那不知如何处置公方殿下和诚仁亲王?” “很简单!”周可成笑道:“两个人都出家为僧,足利义昭去大明杭州灵隐寺,诚仁亲王去兴福寺,今川殿下觉得如何?” “也好!”今川义元稍一思忖点了点头:“那具体怎么做,可已经有了成算?” “这件事情我和你就都不要直接出面了!”周可成笑了笑:“不管怎么说名义上你我都是臣子,以下犯上总是不好的!” “那——”今川义元露出了疑惑的神情。 “就请让在下去做吧!”近卫前久笑道。 “哦,原来如此!”今川义元露出了恍然大悟的神情:“好,好,近卫殿下您愿意出面,那是再好也不过了!只是这件事情处置完毕之后,朝廷的政事由谁来掌管呢?” “就由近卫殿下再次出任关白,恢复摄关政治!”周可成沉声道:“京都设置京都守护,人选由今川殿下您推荐!” 今川义元惊讶的看了近卫前久一眼:“可是据在下所知,关白之位是由五摄家轮流出任,近卫殿下也已经出任过关白之位了。” “这个就用不着您操心了!”周可成笑道:“我已经向其余四家每家赠予一万银币的薪金,买断了未来三十年的关白任职权,他们也很支持重新恢复摄关政治的做法,现在就看今川殿下您的态度了!” 今川义元陷入了沉默之中,摄关政治从公元858年藤原良房出任清和天皇监护人开始,直到公元1086年白河天皇让位于年仅八岁的掘河天皇,自己以“上皇”的身份继续掌管朝政为止。一共持续了两百余年。在这两百余年里,藤原氏以外戚身份出任太政大臣或者关白,“摄关”是摄政和关白的合称。天皇幼时,由太政大臣代行政事称摄政。天皇年长亲政后,摄政改称关白,辅助天皇总揽政事,类似于我国汉代的外戚干政。朝廷的首领名义上是天皇,但大权却实际上掌握在藤原氏手中。而五摄家都是藤原北家的分支,以近卫前久出任关白,恢复摄关政治可以说是名正言顺。周可成让出京都守护的任命权,显然是为了让自己接受他的这个计划。 “恢复摄关政治,周先生你这可是大手笔呀!”今川义元叹了口气。 “这也是没有办法,毕竟朝廷的事情,我们不方便直接插手,但如果不管,早晚又会被别人所利用来对付我们。所以干脆恢复摄关政治,让近卫殿下出门将朝廷管起来,这样至少我们可以安稳一些!” “周先生说的也是!”今川义元点了点头,却没有立刻表态。 “今川殿下,我想要收养一名您的儿子为养子,将来由他接任关白一职,如何?”近卫前久笑道。 “啊!”今川义元惊讶的张大了嘴巴,他看了周可成一眼,发现对方也有些意外,难道这不是他们两个事先商量好的? “这,这个不太合适吧?” “恢复摄关政治这本就是藤原一族数百年来的夙愿,既然夙愿能够达成,前久为一族做出一点牺牲又算得了什么?”近卫前久笑道:“今川殿下,您觉得如何?” “那就这样吧!”今川义元终于点了点头:“在这件事情里,今川家需要做什么?” “请殿下下令封锁从近江、若狭、伊贺通往京都的道路,五天后在大津准备好一千人马,我会在那里与您汇合,然后我们一同上洛!” “一千人马就够了?” “有今川家和兰芳社的大旗还不够吗?”周可成笑道:“我们两家的大旗竖起,难道还有人敢于挡在我们马前吗?” 京都。 “大殿,请上马!” 足利义昭点了点头,撩起狩衣的前襟,踏上马镫翻身上马,他习惯性的扫视四周,街道上行人稀少,店铺也多有关门,这是怎么回事? “你过去问问,发生什么事情了,为何这么早店铺就关门?” “是,大殿!”随从走到一家正在关门的店铺前,询问了两句后回来向足利义昭禀告道:“大殿,那商人说通往大津的道路已经被今川家的军队封锁了,几乎所有的商人都准备离开京都,去安全的地方!” “什么?”足利义昭吓了一跳:“什么时候的事情?” “应该就是这两天的事情!”随从答道。 足利义昭的脸色忽阴忽晴,突然他一咬牙:“走,去御里(皇宫)!” 由于财政窘迫,御里大部分宫室都已经因为年久失修而被废弃了,只剩下大约五分之一的面积还在使用中。足利义昭在门口下了马,便叫来当值的藏人头(藏人所的副手,即天皇的秘书官)要求晋见天皇,藏人头却说天皇身体不适,不见外客。因为依照惯例天皇通常在非正式场合下很少见外臣,足利义昭倒也不以为意,转而要求见关白,那藏人头犹豫了一下,请足利义昭先去等待,他去通传一声。可足利义昭在屋子里等了好长时间,天色渐渐黑了,也没有一点消息回来。他这才觉得有些不对,走出屋子只见四下无人,便派侍卫四出找人,半响之后才找来一名侍女,一问才知道就在不久前关白二条晴良 已经带人簇拥着天皇离开御里,往南去了。 虽然还不知道全部内情,足利义昭也生出一种不祥的预感,关白二条晴良这个节骨眼上挟持走正亲町天皇显然是为了把这面大义的旗帜从自己身旁夺走,再和今川家军队封锁京都通往大津的道路,答案就呼之欲出了。 第四百九十二章 逃走 “走,去诚仁亲王府!”足利义昭立刻做出了决断,即便是逃走也要先把诚仁亲王掌握在手,然后再谈其他。 待到足利义昭赶到诚仁亲王府,已经是亥时(晚上21点左右)了,诚仁亲王已经上床了。足利义昭此时哪里还有耐心依照礼仪等待通传,径直推开守门的侍者冲进府内,正好迎头撞上刚刚从床上起来,衣着凌乱的诚仁亲王。他也不等诚仁亲王发问,便一把抓住对方的衣袖:“不好了,今川家要上洛了!” “什么?”诚仁亲王还没有完全明白是怎么回事,足利义昭便将方才所见所闻描述了一遍:“关白二条晴良挟持天子逃出御里,显然是已经与外臣有了勾结,再联系今川家在大津设置关卡,封锁中外,应该是东国兵要入京了!” “今川义元怎么会这么大胆?要不我们逃往南都吧?”诚仁亲王脸色大变,原来大津位于琵琶湖的西南端,正好扼守关东方向进入京都的要道,历次关东方向的敌人进攻京都都会先控制住这里。 “逃往南都?”足利义昭犹豫了一下,诚仁亲王口中的南都指的便是大和国的奈良,那儿是古代大和王朝的都城,由于在京都的南方,所以又被称为南都,现在是周可成儿子中臣镰成的居城,诚仁亲王的意思显然是想要打算向兰芳社请求救兵来对抗今川家的入侵。 “是呀,除了探题殿下,天下就无人能够对抗今川殿下了!关白晴良卿和父皇他们应该也是往那边去了,我们现在离开应该还来得及!” “不错,我想起来了,关白他们的确是往南方走了!”足利义昭思忖了一会,果断道:“兵贵神速,耽搁不得,我立刻会二条御所准备行装,殿下您收拾一下,就来二条御所一同出发!” 两人商量停当,便各自分头行动,子时便出了京都,一路往南而来。由于时间紧迫,诚仁亲王几乎只带了妻子劝修寺晴子和几个侍女仆从,足利义昭则只有两车细软,由百余名护卫簇拥着,连夜向南逃去。他们经过树林、果园和平整的水田,穿过村落、市镇和坚固的庄园,直到黎明重新降临大地,他们才停下脚步,进食休息。 无论是诚仁亲王还是足利义昭都能够看到道路上的行人,绝大多数人都是逃离京都的,他们警惕的观察着彼此,脸上满是疲惫,手持各种粗糙的武器,向南而去。 “这次离开京都,不知道何日才能回来!”诚仁亲王突然叹了口气。 足利义昭警惕的看着四周,最后叹了口气:“如果我老师在日本就好了,最多三个月我们就能回京都!” “你老师在日本?”知晓内情的足利义昭看了诚仁亲王一眼,突然笑道:“如果他知道这一切的话,他肯定会杀了你的!” “也许吧!不过如果他在日本,我也不敢玩这些小花样了!”足利义昭笑了起来:“现在在日本的只有周遇吉,还有那个女人,这两个人可不难糊弄过去。只要兰芳社和今川家打起来,我们就有机会了!” “这倒是!”诚仁亲王点了点头:“可惜关白和父皇先走一步了!” “无妨,这是武家的战争,将军比关白要有用的多!”足利义昭笑道。 “对了,你原先不是想借助今川家的力量来征讨西国吗?”诚仁亲王问道:“为什么真正打起来了,你却要逃出京都去奈良,而不是留在京都呢?我想今川义元也会很需要你的!” 足利义昭的脸色顿时变得很难看,半响之后他低声道:“因为我们必须站在赢家一边,依照我原先的计划是要先设计一个圈套杀掉我老师,然后再利用今川家攻打西国的,现在已经不成了。只要我老师还活着,今川家就肯定赢不了!所以我只有改变计划了!” 诚仁亲王陷入了沉默之中,半个小时后,这支小小的队伍继续南行,随着时间的流逝,道路上的行人和车辆越来越多,各种可怕的消息也不断传来:今川家的军队已经进了京都,那些野蛮的东国武士抢走一切可以抢走的东西,摔死孩子,吊死老人,把男人和女人捆成串,卖给奴隶商人,京都已经陷入一片火海之中。 “等到赶到奈良,我就要跪在探题殿下脚前,请求他平定战乱!”一个瘦的像稻草干一般的男人大声喊道,他的眼神疯狂,脚上满是血迹:“探题殿下,只有探题殿下才能平定战乱!” 那个男人的喊声引起了一片赞同声,而足利义昭却觉得有点懊悔,自己这么做对了吗?会不会反而距离自己的目标越来越远了呢? 两天后的中午,队伍的前哨回报在前面不远处遇到了哨卡——哨卡的士兵打着南十字星的旗号。得知队伍的身份后,哨卡的军官立刻打开关卡,恭谨的请足利义昭和诚仁亲王去路旁的营地里休息,并向最近的城镇派出使者。足利义昭和诚仁亲王接受了那军官的好意,无论是人还是牲口都已经疲惫不堪,吃饭洗浴休息一晚后,第二天早上两人继续沿着往奈良的道路前行。 当天傍晚,他们在一处村庄稍事休息,村长将自己的屋子腾出来供两位尊贵的殿下使用,并竭尽所能的供应随行的武士。足利义昭和诚仁亲王在正堂享受清酒、蒜泥茄子和煎鱼,其他随员则在堂下进食,村长则来回奔走,竭力侍奉,能够在途中得到这些,每个人都心满意足。 第四百九十三章 就擒 “公方殿下!”诚仁亲王喝了一杯清酒:“我们筹划了这么久,到头来事情却完全和我们预先想的不一样,真是世事难料呀!” “嗯!”足利义昭心情烦乱的点了点头,相比起诚仁亲王,他的心思就要深沉多了,他正想着应当如何才能利用自己与周可成的私人关系谋利时,突然听到外间传来一阵急促的战马嘶鸣声。 “是什么声音?”诚仁亲王也听到了外间的马声,他紧张的站起身来:“难道是今川家的人马追上来了?” “不可能?”足利义昭摇了摇头:“我们来的时候都看到了,途中几处关卡都有兵士守卫,就算是今川家的追兵,也不会一点风声都没有的追上来!” “这倒是!”诚仁亲王松了口气,重新坐了下来,足利义昭却没有那么放松,他将自己的佩刀挪到了利于拔出的位置,又想身旁的一名相伴众使了个眼色,示意出去查看情况。 那相伴众刚走到院门口,便迎头撞到一队杀气腾腾的披甲武士,还没等他大声叱呵,为首一人便手起一刀斩落,他下意识伸手去挡,可血肉之躯如何挡得住百炼钢锻打而成的钢刃,只听得一声惨叫,那相伴众的右手已经被斩落,整个人顿时痛昏过去。 凄厉的惨叫声传入院中,堂下顿时大乱,几个正在倒酒的侍女丢下酒水便往堂下逃去,正在饮酒进食的幕府武士们纷纷从地上跃起,拔出太刀,向门口冲去,可是迎接他们的是并非白刃,而是一阵密集的铳响,猝不及防的幕府武士们顿时倒了一地,随即这伙陌生的敌人齐声大喊,便持刀猛扑过来,两边刚一交手,幕府武士们便发现对面的敌人不但武艺精炼,配合娴熟,而且个个身披铁甲,而自己这边为了休息进食方便都未曾披甲,如何是对手。死伤了十余人便退进了院子,这伙陌生的敌人尾随冲进院落,将屋子包围了起来。 “尔等是何方盗贼,堂上的可是公方殿下和诚仁亲王,还不跪下谢罪!”一名武士歇斯底里的喊道。 涌进来的武士们一言不发,他们身上的盔甲和手中的武器在火光下闪着刺骨的寒光,在这种沉默的压迫下,幕府武士们都在下意识的绷紧肌肉,准备做拼死一搏。 “这,这是怎么回事?”诚仁亲王与其说是在提问,不如说是在嚎叫:“义昭殿下,快拿出一个主意来,您可是征夷大将军,天下第一的武家呀!” 足利义昭厌恶的看了诚仁亲王一眼,自己怎么会选择这样一个蠢货做盟友?铁甲、火器、如此精炼的武士,背后的主人是谁还不是呼之欲出?自己是应该拼死一搏,还是跪倒在地乞求饶命呢? 足利义昭不知道自己为何要站起来,但就是站了起来:“不要怕!”他高声宣布:“我已经派出使者了,从奈良来迎接我们的军队现在已经在路上了,只要他们一到——” “我们就是来迎接您和诚仁亲王的!”一个有点沙哑的声音打断了足利义昭的话,随着声音一名武士走出行列,他的脸上戴着一副铁面具,足利义昭惊讶的看着这个铁面武士:“你是谁?” “是我!”那武士取下铁面具,露出的脸上长着一块红疤。 “源平太?”足利义昭一声惊叫,认出了自己曾经的剑术师范:“怎么会是你?是谁让你来的?” “当然是周大人,还能有谁?”源平太露出一丝阴森的笑容:“公方殿下,大人让我来接你去见他,快让你的人都放下武器!” 足利义昭惊恐的看着那张熟悉的面孔,他当然知道这个男人是个真正的恶鬼,他那几位争夺将军之位的兄弟就都是死在这个男人手上,自己老师派这个男人来接自己已经可以说明很多事情了。 “殿下!请不要浪费时间了!”源平太按住了刀柄:“您知道,大人的耐心并不好,他已经等您和诚仁亲王很久了!” 足利义昭很想转身逃走,但还是用尽全副心力控制住自己,院子下面肯定有更多的人,老师既然要见自己,就说明自己还有用,老师是不会伤害一个还有用的人的。想到这里,足利义昭又振奋了起来,他举起右手,嘶声道:“都放下武器!” 幕府的武士们并没有立刻执行将军的命令,每个人都能嗅到危险的气味,墙壁上火光闪动,敌人身披铁甲,手持利刃,宛若恶鬼;墙壁上是星星点点的亮光,那是铁炮点着的火绳。终于,第一个人丢下武器,清脆的声响打破了寂静,紧接着是第二个、第三个,半盏茶功夫之后,每个人都放下武器,将生命交在敌人手中。 “抬两幅乘舆来,请二位殿下上去!”源平太挥了挥手,两幅乘舆被抬进了院子,足利义昭好像被木偶,驯服的进了乘舆,然后窗户被帘幕遮挡,乘舆被抬出院子,突然身后传来一阵整齐的铳响,和凄厉的喊杀声,很快就又平息了。 足利义昭见到周可成的时候已经是第三天的早上了,他和诚仁亲王被分别关押在两个僻静的小院子里,他也不知道这是哪里,不过这已经不是他关心的事情了,因为他很清楚,自己已经输光了最后的筹码,唯一能做的就是等待命运的安排,或者说那个男人的安排了。 “老师!” 当周可成走进门的时候,足利义昭正在喝汤,他赶忙放下哨子,站起身来。相比起上一次两人见面,已经过了四年,时间在周可成身上留下了明显的痕迹,眼角多了几条鱼尾纹,两鬓的头发也有了些许银色,但蕴藏在他身上的力量却愈来愈大,让人忍不住颤栗。 第四百九十四章 一波未平 “给我也倒一碗来!”周可成将马鞭丢给身后的卫士,对一旁的侍女道。 “是,大殿!”侍女赶忙躬身去倒汤,周可成接过汤碗,喝了一口,惬意的叹了口气:“嗯,这味增汤确实味道不错,义昭,你要多喝点,以后恐怕就没有喝的了!” 足利义昭右手一抖,险些把汤碗丢了,他强压下心中的惊恐,问道:“老师,什么时候行刑?” “行刑?”周可成笑了起来:“只是让你出家罢了,去大明杭州灵隐寺,那边风景不错,你后半辈子会过得很舒服的!” “大明杭州灵隐寺?”足利义昭惨白的脸色多了几分血色:“那诚仁亲王呢?幕府怎么办?” “诚仁亲王会在兴福寺出家,天皇退位,挑一个最小的皇子继位,恢复摄关政治,由近卫前久执掌朝廷。”周可成放下汤碗:“至于幕府嘛,以后不会再有幕府了!” “不再有幕府了?那今川义元他答应了?”足利义昭问道。 “有我出面,他自然会答应!”周可成笑道:“事情都结束了,喝汤吧!” 足利义昭低下头,看着手中的汤碗,迟钝了点了点头,是的,自己现在能做的也只有喝汤了。 “味道不错!”周可成放下已经空了的汤碗,怜悯的看了足利义昭一眼:“义昭,莫要怪老师我手辣,若是不将你身边那些人尽数除去,你早晚会死在这件事情上。离开日本,出家做个方外之人是你唯一的活路。” “唯一的活路?”足利义昭立刻听出了周可成的言外之意:“那诚仁亲王呢?他会死吗?” “我不知道!”周可成摇了摇头:“毕竟今后我不会经常来日本了!不过这次之后日本肯定会有一番大变化,会有很多人死于非命的!离开日本对你来说是件好事!” 足利义昭打了个寒颤,俯下身跪拜:“多谢老师的一片苦心!” 与暗地里的惊涛骇浪形成鲜明对比的是,以近卫前久为首的五摄家控制朝廷的行动却是波澜不惊,他在现任关白二条晴良的引领下晋见了正亲町天皇,没有人知道当时三人说了些什么。在会面结束之后,关白与正亲町天皇都表示身体不适,一个辞官一个退位,而近卫前久继任太政大臣,辅佐正亲町天皇最小的儿子继位,在其成年之前,近卫前久将作为朝廷实际上的控制者,而今川家和探题府都用献金表示了自己的支持。而曾经统治日本数百年的室町幕府则无声无息的降下了帷幕,第十五任,也是最后一任将军足利义昭辞去了官职出家入道,而他的两个儿子也无声无息的消失了。由于在上一次争夺将军之位的斗争中,足利义昭已经将自己的竞争者们尽数斩草除根,实际上可以追根溯源至八幡太郎源义家的清和源氏名门足利嫡流已经就此绝嗣了。 奈良城。 “恭喜夫君,您果然不愧是当今的天下之人!”由衣举起酒杯,她的脸颊绯红,眼睛里有一种明亮而又狂热的颜色,一双燃烧着野心的眼睛,周可成心想。 “这样一来,只要前久殿下还活着,日本应该就还太平吧?”周可成碰了一下妻子的酒杯。 “是呀,可惜只有半个天下!”由衣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她已经喝了很多,平日里的大和抚子的端庄变为妩媚,越喝越是美丽。 “半个天下还不够吗?”周可成笑了笑:“知足不辱呀!” “夫君,这次的事情今川家也不是那么清白!”由衣低声道。 “今川殿下是我的盟友,由衣!我们的盟约已经有十几年了!”周可成想要结束谈话,今晚的由衣给他一种不安的预感。 “我有证据!”由衣笑道。 “什么证据?”周可成冷笑道:“行动是最有利的证据,作为一个盟友,今川殿下做的再好也不过了!” 由衣笑了笑,轻拍了两下手掌,纸门被拉开了,一个女人走了进来,俯身跪拜。周可成皱起了眉头:“她是谁?” “劝修寺晴子,诚仁亲王的妻子,中纳言劝修寺晴秀的妹妹!”由衣笑道:“晴子,你现在可以把你知道的说出来了!” “是,御台所!”劝修寺晴子磕了个头,低声讲述了起来,原来劝修寺晴秀去江户劝说今川义元之前,曾经先去骏府说服了其继承人今川氏真。而今川义元一开始不见劝修寺晴秀,与周可成达成协议之后,便下毒将其毒死灭口。却不想劝修寺晴秀在离开骏河来江户时曾经写了一封书信给妹妹,在信中讲述与今川氏真的事情,还有一份今川氏真本人的誓书。 “你说的证据就是这个?”周可成鄙夷的将那张誓书丢在地上,连看都懒得看一眼:“这又算得了什么?今川家的家督是义元殿下,又不是今川氏真。” “今川氏真是今川家的继承人,而且自从今川义元去了江户之后,已经把家中的大部分事务都交给了今川氏真了!”由衣冷笑着反驳道:“义元殿下去世之后,今川家的家督就会是今川氏真,即便不能为此开战,也应该写信给今川义元,让其为此做出解释!” “你这个女人——”周可成终于按奈不住性子,怒道:“你要今川义元怎么解释?命令儿子切腹自尽,把头送给我?” “这也不是不可以,就算是儿子也只是家臣之一,既然今川家已经与我们签订了盟约,那就应该遵守,违反了盟约那就应该道歉,直到我方满意!” 几案上放着烤乌鱼子、鳗鱼烧、牛肉萝卜堡、生金枪鱼片和葡萄干核桃仁沙拉,在任何时候,这些都是美味佳肴,但周可成此时却毫无胃口,他悲哀的感觉到眼前的女人已经彻头彻尾的变了。他放下筷子,叹道:“你就这么想和今川家开战吗?” 第四百九十五章 妻子的野心 “是的!”由衣毫不掩饰自己的野心:“这是最好的机会,幕府已经不存在,而朝廷现在又在近卫前久手里,换句话说就是在我们手里。而仅仅堺的武器工场产量就是今川家的三倍,从财力看探题府是今川家的五倍,堺和奈良的仓库里有三百万石粮食,关东的反今川势力也都在我的手中,只要一封信过去,就能让东国烽烟四起!只要有您在,胜算至少有七成!” “别忘了,你最好的军队在大明!”周可成叹了口气:“我也不可能长时间呆在日本,大明那边还有很多事情在等着我!” “那又如何?据我所知,大明的战事已经快要进入尾声了,连胡宗宪都投降了,而且你组建了那么多新军,完全可以把西国的军队调回来!”由衣狡黠的笑了笑:“我又没有要你明天就开打,实在不行可以请杭杜阿从南洋招募雇佣兵嘛!中臣家的财库可有的是钱,还可以向堺的豪商借款!若非我不想惊动今川家,我干脆就下令从九州、肥后(九州与肥后国以骁勇善战闻名)募兵了!” 周可成捡起丢在地上的誓书,凑到一旁的蜡烛旁,火焰舔舐着白纸,转眼间就将其蚕食殆尽,周可成将剩下的那点残纸丢进旁边的陶盆中:“这件事情就这样吧!” 房门猛地被拉开,卫士惊愕的看到由衣冲了出来,满脸怒色。他探头看了屋内一眼,只见地上到处是散落的盘碟酒菜,一地狼藉,平日里敬若神明的周可成坐在那儿,满脸苦笑。他正想把脖子缩了回去,装作什么都没有看到,却听到周可成的声音。 “你进来一下!” 那卫士硬着头皮走了进来,跪下道:“大人有何吩咐?” “你叫两个侍女进来,把这里收拾一下!”周可成指了指地上。 “是,大人!”那卫士正想离开,却听到周可成问道:“你还没有娶妻吧?” “还没有!”那卫士摇了摇头。 “嗯,娶妻前你可要想清楚了,女人婚前婚后可是两个样子!”周可成苦笑道:“生孩子前生孩子后又是两个样子,有了孩子的女人可是母老虎呀!” 那卫士懵懂的点了点头,周可成见状知道对方并不明白自己方才那番话的意思,叹了口气:“你待会下勤后去领二十个银币,方才的事情就当做没看到,不要传出去了!” “是,小人方才什么都没看到!”那卫士赶忙大声道。 周可成叹了口气,挥手示意其离开,不一会儿侍女便进来把地上收拾干净了。周可成给自己倒了一杯残酒,倒进口中,平日里香醇的液体此时却又辣又涩,就好像方才的由衣。由衣将周可成的拒绝理解为不够爱她和她与周可成的儿子,但周可成想得却要深远的多。他能够理解为何妻子如此坚持发动对今川家的战争,确实这是一个一统日本列岛的好机会,但其后果却是在兰芳社内部形成一个以自己的儿子中臣镰成为中心的日本势力集团,他们有大义名分(中臣镰成是自己的长子),有军事力量,有财力,还控制着一个有一千万人口以上的大国,这会打破兰芳社内部原有的政治平衡。所以他才把故意把半个日本留给今川家,因为只有这样,以堺为中心的日本商人集团才不得不依靠兰芳社为代表的海外势力,因为没有兰芳社的支持,他们就要单独面对东国武士的屠刀。而如果今天将今川家消灭了,明天统治日本的这个势力集团就很可能转而采取重商主义的政策,将兰芳社这个外来势力赶出日本,从而使得自己的利益最大化。 “看来是我回去的时候了!”周可成叹了口气,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伊洛瓦底江三角洲,达贡城。 “戚教官,您看,我们就快要到了!”船长指着从地平线下逐渐升起的佛塔笑道。 戚继光注意的看着眼前的情景,宽阔的河面上随处可以看到独木舟和芦苇筏,赤裸着上半身的当地土著一边挥舞着手中的货物,一边大声的向船上叫卖,可以看到岸边是一望无际等待收割的水稻和甘蔗,一座座金顶佛塔渐渐从地平线下浮现。他禁不住发出一声叹息:“想不到南洋竟然有如此富饶之地!” “不错,这里是南洋最大的三个稻米产区之一!”船长笑道:“每年从这里运往马刺甲的稻米就不下一百万石!” “三个?”戚继光惊讶的瞪大了眼睛,:“那还有两个是哪里?” “暹罗,还有普利安哥,每年输出的稻米也不亚于这里!”那船长笑道:“我们社团都在这里设有商站,出售布匹、陶瓷、香料、武器、火药、药材,换来稻米、木材!戚教官,您看到那边没有,就是十几个圆筒子一样的东西?” 戚继光顺着船长手指的方向望去,只见在河边码头旁有十几个巨大的圆筒状的巨大建筑物,每个都有十余丈高,数十丈见方,就好像十多座小城堡。他心中一动,问道:“莫不是米仓?” “没错,戚教官您果然好见识,不愧是从讲武堂出来的!”那船长翘起大拇指来,指了指那十余座谷仓:“南洋这边气候温暖下湿,虽然种起稻米来好,可收来的粮米也容易霉烂。所以就在这里修建了十多座米仓,都是用陶砖铺底,上头有专门的通风口,用的都是真功实料,可以用上百年的!” 戚继光点了点头,对于兰芳社在南洋的实力他暗自心惊,身为军人,他实在是太清楚这么多粮食意味着什么。在古代农业社会总是存在大批赤贫人口,充足的粮食意味着可以迅速募集到充足的强壮男性,即使仅仅斩木为兵也是一支很可怕的力量了,更何况兰芳社从来不缺武器,也不缺骨干军官,仅仅在这条大船的底舱里就有数千支火绳枪和大量的火药。换句话说,兰芳社随时都可以在这个遥远的国度迅速武装起上万大军发动入侵。 第四百九十六章 异国 “那当地的土著就不管管?”戚继光问道:“随意让社团购买这么多粮食?” “戚教官你有所不知呀!”那船长笑道:“这达贡城乃是勃固国的故都,这几十年来东吁王朝兴起,其新王莽应龙东征西讨,灭国无数,若非我们和暹罗人的支援,这里早就被莽应龙吞并了。对于这些当地人来说囤积再多的稻米也是为莽应龙准备的,还不如拿来换成武器,至少可以保住自己的身家性命!” “这么说倒也有些道理!”戚继光点了点头,这船长的话给了他一个启发,他试探性的问道:“看来我们在海外总是做些锄强扶弱的勾当!” “不错,戚教官你这话说得好!”那船长翘起了大拇指:“咱们兰芳社还真就是这般,跳梁者虽强必戮之,恭顺者虽弱则扶助。对了,您看到那个人没有,就是站在主桅旁边那个,皮肤黑黑的,鼻梁高挺的那个!” 戚继光往主桅那边看去,果然看到一个青年人,正出神的看着两岸的景色,却是这次随自己出行的二十名学员之一,名叫缅俞华的:“怎么了?那人有什么特别吗?” 船长狡黠的一笑:“您难道没觉得这个人和这里的土著长得很像吗?” 戚继光打量了下那青年,又看了看最近一条小船正在兜售水果的土著,果然都是皮肤黝黑,颧骨较高,只不过那缅俞华的肤色要淡一些,举止谈吐也与大明人氏无异罢了。 “不错,的确有些相像,这缅俞华是这里人?”戚继光倒也不奇怪,兰芳社里各国土著颇多,他早就见多不怪了。 “不错,他不但是这里人,还是勃固国的王子,名叫多迦逾华!” “啊?”戚继光吃了一惊:“那,那他为何去了讲武堂?” “呵呵!”船长笑了笑:“戚教官,您也是读过书的人,应该知道这世上最可怜的不是草民,而是末代王孙。父祖享尽了荣华富贵,做的孽,欠下的债却要子孙后代来还,还不清的就只能拿自家的性命来抵了。您别看这达贡城看起来还很繁荣,可那莽应龙每隔两三年就会大举兴师,一旦城破,咱们最多上船跑路,这里的王公贵族可就跑不掉了。把自家的儿孙送到讲武堂,一来可以作为人质以结盟好;二来可以保他性命无忧,还能雪点东西。这难道不是比把孩子留在这里朝不保夕要强多了!您在讲武堂中当老师,应该认识不少这种末世王孙吧?” “这个我倒是不清楚了!”戚继光摇了摇头:“讲武堂里异国之人颇多,即便其中有末代王孙,我也认不出来!” “这倒也是!”船长笑道:“这种事情谁也不会挂在嘴边,只会平白惹来麻烦,您自然不会知道!” 戚继光点了点头,他在讲武堂时心思主要花在与其他教官交流武艺、军事之上,虽然对教授学生也算得上尽心尽力,但对学生的来历倒是没太留意,现在回想起来那些异国学生只怕个个都有来历,看来周可成当初筹建讲武堂的目的绝不仅仅是为了培养军事人才,恐怕还有别的不可告人的目的。 由于达贡城港口的泊位已经被占满了,船只能在江心抛锚,船长告诉众人将在这里停泊两天,以装卸货物,在这期间可以上岸转转。众军官生们都踊跃不已,而戚继光却没有什么心绪,只是上船在码头附近的店铺转了转,就回船上休息了。 “请问戚将军在吗?” 戚继光打开房门,门前站着一个高大的黑人,笑容满面,戚继光认得是阿格多巴,平日里在船上也不过是点头之交,却不知为何上门来了,便不动声色的拱了拱手道:“将军不敢当,称戚某教头便可,不知有何事?” “我已经问过船长了!这船不在科伦坡停靠,换句话说,从达贡启航之后,就直接去巴士拉,中途再无停靠!”阿格多巴笑道:“算来剩下也就不到一个月的航程了,我有几件事情想要与您商议一番,便冒昧登门了!” 戚继光见这黑人虽然言语有些生硬,但对话却是足够,他知道这阿格多巴学习汉语不过半年多时间,便有这般水平显然是聪慧过人,倒也不敢小视对方,侧身让开道路笑道:“不敢,请!” 两人分宾主坐下,阿格多巴先闲扯了几句海上风光,待到气氛活络了才笑道:“戚教头你知不知道,我与你也算得上是老朋友了,!” “老朋友?”戚继光闻言一愣,对面这个黑人浑身上下如黑炭球一般,自己若是见过一面肯定印象极深 ,讲武堂中的教官虽然来自异国的,但长得这么黑的却是一个也没有。他城府本就颇深,不动声色的问道:“请恕在下眼拙,确实想不起来何时见过阁下!” “见面不敢当?戚教头,您先前在浙江打仗时,可曾记得遇到过一队异国重甲骑士?” 当初在浙江吃的败仗戚继光时刻记在心中,经由阿格多巴一提醒他顿时想了起来,脸色大变:“难道,难道那队重甲骑士是你——” “不敢,领兵之人正是在下!”阿格多巴笑道:“我家公主乃是周大人的妻子,那些骑士便是我家公主的护卫,当时你是周大人的敌人,所以——” “我明白了!”戚继光点了点头,当初的事情他虽然还有些介怀,但也知道早已时过境迁,自己当初那些事情也只能不了了之了,对方特意上门也肯定不会是为了耀武扬威,笑道:“贵国之骑士骁勇善战,果然不愧为护卫公主的精锐!” “不过是一群亡国之虏罢了!”阿格多巴摇头笑道:“何敢称勇?” “亡国之虏?”戚继光奇道:“你不是说那些骑士乃是贵家公主的护卫,又怎么会是亡国之虏呢?” 第四百九十七章 送别 “戚教头!”阿格多巴叹了口气,便将马穆鲁克的来历,光荣历史,为奥斯曼人征服的痛苦过去一一讲述了一番,戚继光虽然在出发前也恶补过一些相关的背景知识,但像这样深入详细的却没有。 “这么说来,您此番来大明是想找机会复国了?”戚继光想了想之后问道。 “复国?”黑人太监笑了笑:“我先前是有这种想法的!” 戚继光略有些错愕,对方这么说显然是现在已经打消了复国的念头,不过此人显然是志向坚毅,百折不挠之人,即便是斧钺加之于身也难以改变分毫,又怎么会突然打消复国的念头呢? “那这么说来,你现在是已经不想复国呢?”戚继光不动声色的问道。 “嗯!”阿格多巴苦笑道:“想还是想,不过已经明白那不过是空中楼阁,即便成了,也难以持久了!” “为何这么说?” “马穆鲁克之所以能统治埃及数百年,无非有二,一是外御强敌,二是打通东西商路,所以虽然我们并非埃及本国人,但当地百姓商贾却并不反对。但近百余年来,商路转移,埃及商贾贫乏,即便我们能够复国成功,当地百姓恐怕也不会支持我们!” “哦,那你为何还要向周大人购买这么多火器呢?”戚继光问道。 阿格多巴笑道:“我马穆鲁克复国虽然不可能,但是乘乱赶走奥斯曼人,若是能重新打通东西商路,联合当地商贾也是可以另外走出一条路来的!”他见戚继光有些不解,便又解释了一番,戚继光这才渐渐明白。原来过去的马穆鲁克王朝是典型的军事贵族专制,马穆鲁克阶层不但有丰厚的采邑,还担任了大部分行政官员。而马穆鲁克王朝有前后两朝,伯海里王朝和布尔吉王朝,前者主要成员是钦察突厥人而来,后者主要成员是高加索人,特别是切尔克斯人,这两者都不是埃及的土著民族。马穆鲁克人之所以能够统治埃及两百余年,就是因为当时埃及先后遭到十字军和蒙古人入侵浪潮的威胁,外部强大的军事威胁迫使埃及土著民族不得不拥护强悍的马穆鲁克军队,其次在好望角发现之前,埃及是著名东西方贸易的重要节点,而且埃及也是古代中东地区最为富饶的国家之一。但随着帖木儿的死去,埃及最大的外部威胁不复存在,但新的敌人出现了,而且好望角的发现导致商路转移,可怕的鼠疫和旱灾不断发生,马穆鲁克军事贵族们内部的矛盾也越发尖锐,终于在1517年在开罗城郊被奥斯曼人击败。阿格多巴意识到,在外部环境发生了变化的现在重新建立马穆鲁克王朝已经不可能,但是摆脱奥斯曼人的统治,恢复商路,然后建立一个马穆鲁克和埃及土著商人的联合政权却是比较现实的。 “原来如此!”戚继光听的是满头雾水,阿格多巴口中那一连串叽里呱啦的名字在他听来宛如天书,若是换了个别人说不定就打哈切了,但戚继光却是个执拗性子,自己既然领了周可成之命出来当这个劳什子军事观察团团长,那就不能尸位素餐,至少要把这个阿格多巴的来历,打算弄明白。他告了声罪,起身取了纸笔,将阿格多巴方才说的那些一一记录下来,若有不明白的地方便再三询问,然后写好注释。而阿格多巴将戚继光当成周可成派来的代表,自然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一一解释明白。两人在房间里这么一问一答,足足呆了快两个时辰,蝇头小楷足足填满了十余张纸。 “多谢先生指点迷津!”戚继光甩了甩有些酸麻的手腕,经由此番询问他对阿格多巴的看法大为改观,觉得这黑人不但通晓兵事,而且博闻强识,谈吐隽永,若是自己闭上眼睛,再换个口音好点的通译,自己绝对会以为面前是一位久经宦途的士大夫。 “不敢!”阿格多巴满脸笑容的站起身来:“您是周大人的使者,我自然应当以礼相待,待到巴士拉,我还要尽一份地主之谊,请您千万莫要自外!” 将阿格多巴送出门外,戚继光回到桌前,开始整理自己方才做下的笔记,将其中的错误修改完毕之后,小心的收好,然后志满得意的叹了口气。 次日中午,岸上送来了许多新鲜蔬菜、水果和肉食,还有当地的一些特色货物,船长上上下下忙个不停。戚继光则带着使团成员们讲习如何用兵攻守,用过了午饭,他就下令所有学员回到自己的舱室写一份自己的计划来,晚饭前交作业。戚继光注意到那个缅俞华虽然贵为王孙,且回到自己的故国,但还是老老实实的回到船舱里写作业,与其他军官生一样,不禁暗自点头。 堺,港口。 “义父!”周遇吉恭谨的向周可成行了跪拜之礼:“恭祝您一路顺风,平安回到大明!” “嗯!”周可成点了点头,他挥了挥手,示意自己的护卫走远些:“遇吉,你走近些,我有话对你说!” “是,义父大人!”周遇吉磕了个头,起身上前两步,低声道:“谨听义父教诲!” “也说不上什么教诲!”周可成笑了笑:“就是有几件事情要提醒你一下的,我问你,你平日里身边都有护卫吗?” “自然有!义父为何问这个?”周遇吉顿时愣住了。 “有就好,一定要小心安全,到哪里都不能孤身一人!”周可成神色严肃:“现在我兰芳社在日本的舰队是在你手里,你如果出了事情,那舰队就没有主心骨了,你知道吗?” 第四百九十八章 叮嘱 “义父多虑了!”周遇吉笑了起来:“就算是我出了事还有由衣夫人,还有镰成公子,又有什么好担心的?” “胡说!”周可成烦躁的挥了下手:“遇吉,你记住了,舰队的事情我只信得过你,明白吗?” “这个——”周遇吉被周可成奇怪的态度给弄糊涂了,在他的记忆中义父从来都是那么镇定自若,即便是大战之前也是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他也一直将其视为自己的榜样,像今天这样烦躁还是第一次。他犹豫了一下低声问道:“义父,您不是已经让镰成继承您朝廷的官职和在日本的领地了吗?我本就应该听命于他呀?” “错!”周可成摆了摆手:“莫说镰成还没有成年,就算他成年了也只能继承官职和领地,舰队、矿山和堺都不属于他!你除了我之外,无需听命于任何人,包括由衣和镰成明白吗?” “是,是!”周遇吉赶忙低下头:“可镰成公子是您的长子——” “那又如何?我又不是只有一个儿子!”周可成笑道:“在我眼里,遇吉你与镰成并无区别,甚至你还更亲一些!” “多谢义父!”周遇吉闻言,周可成的这番话让他又是高兴又是惶恐,他完全无法理解为何义父会说出这样一番奇怪的话来。 “嗯,你那些护卫都是哪里人?”周可成问道。 “大部分是倭人,有佐渡人、还有是从堺招募来的,都是武艺高强,忠实可靠之人!”周遇吉答道。 “大部分是倭人?”周可成皱了皱眉头,他回头看了看,点了点四个人:“你们四个今后就跟着遇吉公子,护卫他的安全!” “义父,您这是怎么了?”周遇吉莫名其妙的问道:“我的护卫都跟随我很多年了,对我忠诚不二!” “我没说他们不可信!”周可成笑道:“但是这四个人都是从东番来的,不但武艺高强,最要紧的是只听从你一人之命,在日本别人是没法收买他们的!” 周遇吉虽然不明白周可成为何要派四个卫士给自己,不过还是接受了好意。周可成点了点头,拍了拍义子的肩膀:“记住了,除了我以外,没有任何人可以命令你!” “是,义父!” 登上“暴君”号,挥手向码头上的众人告别。周可成的心绪十分烦乱,他很清楚自己方才的行为十分怪异,如果不是周遇吉,换一个有心人很可能会引发许多事情来,但他还是不得不这么做。在掌握了巨大的权力的同时,周可成也不可避免的被权力所侵蚀和同化。身为一个父亲和丈夫,他当然深爱着自己的妻子和孩子。但作为一个权力者,他则不得不小心翼翼的维持着权力的平衡,因为一旦权力的平衡被打破,不但自己很可能会死于非命,而且他用尽心血才建立起来的这个组织也会随之倾覆,这会带来巨大的灾难,让数百万、甚至上千万平方公里的土地卷入其中,落入毁灭的深渊。哪怕是百分之一的可能性,自己也必须防范万一,比起这可怕的后果,个人的那一点感情实在是太过微不足道了。 “可成!”身后传来阿迪莱的声音,周可成转过身来,看到棕发少女窈窕的身影。 “你这么急着回大明吗?难道不想多陪你日本妻子和孩子几天?”阿迪莱问道。 “呵呵,实在是脱不开身,明国那边事情还很多!”周可成强笑道。 “我可不觉得!”阿迪莱毫不犹豫的撕破了周可成的谎话:“你的部下都很能干,他们能把那边的事情处理好的!你明明是不想和那个女人在一起!那个女人为你生下了长子,又替你将其抚养长大,你才和她一起几天就又离开了!哼,你们男人的心真的和铁石一样,又冷又硬。” 面对阿迪莱的指责,周可成露出一丝苦笑,他当然无法将自己与由衣发生争执的真正原因说出来,这个秘密实在是太危险了,每多一个人知道就是加倍的危险。 阿迪莱将周可成的沉默理解为理屈词穷,她冷哼了一声:“为什么你不能多陪那个可怜的女人几天呢?她是那么美丽,而且她也很爱你,还为你生了一个儿子!你这么做是不对的!” “这不是你该管的事情!”被逼到墙角的周可成只能用表面的强硬来掩饰自己的虚弱,他挥了挥手:“回到你的船舱去,我不需要你来教育我怎么对待我的妻子和孩子!” “哼!”阿迪莱一顿足,扭过头向船舱里走去。 红楼楼顶。 “母亲,为什么我们不去码头送爹爹呢?”中臣镰成看着远处的“暴君”号,不解的问道。 “乖!”由衣抚摸了一下儿子的头发:“我们在这里看着不也一样吗?” “可,可是这里只能看清楚船,看不清楚人呀?” “那就等镰成长大了,坐船去大明不就行了?”由衣笑道。 “那什么时候可以去大明呢?” “等到镰成长大了,成为一名优秀的武士,能够帮助爹爹打败敌人,征服天下的时候就可以了!”由衣蹲下来,轻轻的抚摸着儿子的脸颊:“所以镰成要更加的努力的学习兵法和武艺,早日成为一名伟大的武士!” “请母亲放心!我一定会努力的!”少年兴奋的涨红了脸颊。由衣亲吻了一下儿子的脸颊,将其搂入怀中,口中喃喃自语道:“镰成,你是武尊转世而生,一定会创下一番伟业,成为比八幡太郎、源义朝、足利尊更加伟大的武士的!” 金山卫。 “这是你们工厂最新的产品?”徐渭问道。 第四百九十九章 套筒式刺刀 “不错!”世良田二郎三郎的汉话已经没有什么口音了,从外表上看活脱脱就是一个明国人,他向徐渭欠了欠身子:“半个月前我厂里的一个工匠向我报告的,我觉得可以试一试,就找了厂里七八个老工匠试着做了一下,这是样品,请您看一下!” “好,你拿上来吧!”徐渭点了点头。世良田二郎三郎转身出门,片刻之后重新进来时手中已经多了一支火绳枪,他小心的取出枪刺,与过往的枪刺不同的是,这把刺刀的尾端不是塞入枪口的木柄,而是一个狭长的套筒,世良田二郎三郎将枪管插入枪刺的套筒,然后扭转套筒,对徐渭笑道:“徐先生,您看!” 徐渭接过火绳枪,他用力抽动了两下刺刀,发现刺刀与枪管的连接十分坚固,他仔细的看了看枪管,才发现那枪管的外侧有一个凸起的卡榫,当枪刺套上之后只要将其旋转就能卡入套筒上的凹槽,将其固定住,如果要将刺刀取下,只需将其旋转抽出即可。徐渭试了两下,确实十分方便,高兴的点了点头:“好,这个东西好,那个工匠在哪里?” “还在厂里,这几天我借口加班赶活,没有让他回去!”世良田二郎三郎笑道。 “很好!脑子里有根弦,不愧是兰芳社的老人了!”徐渭满意的点了点头:“你回去前领一千两银子,五百两给那个发明这种刺刀的工匠,其余五百两给加班的其他人,你告诉他们,这件事情很重要,不要到外面乱说,还有那个工匠,你和他说这五百两只是开始,等大都督回来了,还有别的赏赐!” “是!”对于徐渭的反应,世良田二郎三郎并不感觉到惊讶,在兰芳社这些年他很清楚上头对于新技术,尤其是能够带来直接利益的新技术的重视。这个工匠发明的新型枪刺虽然结构并不复杂,但是比起老式枪刺有一个巨大的优势——与旧式枪刺不同,新式枪刺并不会妨碍火绳枪的正常射击和装填弹药,这样一来,铳手们就可以同时身兼射击手和矛手两职, 其好处显而易见。 “对了,这种枪刺比老式枪刺打制起来贵不少?”徐渭摆弄了两下,突然问道。 “那是肯定的!”世良田二郎三郎笑道:“新式枪刺的结构要复杂多了,而且和铳管的粗细不能差太远,否则就套不上去了!” “这倒是!”徐渭想了想问道:“那老式的鸟铳如果要改装新式枪刺岂不是很麻烦?铳管上没有这个卡榫,铳管的粗细也不一样!” “不错!”世良田二郎三郎闻言一愣,他挠了挠后脑勺:“我先回去和大伙儿想想,看看有没有什么办法!” “也好!你回去后多想想,先造个十支出来,要花多少材料工时也报上来,等大都督回来了我拿给他看看!” “是,徐先生!”世良田二郎三郎躬身行礼,然后推门出去了,徐渭把弄了两下那把新式枪刺,让仆人放到书房里,笑道:“这伙工匠脑子倒是机灵的很,等大都督回来了,也让他看看,高兴高兴!” 半个月后。 “这不是套筒式刺刀吗?”周可成放下手中的样品,强自压下心中的惊讶,用尽可能平静的语气问道:“这是江南制造局的工匠做出来的?” “正是!”徐渭笑道:“大都督,您觉得怎么样?还挺好用吧?” 周可成没有说话,他拿起鸟铳套上刺刀,比划了两下,道:“你让他们把这个地方改改,卡榫改成枪管右侧!” “为什么?”徐渭不解的问道。 “这样装上刺刀后不会妨碍瞄准射击,装填药子也比较方便!”周可成重新将刺刀从铳管上取下,放到一旁。 “对,对,我怎么没想到!”徐渭一拍大腿,笑道:“大都督您真是无所不能呀,连这个都会,我立刻让人去改!” “你从我得财库里拿三千银币出来,给那个发明的工匠!” “三千银币?”徐渭吓了一跳:“您赏他这么多银子不是太多了?” “这不是赏他的!”周可成摆了摆手:“是买断他的专利权!” “专利权?那也不用这么多吧?”徐渭问道。 “很多吗?这种枪刺是他发明的,就算每把枪刺抽百分之零点五的专利费吧,每把枪刺算一块银币,一万把枪刺就是五十块银币,十万把枪刺就是五百银币,一年我们造十万把枪刺不多吧?算下来也就是六年的专利费罢了,算来我还是占了他便宜呢!” “您不是开玩笑吧?”徐渭笑了起来:“一年十万把枪刺,咱们造这么多枪刺卖给谁呀?” “你觉得一年十万把枪刺很多吗?”周可成笑了起来:“文长,要不要咱们打一个赌,三年之内,江南制造局产出的枪刺就不会少于每年十万支!” 徐渭明智的保持了沉默,周可成将枪刺放回桌子上,问道:“我不在这段时间大明这边都发生了什么事情?” “南京那边没什么大事!”徐渭将早已准备好的记事簿递给周可成:“北边发生了两件事,第一是徐阶任命蓟辽总督谭纶为兵部尚书,督领九边各军来征讨我们;第二是北边朝廷册封俺答汗为顺义王,两边互市,俺答汗献马两千匹,并遣兵勤王!” “哦?”周可成饶有兴致的放下记事簿,沉吟了一会笑道:“照我看,这其实是一件事情!北京那边册封俺答汗为顺义王,开关互市,减轻九边的压力,然后才能抽九边精兵来打我们。至于什么献马、遣兵勤王都不过是细枝末节罢了。北边不缺马,俺答汗和我们也无冤无仇,北边也就和他们互市,他吃饱撑着派人来打我们?再说就算俺答汗派兵来,北边也不敢要呀?谁知道这些鞑子会不会翻脸不认人,抢一笔跑回去呢?俺答汗就算派兵来了,人数也不会太多,也就是表个态罢了!” 第五百章 战象的使用 “大人说的是!”徐渭点了点头:“我也是这么想的,俺答汗这些年来多次寇边,杀掠极重,徐阶只要不是疯了就肯定不会让其大军入边。不过我估计他也是走投无路了,否则怎么会做出这等事情来?” “丢了淮安,南直隶、两浙、江西、两湖的财赋都没了,就北边那几个穷省养得起谁?换了你就不急了?”周可成笑了笑:“不过这样一来胡宗宪那边估计紧张了,他有没有求援呀?” “有!”徐渭笑道:“这半个月已经派了好几次求援的信使了,说什么秋高马肥,草枯弓劲,水干河浅,土地坚实,正是北骑用武之时,总的来说就是要战马,要骑兵!” “秋高马肥,草枯弓劲?”周可成重复了一边,目光转向窗外已经开始落叶的槐树:“是呀,已经是秋天了,淮上只怕会更冷,确实是北兵用武之时呀!” “那要答应他吗?” “战马没有,给他送五十头战象去,那玩意用得好的话,比骑兵好用多了!”周可成丢下记事簿笑道。 “战象?胡宗宪他没有用过战象吧?”徐渭不禁傻了眼。 “让刘沿水带着战象过去,再带着三百骑兵,一起过去!胡宗宪聪明得很,问问刘沿水就知道了!” 淮安。 “五十头战象?”胡宗宪露出一丝苦笑,摇了摇头对一旁的沈明臣叹道:“明臣,这周可成还真是促狭,我要骑兵他却送了战象来,这不是开玩笑吗?” “战象?是不是《安南国记》中提到的那种巨兽?”沈明臣兴奋的问道。 “不错,长鼻利牙,有丈许高,数十石重,南蛮诸国常用来交兵用!这次周可成运了不少来我大明!” “那不是很好吗?”沈明臣笑道:“我看书中说这种巨兽不但力大无穷,而且吼声如雷,战马听到后便会被惊吓到,正好用来对付九边铁骑!” “你看了《安南国记》,难道没有看到当初英国公是怎么破安南人的象队的?”胡宗宪苦笑道:“这战象虽然看起来体型巨大,但其实非常胆小,很容易被惊吓,一旦受惊就会践踏己方,适得其反。” “这个我自然看过,但任何事情都是有利有弊,就要看用不用得好!”沈明臣笑道:“如果这战象真的一无是处,那周可成辛辛苦苦的运了这么多来大明作甚?而且那《安南国记》中也说了,我大明一开始也是吃了不少苦头的,后来英国公虽然破了象队,但归根结底也是其运用不得法而已!东主您用其长,避其短便是了!” “这倒也是!”听到这里,胡宗宪点了点头:“不过我从未用过象队,如何用其长,去其短呢?” “东主,周可成派来的象队肯定有统领之人,您将其叫来询问一番便是了,又有何难?”沈明臣笑道。 “这倒是,我确实糊涂了!”胡宗宪笑道:“不过周可成手下的将佐来源杂糅,多有蛮夷之辈,这次派来的估计也是什么南蛮北夷的,倒是不知道好不好打交道!” “末将参见大人!”一身戎装的刘沿水恭谨的向胡宗宪躬身行礼:“末将甲胄在身,不能全礼,还请大人恕罪!” “无妨!”胡宗宪上下打量了下刘沿水:“刘将军是何方人氏?” “小人是福建同安府人!” “哦?”胡宗宪惊讶的挑了挑眉毛:“那刘将军是如何跟随大都督的呢?” “这个——”刘沿水的脸色微红:“小人家贫,因为铸造假钱被官府拿了,关在牢里,被大都督用钱买了去,去打下了倭国的佐渡岛,然后就一直跟随着大都督。” “原来刘将军起于草莽呀!”对于刘沿水的回答,胡宗宪倒是有心理准备,他对于周可成的起家史很了解,自然知道最早跟随周可成的那一批人的出身都不会太高,他又随便询问了一番刘沿水的经历,笑道:“这么说来,刘将军为周大都督立下了汗马功劳,是大都督的心腹爱将了!” “胡大人谬赞了!”刘沿水露出了自得的笑容,嘴上却说:“大都督指挥若定,末将不过是效犬马之劳罢了!” “刘将军过谦了!大都督这次派你来,应该是对使用战象有独得之秘吧?”胡宗宪笑道。 “独得之秘不敢说,不过末将这些年来主要在缅甸、暹罗、天竺等地活动,当地人善于使用战象,所以见识略多一点!”刘沿水露出了自得的笑容。 “哦,愿闻其详!” “是,胡大人。缅甸、暹罗、天竺使用战象主要有两种办法,要么是冲击敌阵,要么横列为城亘,而大都督却另辟蹊径,以之为奇兵,屡收奇效!” “奇兵?”胡宗宪听到这里,问道:“我听说这战象有丈许高,数十石重,这等庞然大物,如何能作为奇兵?” “大人有所不知,这战象虽然看起来粗苯蠢大,但其实比牛马聪明多了,牛马只能拖车犁地,而大象不但能做这些,甚至还能以长鼻摘取树上的果子,照看小孩,卧跪更是不必提了,而且奔走之速不亚于快马,且力大可披坚甲,长鼻利牙可破强敌,实乃难得之兵!” “若敌军多骑,当如何破之?”胡宗宪问道。 “若是末将领兵,令战象卧跪于阵中,以旌旗遮掩,或者藏于高地之后,示敌以弱,敌军若以铁骑冲击我阵,则令战象突然立起,逆袭敌骑,或者突然杀出侧击敌之后阵,定然能一锤定音而获全胜!” 听到这里,胡宗宪满意的点了点头:“好,很好,刘将军你明天让象军演练一番,让本官看看!” 第五百零一章 南下 对于两淮地区的百姓来说,1565年的秋天是一个不祥的季节,虽然天公作美,天气不冷不热,雨水也不多,是个难得的丰收年。但上至士绅,下至佃户田客,每个人的脸上都笼罩着阴霾,每个人都知道一场大战即将在这里爆发,无论是南方还是北方,都在加紧调整部署,转运补给,为即将到来的决战做准备。尤其是北军,两淮的冬天虽然难熬,但对于多半来自九边地区的北军来说并不寒冷,但冬天草木凋零,湖河干枯,土地坚实,十分有利于北军骑队的行动,因此随着北风渐起,草木枯黄,战争的鼓点又渐渐密集了起来。 宿州。 新任的兵部左侍郎兼都察院左佥都御史,总督河南、山东、南直隶军事谭纶长了一张儒雅而又俊秀的面容,这位在历史上与戚继光并称的抗倭名将由于穿越者的关系,走上了另外一条不同的道路,当然,是金子总会发光的,进士出身的他先后在陕西、四川任职,内压土寇,外御强敌,屡立战功。1562年他被调任蓟州,巡查当地的军务,他善于训练士卒,发现人才。嘉靖驾崩之后,裕王南逃,靖难战争爆发,胡宗宪南下,他升任左侍郎兼任右佥都御史,总督蓟、辽、保定的军务。上任之后他便力主先通过通商互市与安抚俺答汗,减小北方的边防压力,然后抽调九边的军队南下,征讨南方。徐阶与李春芳采纳了他的建议,派出干员与俺答汗接洽,刚有成效,却不想朱载圳的突然暴死让局势陡变,胡宗宪投降了南方并倒戈攻陷了两淮重镇淮安府。徐阶不得不委任谭纶为兵部左侍郎兼都察院左佥都御史,总督河南、山东、南直隶军事,率领大军南下。 “南北相争,首在两淮,两淮之根本,东在淮、扬;西在庐州。所以此番与南贼相争,我军应该先取淮安,还是先取庐州,请诸位各抒己见!” 屋内极为安静,每个人都闭紧嘴等待别人发言,宽敞的堂屋里,只有四角火盆中的木炭在噼啪作响。经历了长途的南下行军,每个人的脸上都写着疲倦,为了争取时间,谭纶严令各军以最快的速度行军,虽然沿途的州县竭尽可能的提供了补给,但军队的减员是不可避免的,刚刚赶到苏州就听说要打仗,不少人的心里都心怀犹豫。 “我知道此番南下,你们当中不少人都觉得已经是师老兵疲了!”谭纶稍微停顿了一下:“都觉得与其立刻进攻淮、扬、庐,不如先固守淮北,息兵养马,等到来年春天再说。但你们有没有想过?到了来年春天,春雨连绵,河流涨起来了,怎么渡淮?怎么南下讨贼?难道要等到来年的秋后再打仗吗?” 面对谭纶的诘问,将领们都低下了头。一名面目粗豪的汉子站起身来:“督师所言甚是,但我等多是从宣府、蓟镇、大同、延绥等地而来,多的走了近两千里,少的也有千里,早已是人困马乏,人倒也还罢了,战马却是早已掉了膘。没有膘的马还不如骡子,怎么打仗呢?” 这个人的抱怨就好像打开了闸门,将领们的抱怨随之奔涌而出,他们的抱怨大同小异,基本都是战马无膘,士卒疲敝,军械多有缺乏,夫子逃散等等各种理由。谭纶倒也知道这些抱怨大部分都属实,但相当程度上不过是借题发挥,因为按照当时的惯例,军队要拉出去打仗是要补发欠饷,粮菜钱,马料钱等等花费的,按照原先的计划,谭纶带领援兵到了淮安后再补发,因为作为运河上的转运节点,大量的物资和财富都存储在当地的仓库。可没想到胡宗宪投降南方之后,倒戈相向攻陷了淮安府,里面存储的大量粮食、物资和金钱都属于靖难军一边了。结果等谭纶赶到淮北稳定住形势后发现要啥没啥,虽然他发动附近数省的州县竭力转运,但十万大军的消耗何等惊人,也就能勉强维持,原先计划中的犒赏根本不知道从何而来。 “你们这是想要犒赏吧?”谭纶的声音打断了将领们的抱怨。将领们交换了一下眼色,一个年级最大的将领大着胆子道:“大人,我等世受国恩,出兵讨贼是本分,但士卒们却不是,皇帝不差饿兵呀!” 谭纶点了点头,他知道那个将领说的不错,虽说朝廷拨下去的钱粮最后能有一半落在士卒口中就不错了,但这笔钱粮是绝对少不了的,否则别想这些丘八卖力气,就算现在拿不出来现钱来,至少也要把空头支票给够了。 “诸位,并非朝廷克扣你们的钱粮,而是胡贼作乱,夺下了淮安府城,两淮转运的钱粮多半都在那儿,一时间调配转运不及罢了!只要能够打下淮安府城,难道你们还用担心少了犒赏钱粮?” 听了谭纶这番话,众将顿时骚然,作为漕运总督的驻节之地,淮安府城仓库的丰足的名声他们自然都有所耳闻,听谭纶的意思,难道打下淮安府城之后就任凭他们夺取不成? “督师大人的意思难道是要先攻淮安府?”一名将领问道。 “不错,诸位应该都知道机不可失失不再来的道理,若想从河南、山东、北直隶等地调配钱粮,少说也得等到明年开春之后。可你们也知道南贼也在调配兵马,何况开春之后若是下雨,又怎么能发挥我方铁骑的优势?本督师觉得不如大举南下,先取淮安府,以其钱粮犒赏将士,岂不更好?这里本督师可以先把话说在前面,破城之后财帛资财尽分赏将士,朝廷一介不取!” 堂上顿时沸腾了起来,众将霍的一下站起身来,齐声道:“愿从督师之命讨贼!” 第五百零二章 试探 淮安府,总督行辕。 “东主,北贼南下了!”沈明臣拿着塘报快步进了书房:“已经过了固镇,听说旌旗连绵数十里,军容极盛。” “嗯,看来徐阶他们把最后一点本钱都拿出来给谭纶了,可以说是孤注一掷!”胡宗宪笑道:“只要这一仗打赢了,天下就该定了!” “嗯,按照探子发来的情报,从旌旗看,辽镇、宣大、蓟镇、延绥、宁夏这几个边镇的精兵悍将都在其中,这一仗如果再输了,北边也就不攻自破了!”沈明臣笑道:“学生预祝东主立下不世之功!” “罢了,现在说这些还早!”胡宗宪走到墙边的地图旁,手指按着地图道:“从宿州出发,走固镇,应该是从淮西那边渡淮了?” “学生也是这么觉得的,毕竟淮西的河流湖泊比淮东要少不少,走淮西更适合发挥他们骑兵多的优势!”沈明臣笑道。 “这倒也是!”胡宗宪点了点头:“谭纶也算得上是知兵的了!” “东主,这毕竟是决定天下的大战,要不要写信给大都督,再请一些援兵来?”沈明臣问道。 “不必了!”胡宗宪摇了摇头:“大都督已经给了我五十头战象,已经不少了,他还要对付南方各省,再说了,我这里其实也不缺兵!” “那您打算用何御敌之策呢?”沈明臣问道。 “既然这一仗反正是要打的,在淮南打比在淮北打对我们更有利。谭纶渡淮之后无非有两条路,一条路就是直冲长江,另外一条路就是渡淮之后折向东,先拿下淮安、扬州运河一线再说。但问题是谭纶是没有舟师的,他就算打到长江边又有什么用?讲到底,只要运河和长江在我们手里,我方兵力机动就要容易得多,谭纶就算打赢几仗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坐船的总比两条腿的省力多了!” 听了胡宗宪这番话,沈明臣不由得连连点头,控制了淮安府之后,胡宗宪不但获得了仓库里的大量粮食、物资和金钱,而且还得到了当地的大批漕船和水手,这些漕船虽然用来打水战不行,但是运货运人还是很合乎的,而北军一旦渡淮,实际上就进入了一个三面环水(长江、淮河、运河)的方框内,而且这方框内还有大量的河流湖泊,这些水域对于没船的一方是地理障碍,但对于掌握着船队的一方却是高速公路。胡宗宪将大军集中在淮河与运河交汇处的淮安府地区,又掌握着大批船只,实际上就已经处于不败之地了。 “东主,这些道理谭纶应该也是知道的吧?那为何——”沈明臣问道。 “他自然是知道,但知道是一回事,做又是一回事!朝廷,不,北边丢了东南财赋之地,本来就缺钱缺粮,又和俺答汗开关互市,说透了就是拿布帛银子茶叶买平安,又要和我们打仗,换了你是徐阶李春芳,要不要谭纶速战速决?”胡宗宪得意的笑道:“说实话,我还真是有几分同情谭纶,他这可是千斤的担子一肩挑呀!” “东主所言甚是!”沈明臣听到这里,拊掌笑道:“其实南边还占了一个大便宜,不用给宗室发钱粮!” “何止是不用给宗室发钱粮!”胡宗宪说的兴致勃发,禁不住站起身来,卷起袖子,做了个下劈的手势:“在必要的时候,大都督还有可能对宗室下刀子!” “什么?”沈明臣闻言吓了一跳:“您是说对那些藩王,这怎么可能?” “不可能?”胡宗宪冷笑了一声,向窗外看了一眼,沈明臣会意的走到窗旁将其合上,低声道:“大都督当真这么说过?” “亲口说自然没有!”胡宗宪稍微停顿了一下:“不过他那个位置的人,很多事情是不需要亲口说的!若是连这点眼力都没有,还是早点归隐林泉的好!” 沈明臣点了点头,他当然对胡宗宪的眼力有信心的很,既然他觉得周可成要对大明的宗室下手,那就肯定错不了,以周可成的身份做出这种事情来其实倒也不奇怪,欲伐其主干,先取其旁支的道理很多人都是懂的。 “那大都督是要欲问鼎之轻重?”沈明臣低声试探道。 “这个倒是不太像!”胡宗宪摇了摇头:“至少现在还没有看出来!” 沈明臣没有追问,他叹了口气:“这么说来,谭纶这次是必败无疑了!” 凤阳府,五河县。 七天后,已经是1565年十月底了,已经是暮秋时节,连日天气阴冷,北风像刀子一样,刮的人脸上生疼生疼的,早晨掉光了叶子的树枝上凝结着一层薄霜,看上去就让人心里发冷。 “西边就是中都了!”谭纶骑在一匹黄骠马之上,向西边望去,暮秋的雾气遮挡住了他的视线,让他只能看到朦朦胧胧的一片灰黑色,在他的身后,两座浮桥已经搭建起来,河面上还有数十条大小船只正在摆渡,招展的旌旗一直绵延到地平线的尽头,看上去极为威武壮观。 “大人这一招果然是妙棋!”一名幕僚低声道:“佯装向西,实际却在这里渡淮,胡宗宪定然措手不及!” “渡淮并没有什么难的!”谭纶摆了摆手:“难的是渡淮之后的事情,我们现在背后是淮河,面前是长江,东边是运河,只有西边一条退路,凶险的很呀!” “示之以必死之心,以求一战!”幕僚笑道:“大人您是这个打算吧?” 谭纶没有回答幕僚的问题,他的目光转向东面,苍茫的的淮南平原在秋雾的笼罩下看上去格外苍凉荒芜,他踢了一下马腹,驱赶着黄骠马向浮桥跑去。 第五百零三章 不祥之兆 北军在五河的渡淮就好像一块被投入平静池塘的石子,迅速激起了涟漪。胡宗宪在淮南的布防大体上是以可以用“东重西轻”这四个字来概括,具体来说就是沿主要机动兵力沿着运河一线布防,在淮西地区留下的兵力并不多,只在中都、庐州几个要点留下了少量守军,根本无力抵抗突然渡河的北军,其结果就是凤阳府周围的州县在北军的铁蹄之下,迅速又沦陷了。谭纶一面下令向各州县征集军需,一面迅速包围凤阳,准备拿下这座政治上颇有重要意义的城市。 胡宗宪是在北军渡河后的第二天晚上得到消息的,他立刻下令各军向淮安府集中,同时派出三千名步卒和战象上船,穿过洪泽湖,前往盱眙,以加强当地的防御。 凤阳。 天空布满着暗黄色的浓云,刮着大风和灰沙。日色惨白,时隐时现,大街上店铺关门闭户,相离几丈远就看不清人的面孔。大白天,家家屋里都必须点上灯烛,每个人都认为这是可怕的灾异,城头上的兵卒和民夫们惊恐万状的看着城外黑压压的大军,口中念着佛,每个人的心中都闪现出惶恐的念头,难道这一次灭顶之灾要轮到凤阳府了? 中都留守李凤仪跪在皇城西侧的太祖庙里,对着太祖洪武皇帝的画像默默祝祷,祈求太祖皇帝确保中都城的平安,并将自己不得不闭门坚守的苦衷向太祖皇帝说明,他正想起身上香,突然听到院子里咔嚓一响,顿时吓了一跳。 “外面出什么事情了?” “回禀大人,一棵树枝被大风吹断了!” 李凤仪走到门口,只见地上多了根碗口粗的古槐枝子,他细看那根断枝,只见断口处发黑,明显已经有些腐朽了。 “槐树,木中之鬼,枝木朽断,又偏偏断在这个时候,这可不是什么好征兆呀!”李凤仪抬头看了看暗黄色的天空,又看看了树叶落尽,仿佛枯骨的老槐树,心中忍不住满怀凄凉。 “淮安府那边有没有消息传来?”李凤仪问道。 “还没有!” “再发一支信鸽出去,禀告胡大人,北军围城,中都已经危在旦夕了!” 大风霾持续了两天时间,待到第三天才晴了,但温度却陡然下降,已经低于零度了。李凤仪不得不下令将木炭柴薪送上城头,一来供守城士兵取暖,二来晚上也可以照明用。而随着天气晴朗,由于天气原因而推辞了两天的攻城战也就开始了。 南京。 “北军渡淮了?”周可成放下羽毛笔,问道。 “不错!”魏了翁抬起头来:“五天前谭纶在凤阳府五河渡淮!” “凤阳府五河?”周可成站起身来,走到墙上悬挂的地图旁寻找起来,片刻后他点了点头:“原来是这里,胡大人怎么应对的?” “胡大人先派援兵加强盱眙的防御,然后大军后继即到!” “嗯!”周可成点了点头,胡宗宪的应对让他颇为满意,对方并没有被中都凤阳特殊的政治意义所打动,贸然去兵救援,而是先控制住盱眙这一重镇,这样一来他进可攻,退可守,已经处于不败之地了。他考虑了一会,沉声道:“派快船通知守安庆的阿克敦和疤脸,让他们俩带六个联队的步卒和一千骑兵,增援庐州!” “是,大都督!”魏了翁点了点头:“胡大人由东,大都督之兵守庐州,即便谭纶能攻破中都也只能局促一地了!” 中都城外旷野里和连绵不断的山岗上,草木早已经凋零,北军们砍倒桑林,推翻房屋,以获得攻城器械的材料和取暖的燃料,骡马吃光了沿官路附近的枯草和田园里的残禾,更显得田园一片荒凉。北军围绕着中都城,每隔着半里远便修建着土寨、箭楼、堡垒,有不少士卒在里面驻扎,旗帜在寒风中飘扬。 谭纶带着一群将佐与扈从,策马沿着一个个堡垒巡视,他看着正在劳作的民夫,突然问道:“诸位是否觉得本都督这是在浪费时间,多此一举呀?” 众将面面相觑,却无人敢于接这个话茬,确实有不少将领对于谭纶的做法颇有微词,毕竟这些来自九边的骄兵悍将百余年来最主要的对手都是逐水草而居的蒙古鞑子,都是打的追亡逐北,哪里需要像这样修工事围城。而且大多数人都觉得兵贵神速,应该乘着中都城内惊魂未定就立刻发起猛攻,将其一举拿下,而不是像这样修堡垒围城,但这些将领也没有蠢到当着众人的面和主帅意见相左的地步。 “末将却觉得督师大人这般做却是另有深意呀!” 众将扭过头去,发现说话的却是宣府总兵马芳,都暗骂这厮当面溜须拍马,无耻之极,脸上却不得不挤出笑容,表明自己与马总兵一样,都赞同督师大人的做法。 “马总兵何出此言?”谭纶问道。 “兵法有云:凡先处战地而待敌者佚,后处战地而趋战者劳,故善战者,致人而不致于人。胡宗宪屯兵于淮安,仓储充实、深沟高垒,又有河道转运,已经处于不败之地。与其先攻淮安,不如围中都而不攻,休养士卒以待敌援!末将猜想督师大人便是这个意思!” “督师大人果然深谋远虑,我等不及呀!”一名将佐叹道。 “不错,以逸待劳,这才是兵法正道!” “有督师大人领军,何愁不能破贼!” 众将不约而同的将马芳抛在一边,齐声称颂谭纶的谋划,不过这一次他们的颂词中包涵的情感就真实多了,毕竟从兵法的角度上谭纶的计划确实非常出色,作为明三都之一,中都凤阳虽然从战略意义上没法与北京、南京相比,但依然有很高的政治地位,而南北双方都以正统自居,在中都易手的政治压力下胡宗宪很难不出兵救援。相比起直接进攻淮安,围中都打援的确是要有利得多。 第五百零四章 后矩 众将扭过头去,发现说话的却是宣府总兵马芳,都暗骂这厮当面溜须拍马,无耻之极,脸上却不得不挤出笑容,表明自己与马总兵一样,都赞同督师大人的做法。 “马总兵何出此言?”谭纶问道。 “兵法有云:凡先处战地而待敌者佚,后处战地而趋战者劳,故善战者,致人而不致于人。胡宗宪屯兵于淮安,仓储充实、深沟高垒,又有河道转运,已经处于不败之地。与其先攻淮安,不如围中都而不攻,休养士卒以待敌援!末将猜想督师大人便是这个意思!” “督师大人果然深谋远虑,我等不及呀!”一名将佐叹道。 “不错,以逸待劳,这才是兵法正道!” “有督师大人领军,何愁不能破贼!” 众将不约而同的将马芳抛在一边,齐声称颂谭纶的谋划,不过这一次他们的颂词中包涵的情感就真实多了,毕竟从兵法的角度上谭纶的计划确实非常出色,作为明三都之一,中都凤阳虽然从战略意义上没法与北京、南京相比,但依然有很高的政治地位,而南北双方都以正统自居,在中都易手的政治压力下胡宗宪很难不出兵救援。相比起直接进攻淮安,围中都打援的确是要有利得多。 “督师大人!”马芳犹豫了一下,沉声道:“末将有一点陋见!” 谭纶听了众将的恭维,心情不错,笑道:“马总兵请讲!” “末将听说,两军交锋便如斗鸡一般,须有前驱后矩,这样才能相互呼应,进退自如。大人您围中都而致敌确实是兵法中的上策,但这只有前驱,而无后矩,易进而难退呀!” “马总兵号称豪勇九边第一,想不到谋略也如此出众!”谭纶笑道:“不错,确实我军少一个后矩,马总兵,你愿意做这个后矩吗?” “听凭督师大人调遣!”马芳躬身道。 “好,马总兵你领万人先攻庐州,以为声援,相互呼应!” 当天下午,马芳就率领万人从凤阳南下,他沿着官道经过北炉镇,长丰县一路向南,一路上只见北风凌冽,漫山遍野的树木都只剩下光秃秃的枝干,落地的黄叶被疾风卷起,洒落在谷底的河道上,干涸的河道一片枯黄,河边的芦苇随着秋风的吹拂不断摆动,仿佛波浪。夹杂着尘土碎叶的北风打在士卒们脸上,钻到眼睛里,让其几乎无法睁开眼睛,士兵不得不用袍袖遮挡住脸,有的弯腰伏在马鬃里,在风土中前进。 “我本以为南方的冬天会好过一些,想不到竟然风也这么大!”马芳一边吐出口中的砂土,一边感叹道。 “看来有一场大战在等着我们!”副将叹道。 “是呀!”马芳叹了口气:“我记得每次大战之前天气都不好,想必是天人交感,肃杀之气感动天地吧!” 马芳没有回答,挺直了腰杆向南方望去,只见天空昏暗,旷野无人,只有影影绰绰的村落,更显得天地间极为萧瑟,他叹了口气,用力踢了一下马腹,沿着官道向前。 正当马芳领着宣府军一路向南,直奔庐州而来时,得到周可成命令的阿克敦和疤脸也带领的六个联队的步卒和一千骑兵离开了安庆,向北赶往庐州(即合肥),他们先经过桐城,然后经过北峡关,抵达舒城,转折向东北方向,在出发后的第五天赶到了距离庐州不远的肥西。 “骑马真他妈的累呀!”疤脸笨拙的翻身下马,他看了看阿克敦:“阿克敦,都是骑了几天马,你怎么看上去还好好的!” “呵呵!”阿克敦笑了笑:“你骑得还是太少了,不像我,刚会走路就开始骑马了!” “是吗?”疤脸扯了一下裤子,苦笑道:“皮都磨破了,一碰就疼的刺啦刺啦的,这些年好日子过惯了,身子骨都软了,要是放过去呀,哎——” “是呀!”阿克敦也盘腿坐下,接过侍从送上的水囊喝了一口:“说实话,咱们这些年着实过得太舒服了,每个人都是娇妻美妾,家财万贯,庄园、田地、矿山多的要命。就是铁打的汉子也不成了,放以前骑这么几天马,根本没感觉,现在腰腿都有些酸疼了!” “这么说来还怪大都督啦?”疤脸笑道:“要不然兄弟你估计还在朝鲜打野猪,我还在东番猎鹿,在明国人眼里就是个蛮子!哪像现在,有的是银子,到了哪里都要被高看一等,被叫一声老爷!” “是呀!”阿克敦叹了口气:“多亏了大都督,我们才能有今天,有时候回想起来就和做梦一样,觉得自己一醒来还是那个吃了上顿没下顿的女真蛮子,现在让我去过那种日子,一天也受不了,真不知道祖祖辈辈是怎么熬过来的!” “二位大人,庐州有传骑到了,北军将至!”一名侍卫急匆匆的从外间进来。 “快带他进来!”两人的笑容立刻从脸上消失了,片刻后一名浑身尘土驿卒被带了进来,向两人磕了个头,将背上的皮筒取了下来,双手呈上。疤脸从皮筒取出书信,一边检查上面的封印无误,一边问道:“有多少敌军?你离开前距离庐州还有多远?庐州的情况怎么样?” 驿卒的脸上满是被寒风刮出的小口子,他大声道:“小人是昨天傍晚离开庐州的,当时贼兵的前锋已经过了鸡鸣山了!知府大人已经下令紧闭四门,征集城中民夫壮丁上城了!” “鸡鸣山?”阿克敦从部下的手中接过地图,打开寻找起来:“那还真没多远了,算起来现在已经到庐州城下了!那城中守备如何?能够支持几日?” 第五百零五章 进城 “知府大人得知北贼渡淮之后就下令加强守备,修补城墙,现在城墙完好,秋粮刚刚入库,城头上也有一些火器,但是守兵只有不到千人!” “守兵只有不到千人?”阿克敦的脸色变得紧张了起来:“那庐州城城墙有多长?” “大约有二十六七里!” 阿克敦与疤脸交换了一下眼色,按照那驿卒所说,这庐州城环城有二十六七里,守兵还不满千人,用来守碟都不够,显然只能用壮丁守碟,守兵用来当机动兵力,即便城墙完好,粮食充足,有一些火器,也坚持不了太长的时间。阿克敦站起身来:“时间紧迫,我领骑众先行,你领步队随后!” “好!”疤脸也站起身来:“我们立刻出发!” 庐州城下。 “想不到内地已经百年太平,庐州城池还这么完备!”马芳看着数里外高耸的楼橹,叹了口气。 “是呀!”副将也叹了口气,只见远处的城墙修建在隆起的岗地上,河流环绕,墙橹如林,依稀可以看到上面的人影晃动,望楼、马面、月城、城壕完备,哪怕守兵不多,想要攻下这样的城池,肯定是要付出相当代价的。 “这边肯定是不成的!”马芳仔细的观察了一会:“护城河是活水,城又是在岗地上,硬攻的话光是过河都很难!其他几面呢?” “把俘虏带过来!”副将挥了下手,亲兵们立刻将一个捆绑的结结实实的汉子拖了过来,马芳看了一眼跪在地上的汉子,问道:“这庐州城是什么时候修的,一共有几座城门?” 那汉子已经吓得满脸惨白,他磕了个头,小心的答道:“回禀大人,这庐州城是弘治年间建成的,不过正德年间又重新整修过,一共有八座城门,两座水关!” 马芳露出一丝轻松的笑意,俗话说小城难攻,大城难守,像庐州这样的大城,一万人分摊下来一座城门也就一千人,虽然城墙完备,只要调度得当倒也不难攻下来。 “我问你,那所有的城墙都像这样在岗地上吗?” “不,不!”那汉子答道:“回禀大人,东、南、北三面城墙都在平地上,只有西面和西南面的城墙在岗地上!” “嗯,那城门呢?都有瓮城吗?” “都有,东面的两座城门和北面的月城上还有石台!各门的城楼都有三层。”那汉子知道自己的性命就系于马芳的一念之间,唯恐说的不细。 “嗯!带下去,给他点酒肉吃!”马芳满意的点了点头,他转过身对副将道:“虽然守兵不多,但有月城硬打起来就很麻烦了!” “是呀!”副将也是老行伍:“有了月城,那些城楼又高,城墙上还有不少楼橹一旦被卡住了,那就进退不得!” “嗯,走,我们换个地方看看!”马芳打了下马,策马向东而去,沿途寻找着城墙上的漏洞,但他发现虽然城墙的守兵并不多,但城墙不但险固,而且每隔数百米便有一座高高耸起的楼橹,不由得叹了口气:“这城也不知道当初花了多少钱粮,现在倒是苦了我们!” “大人!”副将笑道:“末将以为再好的城也是要人来守的,不如先试探敌方的虚实再说!” “也是!”马芳笑了笑:“你先领千人试探一番,记住了,试探即可!” “是,大人!” “大人,您听,有炮声!” 阿克敦睁开困倦的双眼,用宽大而发皴的手背揉一揉干涩的眼皮,从瞌睡里清醒了过来,他侧耳听了听,果然听到北风里夹带着间或的轰隆声,如果没有经验的人可能分辨不出,但他这种老行伍立刻分辨出这是火器发射的声音。他勒住战马,看了看周围的地形,道:“向导呢?把向导叫过来!” 片刻后,向导被带过来了,阿克敦径直问道:“距离庐州城还有多远?” “十里,最多也就十一二里了!” 阿克敦没有说话,他捻着下巴粗硬的短须开始思考起来,周围的亲兵和将佐们无人敢出声,免得打扰将主的思绪,唯有战马偶尔发出的响鼻声。几分钟后,阿克敦突然自言自语道:“二十多里的城墙,这么大的城敌军仓促之间肯定没法将其团团围住,还是先进城为上!”他提了一下缰绳,大声道:“来人,去通知疤脸一声,就说北贼已经抵达庐州城下了,我先赶往庐州城了!让他千万小心!” “是,大人!” 看了看策马离去的传骑,阿克敦大声对将佐们道:“诸位,我军只要进了庐州城就赢了先手,北贼不知道我们的虚实,越快就越安全!” 正如阿克敦预料的那样,当他抵达庐州城下时,并没有看到北军的踪影,倒是城头上的守军对这些不速之客充满了警惕。他废了好大一番功夫才进了城,这让守城的庐州知府卢一伟十分高兴,笑道:“北贼猝然而至,本官与满城百姓正惊惶失措,想不到,想不到,将军竟然从天而降,真是飞将军呀!” “本将是奉大都督之命来的,还有一位同僚带着步队在后面,半途上正好遇到求救的驿卒,所以我才带着骑队先赶过来了!”阿克敦笑道。 “还有步队没到?”卢一伟更是喜出望外:“好,好,那将军打算如何应对北贼?” “现在已经是寅时了,再过一会天就要黑了!”阿克敦看了看外面的天色:“北贼初至,营寨肯定不稳,夜晚我派人夜袭,给他来个下马威!” “好,好!”卢一伟笑道:“那本官立刻派人送些鸡鸭猪来您军中,好好犒赏出外夜袭的勇士!” 第五百零六章 交锋 城外,北军营地。 “什么?有一队骑兵进城了?”马芳霍的一下从胡床上站起身来:“有多少人马?” “大概千骑左右!”副将有些狼狈的答道:“这队敌骑来的太快,探骑发现后通传过来就已经到了城下,来不及设伏阻截,请大人恕罪!” “罢了,这不是你的错,我军刚刚到,对当地的地形不熟悉,派出的探骑自然效果不太好!”马芳摆了摆手:“怎么会这么快?” “这个就不知道了!可能是知道我军渡淮后,胡宗宪就派兵增援庐州!”副将猜测道。 “若是这样,谭大人那边就有些麻烦了!”马芳叹了口气:“不过南军骑兵少,肯定不会派一千骑兵单独出来,肯定还有随行的步队。应该是半道上得知我军赶到庐州,所以让骑队先走,步队落在后面。你多派些探骑,一定要找到步队的踪迹,给他们点颜色看看!” “是,大人!”副将应了一声,快步出去了。马芳坐回胡床上,开始重新研究几案上的地图,约莫过了小半个时辰,一名将佐从外间进来,低声道:“大人,西门外的夜不收报告,城内传出杀鸡宰猪的声音,动静很大!” “杀鸡宰猪的声音?”马芳抬起头,想了想后笑道:“这个时间早就过了晚饭了,围城之中杀鸡宰猪,那肯定是犒赏出城夜袭的勇士啦!传令下去,今晚小心夜袭!” “是,大人!” 庐州城,西门。 夜色深沉,万籁俱静,阿克敦站在城头向外望去,黑暗仿佛一头巨兽,将一切都吞噬,只有远处闪动着几点火光,那是敌军的营寨。他的心中闪过一丝不详的预感——这次夜袭恐怕会遇到麻烦。不过他很快就把这一预感从心中扫去,打仗本来就是死人的事情,如果连这点念头都顾虑,那这仗就没法打了!他转过身,对领头的军官沉声道:“你千万要小心,今夜月光很弱,外面太黑了!” “大人请放心!”领头的军官是一个满脸络腮胡子女真人,他骄傲的笑道:“俺过去在林子里打猎的时候,也黑的很,其实天色黑一些更好,毕竟咱们这边人少!” “说得好!阿索!”对于部下的乐观,阿克敦满意的点了点头:“不过还是要小心,觉得情况不对就退回来!” 看着从城头上垂下的箩筐渐渐被黑暗吞噬,阿克敦将目光转向远处的敌营。黑暗就好像一块巨大的帷幕,将一切都盖住了:河道、林木、山坡、沟壑,在这样的夜里行动和战斗无疑是极为困难的,所以他只派出了五十人,如果成功那自然是最好,如果失败最多也就损失那五十人。相比起出城夜袭的这小股人马,他更担心的是疤脸带领的步队,失去了骑兵的掩护,面对有大量骑兵的北军是非常脆弱的。 阿克敦吐出一口长气,准备就在城头上找个地方睡一会,比起卢一伟给他安排的香喷喷柔软锦榻,他还是觉得城头上的满是马粪味道的麦草堆让自己更安心。他刚躺下没一会儿,便听到城外突然传来一阵火器声,阿克敦一个咕隆便从草堆上跳了起来,向远处望去,只见黑暗中闪现出几团火光,映照在视网膜上,格外鲜明。 “成了,我军胜了!” “大人,开城出击吧,定然能把北贼打的一败涂地!” 面对部下们的请求,阿克敦却脸色如铁,他冷哼了一声,回到麦草堆重新躺下:“阿索出城的时候可没有带火器,北贼有防备,当值的,注意接应阿索他们,准备好热水和金创药!其他人都睡吧!” 北军营地,帅帐。 “禀告大人,南贼果然来夜袭了,不过他们非常狡猾,一发现情况不对就退了,由于天黑,我军也不敢追击!” “嗯!”马芳从卧榻上坐了起来:“做得对,等明天天亮后再去清理战场!” “是,大人!” 亲兵离开了帐篷,马芳却没有重新躺下,陷入了沉思之中,他是山西蔚州(今张家口蔚县)人,八岁就被鞑子掳走,年长后逃回大明从军,对于蒙古人的活动方式极为熟悉,敌军这种一到就夜袭,情况不对就退却的活动方式给了他一种极为熟悉的感觉。 “南贼中有鞑子?”马芳困惑的自言自语道。 疤脸收到阿克敦派出的信使已经是第二天的中午了,此时他距离庐州城已经只有半日的路程,他立刻下令增加侧翼的哨探,放缓行军的速度,以备敌军的突袭。在他严密的戒备下,到了天黑时分终于赶到了庐州城外。 “多谢二位将军来援!”卢一伟向阿克敦和疤脸长揖为礼,原本胆颤心惊的他在看到城外黑压压的步队,总算是一块石头落了地。 “不敢!”疤脸拱了拱手,他看了阿克敦一眼:“敌军有多少人马?” “现在还不清楚,从营地看应该不少于一万!”阿克敦看了卢一伟一眼,低声道:“知府大人,城中的粮食军需应该还充足吧?” “这个请二位放心!”卢一伟笑道:“刚刚秋粮入库,城中存粮足够吃到明年夏天!” “好,好!”疤脸笑道:“我原本还想在城外立营,与城中相互呼应,现在来看也不必这么麻烦了!” “不,我觉得还是应该在城外立营!”阿克敦说:“现在已经快要冬天了,城里虽然粮食够,可是烧的也要从城外弄,还有骑兵的马,也要在城外放牧。如果我们只困守城中的话,北贼肯定会先把靠近城墙的林木牧草都烧掉砍掉,时间一久肯定会出问题。如果在城外立营,不但可以从城外放牧砍柴,而且还能限制敌军!” 、 第五百零七章 砍柴队 “二位将军!”卢一伟在旁边听的急了:“庐州城环绕有二十六里,若是在城外立营,何人守备城墙?还是守城稳妥!” “卢大人您无需担心!”阿克敦笑道:“只要城外立寨,贼人反倒不敢轻易攻城,再说城中这么多壮丁,只要稍微操练一下,野战不行,守城还是可以的!” 卢一伟见无法说服两人只得作罢,疤脸与阿克敦商议了一会,决定在东边威武门外和北边拱辰门各立一寨,各以五百人守,其余人马守城中。 北军营寨。 “敌军在城外立寨?”马芳露出一丝笑容:“这次还真是遇上难啃的骨头了呀!” “是呀!”副将也叹了口气:“敢出城立寨的,肯定是有两下子的,不然没这个胆子!将主,您觉得应该怎么办?” “当然是先给他们一点颜色看看!”马芳笑道:“再说,天冷了,城内城外都要弄点柴火烧烧吧?” “出营拉!” 随着一声叫喊,营门被打开了,骑队鱼贯而出,在他们身后的是扛着火绳枪的步卒,这些铳手们穿着盆形状的头盔,身上穿着牛皮或者亚麻甲,腰间的宽皮带上挂着火绳、火药瓶、刺刀和定装弹药,背上背着藤牌,在这些后面是推着牛车的壮丁,他们警惕的看着四周,仿佛下一秒钟就会有敌人从地底里跳出来。他们此行的目的地是距离北门大约有五里多远的一片杂木林,庐州城里有数万人口,每天光是煮饭烧水都要用掉上千斤的柴火,虽然卢一伟已经下令百姓不可以在家中自己烧饭煮水,改成十家共用一个公灶,以节约柴火,但城里的柴火价格还是已经涨到了一担木柴三两银子的地步,这样下去后果不堪设想。 采薪队的指挥官名叫丘何,是讲武堂第二批毕业的学员,他完美的依照条例上的要求安排了行列:骑队与步队保持半里左右的距离,按照三五骑一群的密度散开来,形成一个夸大的弧面,担任前锋和侧卫的任务,步队则分成两行,将牛车和壮丁夹在当中,他本人带着六七骑,跟着步队前进,将所有掉队的人赶回行列之中,向此行的目的地前进。他能够感觉到行列中壮丁们的紧张和恐惧,草丛里蹦出的一只兔子都会让他们大惊小怪,不过随着时间的流逝,想象中的敌人并没有出现,壮丁们渐渐平静了下来。 风更大了,丘何看了看官道两侧的田地,田埂上的茅草随着风在剧烈的摇晃,更远的地方是树林、直到视野尽头的山地。他能够听到树林的叹息声,这让他想起在虾夷地的经历,在那个北方的大岛上,到处都是历史无比久远的密林,无比辽阔,盘根错节,一旦风起,千百万树叶集体舞蹈,一时间,森林化为深绿色的海洋,风暴流转,不得宁息。即便有十万大军在其中,也看不到一点痕迹。 “幸好不是在虾夷地!”丘何暗想:“那些蛮子躲在其中,谁也发现不了,等到你发现的时候,那燧石箭矢多半已经射穿了你的咽喉!” “大人,小树林到了,没有看到敌军的踪迹!”部下的声音将丘何从回忆中拉回了现实,丘何看了看远处,一名骑士正在用力挥舞着自己的披风,那是事先约定的信号。丘何点了点头,示意部下依照事先约定的计划行事。步队散开队形,形成一个松散的空心方阵,将壮丁们和即将砍伐的树林包在当中,壮丁们砍倒树木,再用斧头将其砍成一段段适宜搬运的长度,装上牛车,而大部分骑兵则退回当中,开始给马匹喂马料,修养马力,只有少数几个担任瞭望哨的才还在大约距离伐木场大约一里左右的距离游动。 “劳者自劳,逸者自逸,大人,这伙敌军不简单呀!”看着远处南军伐木队的行动,副将满脸凝重。 “嗯!”马芳点了点头,俗话说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这队陌生的敌人行动起来各司其职,颇有章法,虽然人数不多,但像这样的军队打起来肯定难缠的很。 “大人,看这样子打起来也很难占便宜,要不要放他们回去算了!”副将低声道。 “避其锋芒,击其堕归!”马芳低声道。 由于身处险境的缘故,大部分壮丁的心情都十分紧张,手忙脚乱之下有好几个人都被倒下的树木弄伤了,躺在一旁不住的惨叫。丘何见那伙壮丁手忙脚乱的样子,看砍下来的木柴也有三四百石了,索性下令停止砍柴,准备回营。 在回营的路上,丘何的人马照来时一般调度:骑队在两侧和后方警戒,步队排成两列纵队,将民夫和装满木柴的牛车夹在当中。民夫们见一切顺利,原先紧张的心情也渐渐放松了,甚至有人说笑起来,引来两边步队的呵斥,这才闭嘴,过一会儿却又有人说笑起来。丘何冷冷的看着这一切,不时扫视着四周,紧锁的眉头丝毫没有放松。 一阵风从西面吹来,无论是民夫还是士兵都下意识的缩紧脖子,丘何突然挺直了脊背,跳下马来,附耳贴地听了起来。他脸色顿时大变,跳了起来:“快,步队快列阵。敌袭,敌袭!” 几乎是下一秒,西面传来一阵悠长的号角声,那是担任西面斥候的骑兵发出的。就好像是被捅了的马蜂窝,民夫们轰的一声乱作一团,四处乱窜。丘何策马冲到最近的一个民夫,拔出马刀将其劈刀在地,然后指着地上那个血流满面的民夫喝道:“不许乱动,老老实实听本官的调度,否则就和这个人一般!” 第五百零八章 坚挺 丘何果决的行动收到了效果,乱作一团的民夫迅速平静了下来,他们在军官们的驱赶下,将牛车围成了一个圆圈,并将牛解下车,牵到圆圈中间;而民夫则拿着斧头、铁棒、链枷等不需要多少使用技巧的钝器,蹲在车辆后面;铳手们在牛车之间的缝隙竖起藤牌,形成了一道粗陋的壁垒。 “你们都听好了!”丘何用他最大的嗓门喊道:“待会无论敌人是射箭还是放铳你们都不用管,就蹲在牛车后面,车上堆满了木柴,根本射不中你们的。等听到我吹号角,你们再起身打那些冲进来的敌人,你们只要记住一点,不要出这个圆圈,就没事,都听清楚了吗?” 壮丁们本以为自己会被踢出去当炮灰,却没想到这个凶神恶煞的军官却让他们躲在牛车后面,千万不要出圆圈,原先的担心顿时烟消云散,纷纷齐声应和,丘何见民夫们心定了,这才策马高声道:“骑队的兄弟,待会听我一声唿哨,就上马冲出去杀贼。” 此时敌骑已经冲到距离车阵只有五六十步的距离,凭借敏锐的眼力,丘何可以看清最前面的那名的骑士嘴上横叼着一支箭,另一支箭早已搭在弦上,他在马背上坐直身体,引满角弓,随着一声尖利的唿哨,箭矢划破空气,朝车阵飞来。 “是鸣镝!”这一瞬间丘何仿佛回到了虾夷地的密林中,当地的土著在发动袭击时最喜欢用这种射击时发出尖锐声响的箭矢作为发动袭击的讯号。丘何下意识的缩了一下脖子,但旋即被自己的举动激怒了,他拔出马刀大声喝道:“所有人不许乱动,没有我的命令,不许开火!” 紧随着鸣镝,突袭者从马背上纷纷弯弓放箭,不过这个距离对于骑弓来说远了一点,所以除去几个对自己的臂力特别自信的,大部分敌人都抬高仰角,让箭矢射向斜上方,然后落向车阵中,车阵中无论是民夫还是士兵们都竭力蜷缩身体,紧贴着遮挡物好减少被射中的概率,有的民夫干脆钻到牛车底下。但即便如此,还是不断有人发出中箭的惨叫。 “这伙北贼应该对鸟铳非常熟悉!”丘何心中暗忖:“他们在这个距离放箭是为了引诱我方先开火,然后乘着装填弹药的间隙,迅速逼近车阵,毕竟弓箭比鸟铳射击频率要快多了!” 正当丘何思忖的时候,那伙突袭者已经绕着车阵转了大半圈了,射了两三箭了,中箭的民夫和士兵已经有十余人,但却始终没有逼近车阵。在这种干挨打,不还手的窘境下,方才丘何用嘴皮子激励起来的一点士气渐渐烟消云散了。丘何很快就意识到了这一切,士兵们还好,那些民夫们恐怕撑不了多久了,他下意识的咬住了嘴唇。 随着一声号角,那些环绕着车阵放箭的游骑突然散去,包围圈中的士兵们刚刚送了口气,就发现更多的敌军从西、南两面包围了过来,显然敌人早就为他们设下了圈套。此时丘何那颗心反倒放下来了,他大声道:“无妨,我在虾夷地、在安南、暹罗、科伦坡、马打蓝都面对过比这多得多的敌人,只要大家沉重迎战。并不难将敌人击败。” 丘何话音刚落,便听到西、南两面鼓声大作,只见西南两面密如蚂蚁的敌军步卒排成密集的横队,长矛如林,如墙而进,在他们的身后是数丈高的将骑,一名盔甲鲜明的骑士正在大旗下拿着马鞭朝自己这边挥舞,做指挥状,丘何心中禁不住咯噔一响,心中暗想:“对面那人莫非就是北贼的大将?” “先以步卒猛攻,拖开牛车,一旦打开缺口,骑队就上马冲击敌阵,将其一网打尽!”大旗下马芳声色俱厉,在他看来这一小队敌军不过是手到擒来,却不想那一小队敌军竟然老道得很,让他颇为不爽,命令下属的声音就愈发严厉了几分:“若有迟疑反顾者,皆斩无赦!” 丘何跳下战马,站在一辆牛车的后面屏住呼吸,敌人歩队移动的速度并不快,如林一般的矛尖在夕阳下闪烁着暗红色的光,他能够听到身边传来粗重的呼吸声,他估算了一下距离,深深吸了一口气,高高举起右手,大声道:“预备,瞄准,射击!” 近距离传来的密集排枪声让丘何一阵耳鸣,用不着他下令,发射完的射手们退后两步,开始装填弹药;后面的第二排射手上前,等待白烟被风吹散,然后开火。丘何可以清晰的看到敌人的横队有人倒下,但缺口很快就被后面的人填补,人浪继续不断靠近。随后就进入自由射击的环节了,这些射手都是老兵,他们用牙齿撕破定装弹药上的蜡纸封口,将铅弹含在口中,然后将火药倒入枪口,用通条捣实,然后是铅弹,将剩余的火药倒入药池…,就好像熟练的手工匠人,将一系列繁复的步骤做的准确而又迅速,全然不顾身旁不时掠过的箭矢和铅弹。 此时敌人的歩队距离车阵最近的已经只有三十步左右了,丘何立刻发出了上刺刀的命令,射手们立刻拔出腰间的枪刺,将其尾端的木柄插入枪口,然后并肩排成两列,近两尺长的枪刺闪烁着嗜血的寒光。丘何看着对面的矛林,虽然这绝不是他第一次上阵,但他还是呼吸急促,心神紧涩。 “鼓再快些!”大旗下,马芳厉声喝道。鼓声仿佛一阵闷雷,密集的听不出点来,前队的军旗突然向前倾斜,北军的歩队突然发出一声整齐的呐喊,平端着长矛向前冲去。 丘何这边都是老兵,没有对面的喊叫吓到,他们保持着沉默,排成密集的队形,将手中的长矛和鸟铳对准迎面而来的敌人,双方相撞在一起,铁器互撞、枪杆碰击,矛尖或者枪刺刺穿盔甲的声音响做一片,就好像一盆沸腾的铁水,但让人奇怪的是,方才的呐喊声消失了,无论是哪一边的士卒都闭紧嘴巴,狠狠地捅刺格挡,将每一份力气都用在厮杀上。 第五百零九章 交锋 刚开始的战斗时比较有序的,但很快进攻方的数量优势就发挥了作用,他们在不少地方开始迫使对面的敌人向后退却,幸好那些装满了木柴的牛车起到了障碍物的作用,进攻方无法获得足够宽的突破口。于是乎北军歩队的指挥官就下令后面几排的士兵用挠钩将牛车扯到旁边去,为后面的骑队打开缺口。 丘何立刻就发现了敌军的企图,但他唯一剩下还没有投入战斗的预备队就是那几十名骑兵了,在狭小的空间里骑兵是起不到什么作用的。眼看着一辆辆牛车开始缓慢的移动,他只觉得心急如焚。 “不错,让骑队准备一下!”马芳矜持的抚摸了一下颔下的短须,虽然敌人的抵抗十分顽强,但战局的发展还是如他所预料的那样,至于己方付出的代价他并不在意,只要打赢了,一切损失都是可以接受的。 “是,大人!”一旁的亲兵应了一声,策马跑到大旗旁,随着将旗的晃动,正在休养马力的北军骑兵们纷纷爬上战马,策马向前,等待着前面的步卒打开冲击的缺口。 车阵的南侧,战斗已经到了最为激烈的关头。北军不断投入生力军发起冲击,他们还用系着绳索的铁钩投掷到牛车上,用力拉扯,企图将牛车拉开。为了避免这种情况,丘何不得不带着几个亲兵跳上牛车,冒着被箭矢和铅弹击中的危险,去砍断铁钩后面的绳索,避免牛车被拉开,壁垒被打开缺口。他身披两层甲,左右手各持一把马刀,挥舞如飞,但面对四面八方飞来的投矛箭矢,丘何不一会儿便不得不跳下牛车。 “罢了,只有突围了,能出去几个是几个了!”丘何气喘吁吁的将马刀插在地上,结果旁边亲兵递过来的水囊狠狠地灌了一大口,真想着应当如何突围,却听到旁边传来一个怯生生的声音。 “大人,为何不用牛群冲一下呢?” “牛群!”丘何回头一看,只见车轮下面探出一个脑袋来,却是一个民夫。他一把将那个民夫从车轮下面扯出来,问道:“什么牛群?” “大人,这里不是有不少牛吗?把牛尾巴绑上油布,点着了牛肯定会受惊,牛一受惊冲出去就是堵墙也能撞出一个洞来——” “不错,好办法!”丘何闻言大喜,用力的拍了下那民夫的肩膀:“好,你快带几个人去把牛牵过来,就朝着南边这边,动作快点。这次能活着回去,一定重重赏你!” 那民夫知道时间紧迫,赶忙带着同伴将十余头犍牛拉到南边那辆被拉扯的最厉害的牛车后面,一时间也找不到油布,只好将清油混着火药洒在牛尾巴上。刚弄好了四五头牛,便听得一声巨响,那牛车被拉倒再低,露出一条大约两三丈宽的口子来。丘何一把抢过那民夫手中的牛鞭,大声喊道:“快!别撒油了,你们几个去点火!” “开口子了,大局已定!”大旗下副将已经是笑逐颜开,他向马芳拱手道:“恭喜大人破贼,取得首胜!” “不过小胜一场,算不得数的!”马芳满不在意的摆了摆手,脸上却露出了一丝矜持的笑容,他当然知道这场胜利的价值——消灭这两三百敌军倒是小事,最要紧的是赢了这一仗今后庐州城内的守军就不敢随便出来薪采放牧,这对于围城战进攻一方是极大的优势。 正当北军的骑队向缺口冲去,缺口内侧突然传出一阵尖利的嚎叫声,仿佛从地下钻出了一群野鬼,还没等外头的北军明白是怎么回事,就看到从缺口内侧冲出十几头犍牛来,只见这些犍牛双目赤红,挺着牛角,尾部火焰腾腾,迎头撞来。最前头的几个骑士赶忙调转马头想要避开,却正好挡住了后面的袍泽,顿时挤成了一团,正好被火牛从侧面撞了过来,顿时血肉横飞,惨不忍睹。 丘何见状大喜,他知道所有人的生死就在这一刻,拔刀跃上战马,大声喝道:“生死有命,大伙儿随我冲出去,于万死中求一生!”说罢便策马第一个冲了出去,同行的骑队也赶忙随后冲出。 大旗下,马芳已经是瞠目结舌,战局陡然的变化让他的脸上甚至还残留着一丝方才的笑容,疯狂的犍牛将准备给包围圈中南军致命一击的北军骑队撞残,紧随其后的南军骑兵乘势杀出,他们冲进崩散的敌阵,用刀砍、用枪刺、用马蹄践踏,进攻者和抵抗者的角色一瞬间颠倒了过来。方才还勇猛无比的北军士兵现在却丢下武器转身逃走,只有少数最勇敢的人还企图抵抗,但他们要么被奔溃的人流裹挟走,要么被汹涌而来的敌人杀死,个人的勇气和武艺在这个时候显得格外的苍白无力。 马芳一把从旗手手中夺过大旗,看到将主的行动,马芳的家丁们纷纷跳上战马,紧随在将主的两侧和身后,作为一个八岁时就被蒙古人掳走的逃人(从蒙古那边逃回大明的百姓),马芳没有任何可以依仗的人脉,几乎是全凭自己的勇力和智谋走到今天。有无数次他就带着十几个,至多不过几十个家丁出塞,击败几倍,甚至十几倍于自己的鞑子,满载而归。对于自己的勇力马芳是有绝对的自信的,而这一次他决心重操旧业,亲自上阵扭转战局,洗清失败的耻辱。 正当此时,远处传来一声绵长的号角,马芳转过头,只见地平线上浮现出一面旗帜,白色的旗帜上绣着那个熟悉的标识。马芳的瞳孔微微收缩了一下,他能够看到一排排整齐的矛尖和枪刺正缓慢的从地平线下升起,更后面的是整齐的骑队。看到这一切,马芳的脸色变得阴晴不定。 第五百一十章 误会与矛盾 “大人,南贼已经是养精蓄锐已久,而我军这边却是二而衰了!”副将附耳低声道。 马芳没有说话,目光扫过周围的士兵,不难看出己方的军官和士兵们脸上都露出不安的神色,显然他们对于接下来的战斗并没有取胜的自信,又看了看已经有半边落入地平线以下的夕阳,坚定如铁的眼睛里也禁不住微微动摇。 “时候不早了,今日便到这里了!”马芳将大旗交给一旁的旗手:“鸣金收兵!” 就好像两个重量级拳击手,庐州城下两军的第一次交锋进行的短促而又激烈,双方各有七十余人战死,伤者是死者的两倍有余。这次接触战的结果让双方在庐州城下画了一条无形的分界线——守军在分界线内侧砍伐薪柴,收割草料;而进攻方则在另外一侧,谁也不会轻易跨过这条分界线。 南京,吴伯仁府。 “阿克顿和疤脸求援了,看来北军这次的实力很强呀!”吴伯仁笑道。 “应该是吃了苦头!要不然也不会这么快就写信求援!”周可成斜倚在锦榻上,一名婢女正在给他捶着大腿,他微微眯着眼睛,惬意的享受着这一切。 “嗯,说是出去砍柴的小队遭到伏击,如果不是天色将黑就全军覆没了,死伤了两百多人!” “嗯!手重点,这里,这里!”周可成满不在乎的点了点头,手上却在自己大腿几个地方点了点,示意那婢女用力的位置。吴伯仁见其不置可否的样子,只好追问道:“那要不要派援兵,派多少?” “让莫娜带一万人去安庆便是,庐州城墙完备,又刚刚收完秋粮,如果阿克顿他们连城都守不住,那也未免太无能了!这次你恩师是主角,咱们不要抢了他的戏份!”周可成懒洋洋的挥了挥手,显然他对这件事情并没有太大的兴趣。 “我明白了!”吴伯仁笑了笑,周可成的反应在他的预料之中,正当南京城中绝大多数人的注意力都集中正发生在两淮的决定帝国命运的大决战的时候,周可成的主要精力却已经转移到了筹建长江航运公司之上。他甚至告诉部下如果不是什么特别重要的事情,不要来分散他的精力,吴伯仁将这种表现理解为周可成已经胜券在握。 “大都督!”吴伯仁笑了笑,压低了声音:“二娘昨天私底下和我说,阿迪莱娘娘好像从倭国回来就在生您的气,那边出什么事情了吗?” “我哪里知道!”周可成冷哼了一声:“女人家嘛,总会莫名其妙的生气!我又不是她肚子里的蛔虫!” 吴伯仁摆了摆手,示意那个婢女退下,自己一边帮周可成捶腿,一边笑道:“我听二娘说,阿迪莱娘娘说您是个无情无义之辈,由衣娘娘为您养大了孩儿,您却这般对她!” “这女人——”周可成这回再也忍不住了,他翻身坐了起来:“怎么什么话都在外面乱说!” “大都督请放心。二娘不是个不知道轻重的人,她听到后便立刻和我说了!” 周可成脸色好看了点,吴伯仁的言下之意很清楚,香二娘绝不会把这种宫闱之事泄露出去的。 “我待会派人送一百匹苏绢来,便赏给香二娘吧!” “谢大都督的赏!”吴伯仁拱了拱手,笑道:“想必是阿迪莱娘娘与您之间出了什么误会,二娘与她情感甚笃,要不便让她替您分说一番,重新和好便是!” “这个没法分说的!”周可成叹道。 “难道您真的与由衣夫人起了支吾?”吴伯仁脸色微变。 “嗯,在镰成的事情上有冲突!”周可成便将他和由衣在日本发生的冲突讲述了一番,最后道:“这种事情如何能和阿迪莱说?” “这倒也是!”吴伯仁点了点头:“不过照我看,这般拖下去也不是办法,不如找个机会说开了为上!” “找个机会说开了?”周可成皱起了眉头:“怎么说开了?难道要我说自己不是喜新厌旧之人?只是为了儿子继承权的事情发生矛盾?这种事情越少人知道越好,不然后患无穷!” “这个您就用不着担心了!”吴伯仁笑了起来:“我自然不会把这件事情给泄露出去的,都包在我身上便是!” “你有办法?”周可成将信将疑的看了吴伯仁一眼。 “我当然没办法,但二娘肯定有办法。这个您放心,她这种行院里面出来的女子,最擅长的就是揣摩人心,替人说和了。您在我这里再呆上半日,我让她去贵府一趟便是!”说罢,吴伯仁让侍女请来想二娘,低声吩咐了几句,那香二娘便出门去了。约莫过了大半个时辰,香二娘便回来了,身后跟着阿迪莱。只见阿迪莱脸色绯红,扭扭捏捏的站在香二娘身后。香二娘向丈夫使了个眼色,笑道:“相公可否借一步说话,妾身有件事情要与您商量商量!” “大都督,那在下先告退了!”吴伯仁向周可成拱了拱手,便和香二娘出门去了。周可成咳嗽了一声,正想向阿迪莱打个招呼,却听到棕发少女低声道:“那件事情你为何不告诉我?惹得我白白生了这么久的气,错怪了你!” “啊?你不说我怎么知道什么事情?”周可成心中暗忖,他也知道应该是香二娘替他分解过了,为了避免因为说错话而露馅,周可成干脆面无表情,一言不发。阿迪莱见状叹了口气:“不过这等事情男人家的确不好开口,您不肯告诉我也不能怪你。不过您可以放心,我家乡那儿有特别的药方,绝对万无一失!” “药方?什么药方?”周可成更是糊涂了,不过这个时候他也不好开口询问,只能冷哼一声:“罢了,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 第五百一十一章 和好 阿迪莱一听急了,连忙坐在周可成身边,一把抱住周可成的手臂:“您可是信不过?这药方乃是历代哈里发都用过的,莫说是三四个妻子,便是四五十个妻子也能应付自如。我立刻写信回去,请父亲把最好的医生带最好的乳香、椰枣、母骆驼来,您每天早上吃些骆驼奶和椰枣,睡觉前涂一点乳香,一定没有问题的!” 周可成听到这里,已经猜出个三四分来,一问才知道方才香二娘告诉阿迪莱之所以周可成与由衣发生矛盾是因为两人多年未见,由衣求索无度,周可成年纪大了有些支撑不住,面子上挂不住才那样子的。而且周可成已经年过四十,由衣却刚刚三十,阿迪莱虽然是个破身未久的少女,但她自小生活在贵胄之家,对于男女之间的事情也有所耳闻,她回想起这些日子自己多次怪责丈夫,而周可成虽然有些着恼,却决不辩解,正是符合香二娘所说情况的表现。她倒也明白事理,赶忙随着香二娘过来,想要用献药来恢复两人受损的关系。 周可成低咳了一声,香二娘的说辞让他有些哭笑不得,但转念一想这法子虽然有点阴损,能够这么快的恢复自己与阿迪莱的关系,还能保守自己与由衣矛盾的真正原因,自己也不能要求太过分了。 “其实也不完全是你想的那样子!还有——”周可成还想着尽可能挽回一点自己在阿迪莱心中的形象,却只觉得嘴上一阵温软,却是阿迪莱凑上来亲了自己一下,只见她双颊飞霞,碧眼如水,柔声道:“除脊柱剑外无宝剑,除阿里外无好汉,无论如何,您都是阿迪莱心中的阿里(双关语,阿里在阿拉伯语中有雄狮之意;阿里?伊本?艾比?塔里卜是穆罕穆德的女婿,也是四大哈里发的最后一位,也是什叶派的教主,著名的阿拉伯英雄)!” 吴伯仁站在门外,垂手而立良久,脸上却毫无厌烦之色。约莫过了小半个时辰,突然听到一声轻响,房门被从里面推开了。周可成从里面走了出来,神情疲倦,嘴角含笑。 “大都督!”吴伯仁立刻敛衽下拜:“属下治家不严,导致方才拙荆在娘娘面前胡言乱语,还请大都督治罪!” 周可成看了看跪在地上的吴伯仁,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伸手将吴伯仁从地上扶了起来:“算了,这件事情就下不为例了!” “多谢大都督!”吴伯仁站起身来,垂手道:“娘娘还好吧?” “还好,你让婢女送盆热汤来,帮她擦洗擦洗!” “是,我立刻让人去准备!”吴伯仁正准备离开,却被周可成叫住了。 “伯仁,我方才想了一下,那一百匹苏绢就不赏了,权当是薄施小惩!” “大都督就说不赏一百匹苏绢了?”香二娘问道。 “嗯,大都督的确是这么说的!”吴伯仁点了点头。 “阿弥陀佛,阿弥陀佛!”香二娘拍了拍胸脯,吐出一口长气:“总算是一块石头落了地,方才把我吓死了!” “你怎么这个样子!”吴伯仁笑道:“大都督气度极大,你又帮他解决了这个麻烦,也许有点不高兴,但绝对不会降罪与你的!” 香二娘扁了扁嘴,嗔道:“相公你这就不明白了,大都督现在也许不会降罪于我,可说不定这次会在他心里留下了个疙瘩,指不定哪次发作起来。像他那样的人物,伸个小指头就能让我粉身碎骨了。不过他这次罚了我一百匹绢,自然就把这怨气给发泄出去了,我才能心安!” “不错,我倒是没有想得这么深!”吴伯仁点了点头:“不过你这次也算是帮了阿迪莱娘娘一个大忙,我看大都督十分喜欢那女子,将来与你肯定有不少好处!” “妾身只是觉得她万里而来,父母兄弟都不在身边,有些可怜她才冒险出面的!” “这样更好!”吴伯仁笑道:“有意而为便落了下乘了。” “什么上乘下乘的,妾身一个妇道人家,哪里知道那么多!”香二娘笑了笑:“不过没想到大都督身居高位,还会这般替枕边人着想,当真让人羡煞了!” “一会儿可怜,一会儿羡煞了!真不知道你到底想说啥!”吴伯仁笑道。 “一开始是可怜,后来见大都督这般待她自然羡煞了,有什么奇怪的!”香二娘冷哼了一声:“对了,相公你知道大都督与由衣夫人起争执的真正原因吗?” “真正原因?”吴伯仁眼珠一转,笑道:“你怕不怕大都督?” “当然怕,南京城里又有哪个不怕大都督的?” 吴伯仁笑道:“既然怕,那就莫要多问,知道的越多麻烦就越多!” 周可成了结了阿迪莱这边的麻烦,心情轻快了不少。他回到书房,看了一会儿塘报。按照塘报中所报告的,两淮前线的战况已经逐渐停滞了下来。无论是胡宗宪还是谭伦都不愧是十分老练的统帅,他们在几次不具备决定性意义的前哨战之后,双方不约而同的都选择了修筑壁垒对峙,以待战机的策略,所不同的是北军骑兵的活动变得越发频繁起来,显然,这种对峙的局面并不会长期持续下去,谭伦正在寻找南军阵线上的漏洞,以打破现有的僵局。 “无论是从天气还是补给,谭伦都不会让战事拖到明年春水方升的时候!”周可成自言自语道:“兵法之道,以正合以奇胜,现在就是用奇的时候,就是不知道谭伦会在哪里出奇了!” 周可成从抽屉里抽出地图,在书案上展开,指尖划过一条条河流、一座座城市,脑子里盘算着各种可能的情况,最后他叹了口气:“算了,知道的情报还是太少了。不过原计划还是不变,让胡宗宪来主持两淮战事。“ 第五百一十二章 救庐州 盱眙。 节堂上是铁甲、盔缨、纱冠、绸缎与皮裘的海洋,将官与文官们按照自己的官阶分列在节堂两侧,屏住呼吸,等待着督师大人的到来。相比起众人,一身青衫的沈明臣格外显眼,他穿过一大堆将官、文官,快步向宝座旁边的位置走去,每个人都赶忙为他让出道路,并报以殷勤的笑容,如果是平时,沈明臣一定会一一回礼,但此时的他已经顾不得这么多了,只能急促的向让路的人点点头以表示感谢。 “督师大人到!” 中军官高亢的通传声骤然响起,众人赶忙挺直身体,胡宗宪神情严肃的在当中的太师椅上坐下,威严的目光扫过行列里的每一个人,最后停留在沈明臣身上,他脸上露出一丝笑容:“明臣,有什么消息吗?” 沈明臣点了点头,他凑到胡宗宪身边附耳低语了两句,胡宗宪点了点头,示意沈明臣回到自己的位置。 “诸位,前天晚上,中都城陷落了!”胡宗宪的声音十分洪亮,全然不像是宣布对手获胜的样子:“不过这没有什么,中都不过是空城一座罢了,谭伦想要就让他拿去好了!” 胡宗宪这句话当然与事实不符,作为明朝的三都之一,中都城有规模宏大的宫殿,城外还有皇陵,无论是前者还是后者,只要将其拆毁都可以获取大量的财富和物资,可以大大的缓解北军的燃眉之急。但问题是谭伦不可能这么做,身为大明的臣子,去拆中都的皇宫,皇陵只怕不用南军打过来,徐阶的撤职令就发过来了。 “如今之计,最要紧的是扼制住北贼的游骑!列位有何妙策,可以直言!”说到这里,胡宗宪的声音里终于流露出一丝恼怒来,虽然盱眙紧挨着洪泽湖,与淮安府有水路相通,无需担心北军的游骑袭击粮道,但是敌方游骑的频繁活动也给他带来了很大的麻烦,方才沈明臣就在胡宗宪耳边说昨天高邮附近的好几个村镇遭到了北军骑兵的袭击,运河上十几条漕船也遭了池鱼之殃,就连距离南京只有一江之隔扬州都惊动了。这才是让胡宗宪真正担心的事情——他唯恐周可成因为这件事情认为自己无能而降罪于自己。 “末将以为,应当令各村镇操练乡兵,挖掘壕沟,立寨自守。这样一来敌骑野无所掠,自然无法深入!”一名将领大声道。 “可,可是这样一来,必将劳民伤财呀!”一名文官反驳道。 “这可是在打仗呀!练乡兵,立寨自守劳民伤财,总比被北贼抢个干净好吧?” “为何不与北贼决一死战,游骑的事情自然了解了。盱眙可是有七万大军,七万呀!” 节堂上顿时陷入了争执之中,绝大部分文官都反对让各州县立团自守,理由是这样劳民伤财,也不能迅速结束战事;而武将们则主张继续采用拖延战术,因为他们都很清楚北军骑兵的活动其实并不能伤害南军,而他们也不愿意在寒冷的冬天和那些来自北方的劲敌野战,宁可等到来年春天下雨,土地松软,弓软无力的时候再与敌人交战。面对众人的争执,胡宗宪一直保持着沉默,几分钟后他起身道:“今日便到这里吧!”说罢便向节堂后走去。 一直都没有发表意见的刘沿水吐出一口长气,他看了看左右,跟着人流走下节堂。还没走多远,身后便赶来一名仆人,拦住刘沿水道:“刘将军,督师大人请您回去,有事相询!” 刘沿水没有询问,便跟着那仆人回到行辕,站在书房外,透过没有关严的窗户他看到胡宗宪与沈明臣坐在书案旁正在说些什么,神色极为严肃。他提高了嗓门道:“末将刘沿水参见督师大人!” “进来吧!”书房里传出胡宗宪的声音。刘沿水进了书房,行礼如仪。胡宗宪指了指右手边的圆凳,示意刘沿水坐下,口中却向沈明臣问道:“明臣,你觉得与谭纶野战,有几分胜算?” “五成最多了!”沈明臣犹豫了一下,不过还是说了心里话:“冬日草木凋零,土地坚实,正利于北骑驰突。而且敌军多有九边之夷丁,善于骑射,骁勇善战,若是与其在冬日野战,只怕凶多吉少!” 胡宗宪点了点头,目光转向刘沿水:“刘将军以为呢?” “末将未曾与九边之兵交过锋,不敢妄言胜败。不过战象产自南方,喜湿热而恶酷寒,若是在冬季出战,只怕要打些折扣!” 胡宗宪听到这里,如何还不知道刘沿水也反对在近期与敌军野战,这让他有些失望但也无可奈何,毕竟对方是周可成手下的爱将,只要不触犯军法自己根本奈何不了对方。但面对骑兵占据绝对优势的北军,再没有战象的支持,那这野战就没法打了。他考虑了一下,问道:“这么说来,战象冬日里就没法出战了吗?” 刘沿水听到这里,如何还不知道胡宗宪的意图,他小心的答道:“要打肯定是可以的,但威力会小不少!” “那便好!”胡宗宪见刘沿水没有直接拒绝,精神一振笑道:“那好,刘将军你说如果让你出兵攻打北贼,你打算怎么打?” “如果是我?”刘沿水看了看地图,低声道:“如果是我的话,就先救庐州!” “救庐州?为何不先打中都?” 此时刘沿水脑子里已经想清楚了,沉声道:“原因有三:第一北贼已经攻破了中都,彼为主,我为客,以客犯主,我军胜北贼可以守城,我军败则无城可守。而庐州尚在我军手中,里应外合破围城之北贼不难,结了庐州之围,然后以庐州为后矩,攻中都,这样即便前锋受挫,也有一条退路,不至于全局不可收拾!第二、庐州不过是北贼的偏师,先破其偏师,其胆气自堕,我军士气便涨;第三,解了庐州之后,与安庆便连成一气,从南京到安庆有水路相通,兵粮补给便可源源不断补给!” 第五百一十三章 信使 “好,好,好,刘将军果然是大将之材!”胡宗宪满意的笑了起来,他曾经在北方指挥过九边明军,自然知道其强大的骑兵在冬日的旷野有多可怕。所以胡宗宪内心深处并非真的想要在接下来的这个冬天与北军进行野战,他之所以召集将领摆出这幅求战的姿态是为了避免遭到周可成的斥责。毕竟他作为南方两淮地区的最高指挥官,手掌十万大军却坐视北军的骑兵扫荡淮南,兵锋直抵运河,这是怎么样都说不过去的,打不打得过是能力问题,打不打是态度问题,能力问题可以原谅,态度问题不可原谅的道理胡宗宪还是明白的。所以他特别把刘沿水叫来,本来打算通过这个人的渠道向周可成表示自己真的没有怠工,却没想到对方竟然拿出了一个相当不错的方略来,这样即便战况不利,至少刘沿水肯定会为自己在周可成面前说项,这可比自己解释要强多了。 对于胡宗宪和刘沿水这样经验丰富的指挥官来说,既然方向性大略已经定了下来,接下来的调度细节就不是什么难事了。两个人都清楚这个方略有两个需要注意的地方:第一、解庐州之围的行动必须确保突然性,否则解围军团行动时就很容易遭遇在中都周围的北军主力的攻击,这就弄巧成拙了;第二、在解庐州之围的同时,必须确保淮安府和盱眙的安全,否则就会进退失据。为了确保以上两点,胡宗宪让刘沿水担任解围兵团的指挥官,而自己留守盱眙,对于需要事先准备的中下级指挥官只告诉其准备攻打中都,出发之后再告诉其真实的目的,知道全盘计划的只有胡宗宪、刘沿水、沈明臣三人,这样虽然不敢说完全瞒过北军,但至少可以最大限度的确保整个行动的机密,就这样,三人在书房中一直商议到了深夜方才各自离去。 第二天的军议一开始,胡宗宪就立刻表了态——按照南京方面的最新指示,必须尽快夺回中都。这意味昨天争执不下的问题已经被解决了,不管南军将领们有多么不情愿,他们都不得不面对现实,一连串的命令立被发布下来,胡宗宪约定了期限,所有接到命令的军队最晚在五天内,也就是10月27日前抵达约定的地点,做好开拔的准备。 “刘将军!”胡宗宪从一旁的婢女手中的托盘上拿起一只金樽,沉声道:“这次解庐州之围的重任就交给将军了,这一杯酒就代表前军两万将士的性命,交在刘将军手里了!” 刘沿水也被胡宗宪的郑重所感染,他接过金樽将其一饮而尽,沉声道:“自从来到胡大人麾下,无有尺寸之功,今日出战,愿击破北贼,手枭敌将之首,以报大人之信任!”此话说话,刘沿水便将金樽交给一旁的亲兵,翻身上马,卷起一地尘土飞驰而去。 刘沿水别过胡宗宪,便领兵出了盱眙,先一路向西,抵达旧县,然后折向南,过了大枪岭,再折向西南方向,过了石梁镇,昼夜兼程,到了十一月二日拂晓,已经到了浮槎山脚下,距离合肥东面的重镇肥东已经只有一天的路程了。 庐州。 今年淮上的第一场冬雪终于来临了,与往年不同的是,今年的第一场雪来的就很大,只过了大约半天功夫,城内的馆舍、民居和佛寺都隆重在一片银白之中。自从围城以来,城里的居民基本都躲在家中,以节约木柴的消耗,街道上少有行人,在大雪的覆盖之下,更显得分外寂静空廓。道路两旁,到处是被积雪压断的树枝,偶尔有几只觅食的鸟雀落在雪地上,见到行人经过便立刻飞起,更让见者心生荒凉之感。 天刚刚亮,卢一伟就在几个仆从的护卫下穿过城南的街道,依照平日的习惯去巡逻城墙上的情况。这些时日来,城外比较接近的树林都已经被砍干净了,再想去外头砍柴就要与围城的敌军打仗了。城内算上守军有四五万人,每日里光是煮饭烧水便要消耗上万斤柴火,如果再怎么下去,只怕就要拆屋子了,可这么冷的天气被拆了屋子的人怎么办?还有城中的存粮虽然还充足,但这么坐吃山空也不是办法,围城已经有半个多月了,可是除了安庆来的那一拨援兵,而解围的消息却一点也没有。想到这里,卢一伟抬头看了看天,一片阴沉灰暗,他忍不住想起了史书上那些描写围城之中的凄惨文字,越发生出绝望惆怅之感来。 卢一伟突然想起此时的江南又是怎样一番景象呢?金陵城中一定是车马喧腾,在大江以南的沃土上,河流纵横,城郭相依,村舍连绵,鸡犬之声相闻,该是何等的繁荣景象!风流繁华甲于江南的秦淮河,西子湖、北固楼前肯定是冠盖相望,红男绿女摩肩擦踵,高人雅士相伴而行。谁又能想到此时的自己却困守于孤城之中,朝不保夕呢?想到这里,卢一伟禁不住潺然泪下。 正当城内的卢一伟为自己的不幸遭遇而自怨自艾的时候。刘沿水派出的信使正在往庐州城而来,他的任务是潜越北军的包围圈,告知援兵抵达的消息,并约定在后天拂晓里应外合发起攻击。为了避免信使被俘走漏风声破坏整个计划,无论信使是否能够安全进城送到消息,援兵的进攻时间都定在后天拂晓,这样即使围城的北军得知援兵抵达,他们也来不及向中都求援。 当信使距离庐州城还有十余里的时候,便下马歇息,等待天黑。凛冽的寒风从北边吹来,透骨生寒。为了避免暴露目标,信使不敢生火,只能把羊绒披风裹紧些抵御风寒。他等了一会儿,可天色没有黑下来,风雪却越来越大,转眼之间,北风席卷着雪从北向南横扫过来。信使赶忙贴近坐骑,死死的拽住缰绳,身体蜷缩着贴在马身上。雪点打在马鞍上,就好像羽箭当空落下,这场雪约莫下了一个多时辰,当精疲力竭的信使再次醒来,已经是半夜时分,只见一轮明月照在无垠雪地上,月光反射回来,宛若仙境。 第五百一十四章 接应 “菩萨保佑,菩萨保佑!”信使见状大喜,在他看来这等大雪之后,围城敌军的游骑肯定都回营休息了,又有这等好月色,正好赶路。他先磕头拜谢菩萨,然后收束停当了,便策马向庐州城而去。一路上正如他预料的那样,没有遇到一个北军的哨探,即便是寨子的望楼上也没有人影,想必是风太大躲在下面烤火去了。信使一面在心中默默祝祷,一面加快脚步,终于在天明前赶到了庐州的西门外。 “什么,城外的援兵明天拂晓就会赶到?”卢一伟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是的!刘沿水刘将军所部昨天已经抵达浮槎山了,他令小人前来禀告庐州城中,明日拂晓里应外合击破围城的北贼,解庐州之围!” “好,好!”卢一伟忍不住拊掌叫好,他这才发现那信使脸色清白,浑身不住的哆嗦,显然是冻得惨了,赶忙道:“来人,快弄点温酒热汤来,替这位壮士驱寒!” 正当此时,外间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却是阿克敦和疤脸问询来了,那信使见二人进来,赶忙甩开身上的毯子,挺直了背脊。 “卢大人,听说有援兵的消息?”阿克敦问道。 “不错,这便是刘沿水刘将军派来的信使!”卢一伟指着信使道。 “哦?”阿克敦上下打量了会那信使,下意识的皱起了眉头:“你叫什么名字,我怎么看你有些眼熟?” “学生姓严名潮生!”那信使躬身行礼道:“是四年前从讲武堂毕业的,是您在讲武堂当骑术教官的最后一届学生!” “哦哦哦,难怪有些眼熟!”阿克敦立刻变得热情起来:“城外的北贼围城已经有些时日,你进来的时候可还顺利?” “回禀大人,昨天风雪虽然大,但半夜停了后月色很亮,学生接着月色入城,未曾遇上北贼的游骑,就连寨子上的望楼都没什么人,应该是去躲避风雪去了!” “好,好,当真是好运气!”阿克敦闻言大喜:“但愿诸事顺遂,解围成功。卢大人,你马上征集两千民夫来,把城头上轮值的将士替换下来休息,明天好出城厮杀!” “是,本官立刻去准备!”卢一伟也是满脸的兴奋,他搓了搓手走出门外。阿克敦与疤脸交换了下眼色,不约而同的双手合十祈祷起来。 尽管阿克敦和疤脸都虔诚的向神佛祈祷,但幸运之神这一次并没有偏袒南方,天亮后不久,出外巡逻的北军游骑很快就发现了信使穿越封锁线时留下的痕迹,战马的蹄印在洁白的雪地上十分明显。游骑向马芳禀告了这一重要情报,在边境上厮杀了几十年的马芳立刻就做出了准确的判断——虽然他并不知道这信使给庐州城内的守军带来了什么情报,但在风雪交加的夜晚冒死穿越包围圈这一事实本身就可以说明很多东西了。马芳立刻下令全军做好迎战的准备,同时派出大批的探骑,寻找可能到来的敌军。马芳的努力并没有白费,大约在当天的傍晚时分,北军的探骑带回了敌方援兵的准确情报。 “很好!”马芳那张满是伤疤的脸上露出了满意的笑容:“来人,传令下去,三军立刻用餐,准备出战!” “大人,敌我情况还不明,是否持重一些为上?”副将劝谏道。 “无妨!”马芳笑道:“我不明敌,敌亦不明我,这种猝然交锋最是有利于我九边将士。你领大队居后,我领骑队在前,若是有利,则后队跟上破敌,若是不利,则骑队后退,解围而去便是。” “是,大人!”副将见马芳主意已定,只得低头称是。 “那便是淝水了吧?”刘沿水立马于小丘上,俯瞰着西面正在流淌的一条河,由于正值枯水期,两岸各有数百米宽的河滩地,覆盖着三四寸厚的雪,看上去是一片白地,河面却只有不到百米宽,看起来也就是条不起眼的小河,谁又能想到一千多年前,东晋正是在这条小河的上游击败了据说有百万之众的前秦大军,让北方又一次陷入了百余年的混战之中。 “不错,这就是淝水!”向导指着河笑道:“庐州城的护城河水便是这条河引过去的,过了这条河,再走二十里不到就到庐州城了!” “嗯!”刘沿水深深吸了一口气,冷冽的空气让他精神为之一振,他并没有立即下令渡河,而是取出地图比照着周围的地形观察了一会,然后下令士兵们先停下来吃点干粮、休养马力,同时派出探骑四处寻找最好的渡河地点。约莫过了小半个时辰,他才下令全军整备,准备渡河。 此时天已经黑了,但大地上却是一片亮白,连天上的云层都能隐约看的清楚,月光透过云层的缝隙投射在雪地上,再被反射出来,将世界笼罩在一种阴森惨白的光圈之中,仿佛并非人世间。最先渡河的是刘沿水的五百骑队,他们脱去下衣,将其扎在腰间,马蹄踏碎河边的薄冰,渐渐进入河中,平缓的河水并没有给他们带来太大的麻烦。很快,最前面的十几名骑兵登上了对面的河岸,开始停下来擦拭被打湿的身体,然后用油脂涂抹被冻得青紫的大腿,重新穿上衣服。看到一切顺利,刘沿水松了口气,做了个手势,示意象队开始渡河。 相比起温驯的战马,这些躯体庞大的战象就麻烦多了,大象并不害怕水,它们不适应的是寒冷的气候。费了象奴好大一番功夫,第一头战象才踏入河水,其他的大象也老老实实的跟随着首领,向对岸缓慢走去,刘沿水这才松口气,他最害怕的就是在路上耽搁太长时间,天亮之后才赶到庐州城下,人困马乏的迎头撞上营垒里睡了一宿的北军,胜败不问可知。看到象队开始渡河,他也策马向对岸而去。 第五百一十五章 河岸 河对岸的南军斥候并没有等待后续渡河的象队和步队,这些骑术娴熟的骑士们散成一个宽大的扇面,开始缓慢的向前移动。由于时间已经接近子夜,在这片朦胧的白色之中,不少斥候打不起精神。最前面的一名斥候看到前方有一团灰白色的影子,他意识到这应该是一个骑马的人,马蹄在雪地奔走,所以没有太大的声响。这个斥候赶忙取出角弓和鸣镝,打算发出警告的信号。不过还没等他抽箭搭弦,便听到一下尖锐的声响,那斥候便仰面从马背上栽倒下来。后面的斥候看到同伴仰面栽倒,顿时睡意全消,只见数十骑马队冲出夜雾,一边放箭一边冲来,都赶忙拨马转身逃走。 他一边策马逃走,一边向天空射出鸣镝,警告其他的同伴。此时,北军的骑队已经从两侧横扫过来,他们逆着南军的方向,从侧面靠拢,向措手不及的南军骑队放箭,为了行军方便,大部分南军骑兵都没有披甲,箭矢飞来,穿透棉布或者皮裘,切入骨肉之间。外侧的南军一时间人仰马翻,沉重的身躯落入积雪之中,发出噗噗的闷响。 北军的骑队策马在雪地奔驰,相比起南军,他们的马力要充沛的多,依照过去在九边时作战的习惯,他们一直向前冲刺,把敌人向河边驱赶,就好像一群围猎黄羊的恶狼。但随着战事的绵延,北军发现敌人的数量比自己想象的多得多,或者说出现了一种从未见过的敌人——战象。这些巨大的野兽排成宽大的横队,向前移动。被击溃的南军骑士们以这些巨兽为核心重新集结了起来,开始用弓箭和火器还击,北军骑士们尝试着向这些巨兽射箭,但很快他们就发现根本无效——战象们身体的大部分都用皮革和金属薄片组成的象甲保护着,在象甲下面还有着厚厚的一层皮肤,弓箭根本无法伤害到它们。 更糟糕的是,当北军骑士企图靠近射击时,大象发出的浓重气味很容易让他们的坐骑受惊,而南军骑兵的战马早已习惯了这种体味。看到敌军的进攻已经被阻遏,南军逐渐从最初的惊惶中恢复了过来,开始反击。 “禀告总兵大人!南贼开始反击了!”一名北军将佐大声向马芳禀告道,这位闻名九边的骁将站在一个小丘上,冷静的观察着战局,敌人并没有因为遭到突袭而崩溃,而是立即做出了凶猛的反击,仅仅在视野内就可以看到超过二十头那种巨兽排成两列横队,在横队的间隙是成群的弓箭手和火器手,横队两侧隐约可见的是刚刚被击退的骑队,看来自己的袭击是惊醒了一头冬眠中的巨熊! “鸣金,让骑队后撤!”马芳低声道。 清脆的铜锣声响彻夜空,北军的骑士们并不慌乱,他们并没有四散逃走,为了避免被敌军的骑兵切断包抄,他们向两侧逐渐收拢队形,一面后退一面向敌人射箭,阻扰敌人的追击。由于不知敌军虚实,南军的骑队也不敢追击,只是保持着与己方象队的联系,向前压过来。 “总兵大人,要吹号通知后队上前吗?”一旁的将佐低声问道。 “罢了,传令下去,退兵吧!”马芳吐出一口长气,由于战象这个自己实现没有预料到的因素,他觉得必须持重一些了,毕竟在庐州城内还有数千敌军,如果不能速战速决,那天亮之后战况就会向对己方不利的方向转化。与其冒险一战,不如全师而退,再寻战机。 北军的袭击让刘沿水决定还是谨慎一点更好,他并没有依照原先计划的那样连夜行军到庐州城下,于拂晓向城外的北军发动突袭(实际上已经不可能了),而是下令全军在河边休息进食,等到天亮后再向庐州进发。可等到下午时分刘沿水抵达庐州城下时,只能看到一缕缕残烟和旷野上的斑斑点点的黑色残迹,那是被北军遗弃的营寨——夜袭不胜的马芳已经解围向北而去了。 公元1565十一月四日,刘沿水带领的援兵进入了庐州城,加上城内阿克敦和疤脸的军队,全军的数量已经有两万四千余人,虽然没有达成原先预想的重创围城北军的目的,但解了庐州之围之后,加上不时出没于淮河上的船队,隐然间就形成了三面夹击中都的态势,战况一下子就被扭转了过来。 南京,下关码头。 “大人,一切都准备停当了!”世良田二郎三郎向周可成禀告道。 “很好,你们开始吧!”周可成矜持的点了点头,世良田二郎三郎向周可成磕了个头,转身向岸边走去,平日里总是挤得满满当当的江面上空空荡荡,只有两三条小船,早在三天前,官府就发出告示,下关码头暂停使用十天,所有的船只都改停到燕子矶那边。世良田二郎三郎拿起一面红旗,用力向江面上挥舞了几下,过了两三分钟,江面上突然传来一声巨大的轰鸣,溅起一道十余高的水柱,即便在岸上也看的一清二楚。 “真主在上!”阿迪莱脸色顿时变得惨白,她握紧周可成的右手:“发生什么了?” “没什么,水下爆破而已!”周可成拍了拍妻子的手背:“他们在去除航道附近的礁石,这样就可以减小船只触礁的危险了!” “水下爆破?” “没错!你看那几块礁石正好在进入码头的航道附近,一不小心船只就会碰上,十分危险。可如果只把上面的去掉没用,反而会更加危险。所以我几个月前就让制造局那边找出让火药增加威力和水下爆破的办法,如果这次成功的话,我打算把长江上所有妨碍航运的礁石都炸掉,把这条大江变成真正的黄金水道!” 第五百一十六章 高密度黑火药 “增加火药威力的办法?”阿迪莱敏锐的注意到了周可成话语中的细节:“还有这种事情?” “嗯!”周可成笑了笑:“你该不会以为一般的黑火药就有这么大的威力吧?” 正当两人说话间,江面上已经发来的爆破成功的信号,世良田二郎三郎兴奋的向周可成禀告道:“大人,爆破成功了,试验的礁石已经被炸毁了,经过专门人员的测量,清除过礁石的水域深度足够让吃水五米以内的船只通过!” “好,非常好!你将这次爆破的操作规程编写成册,然后开始对南京到镇江这一段江面的航道进行清理,乘着冬天江水低落,礁石露出的机会,在春天水涨起来之前把南京以下的航道清理干净!” “是,大人!” “阿迪莱,多则五年,少则三年,从白帝城到入海口将会是一片通途!到了那个时候,呵呵呵——”说到这里,周可成已经满脸的得意。 “你难道一点都不关心正在进行的战争,难道已经胜券在握了?”阿迪莱问道。 “不,至少现在还没有。从最近的情报来看,两边势均力敌!” “那为何不派援兵?既然现在势均力敌,你派援兵过去不就赢了?” “战争不是简单的算术题,而且现在也还没有到派援兵的时候!”周可成笑道:“至少要等到明年春天!” “为什么?” “很简单,因为我大部分军队都是刚刚募集的新兵,他们需要时间训练,等到明年春天他们才派的上用场!现在把这些新军派过去只不过是去送死!”周可成笑道:“而且对于我来说,战争太快结束并不是好事,很多事情只有在战时才方便做!” 阿迪莱有些懵懂的点了点头,不过她还是不太明白周可成为什么对于正在进行的战争如此漠然,难道身为一个国王、总督、苏丹来说,赢得战争的胜利不是最要紧的事情吗?而他却将这样一场战争交给一个部下,自己却把精力投入到如何疏通航道这样的事情。想到这里,她看着正在和那个身材矮状的日本工匠用自己不懂的语言激烈讨论的丈夫,阿迪莱觉得对方明明与自己只隔着数尺,却好像有万里之遥。 此时的周可成自然无法知道身后女子的心思,阿迪莱没有看错,的确周可成对于两淮进行的这场战争并不在意,因为他心里清楚只要自己愿意就能不废吹灰之力打垮谭纶的敌人。他的秘密就是刚刚用于爆破礁石的高爆黑火药。作为人类发明的最早一种炸药,黑火药的威力只能说是差强人意,作为枪炮的发射药还凑合,而爆炸药的威力就很一般了,像穴地攻城中为了摧毁一段城墙,用掉的黑火药动辄数百公斤,这也是后来诺贝尔为何要花费那么多心力从事硝化甘油方面研究的原因——黑火药难以满足工程建设的需要。 周可成虽然不知道如何制造硝化甘油,但他却知道只要把黑火药压缩,并调整相应的配比,也可以提高黑火药的威力。为此他早在数年前就投入巨资让人寻找制造高密度黑火药的办法,经过数年的研究发现确实压缩后的黑火药威力大大提升,也找到了高密度黑火药的最佳配比,但制造的工序繁琐,安全性低,很难大规模投入使用。直到半年多前机械厂中突破了螺杆装置,使得液压装置成为可能,制造高密度黑火药的成本才大大的降低,可以投入使用。高密度黑火药的实用化不但可以解决工程建设方面的问题,而且也大大提高了兰芳社火器的威力,尤其是滑膛炮发射的榴霰弹、榴弹,而能够出产这种弹药的工厂只有淡水和金山卫两地,有了这张王牌在手周可成当然镇定自若。 “钱不是问题,明年开春前,金山卫的工厂高密度火药的月产量要超过一万五千个单位!淡水那边也要开始投产!”周可成拍了拍世良田二郎三郎的肩膀。 “是,大人!”世良田二郎三郎挺起了胸脯,作为一个工程师,他更在意这种新式火药的民用价值,比起杀人,他更希望自己的劳动成果带来欢笑,而不是鲜血和眼泪。 在回城的马车上,车厢里气氛压抑,阿迪莱低着头,一言不发。今天江边上发生的一切还在她的脑海中闪动,那高高溅起的水柱、巨大的轰鸣和震动、以及从丈夫口中吐出的那些自己不明了意思的陌生词句,都像搅拌机一样在她的脑海中旋转。是的!一定有什么他知道,别人也知道,唯独自己不知道的东西!阿迪莱确定的握紧了拳头。 “大人,我有一个要求!” “要求?”周可成惊讶的看了阿迪莱一眼,这个词还是第一次从帕夏美丽的女儿口中吐出:“什么要求?” “我听香二娘说大明一个男人只能娶一个妻子,其他女人不过是女奴而已,是这样的吗?” 周可成额头上顿时渗出一层汗珠,赶忙摇头:“我祖上虽然是大明人氏,却是在泰西长大的,礼仪风俗也未必依照大明的来!” “那便好!”阿迪莱笑了起来:“先知说一个男人最多可以娶四个妻子,但必须公平的对待每一个妻子,必不可使得其中任何一个短少什么!所以你别的妻子有的,我也必须要有,这便是我的要求!” “别的妻子有的,你也要有!”周可成听到这里,默默的吐出一口长气:“什么是别人有的你没有?” “领地!”阿迪莱斩钉截铁的答道:“由衣娘娘有一个国家,莫娜姐姐也有一个大岛,我什么都没有!” “这个倒也不难!”周可成松了口气:“我的确把大和赐给由衣的领地,但是那并非一国,最多不过一个县而已,你若是想要,过几年南洋那边我划一个给你便是。” 第五百一十七章 运转 阿迪莱没想到周可成答应的这般轻松,倒有些意外,她却不知道兰芳社已经控制了从千岛群岛到和斯里兰卡的大片海域和土地,周可成就算是那种生出六七十个儿子的种马皇帝,给每个儿子留一两个岛屿或者小王国都没有问题的,相比起土地,周可成更看重的其实是各种工厂、航运公司、矿山、银行、保险的控制权,在他看来这才是兰芳社的根基,这些东西他打算留给自己事业的继承人,而不是随意分拆开来留给老婆孩子们。 “可以把我的领地放在大明吗?”阿迪莱突然问道。 “大明?” “怎么,不行吗?” “这个就有些难了!”周可成露出一丝苦笑:“大明的土地是属于天子的,我又怎么能随意划割,你还是在南洋看一看吧!若是你不喜欢岛国,在缅甸、暹罗、安南、乃至印度也都问题不大!” “可我看大明的那个天子每天都呆在宫殿里,什么事情都是你做主的,为何你可以随便把南洋的土地给我,却不能划割大明的土地呢?” “我毕竟不姓朱,现在是在打仗所以我才能以大都督的身份掌管军务,朝政其实还是由张大人、熊大人他们几个管着的,等到仗打完了,我就会辞去官职,把朝政还给天子!” “难怪你这么不在乎北边的战事,原来仗打完了你就要交权,所以你才想着一直打下去,好把权力一直抓在手里?” 阿迪莱无意间的调笑之语撕破了周可成内心深处的隐秘,让他感到一种莫名的恐惧,车厢里的气氛顿时变得怪异起来。周可成偏过头,将视线转移到窗外的景色上,阿迪莱也感觉到了自己说错了话,沉默不语。直到马车再一次停下来,周可成才低声道:“你说的没错,我的确在有意的拖长战争,但这并非我贪恋权位,不过是为了做一些事情更方便而已。阿迪莱,不管你相信还是不相信,权力对我来说不过是一个工具,对于权力本身我并无兴趣。”说罢,周可成没有等待妻子的回答,便推开门径直下车去了。 南京城中发生在周可成夫妻之间这一小插曲的同时,江北的战争就好像一块正在高速滚动的石碾,正依照战争特有的规律激烈进行着。在解了庐州之围之后的第三天,刘沿水就领军北上,向庐州进发,与此同时,胡宗宪率领的南军主力也抵达了嘉山县,渡过了池河,已经与北军的前哨接触,迫使其向中都方向撤退。显然胡宗宪是想要从正面压制北军,好让刘沿水之军从庐州北上,直扑北军的侧背,将其一举击破。 相比起南军迅猛的行动,北军的行动要迟钝了不少,谭纶似乎没有预料到对手竟然敢在冬天采取如此迅猛的行动,尤其是去夺取庐州的马芳被迫解围,更是让他对南军的兵力产生了错误的判断——在他看来解庐州之围,并随之北上的这支军队并非是胡宗宪派出的,而是周可成从江南派来的援兵,尤其是庐州城下的那批战象更成了非常有力的佐证,所有人都知道周可成从南洋调来的军队就以善于驱使战象而闻名。这就让谭纶高估了胡宗宪的总兵力——他认为胡宗宪指挥的这个方向总兵力不少于十万,这个判断基本正确;而庐州方向这支南军的总兵力不少于六万人,这个就错的有些离谱了。即便谭纶对自己再有信心,他也不会认为自己能击败几乎两倍于己方的敌人。因此他就像绝大多数统帅在这种情况下都会做的那样:向后退却,收缩兵力,拉长敌人的补给线,用距离来消弭敌方数量上的优势。 从军事学的角度上看,谭纶的决定十分明智。随着军队数量增加,协同、补给的难度将会指数级别的上升,两千年多前韩信在汉高祖皇帝面前“多多益善”的自夸绝对是军事天才的体现,尤其是拥有骑兵优势的一方,通过后退来拉长敌人的补给线,并加以攻击,类似的战例在古今中外的军事史上屡见不鲜。因此谭纶在离开那座空荡荡的中都城,向西北方向撤退时,对未来的胜利可以说是充满了信心。 “什么?北贼已经弃城而走了?”胡宗宪放下手中的塘报,惊讶的看着跪在地上的哨探。 “是的,督师大人!”哨探的脸上满是寒风刮出的小口子,枯槁的脸上满是疲惫:“卑职从附近百姓的口中得知,北贼已经于两天前离开中都城了,从路上的痕迹看,确实如此!” 胡宗宪又问了几个问题,便让哨探退下了,他大概已经猜出谭纶的意图,虽然中都是北军主动放弃的,但不管怎么说夺回中都也是一场胜利。他立刻让幕僚起草了一封给南京的奏疏,在奏疏中吹嘘了击破北贼,夺还中都的功绩。 长丰县。 严潮生跳下战马,走到一片焦黑的废墟旁,不难看出几天前这里还是一处茅舍,他用刀鞘在灰堆里拨弄了两下,滚出一个黑乎乎的玩意来。严潮生屈膝蹲下,擦去灰尘才发现那是一个陶偶——胖乎乎的脑袋缺了一半,就好像这个村庄一样,他叹了口气,将那个陶偶放入怀中。 这已经是他见到的第四个被焚毁的村庄了,随着战事的深入,战争这头巨兽面目愈发狰狞,为了收集补给,同时也为了减少南军可能获得的补给,北军的撤退的过程中采取了坚壁清野的策略。尽管这一切严潮生在南洋的战场上早已屡见不鲜,但此时他的心中还是感觉到阵阵难受。 第五百一十八章 斥候对斥候1 回到自己战马旁,严潮生决定吃点东西再走,他从鞍袋里取出干粮进食,顺手将马料袋套在马嘴上。可他吃了两口便发现没有水根本咽不下去,但发现水囊里面已经空空如也,他只得找了块比较干净的雪地,抓了把雪塞入口中,一边吞咽干粮,只觉得冰冷彻骨,然后用雪搓脸,直到双颊发麻,这才觉得精神好了一点。 严潮生吃完了干粮,正准备上马继续行程,却听到村口传来声音,是马蹄声,从西北方向而来。他一跃而起,奔向坐骑,跑得掉吗?不,距离太近了,马蹄声一定会被听到,假如这伙人是北军的哨探… 严潮生从马背上去除皮革,将战马的蹄子包裹上,将马牵到一丛浓密的灌木丛后。“小子,别出声!”他低声叮嘱,蹲伏下来,透过树枝的缝隙向外窥视。希望菩萨保佑,来人不过是往来的商旅,可又有什么商旅会在这个时候经过这里呢? 他屏住呼吸静静聆听,蹄声从村外传来,由远及近,越来越大,从声音判断,大概有三四骑,交谈声在残垣断壁间穿梭。 “没想到南边的胆子这么大,大冬天也敢和我们野战! ” “是呀,不过上头也奇怪了,好不容易拿下中都城,就这么不战而弃了,怪可惜的!” “你懂得什么?我上次轮值的时候听守备大人说,南边又派了十几万援兵渡江,从庐州那边过来了!要不守中都就给围住了!” “十几万?你是不是听错了,那边的又不是神仙,会撒豆成兵!” “那你就不知道了,南边那位虽然不会撒豆成兵,可是生财有术。我可是在庐州和他们打过一仗的,就不说军器盔甲了,打完后从尸体上扒下来的衣服鞋子都是顶好的,我身上这件就是的,你们摸摸!” “呸,你穷疯了还是咋的,连死人的衣服都穿!” “死人的衣服咋了?咱们吃粮当兵的还在乎这些?这可是松江斜纹布,市面上一匹要足足一两白银,你一个月能领多少银子的饷?光这一件衣服就够咱们小半年的饷钱了!” 随着交谈声越来越大,严潮生透过树枝的缝隙,看到了坐骑的脚,应该是三个人、三匹马。严潮生听到对服装质量的称赞声,随即马停住了,人从马上下来,开始收拾柴火,显然这三个人是想在村子的废墟里休息一会。 严潮生的马打了一声响鼻,那三人都是老手,立刻就察觉到不对,拔出佩刀警惕的观察四周。严潮生暗叫不好,只得屏住呼吸。废墟中一片寂静,从严潮生蹲着的地方,透过枝叶可以看到那三个家伙并没有移动,几分钟后有人低声道:“刚才是什么声音?” “我不敢确定!但确实有什么声音,可能是马声,也有可能是——” 这一次严潮生的坐骑的后蹄用力刨了一下地面,不但发出声响,而且还带的树叶窸窸窣窣抖动。这一次再也没有疑问了。 “就在那里,那小树丛后面!” “对,就在后面!” “我这次被你害死了!”严潮生一边飞身上马,一边对自己的坐骑说,他调转马头,向村外冲去,但还没等他跑出十尺,耳后就传来了急促的马蹄声,那三个人追上来了。 “停下来!你跑不掉的!” “对,我们有三个人,你跑不掉的,停下来,不然我们就放箭了!” 身后传来的叫喊声提醒了严潮生,他赶忙从弓袋中取出角弓和箭矢,扭转腰身向后射去,只可惜连续两箭都没射中,不过这至少也让身后的追兵不敢追的太紧。正当严潮生心中向神佛祈祷能够摆脱这三个追兵,突然胯下的战马发出一声嘶鸣,停住了脚步,原来他方才忙着回头放箭,却忘记了看四周的情况,马跑到了一片荆棘丛前,停住脚步不跑了,待要回头才发现那三个追兵已经赶了上来,把自己围住了。 “该死的畜生,老子这次真的是死在你手上了!”严潮生一边怒骂,一边将弓箭放回鞍袋,拔出马刀来。对面三人看到那把佩刀眼前不禁一亮,一人大声喊道:“待会拿下这小子,别的我都不要,就要这把刀!”原来严潮生乃是当初那一届讲武堂军官生中成绩排名第七,依照周可成定下的规矩,前十名的军官生都可以得到赠刀的荣誉。拿来相赠的自然是淡水制造局出来的精品,不但锋利无伦,而且刀柄上鎏金嵌银。这几个追兵都是沙场上摸爬滚打的老油条了,都是识货的主,严潮生这一亮家伙顿时认出来了。 “嗯,那匹马也不错,比咱们的高出半个头来,可惜肯定会被上头的拿走,老子只好要这厮身上这身衣甲了!” “妈的,好东西都被你们两个兔崽子挑光了,那剩下的都是我的!” 听到这三个追兵的对话,严潮生有些忍俊不禁,他上下打量了下这三人,发现比起自己这三位的确有些寒颤,脸上被北风吹得都是小口子不说了,身上的外袍也不知道穿了多少年了,只怕比自己的年纪还要大不少,脚上的皮靴更是破烂不堪,唯一一个光鲜点那位服饰倒是眼熟的很,应该是从某位靖难军士兵尸体上扒来的。看到这里,严潮生心中突然闪过一个念头,他突然笑道:“你们三个傻了吗?打都没打就想着分我的东西,动起手来谁生谁死还不一定呢!” “笑话,咱们这边三个,你才一个,三个打一个要是还让你捞一个够本的回去,你当咱们三个都是死人了吗?” 第五百一十九章 斥候对斥候2 “那可未必!”严潮生笑道:“你看咱这刀好,可你知道这刀的来历吗?这可是讲武堂每届军官生中前十名才有的!我身上穿的这棉甲里面可是夹着铁叶的,我的马比你们好,刀比你们好,身上的甲也比你们好,武艺还是比你们好,动起手来虽然不敢说能赢,但捞一个够本还是有把握的!” 那边三个听到严潮生这般说,都犹豫了起来,这三个都是老兵,严潮生武艺如何是看不出来,但能够在马背上射回马箭,马术肯定是不错的,看那刀样子估计讲武堂前十名的名头是不假的。马、刀、甲上的优势这也是看得到的,凭借三对一的数量优势自己这边肯定能赢,但困兽犹斗之下干掉自己这边一个,甚至两个也不是不可能。虽说放马出兵生死各安天命,但谁也不想和自家性命过不去是不? “你别拿些空话吓唬老子!谁他娘的又不是吓大的!”三人中个子最高的一个冷笑道:“这样吧,你丢下家伙下马投降,咱们三个保你性命无碍!” “你们不是吓大的,难道我是吓大的?”严潮生笑道:“我也提个条件,你们三个跟我回去,岂不是你好我好大家好?” 这回轮到对面三人大笑起来,那个第一个开口要刀的笑道:“兄弟你可真会开玩笑,咱们三对一,你叫我们跟着你回去?蛤蟆打哈欠好大的口气呀!” “你们三个脸上那么多口子,都疼的很吧?”严潮生突然问道。 那三人交换了一下眼色:“你问这个干吗?当探马的寒冬腊月整天外面跑,能不拉口子吗?” “这个给你们!”严潮生在马鞍袋里摸索了一会,丢了个铁盒子过去,对面一人伸手接过那铁盒子,迟疑的问道:“这是啥玩意?你想干嘛?” “护脸膏!”严潮生笑道:“你们把盒子打开,挖点出来涂在脸上,就不会有那么多口子了!” “护脸膏?”那兵士小心的打开铁盒来,发现里面有半盒油膏,他怀疑的看了看严潮生:“我怎么知道这玩意是不是有毒?” “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你要是不信,我先涂点给你看看!”接过掷还的铁盒,从里面挖出一小块来涂在脸上,然后将铁盒子丢给对面的士兵。那士兵见严潮生没事,便挖出一小块来涂在脸上,只觉得原本被寒风吹得火辣辣的脸上顿时不疼了,还有一种清凉的感觉,又惊又喜的喊道:“真的不疼了,这护脸膏还真是好东西!” 另外两人见状,也赶忙挖了护脸膏涂在脸上,顿时舒服了许多。他们三人得了严潮生的恩惠,口气下意识的也温和了不少:“多谢了,这护脸膏还有股香气,你怎么会有这好东西?” “哦,这是鲸油里面掺了薄荷和其他药材,我们兰芳社在北边的士兵和职员都有配发的,像我这样的斥候每人都有一盒,不光是可以护脸,还可以涂在手上脚上,不然手脚冻出口子来,怎么行军打仗?” “什么?你们斥候人人都有一盒?”那三人听到这里,个个脸上都露出了不敢相信的神色。 “是呀!不光是这个!”严潮生从鞍袋里摸了摸,取出两个油纸包来丢了过去。对面的伸手接住,问道:“这是啥玩意?” “干粮,你们尝尝鲜?” “干粮?”那三人顿时没了兴致:“有啥好吃的,又冷又硬的!” “你们尝尝就知道了!” 三人交换了一下眼色,方才第一个涂脸的那个士兵撕开油纸包,小心的咬了一口,咀嚼了一会,脸上渐渐露出了惊讶的神色:“咦,这是啥玩意?有些像是干饼,但味道又有些不一样!” “这是专供斥候的特级干粮!”严潮生笑道:“用面粉、鱼干、海藻、菜干、棕榈油混在一起烘干的,有甜的也有咸的,怎么样?还入的口吧?” “里面还有这么多好东西?”那士兵惊讶的瞪大了眼睛。 “嗯,没办法,斥候在外头很难生活,也很难吃到热乎的东西,体力消耗很大,所以必须携带一些便于携带,又要顶饿的好东西,这玩意一小块就能顶一顿,就是吃了后容易口渴,要多喝水!” “对,对,确实渴得很!”那士兵赶忙将剩下的几块分给同伴:“你们也来尝尝鲜,真还是好东西!” “还有这个!”严潮生将后鞍上一个卷着的东西解下来,丢了过去。那士兵赶忙接过,摸了两下问道:“这是啥玩意,看上去就像个袋子,你带这么大个袋子干嘛?装东西?” “这是睡袋!”严潮生笑道:“外面是鹿皮,里面是羊绒呢子,最暖和不过了,就算是野外,随便找个避风的地方,人钻里面把口扎紧了,再冷的天气也能睡个好觉!” “啊?”这次那三个人都惊呆了,那个个子最高的问道:“该不会你们做斥候的人人都有一个吧?” “是呀!只要是当斥候的人手都有一个!” “那,那要花不少银子吧?” “这个我就不知道了,不过这些都是上头出钱的,饷钱归饷钱,这些是另算的!” 说到这里,对面三人脸上已经全是艳羡之色,原先的敌意早已荡然无存。那个子最高的汉子小心翼翼的问道:“敢问兄台高姓大名,在贵军中担任何职?” “在下姓严名潮生,在军中是斥候小队队长,手下有十来个人吧!” “哦哦!那敢问一句,是不是所有贵军中的斥候都有这般待遇?” 第五百二十章 斥候对斥候3 “普通斥候的睡袋用的不是呢绒而是夹着棉花的厚帆布,其他都一样!” “那已经很好了,我们做梦都不敢想呀!”那高个子叹了口气:“和严兄您比起来,咱们三个简直就是路边的乞丐呀!” “是呀!娘的,真是不比不知道,一比吓一跳。同样是斥候,这待遇也差的太大了吧?” “就是,给这样的军主卖命,死了也心甘呀!” 那三名北军探骑抱怨了一阵,一人试探性的问道:“那敢问一句严兄的饷钱是多少?” “这个在下就不好答了!”严潮生笑道:“我要是说的多了,你们三个恐怕会以为我是在撒谎,故意哄骗你们跟我回去,还是耳听为虚眼见为实,到时候你们三个自己看吧!” 那三名斥候听严潮生这般说,对南军的薪饷反倒又高看了几分,毕竟南军的将主在护脸膏、干粮和睡袋上那么多银子都花出去了,又怎么会在薪饷上刻薄手下的军士呢?三人此时都已经心动了,只是还有些顾虑,害怕严潮生是想把他们三个巧言糊弄回去领赏。三人交换了一下眼色,那高个汉子道:“严兄你说的虽好,可人心隔肚皮,可谁又知道你是不是把咱们三个骗过去砍了首级领赏钱?” “呵呵呵!”严潮生闻言大笑起来:“这位兄台,你和我也算是同行,你难道忘记了咱们这行最大的功劳是啥了?我若是把你们三个骗回去拿三粒首级的功劳,那才是傻子呢!” “不错!” 经由严潮生一提醒,那三人顿时明白过来。确实对于明军大多数士兵和低级军官来说,斩首的多少是记功的重要凭证,赏赐也极为优厚。但这三位和严潮生都是斥候,斥候最主要的任务是探寻敌情,斩杀敌军斥候虽然是大功,但比起将敌军斥候拉拢到自己这边来来那就微不足道了。且不说这三名北军斥候本来就对北军内情知道不少,更要紧的是他们三个还是北军的“眼睛”,如果能够通过这三人把假情报传过去,那严潮生的功劳又岂是区区斩首三级能比的? 确认了自己的性命有保障,这三名北军斥候心中最后那点顾虑顿时打消了。能做军中斥候的不光要武艺好、骑术好,最要紧的是脑子聪明,见识也广,仗打到这个时候明眼人都知道北军的势头已经弱了,而这么耗下去占着东南财赋之地,又有兰芳社海外输血的南方肯定会越打越强,不说别的,光看严潮生这身行头就知道南边的钱袋子有多鼓了。反正两边都是朱家人当皇帝,给谁干不都是干,至少要给个出价高,能打赢的干。 “好,咱们三个性命就交给严兄了!”那三人交换了一下眼色,为首的那个一咬牙道:“接下来该怎么干,还请严兄示下!” “示下不敢,三位出来可以在外头多长时间?”严潮生问道。 “两三天内都很正常,最多不能超过五天!若是再长,恐怕就不好解释了!” “那好,这时间足够了,三位随我回去一趟!见过将主再做安排,如何?” 南军大营。 “好,严潮生你做得好!不愧是讲武堂出来的,有脑子!”刘沿水猛拍了一下几案,上面的令牌和书册跳了起来:“临危不乱,好,好,来人,给他记上一功,这次要能击破北贼,我一定给大都督的报公文书里把你的名字列在第一个!” “多谢大人栽培!”严潮生竭力控制住自己的狂喜:“在下只是因势利导!” “好一个因势利导!”刘沿水看了一眼疤脸,笑道:“大王,你手下可有这么机灵的人?” “没有!”疤脸摇了摇头:“你也知道我手下都是些憨货,拿刀把子的不少,能动脑子的没几个,看来等我那几个兔崽子年纪再大点,也送去讲武堂待几年!” “这就对了!”刘沿水目光转向严潮生:“来,你说说应当如何处置这三个家伙?” 严潮生看了看上司的目光,确认对方是真的想要询问自己,方才小心的说:“以在下所见,大人应该先以恩惠收其心,然后再谈其他!” “哦,为何这么说?” “大人,这三人职位都不高,虽然是斥候,但对敌军所知的其实也有限。与其利用这三人打探敌军内情,不如把我们想要敌军知道的通过他们三人的嘴巴传过去。可要这么做,对这三人的要求可就大不一样了,若是不先以厚恩结这三人之心,肯定是做不好的!” “好,好,好!”刘沿水满意点了点头,对于这个部下他愈发的满意了:“那这件事情就交给你来处置了,银钱的事情你无需操心,我给你开一千银币的特别费,够不够?” “用不着这么多,一下子给这么多,那三人的胃口就大了,一开始给个三五十就够了,不过酒肉服装用具什么的要给好的!” “给东西不给钱?”刘沿水问道。 “不错,钱这玩意给了一开始很高兴,但过了那个兴头就淡了;好衣服好鞋子只要在身上,可是时时刻刻都忘不了的!而且钱这事情上胃口只会越来越大,拿了一百还想一千,喂饱了的鹰犬也就没法打猎了!” “有道理,我给你开一张条子,缺啥要啥你都去后营主管去领!我给你一天时间,够吗?” “足够了!” 营帐里。 “这些都是给我们的?”为首的那名北军斥候指着地上的一大堆东西又惊又喜的问道。 第五百二十一章 用间 “对!我看三位身上脚上的都有些陈旧,便找军需官讨了三套来,三位快试试合不合身,若是不合身赶快拿去换!”严潮生笑道。 “好,好,有劳严兄弟了!”三人向严潮生唱了个肥喏,赶忙脱下身上的衣鞋,试穿起来,一人刚换上鞋子便惊讶的喊道:“哎,这鞋子怎么这么软和,是牛皮的吗?” “是鹿皮的,衬里用的是骆驼绒!”严潮生笑道:“鞋底用的是上好的黄麻和椰棕,不但耐磨而且沾了水还不滑,由金山卫那边的鞋作坊做出,专供队头以上骑兵军官冬天用的。” 那斥候套上鞋子,跳了两下笑道:“鹿皮,骆驼绒,黄麻椰棕,难怪这么舒服!严兄弟,这一双鞋子光是本钱就要几两银子吧?” “呵呵!”严潮生没有回答,他从地上拿起一件衣服来:“来,都穿上试试!” 俗话说佛要金装,人要衣装,这三人换上了衣服鞋帽,顿时精神抖擞,对着铜镜一照几乎认不出自己来了,都喜滋滋的咧开了嘴,暗自庆幸当初没有拒绝严潮生的建议,否则就算毫发无伤的砍下了严潮生的脑袋,最多也就得个三五十两赏钱,摊到每个人头上恐怕还不够买下这从头到脚的一套。 “好,好!”严潮生拍手赞道:“三位兄台这一身穿上,小弟都认不出来了。” “都要多谢严兄弟了!”三人赶忙躬身称谢,严潮生赶忙还礼:“谢什么谢,小弟的功名富贵还要指望三位仁兄呢,要这样互相谢过来,谢过去,咱们三个还不成磕头虫了。照我看,咱们几个就都免了吧!” 三人闻言都笑了起来,为首一个笑道:“严兄弟说的是,不过俗话说无功不受禄,咱们三个啥都没干,就受了这么大的恩惠,心里没底呀!上头要让咱们三个干啥,可否透露一旦,让我们心里也有点底?” “这个小弟我如何知道!”严潮生笑道:“不过明天上头应该就会见三位,到时候你们不就知道了?” “会见我们三个?”三名斥候相互看了一眼,都从同伴眼睛里看到了兴奋之色。 次日,大帐。 “你们三个叫什么名字?” “小人贱名左重平!(张远!刘胜!),叩见大人!” 三人跪在地上,面孔紧贴着地面,屏住呼吸,听到问道自己头上来,才小心的抬起头来。只见帐篷的上首坐着一人,暗想这应该就是南军的大将,赶忙齐声唱名。 “好,你们三人知晓顺逆,本官甚慰,接下来你们三人就在严校尉手下听命,只要勤谨办差,绝不会亏待了你们!” “多谢大人!”三人赶忙又磕了两个头,便跟着严潮生退了出来。到了外间,三人向严潮生敛衽下拜:“小人参见上官!” “三位起来,起来!”严潮生赶忙将三人一一扶起:“上头只是让我们一同办差,不必如此多礼!” 三人交换了一下眼色,个子最高的那人(刘胜)低声问道:“敢问一句上头交代下来的差使是什么?” “很简单,把这个带回去,交给北军上官!”严潮生从袖中取出一封皮夹来。 “把这个带回去?就这么简单?”刘胜不解的问道。 “就这么简单!”严潮生笑道:“你们就说出去打探时正好遇到一个我军的信使,被你们杀了,这皮夹子就是从那厮身上搜出来的。你们觉得里面的东西很要紧,便带回去了!” “那我们可不可以知道这皮夹子里是什么?” “你认得字吗?”严潮生问道。 刘胜脸上露出羞愧的神色:“我和老左都是睁眼瞎,张远好点,不过也好的有限,也就认识三五十个字!” “那就你们就没有必要知道了!”严潮生道:“你们只需要说看到皮夹子里面有一份公文,你们觉得十分重要,就将其带回去了!这样一来你们回答上头询问也更方便些,不容易露馅!” 听到这里,刘、左、张三人已经明白了七八分了。这皮夹子里多半是一份假情报,南军想要利用他们将这个送到北军将领面前,使其产生错误的判断,这可比让他们三个回去打探军情的价值高多了。而且这也更加安全,毕竟不到最后一刻,北军根本无法确定皮夹子中情报的真伪;即便最后发现是假的,也会认为他们三个是中了南军的计策。他们三个是斥候,想要找个逃出来的机会非常容易。 “请问严校尉,那我们三个什么时候可以逃出来呢?”刘胜问道。 “等到两军接触的时候,就可以了!”说到这里,严潮生解下腰间一个钱袋丢了过去:“这些是给你们的,等到回来后另有重赏!” 刘胜接过钱袋,便感觉到分量不轻,赶忙躬身道:“谢校尉赏!” 寿州。 谭纶拆开公文刚看了两行便双手一颤,他将公文放回书案上沉声问道:“这是从哪里来的?” “前天傍晚,前军派出的三个斥候遇到了南贼的一个信使,将其斩杀。这份公文便是从那信使身上搜出来的!”中军官答道。 “哦?那三个斥候也来了吗?”谭纶问道。 “已经一同来了,在外间等候!” “好,好,立刻传他们进来!” “是,大人!” 当中军官退出门外,谭纶再也按奈不住内心深处的兴奋,他拿起那封公文,一边兴奋的屋内踱步,一边重新阅读信上的内容,口中喃喃自语道:“苍天有眼,苍天有眼呀!” 第五百二十二章 战前 谭纶在书房里走了两圈,才重新恢复了平静,怀疑就好像野草从他内心深处繁芜起来。数十年的宦途生涯早已教会了他对一切都保持怀疑,他重新回到座位上,决定细心的询问那三个当事人,确定消息的真伪。 “小人拜见督师大人!” 看着站在自己面前的三个兵丁,谭纶并没有立刻开口问话,而是眯缝眼睛上下了打量好一会儿,半响之后方才问道:“中间这个,你叫什么名字?” “小人姓刘名胜!” “刘胜?你身上的衣服怎么与他们两个不一样?”谭纶问道,他这么问一点也不奇怪,只要不是瞎子就能看出刘胜身上的衣服无论从质地、款式、新旧程度上都与另外两人要好得多。 “回禀督师,小人身上衣服是从南贼信使的尸体上扒下来的,所以——” “原来是这样!你把外袍脱下来给我看看!” “是,大人!”刘胜赶忙解下外袍,交给一旁亲兵。谭纶从亲兵手中接过外袍,看了看针脚和布料,确认的确是南方松江一带出产的斜纹布,松江一带本来号称衣被天下,而近十年来当地的纺织业更上一层楼。像谭纶这样的士大夫之间人情往来许多礼物就是松江一带出产的纺织品,他自然知道手下士兵是绝对用不起这样的高级布料做衣服的。 “穿上吧!”谭纶将外袍交给亲兵:“刘胜,你在那个信使身上还找到什么别的东西吗?” “就是一些小玩意儿!”刘胜露出惶恐的神色:“小人看到好玩便自己分了,请大人恕罪!” “本官只是要看看,并不是要治你们的罪!”谭纶露出一丝笑容:“你们放心,本官看完了便还给你们!” “快,都拿出来吧!” 谭纶看了看亲兵送上来的物件,有一把小刀、一把火镰、一小块磨刀石、一枚铜印、一根白铜烟管等七八件小物件,打制的都颇为精巧,谭纶心里已经有了底,又询问了三人几个问题,才让这三人退下了。又吩咐亲兵把众将请来,召开军议。 “诸位,按照最新得到的情报,周可成已经免去胡宗宪的官职,将其召回南京,以吴伯仁代之为帅,督领江淮诸军!” 谭纶的话立刻在屋中掀起了轩然大波,由于胡宗宪曾经巡视九边,主持北方的军事,所以这里的大多数人几乎都当过他的部下。刨除掉立场不同的问题,他们对于这位精明能干的上官印象还是很不错的,此时陡然听到前任上官的消息,冲击力之大可想而知。 “免官?胡宗宪不是刚刚夺回中都了吗?” “谁知道,该不会是他惹恼周可成了?” “堂堂的督师大人,说免官就免官,那个周可成好霸道!” “废话,太祖爷下过旨,谁敢重开大都督府就砍谁的脑袋,可他就敢重开大都督府。这就是个活曹操,他还有不敢干的?” “对了,那个吴伯仁是谁?我怎么从来没听说过呀?” “应该是那个周可成的心腹吧?要不然肯定不会用他来接任的!” “阵前易将乃是兵家大忌,周可成这可是自寻死路呀!” 马芳双手放在桌面上,他的脸仿佛石雕,跳动的烛光在他脸上涂抹了一层蜡色,凹陷的眼眶里是深深的阴影,众人的争论从耳边飘过,而他却一言不发。 “马总兵,你怎么看?”谭纶问道。 “下官没有什么看法”马芳沉声道。 “你觉得这个圈套?” “不,下官觉得是不是圈套其实并不重要!” “嗯!”谭纶点了点头:“如果这消息是假的,那南边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想要引诱我军主动求战!”这一次马芳回答的很快:“吴伯仁是谁我不知道,但用兵方面肯定比不上胡宗宪老道,上下之间熟悉也需要时间!” 谭纶把自己的手肘放在椅子扶手上,双手交叉顶住自己的下巴,除了眼睛偶尔转动之外,全身上下纹丝不动,仿佛戴着一副面具,额头上渗出密密麻麻的细小汗珠。几分钟后他低声问道:“你觉得如果打一仗,我方有几成胜算?” “现在打有六成,明年开春后打不到四成!” 马芳话音刚落,屋子里顿时安静了下来。每个人都听出他这句话的意思:即便这是一个圈套,对于北军来说乘着冬日土地坚硬,利于骑兵驰骋的时机与敌决战也比拖延时日到明年开春后要有利得多,所以是真是假并不重要。谭纶强压下叹气的冲动,沉声道:“传令三军,在寿州以东布阵吧!大明的命运就取决于这一仗了!” 南京,大都督府。 “大都督,淮上的塘报!”魏了翁小心翼翼的将塘报双手撑上。 “嗯!”周可成拆开塘报,看了看便笑了起来:“毕其功于一役!胡汝贞还是急呀!那个首辅的位置又不会长腿跑了,他急什么!” “大都督!”魏了翁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大着胆子道:“既然拖下去对我方有利,那要不要提点胡大人一句,让他持重一下!” “持重?”周可成摇了摇头:“罢了,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他是前线统帅,什么时候打?在哪儿打?怎么打?都是他的事情,我这个一直呆在南京的大都督还是不要乱伸手的好!” “那,那要是不利呢?” “要是不利?”周可成笑了笑:“如果那样,我就只有领兵渡江了!魏公,战场上的事情哪有十拿九稳的,我们还是静观其变吧!能够坐观决定一个帝国命运的决战,即便是你我这种经验也不会太多的!” “是,大都督!”魏了翁咽下一口唾沫,点头称是。 第五百二十三章 偏师 铁蹄践踏着冬日的淮上土地,卷起满天的烟尘,遮挡了天空,与漫天的乌云连成一片。已经持续了近一年的靖难战争终于走向了高潮,南北双方统帅各自指挥着十万以上的大军汇集于寿州周围,就好像两个逐渐靠近的重量级拳击手,等待着锣声响起,就发起凶猛的攻击。当这个回合结束,只会有一个人还站在拳台之上。 胡宗宪提了一下缰绳,战马发出一声嘶鸣,停住了脚步,他回头向身后望去,只见苍茫淮上大地上蜿蜒的行军行列一眼看不到尽头,一直绵延到地平线以下。从西北方吹来的冷风刮在脸上生疼生疼的,口中吐出的热气在他精心保养三缕长须上结成一层薄霜。虽然胡宗宪统兵多年,但像这样的场面也未曾见识过。他想要吟诗一首,一时间却想不出来,有些扫兴的向西北方向望去,正好看到一片山影,便随口问道:“那座山叫什么名字?” “回禀督师大人,那山便是八公山!”一旁的幕僚答道。 “八公山,就是草木皆兵的那个八公山?”胡宗宪顿时兴奋了起来。 “不错,就是那座!” 听到幕僚的回答,胡宗宪的心情顿时变得愉快起来。在他看来,千年前东晋在这里击败了前秦苻坚带领的百万大军,而自己也即将在这里迎战北军,这明显是一个很吉祥的征兆。想到这里,他用力提了一下自己的缰绳,驱策着战马向前疾行而去。可没过一会儿,胡宗宪便听到前方传来一阵号角声,他的眉毛立刻皱了起来:“怎么回事?前面已经与北贼接触了?” 胡宗宪的判断是正确的,半盏茶功夫之后他就得到了前方赶来的传骑——前锋遭遇了北军的袭击,激烈的战斗只持续了不到二十分钟,但却夺走了双方不下两百条性命,显然,这是为了试探南军的实力。 “传令下去,三军扎营!”胡宗宪看了看四周的地形,发出了扎营的命令:“还有,刘将军那边一有来人,立刻让他来见我!” “是,督师大人!” 刘沿水并没有让胡宗宪等待很久,他指挥的偏师驻地长丰县其实与寿州相隔并不远。在胡宗宪下令扎营的当天傍晚,他的使者就赶到了大营,他还给胡宗宪带来了一个好消息——屯扎安庆的莫娜派来了两千骑兵的援兵。 “好,好!”胡宗宪兴奋站起身来,敌军最大的优势就是骑兵,两千骑兵看起来不多,但对于接下来的决战不啻于增加了一块不小的砝码。 “你回去后转告刘将军,就说让他确保与庐州方向的联系,便是大功一件!” “是,督师大人!” 待到信使离开帐篷,胡宗宪重新回到地图旁,由南向北的东淝水紧贴着寿州流过,汇入淮河。北军沿着东淝水的东岸修建了一连串营寨,并在东淝水上修建了好几座浮桥,形成了背水列阵的态势。而己方则也是面朝着北军平行展开,唯有解了庐州之围后北上的刘沿水部从东南而来,对北军形成了两面夹击的态势。但反过来说,胡宗宪指挥的主力与刘沿水部之间存在一个数十里宽的缺口,北军很可能会采取各个击破的战术,胡宗宪让刘沿水保持与庐州方向的联系就是告诉他在战况不利的时候向庐州方向撤退,给位于正面的自己打击北军侧背的机会。 “骰子已经投下了,现在就看滚出几点了!”胡宗宪自言自语道。 瓦埠湖,东岸。 天色刚明,一队北军骑兵正在向东南方向搜索前行,他们沿着长满桑树和枣树的坡谷前行,钻出稀疏的林子,眼前渐渐开阔,到了一处坡底。眼前的小丘从北侧渐渐升起,变成一道缓坡,坡顶的北侧变得陡峭,形成了以一条天然的保护,南侧有一条深沟,深沟对面是高低起伏的土崖,上头是未曾融化的残雪。土坡的顶部可以看到一面面红围白底的旗帜,壕沟、土垒、望楼连绵不绝,向南北两面不断延伸。 北军的骑兵见状,释放了两声号炮,然后便相互掩护着向后退去,消失在林木间。南军也任由其退走,并没有派出骑兵追击,因为他们很清楚眼前出现的敌人不过是前军的斥候,后面的大队即将赶到,赶忙加紧准备应战。 “看来北贼打算先找我们的麻烦了!”刘沿水低声道:“阿克敦,你有什么看法?” “据营坚守,等待胡大人救援!”阿克敦答道。 “疤脸你呢?” “一样!这个时候还能有什么其他选择吗?” “也是,问出这种话来我真是糊涂了!”刘沿水笑道:“我们的营地左右两翼都有深沟崖壁保护,战地局促,左右不过四五里宽,敌军虽众未必施展的开!这样吧,我领中军,阿克敦你领右翼,疤脸你领左翼,只要能坚守两三日,形势就会扭转!” 阿克敦与疤脸都是身经百战之人,知晓其中的厉害,赶忙去各自的位置去了。约莫过了小半个时辰,北军的前队已经如林而至。虽然已经是早上八九点时分,但天空中浓云密布,光线晦暗不明,众人都觉得有一块巨石压在胸口,紧张的透不过气来。北军的骑队缓步而行,但铁蹄撞击大地的声音依然犹如闷雷,由于地面上还有前些日子下的残雪,马蹄践踏之下并没有腾空而起的尘土,营寨里南军守兵们可以清晰的看到敌人密密麻麻似海浪一般的骑队,就好像海浪一般,一浪连着一浪连绵不绝。骑兵后面步队长矛好似移动的森林,各种颜色的旗帜招摇其间。刘沿水吐出一口长气,他不禁暗自庆幸天上没有太阳,否则这么多军器战旗在阳光之下岂不更是让手下士卒眼晕目眩吗? 第五百二十四章 初战 北军的前队在距离南军营地大约还有一里半左右时停下脚步,这个庞然大物在坡下的平地缓慢列阵,就好像一头巨熊在舒展自己的身体。只见北军左接陡坡,右接深沟,骑队在前,步队在后,人马虽然众多,但排阵之中并不杂乱,一切都有条不紊,显然这些都是身经百战的精兵,绝非乌合之众。 “难怪胡大人在塘报里说要毕其功于一役!”刘沿水暗忖道:“这么看九边的精锐都在这里了,如果这里能打赢,北边本就无可用之财,又无可战之兵,不亡何待?”自己这些年来虽然在海外打了不少仗,但那些蛮荒之地如何能和华夏母国能比,只要这一仗自己赢了,以自己的功劳裂土分茅也不过是指掌间的事情,想到这里,刘沿水禁不住浑身上下觉得燥热不已,恨不得立刻策马冲杀过去。 一阵隆隆的鼓声传来,就好像一阵闷雷沿着山坡炸响,将刘沿水从思绪中惊醒过来,只见山坡下的骑队收缩队形,露出数十条通道来,从通道中推出一门门弗朗基炮来。相比起南方的明军,九边明军的火器以轻便便携为上,对于威力和射程要求并不那么高。因此谭纶领军南下时虽然把京城武库中的火器搜罗一空,但射程最远,威力最大的也就是近百门弗朗基炮,其余虎蹲炮之类的发射霰弹的轻型火炮,由于射程太近,还没来得及用得上。 “呵呵,这不是关公门前舞大刀呀?”刘沿水看到敌军推出来的火器,不由得笑了起来。由于兰芳社的绝大部分军事行动都是围绕着舰队进行的,陆上部队实际上只是作为海军陆战队存在,所以在重火器的编排上是高度倾向于海军。在五百人联队一级编制不常设炮兵,都是临时从舰队划拨火炮加强。这一次阿克敦和疤脸领兵救援庐州,才临时从长江舰队里划了八门十二磅长炮,编成两个炮队给他们。这就是刘沿水手中全部的重型火器了,当然,他手下其他明军中也有一些虎蹲炮、弗朗基炮之类的重火器,由于射程、威力、使用习惯与那八门十二磅长炮相差甚远,如果强行编练在一起反倒会互相干扰,刘沿水索性留在原来的队伍中,只将那八门十二磅长炮分别部署在己方阵地的两侧突出部,依照兰芳社军中的习惯将其称为“牛角”的位置。 “传令下去,左右牛角位进行试射,目标敌军中军,两轮试射后自由射击!” 由于天气的缘故,南军方面并没有使用旗语传递命令,而是使用有节奏的军号声。按照讲武堂中初级战术课教程,所有战术行动被分为三类:战斗、行动、联络。在军官生战术课的第一节课,教官就会开宗明义的将战斗与殴斗区分开来,战斗不是单打独斗,上至万人以上的大军,下至十二人组成的小队,在战斗中都是一个整体协作的单元,为了做到这一点,战场上各部之间就需要不断相互联络,传递信息。讲武堂在培养军官生中过程中花费了大量的时间教授他们使用旗语和军号谱来在战场上传递信息,经过多年的培养,兰芳社军队在中队(五十人左右)级别的战术单元都至少有一名出自讲武堂的军官生和士官生,虽然个体的战斗力上还各自不同,但在军队的整体性上却已经超过了同时代的军队。 几乎是同时,南北两军的战线都传来了隆隆的炮声,一股股白烟升起,铅弹和铁球在天空飞来飞去,落地之后跳起,将碰到的一切撕碎,直到消耗完其携带的所有动能。这场战役的初始阶段对于双方来说都是紧张、慌乱、棘手的,炮战刚刚进行了不到二十分钟,天空就下起雨夹雪来,夹杂着雪片的余落在每个人身上,士兵们瑟瑟发抖,原本干燥硬实的地面也开始变得湿滑泥泞,炮弹落下,泥浆四溅。面对不期而至的雨雪,无论是刘沿水还是谭纶都皱起了眉头——前者是因为泥地减弱了炮兵的威力,而后者则是因为泥泞让骑兵难以冲击。 幸好的是这场雨夹雪来的快,去得也快,大概在巳时末,也就是大约十点到十一点左右,天气便放晴了,就连太阳都从乌云中探出头来,将阳光投在惨淡的战场上。谭纶松了口气,低声道:“开始吧!” 随着隆隆的鼓声,北军的左翼最先开始行动,最前头的是数十辆盾车,这种笨重的车辆使用人力推动,厚实的橡木板上覆盖这浸湿的牛皮,足以抵御箭矢和小口径火器的射击,在盾车后面是成队的步卒,排成纵队的矛手中间可以看到许多弓箭手和火器手,而在步卒后面则是骑队,他们等待着前头的步队和盾车填平壕沟,然后做最后的致命一击。随后移动的是北军的中军和右翼,如果从天空看下去,可以看到北军的阵线形成了一条斜线,左翼突出,右翼拉后。 每场战争中都充满了意外,“天意莫测!”,在每本描写战争的史书中,那些记载者们总会敬畏用他们的笔触描绘双方交锋时的那种混乱。为将者战前的筹划此时或多或少都会有所出入,某个山头、某片灌木丛、某片泥塘,某个军官的顽强或者怯懦,都会影响到计划的进行。为将者只好无可奈何的调整自己的部署,早一点或者晚一点投入预备队?将迂回改为侧击?伏击失败只好逆袭?等等等等! 第五百二十五章 石头磨坊 这一次也没有例外,战线犹如长蛇一般蜿蜒动荡,鲜血如溪水一般流淌,两军的前锋汹涌如波涛,军队或进或退,交错如同陆岬海湾。那一切如同大海中时隐时没的礁石,刚刚明明看到还有一点东西,但转眼之间又不见了,军队就好像烟雾,迁移不定,进退无常,仿佛有一只无形的巨手,把千百万人的血肉生命推上去,又撵回来,扫到一处,继而又将其驱散四方。难怪身经百战的将士们会对军校课讲得那些东西嗤之以鼻,没有那种语言能够描述战场上的一切,那些精密的计划最多能够描述几分钟,却无法描述整个战役,那些无数的细枝末节,人们拿起武器,即做战士,也做指挥官,他们拼死奋战,无数个这样的细节凑在一起,这就是寿州之战的开始阶段。 可是,到了大约午后三点左右,局势渐渐明朗了。凭借数量上的巨大优势,北军渐渐占据了优势,就好像扳手腕一样。北军的左翼渐渐将对方的右翼压迫后退。南军的“右牛角”炮垒前尽管尸积如山,但已经被敌军夺取,为了避免敌人用夺来的火炮轰击己方,南军的炮手们不得不钉死那四门十二磅长炮的炮眼,将其放弃。守卫炮垒的两个联队还剩下不到一百个人,阿克敦大呼酣战,身上有七处伤,如果不是他的护卫拼命将其抢回,这位身经百战的骑士已经变成了一具地上的尸体。唯一能够挡住北军突破阵线,迂回包围南军中央阵线的只剩下一个点——一座磨坊。刘沿水援兵,让其死守。 那座磨坊已经有近百年历史了,是当地一家大姓的宗产,修建的极为坚固。四壁用一块块条石砌成,缝隙用掺了糯米的石灰浆粘合,坚固到即便是十二磅长炮的炮弹轰上去也会被弹回来。为了避免遭到窃贼的侵害,磨坊的主人还在四周种植了许多带刺的灌木,形成了一道天然的栅栏。南军便以这座石磨坊为核心阵地,在磨坊四周的灌木丛中布置了拒马和栅栏,将铳手布置在灌木丛后,还有一道用沙袋堆成的胸墙,以供抵御弓矢铅弹。 “大人,刘将军派我来这里,听您指挥!”丘何挺起胸脯大声。 阿克敦坐在一块石头上,他身上那件白色的羊绒衫明显是刚刚换上去的,不过依然可以从领口看到透着血迹的绷带:“你有多少人?刘将军有什么话让你带过来吗?” “有五百人,恰好一个联队!刘将军让我转告您!必须死守磨坊!撑到天黑” “死守磨坊?”阿克敦闻言一愣,突然笑了起来:“好,说得好,这个时候除了死守还能做什么!丘何,你说说应当怎么守?” “磨坊虽然坚固,但如果北贼火攻,烟熏火燎之下也是守不住的。末将来的时候看外头有许多灌木丛,若是将铳手埋伏在其中,倒是可以打敌人一个措手不及!” “灌木丛?”阿克敦目光转向窗口,透过窗户可以看到大片带刺的常绿灌木,在冬日里格外显眼。 “好,就按照你的来!记住,我们要死守住这磨坊直到天黑!” 北军中军。 至少可以说,在这个血腥的下午谭纶是高兴的。 他有充分的理由高兴,至少到此为止,他的整个计划可以说是非常成功的:用三分之一的兵力阻击可能到来的南军主力,用三分之二的兵力猛攻刘沿水率领的偏师,力求将其彻底打垮。尽管在从早上九点左右开始的战局复杂惊险的变化,在攻击敌军右翼“牛角”炮台时遭遇的顽强抵抗,成排的士兵被十二磅炮发射的霰弹打倒,尸体填满了壕沟,与高出地面有数丈高的炮台平齐;刺刀与长矛撞击,铅弹与箭矢交织,攻击中央阵线时遭遇左侧牛角炮台实心弹的侧射,炮弹打穿方阵,留下成队残缺不全的尸体。敌军的战象甚至发动逆袭,一直冲到距离自己帅旗只有不到两百米的距离,甚至军中有流言传闻谭纶本人已经被冷枪打死。以上等等迅雷疾风似的变化,有如真正浮云,在他的眼前掠过,未曾扰乱他的视线。谭纶始终保持着那副镇定自若的样子,从未因这些变幻而露出忧色。他不关心这些付出的代价,那些细微的数字,他要的是胜利,最后的胜利:他很清楚自己距离胜利只有一步之遥,只需迈过那个石头磨坊,还在顽抗敌人就会丢下武器,转身逃走,胜利就会像熟透的果实落入他的手中。一座高不过四丈,方圆不过半亩的石头磨坊,十万人的命运将由它决定。 “传令给马总兵,不要告诉我死了多少人,我只要那座石头磨坊!”谭纶的声音不大,眼睛看着远方,仿佛不是在和传令兵,而是在和隐藏在迷雾中的命运之神说话。 “看看那边!”马芳用马鞭指着自己的右手边:“把你看到的告诉督师大人,半个时辰内我就会踏上那座石头磨坊!” “是,总兵大人!”信使敬畏的看着眼前的一切。四千名壮士列成方阵,他们的前锋大约有一里宽,那是些骑着骏马的汉子,分为二十六队,在他们身后是马芳本人的亲兵,身披铁甲,手持长矛,排成密密麻麻的行列,二十门弗朗基和百余门虎蹲炮在他们的两侧。所有人都用敬慕艳羡的目光看着他们,从早上开始到现在,他们未发一箭,一直在养精蓄锐,就是等待这个时候。 马芳拔出佩剑,一马当先,大队开始缓慢的向前移动,这声势当真让人丧胆。 第五百二十六章 铁骑对方阵 那整队的骑兵,高举长枪,旌旗和号角声迎风飘荡,每队组成一个纵队,宛若一人,仿佛传说中撞击城门的攻城锤,冲出北军的左翼,他们越过尸骸遍野的战场,消失在烟雾中,继而出现在坡顶,依旧保持着队形,敌人射来零星铅弹和箭矢仿佛浮云,他们越过坡顶,向山坡下冲去,在这个谷地的对面,就是他们的目标——石头磨坊。 石磨坊的风车高塔上,军旗剧烈的摇晃着,与其同时,宏亮的铜号也发出一连串复杂的腔调。即便并不知晓南军的号谱,马芳也知道这是求援的讯号。已经来不及了!他的嘴角微微上翘,吐出五个无声的字眼!在他看来,胜利已经唾手可得。 在高地顶点的背后,石磨坊外的灌木丛中,兰芳社的士兵们蹲在地上,锋利的刺刀隐藏在绿叶之间,偶尔反射出一点亮光,在他们的身后是弗朗基和虎蹲炮。这些坚韧的老兵被分成六个小方阵,他们蹲着身体,将枪托顶住肩膀,点着火绳,将枪口指向前方,沉着、不言不动、一心静候。他们看不到北军的骑士,北军的骑士们也看不到他们,不过他们能够听到马蹄声,能够感觉到脚下的震动,他们知道敌军的人浪正朝自己这边涌来,能够感觉到脚下的震动越来越剧烈,听见马蹄奔走的那种整齐而有节奏的马蹄声、铁甲的摩擦声、矛杆的撞击声和人马沉重的喘息声。一阵骇人的平静之后,突然一列闪亮的矛尖从棱线后冲出,然后是旗帜、铁盔和喇叭,数千胸脯高高鼓起,数千张嘴齐声呐喊:“万胜!”简直是天崩地裂! 几乎是同时,南军回答了敌人的呐喊,不过用的不是嘴,而是火药、铅弹、和爆炸,白色的硝烟尚未散去,北军的骑士便冲破硝烟而来,仿佛远古魔神。他们咬紧牙关,紧握长矛、放开缰绳,冲向敌人的方阵。无法用语言来描述当时的恐怖,即便南军中不少人都是经历过数十次大战的勇士,但此时仍然身体僵硬,他们变成了石像,动弹不得,眼睁睁的看着敌人的长矛刺穿胸膛,马蹄踢来,将自己踏为肉泥,恐惧剥夺了他们的声音和力气,仿佛是一副默片在放映。 南军的方阵遭到冲击,北军的骑队狂暴的席卷而来,一时间将他们仿佛淹没了。但在一开始的恐惧过去后,这些步兵们便坚忍不拔,沉重迎战,第一排人单膝跪下,将枪刺迎接铁骑,第二行着还以铅弹,在他们当中的火炮装填完毕,空心方阵便露出口子,让霰弹喷出,然后重新合拢。北军的骑兵着报之以马蹄,大多数人的长矛在第一波冲击后便折断或者遗弃了,他们拔出钢刀,驱使着自己的战马,越过枪刺,冲进人墙中大肆砍杀。炮弹在骑队中打开一个个缺口,而骑队也在方阵中冲开了一个个缺口。枪刺刺入了战马的胸腹,马刀劈开了头盔和脑袋,事后生还者众口一词的说他们从未见过这样的局面,两边的人都疯了! 在北军的猛攻下,最外侧的那个方阵几乎在一接触的就被全部消灭了,与其他的方阵不同,他们的右侧暴露在灌木丛外。这个方阵是由东番高山泰雅人组成的,在方阵的中央一名萨满有节奏的击打着木鼓,唱着古老的歌谣。全然不顾别人在他的前后左右厮杀。这些土著士兵们在死前还在思念着家乡的山林、清澈的湖泊、还有祖先的灵魂,一个北军骑兵一刀将萨满的脑袋砍下,鼓声和歌声方才终止。 如果没有石磨坊作为支撑,如果没有灌木丛,也许北军已经赢了。但坚固的石磨坊上的三门弗朗基和射手们不断的向那些正在围攻方阵的敌军骑士们不断射击,最前面的一千三百名骑已经有半数不复存在,他们的指挥官已经落马而死。马芳大声呐喊,催促后队的火炮赶上,石磨坊门前的那片灌木丛被占领,再被占领,又被占领,但那几个残破不堪的方阵依旧巍然不动,依旧屏护着石磨坊的大门。 “增援,增援!”满脸血污的丘何向阿克敦喊道,阿克敦露出一丝苦笑,摊开双手:“你让我去哪里给你找增援?我又不是神仙,要不给我一支长矛,让我去你的方阵顶顶?” “没有增援的话,敌人下一波进攻我们就完蛋了!” “让你的人退进石磨坊里来吧!”阿克敦道:“我已经发出求援的信号了,希望援兵能赶得及吧!”看着丘何离去的背影,他无声的低语了一句:“如果还有援兵的话!” “敌人退了!看来我们这次是要赢了”副将低声道。 “终于退了,这些王八蛋!”马芳吐出一口血沫,恨恨的看着不远处的敌人,他心里清楚即便自己拿下了这座石磨坊,赢得了这一战。今天的损失也绝对无法得到补偿,这些骑兵是宣大、延绥、蓟州等几个军镇的精华所在,此时他心有灵犀的说出了两千年前某位西方名将的那句名言:“如果再来一次这种胜利,咱们谁也别想活着回去了!” 正当此时,在石磨坊的另外一面,传来一声响亮的鸣叫,马芳满脸茫然,而石磨坊里的阿克敦却露出狂喜之色。 “是大象,是大象!”他不顾自己的伤势,从椅子上站起身来:“传令下去,援兵到了,大家都准备好,里应外合!” 在生还者的回忆描述,当时已经是寅时四刻了(下午四五点),天色已经转阴,阳光映照在云彩上,从树叶间透过来,阴惨惨的。那些恐怖的巨兽背着阳光,登上高地,背上的象奴们一面用力吹着铜喇叭,一边用尖棒刺大象后颈的皮肤,吃痛的巨兽发出响亮的鸣叫,疾奔而来,仿佛大地也在它们沉重的脚步下沉。 第五百二十七章 夜晚 面对这些长鼻子,高三米,体重3吨以上的巨兽,北军的骑士们纷纷向后退却——战马会被大象浓烈的体味惊扰,不少人甚至不得不跳下马来,企图结阵抵抗这些巨兽。但刚刚退进石磨坊的南军步卒也冲了出来,在苍凉的暮色之中,北军的骑队不得不向后退却,他们丢下好不容易才搬运上来的火器和成堆的尸体,向土坡下退去。 当最后一缕阳光从战场上消失,暮色重新笼罩大地,热闹了一整天的战场终于重新安静了下来,原野上只剩一片凄凉景象。惨淡的月光投射在战场上,随处可见人和马的尸体,在阴暗处可以看到某些食腐动物在行动,乌鸦、野狗等等都在饱啖血肉,夜里他们才是这片土地真正的主人。但这并不是全部,约莫初更时分,有人在石磨坊高地下的突破徘徊,确切的说是在匍匐。他身着一件蒙头斗篷,鬼鬼祟祟。夜色明净,路旁的树林有不少枝干被枪弹打断,却还连着树皮,悬在半空中随风摇曳,一阵阵微弱的气流吹拂着野草,野草随之摇动,仿佛鬼魂。远处两军营地前巡夜军士击金的声音传来,依稀可辨。 “阿弥陀佛,阿弥陀佛!”刘胜念了几遍菩萨,右手抓紧脖子上悬挂的那尊从庙里请来的佛像, 当过斥候的他自然没少见死人,但像这样积尸遍野场面他还是第一次见到,恐惧把黑暗中的一切都变成了鬼魂。他好不容易才让自己镇定下来,沿着山坡爬上去。他一步一滑的登上土坡,向月光下十分显眼的石磨坊跑去。 随着石磨坊越来越近,刘胜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这更多是出于紧张和恐惧,而非疲惫。白昼里留下的尸体不断的绊着他的脚,仿佛是传说中的鬼魅。刘胜用力摆动双腿,竭力从这可怕的盘丝阵中冲了出来,全然忘记了自己身在何处。 “别动!” 两个士兵从灌木丛中钻了出来,锋利的枪刺抵住了刘胜的胸口,在月光下闪着寒光。 “别动手,我是你们这边的!”刘胜举起双手,表明自己并无恶意。 “我们这边的?”夜哨警惕的盯着刘胜,伸手将其腰间的佩刀拔了出来,刘胜没有乱动,哨兵的目光变得温和起来。 “快带我去见你们的上官,我这里有重要的情报,时间紧迫!” 几分钟后,刘胜被带进了石磨坊,他向阿克敦说出了全部情况:“我知道北贼的大营布置在哪儿,有一条小路可以绕过他们的防线,给我三十个人,可以做出大事情来!” 阿克敦做了个手势,亲兵将刘胜带了下去,他向丘何低声问道:“你觉得应该答应这个家伙吗?” “为什么不?如果失败,我们最多丢掉三十个人,如果我们什么都不做,这三十个人也就能多活半天!” “你说得对!”阿克敦笑了起来:“已经到了这一步,为什么不拼死一搏?” 二十分钟后,刘胜被带了回来,阿克敦低声道:“人就在磨坊院子里,你还需要些什么?” “火油、火药还有别的纵火物!” “那所有的都已经准备好了,你可以出发了!” 阿克敦站在窗口,看着人影很快消失在夜雾中,轻叹了一口气,他知道自己不应该对这种小伎俩做太大的指望,但又不得不如此。他心里很清楚,像今天白天这样的进攻,自己是不可能再抵抗一日了。在质量没有绝对差别的情况下,两倍以上的数量差距绝非任何兵法可以弥补。 “大人,还是休息一会吧!”丘何的声音从背后传来,阿克敦摇了摇头:“不,我真的睡不着,有酒吗?给我倒一杯吧!” 身后传来一阵摸索声,片刻之后丘何带着酒壶和两只杯子回来,阿克敦给自己倒了一杯,又给对方倒了一杯,然后一饮而尽,辛辣的液体流入口腔,让整个人顿时暖和了起来。阿克敦伸出酒杯:“再给我倒一杯!” “大人,明天还要大仗呢!”丘何低声道。 “不要紧,这一两杯我没事,今天死人太多了,阴气渗人,喝点酒阳气盛点,听我的,你也喝点!” 丘何看了看黑乎乎的窗外,拿起酒杯喝了一口,低声道:“确实喝点酒感觉好多了!” “是吧!”阿克敦将给丘何重新倒满:“说实话,我自从跟随大都督以来打过的仗不下上百次,但像今天这样惨烈的还是头一遭,我现在总算是知道你们汉人诗歌写的:黄昏塞北无人烟,鬼哭啾啾声沸天是什么意思了。想必数十年后这里晚上也会死那等景象吧!” “是呀!”丘何叹了口气:“不过这一仗若是赢了,那接下来也就没什么好打的了!” 二人坐在石磨坊窗旁,一边对饮一边闲聊,说来也是奇怪,按说他们打了一天的仗,现在早就应该疲惫欲死,可偏偏现在却根本睡不着。约莫过来小半个时辰,那半壶酒也喝的差不多了,丘何正想起身找个地方躺一会,眼角却看到西北方向突然腾起一团火光、 “大人,你看看那边,我是不是眼睛花了,看到一团火光!” “不是眼花,是真的着火了,我也看到了!”阿克敦占了起来,双手按在窗台,探出头去:“得手了,那个刘胜得手了!” 几分钟后,阿克敦和丘何都可以确定这不是北军自己失火——火势蔓延的速度太快了,借助夜风,他们甚至可以依稀听到敌营传来惊惶失措的喊叫声。 “得手了,真的得手了!”丘何跳了起来:“最难熬的日子过去了,明天咱们不用死了!” 次日清晨。 看着地上的余烟缭绕的火场,谭纶脸色铁青,他挥了一下手,一旁的中军官大声喊道:“传督师大人之命,把这几个家伙都拖出去砍了!” 第五百二十八章 转折点 “督师大人饶命呀!” “饶命呀!” “请准小人戴罪立功!” 谭纶仿佛根本没有听到跪在地上那些军官的哀求声,冲到火场旁,拔出佩剑挑动火堆,查看火后余烬。半响之后他向中军问道:“一共损失了多少了粮秣,药子?” “禀告督师大人,粮食还好,损失的只有一两成,只要后营催的紧些,过两日便可以挺过去!” “要药子,草料呢?” “药子至少损失了七成,草料也被烧掉了五成以上!”中军胆怯的低下头。虽然未曾见到谭纶的脸色,他也能猜得出六七分来。其实从明中叶开始,明军就已经成为了一支冷热兵器并重的军队,几乎所有当时的兵书中都认为火器乃是国之重器,攻战第一。既然热兵器如此重要,火药自然也成为军需中极为重要的一环,而一下子损失这么多火药,无异于让北军中相当部分火器成为废铁,对未来战局的影响可想而知。 “你们都退下吧!” 听到这个命令,众人如蒙大赦,赶忙离开,那中军官临离开前回头看去,只见谭纶孤零零一个人站在火场旁,仗剑独立,就仿佛旁边那棵枯槐。 南军营地。 “三位壮士立下如此大功!本官也不敢妄谈赏赐了!”刘沿水那张红脸已经涨的发紫:“这样吧,刘壮士赏银币一千,另外两位各赏五百。除此之外,本官还会在给大都督的文书里单独将三位的大功报上,具体怎么赏就看大都督得了!” “多谢将主爷栽培!”刘胜、左重平、张远三人闻言禁不住欣喜若狂,刘沿水给出的赏格已经超出了他们最疯狂的想象。按照当时的比价,兰芳社出的银币一块就可以当一两库平银子使的,一千银币是他在明军当几辈子斥候都赚不到的。至于在给周可成的文书中单独报告他们三人的功劳就意味着绝对没人敢贪墨他们的功劳了,还有什么能比这个更加靠谱的保证呢? “你们不要谢我,是你们自己做得好!”刘沿水笑的愈发开心:“你们三个识字吗?” “识字?”刘胜一愣,他没想到怎么突然话题转到这件事情上来了,他小心答道:“回禀将主爷,小人识百把个字,他们两个就是睁眼瞎!” “那可不成!”刘沿水笑道:“这样吧,接下来几天你们就跟着我的文书,学学基本的读写!” 张远大着胆子答道:“学读写?将主爷,小人是个厮杀汉,看到字就头疼!这项恩典还是免了吧!” 刘沿水闻言笑了起来:“罢了,我没有时间解释,你们下去后找严潮生,他会解释缘由的!” 刘胜等三人退出帐外,赶忙找到严潮生询问。严潮生一听便笑了起来:“恭喜三位了,想不到咱们还真是有缘分,这么快就要去讲武堂当我的学弟了!” “讲武堂?学弟?” “是这么回事,在我们兰芳社要当军官,要么是先去讲武堂读书,然后出来从军;要么在军中立功,然后保送讲武堂读书。反正都是要走一遭的,三位立下这么大的功劳,刘将军亲自向大都督报功,肯定要去讲武堂走一遭的。那里面可是一点情面都不讲的,三位若是不识字怎么读书,怎么毕业?毕不了业就算有天大的功劳,也只能赏银子,没法出来做官的!” “原来还有这等事?”听到这里,刘胜等三人才明白了过来,对于自己的未来又是高兴又是惴惴不安。 在时代的浪潮中,刘胜等三人的命运不过是一条不显眼的细流。后世所有史学家都把1565十一月十九日的这个晚上当成整个战役的转折点,他们一致认为,晚上的这场大火使得北军永远失去了逐个击破南军的机会,在接下来的两天时间里,虽然北军又发起了几次进攻,但都被占据着有利地形的南军击退,而胡宗宪指挥的南军主力距离寿州也越来越近,谭纶不得不放弃了原有的计划,在十一月二十二日早上开始向寿州撤退。(还有一部分史学家认为在十一月二十日谭纶就下令将大部分辎重向寿州转移,接下来两天发起的那几次进攻不过是掩护大军撤退的佯攻而已。) 不管刘沿水所部在先前几天的战斗中付出了多少代价,他在确定北军撤退的真实性之后,就立刻派出一个加强的骑兵支队,沿着北军平行的行军路线前进,反复向敌人的行军行列发动突袭。他的行动虽然没有给北军造成太大的伤亡,但却迫使其遗弃了大量的辎重车辆,这对整个战役的结果造成了颇为深远的影响。 谢公祠。 胡宗宪推开院门,随着吱呀一声响,院门被推开了,可以看到庭院里大部分建筑都已经倒塌了,只留下一座佛塔,不过从遗迹中还是能看到当初的气象。在距离院门不远的墙上,随处可以看到孔洞——那是铅弹留下的痕迹。胡宗宪叹了口气,问道:“这里当初有多少敌兵守卫?” “三百人!”中军答道:“我军攻了三次,最后火攻才拿下来!” 胡宗宪点了点头,他迈过门槛,向里面走去,看到一个角门,门板早已不知踪影,不过可以看到门框上满是黑红色的手印,不难想象一天前当时争夺的惨状。胡宗宪停住脚步,看着门内,许多起伏转折、犬牙交错的工事还在,墙上到处可以看到挖出的射孔,还有火烧的痕迹。显然进攻者冲进门内,遭到防御者的夹射,尸横遍野,他们退出来,砍断树木和门板,砸坏家具,淋上火油,用烈火来回答铅弹和箭矢。胡宗宪闭上眼睛,耳边仿佛回荡起当时的情景:墙壁发出惨叫、弹孔流出鲜血、树木呻吟、好像一切都在逃离这里,逃离毁灭的命运。 第五百二十九章 美人鱼 “哎!”胡宗宪叹了口气:“看来先前攻打此地的时候,战况极为惨烈呀!” “督师大人说的是!”那中军答道:“刘将军说,若是寿州这一仗能够打赢,想必天下也就定下来了!” 胡宗宪摆了摆手,示意那中军退下,他走进角门,伸手抚摸着墙上的弹孔血迹,他现在渐渐明白为何周可成如此慷慨的将两淮的军事大权交给自己了。眼下正在与自己苦战的那支北军可以说是明王朝最后、也是最忠实力量了。无论周可成是不是真的想要将宝座上那位取而代之,只要他想要在这个国家做点什么,那么就必须将这支力量消灭掉。所以对于周可成来说,赢得靖难战争的胜利固然重要,更重要的是在这场战争中将一切可能阻挡自己道路的人和势力剪除掉。他之所以让自己来指挥淮上的战事,是因为他自己还有更加重要的事情要做——空出手来清理内部的反对势力,而派到自己手下的刘沿水除了协助自己作战之外,应该还有监视自己将这支北军斩尽杀绝的责任。 “东主!” 背后传来的声音将胡宗宪从思绪中惊醒过来,他回过头看到沈明臣正关切的看着自己:“东主您怎么了,脸色有些不太好看!” “没什么!”胡宗宪强笑道:“想必是这里煞气有些重了,冲撞了!” “这倒是!”沈明臣被胡宗宪的托辞瞒了过去:“既然是这样,那就我们就先出去吧!哎,我听说这谢公祠也有三四百年了,想不到这次竟然没有逃过兵火之灾!” “是呀!”胡宗宪回过头,看了看身后的一片残垣断壁:“有什么办法呢?谁叫这里地势紧要,乃是两军必争之地,只有等到此战结束之后,再出钱重修了!” 胡宗宪出了谢公祠,回到行辕,展开地图,开始同沈明臣一起研究起战况来。经由前半个月的交战,两军在以寿州为核心方圆数十里的区域形成了犬牙交错的局面,其结果就是任何一方都无法轻易的摆脱对手,将战况重新拖入运动战的局面。这对于南军来说无疑更加有利——南军的火器更加厉害,兵源和后勤的补充也更加充裕。 “传令下去,各军加紧修建壁垒,以旗号相连缀,若遭遇敌军袭击,则据垒坚守待援!”胡宗宪沉声道:“明臣,你替我起草一封书信给南京,请大都督调配一百门大铳前来,要可以发射十几斤铳子的那种!” “调配大铳?”沈明臣一愣:“东主,您要攻寿州城?” “不一定是要打寿州城!”胡宗宪得意洋洋的笑道:“你想想,咱们这边深沟壁垒,北军那边难道就不会了?没有大铳,怎么打?难道每个地方都像谢公祠那样用人命填过去?” “那大都督会给吗?这可是一百门大铳呀!” “你放心,他肯定会给的!”胡宗宪笑道:“一百门大铳看起来多,其实也就是一条夹板大船上的量罢了,大都督他把自己那条座船上的大铳都拆下来便够了。而且寿州城这里的战况,他恐怕比我们还急呢!” “那好,我立刻就写!”沈明臣将信将疑的点了点头,走到书案旁开始写了起来。胡宗宪走到窗旁,看着院子里那颗老槐树,喃喃自语道:“这一仗打完,就应该知道他到底想干什么了吧?” 南京,神乐观。 “静音道长,这是今天内阁送过来的诏书,请您用印!”一名文吏笑道。 “嗯,我知道了,你放在这里,明天这个时候再来拿就是了!”静音笑道。 “道长,张相公的意思是这些诏书赶的很,希望您今天就用完印,我顺道带回去!” “这么赶?”静音的眉头皱了起来,他这个掌玺领侍卫大臣从职权上看已经等于明代司礼监掌印太监加御马监、领东西两厂,锦衣卫几个官职加在一起,如果放在过去简直是权势熏天。但问题是南边的朝廷草创,锦衣卫、东西两厂等等要么不存在,要么实际上听命于大都督府,静音手头上的实权也就是给诏书用印。按说这也是一项极为重要的职权,但问题是到现在为止,内阁发来的所有诏书静音这里就没有一次驳回的,这个用印也就成了例行公事,自然也说不上什么权力了。 “不错,是关于淮上战事的,十万火急呀!” 静音没有说话,他拿起那份诏书看了起来,刚看了几行眉头便皱了起来:“这不是关于天子宗亲的事情吗?怎么关乎起淮上战事了?” “这个学生就不知道了!”那文吏笑道:“学生只是奉命从事!” 静音冷哼了一声,将那份诏书又看了两遍,最后咬了咬牙:“这件事情干系重大,我须得禀明天子再说,你先回去转告张先生!” “是!”那文吏没有坚持,向静音拜了拜,便离去了。静音将诏书拿在手上,向观内走去。他穿过几重宫室,来到一处僻静的院子旁,里面传出男女的嬉笑声,静音对守在门口的宫女问道:“陛下在干什么?” “回禀道长,圣上正在抓鱼!” “抓鱼?这个季节抓什么鱼?”静音不解的问道。 “道长!”那宫女脸色微红:“不是抓河里的鱼!” “那还有什么鱼?” “是美人鱼!” “美人鱼?”静音一愣,他推开宫女向院子里走去,进了门声音越发大了起来,过了一道修建的颇为整齐的灌木丛,他突然觉得一股湿热的气体扑面而来,一看才发现前面有一个热气腾腾的水池,方圆二十余丈,水池上飘着一条小船,一个赤裸着半身的青年男子正往水池里撒网,水池里传出女子的嬉笑声,他这才明白那宫女说的“鱼”指的不是鱼,而是人。 第五百三十章 告状 静音就算是个榆木脑袋也该知道那小船上撒网的男子是何人了,他赶忙转过身去,向身后追来的宫女质问道:“这,这是怎么回事!” “道,道长!”宫女结结巴巴的答道:“这温泉池子是陛下的主意呀!” “废话,这个我当然知道!修池子的银子还是本大臣批的条子呢!”静音气急败坏道:“我是问这伤风败俗的玩意是谁的主意?” “这,这小人就不知道了!”那宫女吓得顿时跪了下去:“她们说的话小人也听不太懂,如何知道是何人出的主意!” 听到这里,静音已经明白了七八分了。原来上次朱载垕向周可成抱怨之后,周可成除了从私囊中掏出一笔前来给天子兴建宫室,还从海外运了一批各族美女过来,反正以兰芳社现在的贸易网络,只要肯出银子,自然有全球的人贩子为之奔走,什么样的美人儿运不来。朱载垕虽然也贵为亲王,但以其尴尬的身份过去二十多年很难说过得舒心,这一下子陡然看到从肤色各异,各有胜场的数十名各族美人儿献上来,整日的淫乐还来不及,原先的不满和怨气早就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罢了,别说了!”静音挥了一下长袖,喝道:“你替我禀明圣上,就说我有事情要禀告,正在外间等候!”说罢便扭头向外间走去。静音到了外边等了许久,却也没有半点消息,他满胸的怒气却也无处发泄,只能在屋子里转圈。正当他准备再进去看看到底发生了什么,却看到那个宫女从外间急匆匆的从外间进来了。 “圣上出来了吗?” “道长!”那宫女小心翼翼的答道:“万岁爷说让您今日先回去,明日再来!” “什么?”静音闻言大怒,一把抓住那宫女的胳膊质问道:“圣上怎么会不见我?你好大胆子,竟然敢蒙蔽圣聪,隔绝中外,就不怕本官将你族诛吗?” 以静音掌玺领侍卫大臣的官职,弄死个把宫女不费吹灰之力,那宫女顿时吓得磕头如捣蒜:“道长饶命,道长饶命,奴婢哪有这个胆子,这确实是万岁爷亲口说的!” 静音看那宫女神态不像是撒谎,便冷声道:“你把当时的情况一字一句的给我说清楚,若真的与你无干,本官自然不会找你的麻烦!” 那宫女磕了两个头,方才小心描述起当时的情况来,原来方才今日朱载垕与十几个各国美人在温泉池中嬉戏,美人儿们扮作鱼儿,朱载垕自己当渔夫,若是被有哪位美人被朱载垕撒网捕上来,便要同饮一杯,以此为乐。朱载垕玩的乐此不疲,早已喝了二三十杯下去,整个人早就昏天黑地了,哪里还会来见静音。 “这主意是何人出的?”静音问道。 “这个——,当时奴婢在外间当值,不在万岁爷身边,真的不知道!” “好,那我也不为难你,你把当时在圣上身边当值的人叫出来,本官要问话!” “是,道长!”那宫女如蒙大赦,起身离开,不一会儿便带了几名宫女回来,静音一一询问,才知道想出这个嬉戏法子的不是别人,是朱载垕本人。他默然无语的过了半响,低声道:“今日的事情,你们几个不得泄露出去,否则本官唯你们几人是问!” “是,道长!” 看着那几名宫女的身影从门口消失,静音突然叹了口气,肩膀顿时塌了下来,整个人仿佛一下子老了十几岁。自从他心里很清楚自己这个掌玺领侍卫大臣实际上最大的责任就是监视朱载垕,确保内阁的所有诏书最后得到天子的承认。但他也清楚自己之所以被周可成如此重视,最重要的原因就是他和朱载垕的特殊关系,因此静音虽然依照周可成的命令行事,但对朱载垕本人却愈发恭谨,唯恐惹恼了对方,朱载垕与自己的特殊关系受损,最后自己失去利用价值。但今天的事情却让他有些懊恼,静音很清楚朱载垕的身体只能说很一般,像这样通宵达旦的纵欲对他的健康是非常不利的,而自己如果进谏会不会惹恼了对方呢?他在那儿左思右想了许久,最后觉得还是应该去大都督府一趟,把这件事向周可成禀告。 大都督府。 “道长今日前来,圣上那边有什么事情吗?” “确实是出了点事情,贫道职责所在,不敢欺瞒大都督!”静音小心翼翼的把今日所见所闻仔细的讲述了一遍,最后道:“大都督,若是如此长久下去只怕于龙体有害呀!” “哦!”周可成笑了笑:“道长你今日来是要我去圣上那儿劝谏吗?” “不错!只要大都督您开口,圣上肯定会听的!” “我说话圣上就会听?道长你也太看得起我周可成了!”周可成笑了笑:“这件事情先放在一边,道长,我方才听内阁张先生说有一份诏书在你那边卡住了,这件事情是真是假呀?” “确有此事!”静音心中咯噔一响,他也没想到竟然周可成都知道了:“贫道觉得这份诏书上的事情干系实在是太大,所以打算先让圣上过目之后再用印!” 周可成闻言笑了起来:“道长,你觉得如果圣上看过之后,还用的了印吗?” “这个——”静音一时间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最后低声道:“可是牵涉到宗室的事情,总不能连圣上都不经过就把诏书发下去了吧?” “我让你做这个掌玺领侍卫大臣,不就是为了不经过圣上把诏书发下去吗?”周可成笑道:“如果你觉得力所不能及也可以,可以明明白白告诉我,我换个人来做就是了,决不难为你!” 第五百三十一章 鸟尽弓藏兔死狗烹 周可成虽然面带笑容,但静音却只觉得浑身上下没有一处不是彻骨冰凉,他知道自己只要一点头,就能从眼前的窘迫境地脱身而去,但只要自己一点头,那泼天富贵和手中大权也就再也与自己无关,自己又是白云观里那个人人看清的道士了,想到这里,他只觉得自己这颗脑袋重达千钧,怎么也点不下去。 “看来道长还是不想辞官不做了,那就好!”周可成拍了拍静音的肩膀:“来,道长你先看一个东西!” 静音僵硬的接过文书,看了几行便愕然道:“胡大人要一百门大铳?” “嗯!”周可成笑道:“道长,你知道这意味什么吗?” “贫道不知!”静音老老实实的答道。 “胡汝贞要赢了!你想想,这些大铳是用来干嘛的?攻城拔寨,如果不是野战打赢了,把北军压制住了,要这些大铳干嘛?如果我猜的没错的话,应该明天春天前,淮上的战事就要结束了!” “恭喜大都督!”静音赶忙起身道贺,心里却有些莫名其妙,不知周可成这个节骨眼上给自己看这个干什么。 “没什么好恭喜的!”周可成摆了摆手:“打赢这一仗只是开始,咱们要干的事情还多着呢!” “要干的事还多着?”静音听到这里,脑子里灵光一闪:“难道那份诏书?” “不错,你现在知道为啥这个节骨眼上我要发这份诏书了吧?”周可成笑道:“要给大明续命,就得对宗室藩王下刀子!眼下就是好机会!” 静音张大了嘴巴,一时间说不出话来,片刻后低声道:“大都督,大明不是好好的吗?应该还不至于续命这么说吧?” “好好的?”周可成笑了起来:“你知道大明现在欠了多少公债?” “这个贫道如何知晓?”静音苦笑道。 “到现在为止,九百六十五万银币,而且每个月还会以九十万银币的速度上升。依照年息百分之八算,每年光是利息就要付出去七十七万银币,你觉得现在大明的情况很好吗?” 静音被这一连串惊人的数字给砸晕头了,他想了想之后低声道:“大都督,财算的事情贫道是不懂的,不过我大明富有四海,只要仗打完了,还清这些公债应该问题不大吧?” “道长你真是个实诚人!”周可成探口气:“你以为仗打完了就不用花钱了?北边的俺答汗、西南的土司都是无底洞,南京的宫室也要重修,两淮的盐是早就抵押出去了的,苏松常的白粮圣上也都已经免了,这一多一少,你告诉我用什么去还这些债?” “这,可这也总不能打宗室藩王的主意吧?天下人知道了该如何看圣上?圣上将来到了地下又怎么有脸见列祖列宗呢?” “那你说不打宗室藩王的主意打谁的主意?百姓?士大夫?还是商贾?你可别忘了,圣上是依靠谁才能重登帝位的,他们既然能让圣上坐上那个位置,自然也能让圣上从那个位置上下来!”周可成冷笑道:“至于有脸没脸就更用不着道长你操心了,成祖皇帝去了地下都有脸见太祖皇帝,当今天子又怎么没脸见列祖列宗?” 静音被周可成这番话说的哑口无言,半响之后他低声道:“大都督,你让我用印简单,可这件事情瞒的了一时,瞒不了一世,圣上将来知道了你我这般处置宗室藩王,你我怎么和他交差?” “能交差就交差,不能交差那就换一个能交差的人呗!”周可成冷笑了一声:“说到底,圣上对我们来说也就是一面大旗,没有旗子不行,但具体谁做旗子并不重要。北边就要完了,到时候换个年纪小点的,咱们这些办差事的不也轻松一点?” 静音已经想不起来自己是如何离开大都督府得了,他的脑子里始终盘旋着周可成说的最后那段话:“能交差就交差,不能交差就换一个能交差的人!”现在他总算是明白为何周可成耗费重金为朱载垕修建宫室,又送那么多美女给圣上了。显然随着靖难战争的顺利进行,那位南下的裕王殿下,在孝陵前登基的圣上对于他的价值越来越小,麻烦却越来越大了。对于他来说,朱载垕最好是在攻下北京城的那一刻突然一命呜,这样周可成就可以挑选一个刚吃奶的孩子坐到宝座上,可以随心所欲的操纵这个国家。到了那个时候,就再也没有人可以阻挡他了。自古以来只有皇帝对大臣鸟尽弓藏兔死狗烹,没想到今天颠倒过来了。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事情应该不是这样子的呀!”静音突然大声喊道,但他的心里却有一个声音在说:“事情就是这样的,从先帝驾崩,裕王同自己南下的那一刻起,事情就注定是这样了!” 回到神乐观,静音冲进自己的静室,下令任何人都不许打扰他。谁也不知道在那件装饰极为舒适的静室里当天晚上发生了什么,事后仆役们回忆第二天早上静音道长重新走出净室的时候脸色像死人一样惨白,第一句话就是:“把内阁昨天送来的诏书拿来,立刻用印!” 在后世的历史书上,公元1565年十一月二十九日是一个值得大书特书的日子,民主主义者认为这是大明走向君主立宪制的第一天;而皇明主义者则认为这是狡诈凶残的野心家、独裁者周可成暴露出自己丑陋真面目的开始。按照朝廷发出的新诏书,即将在距离孝陵卫只有一步之遥的淳化镇修建百王宅,这里将用于安置天子宗亲,未来天子宗亲将不在外出就藩,而是集中安置在这里,这份诏书立刻震惊了留都。 第五百三十二章 诰命夫人 吴府。 “相公,相公!”香二娘急匆匆的进了书房:“您听说了吗?外面都闹翻天了!” “什么事情?没头没尾的我怎么知道!”吴伯仁从文书上抬起头来。 “就是百王宅的事情,大都督难道没和你商量就把诏书发出来了?”香二娘急道。 “哦,那件事情呀?”吴伯仁笑道:“大都督和我早就提过了,只是一直没有时机,你干嘛这么大惊小怪的?” “你还问我为何大惊小怪?”香二娘急道:“这可是宗亲藩王呀!离间天家骨肉,可是要灭族的!” “你想得太多了!朝廷欠了多少公债你知道吗?那些购买公债的人才是我们真正的支持者,要是得罪了他们才是真的完了。如果不没收所有藩王的财产,朝廷是根本不可能还得起那些公债的。这件事情势在必行,大都督首肯下诏书应该是北边的战事就要出结果了,终于可以腾出手来了!” “你是说北边打赢了?”香二娘瞪大了美丽的眼睛:“可前些日子不还在淮上吗?怎么这么快就打到北京了?” “呵呵!”吴伯仁笑了起来:“二娘,我说的就是淮上,北边已经孤注一掷了,只要淮上打赢了,北京也就不战而下了!” “哦哦,原来是这样!”说到这里,香二娘突然走到窗旁,探出头去看了看,然后才回到书桌旁,神秘兮兮的压低声音问道:“相公,大都督是不是要改朝换代呀?要是那样的话相公您就是开国功臣,可不可以向他求求情,给妾身也封个诰命夫人什么的?” “诰命夫人?”吴伯仁被二娘的举动弄得有些哭笑不得:“二娘,大娘子这几年都在老家呆着,在南京家中都是你做主,与别人的正室也没啥区别吧?干嘛这么在乎什么诰命夫人不诰命夫人的?” “那怎么一样?”二娘急道:“妾身出身行院,若是有个诰命夫人的封号,也就可以扬眉吐气做人了。相公若是怜惜妾身,还请在大都督面前提上一句,他绝不会不答应的!” “好,好,好!”吴伯仁不以为意的笑了笑:“不过你也莫要在外头乱说改朝换代什么的,大都督绝无这个意思,二娘你是我屋里头的,从你口中出去的话让旁人听了,只怕还当真了!” “妾身明白!”香二娘夙愿得偿,满心欢喜:“这等大事自然要小心谨慎,岂能让外人知晓?相公请放心,妾身也不是那等没见识的娘姨,自然知道祸从口出的道理!” 吴伯仁见香二娘一副心领神会的样子,突然也觉得对周可成的把握没有那么自信来。他与周可成相交已经有十余年了,对其相知颇深,深知其虽然对大明说不上赤胆忠心,但对于称孤道寡并没有什么兴趣。证据就是他在海外拓疆数千里,想要称王的话早就称了。但人是会变的,尤其是路走到周可成这一步,距离九五之尊只有一步之遥,这等犹豫自古以来又有几个英雄人物能抵挡得住?自己要不要旁敲侧击一下,确定一下周可成的心意,免得稀里糊涂的挡了路,惹来大祸,岂不是冤枉得很? 想到这里,吴伯仁在书房里便再也坐不住了,便换了衣服登门拜访,他家本来与周可成家本就只有一墙之隔,又是脸熟的,守门卫士立即引他进了门。当时已经是晚饭时分,周可成与阿迪莱两人在庭院中,正围炉观雪吃着火锅,看到吴伯仁进来,便笑道:“伯仁你这厮怎么搞得,怎么每次都踩着饭点来,总是来我这里蹭吃的,要是再这样,下次我可要收伙食费了!” “大都督敢收,我就敢给!”吴伯仁唱了个肥喏,便毫不客气的在桌子旁坐下,对一旁的婢女道:“快替我拿碗筷,油碟来!多放些蒜泥!少放些姜末!”那婢女知道他与周可成的亲密关系,不待周可成吩咐,便照吩咐行事了。 “吴公子!”阿迪莱的汉话此时也说的颇为流利了:“为何你把二娘丢在家中,不将她一起带来?” “二娘呀!她脸皮薄,待会我要说的事情与她有关,所以这次她就没来了!” “与她有关?什么事?”阿迪莱好奇的问道。 “就是诰命夫人的事情!”吴伯仁拿起碗筷,一边搅拌调料,一边答道:“她觉得自己出身不太好,所以想要我恳请大都督给她一个诰命夫人的封号,面子好看些!” “诰命夫人?吴公子说的是爵位吗?很难弄吗?”阿迪莱向周可成问道。 “嗯,差不多!”周可成夹起一块涮羊肉沾了沾调料塞入口中,一边咀嚼一边答道:“难不难要看是谁,明天我和张经说一声,让礼部的陈侍郎办便是了!” “那就多谢大都督了!”吴伯仁将两块鱼片放入滚烫的汤汁中:“对了,我这两天在外头听到有人说您搞百王宅是把天子亲族集中起来一网打尽,说的有鼻子有眼的,要不要让锦衣卫和讲谈社的人管一管?” 周可成放下筷子,看了看吴伯仁,突然笑了起来:“怎么?伯仁你也想做这个从龙之臣?” “哪有的事,我就是随口问问——”吴伯仁正想解释,周可成却摆了摆手,打断了对方的话语。 “伯仁,不管过去我说了多少遍,我现在还可以当着你和阿迪莱的面再说一次:我周可成没兴趣当大明天子,因为这和我的道路是相违背的。如果我登上那个宝座,那我剩下的三十年时间就要全部花在这片大陆上了。许许多多原本我想做而又没有做的事情也就再也没法做了,其他人怎么想,怎么说我都无所谓,因为他们都是瞎子,目光所及之处最多不过不过眼前三尺。而伯仁你和我相交这么多年,居然也这么想我确实有点失望!” 第五百三十三章 改革1 “阿迪莱说的是!”周可成笑道,他拿起酒杯向吴伯仁举了举:“伯仁,世间本无事,庸人自扰之,你我肝胆相照,旁人的闲言碎语何必放在心上!”说罢,便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大都督说的是!”吴伯仁赶忙也举杯相敬。 三人在亭中吃着火锅,看着花园中的雪景。吴伯仁心中却还是想着百王宅的事情,过了半响他决定还是要把心里话对周可成说出来,否则无法心安。 “大都督,既然您并无改朝换代的心思,那又何必动那些藩王呢?说到底,您想要的不过江南一地而已,那儿又没有藩王!” “伯仁你有没有想过,我们已经给大明造成了多大的变化?”周可成放下筷子问道。 “变化?” “不错,首先是科举,以前朝廷开科取士,虽说松江、苏州等地胜过其他州县,但大体来说各州县皆有士人得中,无非是有多有少而已。而讲谈社出现之后便一枝独秀,如果这样下去三五年恐怕不光是江南士子,就是江西、福建、两广、两淮、中原的士子也都会前来求学,你觉得这会有什么后果?” “时日一久,朝政必然会掌握在讲谈社手中!” 周可成不置可否的笑了笑:“还有财政,你应该也知道现在一共发行了多少公债,这么多公债要发行出去,就要抵押品,盐、茶、丝、关卡等利权都已经拿出去了。这么多利权都叫出去了,那朝廷的拿什么来维持呢?” 吴伯仁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来,周可成径直说了下去:“第三就是兵,我们都知道朝廷重兵在九边,但是这一次只要在淮上我们打赢了,九边的精锐也就所剩无几了。换句话说,朝廷依仗的可战之兵也就剩下西南那点土司兵和京营那点了。” 周可成说到这里,不再说话,拿起酒杯喝了一口,看着吴伯仁笑而不语。半响之后吴伯仁叹道:“大都督说的是,朝廷之权无非选人、钱粮、用兵,这三样都不成了,无论您要不要改朝换代,这天下都已经完全变了。既然天下已经变了,那我们就要未雨绸缪,不能坐视不理!” “说得好!”周可成击掌笑道:“伯仁你总算明白我的意思了。不错,我确实不想要朱家那个位置,但我也不会允许朱家人继续那样下去。无论是谁,只要投胎投对了,这天下就是他家后院的菜园子,勤快点的就施肥浇水锄草,懒点的就任其荒着,干着,旱着,若是个糊涂蛋干脆把些篱笆弄个大窟窿,任凭外面的野猪兔子进来糟蹋。天下亿兆百姓的祸福,全凭皇帝老儿生出个什么样的儿子出来,你说可笑不可笑?我不会去坐那个位置,一是因为我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要更朝换代少说也要打十年仗,要想恢复太平又要耗费十年,我周可成已经年近五十,没有那么多时间再耗费在这件事情上。其二我也不能保证我的子孙后代就不像这些朱皇帝那样胡来。所以我打算改一改,祭由朱氏,政由议会!” “祭由朱氏我知道,那政由议会怎么说?什么是议会,难道是堺的和议众吗?这恐怕不成,这些人治理一个城市、一个港口可以,让他们治理天下非乱套了不可!” “这个我当然知道,那些家伙为了赚钱什么都敢干,若是把天下给他们管,那还不如让朱家皇帝照旧呢!”周可成笑道:“我的打算是这样的,朱家天子奉昊天上帝之命,统御万民,为天命之主,乃是大明、东番、日本、琉球、南洋等国、以及所有兰芳社控制领地的共主,而这些国家、领地、自治城市都可以派出代表,组成议会,这个议会将决定整个帝国的战、和、税收、法律等所有权力。” “等等,大都督您打算把兰芳社的海外领地都加入大明?这未免也太急了吧?”吴伯仁一听急了:“这些领地国家之间差异极大,语言不通,很多国家之间还互为死敌,恐怕会生出数之不尽的事端来。” “伯仁,你听错了!”周可成笑道:“不是兰芳社的海外领地加入大明,而是所有的海外领地各自向大明皇帝效忠,成为大明的藩属!而且这也不是马上,而是慢慢的一个个来,恐怕在我有生之年也看不到所有领地都加入!” “这倒是可以!”吴伯仁点了点头,明代人没见识过几百年后的联合王国,但跑来进贡称臣的海外蛮夷可是司空见惯:“不过这又有什么用呢?” “当然有用,伯仁,我刚刚说的是兰芳社的海外领地,可不是海外领地的所有人呀!”周可成 狡黠的笑道。 “我明白了,大都督您的意思只包括我们兰芳社的人,当地土著并不包含其中!” “不错,就拿日本做例子,西国、九州、四国、堺、大和、佐渡岛等在我兰芳社控制之下的,就可以派代表加入这个议会,今川家控制的东国自然不能加入。朝鲜的礼成港、釜山港可以作为自治城市派出代表,但朝鲜本国不行;锡兰岛上的科伦坡,还有其他几个自治领也可以派,但当地土著不行。将来松江、苏州、常州会被划为我个人的领地,他们也可以作为一个单位派出代表加入议会,你说这样会有什么结果?” “这样一来,议会里会都是我们的人?”吴伯仁问道,旋即他又摇了摇头:“不对呀,兰芳社所有海外领地的人口加起来还不及大明的一半,到时候议会里也不会是我们的人多!” “呵呵,伯仁,到时候我会加上一条,恒产者有恒心,只有个人资产总数超过五十万银币的人才有资格进入议会。” 第五百三十四章 改革2 “五十万银币?” “太多了吗?”周可成含笑道。 吴伯仁点了点头,这个数字对于他来说当然没多少,可对于大明东南沿海地区以外的缙绅来说就是天文数字了,那些地区工商业并不繁荣,即便是富人绝大部分财产也是以土地的形式存在,而依照当时的田价大明内地一亩也就值个五六两银子,这般算下来能够跨过门槛的缙绅拥有的田产要以十万亩计,这样的缙绅恐怕一个州府也未必有一个。而兰芳社这帮人或者经营大工场手工业,或者在海外拥有大片的种植园和矿山,或者经营海贸航运金融,积累财富的速度远远超过那些单纯依靠收田租的缙绅,光是金山卫一地家资超过五十万银币的豪商大贾就有百余人,如果依照这个标准,等于是把百分之九十九以上的大明缙绅全部都挡在了议会之外。吴伯仁虽然没有上过政治课,但什么是自绝于人民还是明白的,在他看来这个议会在政治上和自杀没有区别。 “伯仁你相不相信,到时候那些缙绅请都请不来的!” “请都请不来?为何这么说?这议会不是好事吗?”吴伯仁不解的问道。 “你没有听说过财不露白吗?我可没有说过进了议会就可以免税呀!”周可成露出了狡黠的笑容。 经由周可成这一提醒,吴伯仁顿时明白了过来,在大明上至缙绅藩王,下至黎民百姓都会把自己拥有多少财产讳莫如深,朝廷只要一有度田的念头,立刻满朝上下都一起反对。按照周可成的意思,那进入议会首先的就要申报财产,证明自己的家产超过了五十万银币,这对于绝大多数的大明缙绅来说是一个非常危险的讯号,莫说是没有钱的,就算是真有五十万银币家产的恐怕也会装穷,只有与兰芳社联系最为紧密的那批人才愿意加入议会,因为他们的个人财产和命运早就和兰芳社联系在一起了,光是购买的巨额公债就让他们有十足的动力加入议会来控制帝国的财政。 “大都督的意思我明白了,可是这样的话等于是把宗室、缙绅、勋贵都排斥在外了,会不会引起众怒呀!”吴伯仁问道。 “你能想到这么多非常好,除了议会之外,我还打算组建上院,把你说的那些人丢进去,这样就就不会引来众怒了!” “那上院又有什么权力呢?” “审核议会提案之权!” “那只要上院不首肯,议会岂不是什么都做不了?” “这个你就放心吧,这些人又不是铁板一块,只要分化瓦解便可以了。你想想,天下的宗室、缙绅、勋贵有多少人,资产在五十万以上的巨富又有多少?手握如此巨大的财力,之间又有紧密的联系,要是斗不过上院,那也未免太过废物了吧?” “大都督的筹划果然深远,学生不及!”吴伯仁叹了口气,脸色变得严肃起来:“只是您既然不愿建号称帝,那总要为子孙后代着想一些吧?” 听到吴伯仁的问题,阿迪莱下意识的挺直了脊背,她虽然还没有为周可成生下子嗣,但这也是早晚的事情,身为一个女人,对自己后代的未来如何能不关心呢? “我的子孙后代?”周可成笑了起来:“伯仁,难道你还担心他们冻着饿着不成?” “那自然不会!不过总不能为一介匹夫吧?” “一介匹夫有什么不好的?”周可成笑道:“我也不是没有私心之人,每个儿子多留些财产,一块领地,有能力就做一番事业,没有能力也能够富贵一生,这样不好吗?非要像神乐观里面那位,明明没那个本事还一定要坐在那个位置上,到头来保全首级都难,你觉得这样就很好吗?” “这倒也是!只是大都督您百年之后,兰芳社这么大的基业——” “天下事自然有天下人操心,就算是诸葛武侯他能够管得到死后的事情吗?我周可成再有本事,能强的过诸葛武侯吗?”周可成摆了摆手:“一代人有一代人的事情,我这代人的任务就是把这个架子搭起来,至于我死之后后面的路怎么走,那是你们这些年轻人应该考虑的。” 听到这里,吴伯仁已经满头大汗,他起身跪下:“大都督这般说,伯仁惭愧无地,以学生之才略如何能及大都督之万一,如何敢妄言大事!” “伯仁你这是干什么,快起来!”周可成伸手将其扶起:“现在我的确是比你强一些,但那是因为我见识比你广,经验丰富,等你到了我这个年纪,自然就不会比我差了。以后在我面前不要再说什么不及我万一的话。我周可成把自己毕生的心血交给一个不及自己万一的人,这不是瞎了眼吗?这个世界是我的,也是你们的,但终归还是你们的,不要妄自菲薄,把自己看轻了!” “不,大都督之胸怀气度,学生这辈子也不能企及!” “哈哈,这也不是什么胸怀气度,这是自知之明!别人都说大明富有四海,但若论土地之辽阔,物产之丰富,我兰芳社所辖之领地恐怕有大明数倍。我周可成能够走到今天,靠的就是御众人之智力,做天下之事。阿坎和疤脸是东番人、米兰达、圣迭亚哥是弗朗基人、森可成、源平太、近卫前久他们是日本人;王家父子是朝鲜人、阿克敦是女真人、阿劳丁是亚丁人;还有遇吉、四五哥、杨彻兄你们是大明人。这些人言语、形貌、风俗各异,却能够走到一切,创下一番大业来,如果我周可成想着一家一姓,哪里还能往外,自个儿内斗还来不及呢!” 第五百三十五章 炮击 “学生只怕自己承担不起这等重任!” “伯仁,我也没说要你一个人承担,一个人不行就多几个人,我也不是一个人建立这番基业的!”周可成笑道:“再说即便最后不成了,也没有什么。世间万物,有产生便会有消亡,难道还有万古长存的?但即便兰芳社不存在了,这些港口、航路、千千万万追寻自身幸福生活的人们不会消亡,这就足够了!” “大都督说的是!”吴伯仁站起身来道:“学生一定会尽心竭力,让大都督的事业长盛不衰!” “坐下,坐下!”周可成笑道:“饭桌上不必如此,我今日说的这些都还早,至少要等到淮上打完了再说!” 淮上,寿州。 早晨,天色阴暗,满天彤云。西北的山岭都被乌云遮挡,谭纶带着幕僚和将领们骑马出了城,刚走了一里多路,便听到前面传来一阵阵沸腾的人声。他心里清楚,这是前方的将士和民夫在加固寨墙、挖掘壕沟、布置鹿角和各种障碍。自从两军陷入对峙以来,就一直是这样。看着远处耸动的人群,谭纶心中道:“看来形势已经逆转,大战又要开始了!” 与许多青史留名的统帅一样,谭纶拥有一项极为可贵的品质——对战争的形势十分敏感。自从上一次他全力猛攻却没有吃掉刘沿水指挥的南军偏师之后,他就明白胜利的天平已经逐渐向南军倾斜。相比起可以从江南获得源源不断给养和新兵的敌军,他所能得到的补充就少多了,尤其是上一次被烧掉的火药,虽然他已经再三要求河南、北直隶、山东等省份补充,但情况还是颇为不乐观。从各种渠道送来的情报看,最近几天南军的调动极为频繁,显然一场大战已经迫在眉睫了。 谭纶巡视了几处营地,正准备回城,突然听到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他迟疑了一下,勒住了坐骑,转过身向声音来处望去,心中暗想:“莫不是有什么紧急军情?否则马怎么会跑的这么急?” 果然片刻之后,三名骑士从西边的山口出现,朝这边飞驰过来,距离谭纶还有十余丈才勒住战马,跳下马来,谭纶注意到无论是马匹的鬃毛都已经湿透了。 “敌军有动静了吗?” “启禀督师大人!”为首的骑士是一名校尉,他单膝跪下大声道:“瓦埠湖畔的两个渡口遭遇南贼猛攻,贼子的大铳十分厉害,相隔数里外只听得一声霹雳,便是屋倒墙塌,砖石化为糜粉,只过了半日,外围的几处城寨都被攻下了!马总兵派小人前来请求援兵!” 寿州是一座位于淝水之畔的城市,而淝水的上游经过了一个狭长的湖泊然后流入淮河的,这个南北走向的狭长湖泊便是瓦埠湖。北军的防线就是以寿州为核心,淝水与瓦埠湖为屏障构筑的,设防的重点就是淝水和瓦埠湖的几处渡口。南军猛攻渡口显然是为接下来的渡河做准备。一旦南军夺取了渡口,那北军在西岸的腹地都会陷南军的威胁之下,河流和湖泊的险要实际上为双方所共有,整个态势就会对北军更加不利。 “传令下去,立刻从中军调三千人过去,让马总兵坚守!” “是,督师大人!” 瓦埠湖,东岸北军营垒。 张全踢了地上的尸体一脚,没有反应!在确定这已经是个死人之后,他一屁股坐了下来,将背靠在尸体上,这比地上的碎石块要舒服多了,他惬意的伸了个懒腰,开始打起盹来。 “你这里有勺子吗?” 张全睁开双眼,看到一张满脸灰土的脸,灰白色的嘴唇上满是皲裂的口子,只能从脚上那双已经脏的看不出眼色的破靴子上辨认出是己方的袍泽——敌人脚上的靴子可要好多了,现在张全脚上这双就是从一具尸体上扒下来的,又软和、又保暖、还结实,穿上去就舍不得脱下来。 “有勺子吗?或者水袋、只要是能装水的东西就行,有人受伤了,想要喝水却没东西装水!” 听对方说到水,张全也觉得自己有些渴了,他看了看左右,一地的灰土和碎石,半顿饭功夫前这里还有一堵一丈多高的墙,而现在只有不到四尺高,敌人的大铳实在是太可怕了。张全下意识的打了个哆嗦,在四周看了看,最后目光停留在地上的尸体上。他伸手将头盔拿了起来,递给对方:“你试试这玩意,应该可以!” “多谢了!”来人兴奋的拱了拱手,接过头盔,便要离去,张全叫住对方:“你用完了还给我,我也口渴了!” “你放心,我很快救回来,会给你带水回来!”那汉子挥舞了一下胳膊,向西面跑去。张全重新坐回地上,脸上露出一丝苦笑,自己的营地距离瓦埠湖最近的距离只有不超过两百步,平日里自己几个呼吸便能跑到,而现在自己居然还没水喝,这狗日的仗!他想要往地上吐口唾沫,却发现口中根本没有可吐的东西。 轰! 远处响起隆隆的声响,这一次张全的肌肉反应超过了头脑,在还没意识到是怎么回事之前就趴在了地上,几乎是下一秒钟,他就听到身旁传来一声响,随即便感觉到浑身上下被许多硬物砸的生疼,他咬牙忍住,一个骨碌滚到墙角,蜷缩身体竭力往角落里面挤,就好像一只受惊的土拨鼠。紧接着,天空又响起沉闷的嗡嗡声,实心弹砸在墙壁上的声响就划破了尘土飞扬的天空。 就这样五分钟过去了,张全什么也没做,只是蜷缩在墙角里,任凭灰土和碎石落在自己身上,落满尘土的耳朵里嗡嗡发响,干渴的喉咙里令人讨厌的发痒,他此时脑海里一片空白,没有仇恨、没有恐惧、没有时间,仿佛一切将永远持续下去,直到世界末日。 第五百三十六章 营垒内 锣声响起,将张全从半昏厥状态中惊醒了过来。他挺直了身体,灰土和碎石像瀑布一样从背上滑落,张全茫然的看了看四周,一切都变了模样,原本还有四尺左右的断墙又矮了半截,地上那具方才还被他当靠垫的尸体已经被碎石和灰土淹没,只露出半只胳膊,就好像溺水求生之人。他在四周的灰土中摸了几下,什么都没找到,他只好爬到尸体旁,从其另外一只手中抽出一柄佩刀来。 营墙外的空地上,尘土飞扬,模模糊糊的张全也看不清楚。突然有道光闪动了一下,张全眯起眼睛,向那边望去,光亮不断闪动,他意识到应该是有个什么东西反射阳光。 几个呼吸之后,也许更长一点,张全发现尘土中的反光越来越多,身后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他回过头,看到一张熟悉的面孔,张全赶忙站直了身体:“千户大人!” “罢了!”千户挥了挥手:“这时候还这么多礼,情况怎么样?” “您看那些亮光!应该是南贼上来了!” 事实证明张全的判断是正确的,随着尘土渐渐回到地面,千户可以清晰的看到一排排打磨的铮亮的脸盆状头盔——那应该就是刚才亮光的来源。南军排成三列横队,最前面一排手持长矛,后面两排将火绳枪扛在肩膀上,按照有节奏的口令声前进。在横队的两侧各站着一名军官,他们的头盔上有着神气的黑色羽饰品,手持矛尖有大团红缨的短矛,正指挥着横队向前。 “快,弓手和火器手上前,听候我的号令行事!”千户大声喝道。北军的士兵们开始忙乱的准备起来,张全舔了舔嘴唇,对身旁一名士兵道:“你有水吗?给我喝口吧!” 那个士兵惊讶的看了泥人般张全一眼,把腰间的水囊递了过去,张全接过水囊喝了一口,然后就剧烈的咳嗽起来——他喝得太急了。那士兵赶忙过来拍打他的脊背,唯恐他呛住了。张全推开手臂,笑道:“我没事,这水真好喝呀,喝了这水,就算今天死在这里也心甘了!” 灌了一肚子水,张全的精神头好了起来,他听到千户叫喊起来,赶忙丢下水囊趴到矮墙旁,他听到身边传来一阵脚步声,是弓手和火器手上前,先是弓箭然后是火器,在事先被火器发射的浓烟遮挡住前,张全看到敌人的行列里有人倒下,这让他兴奋不已。 “停步——预备——瞄准——开火!” 待到硝烟被风吹散,双方的距离已经足以让张全听清楚对面传来的号令声,他可以清晰的看到那些戴着神气羽饰的军官们一边用拖长的声调喊着命令,一边将短矛举过头顶,用力下挥。随即张全的视网膜上就被一排赤红色的火光烙上了痕迹,几乎是下一秒他就听到身边传来一片惨叫声,正在准备继续射击的北军弓箭手和火器手被南军近距离的排枪打倒了一片。 “上刺刀——!跑步——冲锋——!” 张全的脑子还没有完全理解这一连串号令背后代表的含义,他就的耳朵就被整齐脚步声淹没了——对于这个他可以一点也不陌生。张全跳起身来,只见敌人的横队正以飞快的速度向这边冲过来,每个敌兵手中火绳枪的前端都有一把两尺左右闪闪发光的利刃。 “上去杀贼,后退者斩!” 张全耳边传来千户的叫喊声,他注意到千户的右耳已经没了,鲜血染红了半张脸,看上去吓人的很。在他的带领下,数十北军士兵挥舞着武器赢了上去——最多不过三尺高的墙壁已经不足以作为防守的凭借。但这些明军冲上去有多快,倒下去就有多快,千户本人几乎同时被三把枪刺击中,他那件鳞甲像纸片一样被刺穿了,张全甚至可以看到半截刀尖从千户的背脊透出。受到千户勇敢行动激励的北军士兵也多半被刺倒在地,那些加上枪刺的火绳枪攻击方式很简单——几乎只有刺杀一种,但是这一招十分厉害,首先枪刺十分锋利,火绳枪又比普通的长枪更结实、沉重,因此在刺杀时足以贯穿绝大部分盔甲;其次先前的排枪大大的削弱了敌人的密度,而南军的队形又十分密集,这样双方接触时南军一方几乎都是两对一,甚至三比一。因此一交手,守军就被打垮了。 张全跳下墙头,向营垒里逃去,他很清楚在开阔地和这些敌人交战唯有死路一条,只有等其进入营垒,被迫改变密集的横队,才有可乘之机。这时正好北军的白兵们也上来,在昏暗与灰土的飞扬中,展开了一场肉搏战,人们一面大口喘着气,暴怒地詈骂,一面扭打厮杀,他们挥舞着武器相互劈砍、刺杀,拧折脊背、掐咽喉、用牙咬、挤压眼珠、撕嘴巴,用刀捅,用砖块、枪托砍杀。谁个哭、谁个喊、谁个呻吟以及谁个在骂——已经难以辨清。张全看到的只是龇着牙的大嘴,听到的只是持续的野兽般的吼叫。 张全推开了一个人——似乎是自己人,朝近处一个敌人砍了一刀,敌人避开了,他脚下绊了一跤,倒在了在地板上扭成一团的两个人身上,他用沉甸甸的刀柄朝一个后脑勺上猛然一击,那脑袋抽搐了起来,越来抽得越慢,越来抽得越弱,当它完全停止了抽动,这时张全自己的脑袋竟也遭到猛烈的一击,以致他有一阵失去了知觉,脸扑在了适才被他砸烂了的那个敌人后脑勺上。 当他再次苏醒,已经找不到自己的那把佩刀了。而且双腿无力站起,他只能向墙边爬去免得被正在相互厮杀的人们踩死。他的脸上满是别人的血,头已经支撑不住,快要耷拉下来,张全强迫自己不要昏过去,因为他模糊的意识到如果自己昏在这里,只会被人踩死。他终于爬到墙根,将背脊靠住墙,下一秒钟就昏了过去。 第五百三十七章 俘虏 张全是被头剧烈的疼痛弄醒的,他本能的蜷缩身体,就好像一只对虾,口中发出痛苦的呻吟。当他彻底清醒过来才发现周围已经沉寂下来,呻吟、叫喊和谩骂已经不复存在。一支锋利的枪刺对准自己鼻尖,一个带着浓重苏州腔调的声音喊道:“这里有一个,还活着!” 张全坐在墙根,头象要炸开似地疼痛如裂,阵阵恶心泛上喉头,他一个劲儿地往下咽,但是没有唾沫,喉头毛刺刺地干得发紧。他晓得战斗业已结束,自己还活着,似乎也没有受太重的伤,但此时唯独恶心和疲劳还在折磨着他。那个苏州口音的敌人却得意的说个不停,高兴地忘乎所以,看样子还是个没经过几次战斗的菜鸟,而自己居然被一个菜鸟俘虏了! “这家伙很狡猾,躲在墙根装死,被我踢了一脚叫出声来,才被我发现了!就是这里,在这个部位…” “你能够站起来吗?” 张全抬起头来,来人从服饰看是个军官,虽然也是江南口音,但皮肤却不像江南人那样白皙,而是黑红黑红的,从这个人身上张全能够闻到身经百战武士特有的气息。他警惕的看了看对方,点了点头,用手撑住墙壁艰难的站起身来。 “很好!”那军官满意的点了点头,他向身后指了指:“看到那颗树了吗?就是断了半边那棵,你走到那边去!” 张全顺着军官手指的方向看去,在大约六十多步外看到一棵落光了叶子的柳树,确切的说是半棵,因为树的上半部分已经被打断了。张全估算了一下自己的体力,低声道:“给口水喝吧!我快渴死了!” 军官深深的看了张全一眼,示意身旁的士兵把水囊给他,低声道:“这一仗打完了你就可以回家见妻儿父母了,别耍花样,这对你有好处!” 张全接过水囊,那军官的话让他嗤之以鼻,难道自己会蠢到相信这种谎话吗?自己现在是个俘虏了,还能不能呼吸到下一秒钟的空气都是个问题,还说什么回家、好处?他将水喝光,将空水囊还给对方,就艰难的向那颗柳树走去。 张全走了几步,一开始他还觉得整个世界都在摇晃,但随着他走下去,头渐渐变得不晕了,双腿也渐渐有了力气,只是还感觉的有点恶心,如果不考虑周围的残垣断壁和尸体,这还真是个天气不错的下午。 槐树周围是一块二三十米见方的空地,乱七八糟的或坐或躺两三百个俘虏,四周懒洋洋的站着二三十个南军看守。张全随便找了个地方一屁股坐下,四周是一张张阴郁的脸,他能够从脸上读出茫然和恐惧。是的,大伙儿都不知道有什么在等着自己。 “娘的,老子自从十六岁吃粮当兵,鞑子、苗子、倭寇都打过,打了二十年的仗,想不到落到这种下场!” “说的这里谁不是打了几十年仗一样!瓦罐不离井上破,将军难免阵前亡,咱们吃粮当兵的早晚有这一天,你就认命吧!” “入你娘的命!这般南贼打仗就凭的火器,噼里啪啦的轰过来,墙也塌了,沟也平了。要是大伙儿兵对兵,将对将拉开来打,一个打两个算是咱占他便宜了!” “噗,用火器赢了咋了?咱们打鞑子不用火器?还兵对兵,将对将,人家后来也杀上来了,白兵相见,咱们挡住了吗?那明晃晃两尺长的刺刀捅过来,任凭你什么甲都是一个透心凉,输了就输了,别他娘的还嘴皮子上硬,自讨苦吃!” “你他娘的故意和我作对是吧?信不信老子现在就揍你一顿?” 人群喧闹起来,张全却好似什么都没有听到,只是把身体往旁边挪动了几步远,免得被殴斗波及到。他心里清楚这个时候还动手打架绝没有半点好处,如果自己是南军的看守,砍掉几个肇事者的脑袋杀鸡儆猴是很好的选择。 事实证明张全颇有先见之明,南军的看守倒是没有杀人,但也把打架的几个家伙拖出去每人抽了二十皮鞭,并宣布既然俘虏们体力这么充沛,那就没有晚饭了,让他们脑子清醒清醒。对于这点张全倒是毫不意外,换了自己也会这么干——用饿饭来削弱俘虏的体力是很常见的策略。 张全半坐半躺——这样比较节约体力。约莫过了半个时辰,一个军官模样的人来到俘虏身前,宣布需要二十个劳力,作为报酬是提供饭食。俘虏们立刻耸动了起来,战斗是从拂晓就开始了,几乎所有人都只啃了几口干粮,那点东西早就消化光了,饿的前胸贴后背。不管干啥,总比坐这儿干挨饿强呀? “你,你,还有你——”那个军官站在人群旁,用手指点着自己看中的人,被点中的人便喜滋滋的走出人群站在一旁,仿佛中了什么财喜。正当张全犹豫要不要举手应征时,他突然听到那军官喊道:“还有你,对,就是那个半躺着的,头上有血那个!” 张全看到军官的手指着自己不由得一愣,他指着自己:“您说的是我?” “对,就是你,怎么了?你身上有伤干不了活?” “不,不!我没事!”张全能够感觉到周围投来一道道艳羡的目光,他赶忙走出人群站到那个军官旁边。那军官再挑了三个人凑足了二十个,就带着被挑中的俘虏离开了。张全一行人被带到一个冒着清烟的草棚子旁,听到那个军官喊道:“王师傅,饭熟了吗?” “干嘛?”从草棚里走出一个胖子,肩膀上搭着一块白布,冷笑着问道:“这个点吃饭也未免太早了点吧?” “不是我,是这些人!”那军官笑道:“上头让我去把废墟清理一下,好把大炮拖上来。要让他们干活,总得先吃饱饭吧!” 第五百三十八章 幸福的锅巴 “原来是这样!”那胖师傅看了看张全等人,点了点头:“要等饭熟至少还有小半个时辰,再说就算饭熟了也得先给自己人吃饱了,才轮得到他们。不过厨房里还有不少中午和昨天晚上剩下来的锅巴,热水也是现成的,用热水泡了,你看行不?” “有吃的就行,一群俘虏还有啥挑拣的!”那军官笑道:“就是劳烦王师傅了!” “劳烦倒是说不上,东西都是现成的,你稍微等会!”那胖师傅的目光转向张全等人,流露出一丝怜悯:“都是爹生娘养的,也不是啥生死大敌,弄成这样子,也是可怜得很。你叫两个人到后面打两桶水出来,都擦洗擦洗,这幅邋遢样子怎么吃饭!” “好咧,王师傅您真是菩萨心肠!”那军官转过头,随便点了点张全和旁边一人:“你,还有你,你们两个过去打水,都把自己洗刷洗刷好吃饭!” 张全两人应了声,走到草棚后面的水井,打了两桶水出来,那胖师傅还给了几块干布。众俘虏便围在水桶旁擦洗起来,张全洗去头上脸上的尘土,才觉得自己还是个人。 清洗完毕之后,张全又从茅棚里拿出一箩筐锅巴,半桶热水,二十只粗陶碗和一把竹筷。看到食物,众俘虏骚动了起来,围上来争抢,那军官呵斥了一声:“都别乱动,东西多得是,人人都有管够,先排队!” 张全正准备依照那军官的要求去排队,却见那军官指着自己道:“你,就是你,过来帮忙!”张全只得跑到箩筐旁,事情倒也简单,轮到谁就塞一个粗陶碗,一双筷子,然后往陶碗里放几块锅巴,倒上热水,待到泡软了就可以吃了。虽说这食物粗陋的很,但这些俘虏都饿急了,不少人等不及锅巴泡软,就急着塞入口中用力咀嚼起来。 二十个人快得很,不一会儿张全便给众人打完了饭,自己也拿起一只粗陶碗放入几块锅巴,注入热水,他没急着吃,先喝了一口热水,顿时觉得浑身上下都暖和了起来,说不出的舒坦。张全正准备开吃,那个胖师傅又出来了,随手一指:“你,就是你,进来拿点东西!” “又是我?” 得到胖师傅的确定,张全恋恋不舍的放下陶碗,进了茅棚,那庞师傅打开旁边的大锅,从里面打了几大勺子倒入一只瓦盆里:“你把这个端出去,干菜炖咸鱼,这个今天应该有多的,给你们配饭的。” “是!多谢王师傅!”闻到扑鼻而来的香气,张全方才的懊恼早已烟消云散,他向胖师傅唱了个肥喏,顾不得烫手就将瓦盆端了出去,瓦盆里装的满满当当,可以清晰地看到大块大块的鱼肉和干菜,张全的唾液飞快的分泌了出来。身后传来王师傅的声音:“慢点,吃完了把盆送回来,要是打碎了仔细你的皮!” 五大海碗锅巴入肚,张全的敌意和沮丧早已烟消云散了,凭借他十几年吃粮当兵的经验,这些锅巴里面至少有一半是大米,其余的也是小米、大麦、豆子等不错的杂粮(为了避免士兵得脚气病,周可成下令军中口粮不能全部用大米,必须掺杂一些大麦、黄豆和玉米杂粮),最重要的是这些粮食不是存放多年的陈腐粮食,更没有特意掺杂沙子;能有剩下的锅巴给俘虏吃,己方士兵的口粮肯定是管够的。即管够,又不给陈粮、不往粮食里掺沙子,在大明军中这样的将主爷已经很难得了。至于那配饭的干菜炖咸鱼那是想都别想了,本来行军打仗就难得有口热饭热菜,像这样有汤有水有荤腥的饭菜,就算是将主爷家丁也难得吃上几顿。像这样的日子,如果能够多过几天就好了! “都吃饱了吗?”那军官笑道。 “吃饱了!” “多谢将主爷看顾!” “做梦也想不到能吃上这么好的饭食!” 众俘虏笑嘻嘻的答道,比起方才中气也足了不少。 “吃饱了就好,你们先去把碗筷洗干净,然后跟我去干活,今后这就是你们的吃饭家伙,千万别打碎了!” 众俘虏收拾停当,跟着那军官来到一片废墟前,他们依照军官的吩咐开始清理地面,将地上的砖石碎木挪开,填平坑洼,开出一条通道了,忙到天黑方才停下来,晚上换成了杂粮饭配咸鱼蒸干菜,甚至还提供了一顶牛皮帐篷,虽然挤了点,但至少用不着露天挨冻了。 “娘的,老子今天算是开眼界了,南贼这哪里是当兵,这是当少爷呀!顿顿热饭热菜,有荤有腥,和他们比起来,咱们过去过得是啥日子呀!” “是呀,你们注意到他们脚上的鞋子?我脚上这鞋子就是从一个死人身上扒下来的,又暖和又舒服。咱们中先前还有人不服气,说啥要兵对兵,将对将再打一场。照我看,莫说是再打一场,就算是再打十场,一百场,咱们也是输的命。不说别的,就凭这吃食,这穿戴,咱们能赢才是没天理了!” “这么看来咱们还算是因祸得福了?不但没给打死,还能够吃上这等饭菜,听说仗打完了还会放我们回去,阿弥陀佛,保佑南边早点打赢,咱也能回去看看那丑婆娘和几个兔崽子呢!” “咱们这里是有的吃有的住,那留下来那些人恐怕就没这么舒服了吧?这大冬天的没吃食露天过夜,这日子怎么熬呀!” “哪有啥办法,谁叫咱们打输了呢?人家不砍你脑袋就是仁义了,不干活还想有饭吃,走遍天下也没这个道理呀?” “这倒也是,阿弥陀佛,让我们天天有活干,有饭吃!平平安安的过这一关!” 张全躺在角落里,身旁同伴们话语在耳边回响,他没有出声,回忆着白天发生的一切。在这一天里,他至少有好几次与死神擦肩而过,但最终还是活了下来,而且从一个俘虏的标准来看,活的还不错。但这并不意味着这样的好日子能够一直持续下去。不过有一点是可以确定的,这一次估计自己这边是很难赢了。 第五百三十九章 释放 天刚蒙蒙亮,张全便被外间的喧闹声吵醒了,他擦着惺忪的睡眼,凑到帐篷口拉开一条细缝向外望去,只见灰蒙蒙的天空背影下,一头头小山般的巨兽正在缓慢的朝这边移动,不时发出雷鸣般的吼叫声,把他吵醒的声音应该就是这些巨兽发出的。他赶忙拍醒身旁的同伴:“起来了,快起来!” “你干嘛呀?昨天累了一天,好不容易睡个安稳觉!”同伴低声抱怨,翻过身又睡了过去。 “快起来!外头来大象了,估计咱们要起身干活了!”张全用力推了两下对方的肩膀。 “大象,什么大象?”同伴揉了揉眼睛,坐起身来。 “就是前些日子让我们 吃了不少苦头的巨兽,你忘记了?快起来,这么吵你怎么睡?” 也许是张全的推搡,也许是不断传来的象鸣,越来越多的人醒来了,他们走出帐篷,好奇的看着正在朝这边移动的一头头巨兽,为这些巨兽的大小和体重而争论,最后得出一致的结论——南军的力量非人力所能及,自己能够保住性命是祖宗神佛保佑。 “都起来了?那太好了,去两个人到伙房把粥和饼子搬过来,吃完了开始干活,今天的活可赶的很!”军官的声音将众人从看到大象的震惊中拉了回来。张全应了一声,便叫了两个个同伴去了昨天的那个茅草棚子,搬来了一桶粥,半箩筐杂面饼子和一盆干菜焖咸鱼。一个俘虏见了大喜道:“早上都有鱼吃,还真是阔气呀!” 那军官看了一眼,笑道:“咸鱼罢了,又不是鲜鱼,你这是刚来,要是让你干上半年,绝对让你看到这干菜焖咸鱼就想吐出来!” “真的假的?你们这边顿顿都能吃上这个?”那俘虏问道。 “应该说是顿顿都要吃这个!”那军官脸上全是嫌恶的表情:“我在讲武堂的时候,一个月三十天至少有二十天里要吃这玩意,本以为毕业了就不用吃这玩意了,没想到到了军中一个月有二十八天要吃这玩意,真的是受不了!” “哎,要是我们将主爷能让我们顿顿吃上这个就好了!”那俘虏叹了口气:“过去我在宣大镇当兵的时候,一个月也未必能沾到一顿荤腥,吃顿马肠子就算是过年了,比起你们,我过去简直是——” “你们知道个屁!”那军官吐了口唾沫:“咸鱼干菜在兰芳社是最贱的玩意,在堺和淡水腌鲸鱼肉和腌鱼比米还便宜,干菜也是的,虾夷地、东番、南洋一个种植园一年出产的干菜就是十几万石,装载木桶里用夹板大船运到金山卫,要多少有多少。反正我记得下船的时候看到码头旁边有十几个大仓库,十几丈高,二三十丈见方,里面都堆着这些玩意,都是用来填咱们这些丘八肚子的!” 听到那军官的描述,众俘虏禁不住面面相觑,这种充裕程度的物资已经超出了他们的想象极限。自古以来行军打仗补给都是最让人头疼的问题,千里馈粮,士有饥色,两群饿得发慌,面黄肌瘦的士兵拼死厮杀,这才是古代战争的常态,像兰芳社这种能够用咸鱼和腌鲸鱼肉把士兵撑得想吐的军队,在当时还从来没有出现过。 那军官说的话张全肯定不会轻易相信,不过脸色骗不了人,天天饿肚子的人可不会有那军官脸上的油光,而且对方确实只吃了杂面饼子和粥,咸鱼一筷子都没碰,他禁不住陷入了沉思之中。 吃完了早饭,众人开始继续干活,他们看到象队和拖曳着重炮的牛车缓慢的从他们刚刚修好的道路通过,虽然这些日子他们饱尝了南军十八磅大炮的炮弹,但这么近距离观察还是第一次,这些长达三米,黝黑发亮的重炮仿佛带有一种特殊的魔力,让这些身经百战的老兵从内心深处感觉到恐惧。看到这漫长的行列,每个人的心里都闪过一个念头——这次的敌人和过往那些不一样。 时间过得很快,转眼之间五天就过去了。干活的俘虏也越来越多,在他们当中张全看到了许多熟悉的面孔,绝大多数人刚来的时候都是惶恐而又沮丧,但很快充足丰富的热饭热菜和不透风的牛皮帐篷就让他们欣喜若狂,对于他们来说战败被俘已经变成了一种解脱,这该死的仗早一天打完,自己就会活着回去见爹娘媳妇了,这是绝大多数人内心深处的声音。 “张全!” “小人在!”张全听到自己的名字,赶忙放下手中的工具,快步跑到那军官面前,叉手行礼:“上官有何吩咐!” “你在这里等会!”那军官指了指右手边,又点了七八个人的名字,张全注意到都是平日里干活卖力,在俘虏中颇有威望的,这个时候把这些人挑出来,上头是想干什么? “上头有事情要用得着你们几个,好生做,少不了你们的好处!”那军官笑道:“好了,跟我来吧!” 张全跟着那军官,穿过一片军营,来到一顶帐篷旁,恭声道:“严校尉,人我都带来了!” “好,让他们进来吧!”张鹏内传出一个声音。 “都进去吧!”那军官挥了挥手:“记着我刚刚说的话!” 张全走进帐篷,只见帐篷里的摆设很简单,只有一张几案,一张床,床旁边有一个木头架子,上头挂着一张地图,木架旁是武器和盔甲,一个身着紧身皮衣的年轻人坐在书案后,目光扫过众人:“都是吃粮当兵的,我就不绕圈子了,告诉你们一件事情,午饭后你们就会被释放!” 第五百四十章 厚待 “释放?”张全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下意识的看了看同伴,发现其他人的脸上也全是不敢置信的神色,于是他决定保持沉默,有时候什么都不说是最好的选择。 “大,大人,您不是开玩笑吧?”一个俘虏问道。 “当然不是,你看我这是开玩笑的样子吗?”年轻人站起身来:“午饭后你们就可以去任何你们想去的地方,当然,如果你们不想离开我们也不会强迫你们,修路还需要人手!” “为,为什么要这么做?” “很简单,我叫严潮生,负责我方的斥候。上头让我想办法尽快结束这场战争!”年轻人笑道:“所以我打算把你们释放!” “释放我们?” “没错!”严潮生笑道:“你们觉得这仗这么打下去谁会赢?” 俘虏们交换了一下眼色,那个开口询问的俘虏点了点头:“回禀严大人,如果这么打下去你们会赢,你们的补给更充足,火器也更厉害,这么耗下去如果不出意外的话你们会赢!” “很高兴听到你们这么回答!”严潮生笑道:“不过很可惜只有你们这么几个人这么想,但如果有更多的北军士兵也这么想,结果会如何呢?” 即便是俘虏中最愚钝的人此时也明白严潮生的意思了,如果一支军队的绝大多数人都觉得己方赢不了,那就真的赢不了了,战争就是如此奇妙的游戏。但张全想的比其他人却要更多一点,他犹豫了一下低声道:“严大人,我们的将主爷不是傻子,他们会预料到这一点的。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如果我们回去的话,一定会被单独看押起来,严加询问的,到时候我们恐怕会把这里看到的一切都说出去的!” “非常好!”严潮生笑道:“这都是我们预料之中的事情,你可以把你看到的一切都说出去,每天的饭食、待遇、看到的战象、还有大炮,正在修建的炮台、道路,等等等等,只要你看到的,都可以说出去,我方事后不会因为这个责罚你的!” “把看到的都说出去?” “没错,这一切都没有什么可以保密的,反而可以打消你们将主的幻想。而且即便你们回去后就被单独看押,但世界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原本以为死去的袍泽好端端的回来了,光这件事情就足够引起其他人的好奇心了,一传十,十传百,说不定比你们自己说效果还好呢!” 张全张大了嘴巴,他意识到眼前这个年轻人设下了一个双重圈套,只要他不把这些俘虏一句话不问就全部斩首就足够了,因为仅仅俘虏安然归来就已经包含了足够多的信息了,更不要说营养充足的食物和保暖的帐篷会给肉体留下非常明显的痕迹,张全现在总算是明白为何这些天南军提供的优厚待遇了。 “对了!”严潮生拍了一下大腿:“皇帝不差饿兵,你们这次回去也算是办公差,所以也是有报酬的,每个人都可以有二十个银币,如果做得好的,事后还有重赏!” “真的?”俘虏们顿时骚动了,被释放还发钱这种好事可是做梦也没有想到过的,他们也听闻过兰芳社所铸造银币的价值,二十枚银币大概等于二十两银子,足够他们当七八年兵了,这个价钱的赏格,就算是当攻城选锋都足够了。 “当然是真的!”严潮生从几案后面拿出一个鼓囊囊的鹿皮钱袋来,拍了拍钱袋,里面发出清脆的声响,俘虏们的目光一下子就都聚集在那钱袋上了。 “不过呢,这二十银币的赏钱现在不能都发给你们!” 虽然有些失望,不过张全也觉得这是情理之中的事情,天下间岂有啥都没干就先发赏钱的道理。 “原因很简单,你们要是带着这么多银钱回去,一旦被发现了肯定会被当成我军的细作,那岂不是害了你们的性命?”严潮生笑道:“所以呢,每个人只发两枚银币,我会派人带着你们去后面的市场吃酒和肉,找个女人享受享受,剩下的等回来再还给你们!” 帐篷里顿时爆发出一阵欢呼声,几乎要把帐篷顶给掀飞了。俘虏们欢呼雀跃,被这个意外的好消息冲昏了头脑。 “太好了!” “多谢严大人!” “严大人您真是体谅下情!” 严潮生笑了笑,从帐外叫来一人,将钱袋交给对方:“刘胜,你带着这几个弟兄去后营的市场,让他们好生乐呵乐呵。不过你记住了,午饭前必须回来,所以酒不能喝过量了!” “校尉请放心,我省得!”刘胜躬身行礼,然后他转过身来向众人抱了个团揖,笑道:“在下姓刘名胜,严校尉的话你们也都听到了,待会到了市场多吃肉少喝酒,别误了正事,在下吃罪不起!” “刘兄请放心,我们省得,绝不会让你为难!” 一行人出了帐篷,便往后营而去。刘胜谈锋甚健,众人听到十分亲切,不一会儿便熟络起来。张全越听却越是疑惑,因为这刘胜谈吐中显然对九边明军的情况十分熟悉,而且口音带着很浓的北地军话,显然曾经在九边中当过兵,可能还是个小头目,可怎么会在南军任职呢?他犹豫了一下,咬了咬牙问道:“刘兄,我听你的口音倒像也是九边待过的!怎么又在南边了?” “这位兄弟好耳力!”刘胜翘起了大拇指:“不错,我祖上三代都是在宣大镇吃兵粮的,我自己更是做到了试百户,在军中担任斥候,做了好些年的夜不收!” 第五百四十一章 军市 “夜不收?小人拜见试百户大人!”张全顿时肃然起敬,赶忙敛衽下拜。所谓“夜不收”指的是九边军中担任第一线“巡探按伏”的斥候锐卒,又被称为“捉生将”、“哨夜”、“直拨”,专指“能深入虏营哨探得实”者,即能够深入敌境进行侦察活动的哨兵,因其行动远离墩台边堡,故又称“远哨夜不收”、哨探、间谍、哨拨夜探、拨夜等等。最是危险,辛苦,所以担任“夜不收”的都是军中武艺娴熟,勇武过人,机警灵敏之人,待遇赏赐也最是优厚。他原先猜想此人应该是边军中干过,却没想到竟然是“夜不收”中的一员。 “这都是过去的事情了,不必多礼!”刘胜笑了笑,单膝微微一屈,向众人唱了个肥喏:“今个儿我刘胜就是伺候诸位高兴的!” 刘胜滑稽的举动引来了众人的一阵哄笑,原先刘胜身份带来的紧张气氛顿时荡然无存。有人笑道:“敢问一句,咱们这是要去哪儿呀?还有多远呀?” “刚刚严校尉不是说了吗?就是军中的集市,不远,也就两里路,在后营那边!”刘胜笑道。 在古代社会,军队就是一个移动的小社会,除去粮食之外,还有许多其他的必须物资,仅凭军队本身的后勤很难完全供给。因此许多古代军队的行列里都少不了随军商人的身影,他们向士兵们出售酒、女人、熟食、武器以及各种各样其他的商品,同时也收购各种战利品,尤其是俘虏。每当战争陷入停滞,两军对垒之时,在军队的附近都会形成一个热闹的集市,随军商人们在那儿讨价还价,大发其财;而士兵们则卖出战利品和俘虏,换成金钱、酒水和女人。在这件事情上,许多伟大的统帅都无法免于指责,兰芳社自然也不能免俗。刘胜一行人到了集市,随便找到一家酒肆,早有小二挑起帘幕相邀。刘胜走进酒肆,熟络的对掌柜道:“你就按人头上菜,什么好吃的上什么,不过酒不能多,一人最多二两,咱们还有差使!” “刘爷您放心,误不了您的事!小二,快把刘爷带到里边去!”掌柜陪笑道。 “好咧!”小二应了一声,向刘胜欠了欠身子:“刘爷,请随小的来!” 这酒肆从外边看不过是间临时搭起来的茅草屋,摆了十几张方桌条凳供酒客进食,进了里屋却是大不一样,且不说摆设的桌椅陈设比外间好了许多,四角各有一个火盆,屋内春意融融,桌面上摆放着四色干果,从外间还进来一个抱着琵琶的小娘。这等场景在南京、苏州的行院酒楼倒是不稀奇,可在距离战场只有几里之遥的地方有这些陈设享受顿时把张全等人给镇住了。 “刘兄,这,这会不会是搞错了?”有人低声问道。 “没错,大伙坐下,坐下!”刘胜笑着双手下压,示意众人坐下,问道:“诸位兄弟想听什么曲子?” 众人面面相觑,半响之后才有人苦笑道:“我们哪里懂得这些,还请刘兄随便点点吧!” “那就让她唱几个时兴的吧!”刘胜笑道,那小娘起身福了一福,调了调弦便弹唱起来,却是江南俚调,众人虽然听不太懂唱的什么,但也觉得十分悦耳。外间流水一般的酒菜送了进来,虽然不过是些鱼肉,但在此时此地已经极为不容易了,旁人都是吃喝的乐不可支,张全却是个多心的,对刘胜方才说的那些话记在心里,便好似喉咙里卡着一根鱼刺,始终难受的很。他思来想去,最后还是决定问个清楚。 “刘百户!在下有一件事情始终不明,还请告知!” “什么百户不百户的,那都是过去的事情了!莫要这么客气!”刘胜笑道:“有什么事情直说便是!” “刘百户你说祖上三代都是宣大镇吃兵粮的,怎得到了南军这边?莫不是也和我们一样战败被俘的?” 张全这个问题一出口,屋内顿时静了下来,众人面面相觑唯恐刘胜恼了。刘胜将杯中酒一饮而尽,突然笑道:“不错,刘某的确是被俘,不过不是战败被俘,而是不战而降,让我投降的不是别人,就是方才那个严校尉!” “不战而降?”张全一愣,他看了看刘胜,问道:“当时应该众寡悬殊吧?” “不错,确实是众寡悬殊,不过人多的是我这边,有三个人,严校尉孤身一人!” “啊?那严校尉武艺如此出众,竟然能以一敌三,迫使你们三人投降?当真是人不可貌相呀!” “哈哈!”刘胜闻言笑着摇了摇头:“你错了,严校尉是讲武堂出来的,骑射枪法都不错,但以一敌三肯定是死路一条,更不要说迫使我们三人投降,他能赢靠的不是刀枪,而是嘴巴,确切的说是一身的胆气和南边的底气!” “胆气和底气?”张全不解的问道:“这个怎么说?” 刘胜笑了笑,却没有回答张全的问题,反而问道:“诸位兄弟,你们被俘这几天日子都过得不错吧?” “确实不错,吃的很好,不但管够,还有荤腥,热饭热菜,比北边好多了!” “嗯,睡得也不错,还有牛皮帐篷,挡风,暖和,咱们那边可没多少人有这么好的帐篷!” “是呀,难怪咱们会输!” “刘兄你是为了这个才降的?可那时候你也不知道南边对俘虏这么好呀?”张全不解的问道。 第五百四十二章 释放 “呵呵!”刘胜笑道:“我当然不知道南边对俘虏如何,但南边的斥候如何我们却是看得到的!哎,当时还真是开了眼界!”于是他便把当时严潮生身上的样样装束从头到尾描述了一番,最后道:“严校尉最后说,如果一定要动手咱们这边至少要伤一个,死一两个也不是不可能。一夫拼命,万夫莫敌嘛,但如果和他一同去南军,待遇至少不会比他差。” “于是你们就动心了?” “这怎么可能!”刘胜哑然失笑:“咱再怎么说也混到了试百户,不是那没见识的匹夫,还不至于被严校尉那点好处打动了。但咱们现在不是在和鞑子打,说到底两边都是大明的兵将,两边宝座上也都是先帝的血脉,这个仗分个胜负也就得了,没必要拼的你死我活。严校尉身上那些东西作为好处自然没什么,可你想想南边能够给一个斥候配齐这么多东西,可见他们的财力物力远远多过北边,这打仗固然要比将帅谋略,士卒武艺,甲仗犀利,还要比钱粮是否充足,而且时间拖得越长,钱粮的作用就越大。南边胡督师的本事大伙儿都是知晓的,至少不亚于谭督师,士卒武艺就算不如我们,差距也不大。甲仗、钱粮、火器那就远远胜过北边了,你说哪边胜算更大?咱们就是普通士卒,不像谭督师他们受恩深重,就吃的是老朱家的饷,既然两边都姓朱,我们站哪一边都对得起这些年吃的饷。那我们何不站在赢得一边,免得害了自家性命,牵连家小?” 听了刘胜这番解释,众人纷纷点头,刘胜见自己这番话起了作用,笑道:“诸位兄弟,按说当俘虏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但人力有时而穷,关二爷何等神武,在徐州时不也降了曹操?咱们难道还能强过关二爷不成?关二爷当初降了曹操是为了保全刘皇叔的家眷,咱们的家眷可都在九边,要是咱们在这里拼光了,九边的妻儿老小谁来保?不是都留给鞑子了?” “不错!” “刘兄这话说的不错,咱们死在这里容易,家里怎么办?” “是呀,这次南下朝廷可是把九边能打的兵都抽调出来了,那边只剩下老弱妇孺,这里拼光了,秋后鞑子打过来咋办?” 相比起前面那些话,刘胜这番话可谓是戳到了众人的痛处,这些人几乎都是来自宣大镇,直面俺答汗的铁骑,虽说北边的朝廷已经用外交手段达成了与俺答汗的和议,但谁都知道没有武力作为后盾的任何协议都是无效的。北方最强大的,也是最后一支野战军团就在这里,如果在这里拼光了,那不难想象他们留在九边家眷的悲惨命运。 砰! 随着一声响,一只酒杯被狠狠的拍在桌面上,残余的酒液从裂缝中流了出来,张全霍的一下站起身来:“刘兄,我吃不下去了,快送我们回去吧!” “对,我也没有胃口了!” “想起家里人,再好的酒菜也吃不下了!” “诸位,诸位!”刘胜站起身来,双手下压:“再急也不急在这一会儿,再说放人也不是说放就放的,两军对垒,兵不厌诈,谁知道你们是哪一边的,若是就这么莽然跑过去,只怕反而白白丢了性命!你们先安心吃菜,上头自由安排!” 众人见刘胜说的有理,纷纷坐下来喝酒吃菜,只是此时人人心情大异,都是多吃菜少喝酒,如风卷残云一般,不一会儿便把送上来的酒菜一扫而空。刘胜掏钱会了钞,便带着众人到了两军阵前一处营垒,笑道:“诸位且先休息半日,待到联络好了便可以回去了。” 寿州,谭纶行辕。 相比起半个月前,谭纶看上去苍老了不少,两鬓的头发变得斑白,额头上的皱纹也深不少,战争在吸吮两军将士鲜血的同时,也在榨取他的精力。 “督师大人,马总兵那边回报,说南贼释放了一批俘虏了!” “什么?”谭纶从公文堆中抬起头来:“释放俘虏?有多少人?有说什么原因?” “大约有两百余人,说是彰显天子盛德,不忍多杀!” 谭纶皱了皱眉头,却没有说什么,他当然知道南北天子之间的关系,自己在这里逞一时口头之快,只怕将来会惹来杀身之祸。他重新将视线回到公文上,半响之后方才答道:“令马总兵也释放一批俘虏,以答谢南边。对放回的俘虏严加盘查,不可让敌军细作混进来!” “是,大人!” 由于在回来前打了预防针,张全等人被看押起来时表现的十分平静,这和其他焦躁不安的俘虏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显然这些俘虏南军是没有在他们身上花功夫的,之所以将其释放就是为了混淆北军的视线,以免张全等人被发现,为了演的逼真点,严潮生甚至还故意往俘虏里掺了两个细作,让北边抓到人安心。因此,张全等人很容易的就通过了清查,被安置在一个单独的营地里。准备过几日再编入军中。 寒风吹过树梢,发出刺啦刺啦的声响,让人心底生寒。张全躲在一个避风的角落,蜷缩起身体。可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他只觉得身上越来越冷,无法入眠,想要起身活动几下,却又怕吵醒了同伴,正犹豫间,他突然感觉到身旁一阵动静,睁眼一看却是旁边一个同伴熬不住冻,起身活动取暖了。张全犹豫了一下,也慢慢的站起身来,跺脚搓手起来。 “你也受不了!”那人看到张全这般,也笑了起来:“说来也奇怪,平日里这么对付对付也就过去了,今天却熬不住了,莫不是在南边那几天人娇贵了!” “什么娇贵了!”旁边也有人站起来了:“难道大冬天野外睡觉不该有个东西遮挡一下吗?咱们是当兵的不假,可是人不是牲口,凭什么南边的给当兵又是帐篷又是羊毛毯,咱们就得苦熬着?督师将主他们为啥不熬着?” “是呀!不比不知道,一比吓一跳。和南边一比,高下立刻就分出来了。咱们这兵当的一点意思也没有!” 随着说话声,越来越多的人站起身来,一边跺脚搓手取暖,一边低声感慨着南边的慷慨,北边的刻薄。虽说每个人的声音都不大,但上百号人加起来可就不小了,很快便把外头当值的军官吵醒了,他走到栏杆忙呵斥道:“大半夜的不睡觉干嘛?都不晓得军法了吗?快躺下,不然小心军法无情!” 第五百四十三章 行刑 众人被呵斥声吓了一跳,赶忙闭嘴,营内顿时静了下来,那军官却不罢休,进得营门,喝道:“刚才是哪几个家伙?快站出来!现在站出来就二十鞭子便作罢,要是明天早上查出来,最少也是个插箭游营。” 面对那军官的威胁,众人不由得面面相觑。凭心而论,这军官的举动虽然有点刻薄,但却也有他的道理。我国古代军营之中营规森严,别说高声叫喊,连没事造谣都有生命危险。而且军营是地道的肃杀之地,中国传统的军规有所谓“十七条禁律五十四斩”,当兵的都是提心吊胆过日子,经年累月下来精神上的压抑可想而知。另外一方面传统军队中非常黑暗,军官肆意欺压士兵,老兵结伙欺压新兵,军人中拉帮结派明争暗斗,矛盾年复一年积压下来,全靠军纪弹压着。尤其是大战之前,人人生死未卜,不知自己什么时候一命归西,这时候的精神简直处于崩溃的边缘。这个时候如果晚上有人乱喊乱叫,很容易引起连锁反应。平日里的矛盾爆发出来,不但士兵们之间有仇报仇,那些欺压士兵的军官也往往会被围殴致死。这就是著名的营啸、夜啸,经常数万大军一夕大惊,自相残杀,第二天早上荡然无存,所以历朝历代军中对晚上乱喊乱叫之人的处罚极为严酷,斩首是很常见的,鞭打和插箭游营不过是小儿科。 那军官见众人不说话,心头更怒:“你们以为不说话就可以蒙混过关了吗?来人,拿军棍来,不肯站出来我就一个个打过去,每个人先打二十军棍,打到知道是谁为止!” “大人,这三更半夜的——”旁边的亲兵刚想劝说,那军官手臂一挥:“三更半夜咋了,老子就是要给这些家伙紧紧皮,让他们知道什么叫军中法度,现在不打,难道等搞出营啸来再打?快去!” 亲兵见状无奈,只得取来军棍,军官狞笑着扫过众人的面孔,随手指了一人喝道:“便从你开始,拖下去,打!” “大人开恩呀!刚刚说话的不是我呀!”被指到的那人辩解道。 “不想挨军棍也行!你指出刚刚说话的是谁就行!” “刚刚说话的是谁?大人,黑布隆冬的小人也看不清脸呀!” “你看不清?”军官狞笑道:“好,你挨上二十军棍想必就看得清了,拖下去,打!” 如狼似虎的亲兵扑了上来,不由那人分说便拖了下去,一五一十的打了起来,那人一开始还惨叫了几声,但随着行刑的进行,他的惨叫声迅速变得微弱起来,待到二十军棍打完,已经趴在地上只有出的气,没有进得气,只能发出一点微弱的呻吟声了。那军官挥了挥手,亲兵将打完了的汉子丢到一旁,仿佛一个破烂的草袋。 “现在有人想起来了吗?说出来还来得及!不然又有人要吃军棍了!”军官冷笑道。但出乎他意料的是,也许是因为天黑没人看得清,也许是因为不愿意出卖同伴,始终没人出首。随着时间的流逝,那军官的脸色变得越来越难看,他突然吼道:“好,没人说是吧!下一个,你,就是你,老子倒要看看是你们的骨头硬,还是军棍硬!” 被军官点到的人嘴唇哆哆嗦嗦,也不知道说些什么,被亲兵们拖了出去,按倒在地上,便要行刑,突然人群中有人大声道:“大人,且莫打,小人知道方才是哪几个人说话!” “哦?总算还有人识趣!”那军官笑道:“谁听到了,走出来!” 从人群中走出来一个人,火光照在他的脸上,只见其中等身材,脸色苍白,却是张全,他向那军官躬身行礼:“是小人方才听到了,请大人饶了那位兄弟!” “这个简单!”那军官笑道:“不过你告诉我这黑布隆冬的,你怎么知道是谁在说话?” “因为小人方才就躺在他们旁边,所以知道是哪些人!”张全不动声色的答道。 “哦?原来是这样!”那军官笑道:“好,你现在指认出来,我便饶了你的二十皮鞭!” “多谢大人!”张全跪下磕了个头,却没有指认,那军官皱了皱眉头问道:“你干嘛不指认,你该不会说现在认不出来了吧?” “回禀大人,小人是指认的出来,但他们人多,小人怕他们被指认后暴起伤人,所以——”张全露出了恐惧的神色。 那军官笑着挥了挥手:“这个简单!你到我这边来说,有我护着你,我倒要看看谁敢伤你!” “多谢大人了!”张全又磕了个头,起身跑到军官身旁,转身指着众人道:“方才说话的有——” 军官的注意力被张全吸引了过去,他盯着张全移动的手指,每当那手指指着哪个人,那个人的脸色顿时变得惨白,唯恐停留在自己身上,一旁的亲兵也等着号令抓人行刑。突然张全大吼一声,从腰间拔出一物狠狠的捅入那军官的右肋,用力一搅然后跳到一旁,喝道:“告诉你,我便是方才说话的人!” 那军官只觉得右肋一阵钻心剧痛,他张开嘴想要喊却喊不出声来,只能发出短促的呼痛声,一旁的亲兵也被陡然的变化给惊呆了,忘记上前把张全拿下。张全转身对众人道:“诸位,这猪狗把我们往死路上逼,怎么着也是个死,还不如拼死一搏,反倒说不定有条生路,大伙反了吧!” “反了!” “对,反了,与其被军棍打死,还不如拼个死活!” 众人本就畏惧到了极点,眼见得那军官挨了一刀,原先的畏惧荡然无存,变成了愤怒,一拥而上,将那七八个亲兵乱棍打死,又将那军官乱刀砍成肉泥,将首级挑在长枪上,撕破衣服在右臂绑上血色布条作为印记,举火起事。 第五百四十四章 天幸与数奇 “张大哥,我们接下来该怎么办?”人群中有人问道。 “北边是没活路了,咱们就投南边去!”张全高声道:“乘着天黑,咱们放一把火,立下一功,将来在南边也有个进身之阶!” 众人正是心热如沸,被张全这一激纷纷应和,便要行事,却被张全叫住了:“诸位先不忙,咱们先选一个人出来马上去和南边联络,一来免得那边错过了咱们用性命换来的机会;二来把咱们的名字报上去,省的用性命换来的功劳让别人冒领了去!” “对,张大哥说的是!” “不错,还是张大哥心细,这个时候都能记得这个!” 众人闻言大喜,他们本来是被军官逼得无路可退,才奋起反抗,对于未来并没有什么希望,只想着多杀几人,多破坏一些东西好发泄心中的愤怒。这种爆发出来情绪虽然在短时间里有很强的破坏力,但却无法持久,只要稍微遇到一点困难,愤怒和绝望带来的力量就会迅速消失,土崩瓦解。但张全这番话却给众人带来了希望,只要能今晚立下功劳,就能从南边得到赏赐,与先前的差别不啻于天地。张全让人撕下一大块布帛,让每个人都割破手指在上面留下自己的名字,然后跳了两个言语便给,行事机灵的汉子,让他们去南边告知这里的详情,请其抓住混乱的机会发动夜袭。待到这两人的背影消失在夜色中,张全转过身来对众人道:“诸位,世间没有不死之人,但死法却大有不同,今夜我们拼死一搏,若是活下来便富贵荣华,便是死了也给家人留下些好处,岂不是远远胜过那些被南军炮弹稀里糊涂打死的袍泽?” “张大哥说的是,我等宁死也要追随!”众人齐声应道。 “好!”张全立刻就众人分成数队,各携带火种向各营赶去。 南军军营,刘沿水帐篷。 夜色深沉,篝火的光亮从帐篷的缝隙流入,将帐篷里的床铺、武器架、几案映照在牛皮帐篷上,形成光陆离奇的影像。刘沿水躺在床上,胸口微微起伏,他睡得很香,十多年的戎马生涯早就教会了他在任何环境下入睡。但即便如此,当帐篷帘幕被掀开的那一瞬间他还是被惊醒了,右手下意识的握住枕头旁的匕首,喝道:“谁!” “大人,是属下!” 就和猫科动物一样,刘沿水眯起了眼睛,好适应来人手上的火把带来的亮光,几秒钟后黑影渐渐变得清楚起来,认清是自己的亲兵,刘沿水吐出一口长气,松开握紧匕首的手:“现在是什么时辰了,出什么事情了吗?” “禀告大人,哨探禀告,北贼营地起火了,闹得很大!前营派人来请示应该如何行事!” “啊!”刘沿水从床上跳了起来,他飞快的穿上衣服鞋子,走出帐篷,登上望楼。在这个高度他能够清晰地看到西北方向出现了好几个亮点,那应该就是敌军的营盘,由于风向的缘故,他无法听到声响。他犹豫了一下,立刻下令道:“命令卫队立刻准备,护送我去前营;全军立刻起身进食,准备停当,等待我的号令;前营多派哨探,确认敌军的情况!” “是,大人!”亲兵磕了个头,便急匆匆的跑下望楼,刘沿水转过身,又观察了一会儿敌军营盘,才走下望楼。此时卫队早已准备停当,刘沿水跳上战马,踢了一下马肚子,第一个冲出营门。 黑夜笼罩着大地,即使打着火把,刘沿水也不得不放慢速度,以免掉进某个沟渠、土坑里摔断脖子。在上下起伏的马背上,他紧张的权衡利弊,显然对于南军来说这是天赐良机,如果抓住了,一战就能彻底结束战局;但夜袭本来就是风险极高的军事行动,那要不要让军队准备好,等天明再进攻呢?这样虽然效果可能没有连夜进攻的好,但却更加稳妥的多。 当刘沿水抵达前营,他发现让自己一路上犹豫不决的问题已经解决了,那个校尉严潮生兴奋地带着两个北军的逃兵过来,将事情的原委讲述了一遍,还有一张写满了血字的布帛,粗粗一算怕不有快两百人。这一次刘沿水再也没有什么好犹豫的了,他立刻命令早已准备好的前营军队出发,由那两个逃兵作为向导,直扑负责北军右翼的副帅,宣大镇总兵马芳营垒。 公元1565年十二月九日的这个夜晚是一个耀眼的日子,后世每个依靠靖难战争史和兰芳社史吃饭的历史学者都把这个夜晚作为决定大明王朝命运关键点,刘沿水本人更是在自己的回忆录里花费了整整一章来讲述当晚的情况,在这一章中他把自己描绘成了白起、韩信、李靖、亚历山大、皮洛士和凯撒的结合体,虽然他谦逊的把取得胜利的最大原因归结为大都督的运筹帷幄和英明指导,但却毫不客气的把自己放在了功劳第二的位置上,甚至居于官职在自己之上的胡宗宪之后。对于这一点,胡宗宪在自己第二天的日记中留下了“卫青不败由天幸 李广无功缘数奇”的诗句,显然这位胡大人对于自己属下立下的大功颇有些不以为然。 但不管后世有多少书籍分析讲述这一晚的战况,但有一点是可以确定的,那就是当天夜里的情况是极为混乱的,即便是发动袭击的一方,他们的主要军队也是在第二天天明之后才投入战斗的。有一点可以证明这个观点,作为北军的副帅,北军右翼实际上的指挥官,宣大镇总兵马芳,他的尸体第二天中午被发现在一棵大树下,死因是战马受惊冲入树林里,被树根绊倒,摔断了脖子,除此之外身上毫发无伤。而他的亲卫们当时正忙于和路旁树丛中的乱军弓箭手交战,甚至没有注意到自己的将军竟然已经不见了。等到他们击退了袭击者发现马芳不见时,只能跳下马,在伸手不见五指的树林里寻找踪迹,其结果可想而知。随着天色将明,南军的大队人马开始出动,这些失去主人的卫队不得不离开这里,他们手中唯一与马芳相关的就是那顶金盔,马芳坐骑受惊时头盔被树枝打落下来了。马芳的死武艺对北军的士气造成了毁灭性的打击,这位素来以勇武而闻名九边的猛将就这么稀里糊涂的死了,这让广大北军将士们产生出一种“气数将尽”的感觉,没有什么比这个更伤害士气得了。 第五百四十五章 功劳 寿州,督师行辕。 “什么?马总兵失踪了?”谭纶霍的一下站起身来,脸上写满了惊愕,这些天来北军的右翼遭到了南军不断猛攻,为此他也不断派出援兵,可出乎他意料的是,身为右翼指挥官的马芳竟然一夜之间失踪了。 “正是!”禀告消息的中军跪伏在地,不敢抬头,唯恐遭到谭纶的迁怒:“按照马总兵的亲兵所说,昨天夜里突然前营好几个地方起火,马总兵派兵弹压,但情况却越来越糟。情急之下马总兵就亲自领兵出营,却不想突然遭遇乱兵袭击,当时情况十分混乱,待到击退了乱兵,马总兵的亲兵们才发现上官不见了!生死不知!” “混账!”谭纶怒道:“将主失踪,他们倒还活的好好的,天下间岂有这样的道理,全部拖下去砍了!” “是!”那中军应了一声,正想起身退下,却又被谭纶叫住了。 “且慢!现在右翼情况怎么样了?” “很糟糕!也很乱!”中军答道:“南贼昨夜便派兵夜袭,天明后又大兵压上,攻势非常凶猛,我军马总兵又失踪了,虽然副总兵拼命抵抗,但情况也越来越恶劣!” 谭纶没有说话,他回到几案旁重新看起地图来,由于冬日枯水的缘故,无论是淝水还是瓦埠湖的水域宽度和深度都大大减少了,作为一个地理障碍并不难跨越。如果己方的右翼崩溃,那当面的南军左翼就可以轻而易举的渡过瓦埠湖,迂回到寿州的西面,形成三面合围之势。到了那时候,谭纶就只有在留在寿州全军覆没和带着少数精锐丢下辎重和大部分步兵向北渡淮之间做出选择了。说实话,这两个选择的区别其实不大,因为短时间内北方能够拉出来的可战之兵几乎全在谭纶手下了,即便谭纶能够带着少数精锐渡过淮河逃走,获得大胜的胡宗宪也可以在稍作休整之后率领大军沿着运河北上直扑京城,没有足够的野战军队支援,沿途的州县只会望风而降,估计来年开春之前,这场内战就会以南方大获全胜结束,到了那个时候谭纶除了带着残军弃甲归降之外也没有其他的选择了。 谭纶站在地图旁呆立了许久,那中军跪在地上也不敢动弹,唯恐打扰了上官,约莫过来半响功夫,谭纶抬起头来:“传令下去,全军出城,救援右翼,与南贼决战!” 一阵隆隆的炮声响起,仿佛天边传来的闷雷,张全靠着一棵断树,身边还有六七十人,个个都已经疲倦之极。听到炮声个个脸上都露出狂喜之色。 “听炮声,南军应该是赢了吧?”一人笑道。 “废话,你没听到吗?这么密的炮声,谁能抵挡得住,肯定是南军赢了!” “阿弥陀佛,希望昨天晚上那两个兄弟能够安全赶到南军那边,能够把咱们的姓名呈上!”一人叹道:“两百多人就剩下这么点人,这么多人总不能白死吧?” “不在这里的人也不一定是死了!”张全终于开口了,经由昨夜的历练,他的声音里已经多了几分不容抗拒的威严:“昨晚是夜里,肯定有不少人是打散了,未必就是死了。只要南军这次赢了,他们至少性命无碍!” “张大哥说的不错!昨晚那个情况都打乱了,应该大多数人都活下来了!” 张全的话引起了一片赞同声,一来张全说的的确颇有几分道理,二来这话也迎合了众人的心态,毕竟没人希望那些不在这里的同伴变成死人。众人休息了一会儿,有人问道:“张大哥,咱们接下来该干什么?是继续打,还是去投靠南军!” “咱们立下的功劳已经足够大了,现在要紧的是保住性命!”张全笑道:“不要乱动,就在原地休息一会儿,待到体力恢复的差不多了,再向南军靠拢!如果我们运气不错,说不定很快就会遇到南军的斥候了!” 张全的运气果然不错,大约过了不到半个时辰,就有两骑南方的哨探出现在附近的丘陵顶部。张全立刻表明了自己的身份,哨探得知之后,赶忙将张全一行人带回大营。 “张兄弟,你这次可是立下了滔天大功呀!”刘胜用力拍着张全的肩膀:“做哥哥的当真是想不到,要是知道这样,就算是拼了性命也要跟着你一起来了!” “刘大哥说的哪里话!”张全已经是高兴地合不拢嘴巴:“我等都是刘大哥您的后辈,对了,我们还不知道这次功劳有多大,上头会有什么赏赐?可否透露一点?” “张兄弟你还不知道?”刘胜长大了嘴巴:“算了,这也不是什么机密了,反正早晚你都要知道的。不久前前头有人发现了马芳马总兵的尸体,就在一片小树林里!” “啊!马总兵死了?”张全吓了一跳:“他这么好的武艺,又披着甲,难道是被火器打死的?” “错!”刘胜笑道:“你知道吗?他浑身上下一块皮都没破,就是脖子断了,应该是晚上马受了惊冲进树林里,被树根绊倒,人从马上跌下来把脖子摔断了。” “这,这也未免太玄乎了吧?”张全瞪大了眼睛:“马总兵他在宣大镇二十多年多少次带人出塞打鞑子,连重伤都没受一次,竟然从马上掉下来摔死了,这说出去谁信呀?” “事实就这样,由不得你不信。这就叫气数尽了,你武艺再高,能高的过关二爷?关二爷骑着赤兔马都有走麦城,何况他马芳?” “这倒是!人终归斗不过老天爷!”张全叹了口气,面露戚色:“哎,瓦罐不离井上破 ,将军难免阵前亡,马总兵纵横塞外半辈子,也是个英雄豪杰,想不到最后这等下场! ” “是呀!”刘胜也叹了口气:“不过刘大人也是好心人,确认了马总兵的身份之后也没有砍掉其首级献功,还说要请高僧来为其唱经念佛,择个吉地安葬!也算是对得起马总兵了!” 第五百四十六章 酬功 众人为马芳的命运慨叹了一会儿,虽说眼下他们与马芳已经是敌我之分,但二十余年来马芳凭借一己的勇武从一介逃人升迁到宣大镇的总兵,早已成为了九边将士心目中的传奇,这种数十年来累积的好感和敬仰绝非一夕之间可以磨灭的。 “对了,张兄弟,我听说你们在起事之前写了一封血书,将参与之人的性命都抄录其上,让送信之人带来,不知道是真是假?”刘胜饶有兴致的问道。 “确有此事!”张全苦笑道:“当时我们生死未卜,便想着把参与之人性命留下,若有人能够活下来,能够袍泽照顾一二!” “可是张兄弟你知道吗?刘沿水刘大人已经把你们这封血书和报捷布告一同送到南京大都督那儿去了,你现在知道我为何先前说你们立下滔天大功了吧?张兄弟呀,你们这是已经上达天听了呀!” “真的假的!” 离得近的几人听得清楚,已经兴奋的叫喊起来。他们在北军时早就听说过南边掌权的不是裕王殿下,而是一个名叫周可成的倭寇头子,此人挟持君上、祸乱朝纲、杀害忠良、违背太祖皇帝留下的祖宗家法,重开大都督府、横行霸道、无所不为,总而言之,就是王莽、董卓、司马昭、尔朱荣、高欢、朱温等历代篡国奸臣的混合体。作为普通士卒,张全等人对于此人与其说愤恨,更不如说是好奇,毕竟按照北方的宣传,周可成与其说是个人,不如说是个彻头彻尾的大怪物,张全等人又不是傻子,自然是不信的,但他知道这些宣传中有一点不假,那就是周可成才是南边真正的大人物,否则上头也不会对其如此抹黑攻击,现在得知自己这些无名小卒的名字竟然能出现在这位大人物的案头,自然是狂喜不已。 “自然是真的,这是严校尉亲口与我说的,难道还会骗你们不成!”刘胜笑着拱了拱手:“张兄弟,今后大伙儿在一个锅里吃饭,以后还要请你们多多扶持呀!” “那是自然,那是自然!”张全已经笑得合不拢嘴。 众人正说笑间,外间突然有人问道:“张全,哪个是张全?” “小人便是张全!”张全赶忙站了出来,对进来的那军官躬身道:“不知找小人有什么事?” “刘大人马上要见你,你跟我来!” “是,是!”张全赶忙站直了身子,跟着那军官向外走去,穿过两个营地,两人来到一顶看上去颇为普通的牛皮帐篷门口,张全在门口等候了一会儿,才听到自己的名字被叫到。他赶忙走进帐篷,屏住呼吸,对上首那人跪拜道:“小人张全,拜见刘军门!” “起来吧!”刘沿水抬了抬手,示意对方起身:“你便是义无反顾,上血书领兵反正的张全?” 张全偷偷看了看刘沿水的表情,小心的答道:“小人确实是张全,也曾经上过一份血书,但义无反正四个字着实当不起,当时确实是军头欺人太甚,逼的我们走投无路才有后来的事情的!” “好,好!”刘沿水笑了起来:“张全你是个老实人,我也最喜欢老实人。我已经将你们的血书呈给大都督,只要是活下来的有功之人,全都给予前往讲武堂就学的资格,你们几个功大的就读军官生,其他人士官生。若是没有生还的,也都有会有相应的抚恤!” 张全在南军这几天也有听说过讲武堂,知道这是南军中升迁的必经之路,赶忙跪下叩首道:“多谢大人抬举,我等他日若是有成,都是大人的恩德!” “好!”刘沿水笑了笑:“张全,我现在问你一个问题,须得老老实实回答。若是不知道,便说不知道,我也不会怪你,明白了吗?” “小人明白,一定据实回答!” 刘沿水点了点头,脸色变得严肃起来:“方才前方哨探传来情报,贼军中军昨日已经离开寿州,朝我们这边而来,今天下午,最晚明天早上就会与我军相会,来势极为锐利。显然,这是谭纶那厮孤注一掷,想要赌一把,一举击败我军,扭转整个战局。我想问你的是:若是连续激战,北军这样的士气可否相持超过三日!” 张全犹豫了一下,刘沿水的这个问题已经有些超出了他的知识范围,但方才刘沿水的许诺无疑影响了他的决定,他希望在前往讲武堂之前给眼前这位位高权重的将军留下一个深刻的好印象,这无疑对他的未来非常有益。 “禀告大人,谭纶麾下大军虽然号称是选拔了九边之精锐,但其实其中的主力却是宣府、大同、蓟州三镇,像辽东、延绥、宁夏、固原、甘肃、三关镇要么路途遥远,要么可以抽调的兵马寡弱,或者其将领谭督师用的不顺手,抽调而来的兵马并不是太多,营头也比较杂乱!” “你的意思是宣大和蓟州之兵就是这支大军的主力了?”刘沿水问道。 “不错,朝廷与俺答汗议和之后,面对的宣府、大同、蓟州三镇几乎是全军出动,其他几个军镇虽然挑选的也是精锐,但毕竟平时不是一起打仗,虽然号称四方精锐,却不像宣大蓟三镇上阵的都是父子兄弟,打起顺风仗来还好,一旦遇到强敌,就不会那么守望相助了!” 第五百四十七章 矛盾 “好,好,你先下去休息吧!”刘沿水强压下胸中的喜悦,示意张全退下。说实话,他刚刚得到谭纶倾巢而来的时候,还真的有几分害怕。说到底他手头上全部人马也就三万左右,成分还很复杂。虽然刚刚打垮了马芳所领的右翼,但谭纶要是带着剩下的全军压上来,只要胡宗宪那边稍有脱节,他就要吃大亏。而依照张全方才说的,谭纶手下军队是以宣府、大同、蓟州这三镇为骨干的,其他各镇派来的人马锦上添花不错,雪中送炭那是休想。而马芳作为宣大总兵,宣府大同的主力肯定是在右翼的,已经被自己打垮了。就算有剩下的余部,没有马芳这个总兵在,战斗力也会大大削弱。也就是说,谭纶手下的军队虽然看起来人数不少,但真正作为骨干能打的也就是蓟州一镇,只要能够顶住头几波,谭纶也没啥后手了。 这时刘沿水已经心头大定,他一面下令各军立营准备迎战,一面写信告诉胡宗宪这里的情况,表示自己有信心坚持五六日,请其渡过淝水,与自己夹击谭纶,获得全胜。 胡宗宪营行辕。 “刘沿水这厮好大胆子,竟然敢调配起您来了,到底谁才是上官呀?”沈明臣恨恨的骂道:“东主,您可不能任其这般猖狂下去!” “那还能怎么样?人家都说要自己挡谭纶五六日了,我还能说些什么!”胡宗宪苦笑道:“刚刚赢得那样一场大胜,说话口气自然粗些,明臣你还是莫要生气了!” “子系中山狼,得志便猖狂!”沈明臣骂道:“大人,您可以下令其向我方靠拢!” “没用,刘沿水肯定说有进无退,若是退了,只怕谭纶就会逃走什么的!”胡宗宪叹了口气:“击溃宣大铁骑,杀了马总兵,这么大的功劳,大都督府那边肯定会站他那边的。要怪就怪这场胜仗不是咱们打赢的吧!” “东主,大都督既然已经将两淮战事托付给您,那刘沿水怎么可以跳过您直接向大都督上请功文书?您为什么不写信给大都督,弹劾此人呢?” “明臣你要搞清楚,刘沿水跟随周可成已经有十几年了,又刚刚打了这么大的胜仗。我写信弹劾他,你这不是让大都督难堪吗?而且大都督最多也就是叱骂他几句,罚他几个月的俸禄,象征性的处罚一下而已。到时候刘沿水肯定会对我恨之入骨,为了一点意气之争,给自己招来这么大的一个敌人,不至于,没必要!” “这,这——”沈明臣听到这里,气的顿足道:“武夫跋扈,非朝廷之福呀!” “明臣慎言!”胡宗宪低声道:“这种话其实能随便乱说的!” 沈明臣话一出口,就知道自己说错话了,在有心人耳朵里这个“武夫”恐怕不是刘沿水,而是周可成,他赶忙躬身道:“学生失言,还请东主恕罪!” “罢了,你我之间哪有这么多事情。不过你以后说话还是要小心一点!” “学生知道了!”沈明臣点了点头 :“那战事方面——” “就依照刘沿水说的做吧!”胡宗宪叹了口气:“什么拆烂污的事情都等打赢了再说吧!” 瓦埠湖。 “湖对面就是南贼了吧?”谭纶跳下战马,向湖对面望去,冬日早上的晨雾正在缓慢散去,他可以看到一条两行树木中间的道路向西南方向蜿蜒,随着淮南常见的丘陵一起一伏,宛若巨浪,在道路旁边有一座坚固的青石建筑物,应该是磨坊或者钟楼,在这座建筑物的南面,是一片黑乎乎的,雾气还没有完全散去,看不太清楚,可能是一片树林子。在这个时候,这个角度,完全无法看出两天前这里还是一片战场,发生了一场决定帝国命运的大战。 “督师大人!已经查过水深了,最深处也就是到屁股,可以徒涉!” 亲兵的报告将谭纶从思绪中拉了回来,他转过身向路旁的一栋建筑物看去,那应该是一座客栈,主人早已逃走。门旁有一大堆干草,一把梯子躺在麦秸秆编成的棚子旁,门前的草地上倒着三把钉耙,枯槁的草茎在耙齿间生长,两页大门已经倒下了一面,门上的铜环也不翼而飞。几只乌鸦高踞在客栈二楼的房檐上,黑色的眼珠盯着下面的人们,给人以不祥的预感。 “开始吧!”谭纶挥了一下手:“我们也耽搁不起了!”他第二句话的声音极小,与蚊虫无异,似乎是说给自己听的。 “是,督师大人!” 北军在瓦埠湖西岸原本就有不少船只,加上可以徒涉,又有充足搭建浮桥的材料,多管齐下,横渡的速度非常快,不过让谭纶感到奇怪的是,在己方渡湖的其间,敌军的探骑虽然不时出没,活动的十分频繁,但却没有发动袭击,以阻挠己方的行动。这种行为可以有两种解释:一、南军眼下没有余力;二、没有必要,南军对于接下来的决战有着十足的把握。如果是前者还好,如果是后者,那就太可怕了。 谭纶将自己行辕设置在那栋青石磨坊里,这栋建筑物里随处可以看到战争留下的痕迹,大门右手边坚固的石墙上有一个凹陷下去的圆凹,就好像一个圆球体的模子,那是一发十二磅炮弹留下的痕迹,大门上方的牌匾就好像一个麻子,满是铳眼,后面的墙壁上有火焰灼烧的痕迹,而顶楼更是少了半边,冬日的寒风从那儿灌进来,让人瑟瑟发抖,谭纶的亲兵不得不用牛皮将其封住。 谭纶很清楚时间对自己的可贵,在渡过瓦埠湖的当天傍晚,双方的前哨战就爆发了,北军的前锋猛烈地攻击了两个距离最近的村庄,其中最近的那个村庄与谭纶所在的青石磨坊直线距离不超过两千米,经过短促的战斗,南军就主动放弃了这两处村庄,随即而来的夜色阻挡住了北军的追击。 第五百四十八章 无眠 当天夜里,尽管谭纶已经十分疲惫,但依旧辗转反侧,无法入眠,忧虑和紧张就好像毒虫,在啮咬着他的灵魂。战争也许是人类最大的宏赌,而骰子就在他的手中,数十万人,不,应该说是数千万人的命运将取决于明天决战的胜负,而胜负又取决于什么呢?兵力多寡?士气高低?将帅贤愚?补给充足与否?甲仗犀利?天气?风向?等等,能够影响战争胜负的因素实在是太多了,还是孙子说的好呀:故善战者,能为不可胜,不能使敌之必可胜,胜可知,而不可为。(善于作战的人只能够使自己不被战胜,而不能使敌人一定会被我军战胜。所以说,胜利可以预见,却不能强求。)自己现在已经处于不可以被战胜的位置吗?谭纶不敢想下去了。 又过了一会儿,谭纶终于再也忍耐不住,掀开身上的毯子,下了床。他登上磨坊的最上面一层,透过窗户向外望去:黑夜就好像一块无比巨大的幕布,笼罩了大地,只有星星点点的篝火能够标记出双方的营地,凭借着出色的记忆力,谭纶在脑海中描绘着战场的环境:高地、道路、丘陵、谷地、树林、沼泽、河流,他一点点的在黑色的幕布下复原着白日见到的一切,寻觅着可能被自己遗漏的地方。上一次的交手已经让他见识到了面前敌人的可怕,这些敌人非常擅长利用地形,哪怕是一小片灌木丛、一条小河、几块崎岖的怪石,这些敌人都会巧妙的利用起来,最大可能的发挥手中火器的威力。而且这种能力绝非只有少数上级军官才有,即便是指挥数十人的中下级指挥官,也善于此道。听说周可成在金山卫开办讲武堂,招揽天下英才豪杰,传授各国攻战守御之道,已经有七八年了,如今羽翼早已丰满,又有谁能制得住他呢?等到自己上阵的时候,早已经是尽人事听了,想到这里,谭纶禁不住叹了口气。 谭纶看了一会,正准备回床上去再睡一会儿,突然听到外间传来轻微的沙沙声,他皱了皱眉头,从窗口探出手去,指尖顿时感觉到一点点水滴,他的眉头顿时紧锁了起来。 “来人,去外面看看是不是下雨了!” “是,大人!” 片刻之后,谭纶得到回报外间的确是正在下雨,已经下了有一会儿了,雨势虽然不大,但看趋势应该会越下越大的。让下人退下后,谭纶陷入了沉思,雨水对双方都是有利有弊,雨水会让地面变得松软泥泞,有利于人数较少,处于守势的南军;但雨水也会降低火器的威力,这对北军有利,很难说绝对的利弊。谭纶考虑了一下,决定先睡一会,待到明天早上再看情况决定。 次日清晨,谭纶醒的很早,雨势已经停歇,他查看了一会地面,虽然有些松软,但还可以行动,他立刻下令发起进攻。延绥、宁夏等西部几个军镇之兵攻击敌军左翼作为佯攻,辽东镇与宣大兵的余部佯攻右翼,蓟镇兵攻击中路作为主攻,他本人指挥总督直辖的标营作为预备队。一开始北军的右翼攻势极为凶猛,也许比谭纶自己预料的还要凶猛一些,在巳时(早上9点到11点)左右,北军已经夺取了南军左翼前沿的几个据点,兵锋直逼左翼主营了,得知这一消息的谭纶喜出望外,他一面下令催逼中军和左翼加紧进攻,一面下令大营向前移动。 在战争中,一方的胜利也就同时意味着另一方的失败,面对北军的猛攻,刘沿水并没有下令向局势危急的己方左翼派出援兵,反而下令布置在中军前沿炮台上的六个炮队开火(每个炮队有六到八门十二磅长炮),然后出动象队和骑队发动逆袭。用他的话说:他打他的,我打我的,只要我中间打疼了,左边自然就没事了。 随着隆隆的炮声,战象从栅栏后涌出,在它们沉重的脚步践踏之下,大地仿佛都在下陷。为了避免战象受惊后转身逃窜时遭受池鱼之殃,骑兵在象队两侧展开,形成了一个十分宽大的正面,向战场横扫过来。这一次北军早有准备,他们开始收缩队形,排成若干个或圆或方的团体,缓慢的向己方阵地后退,同时向朝自己猛冲过来的巨兽发射火器,投掷火把,不时有战象疯狂的乱跳,然后被背上的象奴用铁钎钉入后脑杀死。 “不要随便冲击敌阵,先斩杀散乱的敌人,等到战象冲垮了敌阵我们再上!”严潮生对身后的骑兵们高声喊道,在讲武堂的骑兵课一开始教官就告诉他骑兵是一个优点和缺点都十分突出的兵种,用得好无往不利,用得不好自己把自己弄死都很正常,要诀其实就一条:保持速度!失去了速度的骑兵什么都不是!因此相比起步队指挥官,骑将除了要有过人的骑术和武艺,更重要的是视野,他必须时刻明白自己的军队在战场上的相对位置,从而将骑队的行动和其他部队配合起来,利用骑队的速度优势抢先占据有利的攻击位置,形成侧击、夹击、迂回等有利局面,从而赢得胜利。而不是莽撞的发起冲锋,将宝贵的骑兵投入沼泽、河流、霰弹和长矛和刺刀丛林之中。由于有如此苛刻的要求,所以讲武堂的毕业军官中骑兵课毕业生比例是第二少的,仅略多于对数学、几何和机械、土木工程都有相当高要求的炮兵课,能够以当届前十,骑兵课第二的名次毕业,严潮生自然是其中的翘楚。 第五百四十九章 狗屎 面对南军凶猛的逆袭,北军开始向后退却搜索,兵力越来越密集,在他们的身后,是一条蜿蜒的高岗再往后就是一个村庄,谭纶的帅旗就在村口上空飘扬,他的中军标营就布置在村外的灌木丛中,在外围设下了篱笆和挡牌,北军的炮队便部署在灌木丛中。谭纶站在高处,俯瞰着下方的战场,看见南军的骑队和战象突入己方的阵中,纵横驰骋,禁不住低声骂道:“狗屎!” 严潮生敏捷的将火绳枪装填好弹药,然后将火绳重新夹上,用力吹了口气,将火绳上的积灰吹去,瞄准远处的敌阵,然后扣动扳机,这一切都在马背上完成,熟练而又流畅,在他们的身旁,近百名骑兵都在用火绳枪或者步弓向六七十步外的敌人方阵开火,相比起北军骑兵喜欢使用的小稍蒙古骑弓,南军骑兵更喜欢使用火绳枪或者步弓,代价就是很难在奔驰中的马背上使用。所以南军骑兵虽然也有“骑射”,但是他们的骑射其实多半是下马射击或者静止的马背上进行的,按照讲武堂中的骑兵教范,当目标队形严整,无法从正面突破时,指挥官应该占据敌军侧翼的高地,用步弓或者火器向敌阵射击,配合步队或者其他友军正面进攻,待到敌军队形松动,有机可乘时立刻发动侧击或者夹击,并对溃退的敌军进行凶猛的追击。当骑队们射击了两三轮,那队北军方阵终于忍受不住,开始在两头战象面前转身逃走时,严潮生赶忙将火绳枪放回鞍袋中,拔出马刀,高声呐喊着第一个冲下高地,向退却的敌人扑去。 与绝大多数时候一样,刘沿水将自己的中军阵地选择在一块视野开阔,两侧有树林或者沟壑保护的高地上,在那儿他可以很容易的俯瞰整个战场,当他看到北军的中央阵线开始缓慢的后退,满意的拍了一下手掌,他立刻下令一旁的传令兵吹起了号角,让骑兵和战象退回,时间还长着呢!还没到最后摊牌的时候,不能把底牌都打出去!他告诉自己。 听到命令撤退的号角声,严潮生回过头,看到身后的大旗正在缓慢的向后晃动,他意识到这是撤退的命令,赶忙打了声唿哨,召回了追击的部属,开始向后退却。不远处的战象也停住了前进的脚步,开始向后退却。不远处正在向后退却的北军疑惑的看着严潮生他们的行动,不过他们没有追上来,而是向彼此靠拢,收缩队形。 “校尉,干嘛不追了!”一名骑兵靠了过来,他的脸颊上有一道刀伤,皮翻了过来,露出里面红色的肌肉,看上去吓人的很,他用力抖了一下马刀上的残血:“干脆一鼓作气冲过去,把谭纶的首级砍下来!” “不清楚!”严潮生摇了摇头:“兴许是左翼那边吃紧了吧?咱们出击前北贼就在左翼就打的很猛了!” “那怕啥,他们打左边,咱们就打中间,看看谁先打穿了,反正咱们不吃亏!” “别扯淡了!”严潮生冷笑道:“你看看那边,树丛在晃呢,现在可没什么风,里面肯定藏着炮队,你傻傻的冲过去小心吃炮子!” 回到己方的阵地上,严潮生跳下马来,对冲过来的马夫喊道:“先拿两斤黑豆来,多掺点麦麸,把马身上的汗擦干净!”此时已经接近中午时分,由于在战场上来不及送上热饭,严潮生只能从鞍囊中取出两块战时干粮,费力的咀嚼起来。虽说淡水的食品加工厂在这方面没少花心血和本钱,但自古以来的军中干粮就没有一样好吃的,麦粉、鱼松、棕榈油、豆粉和紫菜干、红薯干、红糖混合烘烤之后,看起来就好像砖块,咬起来也和砖块相差无几。严潮生不得不拔出匕首,将其切成小块,然后配合着掺了甘蔗酒和柠檬汁的水咽下去。两块高热量的食物下肚,他才觉得好了点。走到自己的坐骑旁,爱怜的抚摸了两下正在吃精料的马,战马抬起头,舔了一下主人的手,才继续进食。 此时已经接近中午,战事已经经过了三个小时,也许是因为肚子饿了的缘故,战场的节奏变得缓慢起来。由于中军被击退,北军的右翼抽出一部分兵力来保护自己的侧翼,以免遭到南军中军骑兵的侧翼,攻势也变得迟缓了起来。谭纶敏感的注意到了这点,他派出了生力军更换了早上的军队,命令己方右翼翼继续猛攻,在他看来,左翼是敌军最弱的一环,只要打开一个口子,堤坝就会全部垮塌。 北军的行动立刻被高地上的刘沿水发现了,那些密集的纵队,随风飘荡的大旗,肯定不会是去己方左翼开野餐会的。他无意识的将右手的大拇指放入口中,啮咬起指甲来,几分钟后他下定了决心,叫来一名传令兵:“告诉阿克敦,如果敌军攻的太猛,让他可以退到后面的第二线阵地,只要别把那两个炮队丢给敌人就行!” “狗屎!” 面对传令兵,阿克敦心有灵犀的和谭纶做出了同样的回答,这个女真武士在危机关头重新显露出那种在盖马高原的风雪磨砺中的那种坚忍不拔来。他把自己随身武士召集在一起,高声道:“大都督豢养我等多年,便是为了今日!” 得到了增援的北军右翼立刻调整了部署,生力军穿过残缺不堪的前队行列,重新展开,在他们的后面是各种重型火器,他们穿过已经被践踏成稀烂的泥地,虽然不断有炮弹飞来,但绝大部分炮弹都无法跳起,被稀泥吞没,只有少数炮弹落入行列中,留下一条血肉胡同。 第五百五十章 第三者 轰!轰!轰! 北军的火炮也接二连三的开火了,这些火炮主要是弗朗基炮,由于使用子铳的缘故,它们的射速远比南军的长炮要快,但射程和威力都远远不及。但火炮就是火炮,看到己方的火器同时有这么多开火,北军的步队和骑队纷纷高声欢呼起来。 “还击!还击!我们的炮队呢?”阿克敦的声音已经嘶哑,他眼睛通红,古铜色的皮肤已经被尘土染成了灰白色,方才那一轮北军的炮击虽然不足以摧毁用土袋和装满泥土的柳条筐累成的炮垒,但是打坏栅栏和单薄的营墙还是足够的,接下来就是后面的血肉之躯了。阿克敦毫不怀疑那些跟随自己足迹遍布半个世界部下的勇气和坚韧,但他更清楚铁与火绝非血肉能够抵抗。 仿佛听到了阿克敦的催促,南军的炮垒传来隆隆的炮声,站在阿克敦的角度可以清晰地看到敌军的行列出现了紊乱,还击的炮火顿时变得稀疏起来。相比起北军的同行,南军的炮手们明显更加训练有素,他们略微调高了炮口,许多炮弹越过了前面的北军步队,落在了后面的南军炮队行列中,高速飞行的十二磅铁球轻而易举的将挡在它们前进路径上的一切东西撕成粉碎,溅起冲天的泥柱,蔚为壮观。 但鼓声响起,隆隆的鼓声仿佛闷雷,笼罩了整片战场,北军的右翼淹没了泥地,沟壑、灌木丛,涌向南军左翼的阵地。霰弹,箭矢和铅弹都无法阻挡他们,延绥、宁夏、甘肃三镇的精华冲破了阻拦,白刃对白刃、针尖对麦芒,他们涌入缺口,争夺每一门大炮,每一块石头、每一根树木。仿佛冰河解冻,一切都在崩塌、催折、分裂、奔腾、瓦解、倒塌,相互冲撞,相互拥挤,这是一种空前的混乱。阿克敦跳上他的那匹黄骠马,将头盔挑在刀尖上,光着头,好让每一个士兵看清自己的面容,站在行列后大声呐喊,竭力阻止失败的到来, “要赢了,要赢了!” 北军的帅旗下已经是一片沸腾,即便是平日里最为持重的几名幕僚也兴奋的挥舞着胳膊,那些年轻的传令兵更是欢呼雀跃,此时也没人再用军律来约束他们,比起即将到来的胜利,这点小小的事情又算得了什么呢? “传令下去,中军的标营向前,猛攻敌军中军!”谭纶沉声道。一旁的幕僚一愣,旋即才明白过来,谭纶这是要把敌军中军的兵力牵制住,以免对方通过救援己方的左翼来挽回败局。虽然看上去已经来不及了,但督师大人还是要把胜利完全攥在手心里呀! “是,督师大人,快去传令!” 南军中军大营。 “谭纶还真是不留一点机会呀!”刘沿水的脸上露出一丝苦笑,他下意识的看了看左右,跪在地上的满脸血迹的信使目光中满是渴望。 “援兵,阿克敦让我从哪里去找援兵?我能够临时把人变出来吗?”刘沿水大声喊道。此时的他虽然竭力保持镇定,但嘴唇早已发白,他转过身去,面朝着那棵老槐树,用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喃喃自语道:“看来这次玩完了!” 几乎是同时,南军右翼丘陵的上方,远远的升起了一线明晃晃的枪刺,局势陡变。 后世的无数作家用精彩的笔触描写了谭纶此时极其失望的心情,眼看着胜利唾手可得,却又突然长出了翅膀飞走了,命运是如此的变幻,他正待痛饮胜利的美酒,入口的却变成了苦涩的黄连,此种滋味无法用言语描述。 假使莫娜指挥的两万人走慢一点,晚到半天,不,只要晚到一个时辰,这场靖难战争的结局可能会有不同,至少这场会战的胜利将会属于北军了。再晚到一个时辰,莫娜将不会看到还站着的南军,“仗已经打输了!”其实莫娜在路上已经耽搁了不少时间,数日来的雨雪将道路变得极其糟糕,士兵们浑身泥泞,轮辙深达炮车的轴,先头步队不得不将路旁屋顶的稻草铺在路上,好让车辆通过。直到中午时分,莫娜军的前锋距离战场还有足足十五里。如果雨不是那么早停下来,也许莫娜会走的更慢一下,等她赶到,一切都已经结束了。 “全军展开,步队排成横列,骑兵向前,炮队占领有利阵地!” 一连串的号令从莫娜的口中发布出去,美丽的脸上满是寒霜,她手下的士兵都是南洋身经百战的老兵,不到一刻钟时间,前军的八个联队已经完全展开,骑兵和战象也从两翼冲出,雨点般的铅弹飞来,打在北军左翼的侧背上。 接下来发生的一切几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每一本描写靖难战争的书籍里都在这里大耗笔墨:第三支军队出现,战局发生陡变,四十门十二磅炮陡然齐发,战象和骑队涌过土丘,横扫过战场,在他们的身后是随着鼓声缓慢前进的步队,锋利的刺刀排成横线,不时传来排枪齐射的巨响,硝烟与火光弥漫战场。面对前后夹击,北军的左翼不得不放弃原先占领的土地,不得不向后退却,得到激励的南军全线反扑,北军大受创伤,在暮色下,北军在两个方向同时遭到攻击,而南军炮火相互呼应、夹射,谭纶的标营是在这种局势下投入战斗的。 这一天一整天基本都是阴雨天,待到即将日落时天空却突然变得晴朗起来,残阳如血,照在战场上,阴惨惨的,就好像北军的命运。 第五百五十一章 结束 北军最后的崩溃悲惨无伦,就好像突然醒悟的人,军队突然从各方面,丘陵、平地、树林中折回过来。在一片“混蛋”、“胆小鬼”、“逆贼”的叫骂声中,“赶快逃命”的叫喊声后来居上,压倒了所有其他声音。有几个最勇敢的军官企图阻止士兵们的溃逃,但毫无效果,士兵们要么绕过他们,要么干脆将他们的挤倒在地。为了争夺逃跑的路,袍泽们拔刀相向,骑兵冲进己方步兵的行列,愤怒的步兵将骑兵拖下马,乱刀砍死。新赶到的骑兵和战象,毫不怜惜的砍、刺、劈、践踏,无数辎重和炮车翻倒在地,阻挡了逃跑的道路。大家相互践踏,相互推挤,踩着死人和还没有死的人向前逃走,每个人都失去了理性。大路、小路、平地、山谷、高岗、丘陵、树林都被数万溃兵塞得满满当当,丢在地上的武器和盔甲、被堵住逢人就砍的去路,无所谓袍泽,无所谓上下,无所谓勇怯,只有绝望和恐怖,就这样,帝国的最后一根支柱在这里轰然倒下,不复存在。 瓦埠湖旁,谭纶神色阴森,若有所思的看着背后发生的一切,他是在崩溃开始前那一刻被部下硬拖到这里来的,他站在码头旁,神色迷离,仿佛在做梦,还想去追寻已经崩塌的梦境。 夜色朦胧,已经是亥时了(21点左右),在那座青石磨坊所在的高地,还有北军的最后一个方阵,在他们的脚下布满尸体,有南军的也有北军的,在他们的四周,是黑压压的敌人,火炮、战象、铁骑一应俱全。但胜利者对于这种坚持到最后的失败者也不禁感觉到一阵神圣的恐怖。保卫者的枪炮一时间也寂静无声,停止了射击。被包围的士兵们觉得四周有无数鬼魂、虚幻的骑士在无声的凝视着自己,星星点点的火绳仿佛黑夜中老虎的瞳孔,下一秒钟就会扑上来。 “都是胆大如斗的壮士呀!”刘沿水看着最后的敌人,慨叹道:“他们不该死在这里!严潮生,严潮生!” “末将在!”严潮生赶忙应道。 “你手下不是有归顺的北军将士吗?让他们过去劝服这些人归降,只要放下武器,想当兵吃粮的我收下,想回家的发盘缠,胜负已定了,没必要再流不必要的血了!” “是,大人!”严潮生叫来刘胜和张全,吩咐了两句。两人赶忙来到阵前,刘胜高声道:“在下乃是宣府试百户刘胜,靖难军的将军已经说了,胜负已定,只要你们放下武器,愿意留下来当兵吃粮的收下;想回家的发盘缠。你们想想家中的妻儿,不要打了!” 方阵中保持着静默,刘胜正准备再喊一遍,却听到一声铳响,下意识的往旁边一扑,他右手边大约三四步的地方溅起烟土来,应该是打偏了。刘胜赶忙往旁边一滚,又退出去七八步,怒道:“我也是一番好意,尔等为何如此?” “只恨不能打死你这狗贼!” 看到这番场景,刘沿水知道对方不会归降,便向传令兵点了点头。只见火光大作,山岗震撼,从所有的铳炮口中喷射出的铅弹,声如奔雷,浓烟遍野,被月光映照成白色。待到浓烟散去,方阵已经不复存在,只剩下地上横七竖八的尸体,还有偶尔抽搐的动作,帝国的最后一点残余就这样覆灭在这片瓦埠湖畔的麦田里,也就是数年后农夫们耕耘收割的地方。 南京,大都督府。 周可成迷迷糊糊的睁开眼睛,他听见急促的敲门声,下意识的咒骂了一句,艰难的从被窝里爬了起来,一旁的阿迪莱也被这动静弄醒了,她迷惑的问道:“怎么搞的,这么晚了!” “应该是紧急军情!”周可成亲吻了一下阿迪莱的额头,从床头衣架上拿来睡衣披上:“你继续睡吧,我出去看看!” “都已经被吵醒了,还怎么睡?”阿迪莱抱怨道:“你先出去问清楚,回来告诉我!” “也好!”周可成下了床,推门出去,很快他又回来了,神色平静的钻进被窝,阿迪莱惊讶的问道:“怎么了?是信使搞错了吗?” “不是,刘沿水和莫娜在寿州获得全胜,北军已经一败涂地,天下已经定了!”周可成懒洋洋的答道,翻过身就要继续睡觉。阿迪莱愣住了,半响之后她伸手揪住周可成的耳朵,周可成呼痛道:“你干嘛呀!” “没干嘛!”阿迪莱问道:“这么重要的消息,你还能睡得着?” “为啥睡不着?是打赢了又不是打输了!打输了要赶快上船逃跑,打赢了又不用跑,追击也用不着我,不继续睡觉干嘛?” “那你不打算调配一番?” “有什么好调配的,胡宗宪、刘沿水、莫娜他们又不是傻子,用得着我在后面指手画脚给他们添麻烦吗?再说了,现在半夜三更的找谁去呀,不如好好睡一觉,有什么事情明天早上再说!” 看着丈夫无奈的辩解,阿迪莱突然笑了起来,她一把抱住周可成亲吻了一下,然后跳下床轻盈的旋转了起来,曼妙的身姿在外间的红烛下,宛若天女一般,让周可成看的目瞪口呆。 “怎么样?好看吗?”阿迪莱舞毕问道。 “好看是好看!”周可成点了点头:“不过眼下可是冬天,快钻被窝里来,小心受了风寒,这年头可没有青霉素!” 虽然丈夫的话语里还是有些不懂的词汇,不过阿迪莱能够感觉到对方的关切,她驯服的钻进被窝,叹道:“安拉真是公平的,赐予你一件东西,就会从你身上拿走一件东西。他给了你勇气、智慧和胸怀,却没有给他欣赏美的眼光!” 第五百五十二章 试毒 次日早上,餐厅。 黑人太监站在餐厅门口,从每一样送上的餐食中取出一小块放入口中,大约二十分钟过后才被允许送到周可成的面前。 “哎,这日子过得,连口热乎饭都吃不上!”周可成闷闷不乐的夹起一块已经只有点温热的煎肉饼,放入口中,低声抱怨道:“至于吗?难道就有那么多人想我死吗?” “当然!”阿迪莱毫不客气的答道:“即便是家父都有人愿意用五万第纳尔的钱悬殊他的性命,何况是你?恐怕二十万第纳尔的价钱都有人肯出!” 周可成嘟囔了一句,指着阿迪莱盘子里热气腾腾的食物问道:“那你呢?为什么你的用不着让人先尝尝?” “我又不是兰芳社首领,也不是什么大都督,又没有那么多人想要我的命!”阿迪莱理直气壮的反驳道。 看着对方盘子里热气腾腾的食物,又看了看自己盘子里已经没有热乎劲的餐食,周可成的食欲早已跑到九霄云外去了,他把碗筷往前一推:“不吃了,没胃口!” 阿迪莱笑了笑没有说话,只是低头进食,周可成看了一会儿,肚子越来越饿,索性起身走了出去,阿迪莱却也不理。 南京宫城,文华殿。 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掩饰不住的喜色,虽然张经、魏了翁、吴伯仁等几个大佬还能保持住镇定,但其他的文吏们却无法按奈住自己心中的狂喜,交头接耳低声私语。这些能够呆在这机要之地的几乎都是出身讲谈社的士子,年纪最大的也就四十出头,年轻的也才刚刚二十,放在过去也就刚刚中了秀才,撑死也就是个州县官,现在却已经参与机要,承担着过去庶吉士、翰林等清要官职责,寿州之战大获全胜,靖难战争胜利已经是指日可待,侍郎、尚书乃至阁臣的光明前途在向他们挥手,这样难怪他们此时这个样子。 眼见得底下的声音越来越大,张经的眉头也越来越紧了,他咳嗽了一声:“来人呀,去外面管管,也太不成样子了,都把这里当成哪里了?” “张相公,老朽却觉得还好!”魏了翁笑道。 “还好?” “不错!”魏了翁笑道:“张先生,你我都是做惯了官的人,若论礼法、体统什么的,这些年轻人肯定是及不上我们的,但那些东西要是有用,恐怕朝廷也不会有今日了!” “魏翁的意思是?” “张先生,老朽的意思是礼法体统什么的,外面那些年轻人有的是时间学,但是他们心中的那股子血气,老朽却以为更为可贵。说到底寿州这样的也不会天天有,权让他们今天破破例,等这兴头过去了,自然便好了!” 张经犹豫了一下,这时外间传来响亮的通传声:“大都督到!” “快,快去门口迎接大都督!”张经赶忙起身,带着众人来到门口,向快步走进殿来的周可成躬身行礼道:“臣恭迎大都督!” “罢了,都坐下吧!”周可成在右首第一个椅子上坐下,摆了摆手:“诸位,今日有什么事情,快报上来吧!” “是!”张经看了看左右,沉声道:“最要紧的自然是寿州大胜的消息,大都督您应该已经知道了,今天早上又有消息到了,谭纶已经被拿住了!” “谭纶被拿住了?”周可成起了兴致:“我看莫娜和刘沿水的信里面说没有拿住他呀?难道是躲在俘虏里面后来才发现?” “不是,当时全军崩溃前谭纶就被卫队护送出去,过了瓦埠湖,他企图连夜逃往霍邱,却不想夜里迷了路,天亮时候撞上了胡汝贞的游骑,结果被拿了个正着!” “哦?这么说谭纶在胡汝贞手上了?” “不错!”张经笑道:“胡汝贞在信里向大都督请罪,说自己行动迟缓,犯有失期大罪,导致刘将军以偏师面对谭纶的大军,请大都督治罪!” “拿住了谭纶还要我治他的罪?胡汝贞还真是越来越会说话了!”周可成笑了起来,胡宗宪这封信的用意非常明显:他身为淮上靖难军的最高指挥官,掌握着十几万大军,还从周可成手中得到了大量战象、火器、粮秣的支援,可是在决定两军命运的决定性会战之中他居然不在场!这可不是一句失职就能解释的清的。幸好刘沿水和莫娜还打赢了,这样一来谭纶就成了他的救命稻草,与其等到周可成的责罚下来,不如主动承认错误,说不定还能得到个好的结果。 “胡汝贞估计也是完全没想到!”张经笑道:“按照他原先的部署,应该是让刘沿水的偏师牵制谭纶,自己渡淝水然后夹击对手,却没想到刘沿水这么厉害,竟然就把敌军一翼给打崩了,谭纶逼急了索性倾巢来打刘沿水,想要拼死一搏。胡汝贞想着先拿下寿州,然后截断敌军的退路,来个前后夹击,却没想到莫娜夫人引兵来援,一战定江山,没他什么事情了!” 周可成点了点头,他也能听出张经这是在替胡宗宪分辨,这也是在他的意料之中。不过兰芳社里能够让大明士大夫阶层接受的人选并不多,即便胡宗宪这次有什么过错,自己也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放过去的。 “那张先生你替我回一封信给胡宗宪,让他不要乱想,这次平定谭纶他有功无过,接下来北上我还要依仗他呢!” “是,大都督!”张经点了点头:“那谭纶呢?” “送到南京来,不要出什么闪失!” “是!” 这时张经突然听到两声轻响,他微微一愣,看了看吴伯仁和魏了翁,两人也是一副莫名其妙表情。这时那响声又来了,张经听得清楚是从周可成身上来的,三人的目光一下子聚集到了周可成身上。 第五百五十三章 腹鸣 “大都督,您身上——” “是这么回事!”周可成脸色微红:“今天早上阿迪莱突然说要防备有人下毒害我,所以每样菜上来她都让身边的黑人太监吃两口,过好一会儿看到那黑人没事了才让我吃。你们想想这天气东西拿上来一会儿就凉了,怎么入口?我一气之下就直接出门了,结果——” 听到这里,张经等人如何还不知道原因,赶忙强压下心中的笑意,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魏了翁更是点了点头:“阿迪莱娘娘考虑的倒是周到,大都督您身系天下之重,着实应该防备小人暗害!” “罢了,不提这个了!”周可成沮丧的摆了摆手:“她这分明是无事生非,我这么多年不也都好端端的活下来了,天底下哪有那么多人要杀我,我又不想谋朝篡位!算了,伯仁,你去给我弄点吃得来,早上就吃了两口,着实饿得慌!” “是!”吴伯仁笑嘻嘻的出门去了,张经与魏了翁交换了一下眼色,都从对方的目光中看出了羡慕之色,按说周可成对他们两个都是委以重任,但若论亲厚还是及不上吴伯仁,像这样如自家兄弟子侄一般对待,全兰芳社上下恐怕也就是义子周遇吉和远在南洋的阿劳丁了,而这两人一个掌管着日本的舰队和大片的领地,另外一个则控制着兰芳社在南洋的核心港口和舰队,难怪外间有人流言说大都督会把大明的基业交给吴伯仁掌管,这么看来倒也不是一点根据都没有。 三人在殿中又说了会事情,吴伯仁回来了,手中提着一个食盒,笑道:“大都督,我在宫门外的茶食铺子买了几个胡饼还有一点馄饨,您就将就对付下吧!” “热乎的就行!”周可成接过食盒,打开便吃了起来,一边吃一边道:“伯仁,回去后让你家二娘劝劝阿迪莱,这样下去可不成,天天冷饭冷菜的吃着,我不被毒死也得给弄出肠胃病来!” “是,我回去就让二娘去!”吴伯仁强忍笑意答道。一旁的魏了翁听到周可成又一次表述自己无心天子之位,心中一动,小心的问道:“大都督,寿州之战后天下大事其实已定,您自己今后有何打算呢?” “我自己?”周可成咽下口中的胡饼,笑道:“是呀,着实应该想想了,不然这样下去连口热饭热菜都吃不上,整天小心着被人暗害了也没啥意思,魏公你说是不是呀?” “大都督!”魏了翁肃然道:“以您今日之功业德望,若是想改天换日,将养德望十年也就差不多了。可若是无心于此,那身居高位为众矢之的,忧谗畏讥也没有什么意思!” “哈哈哈!”周可成笑了起来:“怎么,魏公觉得我方才说的不是真心话,再玩以退为进的把戏?” “老朽不敢,只是天位在前,大都督伸手可及,自古以来英雄豪杰不少,但能够勘破此事的又有几个?” “魏公说的是呀!”周可成叹了口气:“你很好,在我面前说实话,如今这样的人已经不多了,既然你和我说实话,那我也对您说实话。胡宗宪拿下北京之后,我就上书天子,辞去大都督的官职,关掉大都督府!你看如何?” “若是如此,那是大明之幸,天下之幸!”魏了翁笑道。 “但我这个五军大都督也不能白辞了!”周可成狡黠的一笑:“加官我是没法加官了,那晋爵总要晋一晋吧?魏公,你历经数朝,对本朝故事了如指掌,你觉得朝廷会给我一个什么爵位呢?” 魏了翁闻言一愣,他没想到周可成为何会突然提到爵位一事,在他看来周可成应该不是那种对于爵禄特别在意的人。 “以老朽所见,大都督有扶危济难,存亡继续之功,应当封王!” “封王?”周可成笑了起来:“我哪里敢和中山、开平相比,他们两人还都是死后追封,我周可成如何敢厚颜受封王爵!” 原来明朝的爵位被分为宗室和外戚功臣两种,宗室暂且不论,外戚功臣列爵五等,公、候、伯、子、男,后子、男两等废除,只剩下公、候、伯三等,并无王爵,即便是像徐达、常遇春这等立下大功的开国重臣,也只是在死后被追封为中山郡王、开平郡王。对于周可成的推辞,魏了翁也不惊讶,笑道:“既然大都督谦退自守,那当封公爵!” “哦?朝廷封我为公爵,天下人不会耻笑我吗?” “以大都督之功绩,受封公爵乃是名至实归,何人又会耻笑?”魏了翁笑道。 “那好,便是公爵吧!不过我要的是实封,封地就苏松常三州吧!名号就叫申公吧!如何?” 魏了翁没有立刻回答,而是与一旁的张经交换了一下眼色,显然周可成的这个要求是考虑已久的,按正常来说明国这些封爵除非是边疆那些土司酋长,否则都只有俸禄,并没有真正的领地,更不要说苏松常这样天下一等一的州县了,就算是天子爱子也不会封到东南财赋之地的。但此时周可成却是另外一回事了,实际上这苏松常三州已经在兰芳社的实际控制之下,他要的其实只是一个对既成事实的承认而已,更不要说现在天子实际上不过是他股掌之间的玩物,这么看来要实封并不过分。 “老臣自当禀明天子,遂大都督所愿!” “好!”周可成笑道:“有魏公这句话,我就心安了!” “只是还有一事,还请大都督指点!” “什么事?” “就是兵权!” 第五百五十四章 安排 “兵权?”周可成笑了笑:“魏公指的是我的那些藩国之兵和新募之兵吧?” “不错!”魏了翁点了点头:“老朽说句犯忌讳的话,兵者不祥之事也,招之能来,挥之能去,才是上之上者!” 吴伯仁闻言正要开口驳斥却被一旁的张经拉了一下,下意识的闭住了嘴,却听到周可成笑道:“魏公说的是,天下平定之后,藩国之兵自然是还于故国,新募之兵出去戍守我的封地之外,其余的自当遣散!” 魏了翁将周可成竟然最敏感的军队问题上如此轻易的就放过了,精神一振,笑道:“大都督能秉持公心,实乃天下的福气!” “魏公能以天下为己念,冒着掉脑袋的危险劝谏与我,我又怎么能够不识好歹呢?”周可成笑道:“可以马上得天下,不可以马上治天下的道理我还是懂得!待到天下平定之后,我只会保留大概二十个联队的军队,宿卫我的封地,魏公以为如何呀?” 魏了翁听到这里,心中稍安,南朝这边主要的军事力量主要由三个部分组成:兰芳社从海外调来的军队、兰芳社以讲武堂军官生为骨干从两浙苏南募集而来的新军、原来的明朝降军,以胡宗宪手下的十余万军队为主。经过一年来的多番战斗,原本明帝国的主要军事力量、以北方蒙古为主要假想敌的九边军队已经被基本摧毁,这样一来实际上原本支撑明帝国存在的军事力量要么不复存在,要么也已经被削弱,在帝国内部实际上已经不存在可以和兰芳社对抗的武装力量。魏了翁虽然没有听过“枪杆子里面出政权”这句话,但类似的道理却是懂得,有了如此巨大的武力优势,周可成是可以随心所欲,为所欲为,也许事后他会为吃付出代价,但在这个时候是没有人能够对抗他的意志的。周可成能够此时表现得如此的理智和谦退,实在是难得之极。 “魏公,但是有一件事情我要事先说清楚!裁退军队是一个相当长的过程,不是一时半会的事情。天下初定,九边残破,如果我为了沽名钓誉而自剪羽翼,不但会害了我自己,也会害了天下,害了大明,魏公,你应该明白我的意思吧?” “是,是,老朽明白!”魏了翁连忙点头:“那是自然,只是大都督您有和打算呢?” “首先是军饷抚恤问题!”周可成沉声道:“藩国之兵勤王,多有战功,死于王事者多矣!朝廷要不要拿出钱财来予以褒奖?还有新募之兵,裁退军士要军饷,还有遣散费,这些钱也要处理好,不然一个不好,惹出兵变来就麻烦了!” “是,是,这是当然!” “其二呢,就是公债,魏公你是清楚地,之所以我们能够这么快打败北边的,靠的不光是将士们的奋勇,还有充沛的物资供应,精良的军械,这些都是要花钱的,而这些钱里有相当一部分都是来自公债,这些公债很大一部分都是用兰芳社和我本人的信用作为担保的。我去职之前,一定要把这件事情处置清楚了,不然如果朝廷将来不认账,那岂不是我和兰芳社背黑锅?” “这个——”魏了翁额头上渗出一层汗珠:“敢问一句,大都督您说的处置清楚是什么意思?” “很简单,钱还有人!” “钱还有人?” “对,钱就是确保朝廷有能力还债,而人就是确保朝廷有意愿还债!”周可成笑道:“魏公,你也是朝廷里的老人了,你说朝廷有钱还债吗?” “这个——”魏了翁苦笑道:“大都督这问题还真是不好回答呀!” “既然魏公觉得不好回答,那我就替魏公来答!朝廷有钱,也没有钱!”周可成笑道:“有钱呢?以大明富有四海,百姓被盘剥的体无完肤,所有朝廷是有钱的;没钱呢?就是这些收上去的钱都不知道到哪里去了,无论是打仗还是做事情,都是捉襟见肘,所以朝廷又是没钱的,魏公,你说我说的对不对呀?” “大都督所言甚是!”魏了翁摇头叹道:“这些年来的确百姓已经是民穷财尽,民间有人云:‘嘉靖嘉靖,家家皆净’,此言虽然也有些偏颇,但也不能说没有一点道理。但朝廷偏偏就是做什么都没钱,就连俺答汗区区鞑虏也敢于引军南下,在京城周围肆虐,确如大都督说的那样!” “说白了,百姓身上的民脂民膏被朝廷收上去,却没有用在正经事情上,中途被人给拿走了,变成了自家的私财,所以才弄出今天这个局面。如果我周某人不乘着这个机会把大明从上到下整顿一番,恐怕用不了五十年,大明自己就会土崩瓦解。” “那大都督打算怎么做?” “宗室、勋贵、士大夫、盐税、商税、两税、边军等等我一个个来,都要动动!” “啊?”魏了翁吓了一跳,连忙道:“大都督,别的不说宗室恐怕就不好动吧,圣上恐怕第一个就不答应!” “这个就不劳魏公操心了,我已经下令在南京周围修建百王宅了,到时候天下藩王全部都在那儿居住,不再外出就藩,田土宅院也全部收归朝廷,改为发放俸禄!” “什么?”魏了翁如同当头挨了一记响雷,前段时间类似的风声他也听说过几次,但他都忙于战事根本没将其放在心上。现在从周可成本人口中听到,肯定是没有疑问了,他看了看旁边的张经与吴伯仁都是一副早就知道的样子,心中暗叹道:“到底还是只瞒着我一人!” 第五百五十五章 万一 “伯仁!” “大都督有何吩咐?” “你想不想再回京城一趟?”周可成笑道。 “回京城?”吴伯仁一愣,旋即才明白周可成此时指的是北京,他稍一思忖点了点头:“幽燕之地,风貌大异于江南,学生颇为想念!” “那就好,你明日就去金山卫,森将军在那儿等着你,然后一同走海路去京城!” “是,那学生此行的任务是?”吴伯仁问道。 “确保紫禁城里那位圣上的安全,并将其控制在我们手中!” 吴伯仁闻言一愣,旋即才明白过来周可成说的是被徐阶和李春芳拥立的朱翊钧,也就是南京这位天子朱载坖的第三子,也是现存的唯一一个儿子。还没等他决定是否要询问周可成这个命令的原因,却听到周可成叹道:“不管怎么说,那位也是今上的唯一血脉,还是掌握在咱们手里以备万一的好!” “大都督说的是!”吴伯仁点了点头。 “那好,我就先回去了,伯仁,你也先回去准备一下吧!”周可成站起身来,张经、魏了翁、吴伯仁三人赶忙起身相送。待到周可成离开之后张经突然叹道:“大都督果然什么事情都想到咱们前面去了!” “那是自然!”吴伯仁笑道:“圣上知道自己的儿子安然无恙,肯定会大喜的!” “是吗?”张经笑了笑,目光转向魏了翁:“魏公,你觉得呢?” 魏了翁的眉头紧锁,叹了口气,摇了摇头向门外走去。吴伯仁被诡异的气氛给弄糊涂了,问道:“张先生,我难道有什么说的不对吗?” “你说的没错,圣上知道这个消息肯定会很高兴,不过——”张经叹道:“你还记得大都督方才最后那句话说的是什么?” “方才最后那句话,确保紫禁城那位圣上的安全?” “不是这句,后面还有半句!” “还有半句?”吴伯仁想了想:“掌握在咱们手里以备万一的好!” “不错,就是这句!伯仁,你觉得大都督口中的‘万一’能是什么呢?”张经叹了口气,拍了拍吴伯仁的肩膀,也走了出去。 “万一,万一!” 吴伯仁站在空无一人的文华殿中,口中喃喃自语,脸色却是越来越惨白,仿佛一具死人。 寿州,府衙后院。 刚刚一更过后,监狱的院子里就显得十分寂静,只有两个值更的衙役提着小小的白纸灯笼,每隔一阵在院中各处走走,用木梆打更。但是今晚的寂静同往日大不一样,黄昏前监狱就来了十几名盔甲鲜明的亲兵,整齐的站在门口,时而有人在前后院中走走,向各地察看察看。平日里,有些常来送晚饭的犯人家属因为同衙役熟了,都可以放进来站在院中,有的还可以直走到监号的铁窗外边。但是今晚,送饭的人,不论大人小孩,一律被挡在大门外边,对他们递进来的食物还都要检查一下。所有这些情况,已经引起犯人们的奇怪。昏暗的号子里十分拥挤,犯人们多得连翻转身也不方便。平日在这时候,人们被虱子和跳蚤咬,被尿桶的臊气熏,被鞭答的疮痛所苦,被痒得钻心的疥疮折磨,因不同的遭遇和前途绞心,各有各的忧愁。现在虽然这一切情况都依然如故,但是大家不约而同地暂时顾不得这些痛苦,倾听着监狱高墙内外的各种动静。他们不时地用肘弯你碰碰我,我碰碰你,也不管对方能否看见,忍不住交换眼色。 在后院一个单独的号子里,小油灯因灯草结了彩,十分昏暗,借助铁窗棂糊的麻纸上透过的月光,可以看出来屋中有一张小床、一张小桌、一只凳子,还有一个放在地上的木炭火盆。床上和衣靠着一个人,毫无声音,好像是睡着了。过了一阵,只听脚镣哗啦一声,这个人从床上忽然坐起,愤慨地叹口气,从牙齿缝中迸出来一句话:“真没想到,我谭纶竟有今日!”这突然迸出来的话声很低,只能使他自己听见。他跳下床沿,用拨灯棍儿拨掉灯花,把灯草拨长。小屋中亮得多了。他又拿铁筷子把盆中的灰堆拨一拨,露出红的木炭,然后加上几块黑炭在红炭下边,重新堆好。火盆中露出红火,四室里也有点暖意了。他在斗室中踱了几步。每动一步,那脚镣就哗啦地响一下。他不愿听见自己的脚镣声,于是在小椅上坐下去,向监狱的高墙外侧耳倾听片刻,又重新陷入纷乱的思想狂潮之中。 自从被俘虏以来,谭纶都被单独看押这间斗室之中。由于他特殊的身份,得到的待遇相当不错,不但被褥都是新的,而且还有火盆木炭送来,每日的饭菜也很不错,晚上还有二两佐餐的黄酒。但这些待遇并没有减缓谭纶身心上的痛苦,尤其是脚上的铁镣在不断的提醒他自己已经是败军之将,大明的最后一支可战之兵已经覆灭,可以说大明是在自己手中覆灭的。这几天来,战场中所发生的一切都在不断在谭纶的眼前回放,尤其是几乎已经触及胜利,而敌人的援兵从地平线上升起的那一刹那,他从来没有感觉到命运是如此的残酷! 外间传来开锁的声音,谭纶从思绪中惊醒了过来,自从被关在这里他的耳目就变得敏锐了很多。他赶忙重新躺回床上,背朝着门窗,装出一副已经睡着的样子。几下呼吸后,他听到门外传来几下敲门声。 “子理兄(谭纶字子理),子理兄!” 谭纶已经听出了来人的声音,心中的怒火却让他装出没有听见,敲门声停了下来,旋即房门被打开了,火光将屋内照亮,一道黑影投在谭纶的床上,他感觉到肩膀被轻轻拍了两下:“子理兄,胡某来迟让你受苦了,还请兄台见谅!” 现在谭纶无法继续装睡了,他缓慢的转过身来,冷冷的看着一旁的胡宗宪,冷笑道:“我倒是谁,原来是贵人到了。胡大人,你来这里干嘛?是不是在谭某面前耀武扬威的?” 第五百五十六章 天数 “子理兄说笑了!”胡宗宪有些尴尬的捋了捋颔下的胡须:“你我本是旧友,只不过造化弄人才分隔两边,胜负乃是天数,我又怎么会在你面前耀武扬威?” “天数?”谭纶猛地翻身坐了起来,冷笑道:“不到一年未见,想不到汝贞兄竟然能说起天数来了,好,好,好,我倒要听你讲讲如今的天数,距离鼎革之期还有几日?” 如果说胡宗宪方才是尴尬,那现在就是窘迫了。自从隋唐以来,天文历法之学就成为了朝廷一家垄断的,除去世代修习历法天文的官员之外,其他士人私下里学习这些便是图谋不轨的代名词,胡宗宪方才一时间说漏了嘴,被谭纶抓到这个把柄,一时间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天数之说玄虚莫名,确实非胡某敢置喙!”胡宗宪思忖了一会答道:“但大势如何却是明白的,子理兄不会连这个也不承认吧?” 这次轮到谭纶保持沉默了,确如胡宗宪所说的,天数谁也不知道,但眼下势头在哪边只要不是瞎子都看的出来,北边能战之兵在寿州已经输了个干净,如果对手是异国之兵还好,偏偏南边皇座上的也是先帝之子,在这种形势下肯定是没有几个人愿意为北边尽忠的。半响之后,谭纶方才冷声道:“这等大势恐怕也有汝贞兄你的一份功劳吧?” “子理兄你太看得起胡某人了!”胡宗宪苦笑道:“这么说吧,就算我还站在北边,结果也无非这里多个人和你作伴,与大局并无太的影响。” “汝贞兄真会说笑话,十万大军,淮南的数十个州县,在你嘴里轻飘飘的没有什么影响!”谭纶终于无法继续保持原先冷淡的模样,站起身来指着胡宗宪的鼻子道:“分明是你贪图富贵荣华,忘却了先帝大恩投靠周贼,才有今日!” “子理兄你莫发火!”胡宗宪摆了摆手:“我承认我是贪图富贵荣华,但若说忘却了先帝大恩就不知道从何说起了,别忘了南边皇座上那位也是先帝血脉。而且当时北边那位刚刚驾崩,人心惶惶,你让我怎么打?难道帮着儿子打老子?这说不过去吧?” “好,我也不与你争辩这个。你当时与周贼明明打的旗鼓相当,只要等到我的援兵一到,便可渡江破贼,即便无法渡江,至少也是个五五之局,怎么会像你说的那样?” “子理兄!”胡宗宪苦笑道:“你难道没看当时的塘报吗?哪里是我和周可成旗鼓相当,分明是节节败退好吧?他的确没有往北攻打,但向南却把戚南塘打的一塌糊涂,拿下了两浙,船队又逆流而上,拿下沿江的多个州郡。而我什么都做不了,只能干看着,你觉得这叫旗鼓相当?这么说吧,就算北边那位没有驾崩,我也只能干看着周可成把江西、南直隶、福建、两浙一一吃下来,然后编练新军,等到明年一开春,至少二十万大军北上,海陆并进,北边还是要完!” “笑话,你怎么知道要完?那时候我已经带领九边精锐南下,两边都是二十万,南边还是新兵,你怎么知道我们会输?” “子理兄,打仗是要银子的,要粮食的!你和兰芳社的人马打了这么多仗还不明白吗?”胡宗宪叹道:“我和你说实话吧,这次你全军覆没的最后一战,参战的几乎没有我的人马,不过是周可成派来的援兵,大将一个叫刘沿水,另外一个就是他的一个妻子,叫做莫娜的!他的主要力量还在江南坐山观虎斗,等待来年开春呢!” “当真?”谭纶大吃一惊,他本以为自己是输在胡宗宪手下,所以怨气冲天,现在得知这个消息,心中无异于翻天覆地。 “当然是真的,你都在这里了,我还有必要骗你吗?当时我主力还在淝河以东,得知你的右翼崩盘之后,就下令渡淝水,进取寿州,没想到你直接朝刘沿水那边去了。当时的情况你还记得吧,铳炮、刺刀还有许多战象,这些我胡宗宪哪有?” 谭纶回忆起当初的战况,由不得他不信,若是这都是真的,那胡宗宪说自己降与不降对于最后的结果都没有太大的影响恐怕还是真的了。谭纶发了半响的呆,突然问道:“若你说的是真的,周贼之兵怎么这么厉害?” “无他,兵甲犀利,军食充足,将吏身经百战,士卒不拖欠军饷!”胡宗宪苦笑道:“你知道吗?到现在为止,南边在军队上已经花了快一千万两银子了,这还不算原先在金山卫和各路漕仓里面的粮食!” “一千万两银子?”谭纶被这个天文数字给吓呆了:“真的假的?这怎么可能?” “周可成亲口告诉我的,还给我看了支出的账薄,那个时候我已经投降了,他也没有必要哄骗我了!”胡宗宪笑了笑:“而且他当时做了五年的战争预算,每年有七百五十万两战争公债收入,专门供战争所用!” “五年?每年七百五十万两?”谭纶几乎是在呻吟:“这个人是疯了吗?” “他没疯,只不过是狮子搏兔亦用全力罢了!”胡宗宪苦笑道:“所以你知道我为什么会那么做吧?” 谭纶点了点头,他投向胡宗宪目光中的仇恨不知不觉间减少了许多:“汝贞兄,我听说你当初御倭时就和周可成认识,应该对他的实力知道不少吧?那为何不和徐、李二位相公讲明白呢?不要打,好好谈谈呢?” “不错,我和周可成算是老相识了!”胡宗宪点了点头:“不但如此,他还给了我不少好处,所以我才对他的实力知道不少,只是没想到已经到了这样的地步。但你觉得我应该和徐、李二位相公说什么呢?南北两边已经是你死我活了,周可成这次来也绝不是为了要一个港口、允许贸易什么的,人家这次来就是要打出一片他的天下的。谈什么,怎么谈?” 第五百五十七章 夜谈 谭纶叹了口气,的确如胡宗宪所说的那样,自从当初裕王逃出京城南下的那一刻起,南北双方就没有什么可以谈的了,天无二日民无二主的道理每个人都是懂的。 “周可成有没有说怎么处置我?”谭纶低声问道,此时的他也不再用“周贼”这个词了。 “大都督让我将你送到南京去!” “送到南京去?就没有说要怎么处置我吗?”谭纶下意识的握紧了拳头。 胡宗宪立刻察觉到了老友的紧张,他立刻意识到对方是在担心自己会被“献俘阙下”,赶忙解释道:“子理兄你无需担心,大都督心胸开阔,有高祖之风,张经、我、项高、唐顺之、戚继光都曾经与他为敌,可是大都督都委我等以重任,你到了南京,只要在大都督面前服个软,不会有什么事情的。” “可我在北边时候听说此人行申韩之术,酷烈之极。李春芳和徐阶都被抄没家产,亲族千余人都被流放到海外烟瘴之地去了!” “子理兄,人言岂可尽信?你也不想想,徐阶和李春芳他们两个都干了什么?把裕王的王爵废了,又扶立景王继承大位,这在今上眼里是何等大罪?这等事别说流放海外烟瘴之地,就是株连九族他们两个都没处喊冤去。” “这倒也是!”谭纶点了点头:“那按你的说法,徐阶和李春芳他们两个是得罪了陛下才这样的?并非周可成下的手?” “那是自然,龙有逆鳞,触则必杀之,他们两个可是触了天子的逆鳞呀!” “这就好,这就好!”谭纶松了口气,脸上也多了几分笑意,他看了看胡宗宪叹了口气道:“汝贞兄,我方才有些话得罪之处还请见谅!” “哎,你我之间何必说这些话!”胡宗宪笑道:“你这般境地自然胸中有气,我又怎么会怪你?来人,把酒菜拿进来,我和子理兄今晚要秉烛夜谈!” 话音刚落,外间便有仆人拿了食盒进来,将谭纶床上的被褥挪开,摆上酒菜。两人便盘膝坐下,一边吃酒一边闲谈起来,说起昔日的得意事情,谭纶禁不住笑道:“哎,汝贞兄,想起当初的事情真得如同做梦一般,我还想着立功疆场,封侯拜相,青史留名,现在却已经是阶下之囚。此番若是能够托你得福脱困,我这辈子若是再看一个字的兵书,便不姓谭!” “子理兄何苦这么说!”胡宗宪笑道:“胜败乃兵家常事,你这次输给大都督也不是兵法不及他,实在是实力不及而已。” “实力不及?”谭纶几杯酒下肚,酒气上涌便问道:“汝贞兄,我有件事情始终是不明白,我这次南下麾下是九边精锐,朝廷也是把家底儿都拿出来了,周可成虽然占了江南膏腴之地,但毕竟只有一省,他哪来这么多钱粮军兵?难道是靠那些海外蛮夷?可那些蛮夷哪来这么大力量?” “子理兄,你对兰芳社还真是一无所知呀!”胡宗宪叹了口气:“你知道吗?当初我在南方御倭时与周可成也有些关联,他帮大明抵御倭寇,我也与他了一些方便。他这人有一桩好处,只要别人有恩与他,他一定记在心里,予以回报。”说到这里,胡宗宪停住了,拿起酒杯喝了一口。谭纶赶忙拿起酒壶替其倒满,问道:“接下来呢?他给了你什么好处?” “我和他的身份不一般,不是给我,是给我的一个远房侄儿!”胡宗宪笑了笑:“东番的两万亩稻田、还有两个甘蔗种植园、南洋的一处锡矿,都在我那侄儿名下,到底值多少我也不是很清楚,只知道几年和我那侄儿聊天时候听说,只是那锡矿每年产出的锡锭,卖到大明这边来可以装四五条两千石的大船!” “啊,那锡矿每年出产差不多有几万两银子?”谭纶吓了一跳。 “嗯,一开始没有那么多,后来慢慢勘察开发才有这么多!”胡宗宪笑道:“这是七八年前的事情了,这些年我那侄儿一直都在兰芳社手下做事情,听他说在南洋那边有又开了十几个种植园、矿山、石材场。每年光是运到大明出卖的油、糖卖的钱就抵得上南方六七个县的两税。虽说大都督看在我昔日的情分上对我那侄儿颇为照顾,但比起那些更早跟随他的人来说,肯定是远远不及的。你现在明白了吧!” 谭纶张大了嘴巴,半响后方才沮丧的点了点头:“原来是这样,可我听说那周可成十几年前还不过是个普通海客,怎么会这么快——” “普通海客又怎么了?太祖皇帝登基前十几年还不过是个乞儿呢,这十几年咱们大明是太平日子,海外可是翻天覆地呀!”胡宗宪笑道:“咱们呆在大明觉得自己很了不起,可实际上不过是一只井底之蛙罢了!” “不错,我们的确是井底之蛙!那你觉得周可成接下来想干什么?会不会——”说到这里,谭纶停住了,不过闪动的目光却暴露了他的内心。 “他想干什么都不重要,因为我们已经和他在一边了!”胡宗宪笑了笑:“你说是不是呀?子理兄?” 北京,文渊阁。 外间传来清脆的声响,那是寒风吹动檐角上悬挂的铁马。徐阶用毛笔沾了一下砚台,却发现里面的墨汁已经冻住了,他不得不无奈的笑了笑,用力向砚台哈了几口气,企图将其融化,但这不过是徒劳。最后他只得大声道:“来人,再拿两个火盆进来,砚台冻住了!” 外间的小太监打着哈切,抬着火盆进来,随着室内温度的回升,砚台里的墨汁终于融化了,徐阶沾了沾墨汁开始继续写了起来。这时外间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徐阶下意识的抬起头,看到李春芳快步走了进来,脸色惨白,他赶忙放下毛笔,笑道:“李公,你怎么这么晚还来,这里有我当值就够了!” 第五百五十八章 求和 “我是刚从兵部过来的!”李春芳没有像平时那么客套,他从袖中拿出一份塘报丢在桌子上:“南边的紧急军情,谭子理完了!” “什么?”徐阶右手一颤,毛笔滴落的墨汁顿时将桌上的文稿弄脏了,他顾不得许多,赶忙拿起那份塘报阅读起来,随着阅读的进行,他的脸色最后也变得越来越难看,最后如同死人一般惨白。 “怎么会,怎么会——”徐阶下意识的念叨道。 “徐公!”李春芳此时已经顾不得平日里的礼节了:“我已经派人去请黄公公了,我们三个今晚要拿一个主意出来,明天,最晚是后天这个消息就会传遍整个京城,你明白我的意思吧?” 徐阶沉重的点了点头,正如李春芳所说的,寿州之战的结果是不可能隐瞒太久的,而北军惨败的消息一旦散布开来,其结果是不可预料的——京城里面势力盘根错节,谁也无法预测到这次惨败后造成的影响,但有一点可以确定,现在的徐阶、李春芳、黄锦组成的三头政治肯定会被打破。为了避免这一后果,三人必须拿出一个对策来——否则祸将起于萧墙之内,而非颛臾之外。 两人并没有等多久,就听到外间传来急促的脚步声,随即便看到黄锦急匆匆的进来了,他也不问候二人,便对身后的小太监道:“你带人把内外把守好,若无咱家的手令,决不允许任何人出入!” “是,老祖宗!” 黄锦点了点头,撩起前襟扎在腰间,坐下沉声道:“徐先生、李先生,眼下我们要想办法与南边议和!” “议和?”李春芳皱起了眉头:“黄公公,天无二日,民无二君,这个和怎么议呀?” “不管议不议的成,咱们都要议!”黄锦斩钉截铁的答道。 “黄公公的意思是要争取时间?”徐阶已经明白了黄锦的意思。 “不错,就是为了争取时间!”黄锦脸色阴沉:“这么说吧,南边一时间还要不了咱们的命,而寿州兵败,京城里头想要咱们命的可不少!” “京城里头?”李春芳露出了疑惑的神情:“应该不会吧?杀了咱们三个他们还不是要收拾这个烂摊子?我可不觉得那些人有这个本事!” “黄公公,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你的意思那些人会拿我们三个的脑袋来解决这个烂摊子,是不是呀?”徐阶问道。 “嗯!”黄锦点了点头:“除了咱们三个,还有天子。把咱们几个的脑袋和天子卖给南边,保住自家的荣华富贵!” “这——”李春芳被吓住了,过了几分钟他摇头叹道:“就算把咱们几个的脑袋送给南方,南边也未必会饶了他们的呀?这岂不是把自家的性命全都寄托在周可成那厮的心软之上?真是何其愚也!” “这世上身居高位而蠢笨如猪的人咱们三个见得还少吗?”黄锦冷笑道:“要不然大明怎么会让一个海贼弄到今日这般田地?” 听到黄锦这番“地图炮”,李春芳和徐阶二人不由得摇头苦笑,要是深究起来,不要说他们两个,就算是先帝也在其中,毕竟当初周可成通过进献优质木材重修宫室获得中左所泊位的事情,也是经过嘉靖首肯的。 “黄公公,过去的事情我们就不要再提了!”徐阶叹了口气:“你说说这议和要怎么个议法?” “要秘密,不能大张旗鼓!”黄锦现在在来的时候已经考虑过来:“否则就会成为别有用心之人攻击我们的把柄!” “不错!”李春芳点了点头:“那这么说来,我们立刻就要选个可信之人前往南边!” “这倒不用!” “不用?那怎么议和?”李春芳不解的问道。 “何须派人去南方,在这京城中就有兰芳社的细作,只需通过他们就可以了!”黄锦的脸上露出一丝自嘲的笑容。 “京城中有兰芳社的细作?”李春芳闻言吓一跳,下意识的看了看左右:“当真?” “自然是真的,要不然裕王怎么会那么容易南下?你该不会以为裕王能够自己跑到江南去吧?”黄锦冷笑道。 “可是那件事情之后你不是下令在京城中严加缉拿吗?难道还有未曾拿下的余党?可是黄公公你怎么知道?”李春芳问道。 “什么余党不余党,想必是黄公公你当初故意留下来的吧?”徐阶冷笑道。 “不错!”黄锦点了点头:“的确是我当初下令故意留下来的,留下人监视着,想要顺藤摸瓜把更深处的贼子一网打尽,可是一直都没有动静,想不到现在派上用场了!” 李春芳与徐阶交换了一下眼色,点了点头:“那这件事情就交给黄公公你安排了!” 天津卫,海河入海口。 “卑职慕容鹉参见吴相公!” “嗯,起来吧!”吴伯仁上下打量了下眼前这个精悍的汉子,觉得有些面熟,便随口问道:“我是不是过去在哪里见过你?” “回禀吴相公,小人过去在南京当锦衣卫百户,一年前小人在金山卫时见过您一面——” “哦哦,我想起来了!”吴伯仁笑道:“原来是你,想不到你到北边来了!” “吴相公贵人多忘事!”慕容鹉笑道:“小人原先几代都在北镇抚司当差,所以上头就把我派到北边来了,在李真李大人麾下当差,受李大人之命来接您!” “嗯!”遇到熟人,吴伯仁十分高兴,他示意慕容鹉起来,笑道:“我一路走海路,对于京城这些天的情况也不是太清楚,你先介绍一下!” “是!”慕容鹉上前几步,压低声音道:“吴相公,这几日京城确实有一件极为要紧的大事,李大人专门去应付去了,所以才让小人来接您!” “什么事?” “北边通过咱们一个渠道想要求和!” “通过你们求和?”吴伯仁闻言一愣:“他们怎么知道你们的,你们在京城不是秘密的吗?” 第五百五十九章 风波 “吴相公,这种做法在小人的行当里倒也常见,还有个说法叫留饵!” “留饵?”吴伯仁饶有兴致的问道:“怎么说?” “小人在北镇抚司当差的时候,曾经听前辈说过。在缉拿敌方细作时,有时会不把敌人的细作拿下,而是故意不管,只是暗中派人监视,看看有没有敌人与其接洽,然后顺藤摸瓜,找到躲在幕后的大头目,或者摸清敌人的真正目的!当初李大人策画帮陛下南下,北边就没有把所有发现的我方人员都拿下,故意留了两三个,派人盯着。这次就是通过其中一个传递信息,说要和谈!” “原来是这么回事!”吴伯仁笑道:“想不到里面还有这么多的学问,我原先倒是没有想到!” “相公您是做大事的,这些小事何需知道!”慕容鹉谀笑道:“我来之前李大人说过了,请您在天津这边休息,待到北京那边事情了了,他就立刻前来向您禀告!” “我知道了!”吴伯仁点了点头,他此行北来是以周可成全权代表的身份,除了一支由四条战舰组成的分舰队和一个联队的陆战队之外,他还被授权调动兰芳社在北方的所有人员和财力,除此之外,周可成还把右手食指的戒指给了他,通过戒指上印章,吴伯仁的一切所作所为只要被认为是必须的,都预先得到周可成本人的追认。而出发之前周可成只交代了一个任务,将北边那位天子掌握在手中。在吴伯仁看来被给予如此充分的资源,若仅仅把天子掌握在手那也未免显不出自己的能耐了。一路上他都想着应当如何才能把这桩差使完成的十全十美,让旁人没有闲话说,没想到一上岸就得到这个消息,他越发觉得天从人愿,老天也要让自己立下奇功。 当时的天津卫虽然还远远及不上南方的金山卫、中左所、广州那番繁荣,但兰芳社对朝鲜、日本、以及外东北沿海一带的开发形成的远东海上贸易网络也对其造成了相当的影响,毕竟这里是距离北京城最近的海上港口。朝鲜的药材、铜、人参、日本的硫磺、外东北的皮毛、鱼干、豆油、松子等大明北方急需的特产大量输入。当然,天津卫的海上贸易不可能搞得像南方的金山卫、中左所那样明目张胆,做的要隐蔽的多,通常从礼成港、釜山、对马、以及南方而来的大海船会停泊在天津卫附近的海湾,然后用小船转运到天津卫海河口附近的仓库贸易,参与这一生意的本地商人有很多,他们当中有很多人背后都站着朝中的大人物,因此即便在靖难战争爆发之后,这一贸易也没有被官方禁绝,恰恰相反,由于战争带来的物资短缺,这一贸易反而变得越发繁荣起来。在海河口附近有许多村落中都有参与这种贸易的窝点,而吴伯仁和他的随员们的住处就在其中一处。 “下官参见吴相公!” “李站长不必多礼,起来说话吧!”吴伯仁微笑着抬了抬手。 “是!”李真恭谨的又磕了个头,方才站起身来,双手低垂:“眼下风声很紧,这地方粗陋的很,还请吴相公恕罪!” “我是来办差事的,这地方能有这样的条件已经很不错了!搞得太好了反倒惹人注意,不安全!”吴伯仁笑道。 “吴相公说的是!”李真笑道:“下官也是这么想的,所以选了这个地方,其他还有几个地方更好些,但是要么距离海太远,要么周围我们的暗哨太少,怕临时遇到事来不及!” “李站长,我听你手下说这几日京中有要紧事,你留在那边就是为了处置那件事情,现在如何了?” “下官正要向吴相公您禀告!”李真上前一步,压低声音道:“这几日下官通过其他几个渠道打探,已经确定那要求和谈之人乃是宫里的一位公公!姓张名端,乃是黄锦的亲信!” “黄锦?司礼监掌印太监?是他?” “不错,就是他,下官一开始也不太相信,经过几个渠道确认无疑才敢确定!” “哦,那他提出怎么样的条件呢?” “以淮河为界,南北分治!” “哈哈哈!”吴伯仁笑了起来:“这怎么可能呢?如果说寿州之战没打之前这个条件还可以谈谈,现在寿州之战都打完了,九边精锐都打没了,还想划淮为界,南北分治。黄锦他们几个真是昏了头了。” “吴相公说的是,下官也是这么觉得的!”李真笑道:“不过下官身份卑微,觉得还是应当先禀告您再说!” “嗯!”吴伯仁嘉许的点了点头:“估计黄锦那厮是想漫天要价,就地还钱。不过这种事情又不是谈生意,明年开春大军北上看他怎么应对。算了,且不理他,京城这几日情况怎么样?” “很乱!”李真沉声道:“寿州之战的消息传过来之后,京城的米价顿时涨了许多,到了斗米一百七十钱,很多达官贵人都甩卖宅院,北城里头一处两进的好宅子,原本值两三百两的,现在六七十两都卖不出去!” “看来是要树倒猢狲散了!那徐阶他们几个呢?总不会坐着等死吧?” “那倒没有,他们忙着筹饷呢!” “这倒是!打仗就是要钱粮,不过他们现在恐怕一时间也筹集不了多少钱粮了吧?” “吴相公说的是,徐阶他们这几日除了要京中勋贵捐钱之外,还向藩王要钱,不光是勋贵,就连太监掌管的皇庄都要认捐。” “什么?”吴伯仁哑然失笑:“徐阶他们几个是昏头了吧,这些人的钱是那么好碰的吗?刚刚吃了打败仗就照这些铁公鸡要钱,他们几个不会是疯了吧?” “可不是嘛!所以这几日京中人心动荡,各种流言满天飞。所以下官赶快到这里来,请吴相公您示下行止!” 第五百六十章 权限 “示下行止?”吴伯仁捋了捋颔下胡须,却不说话,李真不敢催促,只是垂手站在一旁,静静等候。→,↓o≥ “李真,你在北边应该有搜集京城各种情报的任务吧?”约莫过了半响,吴伯仁突然问道。 “相公说的不错,下官的确有这方面的任务!” “好,你把这几个月来京城的情报都送来,我要看看!” “是,我立刻就让人送来!”李真正要离开,却被吴伯仁又叫住了。 “你三日后带那位张公公来见我,怎么安排你应该明白吧?” 李真闻言一愣,旋即点了点头:“吴相公您请放心,一切都有属下安排!” 三天后,天津卫。 “张公公,已经到了,您请下车!” 由于车厢的门窗外面都被蒙了一层厚厚的黑布,从外间传进来的声音有些变音了,不过张端依旧能够辨认出说话的就是那位一直与自己接洽的李真李站长,他吐出一口长气,推开车门,刺眼的阳光顿时让他下意识的眯起了眼睛。 “张公公您小心了!”李真见状赶忙上前一步,用衣袖挡住了强烈午后阳光,笑道:“给您遮着点!” 张端眨巴了两下眼睛,觉得阳光已经不太刺眼了,才下得车来,笑道:“李先生,你们何必搞得这么麻烦,换了三四趟车子,还把门窗都遮挡的死死的,难道还信不过老奴这边的诚意?” “没办法,职责所限不得不小心从事!”李真伸手搀住张端的胳膊:“待会见您的是了不得的大人物,如果掉了一根汗毛,砍了小人的脑袋也担当不起!” “大人物?什么大人物?”张端笑了起来:“总不会是周大都督亲自来了吧?” 李真打了个哈哈,在前面引路,张端跟随在后,他看到自己身处一个荒僻的村落,街道上没有几个行人,但看到的每一个人都警惕的看着四周,显然这个村落的人已经都在为兰芳社效力了,他禁不住暗自心惊。∵,↗▲o 李真将张端待到一个院落旁,张端注意到后院紧挨着河边,码头旁停泊着一条长划子,院落四角有望楼,上头站着手持武器的哨兵。张端突然感觉到心中生出一股寒意来——对方会不会把自己骗来害了性命吧?想到这里,他的手足禁不住轻微的颤抖起来。 李真有节奏的在侧门敲了几下,这应该是某种事先约定的密码,片刻后角门被打开了,李真带着张端进了门,经过门厅,从天井里向右一拐,进了一道小门,沿着回廊曲曲折折地走了一阵,来到一处幽静的庭院。庭院里,是一明两暗的三开问书房;沿着墙根莳着些花木,西边角上还有一方水池,围着碧瓦栏杆,池中立着两片姿态奇古的石山。 “吴相公,属下已经把张公公带来了!”李真沉声道。 “进来吧!”门内传来一个温和的声音。李真撩起门帘,做了个请的手势,张端匆忙地整理一下衣巾,就低着头,拱着手,放轻脚步,从院子揭起帘子的那扇门走了进去。 “在下吴伯仁,见过张公公了!” 张端赶忙躬身还礼,他看到一名年轻书生,中等身材,衣饰雅致,风度潇洒,一对黑白分明的眸子正矜持的看着自己,虽然颔下留着胡须,但最多也不过二十六七,他下意识的向身旁的李真投去咨询的目光。李真笑道:“张公公,吴相公刚刚从南方来,乃是周大都督的全权代表,您有什么话都可以对他说!” “全权代表?”张端迷惑的皱起了眉头,这个新鲜的名词所代表的意思他还有些不明白,吴伯仁笑道:“大都督临别前说了,与贵方接洽之事,我可以便宜行事!”说到这里,他伸出右手的食指,指着上面那枚戒指道:“这枚玺戒便是大都督平日里戴在手上,这次交给我带来了!” “哦哦!咱家明白了!”这次张端总算是明白了,他再也没有轻视的意思,赶忙敛衽下拜道:“御马监掌印太监张端拜见吴相公!” “张公公何必多礼!”吴伯仁虚托了一下双手:“我们坐下说话吧!” 两人分宾主坐下,李真垂手站在一旁,吴伯仁笑道:“张公公,你们的条件前两天李站长拿给我看了,怎么说呢?条件不错,就是来得有些晚了!” “晚了?”张端闻言一愣:“如何晚了,还请吴相公解惑!” “若是景王在世的时候,这个条件还是可以谈谈的!至于现在嘛——”说到这里,吴伯仁笑了起来,轻蔑之情溢于言表。 张端脸色微红,能够被派来当谈判代表,对于眼下双方的实力对比自然是明白的,他当然知道吴伯仁这话倒是情理之中,谈判桌上本来就是实力强的声音大。他笑了笑:“吴相公,俗话说漫天要价,就地还钱,莫说你们还没有打到北京城下,就算已经兵临城下,也不能不许我们提条件吧?您说是不是呀?” “张公公说的也是!”吴伯仁不以为意的笑了笑,既然对方已经示弱,自己也没必要在口舌上争到底:“吴某就先把丑话说在前面,张公公您这次来能做多大的主呢?” 张端脸色微变,他没想到对方这么快就戳到自己的痛处了。他来之前就知道自己此行的最重要目的不是谈出个什么结果来,而是争取时间让北边征集钱粮,组建新军,把内部的问题压制下去。徐阶、李春芳和黄锦三人都知道有的打才有的谈的道理,寿州输的这么惨,谈判桌上也肯定占不到什么便宜的。 “做主的有圣上,有徐、李二位相公,还有老祖宗,如何轮得到咱家,不过这里距离京城也没有多远,往返最多一日也就够了!” “哦,这么说来你就是个来谈的人,做主的事情还要请示上头的人?” 张端咬了咬牙,点头道:“不错!”11 丝路大亨 第五百六十一章 身边的敌人 说到这里,张端已经做好了被羞辱一番扫地出门的准备,毕竟谈判这种事情是要对等的,吴伯仁所拥有的权限远远超过张端的,很多事情根本就没法谈。但吴伯仁却只是笑一笑,点头道:“也好,那我们就先谈谈可以张公公你可以做主的,若是不能做主的我们就先放在一边,待你请示了之后再谈,如何?” “好,好!多谢吴相公!”张端闻言大喜,赶忙起身行礼。 张、吴二人坐下细谈,随着谈判的进行,张端惊讶的发现这吴相公虽然看起来年轻,但对于京城的情况却出奇的了解,而且思虑细密,自己稍不小心便被对方指出纰漏来,于是说话越来越小心。不知不觉间已经到了中午时分,吴伯仁笑道:“张公公,时间不早了,不如我们先用了午饭,休息一会下午再接着谈?” “听凭吴相公安排!” 吴伯仁点了点头,走到隔壁的屋子,李真去外面吩咐了两句,便有人送上酒菜。两人坐下吃了几口,吴伯仁突然笑道:“张公公,我有句话不知道当讲不当讲!” “吴相公想说的是什么事?”张端问道。 “张公公你来之前,有人曾经告诉我说你们和谈并无诚意,只不过是为了拖延时间,好征集钱粮,重整兵马,不知道是真是假呀?” “绝无此事!”张端强压下心中的惊骇,连忙道:“吴相公是从哪里听到这个消息的?” “呵呵!”吴伯仁笑了两声:“张公公你真的想知道吗?” 张端闻言一愣,旋即问道:“若是吴相公愿意实言相告的话,咱家自然想知道!” 吴伯仁笑了笑,向李真使了个眼色,李真上前一步笑道:“张公公,咱们这行的规矩你也是知道的,有些话可以说,但谁说的却不能吐露。在下这里只能提醒一下,这消息也是从京城出来的!” “京城出来的?”张端第一个念头是对方在撒谎,他想了想之后笑道:“吴相公你这莫不是在诓我?如果我真的是来拖延时间的,那京城里又有谁要揭穿呢?这对于他们又有什么好处?说到底,你们打过来的话他们也没有好果子吃呀!” “哈哈哈!”吴伯仁突然笑了起来:“张公公,也许你是这么想,可保不住别人也这么想。据我所知这些时日徐、李二位相公为了捐税的事情把京城的勋贵宗室都得罪光了,还找陕西、山西、河南、山东几个省的藩王要钱,这些人可是不想再打下去了!” 张端脸色大变,吴伯仁方才说的那些的确是实情,从情理来看,的确这些人有动机从背后捅刀子。 “吴相公,你说给你们消息的是这些人?” 吴伯仁露出了狡黠的笑容:“张公公,我可什么都没说呀,我只是说你们因为钱的事情得罪了有些人,但是不是他们给我们消息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张端拿起酒杯,吴伯仁方才那句话中模棱两可的意思让他越发烦躁,他一开始觉得那些勋贵宗室应该不会为了一点钱粮和南方勾结,毕竟南边要是真的打过来,他们只怕也没有好果子吃,但转念一想这还真不一定,这些勋贵宗室几乎都是凭着祖宗福荫坐享富贵的,几乎都是鲁钝庸碌之人,昧于小利,毫无远见,这群人里有一两个这样胡搞还真不是不可能。他想了想,小心的问道:“吴相公,那你对这个消息怎么看呢?” “你们假借谈判之名,拖延时间的消息吗?”吴伯仁笑了笑:“张公公,你觉得时间要是真的拖延下去是对北边有利,还是南边有利呢?” “自然是北边——”张端话刚出口便顿住了,他仔细的想了想,之后才小心的答道:“咱家觉得还是北边要占些便宜!” “是吗?”吴伯仁笑了笑:“我倒是觉得不一定,你看看徐阶和李春芳他们还没弄几两银子到手,就弄出这么多幺蛾子来,接下来麻烦事还多着呢。要是南边马上压过来,这些人可能还会老实点;要是一时半会南边没动,你觉得那些藩王、宗室、勋贵们会愿意把自家的银子掏出来当军费?” “这个——”张端的额头上渗出一层薄薄的汗珠来,在宫里呆了几十年的他对于那些勋贵宗室再了解也不过了,这些人有一个共同的特点就是视财如命,不要说徐阶和李春芳,就算是嘉靖皇帝复生也难以从他们身上揩油。眼下寿州之败还没有过去多久就闹成这样子,如果南军拖个一年半载的,恐怕徐阶、李春芳和自己的老祖宗就先给这些人给弄死了。 “张公公你是明白人,讲白了咱们虽然表面上死敌,但距离你们身边最近的敌人不是我们南边,而是京城里的那些人。你觉得这个条件我们还要继续谈下去吗?你如果还想谈,我是无所谓的,可以奉陪到底!” “不,不,不!”张端赶忙摇头,他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珠:“咱家觉得还是先回去禀告几位相公,然后再继续谈的好!” “既然是这样,那就依照张公公的意思来吧!”吴伯仁看了看一旁的李真:“李真,你把张公公送回去!” 张端回到京城,心急如焚的他立刻赶往黄锦的宅邸,将与吴伯仁先前说的那些话复述了一遍,最后道:“老祖宗,孩儿今天听完后觉得也有几分道理,便赶回来先禀告您!自作主张的地方,还请老祖宗恕罪!” “不!”黄锦额头上的皱纹如同沟壑一般,黄豆大小的汗珠从两颊滑落下来:“你做的很好,这件事情确实是我们没有想到的,那位吴相公说的很对。咱们最近的敌人就在这座城里!” 丝路大亨 第五百六十二章 通融 “在京城内?”张端闻言一愣,旋即赶忙低下头去,这里面的事情可不是他可以掺和的。约莫过了半响,张端没有听到一点动静,他小心的抬起头,只见黄锦坐在太师椅上,右手无意识的敲击着扶手,显然是在思考如何应对。他不敢打扰,退到一旁垂手站着。 “张端!” “孩儿在,老公祖有何吩咐?”张端赶忙应道。 “你回来时,那边有说下一次什么时候谈吗?” “回禀老公祖,没有确定时间,不过那边留了一个地址,可以在会谈两天前派人去通个消息,到时自然会告诉上车的时间地点!” “哦,倒是小心的很!”黄锦笑道。 “老公祖说的是,不过若要顺藤摸瓜,倒也不是没有办法!”张端小心的看着黄锦的脸色,笑道:“只需——” “不必了!”黄锦摆了摆手:“战场上已经输了个底掉,现在再来玩这些小手段又有何用?把人抓到手中只会多个烫手的山芋,反倒把自家后路断了!” “老公祖深谋远虑,孩儿不及!”张端赶忙笑道。 “罢了,马屁就不要拍了!”黄锦摆了摆手:“你这次去好好探探那边的底细,他们想要什么?两家是否有可以坐下来谈的契机!明白吗?” “孩儿明白!”张端应道。 “嗯,去吧,这件事情今后就由你负责了,谈的结果直接报给我,明白吗?”黄锦道。 “孩儿明白,这里面的事情绝不会让第三者知道!”张端心领神会的答道。 出了黄府,张端回到家中,立刻派出心腹去约定时间,三天后再次碰头会面。处理完诸般事后,他才回到书房,泡上一壶茶,一边喝茶一边回想着这次的事情。 “阿爹!”外间进来一个清瘦少年,与张端容貌倒有六七分相似,敛衽下拜。 “是平儿呀!起来说话吧!”张端笑道,原来这少年是他的侄儿张平,过继到膝下当儿子养的,平日里十分疼爱。 “是!”张平站起身来,站在一旁:“爹爹,孩儿有件事情想要向您禀告!” “说吧,什么事?” “昨天您出去的时候,管事的回来说城南那处宅子的价钱谈下来了,三千二百两纹银,让我向您禀告一声,看看要不要买?” “城南那处宅子,是张侯爷的那处吗?”张端问道。 “不错,张侯爷还说若是能五天内付钱,还能便宜点,三千两就够了!” “嗯!”张端点了点头,却不表态,这张平到底是少年,耐性不够,将张端不表态便急道:“爹爹,我听说管事的说有几家都在看,如果要的话就得立刻筹钱——” “不必了!”张端摆了摆手:“你告诉管事的,这宅子我们不要了!” “啊?”张平吃了一惊:“可是爹爹您上次不是说这宅子很不错嘛?张侯爷当时五千两都不肯卖呀?” “此一时彼一时,那时候是那时候,现在是现在!平儿,你退下吧!” “是,爹爹!”虽然有些莫名其妙,张平还是老实的退下了。待到义子出了房间,张端突然冷笑道:“三千两,南边的打过来这宅子一千两都没人要!” 回信来的很快,张端在家里呆了半日,便有人送了信来说两天后在老地方上车。他把家中事情安排停当,便静心等候下一次会面。 吴伯仁那边送走了张端,为了防止对手顺藤摸瓜,赶忙换了个住处。李真在天津卫经营多年,像这样隐秘的住所有二三十处,刚刚在新住处安顿好了,便有人送来张端请求下一次江面的消息。 “吴相公,看来他们是真的急了!”李真笑道。 “嗯!”吴伯仁笑了笑:“急了就好,就怕他们不急!你安排一下吧!” “是,吴相公!” 时间过得很快,转眼便到了约定的那天,张端依照上次的办法到了地方,这一次他和吴伯仁熟络了不少,两人分宾主坐下,他便笑道:“吴相公,我已经把您的意思转告上头了,上头让我问您一句,您这边有什么条件不妨先说出来,让我们先有个准备!” “条件?”吴伯仁笑道:“我们提出条件你这边就能答应?要是我们要你们交出天子呢?” “交出天子?”张端吓了一跳:“这,这怎么可以?你们想要干嘛?” “今上与你们这边那位乃是父子之情,骨肉相连,你说我们想要干嘛?”吴伯仁笑道:“说句实话,这仗再怎么打,最后倒霉的也不会是天家,而是底下的人,你应该明白我的意思吧?” 张端回味了一下吴伯仁的话,不得不暗自承认对方说得有理,一个还在吃奶的自家孩子再怎么也威胁不到裕王,最多将其排除出太子的选择范围罢了,性命肯定是能够保得住的。但这场战争既然打了,就得有人为其负责,那倒霉蛋是谁呢?想到这里,他小心的问道:“吴相公,可否透露一下您方才说的底下的人有哪些人呢?” “你想知道这个?”吴伯仁笑了笑。 “若是可以,盼请告知,张端感激不尽!”张端站起身来,躬身行礼道。 “具体名单还没有确定,不过徐阶、李春芳,还有黄锦三人肯定是在名单上的!” 对于吴伯仁的回答,张端倒是不意外,说到底北朝的大权是在这三人手中的,如果南边打赢了,自然要找这三人算账。不过世事都没有一定的,他小心问道:“那不知可否有通融的地方呢?” 丝路大亨 第五百六十三章 绝望 “通融?你是说黄锦吧?” “不错!” “我可以给你透个底,徐阶、李春芳是死路一条,黄锦可以通融,但他必须立功自救!”吴伯仁冷笑了一声:“你应该明白我的意思吧?” 张端点了点头,他很清楚吴伯仁说的“立功自救”是什么意思,他想了想之后问道:“可否告知徐、李二位先生为何不可以,而我家老公祖可以吗?” “因为徐、李是朝廷大臣,而黄锦是天子家奴,你明白了吗?” 张端缓慢的点了点头,对方的理由不重要,重要的是态度,如果吴伯仁没有骗自己,那作为黄锦手下的自己自然更安全了,想到这里,他心中悬着的那块大石头已经落了地。【≤,▽o√ “吴相公请放心,我一定会把你的话一字不漏的转告给老公祖!” 作为北朝的“三巨头”之二,徐阶和李春芳此时并不知道暗地里的南北谈判,他们眼下有更加头疼的事情要应付:寿州之败和接下来的加征引来了暴风雨般的弹章,御史老爷们无事尚且要生非,何况铁板的事情,各种将两人比之为秦桧、张邦昌、蔡京、王黼的弹章把司礼监堆得满满当当,黄锦的待遇就好多了,也就是十常侍、高力士和童贯而已。幸好宝座上那位还只会吃奶,掌握司礼监的又是自家盟友黄锦,徐、李二人倒是无需担心被打进诏狱,和厂卫打交道。→+?,↓o≥但这么多弹章至少说明一点,他们的政治基础已经极为不稳,是的,黄锦可以把这些弹章留中不发,可以把这些御史老爷免官回家,但是没办法让六部以及州县的官员们认真工作,坚决支持徐、李二人加征备战政策。尤其是这一次就连勋贵宗室藩王也少有的站在了御史老爷们一边,不难想象徐、李二人的处境了。 “我真是搞不明白了!”李春芳指着眼前厚厚一叠的文书:“为何周可成就凭着东南几个州县能够搞出那么多军队来,而我们明明还有整个北方、还有淮北,四川、西南,却搞出这样子来!难道他有法术,能够点石成金?” “他一不用养勋贵,三不用养宗室藩王,三不用操心西南土司、九边鞑虏,占得又是东南膏腴之地,还有海外的领地,自然不缺银子!”徐阶冷笑了一声:“不说别的,光是东南缙绅、留都勋贵的家财就何止亿万,我们若是能把京城里的勋贵宗室家财都抄了,也不会缺钱!” “是呀!”李春芳叹道:“说实话,我现在都想学那周可成了,找他们要钱也要不来,反倒惹来一堆麻烦,还不如直接动手抢!” “早晚的事!”徐阶斩钉截铁的答道:“要么有钱筹建新军挡住南军,要么打进来大伙一起完蛋,没有第三种选择!宗室勋贵藩王他们目光短浅,不知道周可成是什么人,咱们俩还能不知道?” “是呀!”李春芳闻言不禁露出苦笑,他和徐阶二人都是周可成抄家政策的受害者,亲属族人都被流放到南洋去了,对于周可成的手腕实在是再清楚不过了:“不过具体的做法?” “先让黄锦把锦衣卫和两厂的人马抓紧了,有人才能做事情!至于各省的藩王,我们派专人去办理这件事情!” “啊!”李春芳没想到黄锦的做法如此激烈,连忙道:“这么做会不会太激烈了,引来更多的——”说到这里,他看了看桌子上堆得满满的弹章。 “你是说这些吗?”徐阶冷笑了一声,突然走到桌旁用力一扫,将满桌的弹章扫落在地:“看到没有,这才是对付那些苍蝇的好办法。南边可没人敢这么烦周可成的!” 李春芳看了看徐阶,自己这位同僚明显精神状态不太正常,素来以仪表气度而闻名的他此时却头发散乱,汗湿重衫,目光凶烈,仿佛择人而噬的猛兽,自己想要劝说,却又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半响之后才低声道:“徐公,如果我们变得和周可成一样,那我们又何必打这场仗呢?” 李春芳的问题仿佛当头一棒,让徐阶身体一颤,目光也变得清明起来,几分钟后他痛苦的摇了摇头:“现在追究原因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要赢,赢了才有未来,输了就什么都没有了!” “好吧,你说得对!”徐阶叹了口气:“就依照你说的做吧!” 第二天早上,满朝文武就惊人的得知数十名弹劾徐阶和李春芳的官员被免去官职,他们的职位将被徐、李二人的亲信取代,本人要么被责令返乡,要么被打入诏狱。这种强硬的行动让京城士林短暂失声之后,反而激起了更大的反抗。被免官的人得到了英雄般的待遇,城外路口的街亭送别人山人海,都是送别这些弹劾奸臣的英雄;而被打入诏狱的更是如此,北镇抚司衙门和诏狱外间一天到晚都有人聚众围观,茶馆酒肆里面对徐、李二人嘲讽攻击的言辞更是数不胜数,北镇抚司的番子们忙得四脚朝天也没有用处——众怒难犯。 天津卫。 “大都督有句话还真说的没错,环境改变人!”吴伯仁放下手中的文书笑道:“真想不到,徐阶李春芳他们两个还能做到这一步!” “吴相公说的是!”李真笑道:“下官在北京这么多年,说实话这两位过去的官声还是相当不错的,这次可就全砸了!” “没办法,在那个位置就没有名声好的,得罪人的事情总得有人做吧!”吴伯仁笑道。 “那我们要不要在当中加把柴,添把火?” “没必要!”吴伯仁摆了摆手:“那两人如果不想马上死,就肯定要做点什么事情,咱们用不着上去找打,在旁边看好戏就行了。你告诉咱们的人,这些日子别出头,只收集消息就好了!”11 丝路大亨 第五百六十四章 交易 “是,吴相公!”李真犹豫了一下,低声道:“张端那头又传来消息,说要再和您见面!” “嗯,那你安排一下吧!”吴伯仁漫不经心的点了点头,目光又回到文书上了。 “吴相公,张端的意思是和您会面的是黄锦本人!” “黄锦本人?”吴伯仁头又抬起来了:“当真?张端那边可有说会面的目的?” “张端是这么说的!”李真垂首道:“至于会面的目的,那边也说的很含糊,相公您若是不想见,属下就去回绝了便是!” 吴伯仁没有立刻回答,而是思忖了一会:“那边可有对会面的时间,地点有特别的要求?” “没有,与先前一样由我们安排!” “那边先见一见吧!”吴伯仁想了想之后答道:“不过这一次安排在船上,你可以事先告诉那边,接不接受由他们决定!” 对于吴伯仁提出的要求,对面很快就给予了肯定的答复,于是两天后黄锦便登上了“赤鳟”号战舰,这条长达七十九米的庞然大物停泊在距离天津卫港口只有不到十二里的海面上,在不远处的海面上还有另外两条要小得多的单桅纵帆船在游弋。与绝大多数第一次见到这些风帆战舰的人一样,黄锦的注意力完全被其巨大的体型和船身上密密麻麻的炮窗所吸引了,不过他还是尽可能的将自己的惊诧隐藏在没有表情的脸庞之下,保持了一位宫中权贵应有的威严。 “伯仁见过黄公公!”吴伯仁站在舷梯旁,向刚刚走出箩筐的黄锦长揖为礼。黄锦那张威严的脸上露出一丝笑容,拱手还礼道:“初次见面,想不到吴相公是如此英俊人物!” “不敢!”吴伯仁笑道:“甲板上面风大,我等到船舱里面说话吧!” 两人进了船舱,分宾主坐下,仆从上了茶水,黄锦喝了两口茶水,放下茶杯笑道:“吴相公,前几日你开出的条件我已经知道了,不过有一事不明,还请你替我解惑!” “黄公公请讲!” “听那张端说,贵方要求交出天子,不知可否确保天子本人的安全呢?” 听到这个问题,吴伯仁的神色顿时变得严肃起来:“这个请黄公公放心,在我来之前大都督曾经说过,今上唯一的骨血现在正在北京,为天下计,为大明计,一定要确保那位的安全,黄公公您应该明白这个意思了吧?” “哦?”黄锦闻言一愣,他犹豫了一下试探性的问道:“吴公子,难道周大都督的意思是圣上还有继承大位的可能?” “黄公公!您在宫中多年,应该也知道今上的身体只能说一般吧?周大都督为了让今上继位,准备了多少年?付出了多少心血?如果万一圣上没有留下骨血便弃群臣百姓而去,难道又要从旁支入继?那大都督付出的心血努力岂不是都打水漂了?与其这样,不如让那位继位更加名正言顺,不过这必须有一个前提,黄公公你现在明白我的意思了吧?” “原来如此!周大都督果然是深谋远虑呀!”黄锦吐出一口长气,他现在已经完全明白了:对于北方来说最沉重的打击其实不是战场上的失利,而是不久前朱载圳的突然死去,而且没有留下子嗣,因此徐阶等人不得不将裕王朱载坖南逃时留下的唯一子嗣朱翊钧扶上宝座,这在政治上对于北方来说简直是毁灭性的打击。但南方的情况也好不到哪儿去,朱载坖本人身体状况只能说一般,而唯一的子嗣留在北京,如果朱载坖突然死去,那南方也会陷入大位空虚的窘境,甚至从某种意义上讲南方会更加窘迫,毕竟南边的正统性远远不如北边。即便周可成能够从旁支中迎接一位藩王入继,也会面临血脉不正,正统性不足的问题,因此将朱载圳预先掌握在手中以备万一,无疑是最好的选择。 “周大都督做事情的确总是比别人多想几步!” “是呀!”黄锦叹了口气,不知不觉间他原有的戒备和敌意减少了许多,身为一个太监,他和徐阶与李春芳的立场有细微的不同。徐阶和李春芳效忠的是大明,而他效忠的是天子本人,在嘉靖与朱载圳与两人都已经死去的现在,他效忠的对象已经变成了朱翊钧。在局势已经没有希望的现在,既然朱翊钧本人的生命安全已经得到保证,甚至还有重登大位的希望,实际上他与南边之间已经不存在不可以越过的沟壑了。他现在终于明白张端带回的那句“因为徐、李是朝廷大臣,而黄锦是天子家奴”的真实含义了。他考虑了一会,问道:“吴相公你的意思我已经明白了,不过事情干系重大,我需要回去好好考虑一会!” “这等大事,自然是要深思熟虑!”吴伯仁笑道:“不过时间有限,过时不候!” “咱家明白!”黄锦笑道,他站起身笑道:“周大都督这等豪杰人物,可惜过去无缘结识,他日若是有机会,一定要当面请益!” “黄公公请放心,一定有机会的!”说到这里,两人相视大笑起来。 日本,大和国奈良城。 “大殿,请上马!” “嗯!”中臣镰成抿了抿嘴唇,一张还带着稚气的脸上严肃的有些过分,身披铁甲的他翻身上马,从侍从手中接过弓箭和短矛,坐直了身体,眼睛死死的盯着远处的旗帜。 咚咚咚! 随着鼓声响起,中臣镰成用力踢了坐骑的后股,这匹赤红色的骏马便踩着鼓点跑了起来,越跑越快,转眼之间便已经穿过了一条半弧形的跑道,马速已经增加到一个相当惊人的速度,在马道的两侧每隔七八米便竖着一个披甲戴头盔的稻草人,中臣镰成张弓搭箭,引弓如满月,然后释放弓弦,随着一声轻响,箭矢便贯穿了稻草人的头部,紧接着是第二个、第三个、第四个。少年的动作连贯而又迅捷,弓箭在他的手中就好像有了生命一般,将一个个稻草人射倒。 第五百六十五章 母子 “年仅十五就有如此身手,当真是可敬可畏呀!”望台上,岛津贵久叹道,这位九州第一大名对上首的由衣笑道:“御台所,真是可喜可贺呀!” “这不过是身为武士的本分而已!”由衣笑道,脸上却是掩饰不住的得意。 “可若大殿就有这样的武艺,我们这些做家臣的也是为难得很呀!”岛津贵久笑道。 “贵久殿下为何这么说?”由衣问道。 “御台所您想想,我们武士本来就是凭借自己的武艺侍奉主上,获得领地和俸禄的,可大殿有这样的武艺,哪里还有我们效力的机会?这样一来,恐怕连家人都养不活了!”说到这里,岛津贵久双手一摊,装出一副沮丧的样子,引得旁人一起哄笑起来。 “是吗?贵久殿下您在九州坐拥三国的领地,几位少殿下在南洋也有不少领地,难道您还缺领地和俸禄吗?”说到这里,由衣捂着嘴笑了起来。 “哎呀呀!当着御台所的面撒谎被揭穿了,真是尴尬的很呀!”岛津贵久拍着自己光秃秃的脑袋,叫嚷起来,周围的武士随之笑了起来。正说话间,中臣镰成从外间进来了,众武士赶忙向其跪拜行礼。 “母亲!”由于身上有盔甲,中臣镰成只是想由衣欠了欠身体,便盘膝坐下,小姓赶忙上前为其解甲:“您看我的武艺可以上阵了吗?” “上阵?”由衣闻言一愣,笑道:“镰成你的武艺自然是好的,可是现在西国一片太平,也没有叛乱的武士,最多有几个盗贼罢了,你该不会是想要去打这些盗贼吧?” “当然不是!”中臣镰成摇了摇头:“我是您和周可成的儿子,身兼西国探题和九州将军,岂能去欺负几个毛贼!” “那你是想——?” “我想去大明,去父亲麾下!”中臣镰成兴奋的说:“前几天从大明传来的军情,刘沿水刘将军和莫娜阿姨指挥大军在寿州打败明国北方的铁骑,原先我还想等到我十八岁时再去父亲麾下,但再这么下去,只怕到了那个时候天下的敌人都已经被击败了,那时候我又到那儿去建立自己的功勋呢?” “不行!”由衣下意识的拒绝道:“镰成,你还小,还没有到上阵的时候!” “母亲,我已经不小了!”中臣镰成从地上跳了起来,还没有被解开的盔甲发出金属的铿锵声:“您看看,我的个子和力气成年人都比成年人还大,弓术、剑术、长枪、鸟铳、骑术、摔跤、兵法都很出色,八幡太郎初阵的时候还没有我这么大呢!” 也许是继承了周可成的基因,中臣镰成的身材十分高大,才十五岁就已经有173的身高了,这在人均身高不到160的日本绝对是鹤立鸡群。自小充沛的营养和严酷精英教育,让他在武艺和兵法上都取得了极为出色的成就,传授他武艺和兵法的师范们无一不认为他是武尊转世。对于自己与周可成的这个儿子,由衣极为自豪,不但认为其是日本的王者,而且还视之为周可成事业的当然继承者,平日里没少告诉周可成在海外的伟业。但女人和母亲的天性还是不希望儿子这么小就离开自己,投身于严酷的军旅生活,哪怕是追随父亲的足迹。看着镰成那张充满稚气而又熟悉的面容,由衣心乱如麻。 “镰成,你真的想要离开妈妈,去大明吗?”由衣声音颤抖的问道。 “是的!”镰成挺起了胸脯,旋即解释道:“不过我不是想要离开您,我只是想要去父亲麾下,让他看看我的武艺和才略,立下武勋,让后人传颂我的功绩!” 听着儿子充满稚气的表白,由衣一时间百感交集,眼角一酸,泪水盈眶而出,忍不住抽泣起来。镰成见状慌了神,赶忙上前道:“母亲,您怎么了?如果我做错了什么,还请您见谅!” “不,不,镰成你没有做错什么!”由衣擦去脸上的泪水:“妈妈我这是高兴,是高兴呀!看到镰成你长大了,高兴的哭出来了!” “是吗?”中臣镰成将信将疑的看了看由衣:“真的不是我做错了什么惹您伤心吗?” “不是!”由衣抓住了儿子的手:“妈妈我一直都期盼着你早日长大,能够成为像你父亲一样出色的男子汉,去征服四海。今天能亲眼看到,还有什么能比这个更让我高兴的呢?” “那就好!”中臣镰成笑了起来:“那我立刻去告诉遇吉哥哥一声,让他准备好去大明的船只!” “且慢!”由衣叫住了儿子:“镰成,你现在是西国探题兼任九州将军,怎么可以就这么随便去大明呢?这件事情你先写一封信给你父亲,取得他的同意之后再说,在此之前你必须好好修习文武艺,做好准备!” “是,母亲!” 看着兴高采烈离去的儿子背影,由衣擦了擦又湿润起来的眼角,这时一旁传来岛津贵久的声音:“御台所殿下,您的心肠还真是硬呀!” “为何这么说,贵久殿下?”由衣转过身来。 “据我所知,镰成殿下还没满十五吧?您就忍心让他去大明?” “为何不忍心?镰成除了是我的孩子,也是周可成的儿子!”由衣笑道:“他是不会让儿子就这么上战场的,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他应该会先让镰成先去讲武堂待两年吧!” “去讲武堂?”岛津贵久笑道:“如果仅仅是为了这个,那何必去大明呢?难道您这里的师范就比那里的差不成?” “镰成还小,多些经历长些见识没什么不好的!再说,儿子应该在父亲身边!” “您说的也有道理!”岛津贵久点了点头,笑道:“身为一个父亲,我更疼爱那个经常在自己身边的儿子!” 第五百六十六章 发迹 南京。 对于南京城的居民们来说,1565年的冬天是一个圆满的结局。从年初时的动荡,海寇入袭、到裕王南下起事,围城,易帜,南北大战,一系列的剧变接踵而至,让这座城市里的居民目不暇接,惶恐万分,谁也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一位富有的士大夫在自己的日记中痛心的写道:世事无常,善恶颠倒,皆以早死为福,以长寿为辱。越来越多的人们走进庙宇道观,虔诚的向神灵祈祷,让自己和家人可以安然度过这场灾难。但随着时间走入这年的末尾,人们的心理发生了微妙的变化。虽然由于天气寒冷,地面上、瓦垄间都铺满了皑皑的积雪。路上的行人也因为穿上了厚厚的冬衣,显得臃肿而迟钝。秦淮河上,那浮荡着脂香的碧波明显浅落了,来来往往的游艇,也骤然减少了许多,但是,随着持续一个月的灯节已经开始,如今家家户户的门楣上,都点缀着各式各样五彩缤纷的大小花灯,光从那如珠、如鸟、如兽、如台、如莲花、如宝树的奇巧形制来看,就不难想象一旦到了夜间,当它们全都大放光明时,那景象该是何等的美妙迷人。再加上眼下正纷纷进出于各式店铺商廊,为采办年货而奔忙的人们,使这个江南的最大都会,依然呈现出一派太平时世的节庆气氛。让淮上逃来的人们感叹南京确实就是南京。这块六朝金粉之地,似乎自有它任何意志都无法改变的格局,任何事变都难以惊醒的酣梦。如果说有什么不同的话,就是身穿各色服装,容貌怪异的异国海商,分明地增加了许多。衣着华丽的他们带着肤色各异的仆从,穿行在街头巷尾,或者借助翻译,或者操着音调怪异的汉语,与本地商人讨价还价。对于这一切,南京人们表现出一种大城市居民特有的那种傲慢和宽容,一面拿着这些异国人的打扮和口音开着玩笑,一面满不在乎的接受了他们的到来。 旧院,嫩娘宅。 “这里便是嫩娘的住所了!”一名三十出头的士人下得驴子,指着巷口一间小院笑道:“我昨日已经派人约好了,贤弟远道而来,正好在这里一聚!” “哦?金陵嫩娘小弟久已闻名了!”另外一名士人脸上露出不敢相信的神色:“不过我听说她早已关门谢客——” “呵呵!不过是自抬身份的托辞罢了!只要银子用到了,关了门也会重开的!”那骑驴士人笑道。 “哦?这么说来想必身价不菲吧?” “那是自然!”骑驴士人笑道:“她现在身份不一样了,去她那儿的也多半是想找一条通天的路子,掏再多的银子也是心甘情愿呀!” “这倒是!” 说笑间,两名士人已经走到小院门口,伸手敲门,片刻后门边打开了,露出老鸨那张涂满了脂粉的老脸来。为首士子拱手笑道:“妈妈,在下三门谢文山,昨日便约好了的!” “是谢相公呀!”老鸨笑了起来,却不让开:“不好意思,今日嫩娘有贵客,不见外人!” “贵客?”谢文山的眉头皱了起来:“可我预定的时候却没有听说呀?” “是临时来的!”老鸨笑了笑:“旧日的姐妹,推托不得!” 老鸨的话语仿佛带有某种魔力,谢文山脸上的不满立刻消失了,他恭谨的问道:“正在里头?” “还没来,不过马上就要到了!” “明白,明白!”谢文山连忙点头,后退了两步:“那学生明日再来可否?” “明日恐怕也不行,嫩娘已经有了安排,要不这样,您留下一个地址,安排好了日子奴家自然会派人去府上通知?” “好,好!”谢文山赶忙留下地址,便躬身告别。待到门重新关上他才直起了腰,身后的那名士子问道:“谢兄,怎么不让我们进去?” “嫩娘这里待会另有贵客,我们还是下次再来吧!”谢文山笑道。 “明明是谢兄你先预定的,又是我们先到,凭什么要我们下次再来?”那士子怒道:“这也未免太欺负人了吧?” “你不知道来人是谁!”谢文山露出一丝神秘的笑容:“莫说是咱们,就算是当朝二品三品的官儿,也要给那人让路呢!” 那士子闻言一愣,旋即想起了平日里听到的一些流言,双目圆瞪:“难道是——” “不错,便是吴相公的如夫人!”谢文山笑道:“你说我们该不该让?” “该,该,自然应该!”那士子忙不迭点头叹道:“我原先听你说的传闻还以为不过是庸人穿附之言,想不到还是真有其事!” 谢文山笑了笑:“贤弟,你是宣州人,应该听说过休宁刘家吧?” “当然知道!”那士子笑道:“一等一的豪富怎么会不知道!” “那你知道他家是怎么发迹的吗?” “我记得他家祖上是经营山货买卖起家的,数代累积才有今日!” “呵呵!”谢文山笑道:“贤弟你这就差了,他们刘家的确祖上是做这个起家的,到了这一带也积累了一笔不小的家资,但这生意就这么做下去,再过两三百年也做不到今天这地步。” “哦?那兄长莫非知道刘家是如何发迹的?” “这么说吧!刘家的发迹与那儿还有几分关系!”说到这里,谢文山指了指不远处嫩娘的宅邸。 那士子被谢文山拨弄的心痒痒的,赶忙长揖为礼道:“休宁刘家与嫩娘又有何关系?还请兄长解惑!” 第五百六十七章 南洋丝 “与嫩娘虽然无关,但与今日来访之人却是有关!”谢文山笑道:“休宁刘家这代家主刘老丈是个热心肠,做了南京休宁会馆的主事,你也知道这会馆主事平日里最主要的事情就是迎来送往,联络同乡。多年前,有位休宁出身的大人物途径南京,刘老丈自然要将其迎到会馆,又请了一位金陵名妓来会馆唱曲儿,刘家的富贵便是由这而起的!” “我猜到了,这位名妓应该就是香二娘,那大人物便是吴相公吧?不对呀,我记得吴相公是福建人,并非休宁人呀?” “吴相公当时还是籍籍无名,还算不得大人物,正好游学金陵,正好也来了这会馆,那位大人物便是胡汝贞胡大人,他当时看中吴相公的才略,不但将其收为学生,还让刘老丈做黄衫客、古押衙,出钱替香二娘赎身,送给吴相公为妾,成全了一段好姻缘!” “有了这层关系,难怪休宁刘家能够发迹!”那士子叹道:“那刘老丈就算这辈子什么都不做,只做了这一件事情也够荫蔽好几代子孙了!” “好运的又何止刘老丈一人?”谢文山叹道:“便说那香二娘,原本不过是秦淮河畔一个清倌人儿,现在却成了吴相公的如夫人,这何异于一步登天?” “是呀,其实何止是香二娘,当初去金山卫在讲谈社就学的那些人,不也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了?反倒是我们没有去的——”说到这里,那士子脸色已经黯然。 两人正说话间,一行人马迎面而来,前面开路的是八个身着锦袍,腰跨倭刀的精壮汉子,簇拥着一顶软轿,轿子两旁是丫鬟仆妇,两人赶忙让到路旁,只见那一行人来到嫩娘的院前停下,从那软轿中下来一个丽人便进去了,那锦袍跨刀汉子便在院外守候。两名士子交换了一下眼色,都从对方的眼睛里看到了且羡且妒的光。 嫩娘挽住香二娘的手臂,笑道:“姐姐有好些日子没有来了,妹妹想念的很!” “没法子!”香二娘无精打采的打了个哈切:“你也知道大都督家就在我家隔壁,这些日子莫娜夫人也从寿州回来了,两位夫人都在府里,三天两头都来我这里,实在是走不开!” “啊?莫娜夫人也回来了?”嫩娘惊讶的瞪大了眼睛:“我听说就是她在寿州大败北军,是不是长得五大三粗,和男人一般粗壮?” “你这小妮子又在胡说!”香二娘啐了一口:“你没有看过戏文吗?花木兰,穆桂英也是女中豪杰,可是长得五大三粗的?那位莫娜夫人也就是皮肤略黑了点,容貌也是极为出色的,要不然大都督怎么会娶她?” “原来是这样,那这两位夫人会不会争风吃醋?要是打起来了,那个阿迪莱夫人会不会吃亏?” “有没有争风吃醋我是不知道,不过表面上两人相处的还好。”香二娘想了想:“也有可能是她们两个有更加烦心的事情,没时间争风吃醋也不一定!” “别的烦心事情?难道大都督又看上了别的女人?”嫩娘问道。 “你这小妮子,怎么尽想这些事情!”香二娘轻轻的打了一下嫩娘。 “那还能有什么事情?二位夫人已经富贵到了极点,除了这个还能有什么烦心的?” “听说好像是大都督的长子要来大明了!” “啊?大都督的长子?他不在大明?那在哪儿?” “在倭国,听相公说大都督的大夫人是个倭人,那个孩子就跟着母亲,替大都督看管倭国的基业!” “那为何要来大明呢?” “这个就不知道了!”香二娘摇了摇头:“兴许是想念父亲,来看大都督吧?” “那莫娜夫人与阿迪莱夫人她们两个有什么好烦心的?”嫩娘问道:“又不是大夫人过来了,会和她们两个抢丈夫!” “你这妮子哪里懂得深门大院的烦恼!”香二娘叹了口气:“这大公子虽然不会和她们两个争宠,但莫娜夫人有孩子,阿迪莱夫人将来也会有孩子。我听说大都督的长公子是一个极为英武的少年,若是得到大都督的喜爱,将大业传给了他,那这二位夫人的孩子长大后怎么办?” “这倒也是!”嫩娘叹了口气,她看了一样香二娘:“姐姐,那你呢?我记得你相公在老家也是有妻子的!” 香二娘笑了笑,进了闺房,在锦榻坐下:“我和她们可不一样,莫娜、阿迪莱都是夫人,我不过是相公的妾,是如夫人,虽说只是一字之差,可和夫人可是有天壤之别的。我就算是生了孩子,也是夫人的孩子,不是我的孩子,倒也没有那么多烦心的了。” 嫩娘见香二娘虽然一副满不在乎的神气,但还是能够感觉到内瓤里的怨尤,她一时间也不知道应该如何劝说对方,只能握住对方的手,轻轻揉捏。 香二娘能够感觉到女伴的安慰,她笑了笑:“你也不必替我难过,这几年我私囊里着实累积了不少钱财,有公债,有种植园、船行、矿山的股票,加起来也有二三十万两,就算是将来被相公休了,也能过得舒舒服服的。比起秦淮河上的姐妹们,已经好到天上去了。” “那是自然,金陵的姐妹们又有哪个不羡慕姐姐!”嫩娘笑道。 香二娘突然一拍大腿:“对了,嫩娘,我前几日结识了一位姐妹,当真是了不起,有机会一定要介绍给你认识!” “哦?是谁能得姐姐这般夸赞?” “姓谢,旁人都叫她太平嫂子!”香二娘笑道:“你知道吗?市面上卖的南洋缎子,便是她的商号出的。” “南洋缎子?她的商号?”嫩娘吃了一惊,原来这几年来江南的市面上开始出现一种丝帛,样式质地与大明的截然不同,虽然品质无法与著名的湖丝相比,但比起江西、北直隶等地出产的丝帛却并不逊色,而且价格只有湖丝的一半左右,所以颇为畅销,许多中等人家也能买些回去裁剪衣衫。据说这种丝帛是从南洋来的,所以又被称为南洋丝、番丝。 第五百六十八章 生丝行的广告(上) “你听说过太平丝行吗?她便是这家商号的大东主,占了三成半的股份!” “啊?还有这等事?她一个妇道人家竟然能做这么大的生意?当真是女中豪杰!” “这么大的生意自然不是她一个人做起来的!”香二娘笑道:“你知道那太平号的第二大股东是何人吗?” “是谁?” “便是周大都督!” “周大都督?难怪这太平丝行能做的这么大!”嫩娘感叹了一声,旋即又皱起了眉头:“不对,若这丝行是周大都督参了股的,为何他才是第二大股东?这谢家娘子却是大股东,这说不过去呀?” “妹妹果然是精细人!”香二娘笑道:“我当初也是这么问的,你才那谢家娘子是怎么回答的吗?” “怎么回答的?总不成是大都督给她的?哦,我明白了!”嫩娘脸上露出一丝暧昧的笑容:“那谢娘子莫不是周大都督的外室?他们两个本就是一家人,谁占大头谁占小头又有什么要紧的!” “呸,你这小浪蹄子,脑子里尽是这些床笫上的事情,一点正经也没有!连大都督的事情也敢在背后编排,当真是皮痒了!”香二娘啐了一口,作势便要打。嫩娘赶忙讨饶:“姐姐莫打,妹妹我本就是见识短浅的,哪里知道那么多生意上的事情,听你这么说,我自然往男女间那点事想了!” 香二娘责骂了嫩娘几句,笑道:“算了,这也不能全怪你,你当时也不在场,那谢家娘子已经是四十出头的人了,皮肤又黑又粗,容貌也只能说端正,大都督又怎么看得上眼。” “哦,那又是为何呢?” “这就说来话长了,那谢娘子是浙江三门县人,家中世代都是养蚕缫丝的。当初朱纨禁海的时候,她家中正好遭遇倭寇,走投无路的时候遇到了周大都督。当时大都督还在低微时,带着百余人两三条船去东番起事。你应该知道无论是倭人还是弗朗基人,最喜欢的大明货物便是生丝,但朱纨禁海之后,商路断绝,海上生丝的价格翻了好几倍,却还是没有来路。而那谢娘子在东番岛上发现了大片的野桑林,当地气候也暖和的很——” “我明白了!那谢娘子可是重操旧业了?”嫩娘说到这里,眼珠子一转:“不对呀,她就算再有本事也只有孤身一人,也解不了大都督的燃眉之急,更不要说弄出这么大个商号来了!” “你当然觉得不对,否则怎么说非常人行非常事呢?”香二娘笑道:“谢娘子将发现野桑林的事情告诉大都督后,大都督立刻派人去漳州泉港购买蚕种等用具,又将从部众家人中的妇人会养蚕缫丝的集中起来,交给那谢娘子,然后办了一所养蚕学校!” “养蚕学校?这个还要专门开学校?”嫩娘不禁惊讶的问道,也难怪她会提出这样的问题,在当时的江南养蚕缫丝已经成为农家经济不可分割的一部分,蚕季里家家户户的女儿刚刚学会走路便跟着母亲姐姐后面帮忙,养蚕缫丝对于明代的江南女子来说几乎是与生俱来的本能。 “当然要开,咱们江南女子会不等于东番的那些蛮子也会呀?当时大都督手底下才几个女人,如果就靠这几个人就算天天不吃饭不睡觉又能弄出几两丝来?而开了学校,一个就能教十个,十个就能教一百个,几个月下来不是就有上千蚕妇了?” “原来是这样?”嫩娘点了点头:“可就凭这个谢娘子就能有丝行三成半的股份?大都督未免也太好心了!” “这个你就不懂了,我听相公说过,大都督做事情一向是这样的,大部分产业他都是只占个一两成,两三成股份,其余都留给别人。他曾经说过,自己的心力毕竟有限,不可能样样都自己去做,与其把所有东西都据为己有,不如让给旁人,大家一起来做,这样不但大家都可以得利,他自己也可以得到更多!” “大都督的心胸果然不一般!”嫩娘叹了口气:“对了,姐姐你今日为何说了这么多关于这个谢娘子的事情?莫不是有事情?” “你这个鬼东西,当真是瞒不过你!”香二娘笑道:“不错,我今日来你这里的确是有一桩关乎到我们秦淮河上姐妹的事情,想要与你商量!” “秦淮河上姐妹?” “不错!”香二娘笑了笑:“以你我今日的境遇,只要不是遇到什么大变故,这后半辈子肯定是衣食无忧,不用担心什么了。但其他姐妹就不一样了,年轻时候还好,年纪稍微大一点,美色不再的时候下场就很凄惨了。俗话说做人不能忘本,我想要姐妹们的晚景出一把力!” “出力?”嫩娘闻言叹了口气:“姐姐,我知道你是好心肠,可秦淮河上吃咱们这碗饭的何止千百人,您就算有钱又能顾得了几个人?还是打消了这个念头吧?若是惹得吴相公恼了,后悔莫及!” “妹妹你放心,我已经想过了,绝不会让相公不高兴的。而且我也不打算出钱,毕竟姐妹们身上多有几个体己钱,她们晚景凄凉也不是银钱短少的缘故!” “这倒是!”嫩娘点了点头,她和香二娘在秦淮河上算得上最顶级的一群妓女了,收入都极为丰厚,即便会被老鸨盘剥走一部分,手底下也都有相当大一笔储蓄。但问题是在古代封建社会女人,尤其是没有亲族丈夫儿子保护的女人根本没有保护自己的能力,身边丰厚钱财反而会引来不怀好意者的觊觎。最好的下场也不过嫁给大户人家做妾,虽然要受到正妻的压迫,但至少人身安全还是没有问题的,而且如果生下男孩,还有一丝翻身的希望。 第五百六十九章 生丝行的广告(中) “那这和那谢娘子又有什么关系?”嫩娘不解的问道。 香二娘笑了笑,对外间道:“拿进来!”两名丫鬟送进了一只木盒子,香二娘打开木盒,里面有两匹绢布,香二娘笑道:“妹妹,我今日便要考一考你,这两匹绢哪一匹是用番丝织成,哪一批是用湖丝织成的?” 嫩娘伸手抚摸了一会儿两匹绢布,又比较了色泽、细密程度、轻柔之后,却始终无法分出高下来,最后只好摇了摇头:“姐姐,我又不是织工,在我眼里这两匹绢布差不多。” “是吗?”香二娘将那两匹绢布翻过来,露出背后的印记来,指着印着“太平”二字的那匹道:“你知道吗,这种丝绢在南京城里的价格只有湖丝的一半,即便是这样,也非常不好卖,同样一个店铺卖出去的只有湖丝的三分之一多。” “怎么会这样?这两种绢布看起来都差不多呀?为何人们不买只有一半价格的呢?” “嫩娘,你说什么人会买这种丝绢?”香二娘问道。 “当然是有钱人家,至少也是中等以上的人家,否则就会买棉布了!” “不错,在这些有钱人家眼里,湖丝才是上等货色,这种南洋丝绸不过是下等货色,根本无法和湖丝相提并论。如果他们为了省钱买南洋丝绸做成的衣服穿在身上,也许可以省点银子,却会被人耻笑。所以他们宁可多花银子买湖丝的绸缎,却不肯买质量差不多,价钱只有一半的南洋丝绸!” “原来是这么回事!”嫩娘叹道:“那位谢娘子想必很为这件事情烦心吧?不过这又有什么办法呢?天下人觉得湖丝是第一已经好几百年了,就算是皇上的龙袍都是用湖丝织成的,谁还能管得着别人心里怎么想?” “那你就错了,嫩娘,那位谢娘子还真想出办法来了,你知道吗?她这次来找我就是为了这件事情!”香二娘得意的笑道。 “找你?姐姐你又能有什么办法?”嫩娘笑道:“难道是求吴相公?可是这件事情吴相公恐怕也没有办法吧?” “相公不行未必我就不行!”香二娘的唇角骄傲的翘了起来:“你知道吗?那位谢娘子已经下令了,三个月内会不断提高这种丝帛的价格,最后提高到和湖丝的一样。” “这岂不是更卖不出去了?客人们又不是傻子,一半价格都不买,难道涨价了反而会买?” “那还真不一定!谢娘子说了一句话我就觉得很有道理:便宜没好货,你把价格定得这么低,岂不是承认南洋丝比湖州丝差了?你说她说的对不对?” “听起来也有些道理!”嫩娘点了点头:“不过光咱们觉得没用呀,还得客人觉得才行!世人都知道湖州丝甲于天下,可没人觉得南洋丝不比湖州丝差!” “嗯,所以这就要靠宣传了!”香二娘的眼睛闪着灼热的光。 “宣传?什么叫宣传?” “这个——”香二娘想了想,有些为难的解释道:“我也不是太清楚,就是让所有人都相信的意思!” “这怎么可能!”嫩娘笑道:“就算是天子也没法让别人的脑袋里怎么想吧?何况谢家娘子。” “谢家娘子做不到,但是嫩娘你做的到呀!” “我——?”嫩娘长大了嘴巴:“姐姐你不是开玩笑吧?” “谁开玩笑了!”香二娘问道:“我问你,你的身价现在是不是秦淮河畔最高的?” “差不多吧!”嫩娘有些没把握的答道:“李十娘、顾眉儿她们几个和我差不多,不过就算比我多也多不了多少!” “换句话说,你们几个身边可谓是高朋满座,江南文人雅士,巨商富贾都求一见而不得,是不是?” “是呀,不过这和绢布又有什么关系?” “那如果你们几个都说这南洋的绢布好,做成的衣服穿在身上又是合体,又是漂亮,远胜湖丝,那些文人雅士巨商富贾会不会反驳你们呢?” “这个——”嫩娘听到这里,已经明白了六七分了,她犹豫了一下:“应该是不会当面反驳的,毕竟这也不是大事,那些人都在想方设法的讨我们姐妹的欢心,又怎么会在这种事情上别霉头!” “那不就是了,你们是秦淮名妓,他们是士林翘楚,只要你们和他们都说南洋丝比湖丝好,你觉得其他人会觉得不好吗?一次不行就来两次,两次不行就来三次,三五个月后,南京城里的风头就可以改变了,南京都变了,杭州、苏州、扬州其他地方自然也就随风而动了,你说是不是呀?” “这个——”嫩娘的脑子被彻底弄糊涂了,香二娘的面容显得格外的陌生,她几乎认不出来这个满脸红光的女人是谁了。她犹豫了一会,问道:“可,可是我们为什么要这么做呢?我可以看在姐姐的面子上帮这个忙,李十娘她们就未必了,毕竟我们都是江南人,为何要砸湖丝的招牌,捧一个外来的南洋丝呢?” “问得好!”香二娘笑道:“你记得我先前说我要给姐妹们的晚景出把力吗?” “记得呀,可是这又有什么关系?” “当然有关系!”香二娘笑道:“你知道吗?那个谢家娘子这么多年来还都是一个人,可是却无人敢于轻视她,就是我家相公,都对她颇为尊敬。” “真的假的!”嫩娘长大了嘴巴。 “自然是真的!”香二娘露出了向往的神色:“我第一次认识她是三年前,我陪相公回泉州省亲,正好谢家娘子登门造访。吴府可是大开正门,我家公公在正门相迎,相公的大夫人作陪。我当然看了,羡慕的五体投地,想不到一个寡妇竟然能有这般面子。若是能够这样,死了也心甘情愿!” 第五百七十章 生丝行的广告(下) 看着香二娘那对通红的眸子,嫩娘一时间也说不出话来,秦淮河畔的妓女们无不对香二娘的际遇羡慕不已,但不管怎么说她也只是吴伯仁的妾,哪怕吴伯仁的正妻一年到头都在老家,难得来南京一次,但人家依旧是正妻,香二娘也只是妾,这嫡庶之别,主从之分可绝不是能够依靠美色和爱宠逾越的,就算吴伯仁再怎么宠爱她,在这件事情上也是无能为力的,因为在这一切背后不止是一个人,或者几个人,而是数千年来的历史和整个社会。 “姐姐!你也别这么想,这些都是命里注定的,非人力所能改变,你这么想只会让自己白白难受!” “命里注定?”香二娘擦了擦脸上的泪水:“我看倒是未必,那谢娘子一个寡妇都能有今日,我二娘无论容貌、才学都胜过她百倍,她可以我为何不可以?” “姐姐,吴府当初为何这么隆重?据我所知吴相公府上也是世代书香门第,若那谢娘子只是有钱,恐怕不会这般吧?” “那要看是有多少钱,什么钱啦!”香二娘冷笑了一声:“我当时也这么问过相公,相公说无论是倭人还是西洋人,最喜欢的大明货物就是生丝。一担生丝卖出去便能赚百把两银子回来。当初兰芳社还没有在江南站住脚的时候,生丝只有两个渠道,一个是从福建的中左所,另外一个就是东番自家的。这位谢娘子的桑园和缫丝厂对于兰芳社来说就是一个聚宝盆,哪年没有二三十万两的进项?周大都督在平定倭国,南洋这谢娘子可是出了大力的,他是个念旧的人,所以兰芳社高层开会的时候,谢娘子总是有个座位的,药行的文掌柜、纺织厂的龚东家他们还都排在谢娘子的后面,你说我相公家能不重视吗?” “原来是这样!”嫩娘点了点头,旋即她又问道:“姐姐,你方才说要给姐妹们的晚景出把力,是怎么个出力法呢?” “咱们姐妹们只要有点心思的,谁手头上都有一笔积蓄,可咱们姐妹在欢场上呆的久了的,见惯了灯红酒绿,只知道吃好的喝好的,懂得营生的十个也没有一个,再多的银子也会坐吃山空就算是嫁了人的,旧日的习气难改,容貌还在的时候还好,一旦年老色衰,又有哪个正经人家看得惯你?,到老了也多半晚景凄凉,没几个有好下场的。” “姐姐说的是!”嫩娘点了点头:“可姐妹们自小便在这秦淮河畔,眼睛里看到的只有这些,银钱又来的容易,如何改得了?” “嫩娘,吃喝用度讲究这个我也知道难改,但乘着年轻的时候别总想着攒银子,积累一些别的东西不好吗?”香二娘冷笑道:“你想想,眼看着大明国都要迁回来了,金山卫又在旁边。将来咱们秦淮河肯定是天下一等一的销金窟。不光是大明的有钱人、倭国、朝鲜、南洋、泰西都会来这里。这些人是身上穿的,涂得,嘴里吃的,喝的,手里拿的,哪样不是生意?若是哪件他们用的好了,带回去售卖,哪家岂不是赚的盆满钵满,咱们姐妹们这是躺在金山上呀!” 嫩娘被香二娘这番话说的稀里糊涂,她下意识的摸了摸下巴:“姐姐,你说的这些我怎么都听不懂呀?要不你就说说我该做什么,嫩娘我照着做就是了!” “没用的东西,说得这么清楚你也不明白!”香二娘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算了,你明天把李十娘,顾眉那几个当红的小妮子都请来,就说我有要紧事与她们商量,到时候谢娘子也会来,她来和他们说!” “好,好,这个容易,我发张帖子过去就是,她们一定会来!”嫩娘兴奋的跳了起来,旋即才反应过来:“姐姐,刚才那些话都是谢娘子教你的吧?难怪你一下子知道这么多!” “去、去、去!”被揭穿了老底的香二娘脸色微红:“小妮子哪来那么多废话,快去写帖子,误了事仔细我扒了你的皮!” 嫩娘的帖子果然很有效力,第二天中午,她那家小院子外头就停满了各式各样的小轿子,秦淮河畔顶尖的妓女们已经齐聚于此。俗话说三个女人一台戏,这小院子里一下子聚集了十来 个女人中的女人,几乎要把屋顶个掀翻了。 “嫩娘!”一个身材高挑,双眉如剑的女子斜倚在锦榻上,手中拿着一柄羊脂玉如意,更衬得她肌肤若雪,只见她用如意轻轻拍打着自己的膝盖,懒洋洋的笑道:“你在帖子里说今日我顾眉若是不来,肯定要终生抱憾,所以我可是推了一桌扬州盐老鼠的局才来的,若是今日不如你说的一般,你可要赔我!” “眉娘!”嫩娘笑道:“赔你便赔你,三百两银子够不够?” “哪个要你赔银子?”顾眉坐直了身体:“赔我一局才是,下次若是有事我让你出局,你可不能推脱!” 屋内众女都静了下来,目光一下子都聚集在了两人身上,原来这顾眉乃是秦淮河畔的后起之秀,与嫩娘平日里便颇有些不对付,这次便发难了。而嫩娘也不是好相与的,今日却两人对上了,只怕又要唇枪舌剑一番。 “这个好说!”嫩娘笑道:“不过若是今日如我说的一般,你要怎么谢我?” “若是如你说的一般,那我顾眉今后便唯你马首是瞻!”顾眉昂然道。 “好!”嫩娘笑道:“便请诸位在座的姐妹做个见证!” 正说话间,老鸨从外间进来:“姑娘,到了,到了!” “到了吗?”嫩娘大喜,站起身来:“来,我等快去外间迎接!” 第五百七十一章 谢娘子 众女虽然不知道来人是谁,但看嫩娘如此郑重,赶忙跟了出去,唯有那顾眉反而躺下了,冷笑道:“也不知道是什么人,这么大架子,我偏生不出去,看看她们又能耐我何?” 嫩娘到了院门口,只见门前已经多了两顶小轿,从轿上下来两个女子,一个便是香二娘,另一个是约莫四十出头年纪的妇人,玄色束腰锦袍,青布裹头,皮肤略黑,容貌端正。嫩娘看打扮知道是谢娘子到了,赶忙躬身行礼道:“奴家相迎来迟,还请二位姐姐恕罪!” “你便是嫩娘了吧?我听二娘说过你,果然是个好女子!”谢娘子笑着上前将嫩娘扶起:“外间风大,我们进去说话!” “是,姐姐请!”嫩娘侧过身子,让谢娘子在前,谢娘子也不谦让,第一个便行,香二娘紧随其后,嫩娘作为主人拉后了半步。其余女子虽然不知道谢娘子是何人,但香二娘却是认识的,将其对谢娘子如此恭敬,也不敢多话。 一行人进了院子,就直接往花厅而去。花厅的面积不大,同样布置得异常雅洁,当中已经拼起了一张大圆桌,桌上的青花细瓷食具,在灯烛的辉映下熠熠生光。鸨母,正领着两个丫环张罗着,看见客人们进来了,她们就一齐上前,裣衽为礼。 “你们辛苦了!”谢娘子拱了拱手,那老鸨赶忙躬身还礼,却不知道该如何称呼,谢娘子笑了笑:“你便称我为谢家娘子吧!”嫩娘赶忙上前给众人定座,直请谢娘子坐了首座,依次是香二娘、嫩娘、李十娘,依次坐开。众人坐定了,老鸨正要让丫鬟斟酒,却听到门口有人笑道:“我顾眉还没到,怎地就坐定了,莫非没有给我留位置?” 众人向门口看去,只见顾眉站在门口,斜倚着门框,脸上盈盈带笑,丽色照人。老鸨赶忙迎上前:“眉娘你方才不在,人多我方才忙乱间就没顾上,还请原谅则个!” 顾眉却不理会那老鸨,径直走到谢娘子身旁,上下打量了一番:“这位姐姐坐首座,想必便是今日的贵客。却不知有什么特别之处,够资格坐这个主位?” 不待谢娘子开口,香二娘已经厉声喝道:“眉娘休得无礼,还不向谢娘娘道歉?” “喲,这不是二娘吗?”顾眉装出一副刚刚看到香二娘的样子:“你不是早就攀了高枝,嫁给了吴相公当了姨太太,整日里锦衣玉食,迎来送往的,怎得又来咱们这邋遢地方?莫不是向我等显摆来的?” “你——”香二娘闻言大怒,正想呵斥却听到谢娘子笑道:“这位妹子长得好生俊俏,却不知道该如何称呼?” 顾眉本想激怒对方,好搅乱今日的聚会发泄一番胸中的怒气,谢娘子以礼相待她一时间反倒微微一愣:“我姓顾名眉,你叫我顾眉或者眉娘都可以!” “顾眉,名副其实,好名字!”谢娘子笑道:“我夫家姓谢,名太平,你叫我谢娘子或者太平嫂子都可以。我今日来之所以敢坐这个位置,却是因为有一件与大伙儿相关的事情,如果待会你觉得不是的,可以让我让出位置,如何?” 顾眉本来憋足了劲,准备来大吵大闹一场的,可遇到谢娘子这般人物,就好像一拳打到了空处,说不出的难受,只能点了点头。谢娘子笑了笑:“既然你也同意了,那赶快找个地方坐下,我们就可以开始了,大家的时间都很宝贵,不要浪费时间!” 顾眉点了点头,到了下首找个空位坐下,香二娘与嫩娘见谢娘子不动声色便打发了顾眉,都不由得暗自钦佩。谢娘子站起身来:“诸位姐妹,我是个买卖人,今日来这里就是要与诸位合伙做一桩买卖的!” “合伙做买卖?” 众女子闻言愕然,她们交头接耳了一会,顾眉笑问道:“敢问姐姐一句,你这是要做什么买卖?” 谢娘子笑了笑,却没有回答问题,反而问道:“先不谈买卖的事情,先问眉娘一句,你身上这身衣裳是哪儿来的?是买的成衣还是买好料子亲人做的?” “是买好料子请游老师傅做的,那老师傅是两三代的手艺了,口碑又好,秦淮河上不少姐妹都是托他做的!”顾眉说到这里,向旁边问道:“我说的是不是呀?” “不错,我也是托游老师傅做的!” “我也是!” “嗯,我原本也想托游老师傅,可惜他年纪大了,托的人又太多,只好找了蔡阿婆!” 桌上众女七嘴八舌,谢娘子笑吟吟的待众人说完了才问道:“那这料子钱和裁剪花费谁出呢?” “你这话问的可就怪了,那衣服穿在我们身上,自然是我们自个儿出呀!”顾眉笑道。 谢娘子笑道:“可照我看,这衣服穿在姐妹们身上分外好看,应该是衣服店铺出钱请你们穿自家的衣服才对!” 顾眉闻言笑了起来:“姐姐这话说得好,我也是这么觉得的,只可惜那些衣料铺子不肯!”话音未落,便引起了众女子一阵哄笑声。 “那是他们没有眼光!”谢娘子笑道:“若是诸位不反对的话,我倒是愿意!” “当真?”顾眉挑起了眉头:“你不是开玩笑吧?” “我虽然是个女子,但也知道一言既出驷马难追的道理!”谢娘子笑道:“今日在座的姐妹们只要答应我一个条件,未来三年的衣衫料子便都落在我谢娘子的身上了!” “条件,什么条件?” “很简单,你们平日里待客出外之时,都必须穿我家商号的衣衫,不得穿其他商号的布料,若是客人问起,你们必须说明这布料衣服的来历,多说些好话!” “只要这些?”顾眉皱起眉头:“那我们这十几人一年四季可是都要穿新衣裳的,花费可是不少!” 第五百七十二章 衣裳与珠宝 “呵呵!”谢娘子笑道:“开饭庄的难道还怕大肚客?一年四季,每季从头到脚我都包下了,若是有重样的便来找我,裁剪样子是苏州织造的师傅,以前是替宫里的,若是你还是喜欢南京本地的,报出名字来我出钱请来便是,如何?” 顾眉被谢娘子的气魄给镇住了,自家人知道自家事,俗话说人靠衣装,佛靠金装,她们这些秦淮名妓能够艳名满江南,把那些名士、巨贾迷得神魂颠倒,除了天生丽质,服饰打扮也是功不可没,虽然不至于像现代那些名嫒那般每年花大几百万、上千万在服饰打扮上,但一年下来大几百两银子也是要的,这桌旁有十几个人,加起来一年怕不要几千上万两银子。 “谢姐姐说的可是真的?”桌上一人问道。 “自然是真的!”谢娘子笑道:“而且不光是衣服,等到将来胭脂水粉、珠宝首饰有了,也会做起来,列位姐妹觉得如何?” “胭脂水粉?珠宝首饰?”顾眉冷笑道:“姐姐好大的口气,胭脂水粉也还罢了,这珠宝首饰的价钱可是没数的!咱们这桌人手上戴的,头上插的,一套头面下来少说也得七八百两银子,而且还时常要换的,姐姐可不要说的轻巧,到时候却推三阻四的!” “眉娘不得无礼!”香二娘见状赶忙出言呵斥,谢娘子却不着恼,笑道:“眉娘妹子你毕竟不是做买卖的,对这珠宝生意不晓得,这倒也不能怪你。我且问你,你头上这支金钗花了多少银子?” “你说的是这枚金钗吗?”眉娘取下头上那枚金钗,只见其打制成双凤样式,尾部镶嵌着一块祖母绿宝石,头部却是两粒小指头大小的珍珠,她把玩了两下,笑道:“这是半年多前江西的一位老爷送给我的,样式倒也还一般,不过这块祖母绿着实不错,听他说大概花了两千两银子吧!” “两千两?”谢娘子笑了笑:“眉娘,我若是告诉你这金钗的本钱大概也就四百两不到,你信不信?” “四百两?”眉娘闻言一愣,旋即冷笑道:“胡说,南京几家珠宝斋的老师傅都看过了这钗子了,都说这祖母绿和珍珠是上等货色,估价两千两只多不少!难道他们还会撒谎不成?” “我没有说他们撒谎!”谢娘子笑道:“我只是说若是让我来做,这金钗的本钱大概也就四百两左右,眉娘,你知道这天底下哪里的祖母绿最好?” “不知道!”顾眉摇了摇头,不服气的反问道:“莫非你知道?” “天下最好的祖母绿要么出自金州,要么出自南洋的蒲甘、勃固、印度。而且我不但知道,而且我在金州和南洋还有好几处出产各种宝石的矿山!”谢娘子笑道:“你这块祖母绿只能说还不错,像这种程度的原石我的矿里每年少说也能出产个五六百块,我说四百两还往多里估了呢!” 谢娘子这番话说完,屋中已经是一片寂静,无论是桌上的妓女们,还是站在一旁侍候的老鸨丫鬟,都以一种极度震惊的目光看着她。对珠宝首饰的喜爱几乎可以说是女人的天性,对于这些欢场之上的女人们更是如此,顾眉头上这支祖母绿金钗众人早就看的眼热了,却不想在谢娘子口中那块祖母绿只得了个“还不错”的评价,还说自己在金州和南洋有几处出产各种宝石的矿山,这让她们听得又是解气,又是艳羡。解气的是终于出了平日里被顾眉压过来风头的气,而艳羡的是谢娘子口中“少说也能出几百块原石”的矿山。 “眉娘我也没法去金州南洋去看你的矿山,还不是只能听姐姐你在这里说,随时到是真是假?”顾眉冷笑道。 “妹妹说的不错,金州南洋都太远了,你们要去看往返也要一两年时间,济不得事。”谢娘子笑着点了点头:“不过矿山虽然远,宝石却是可以运过来的,我新开的铺子距离开张还有三两个月,到时候请眉娘你来铺子里看看,是真是假岂不是就知晓了?” “谢家姐姐,到时候我也可以去吗?” “对,我也想去开开眼界!不置可否?” “可否让小妹也去看看,涨涨见识?” 桌旁众人听到这里,纷纷起身相求,谢娘子笑道:“今日请诸位来,本就是为了这件事情,还请诸位姐妹留下名字,到时我自会派人送上请帖,还请一定赏光!” 众人闻言大喜,纷纷向谢娘子道谢。她们都是自小便在欢场上打滚的,说起好听的话来顺口之极,顾眉在一旁看着气闷的很,却又无可奈何。只见谢娘子将众人名字一一抄录好了,收入怀中笑道:“诸位姐妹,过几日我的人便会到府上替诸位量身子尺寸,询问喜好忌讳,让诸位在样品名册中挑选想要的衣物。诸位若是看的喜欢,便可签下合约,之后诸位的衣着便是敝店的事情了!不过在商言商,我先把丑话说在前面,若是签订了协议,那今后在场面上就只能穿敝号出的衣物,否则便有许多麻烦,还请姐妹们想好了!” “谢姐姐,那若是开了珠宝铺子,也可以随我们想要的打制赠送吗?”一名身材娇小的女子笑道。 “珠宝却是有些为难!”谢娘子笑道:“这样吧,若是诸位签订协议,保证此后场面上只穿戴敝号的珠宝首饰,那我可以担保送诸位一套头面,若有新品,诸位可以免费拿来试用两个月,不过试用完了必须原物奉还,姐妹们觉得如何?” 第五百七十三章 少主到来 众女大喜,赶忙纷纷道谢,她们自然知道珠宝首饰太过昂贵,就算是皇亲国戚也不可能随便赠送珠宝,但能让她们不断试用新品已经是非常好了。经由此事之后,众女与谢娘子的关系也亲热了许多,这一席酒吃到傍晚方才尽欢而散。待到众人散去,嫩娘对谢娘子道:“谢姐姐,顾眉对我一直都有些不服气,所以今日才说了许多不知尊卑的话,还请您莫要放在心上!” “无妨,我今日是来谈生意的,只要生意谈成了便好,让人家嘴上占些便宜有什么不好的!”谢娘子笑道:“嫩娘,这次的事情有劳你了,我谢娘子自然会记在心里,我生意要进南京将来有劳之处还甚多,请多多费心!”“这都是小妹应该做的!”嫩娘脸色绯红,心中暗喜:“只是不知道有哪些做的不好的地方,还请谢姐姐示下!” “服饰、胭脂水粉、珠宝首饰基本都是做的女人的生意!”谢娘子笑道:“若论起东西的货色,我手上的东西肯定是不差的,毕竟宝石珍珠、香料药物,多半是来自南洋海外。但一来我虽然也是个女儿家,但这些年都在东番、南洋走动,对于大明上等人家的女人们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却是不知道;二来这些生意早有人占住了,我们这些后来的进来困难的很,所以只能独辟蹊径。嫩娘你只需要让秦淮河畔最美的一群女儿家用惯了我的东西,这就足够了!” “是!嫩娘明白了!”嫩娘也是在欢场上打过滚的,对于这些生意场上的事情知晓不少,谢娘子稍一提点便明白了,连忙点头称是。 “明白了就好,嫩娘,我生意上的事情多,二娘毕竟是嫁了人的,都不太合适经常在秦淮河畔奔走,往后这边的事情你就多操心了!”谢娘子笑道:“事成成了之后,我给你两成的干股,如何?” 嫩娘闻言大喜,赶忙躬身行礼道:“都听姐姐吩咐!” 谢娘子点了点头,便与香二娘起身出了门上了轿子。香二娘笑道:“我已经让家里人准备好了羹汤,姐姐不如一同去喝一碗?” 谢娘子笑了笑:“改日吧,我晚上还有要事,先去下关码头!” “下关码头?” “嗯,接一个人!”谢娘子看了香二娘一眼:“吴相公不在家,他要是在说不定也是要去的!” 下关码头。 天色已黑,江风吹拂着栈桥上的火把,火光摇曳不定。森可成站在栈桥旁,神色凝重的向江面上看去,但限于光线最多也就能看到半里多,只能看到江面的几个光点,那是新修的灯塔。 “少主为何一定要坐晚上的船?”身后传来中村良彦的声音:“这么大的风,又黑布隆冬的,万一出事了——” “住口!”森可成呵斥道:“少主思念大都督心切,此乃为人子的孝心。而且现在这一段江面的礁石都已经被清除,又新修了灯塔标识了航路,又有什么可担心的?” “可总是不及白日安全呀?”中村良彦嘟囔道:“我这不也是担心少主的安全吗?” 森可成冷哼了一声,没有说话,继续凝视着黑暗中的江面,几分钟后他又听到身后传来中村良彦的声音:“殿下,我还是有一件事情想不明白!” “什么事?”森可成头也不回的问道。 “少主来南京了,怎么大都督没来码头呢?” 森可成冷哼了一声道:“少主是儿子,大都督是爹,你见过爹迎接儿子的吗?” “这倒是!”中村良彦点了点头:“不过应该派个人来码头呀?你看看这码头上都没别人,就咱们几个来了,咱们会不会来错了呀?” 森可成回过头,果然码头附近只有六七个人,都是随周可成来大明的日本将军,张经、徐渭以及大都督府的几个人都没有来,心中有几分惴惴,不过表面上却冷哼了一声:“少殿下乃是武家栋梁,我等便是追随少殿下的郎党,岂有栋梁来到郎党不迎接的道理?中村殿下你可能是在大明呆的时间太长,想得太多,已经失去了一个武士之心了!” “诶——!”中村良彦一听急了,赶忙上前一步道:“森殿下,你在大明的时间可比我长多了,要说失去武士之心,你早就失去了!凭什么这么说我?” “我呆的时间虽然比你长,但都是在侍奉大都督,可时刻没有忘记自己的本分。”森可成冷笑道:“至于你嘛!你不是在金山卫买了土地宅院,让自己的小儿子留在这里,还给他起了个大明名字,啧啧,你估计已经忘记是什么人了吧?” 中村良彦被森可成说的面红耳赤,正想争辩,却听到身后传来人声,回头一看却看到一行人到了码头,从轿子上下来一个黑衣妇人,依稀正是谢娘子,朝栈桥这边走过来。他赶忙捅了捅森可成,低声道:“诶,你看谢娘子也来了!” “嗯,她与由衣夫人交好,来了也不奇怪!”森可成低声道,旋即提高嗓门对谢娘子道:“夫人你也来了!” “嗯,由衣夫人待我甚厚,她的孩子来大明,我岂能不来!”谢娘子笑道:“船还没有到吧?” “还没有!”森可成笑了笑:“看风向应该会晚一点!” “嗯!”谢娘子笑道:“对了,你们知道为何少主急着要来大明吗?我去年去堺与由衣夫人会面,听她说要等少主年满十八岁,再来大明的!” “这个我就不知道了!”森可成笑道:“兴许是有什么变故了吧?” “变故!”谢娘子目光闪动,却没有说话。 正当此时,江面船传来一阵连串有节奏的号角声,森可成侧耳倾听,大喜道:“到了,到了,快!让传令塔发信号,让船靠过来!” 第五百七十四章 迎接者们 依照森可成的命令,栈桥附近的一座高塔上的掌控灯光信号的军士有节奏的关合灯箱上的挡板,造成忽明忽暗的效果,片刻之后,黑乎乎的江面上也闪烁起成串的灯光,这是来船在回复信息。这种用八个一组的灯箱传递信号的方式在没有浓雾的夜晚可以准确的将简单的信息传递给江面上十余里外的船只,是兰芳社舰队在海上常用的手段之一。当然,战时会临时更换一套新的信号系统,以免泄露机密。 “一切安好,即将靠岸!”不待部下通传,森可成就熟练的译出了灯光讯号中的含义,他突出一口长气,笑道:“太好了,少主安全到了!” “待会少主上岸后,你们几个见过他,就回去吧,他随我去大都督府!”谢娘子笑道。 虽然对方面带笑容,但森可成能够感觉到谢娘子话语中不容违逆的意思,小心的问道:“您是受大都督之命而来的?” “不,今晚是莫娜夫人让我来的!” “我明白了!”森可成恭谨的低下头,他后退了两步,对旁边等候的几个同僚低语了几句,码头上的气氛变得诡秘起来。 江面上,摆渡的小船随着波浪起伏,中臣镰成的心也随之起伏。 借助灯塔的光,即便是在夜里,中臣镰成也能依稀看到距离岸边不远庞大的黑影,如果不是船长的提醒,他会将其误认为是山或者高地,而非明国史书诗词中提到了无数次的那座虎踞龙盘的“石头城”。在日本长大的他记忆里,城只不过是堡垒、是武士首领及其家属部下的住所,即便城下聚集了一些工匠商人,通常也是在城墙之外的,像堺那样繁荣、富饶的商人之城、贸易之城外围也没有城墙包裹,防御倚靠的是河流、沼泽地和控制着渡口的炮台。中臣镰成而从母亲口中得知,父亲便是住在这座由一道长达六七十里的石头城墙环绕着的都城之中。而现在他即将走进父亲的城,中臣镰成就觉得无比激动和自豪。 随着摆渡船渐渐靠近,栈桥人的身影也越来越清楚了,没有找到那个希望的身影,中臣镰成心里不禁有点失落,但他很快将那点失落感驱赶出去——他不但是自己的父亲,还是自己的主君,天下间岂有主君到码头迎接自己下属的道理?只有在一种情况下这一切才会发生,那就是部属立下了无可辩驳的功绩,主角为了褒奖部属的功绩,才会给予其非同寻常的待遇,显然自己现在还远远没有这个资格。 船刚刚靠岸,中臣镰成就敏捷跳下了船,从小他就比所有的孩子更高大、强壮,而后天的刻苦训练更让他获得了匪夷所思的敏捷和平衡感。一位曾经担任过他的侍从的大名在自己的回忆录中写道:“殿下从小就比同龄人长的高大、强壮,在同龄人中无论是跑步、摔跤、跳远、举重都是第一,在剑术和枪术上都是和比他大两三岁的年龄组对练,刚刚满十五岁就取得了香取神道流免许皆传的资格。弓术、铳术和骑术更是不用说了,我从未见过像他那样的好射手、好骑手。以殿下的才能,即便只是出生于庶民家中,也能够跻身为一城一国之主行列!”当然,这位大名的回忆录中也许不无溢美之辞,但毫无疑问中臣镰成的武艺远远超过了他这个年纪应有的水平。 “殿下!” 栈桥上前来迎接的武士们齐刷刷跪了下来,而谢娘子只是双袖交叠在腰间,侧着身子,膝盖微微弯曲,格外显眼。中臣镰成目光闪过,笑道:“诸位都起来吧!不必多礼!” “多谢殿下!” 众武士都站起身来,中臣镰成走了过去,一一叫出众武士的名字,与他们亲切交谈,被问道的每个武士都露出与有荣焉的表情,栈桥上的气氛顿时活络了起来。 “谢阿姨。你怎么也来了!”中臣镰成走到最后,笑道。 “我不能来迎接殿下吗?”谢娘子笑了笑,脸色突然变得严肃起来:“殿下,妾身是受莫娜夫人所命来的,车马已经准备好了,您随我回大都督府吧!” “莫娜阿姨让你来的?我明白了!请稍待片刻!”中臣镰成脸上的笑容消失了,虽然他的母亲由衣与莫娜都是周可成的妻子,但可能是两女一个在南洋,一个在日本的缘故,两女的关系其实还不错。莫娜甚至还是中臣镰成投石和投矛的启蒙老师,何况莫娜不仅仅是周可成的妻子,更还是在寿州指挥南军获得全胜的统帅。对于这位母亲的好友、幼年时的老师,中臣镰成内心深处始终保持着一种敬慕的感情。他立刻转过身喝道:“片三郎、真司!” “殿下!” “殿下!” 两名青年武士赶忙上前跪下。 “我先随谢夫人去父亲那儿了,行李和随从都交给你们两个了!” “是!”两名武士赶忙应道。 “诸位,家父相召,我必须马上离开了,过两日镰成会举办一场茶会,请诸位一定前来!”中臣镰成对众人道。 “是!” “臣一定会到!” 中臣镰成点了点头,转身走到谢娘子身旁,笑道:“我们现在可以出发了!” 大都督府。 “我吃饱了!”阿迪莱站起身来,推开大半食物还没动过的餐盘,转身离去。 “怎么才吃这么点?”周可成从一叠报告中抬起头来,皱着眉头看了看那个餐盘,向一旁的婢女问道:“夫人今天身体是不是不太舒服?” “阿迪莱的身体没问题!”餐桌的另一边,莫娜露出了神秘的笑容。 第五百七十五章 莫娜的爆发 “怎么才吃这么点?”周可成从一叠报告中抬起头来,皱着眉头看了看那个餐盘,向一旁的婢女问道:“夫人今天身体是不是不太舒服?” “阿迪莱的身体没问题!”餐桌的另一边,莫娜露出了神秘的笑容。 “身体没问题?莫非是菜不合口味?”周可成看了看桌子上的菜:盐水鸭、煎刀鱼、焖鹿肉、鸭血汤、西施舌、豆腐焖大白菜、鲈鱼羹,主食是春饼和粥:“不对呀,我记得她挺喜欢这几道菜的呀?” “夫君,阿迪莱她是有心事!”莫娜笑道:“你忘了,今晚镰成要到了,我估计她不知道应该怎么见对方!” “哦,是这么回事!”周可成笑了笑:“这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又不是第一次见面了。再说她和你的身份不是一样吗?你不是好好的?她怎么吃不下饭了?” “我和她可是大不一样!”莫娜笑道:“镰成是我看着长大的,我也有了孩子,领地,除了是你的妻子,还是大军的统帅,她除了和你的关系可什么都不是呀!” “这倒是,我倒是没想那么多!”周可成放下筷子:“对了,莫娜你是看着镰成长大的,你说说为什么他这么急着想来大明呢?由衣这个做妈的居然还应允了,还没满十五就要来阵前效力,让我这个当爹的都不知道怎么拒绝!” “镰成为什么要来大明?”莫娜气的笑了起来:“你们男人呀!我真的不知道怎么说你才好,可成,我知道你是兰芳社的首领,是大明的大都督,威风驾临四海,要处理的事情很多。可不管怎么说镰成是你的长子,你是不是应该多花点心思在他身上?” “这个——”周可成分辨道:“瞧莫娜你这话说的,我怎么没关心镰成了?我都把半个日本给他了,还不关心?” “这不叫关心!”莫娜毫不客气的打断了周可成的分辨:“我问你可成,你知道镰成现在剑术到什么水平了吗?” “剑术什么水平?”周可成露出了尴尬的笑容:“应该是不错吧?我上次去日本的时候就听由衣提过一次,这孩子武艺练得不错!” “岂止是不错!”莫娜冷笑道:“去年秋天我去了一趟日本,当时探题府的剑术大师范冢原卜伝说自己在技巧上已经没有什么可以教镰成的了,另一位剑术师范上泉信纲更是说镰成不应该把这么多精力花在修习武艺之上,毕竟他是生来要执掌天下的男人,修习武艺只需要强身健体就够了,持剑杀人的事情应该交给忠心的部属去做!拥有如此出色的武艺会让镰成的部下太为难!” “想不到会这样!”周可成笑道:“不过那个上泉信纲说的倒也不错,镰成武艺太高的话,他的卫士和随从会压力太大的,而且人也容易变得傲慢自负,这都不是好事。待会我提醒他一下就是了!” “谁让你这么说了!”莫娜怒道:“夫君,即便镰成的天赋再高,条件再好,如此高强的武艺也不会从天上掉下来,这都是他这些年来无数汗水换来的。他为什么要这么做,还不是希望能够得到你的赞赏和重视?而你却这么轻易的一句‘不是好事’给否定了,请你站在镰成的立场上想一想,你不觉得对他太无情了吗?” 面对莫娜的这番指责,周可成一时间说不出话来,半响之后方才低声道:“我其实也只是希望镰成的童年不要过得太辛苦了,毕竟以我家的条件,他就算轻松些这辈子也可以过得锦衣玉食的。” “轻松还是辛苦,这是孩子自己的选择!”莫娜答道:“夫君,镰成他一直为是你的儿子而自豪,他希望用自己的努力证明不愧为是你的儿子。你知道吗?他一直担心在自己成年前你就把整个世界都征服了,这样他就没有机会发挥自己的才能,建立配得上自己身份的功勋!他是你的孩子,血管里流的是你的血,绝对不会舒舒服服的躺在日本当一个太平君主的!可成,你为什么对遇吉、伯仁、还有文长他们寄予厚望,却对自己的亲生儿子如此宽纵呢?毕竟镰成才是你的骨肉血亲呀!难道百年之后兰芳社的基业你不打算留给自己的孩子们吗?” 餐厅里静了下来,四角的婢女竭力屏住呼吸,以免引来周可成与莫娜的注意。他们都知道大都督与莫娜夫人争论的一切实在是牵涉到太多的利益了,像自己这样蝼蚁般的小人物,稍不留意就会灰飞烟灭。眼下他们唯一能做的就是竭力装作什么都没听到,什么都没看到,变成墙上无生命木浮雕,这才是保全性命的最好办法。 “莫娜!”周可成的声音有些怪异:“并不是我不打算把兰芳社的基业留给自己的孩子,而是我无法把兰芳社的基业留给自己的孩子,兰芳社不是一个人、一个家族能够支撑的,如果我一定要这么做,后果只有一个,那就是我死之后,我的后人将会身死族灭,兰芳社也会化为泡影!” “夫君!”莫娜答道:“我从没有反对你培养重用遇吉、伯仁和文长他们,他们将来都会是兰芳社的柱石。事实上,我也从来都认为你看的比我远,所以我一直都服从你,支持你,不只是作为妻子,还作为部下。我只是想说,镰成他也是你的孩子,请给予他应有的待遇,血浓于水呀!” “血浓于水?”周可成叹了口气,他看了看莫娜:“你这番话也是为你自己的孩子说的吧?” 第五百七十六章 父子相遇 “是的!”莫娜毫不犹豫的答道:“不光是由衣姐姐的孩子,我的孩子,还有未来阿迪莱的孩子,我都希望你能够给他们相应的机会。” “机会?什么机会?” “现在是一月,北上的大军至少要等到三月份之后,镰成可以去讲武堂待两个月,参加一个短期培训班,把初级军官教程补一下。这对他很简单,他在日本这方面都有学习过。等到北上的时候把他调到我身边,给我当一名参谋军官!” “你真的确认要这么做?”周可成皱起了眉头:“我记得他还不满十五岁,你不觉得这个年纪让他上战场太早了点?” “过去在东番的部落里这个年纪早就可以出草了,何况他的武艺骑术都远远超过成年人!”莫娜笑道:“何况我至少也是一方统帅,他在我的身边是上阵厮杀还是见见世面还不是一句话的事情?难道你还信不过我?” 周可成犹豫了一会,最后还是叹了口气:“莫娜,并非我信不过你?只是这件事情干系实在是太大,毕竟镰成是我的长子,我需要再三斟酌斟酌,你应该明白我的意思!” “也好,你说的也有道理!”莫娜闻言一愣,旋即点了点头,她与周可成夫妻多年,立刻就明白了丈夫未曾明言的意思,虽然周可成没有在众人面前宣布过自己的继承人是谁,但作为长子中臣镰成无疑是最名正言顺的候选者,在日本的他对于奔走于大明、南洋之间的周可成生命无疑是一项保障。这也是周可成常年来将这个长子留在日本大和国奈良城的一个原因,毕竟相比起堺、中左所、淡水、金山卫以及南洋等地,人口流动较少,身边又有母系一方的众多武士保护的奈良城要安全得多。只要中臣镰成安全,那暗中的敌人向周可成发动刺杀行动的概率就会降低,毕竟杀掉了父亲,就意味着要面对着继承了兰芳社这个庞然大物的儿子的报复。而中臣镰成一旦离开日本来到大明,就出现了将周可成父子二人一起杀掉的可能性,虽然周可成与莫娜还有两个孩子(一子一女),但相比起已经十五岁,而且武艺高强背后有日本武士和豪商集团支持的中臣镰成,那两个还在牙牙学语的孩子能够继承兰芳社大权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莫娜!”周可成拍了拍妻子的手背:“你放心,我不会亏待自家孩子的!” 正说话间,侍卫队长从外间进来,向周可成和莫娜鞠了一躬,沉声道:“大都督,夫人,少主就在外间!” “让他进来吧!”周可成点了点头,目光转向旁边的婢女:“你去拿一副干净的碗筷来!菜如果有冷了拿下去热热!镰成他应该还没有吃晚饭!” “是,大人!” 中臣镰成踏上最后一级台阶,沉默的卫队长为他推开房门,桌子旁只有两个人——父亲和莫娜阿姨,婢女正在往桌面上摆放碗筷和菜肴,父亲正给杯子倒酒,莫娜阿姨的右手托着腮帮子,正微笑着看着自己。 “孩儿中臣镰成,拜见——”中臣镰成上前两步,正准备向父亲下跪行礼,桌旁的莫娜却飞快的跳了起来,抓住中臣镰成的胳膊,将其拉倒自己身前,一边比了比自己和少年的身高,一边对周可成大声道:“可成,你看看,镰成已经比我还高出小半个头了,我记得去年秋天去日本的时候他还和我一般高的呢!” “这个年纪的孩子,就和小树苗一样,几个月就冲起来了!”周可成笑着指了指自己右手边的那张空椅子:“来坐下吧!镰成你还没吃晚饭吧?先喝一口蜂蜜酒解解渴!” “才十五你就让他喝酒!”莫娜娇嗔着瞪了周可成一眼,将中臣镰成拉倒自己右手边的椅子坐下,一边给中臣镰成倒了一杯橙汁,一边笑道:“镰成你先喝喝这个,过两年再喝酒!” 如果说中臣镰成在进门前还怀有戒惧和紧张的话,此时已经荡然无存了,他晕乎乎的接过杯子,一边啜饮着橙汁,一边看着父亲正小心的替自己往盘子里夹各种食物,巨大的幸福感充实着他的胸口。 “父亲,我——” “有什么事等会再说,先吃饭!”周可成将盘子推了过去,里面的食物已经堆尖了:“天大地大,没有吃饭大,你这个年纪的时候是最能吃的时候!一过饭点整个人就和饿狼一样!” “嗯!”中臣镰成拿起筷子,狼吞虎咽起来。周可成笑眯眯的看着儿子在进食,偶尔示意婢女替其送上热汤、撤去装满骨头鱼刺的盘碟,直到中臣镰成从第五个盘子里抬起头来。 “先喝点热茶!”周可成把茶杯推了过去,笑道:“怎么样,路上都还顺利吧?” “还好!”中臣镰成点了点头:“在琉球附近遇到了一阵大风,船舶颠簸的很厉害,其他就都还好了!” “顺利就好!”周可成笑道:“镰成,你这次来大明有什么打算吗?” “父亲!”听到周可成的提问,中臣镰成的脸色变得严肃起来:“我这次来大明并不是以您儿子的身份来的,而是作为您的武士来奉公的,一切都听凭您的安排!” “武士?奉公?”周可成笑了起来,他摇了摇头,看着紧绷着脸的儿子叹道:“这些年我很少在你身边,由衣倒是把你培养成了一名武士!” 中臣镰成眨了眨眼睛,他能够感觉到父亲话语中的失望,但却不明白失望的缘由,难道成为一名武士不好吗?自己生下来就继承了九州镇守府将军,西国探题,濑户内海总奉行的官位,本来就是一名武士呀? 第五百七十七章 安排 周可成能够感觉到儿子的疑惑,但他无法解释,也不可能向一个十五岁的少年解释资产阶级与封建军事贵族之间的差异和矛盾。他想了想之后笑道:“也罢,当武士也没什么不好的。镰成,你来这里之前我听你莫娜阿姨说过:这些年来你在武艺上着实下了一番苦功,还没满十五岁便已经获得了香取神道流免许皆传的资格,冢原卜伝和上泉信纲二位师范也对你赞赏有加!” 中臣镰成脸色绯红,有点不好意思但又说不出的欢喜,他站起身来答道:“孩儿只是不想败坏了父亲您的威名而已!” “呵呵!”周可成笑了起来:“威名不威名的也就那么回事,镰成你也不必太过放在心上。为父我的意思是你让我非常骄傲,真的,我从没有想过能有一个像你这么出色的儿子!” “父亲大人谬赞了,孩儿愧不敢当!”中臣镰成低下头,双肩禁不住的颤抖,多年以来渴求的赞许和认可让狂喜不已,两股温热的液体从脸颊上流淌下来。 “我说的都是真心话!不过——”周可成语锋一转:“我还是不能应允你的要求,让你去上阵厮杀,至少现在还不可以!” “为什么?”巨大的失望击中了少年的身体,他抬起头来问道:“如果您不相信我的武艺,可以现在立刻让人来与我比试,以一对一,以一对二,甚至以一对三都可以!” “我没有不相信你的武艺,但战争不是比武,武艺高强之人不等于能够赢得胜利!”周可成沉声道:“你先前学的不过是一人敌之术,但身为大将,最需要知道的万人敌之术作为我的儿子,你要学的还很多、很多!” “父亲大人是要我去学习兵法?”受过汉学教育的中臣镰成自然明白周可成口中的“一人敌”、“万人敌”代指的是什么:“这方面母亲大人也有请人来教授我《孙子十家注》、《武经七书》!” “这些兵书当然是要学的,但孙子也好,武经七书也罢,这些兵书的作者并不知道火药,火器已经彻底改变了战争的形态。这方面讲武堂里面有传授,你明天就去讲武堂,好好学习!” “是,父亲大人!”虽然有些失望,但中臣镰成还是低下了头。看到儿子失望的样子,周可成也有些心软,笑道:“镰成,现在是冬天,此番北上至少要等到明年春水上涨之后才开始,距离现在至少还有两三个月,你的武艺和骑术都已经很好了,只需要补习一下其他方面的课程,应该两个月就够了。只要你能够通过测试,我就让你去莫娜的军中去,好不好?” “好,那实在是太好了!”巨大的喜悦让少年有些失态,他用力挥舞了一下手臂:“请父亲大人放心,我明天就出发,一定会在两个月内完成学业!” 当儿子的背影从门口消失,周可成长长的吐了口气,整个身体瘫软了下来,低声抱怨道:“父亲真是一个艰难的职业呀!短短半个小时就快把我累死了!” “这是因为你还不习惯!”莫娜笑嘻嘻的走到周可成身后,一边帮他揉捏肩膀,一边笑道:“如果你天天这样就会习惯了!” “在习惯之前我就会崩溃掉!”周可成发出了一声感叹,低声嘟囔道:“你打算怎么安排镰成?看样子这小子对自己的武艺和骑术很自信,要是任着性子胡来可就麻烦了!” “这个你不用担心,由衣姐姐安排的很好!”莫娜笑道:“和他同来的有十二个卫士,还有八个和他一起长大的同伴。他们哪怕当着你儿子面前切腹自尽,也绝不会让他任性胡来,置身险境的!” “这样就好!”周可成吐出一口长气:“那一切就都交给你了!” “请放心!”莫娜拍了两下周可成的肩膀:“对了,你打算什么时候出兵北上?要等吴伯仁的消息吗?” “看情况!”周可成嘟囔了一句,不满意的耸了耸肩膀,示意妻子继续按摩:“胡宗宪这几天催的紧,就让他先把徐州拿下来,一来为大军打个前站,二来也给伯仁那边添加几块筹码!” “伯仁那边有新的消息吗?” “嗯!”周可成点了点头:“已经和宫里面搭上线了,看样子黄锦已经有些动心了!” “黄锦动心了?”莫娜停止了按摩,坐到了周可成的旁边,眼睛闪闪发光:“他答应交出那个小孩子了?” “距离这一步还早!这张底牌没这么快亮出来的,老狐狸肯定还要讨价还价一番!”周可成露出了得意的笑容:“毕竟像胡宗宪那样的聪明人还是少,人嘛,都是不见黄河不死心!” “呵呵!”莫娜笑了起来:“不错,胡大人是真聪明,那边皇帝刚死他就派人过来了,可不干待价而沽的事情!你这次让胡宗宪拿下徐州就是为了这个?” “嗯,要不然伯仁在北边就只有一点一点磨,这样太慢了,也太危险了,毕竟天底下没有不透风的墙!保密做的再好,时间一久还是容易泄露消息!” “这倒是!虽说北镇抚司和两厂都在黄锦的手里,但徐阶和李春芳也不是傻子!” “嗯,你知道吗?昨天北边传来消息,有人上书说要对天下宗室藩王募捐:要五十万两银子!”说到这里,周可成的脸上露出了耐人寻味的笑容, “对天下宗室藩王募捐?”莫娜闻言一愣,旋即明白了过来:“是徐阶和李春芳的人?才这么点?够干什么用?” “这是放出来的试探气球!”周可成笑道:“这种事情就算是他们两个也不敢轻易开口的,先让自己人跳出来,如果成了那就乘胜追击,如果不成就弃卒保车,你明白了吧?” 第五百七十八章 内忧 “原来是这么回事!”莫娜叹了口气:“说来也是奇怪,徐阶和李春芳是夫君你的死敌,却都要对宗室藩王下手!” “你错了,我和他们做的是截然相反的事情!”周可成摇了摇头:“他们找宗室藩王要钱是为了重整军备抵挡我们的进攻,而我们赢了之后就会剥夺宗室藩王的财产和特权,虽然表面上我们在做同样的事情,但实际上的目的却是完全不同的。” “是呀,徐阶和李春芳找宗室藩王要钱实际上是为了保护他们的财产和特权,那些宗室藩王应该踊跃认捐呀?为何他们还要这么小心?”莫娜不解的问道。 “这世上总是庸人多嘛!”周可成笑道:“东南之地没有藩王,我虽然整顿盐税,没收拍卖了不少勋贵缙绅的财产,但并没有直接触动到那些藩王的利益;而徐阶和李春芳的钱可是要马上给出来的,你觉得他们会怎么想?李春芳和徐阶还是很了解这些人的!” “那听你这么说这钱是筹不上来了?” “筹不筹的上来重要吗?才五十万两,你想想光是金山卫每个月的海关关税和两淮江南的盐税就有多少?拼银子北边是肯定拼不过南边的!”周可成笑了笑:“吃饭,专心吃饭,菜都凉了!” 北京,文渊阁。 由于正值寒冬腊月的缘故,门窗都关得严严实实,由于地龙的缘故,屋内暖烘烘的,每个人穿的都很轻便。但和他们身上轻薄的衣衫形成鲜明对比的是脸上的阴沉,几天前放出的“试探气球”就好像点燃了导火索,弹劾攻击宰辅的奏疏弹章如同暴风雪一般:弹劾者们毫不掩饰的指出上书之人是受人指使,要求惩治背后的真正主使者。 “徐老!”李春芳放下手中的弹章,揉了揉眼睛叹道:“你看看这怎么办?如果这些弹章是箭矢的话,只怕你我已经早已万箭穿身了!” “留中不发便是了,怕什么!”徐阶神色冷淡的答道。 “留中不发?这么多弹章都留中不发?”李春芳问道:“那恐怕只会惹得清议更加不满呀!” “清议?”徐阶冷笑了一声:“李公你这么害怕清议吗?” “怎么能不害怕,千夫所指,无疾而死,人言可畏呀!” “那好,清议要是这么厉害,就让他们去对付周可成的十万大军。看看能不能抵挡住南边的铁骑、战象、鸟铳、大炮!” “徐老你不要说气话嘛!”李春芳苦笑道:“我们都知道他们对付不了周可成,但他们对付的了我们呀?” “对付得了我们?”徐阶抬起头,目光转向旁边一直不吭声的黄锦:“黄公公,你有什么看法?” “徐相公!”黄锦慢悠悠的答道:“咱家是个阉人,乃是天子的家奴,只要二位相公是真心为了天子,咱家就没有什么想法,也不会有什么想法,更不敢有什么想法!” “徐老,事情不能这么做呀!”李春芳苦笑道,徐阶的意思很明显,既然掌握着两厂一卫和司礼监的黄锦没有什么异议,那其他人有没有异议也就无关紧要了,毕竟眼下宝座上那位还是个在吃奶的孩子。 “不这么做那应该怎么做?”徐阶冷笑道:“上书请罪,闭门思过,以待圣裁?李公,我们现在在打仗呀?周可成已经占据了两淮,手头上几十万大军随时可能北上,到时候打进北京来,覆巢之下焉有完卵?你觉得那些藩王宗室还能保得住封地产业?我现在找他们要一根毛,到时候周可成就找他们要一条命了!这个道理你还不懂吗?” “道理是道理,可是——” “没有什么可是!”徐阶喝道:“我劝你也别去看那些弹章了,徒乱人心。有时间不如琢磨琢磨如何筹集军饷,重整军备!” 正当两人争辩间,一名小太监从外间进来,在黄锦耳边低语了几句,黄锦脸色微变,站起身来道:“二位相公,咱家有点公事,先告退了!” “黄公公自便!”徐李二人赶忙起身相送。 黄锦出了文渊阁,脸色陡变:“北镇抚司那边是怎么说的?” “罗大人说那伙逆贼经过刑讯之后自称自己是得了晋王、周王和蜀王的钱财,才受命刺杀徐、李二位相公的!” “什么?”黄锦脸色大变,原来前两日锦衣卫在京城破获了一群恶盗,在其巢穴中发现了地图、火器、强弩等违禁之物,经由刑讯之后才知道这伙人企图暗杀徐阶李春芳二人,而幕后的指使黑手竟然是晋王、周王和蜀王这三家藩王。宗室藩王派刺客暗杀当朝首辅,这可是破天荒的事情。 “确认过消息的真假了吗?” “罗大人说在贼人巢穴中发现的金银有朱提银,火器也是西南官监造的,刺客当中也有西南蛮子的药弩手!” 黄锦没有说话,小太监口中的朱提银指的是今天云南昭通、鲁甸、永善3县(区)沿金沙江、牛栏江流向的朱提山脉银矿出产的银锭,自从汉代时当地就有朱提银的称谓,而蜀王府与那边的土司关系颇为密切。半响之后,黄锦低声道:“你回去告诉罗大人,将人犯立刻全部处死,收缴的证据毁掉,事情也不得声张!” “是,奴才明白了!”小太监磕了个头,飞快的离开了。黄锦看着小太监离去的背影,脸色愈发阴沉。这场刺杀行动的动机非常明显,但现在这个朝廷已经禁不起处置藩王的风雨了,最好的办法就是把事情先压下去,拖一天算一天了。这条风雨飘摇的破船就算自己全力维持,又能拖延多长时间呢?黄锦也不知道。 第五百七十九章 桀犬吠尧 俗话说祸不单行,福无双至,就在当天傍晚,黄锦又得知南军攻占了徐州,这个坏消息让他当场就一屁股坐在了椅子上。能够做到司礼监掌印太监,黄锦自然是饱学之士,自然知道徐州这座位于南北之冲重镇的重要性。显然,不久前的寿州之战并没有给南军造成多大的损失,否则对方也无力这么快就渡淮攻占了徐州。再联想起上午的那些糟心事,黄锦一咬牙,沉声道:“来人,把张端张公公请到府上来,就说我有要事与他商量!” “老公祖,不知您找在下来有什么事情?”张端小心翼翼的观察着黄锦的脸色,企图揣测出对方的心思。黄锦这一次并没有让他耗费太多心力,只见其挥了挥手,示意仆从离开屋子,低声问道:“张公公,你和那边谈的怎么样了?” “那边?”张端旋即反应过来黄锦指的是南边的特使,他稍一思忖之后答道:“回禀老公祖,不太好,两边在一件事情上卡住了!” “什么事情?” “第一就是圣天子的安排!那边的吴公子只肯保证圣天子的生命安全,别的就一概不肯保证了。老公祖您可是要那边重新立圣上为太子的!” 黄锦点了点头:“吴公子当时是怎么说的?你复述一遍!” “是,老公祖!”张端皱眉回忆了一会,答道:“当时吴公子是这么说的:大都督曾言,黄公公虽与我为仇敌,但桀犬吠尧,各为其主罢了,不妨事。彼主为圣上骨血,即便为了圣上百年之后的声考虑,性命也是无碍的。但太子何人乃是天子家事,非周某敢插嘴的!”说到这里,张端稍微停顿了一下,大着胆子说道:“属下以为周大都督这番话说的颇有道理!” 黄锦点了点头,轻轻的叹了口气,张端方才话中那句“桀犬吠尧,各为其主”出自《狱中上梁孝王书》,原文为“今人主(实指梁孝王)诚能去骄傲之心,怀可极之意,披心腹,见情素,堕肝胆,施德厚,终与之穷达,无爱于士,则桀之犬可使吠尧,跖之客可使刺由,何况因万乘之权,假圣王之资乎!”,文中桀为夏代暴君,而尧为古代圣王;跖指盗跖,古代著名大盗,由指许由,古代著名贤士。周可成的意思是奴才只知道服从主人的命令,不分善恶,这个比方虽然不太好听,但却极为贴切,黄锦是天子家奴,并无独立的人格存在,忠诚是世人对他评价的唯一标准,周可成这样评价他,却是名贬实褒。至于拒绝保证册封今上为太子的之事,这本来就是黄锦意料之中的事情,无非是漫天要价,就地还钱而已。 张端将黄锦点头,心中暗喜,他这些时日与吴伯仁虽然在谈判上没有什么进展,但私下的情谊却深厚了不少。对于眼下南北的形势张端心里很清楚,徐阶和李春芳虽然都可谓能臣,但腹中才略做太平宰相还行,要却没有平定乱世的王霸之才,与南边那个周可成相差何止以道里计。几番较量下来,不但战场上输了个底朝天,就连内部也是矛盾重重,显然对手也看出了这点,所以在寿州之战后并没有立刻挥师北上,而是一边休马养士,一边派出吴伯仁北上来谈判。从张端本心来说,他当然希望谈判成功,他虽然是个阉人,但也是有亲族的,而且早就从兄弟那儿过继了一个义子,对于亲族后代的关切与常人并无两样,如果谈成了不但全家老小可以保全,甚至更进一步也不是不可能,只是黄锦没有表态之前,他也不敢流露本心,以免惹来祸患。 “那老公祖的意思是在立太子这一件事情上可以退一步?” “也只能如此了!”黄锦点了点头:“周可成说的不错,这件事情他也做不了主。不过圣上就算不能封太子,也至少要封为大国之主,封地、赐金样样都不能少了!” “这个应该问题不大!”张端笑道:“不管怎么说也是天家的骨血,再说又不用周可成自己掏腰包,他又何苦做恶人!” “希望如此吧!”黄锦叹了口气:“这件事情你一定要保密,切切不可泄露出半点风声,记住了!” “老公祖请放心!”张端肃容道:“不过夜长梦多,时间久了——” “我明白,你抓紧就是了!” 送走了张端,黄锦回到书房中,一声不吭。这段时间来家里人早已习惯了他如此举动,也不来打扰他,待到傍晚天黑时分一名老仆才在书房外问道:“老爷,晚饭已经好了,是在夫人房里还是在书房?” 只听得吱呀一声响,房门被从里面打开了,黄锦出现在门口,倒把那老仆吓了一跳,回退了一步:“老爷您——” “阿德,你去地窖里把那坛二十年的黄酒拿出来,再让厨房炒两个下酒的热菜,一起送到夫人房里去!” “黄酒?热菜?”老仆被主人突兀的举动给吓着了,这些天来黄锦一直愁眉不展,回家便一个人呆在书房里冥思苦想,就是吃饭有就让人送一碗粥,两碟小菜过去便打发了,家中上下都担心得很,今日却突然要酒要菜,还要送到夫人房里去,这是破天荒了吗? 黄锦见老仆站在那儿不动,便问道:“怎么不去?出什么事情了吗?” “没事,没事!”老仆如梦初醒,笑道:“小老儿见老爷您已经好些日子没有这么开心了,正替您高兴呢!我这就去,马上就去!”说罢,老仆向黄锦唱了个肥喏,便转身快步向厨房那边跑去。看着老仆离去的背影,黄锦叹了口气道:“数月之愁,一日而解,只是这解愁之法非我所愿呀!” 第五百八十章 交易 第二天清晨,黄锦便急匆匆的赶到文渊阁,屏退了旁人之后,他便告诉当值的徐阶一个惊人的消息,北镇抚司昨天在京城查获了一次针对他与李春芳的刺杀阴谋,刺杀者十分果决,在发现自己被包围之后立刻纵火自焚,由于火势极猛烈,北镇抚司的番子扑灭不及,只在火场发现了二十余具尸体和被大伙烧的面目全非的金银和铁器残骸,那些应该是刺杀所用的武器和资金。 “有人要刺杀我和李尚书?”徐阶的脸色顿时变得阴冷了起来:“是南边周可成的人?” “应该不是!”黄锦摇了摇头,他从袖中取出两块已经被烧成黑色的金属锭,放在桌面上:“这是在火场中发现的,经过勘验应该是西南来的朱提银!” “朱提银?西南来的?”徐阶脸上闪过一丝疑色:“黄公公你的意思是?” “幕后的指使者现在还无法确定,我已经下令北镇抚司和东西两厂全力追查,同时二位相公身边的防卫也要加强!”说到这里,黄锦稍微停顿了一下:“从现有的情况来看,南边动手的可能性不大!” “南边动手的可能性不大?”徐阶闻言一愣:“那还有谁?除了南边还有谁想要我和李尚书的性命?” 黄锦偏过头去,避开了徐阶的目光,望向窗外:“徐相公,这一点咱家却不敢苟同,照咱家看南边那位派人刺杀您和李尚书的可能性微乎其微,反倒是某些人做这件事情的可能性着实不小!” “某些人?”徐阶下意识的跟着黄锦的目光向窗外望去:“黄公公为何这么说?” “很简单,周可成已经胜算在握!”黄锦沉声道:“杀了你和李尚书,京中必然大乱,对他来说反倒多生出些变数来!”说到这里,黄锦转过头来,目光炯炯的看着徐阶。 听了黄锦这番话,徐阶顿时一股无名火自冲脑门,话到了嘴边又咽了回去,他冷冷的看了黄锦一眼:“那黄公公以为是何人要杀我和李尚书?” “没有证据在手,咱家岂敢妄下结论,血口喷人?”黄锦笑了笑:“不过以常理推断,应该是要看您和李尚书得罪了谁了!” 听了黄锦这番话,徐阶险些笑出声来,手握北镇抚司和东西两厂两大利器说自己不敢血口喷人,这话说出去一定能笑死不少人。不过稍一深思便让徐阶也笑不出来了:能让北镇抚司和东西两厂都不敢妄下结论的人在大明实在是不多,自己和李春芳还得罪了的,答案可是呼之欲出了。 “黄公公的意思是宗室藩王?”徐阶问道。 “李相公,咱家可什么都没说呀!”黄锦笑了笑,旋即他向徐阶拱了拱手,笑道:“咱家还有公事在身,告辞了!”说罢便转身离去。看着黄锦离去的背影,徐阶脸上的肌肉抽搐了两下,突然低声骂道:“阉奴!” 虽然北镇抚司和东西两厂在明代文人的笔记小说的名声很臭,但不可否认的是作为特务机关,他们的工作效率是一流的。由身兼掌锦衣卫事,提督东西两厂的司礼监掌印太监黄公公的亲自坐镇,两厂一卫从上到下的连轴转,侦骑四出,只用了两天时间便把先前下令处死焚毁的线索给重新连起来了,事实证明北镇抚司一开始的判断是正确的,这次刺杀的幕后指使人的确有蜀王、周王、鲁王,除了他们三人之外还有京中的几家勋贵。 “很好,你们做的很好!”黄锦看完了呈上来的案卷,干瘪的脸上露出了一丝笑容:“京中那几家勋贵控制住了吗?” “回禀督主!”掌管此案的锦衣卫千户钱谦低着头:“未经您的同意,卑职哪里敢动手,不过那几家勋贵的府邸和城外的庄园都已经派人监视住了,只要您一声令下,便可以将其全部拿下!” “嗯!”黄锦满意的点了点头:“你亲自去盯着,等我的命令!” “是,督主,卑职立刻就去!”钱谦磕了个头便躬着身子离开了。 钱谦离开后,黄锦依旧坐在那张太师椅上,右肘托腮,双目半睁半闭,似乎睡着了又似乎醒着想事情,旁边侍候的千户和大档头们也不敢催促,只得屏住呼吸耐心等待。约莫过了小半个时辰,黄锦突然问道:“现在是什么时辰呢?” “回禀厂公,现在刚刚过了午时!” “过了多久?” “大约过了一刻钟!” “过了一刻钟?”黄锦双眼突然完全睁开了,凶光四射:“那岂不是距离行刑的时间已经不远了?” 天津卫。 张端小心翼翼的书信纳入怀中,突然对吴伯仁深深鞠了一躬:“吴公子,今后在下满门上下还要请您多多照应呀!” “张公公何出此言!”吴伯仁笑道:“您有功之人,对于有功之人无论是圣上还是大都督都会记在心里的!” “那就好,那就好!”张端连连点头:“哎,也不瞒吴公子,我当初第一次来您这里的时候心里还是惴惴,却没想到您是如此明理之人,若是早知如此,大伙儿又何必打这么一场仗呢?当真是何苦来哉!” “如果不打这几仗你回来我这儿?”吴伯仁腹中暗骂,脸上却是笑道:“千金难买早知道嘛!不过现在也不晚呀?您说是不是?张公公?” “不晚,不晚!”张端赶忙连声应道:“时间紧迫,那我就先告辞了,吴公子,下一次我们见面应该就是在北京了,那时还请吴公子光临寒舍,我们共谋一醉!” 第五百八十一章 脏活 “好,一定奉陪!” 吴伯仁将张端送出屋来,张端再三行礼方才上了来时的马车。李真凑到吴伯仁身旁,低声道:“公子,谈成了吗?” “嗯!”吴伯仁一边向张端的马车挥手告别,一边低声笑道:“他们都已经答应了,帮我们把所有的脏活全干了,大都督可以干干净净的进北京城了!” “哦?这些阉人们还真狠呀!”李真笑道:“连这样的条件他们都答应?” “由不得他们!”吴伯仁笑了笑:“要想保住自己的命,就得先要别人的命。李站长,你拟一份要处理掉人的名单给我,晚上交给我!” “是,吴相公,请问按照什么标准?” “有钱,无能,民愤大,反正大都督想杀不好动手的都给我列上去,这么好的狗不用白不用!”吴伯仁的声音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是,我马上就列出来!” 次日,文渊阁。 “徐相公、李相公,就是这些了!”黄锦将厚厚的一本丢在桌子上,封面上朱砂写就的一行字触目惊心,仿佛鲜血。 李春芳小心翼翼的捡起案卷,刚翻开看了两页身体便颤抖了两下:“蜀王也参与其间,这,这是真的?” “确切的说应该是蜀王世子的妹夫,蜀王自己知情与否现在还没有确切的证据!”黄锦冷声道:“在贼人的巢穴中发现了这厮的亲笔书信,咱家已经派人前往成都查证了!” “这,这怎么可能?”李春芳一屁股坐在椅子上:“蜀王世称贤王,我们这么做也是为了大明,为了天下,也不是为了一己之私,他们,他们居然——” “李公你不要说了!”徐阶打断了李春芳绝望的呻吟,向黄锦问道:“黄公公,参与其中的京中勋贵有多少家?” “参与这次刺杀行动的有四家,参与这次阴谋的至少有十二家,剩下的还在审问中!” “这么多?”徐阶吓了一跳:“会不会有受刑不过,随口攀诬的?” “这个你可以放心,我这次已经下令了,宁可放过也不可以错认,这已经发现的都是证据确凿的。徐相公你要是不信,可以自己查看案卷,供词、物证都在。再说到时候三法司会审,也不是咱家可以一手遮天的!” “嗯!”徐阶心情沉重的点了点头,他自然不会去细细查看那厚厚一叠案卷——他也没足够的时间去干这件事情。但这一事实本身就给了他极为沉重的打击——自己一心想要挽救大明,而却被“与国同终”的宗室勋贵刺杀,难道自己做错了吗?那如果自己是错的,什么又是对的呢? “徐相公、李尚书!” 黄锦的声音将徐阶从痛苦的迷惘中惊醒了过来,他抬起头茫然的看着黄锦,只见对方用手指敲了敲案卷:“由于这个案子牵涉到的人太多,太过重要,所以咱家只是抓了一些喽啰,幕后的指使者都没有动,只是派人盯着他们。但时间拖得越久,就越是容易发生变故,这件事情该怎么办,咱家一个人是做不了主,也不敢做主的!需要听你们两个的意见,是到此为止,还是继续办下去,办到哪里为止,还请二位示下!” “子升!”李春芳终于开口了,他看了看徐阶,低声道:“眼下京城正是多事之秋,外有强敌,内部和衷共济,依我看还是到此为止吧!派人敲打敲打他们便是了!” “到此为止?”徐阶冷哼了一声,抬起头来,李春芳的眼睛下意识的偏了过去,避免与其对视。徐阶却不肯放过李春芳,他上前一步,死死的盯着李春芳的眼睛:“你知道要和衷共济,他们知道吗?我们在这里辛辛苦苦操劳,呕心沥血为的是什么?周可成为何抄了我们的家,把我们的家小族人都流放到那样去了?我们为了大明付出了那么多,可是要那些人出一点银子他们就要我们的命!难道他们不知道我们前脚死了,后脚周可成就会带着兵把他们流放到南洋去?你告诉我,要怎么样才能和这样的蠢货和衷共济?你教教我要怎么样才能和这些蠢货和衷共济?” 面对徐阶一连串的质问,李春芳长大了嘴巴,一时间说不出话来,半响之后方才叹道:“那你能怎么办?难道把这些人都杀了?要是杀了他们,那这个朝廷只怕就要散架了!” “散架就散架,就算要死,我也宁可死在周可成手里,而不是死在这群蠢货手中!”徐阶冷笑道:“黄公公,一切都交给你了,宁可错杀一千,也不可让一个贼人漏网!” “咱家明白了!”黄锦站起身来,肃容道。 原本坚实的门只剩下破裂的碎片,破烂不堪,似乎被巨斧砍碎。一个死人面朝下倒在台阶下,可以看到血迹下的锦袍,他的背上到处是被践踏的痕迹。 “怎么会这样?”男孩惊恐的自言自语,到底发生了什么?父亲在哪里?官军为何来抓他们?她回忆起自己短暂的过去,但找不到一点有帮助的东西,慈祥的父亲、美丽的母亲、淘气的弟弟、谦恭的仆人婢女等等一切都化为泡影,只留下痛苦的现实。他的眼睛里里不自觉地充满泪水。他屏气倾听,院子里传来打斗声、叫喊声、哀嚎声和女人凄厉的惨叫声。 男孩闭上眼睛,一时间害怕得不敢动弹。他们杀了看门的歪鼻子老王、护卫刘大个子和花匠老朱,以及门口这个不知名的守卫。说不定他们也会杀掉父亲,若自己被逮着的话,恐怕也难逃一死。男孩想起花园的角门旁有个狗洞,他跑到狗洞旁,俯下身子爬进狗洞,身上的锦袍沾满了烂泥,就仿佛整个侯府。 第五百八十二章 大案 他侧着身子,强忍着住洞中淤泥发出的恶臭,穿过狗洞,小心翼翼地环顾四周后,方才站起。街道上空无一人,一定所有人都关上门躲了起来。男孩怀念的回头看了看望望自己的卧房和花园,然后沿着墙边阴影,离开了家,他告诉自己这是在捉迷藏的游戏,只可惜这一次自己一旦被抓,铁定没命。 男孩踉踉跄跄,每当看到有人路过,他就慌忙低下头,往墙根的阴影里钻,企图将自己隐藏起来,脑子里面一片混乱,唯一的念头是如何逃出京城,前往一个安全的地方——可是哪里安全呢?他不知道,他只知道必须首先离开京城,乳娘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就是:“离开这里,越远越好!” 突然,一个倒在地上的箱子映入男孩的眼帘,这个箱子应该是被主人落在地上的,木板已经裂开,箱盖已经掀起,可以看到里面有各种衣物,男孩意识到自己需要这些东西,现在正是冬天,自己需要御寒的衣物,而且必要时还可以将其变卖当盘缠。 男孩跪在木箱旁,他在箱子里找到了一件厚重的斗篷、一条缎子面的棉袄、几件单衣,一对银镯子,他甚至在箱子底部找到了一支匕首。男孩兴奋的将匕首塞进怀中——路上也许用得着。 “我说箱子是半路上掉了吧!咦!你瞧我们还遇到了什么?”一个有些嘶哑的声音靠近过来。 男孩惊恐的站了起来,衣物落了一地,只见眼前站着两个番子,正冷笑着看着自己,他们身上衣服上沾满尘土,其中一人袖角上还有新鲜的血迹。 “你们要干什么?”男孩惊恐的问道。 “看什么?”那个袖角沾有血迹的汉子指了指身上的袍服,冷笑道:“认得吗?东厂的番子,奉旨办差,擒拿逆贼!这箱子里的都是逆产!小贼你在干嘛?” 男孩赶忙将手上的财物丢在地上后退了两步,低声道:“我不知道这是逆产,这上头也没有封条,我还以为是没人要的!” “没人要的?这么好的东西会没人要?老子今天心情好,小兔崽子快滚,不然小心老子揍死你!”那汉子冷笑了一声弯腰便要去捡地上的东西。 “多谢大爷!”男孩大喜,正要转身逃走,后面那个番子心细些,已经看出男孩身上的衣服虽然沾满污泥,但质地却很好,而且男孩颈部、脸颊没有沾满泥土的肌肤白皙滑嫩,与穷苦人家的孩子迥然不同,心中一动,一伸手就把那男孩的手臂抓住了,喝道:“且慢,你是哪里人?” 恐惧立刻充满了男孩的脑子,在这一瞬间,男孩唯一记得的就是抓住怀中的匕首,用尖锐的那一端刺敌人,用尽自己最大的力气向敌人的胸腹之间猛刺进去。 匕首刺穿了那个番子的外衣和肚皮,直穿内脏,那个番子放开手臂,喉咙里发出介乎惊呼与叹息之间的绵软声音,他的手抓住匕首,声音道:“见鬼!这小东西——”他的号衣上开始泛红。然后将匕首拔了出来。扑倒在地,死了! “逆贼,逆贼!”另外那个番子发出尖锐的叫喊声,拔出了腰刀,男孩这才反应过来,他后退了两步,地上的尸体流出鲜血,在身体下汇聚成潭。活着的人盯着他,目光中充满了恐惧和仇恨。我必须离开这里,立刻离开这里,他慢慢的后退,然后突然转过身,飞快的逃走了,身后传来凄厉的叫喊声:“拿贼呀,拿贼呀!” 在接下来的三天时间里,类似的事情在京城不断发生,成百上千原本在云端之上的人被打落凡尘,不,应该说被打入地狱,沦为钦犯。很快北镇抚司的诏狱里就被装满了,锦衣卫的掌刑千户和东西两厂的档头们加班加点,连轴转,开始全力缉拿刺杀徐、李二位相公案子。随着审讯 不断深入,越来越多的人被列入名单之中,担任主持本案的几位锦衣卫千户和两厂的大档头都有些给吓住了,被拿进来的可都不是小人物,个个背后都是有根底的,拿进来容易,放出去可就难了。到时候一个不好,上头说不定就拿自己这个小喽啰去当替罪羔羊了。他们相互商议了一番后,便乘着汇报案情的机会请一位年纪最大,资历最老的锦衣卫千户向黄锦禀告:“宗主爷,敢问一句这案子要办到什么程度?” 黄锦品了一口茶,慢悠悠的答道:“该到什么程度,就办到什么程度!” “该到什么程度,就到什么程度?”那锦衣卫千户额头上顿时渗出了一层汗珠:“请恕属下愚钝,宗主爷可否再说的明白些,这个该到什么程度,到底是什么程度呢?” 黄锦放下茶杯,平日里那张死人脸上浮现出一丝笑意:“我问你,眼下诏狱里关了多少人?” 千户关于这案子的数字倒是倒背如流,小心答道:“一共有一千七百三十五人!” “嗯,他们都和此案有关联吗?”黄锦问道。 “若说一点关联也没有自然不会,否则他们也不会在诏狱里了,但——” “有关联就行!”黄锦打断了那千户的回答:“圣上已经下旨了,这个案子一定要查到底,半个月内拿出个交待来,无论涉及到谁,都要查到底。期限到了查不出来,圣上要咱家的脑子,咱家就要你们的脑袋,这次都明白了吗?” “属下明白了!”众人齐声应道。 “明白了就好!”黄锦点了点头:“这个节骨眼上企图刺杀二位相公,就是和朝廷、和圣上作对,是绝对不可以的!所以这个案子上头的意思是,宁可杀错一千,也不可漏过一人!你们尽管放心查办,一切都有咱家替你们撑腰!” 第五百八十三章 兴大狱 “是!” 看着黄锦的背影从门口消失,众人不由得面面相觑。这些平日里杀人不眨眼的魔头此时也禁不住感觉到了一股寒意。一名档头向那千户躬了躬身体:“老千户,您看这案子——?” “上头吩咐你们也都听见了,就照着办吧!”老千户叹了口气:“至于将来的事情,走一步看一步吧!” 半个月的时间很快,转眼就过去了。黄锦带着一叠厚厚的宗卷来到文渊阁,放到徐阶与李春芳面前。 “二位相公,这是到现在为止的情况。你们先看看吧!” 徐阶与李春芳交换了一下眼色,却没有去伸手去那卷宗。李春芳问道:“黄公公,先不忙看卷宗,这些天我也听到一些风声,京城里是闹得满城风雨,至于弄成这个样子嘛?” “李尚书!”黄锦笑了笑:“至于还是不至于不是咱家定的,是由二位定的。这么说吧,如果二位当初觉得以大局为重,那咱家就把这件事情压下去;如果二位想只诛首恶,胁从不问,那咱家也就拿二三十个人便了事;问题是徐相公当初可是说要——” “黄公公你不必说了!”徐阶打断了黄锦的辩解:“既然我让你去做了,就自然会担起该担的担子,你无需担心!只是你现在拿出这么厚一本卷宗来,我们哪有时间看?” “这个徐相公倒是无需担心,这卷宗开头有节略,后面的是详情!二位可以先看节略便是!” 徐阶看了黄锦一眼,拿起那本厚厚的卷宗细看起来,一翻开他双眉便抽搐了两下,露出极为憎恶的表情,仿佛手中拿的不是一本卷宗,而是一条毒蛇,一堆臭狗屎,但徐阶强迫自己看了下去,翻看了两页之后,他的眉头重新舒展开来,用一种极为惊讶的语气问道:“黄公公,这上面的数字都属实?” “徐相公可以放心,上面每一个字都是经过复核的,若是有差错,自然有人用人头负责!” “好,好,好!”徐阶一连说了三个好字,倒把旁边的李春芳的好奇心勾引起来了:“子升兄,什么事情让你这么高兴?” “李公,你看看!”徐阶将案卷递给对方:“你看看这个地方,我们为了筹钱忙的焦头烂额,没想到这么轻易就解决了!” 李春芳将信将疑的看了看那卷宗,果然发现上头用红字标记着抄没的家财:白银三百二十三万两七千三百二十一两整、金三万五千六百四千七百三十五两、店铺七百九十五间、房屋三千六百四十五间、田地七十五万六千四百五十七亩、草场…。 “怎么会这么多?”李春芳顾不得礼节,径直向黄锦问道。 “其实实际的数字应该还要更多!”黄锦答道:“毕竟时间还很紧,应该还有窖藏的金银铜钱没有查问出来,还有不少寄在他人名下的田庄店铺,还有金银器皿、珠宝首饰也没有来得及估价。我估计最后的数字应该比这个数字大两倍!” “大两倍?”李春芳被这个天文数字给吓呆了,现有查抄出来的财产已经比大明朝廷一年的现金收入要多出两三倍了,原本因为连战连败而捉襟见肘的财政却因为这个刺杀案而一下子彻底解决了,李春芳真不知道是应该高兴,还是应该不高兴,幸好他的修养还不错,旋即就把圈子绕回来了:“黄公公,你查抄了这么多财产,那一共查办了多少人?” “到现在为止,诏狱里一共有两千七百三十七人,京城的外戚勋贵大概还剩四家吧!” “什么?”李春芳吓了一个踉跄,险些从椅子上摔下来:“你是说查办了四家还是还剩四家?” “还剩四家,要不然诏狱里怎么会有两千多人?咱家都把北镇抚司的官衙改成临时监狱了,不然根本装不下!” “不行,绝对不行!”李春芳跳了起来:“黄公公,你立刻放人,你这不是把京城的勋贵外戚都一网打尽了吗?我大明何曾有过这样的大狱?” “李尚书,稍安勿躁!”徐阶的声音却是依旧平静。 “子升兄,我能不焦躁吗?把历代勋贵外戚都关到诏狱里去,我们这还是朝廷,还是大明吗?”李春芳急道。 “是不是大明不是你说了算,也不是我说了算,是天子说了算!”徐阶冷声道:“坐下!” “可是谁都知道天子只是个还在吃奶的孩子,怎么能兴大狱?这大狱是你,是我,是黄公公三个人办的!” “李尚书慎言!”徐阶脸色突变,冷声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天子是个吃奶的孩子,那我们是什么?挟持幼主以令天下的奸臣吗?” 李春芳顿时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正当他想着应该如何为自己辩解的时候却听到一旁的黄锦笑道:“李尚书!其实本朝也是有过这样的大狱!” “什么时候?” “便是太祖洪武皇帝的时候!” 黄锦这句话刚出口,屋内便陡然静了下来,仿佛温度陡然下降到了绝对零度。黄锦这句话在大明可谓是一个禁忌,本朝开国太祖洪武皇帝天授智勇,崛起布衣,纬武经文,统一方夏,凡其制度,准今酌古,咸极周详,非独后代莫能越其范围,即汉唐宋诸君诚有所未及也,实乃英武伟烈之主。但太祖皇帝也是雄猜之主,由于太子朱标早亡,继承大位的皇太孙朱允炆由并非出自勋贵武臣集团的常氏(常遇春之女,蓝玉乃是常遇春的妻弟)所生。为了避免自己死后,朱允炆为勋贵武臣集团推翻,朱洪武在长子死后发动了“蓝玉案”,”族诛一公、十三侯、二伯,牵连被杀一万五千多人,元功宿将,相继尽矣!”这也是后来燕王朱棣起兵靖难,南方占据着正统名分和绝对的兵力优势,却连战连败,最后反倒被朱棣打进南京城,夺取皇位的一个重要原因。 第五百八十四章 日暮途穷 “黄公公!咱们这三个怎么能和太祖皇帝比?他这么做自然无妨,咱们三个可是要抄家灭族的呀!”李春芳的声音仿佛是从嗓子眼里挤出来的,颤抖而又细碎。 “抄家灭族?咱们三个还有家、还有族可以被抄?”徐阶冷笑道:“黄公公是个无后之人,我和你的家族不是早就被周可成给抄了吗?哪里还轮得到别人来抄?来灭?” 李春芳顿时哑然,正如徐阶所说的,黄锦本就是个阉人,虽然还有族人在,但却是没有后代的,自己和徐阶的家族在几个月前就让周可成杀的杀,流放的流放,早已不复存在,屋里这三个人早已是孤家寡人,只有烂命一条了。 徐阶走到窗口,只见落日将紫禁城房顶上的残雪染成了血色,凄然叹道:“李公,你我乃大明之臣,而杀戮宗室勋贵,背天行事,必遭恶报,然日暮而图穷,故倒行而逆施之呀!” 徐阶这番话出自《史记伍子胥列传》,当初伍子胥与申包胥乃是好友,伍子胥之父兄为楚王所杀,不得已而逃亡,逃亡途中相遇申包胥,伍子胥对好友说我一定要覆灭楚国来报复,申包胥则回答我一定要复兴楚国。数十年后伍子胥终于引吴兵入楚郢都,当时的楚王逃走了,伍子胥便将当初杀害自己父兄的楚平王掘墓鞭尸以泄愤。申包胥得知此事之后派人责问故友:“你这么做就算是报仇也太过分了吧?你当初也做过楚王的臣子,如今却对其尸体报复,这恐怕已经违反了天道!”伍子胥对传信之人说:“替我向申包胥道歉,我年事已高,只怕不能在活着的时候报父兄之仇,所以也顾不得天理不天理了。就好像天色将晚,路途还远只能闭着眼睛胡走一气了!”徐阶何尝不知道自己这么做树敌太多,最后肯定会自取灭亡,但为了抵御南方的进攻,他不得不用极为残酷的手段打击宗室勋贵,获取金钱,消灭内部不同的声音。伍子胥后来忠而被杀,葬身异国,下场极为悲惨,徐阶联想到这里,心情可想而知。 黄锦咳嗽了两声,站起身来:“既然二位已经决定了,那咱家就照办了,告辞了!” 徐州。 胡宗宪一行人是在小年前抵达徐州的,城中照例先净了街,队伍仪仗所到之处,行人都给赶进了两旁的小巷或者房子里去。通衢之上变得一片静肃,只剩下马蹄和战靴行进时所发出的庄严而杂沓的声响。胡宗宪一边看着街道的景色,一边想着自己的心事。自从寿州之战后,命运仿佛一条被驯服了的猎犬,在不断的讨好他。虽然真正打赢了寿州之战的是莫娜和刘沿水,但中枢并没有吝于赏赐,不但给了他太子少保、东极殿大学士的加衔,而且还加封了爵位,准荫一子为锦衣卫千户,而且还将莫娜刘沿水这些直属于兰芳社的将领和军队调回了江南,把接下来攻略淮北的权力交在了他的手中。胡宗宪当然知道这个决定是由谁做出的,他在感激涕零的同时,也下定决定一定要更加小心,早已拿下北京。立下盖世之功。因此虽然寿州之战后天气陡然变冷,连降大雪,他还是下令前军渡淮,攻打徐州,为来年开春的攻略在淮北建立一个桥头堡。 “东主!”身旁传来沈明臣的声音。胡宗宪从思绪中 回过神来:“什么事?” “开封和兖州都有使者来了!” “开封和兖州?”胡宗宪皱起了眉头,这两个城市一个是河南的首府,另外一个隶属于山东省布政司,前者位于徐州的西北方,有黄河相连,后者位于徐州的北方,有运河相连,相距徐州也就六七百里,又是平旷之地,若是以骑队日夜兼程也就三四日便到了,都在胡宗宪下一步打击的备选目标之内。这个节骨眼上有消息过来,难道是有什么变故? “不错,是周王和鲁王的密使!” “周王和鲁王?密使?”胡宗宪这才想起来开封和兖州都是有藩王的,前者是洪武皇帝第五子,后者是洪武皇帝第十子,可问题是他们两个干嘛派密使前来?难道看到风色不对,也投靠南方了?可为什么一起来,难道是约好了的? “两边的使者是一起来的吗?”胡宗宪低声问道。 “嗯!”沈明臣点了点头:“正是联袂而来,以在下看肯定是京城出事了!否则两家藩王本无联系,怎么会一起来?” 胡宗宪点了点头,沈明臣的判断和他不谋而合,他想了想后低声道:“安排在馆舍里,派人看守着,莫要让旁人知道了!” “是!” 夜色已深,寒灯独对。胡宗宪坐在书桌旁,昏黄的灯光打在他的侧脸上,平添了几分肃杀之气。他冷冷的看了看进门来的两个使者,冷声道:“二位有什么事要见本官?” 两名使者交换了一下眼色,被胡宗宪那倨傲的模样给吓住了,左边那个咬了咬牙,敛衽下拜道:“小人孔平生,乃是鲁王殿下府中的宾客,受殿下差遣面见胡大人,有要事相告!” “要事?什么要事?” “京中徐、李二贼丧心病狂,倒行逆施,罗织罪状,将京中勋贵外戚宗室打入狱中拷掠,死者数千人。我家殿下得知此事之后,深悔当初未明顺逆,以至于此!是以联络周王,派我等前来大人这里,请大人引靖难之师北上,铲除二贼,恢复大明!” 第五百八十五章 连锁反应 听那孔平生滔滔不绝的这番话,饶是胡宗宪城府极深,也不禁脸色大变,他赶忙让二人起身细讲。原来黄锦在京中大开杀戒之后,周、鲁二王知道自己的阴谋败露,唯恐徐阶、李春芳拿自己问罪。他们虽然身份尊贵,但手中并无兵权,只要北京一纸诏书送到,地方官调兵包围王府,他们就只有束手待毙的份。情急之下两人不约而同的想到了投靠南边这招妙棋,他们派使者请胡宗宪出兵,里应外合拿下开封和兖州,自己还愿意以藩王的身份号召天下宗室讨伐北京的徐、李二贼。这样不但可以保全自家性命,而且说不定还能从南边那边得点好处。 “我知道了,这件事情干系重大,本官要仔细斟酌一番!你们两个先下去休息吧!”胡宗宪强压下心中的惊骇,示意两人退下。两人刚刚离开,胡宗宪便对身后的屏风道:“明臣,你觉得此事是真是假?” “学生觉得此事虽然听起来骇人听闻,但却不像是假的!”沈明臣从屏风后面走了出来:“说到底,这两家藩王即便什么都不做,谁上台对于他们也没有什么损失,毕竟都是朱家天子,他们又何必派使者星野前来呢?要知道这事情一旦败露,便是天大的祸害呀!” “不错!”胡宗宪点了点头:“我也是这么想的,只是回想起来还是觉得骇人听闻,徐阶、李春芳怎么会做出这等事情来?这岂不是自取灭亡吗?” “学生以为事情应该不像这两人说的这么简单,应该还有隐情!只不过他们瞒着没说!” “嗯!应该是这样!”胡宗宪点了点头:“要不待会你去一趟驿馆,看看能不能从他们口中打听点风声?” “好!”沈明臣笑道:“学生现在就去!” “打听清楚了连夜来见我,这件事情耽搁不得!”胡宗宪道。 待到沈明臣从驿馆回来已经是初更时分,只见他脸色惨白,神色惊惶,看上去仿佛受了什么极大的惊吓。胡宗宪屏退了旁人,低声问道:“明臣,看你这样子应该是打听清楚了?” “打听清楚了!”沈明臣的脸上满是悲戚之色:“只是大明的气数只怕是已经尽了!” “明臣何出此言?”胡宗宪奇道。沈明臣将徐、李二人向外戚宗室藩王逼捐筹饷,有人图谋刺杀二人,被发现后两人兴大狱,株连极广之事讲述了一遍,最后道:“一开始那两人还不肯说出实情,学生威胁他们若是不说实情便将他们两人来这里的事情张扬出去,两人没奈何才说出这些来!” “宗室藩王刺杀朝廷大臣,朝廷大臣将宗室外戚勋贵打入诏狱之中!”胡宗宪已经是目瞪口呆,他现在总算是明白了沈明臣方才为何说大明的气数尽了。朱元璋建立大明之后,以宗室、勋贵(高级武将)、外戚和文官作为大明的四根支柱,这四根支柱相互牵制,以免独大,而天子高踞其上,统治帝国。虽然在靖难之后,宗室、外戚和勋贵逐渐边缘化,但他们依旧是支撑大明朝的重要支柱,即便在明末崇祯,天子依然有任命外戚勋贵督领诸军守卫两京。而在寿州之败后,阴差阳错之下北方统治集团内部的各种矛盾爆发了出来,徐李用如此激烈的手段打击京城里的勋贵外戚宗室集团,而南直隶的勋贵集团也早已被周可成清楚了,这等于大明在南北两京最为核心的两根支柱已经荡然无存了,原有的政治平衡已经被彻底打破,历史上这样的唯一后果要么是改朝换代,要么就是大权旁落,主弱臣强,绝无第三种个可能。 “那明臣以为现在我们应该怎么做?” “学生以为现在最要紧的是禀告周大都督,唯大都督之马首是瞻!” “明臣所言甚是!”胡宗宪心领神会的点了点头,既然大明气数已尽,那天下是何人的已经呼之欲出,这个时候立功不立功并不是最要紧的,最要紧的是坚定的站在周大都督的身后。否则功劳越大,死得越惨,韩信、彭越、英布就是前车之鉴。 “那这件事情只有拜托明臣跑上一趟了,别人我不放心!”胡宗宪低声道:“你连夜动身,先坐船去淮安,然后沿运河而下,渡江去南京,一定要面见大都督!” “东主请放心,学生一定不负所托!” 南京,大都督府。 “莫娜,阿迪莱!”周可成兴冲冲的进得屋来,大声道:“不愧是伯仁,一身白衣乘船北上,不费一兵一卒便把北京城闹得天翻地覆,把我想做而又没法做的事情都办成了!” “怎么了,什么事情这么高兴?”莫娜笑着站起身来:“我听人说你知道寿州大捷的时候也就说声知道了,现在都欢喜的忘形了!我都有些妒忌伯仁了!” “不一样,根本不是一回事!”周可成笑嘻嘻的将手中的信笺递给莫娜:“莫娜你手下有几万大军,伯仁手下有啥?而且有些事情不是仗打赢了就可以办的,伯仁让徐阶和李春芳把咱们想干,但又没法干的事情都干完了。把积累了一百多年的脏水污垢都洗得干干净净,咱们手上却一星半点污水都碰不到,真是诸葛妙计安天下呀!” “连诸葛孔明都出来了,你还真能夸!”莫娜笑了笑,打开信笺细看起来,她的脸色顿时大变:“什么?徐阶和李春芳难道疯了,他们怎么会这么做?难道他们不知道这么做的后果是什么?” “这两人家都被我抄了,还怕有什么后果?”周可成笑了笑:“当初我这么做也就是为了没收江南缙绅的土地,却想不到会有这种后果,真是意想不到呀!” 第五百八十六章 狗与人 “是呀!”莫娜叹了口气,她将信笺递给旁边的阿迪莱,面上露出忧色来:“不过我看伯仁在信里说徐阶和李春芳从京城的勋贵外戚家产中收获颇丰,若是用来编练新军,岂不是寿州之战白打了?” “那倒不至于!”周可成笑道:“莫娜你方才可能没注意,伯仁在信里写的很清楚了,徐阶和李春芳他们抄家抄来的大部分财产都是田产、房屋、店铺以及其他实物,银子其实并不多,至多不过三百多万两。无论是发饷、购买军需、还是打制军械要的都是银子,粮食和布匹,房屋、店铺、田地和珠宝都要经过变卖才用得上!” “那如果徐阶和李春芳他们将其拿出来变卖呢?” “哪有这么简单,这可是全京城勋贵外戚的田产物业,北直隶最有钱的就是他们了,现在他们的银子已经被徐阶和李春芳他们抄走了,谁能拿的出那么多银子来买他们的田产?就算有人有银子这个时候他敢买?这可是烫手的山芋呀!” “这倒是!”听了这番话,莫娜也明白了过来:“谁都知道徐阶和李春芳眼下缺银子,那些有钱的把银子藏地窖里还来不及呢,要是露了白,谁知道会不会被逼捐?而且这些田产的原主人都是手眼通天的人物,谁知道人家会不会翻身,那时候就不是银子的事情了!” “所以徐阶和李春芳抄家最多也就得些现钱救救急,想要靠这个翻身不可能!”周可成笑了笑:“不过这对我们来说倒是个好机会!” “好机会?什么机会?”莫娜露出了疑惑的神情:“你该不会打算也去买这些田产吧?” “不错,我们既不怕徐阶和李春芳勒索,也不怕那些人翻身了找麻烦,眼下也没有人和我们抢,难道这不是最好的机会?” “可是徐阶他们拿了这些银子是打我们的,而且我们也没必要花这个冤枉钱吧?只要最后打赢了,这些田产还不是任凭你处置?” “那可未必!”周可成摇了摇头:“首先这些田宅我们花钱买了,未必徐阶他们就能拿到银子;其次,就算打赢了,这些田产也未必能任由我处置!” “为何这么说?”莫娜不解的问道。 “首先既然这些田宅没人来买,价钱肯定压得很低,而且我们也可以借口需要时间筹钱,还有确定田产的大小、肥瘦、位置,这些都需要时间,而时间对徐阶他们是最要紧的,现在的一百两比一年后的一千两还有用!” “这倒是,一年后说不定他都完蛋了,再多的银子也没有用!”莫娜点了点头:“你是打算用拖延战术?” “嗯,还有变卖田产本身就是要花钱的,我估计如果搞得好的话,最后我们把这些田产吃下来,徐阶那边也就能多个五六十万两银子,与大局无碍!” “我明白你的意思了,不过你方才说就算我们打赢了也未必能随意处置这些田产,这又是什么意思?” “就算我们打赢了,这天下也还是大明的,既然是大明的,这些勋贵外戚的账我们就得认!这些人都宗族繁盛,就算徐阶和李春芳在北京兴大狱,肯定还会有漏网之鱼,到时候我们打进北京城,这些人跑过来找皇上喊冤翻案,你说我能不管吗?” “可就算你现在花钱买了,到时候人家还是会找皇上告状要喊冤翻案呀?又有什么区别?” “这区别可就大了!”周可成笑道:“他们要喊冤翻案没问题,反正那时候徐阶和李春芳肯定都已经死了,如果那些田产房屋还没有发卖,那只需一纸诏书就可以发还,可如果都已经被别人买了,这可都是花了银子的,朝廷不可能替他们强要回来。最多也就替他们撮合一番,那就是讨价还价的事情了,无论是怎么样,这些人也都回不到过去了!” “我明白了!”听到这里莫娜眼前一亮,周可成考虑的果然要比自己多得多。对于周可成来说,打这场靖难战争的目的可绝不只是换个人坐上皇位,而是对这个国家做一场外科手术,将权力和财富从原有的既得利益集团转移到支持自己的利益集团手中。任何政策、制度、法律都不仅仅是一张纸,而是统治阶级利益的体现,这句话有两方面意思:即法律制度政策都体现了统治阶级的利益;而如果没有体现统治阶级的利益,哪怕写在那张纸上了,也只不过是一纸空文,成为不了政策、制度、法律。周可成从来不认为自己是什么超越时代的导师、先知、舵手,他对自己的定位不过是新兴资产阶级的代表,自己的每一个政策,每一个行动,最终都是为了自己背后的那个利益集团,因为只有这样,那个集团才会愿意继续追随、支持周可成,如若不然,自己就会被其抛弃,失去全部的力量和财富,沦为时代的弃儿,类似的例子在历史上是屡见不鲜的。所以军事上的胜利是远远不够的,更重要的是政治上的胜利、经济上的胜利,只有将未来新大明的经济、政治命脉掌握在支持者的手中,只有确保自己的支持者有雄厚的经济基础,有通往政治中枢的阶梯,周可成本人的权位才稳固,才可以在和内外敌人的战斗中获得不断的胜利。 “听你说的这么多,真是无趣的很!”一旁的阿迪莱吐出一口长气,将信笺丢回桌面上:“还是听莫娜姐姐讲打仗的事情好,战象、大炮、铁骑、刺刀冲击!” “阿迪莱,你这可就错了!”莫娜笑了起来:“有个叫刘邦的汉人皇帝说过,我这样领兵打仗的不过是狗,夫君这样运筹帷幄的才是猎人,狗跑得再快,抓来的兔子也是猎人的,你是愿意当狗还是愿意当人呢?” 第五百八十七章 除夕 “当然是想当人呀!谁愿意当狗呀!”阿迪莱叹了口气:“不过这个比方打的真是粗俗呀,把将军比成狗,真是的!” “粗俗归粗俗,不过却很贴切!”周可成笑道:“我就拿个你熟悉的做例子吧!英雄豪杰莫过阿里,但最后赢的却是穆阿维叶,你说为什么呢?” 阿迪莱脸色变得凝重起来,在阿拉伯世界里阿里无疑是一个神圣的名字,但这位英雄在政治上却是一位失败者,他虽然在与叙利亚总督穆阿维叶隋芬之战中取得了胜利,但却被对方的诡计所欺骗,落得个众叛亲离,被刺客杀死的下场,反观穆阿维叶却成为了倭马亚王朝的开国君主,将阿拉伯帝国和伊斯兰教推上了顶峰。 “大都督!胡督师的使者求见!” “哦?前线估计又有什么事情!”周可成笑了笑,对门口的侍卫道:“你让使者去书房等候,我马上就到!” “是,大都督!” 书房里,沈明臣显得有点局促。他还是第一次来到这里,眼前的书房是他见过的摆设最为简单,面积也是最大的书房——宽八米,长二十二米,除了二十排摆满书籍的多层木架和一张桌子,一张扶手椅便没有其他陈设了。他看了看四周,最后决定还是靠墙站着等待。 “原来是沈先生!”伴随着爽朗的笑声,周可成走进书房,看到沈明臣站在那儿,他的笑声停住了:“沈先生你为何站着等我?” “因为——”沈明臣尴尬的笑了笑:“学生来时船上坐的久了,觉得还是站会舒服!” “哦?”周可成目光扫过书房,突然笑了起来:“不好意思,这里是我的私人图书馆,平日里也没人来,所以只有一张椅子给我自己用。来人,快再替沈先生再拿一张椅子来!” “多谢大都督!”沈明臣向周可成道了谢,两人分宾主坐下。周可成笑道:“胡汝贞那边有什么要紧事,就连片刻也离不得身的你都派来了?” “大都督谬赞了,学生羞愧不已!”沈明臣唱了个肥喏:“不过的确是有要紧事情!”于是他便将周王、鲁王谋刺徐阶李春芳不成,京城兴起大狱,二王为了保全自身,派人向胡宗宪献城乞援的事情讲述了一遍,最后道:“督师觉得事情干系甚多,他不敢自专,便派学生来向大都督禀告!” “竟然闹到了这一步了,倒是没有想到!”周可成笑了笑:“汝贞觉得应该如何?” “督师觉得开封乃是河南首府,兖州也是运河锁钥,二王在宗室中德高望重,天予不取反受其咎!机不可失时不再来!” “嗯,汝贞是明白人!”周可成笑道:“那就依照他说的去做,不过你回去告诉他,不要进北直隶!” “是,学生记得!”沈明臣点了点头,他犹豫了一下,小心的问道:“大都督,若是我家东主询问缘由,我应该怎么回答?” “你就回答说等到明年开春之后再说!”周可成笑道:“具体的时间我到时候会通知的!” “是,大都督!” 沈明臣刚刚退下,周可成就拿出笔墨,飞快的写了一封书信,封好后大声道:“来人,立刻用信鸽给伯仁送去!” 天津卫。 “吴相公,大都督的亲笔信到了!”李真快步走进书房,双手呈上一封书信。 “哦?那一定是有要紧的消息!”吴伯仁接过书信,一边拆信一边笑道:“你知道吗?大都督平生最讨厌的便是写字,如果可能的话,他都是宁可口述也不肯自己动笔的!” “属下在北边也干了有些年头了,未曾见过一次大都督的墨宝,也就是伯仁公子您才能让大都督动笔!”李真笑着拍了一记吴伯仁的马屁。 “话也不能这么说!”吴伯仁笑了笑,脸色突然大变:“想不到竟然到了这一步!” “吴相公,出什么事情了吗?”李真赶忙问道。 “嗯!出事了,出大事了!”吴伯仁突然大笑起来:“周王和鲁王因为害怕徐阶和李春芳报复,已经向南边献城归降了!” “那,那可是大好事呀!”李真笑了起来:“若无相公您的谋划,哪有今日?” “话也不能这么说,大势所趋,又不是一两个人的才智可以挽回的,我不过是顺势而为罢了!”吴伯仁笑道。 “吴相公说的是!”李真点了点头:“对了,再过两天就是与张端再一次会面的时候了,您有没有什么特别的安排?” “特别的安排?”吴伯仁笑了笑:“不用什么安排,顺势而为就是了。这次我就不去了,你告诉张端大都督对他和黄公公非常满意,徐阶和李春芳接下来要做什么都顺着他们,拍卖没收产业的事情,我们兰芳社也有些兴趣!” 对于北京城的人们来说1566年的春节是血色的,奔走在街头的缇骑、番子、白色的封条、被捆成一串串的妇孺老弱、午门外被推出斩首的犯人,成为了许多人永生难忘的记忆。但不管怎么说节日依旧是节日,尤其是除夕那天更是如此。一家人团圆在一起,围坐在桌子旁,桌上摆上或多或少的菜肴。无论是穷富贵贱,绝大多数北京人都做出了同样的祝愿:“不求升官、不求发财,只求来年一家人完完整整的,没灾没祸,平安就是最大的福气!” 而在这个时候,文渊阁这个帝国的心脏也摆放着一个圆桌,桌上摆放着酒菜,桌旁却只坐着两个人——徐阶和李春芳。在这个普天同庆的节日里,这两个掌握着巨大权力的老人只能坐在圆桌旁,相对而坐,持杯无语,形影相吊。 “子升兄,你今年已经六十有二了吧?”李春芳突然问道。 第五百八十八章 无味饭 “嗯!”徐阶沉重的点了点头:“寿极则辱,老而不死是为贼,说的应该就是你我吧!” “是呀!”李春芳也叹了口气:“我比你小七岁,也已经五十有五了,若是中寿之年,坟头已经草木繁茂了吧!” “是呀,现在回想起来,严家父子和麦公公还真是好福气,死的早死得好!两眼一闭就什么都看不到了,哪像我们两个老儿还在这里明知道死路一条还要强挣!”徐阶叹了口气:“世宗皇帝在位时情况再不好,总还是有个局面的,可现在根本就没局面了,最糟糕的是这局面还是我们自己砸碎的!” “是呀!”李春芳叹了口气:“早知如此还不如让裕王继位呢,若非朝中大伙儿各怀私心搞得不成体统,裕王又怎么会南逃?只要裕王不离京,周可成再怎么折腾也不过是癣疥之疾,哪里会弄成现在这样子!” “这也不能全怪当初,难道裕王自己就没有责任?”徐阶冷笑道:“身为人子竟然如此待君父,你看着吧,到头来他也未必有什么好下场!” “这个应该不会吧!”李春芳皱起了眉头:“周可成就算再怎么跋扈,应该还不至于对裕王下手吧?他一个海商,离开了裕王他什么都不是呀?” “下手不会,架空是肯定的!李公,这一场仗打下来,勋贵外戚宗室边军都没了,科举又被讲谈社弄得一塌糊涂,你觉得还有谁能拦得住他周可成?人臣到了这一步,天子岂有能安稳的?” 听了徐阶这番话,李春芳神色有些怪异,毕竟将京城之中勋贵外戚宗室几乎连根拔起的就是他们两个,徐阶却把勋贵外戚宗室没了的罪状扣到了周可成头上,这未免有点强词夺理。徐阶如何看不出李春芳的心思,冷笑了一声道:“李公公,周可成如果知道北京眼下的事情,你觉得他会怎么样?” “他?会幸灾乐祸?”李春芳用不肯定的语气问道。 “那你就小看他了。”徐阶道:“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周可成这厮肯定会高兴的很,毕竟我们替他做了许多想做而又不方便做的事情!” “想做而又不方便做?”李春芳问道:“你是说他也想对勋贵外戚下手?” “当然,你难道忘记了南边送来的消息,早先周可成就已经对江南的勋戚下过毒手了,只不过那时候他的借口是那些人反对裕王而已,现在看来这不过是他故意找的借口罢了,他真正的目的是想覆灭整个大明。”徐阶冷笑道:“此贼竟然能忍这么多年,就算是现在手握雄兵还能耐得住性子,真不知道他生的什么心肝!” “那若是这样,我们现在岂不是做错了?”李春芳问道:“那若是现在停手不知道还来不来得及?” “羞刀难入鞘呀!”都已经到了这一步,哪里还能回头!”徐阶叹了口气,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如今之计只有打,打赢了就万事大吉,打输了那也就没有什么好说的了!” 李春芳张了张嘴,将即将出口的问题咽了回去,显然这个问题徐阶也是没有答案的。 两人坐在桌旁,一声不吭,只有偶尔碗筷碰撞发出的声响,应该说宫里的厨子手艺很不错,但鲜美的菜肴在两人的嘴里却如同嚼蜡。过了约莫半响,徐阶放下筷子,正准备起身告辞,却听到李春芳突然问道:“子升兄,你方才说的那些裕王会不会知道呢?” “这个就不知道了!”徐阶闻言一愣,旋即叹道:“其实就算是现在知道也没有什么用了,毕竟周可成大势已成,非人力所能控制了!” “子升兄,我倒是不这么觉得!”李春芳低声道:“你还记得胡宗宪是为何归降南边的吗?” “胡宗宪归降南边?”徐阶脸色大变:“你是说要是裕王突然——” “不错!”李春芳笑道:“说到底大明自太祖皇帝驱逐鞑虏,恢复中原已经有近两百年,可谓是恩泽深厚,并无失德之处。就算周贼再怎么财雄势大,他此时也不敢丢掉大明臣子这顶帽子。他为何能够扭转形势?还不是因为先帝突然辞世又没有留下血脉,裕王殿下便是世宗皇帝留在世间的唯一儿子,名不正则言不顺!” “你这么说也有道理!”徐阶点了点头:“不过裕王南下已经有小半年了,周贼肯定会为殿下广纳姬妾,若是有一二血脉,即便裕王突然辞世,他也可以辅助幼主登基!” “即便裕王有子,那论齿序也及不上今上!”李春芳反驳道。 “希望如此吧!”徐阶叹了口气:“时候不早了,我先去黄公公那儿看看查抄财物的变卖事情,这件事情关乎到军需,耽搁不得!” 徐阶出了文渊阁,便上了轿子一路往北镇抚司而来。一路上只见路上行人稀少,全无过年时候的热闹景象,心底也是暗自叹息。回想起数年前京中过年时的热闹景象,心下越发觉得不快。 “小兔崽子,滚开,让路!” 锦衣卫的叫喊声将徐阶从回忆中惊醒了过来,徐阶拉开轿帘,向外间看去。只见前头的卫队已经停住了,几个锦衣卫正在叫骂。徐阶皱了皱眉头,招来人问道:“前面是怎么回事?” “禀告相公,是有人躺在路边的房檐下,前头的兄弟正在赶人,很快就好了!”锦衣卫校尉答道。 “这个天气躺在屋檐下?”徐阶看了看路旁的残雪,虽然自己身着重裘,怀抱暖炉坐在轿子里,依旧觉得刺骨寒意,无法想象露天躺在屋檐下的感觉。 “罢了,让他们把人赶开就是了,不要太过分了!” “是,相公!” 第五百八十九章 小刺客 “起开,起开,给首辅相公让路!” 男孩半梦半醒之间被粗暴的吼叫声吵醒,睁开双眼便看到那熟悉的锦衣卫制服,顿时浑身剧烈的颤抖起来。 “差爷开恩呀,咱们好不容易找到一个避风雪的地方!现在您又赶我们走,这寒冬腊月的你让我们去哪儿呀?” “老子管你们去哪儿,反正这里不能呆!首辅相公经过的地方,是你们这些贱骨头可以躺的吗?” 首辅相公?这个名词在男孩的脑海中勾起了回忆,他想起来了,当初在家中父母口中曾经听到过这个词,总是和奸相、惑主佞臣、贪得无厌这些评价联系在一起的,如果说当初还在候府里锦衣玉食的自己还不明白其含义的话,这些天来的饥寒交迫已经让男孩彻底明白,就是这个人把过去的生活从自己身边夺走,让自己变成现在这个样子的。男孩右手下意识的伸入怀中,握住了那柄匕首,坚硬和冰冷给他带来了力量。男孩咬紧牙关,站起身来,向轿子方向走去。那些锦衣卫一开始根本没有在意一个半大孩子,但很快就有人觉得不会,一把抓住男孩的肩膀,喝道:“小兔崽子你昏头了?往哪边走呢?” 男孩的神经早已绷到了极点,肩膀被人抓住下意识的就一刀刺了过去,正中那人的大腿根部。那锦衣卫没想到这半大孩子下手这般狠辣,大腿根部挨了一刀一时间竟然忘记了呼痛,几秒钟后才嘶声惨叫道:“刺客,有刺客!” 男孩一刀刺出去后也愣住了,听到叫喊声才反应过来,转身要跑,刚跑出去两步便被人一脚踹到,拳脚如雨下然后拖了起来,已经只剩下半口气了。 “前面是怎么回事?”轿子里徐阶听到动静,沉声问道。 “回禀相公,前头遇到刺客了!” “刺客?”徐阶皱起了眉头:“有多少人,有拿住活口了吗?” “回禀徐相公,刺客只有一人!”轿外的声音说到这里停住一下,徐阶心底一沉,冷声问道:“难道让刺客走脱了?” 外间的锦衣卫百户听出了徐阶声音里的蕴含怒气,赶忙答道:“不,已经拿住了活口,不过——” “不过什么?” “不过是个半大的孩子!” “半大的孩子?”徐阶皱起了眉头,想了想之后道:“把人带过来,让本官看看!” 男孩是被两个人拖过来的,短短几分钟他已经面目全非,鼻青脸肿自不必说,一一条右腿已经完全变形,显然是锦衣卫为了报复他刚才刺伤同僚的报复。徐阶掀开轿帘看了看男孩,沉声问道:“此人就是刺客?” “正是!”一旁的百户赶忙双手呈上那柄匕首:“方才这厮被前面的番子发现,立刻拔刀刺伤了一人,这便是凶器!” 徐阶拿起那匕首,只见刀刃上还有没干的血迹,而且钢口相当不错,市面上卖少说也要三五两银子,绝非这等乞丐流民身上防身之物。他看了看躺在地上的男孩,问道:“说,谁是幕后指使之人?” 男孩艰难的抬起头,肿胀的眼睛只剩一条细缝,让他很难看清向自己发问的老者,男孩没有回答问题,反问道:“你是谁?” 徐阶抬起右手,打断了百户的呵斥:“本官便是徐阶徐子升,当朝首辅。你还是个不懂事的孩子,只要你说出幕后指使之人,我便免去你的死罪!” 男孩不知道哪里多出一股力气,撑起上半身向前挪动了两步,死死的盯着徐阶:“你便是徐阶?” “不错,我就是徐阶!”虽然不知道那男孩为何这般,徐阶还是沉声答道:“怎么了?还是不肯说出幕后指使之人吗?少年,你可知道人若是死了就再也活不过来了?有些事情等你到了我这个年纪就全明白了,没有什么比自己的性命更加要紧的!” “幕后指使之人?哈哈哈!”男孩突然大笑起来,好似疯癫了一般,旁边的锦衣卫纷纷大声呵斥威胁,男孩却好似全然没有听到,笑声不停。徐阶也不打断男孩的狂笑,耐心的等到笑声停了才问道:“你笑够了吗?若是还不肯说就到此为止吧!” “没有什么幕后指使之人!”男孩冷声答道:“你知道我是谁吗?” “你是谁?” “我姓张,我爹也姓张,叫张溶!” “张溶?”这个熟悉的名字顿时勾起了徐阶的记忆:“你父亲是英国公?” “不错!”男孩傲然的抬起头来:“奸相,你现在知道我背后有没有指使之人了吧?” 徐阶没有说话,男孩口中的英国公乃是明初重臣张辅所创,此人本为明成祖朱棣手下大将,早年随父参与靖难之役,后三平交趾,受封为英国公,历任成祖、仁、宣、英四朝,立下战功无数,最后战死在土木堡之役中。这一代英国公张溶乃是张辅的玄孙,因为军政问题遭到兵科给事中的弹劾,虽然因为功臣之后没有被处罚,但也被调任闲职。前些日子因为被牵连,已经被夺爵免官打入诏狱之中。这男孩既然为张溶之子,要来刺杀自己倒是没有什么奇怪的。 “徐相公!”那百户将徐阶的情况十分奇怪,便低声道:“这里的事情就交给小人处置吧!您公事要紧!” 徐阶点了点头,扭头回到轿中,轿外传来男孩尖利的叫骂声:“奸臣,你作恶多端,纵能欺我力弱,也不能欺天!” 徐阶坐在轿子里,双目紧闭,叫喊声已经戛然而止,但他依旧能够感觉到自己的内心一阵阵刺痛,仿佛在被烧红的钢针穿过。他不知道自己做的对不对,只知道自己已经没有别的选择。 第五百九十章 白手套 徐阶点了点头,扭头回到轿中,轿外传来男孩尖利的叫骂声:“奸臣,你作恶多端,纵能欺我力弱,也不能欺天!” 徐阶坐在轿子里,双目紧闭,叫喊声已经戛然而止,但他依旧能够感觉到自己的内心一阵阵刺痛,仿佛在被烧红的钢针穿过。他不知道自己做的对不对,只知道自己已经没有别的选择。 北镇抚司。 “徐相公,你怎么来了!”黄锦亲自出迎:“莫非宫里有要事?” “眼下最大的要事难道不是筹饷吗?”徐阶反问道:“无粮不聚兵,如果不在春天前筹集到足够饷银,用不着周贼来打我们,闹饷的乱兵就能要我们的命!” “这倒是!”黄锦露出一丝苦笑:“可前几日我不是已经把所有抄来的家产全部都移交给户部了吧?光是金银就有三四百万两了,难道还不够?” “十万之兵,日费千金,再多银子也是不够的!”徐阶叹道:“何况黄公公你让人送来的最多的是田产和房契,这些有什么用?我总不能用这些给士兵和工匠们发饷吧?” “这个倒是!”黄锦点了点头:“我也想到这点的,要想办法尽快把这些田产房契都变卖掉,换成粮食、布匹还有银子才行。但问题是这三样却是眼下京城里最缺的!” “是呀,尤其是粮食和布匹,我昨天听户部的堂官禀告,通州外仓的已经有三分之一的空了,这可是最要命的事情呀!”说到这里,徐阶已经是眉头紧锁。自从明成祖迁都北京之后,军国之需,尽仰给于江南。每年从南方运往北京的漕粮总数大概在四百万石左右,这些粮食中相当部分存储在位于运河终点的通州诸仓中,按照史料记载,到了明代中期通州的四所粮仓(中仓、南仓、东仓、西仓)中一共存储着九百余万石粮食。但是自从裕王南逃,周可成攻占镇江之后,江南两浙运往的漕粮顿时断绝,而两淮也由于要提供胡宗宪所统领南下大军军需的缘故,北上的漕粮也大为减少,换句话说,从1565年春靖难战争爆发开始,北京就已经失去了最大的粮食来源。随着战线不断往北推移,河南、山东运往北京的漕粮也越来越少,到了1565年的秋天,每个月运到通州的漕粮已经减少到了不到五万石,这对于拥有八十万人口的北京城和附近的宣大、蓟州军镇来说无异于杯水车薪,身为首辅的徐阶甚至不得不下令从辽东镇运粮回来填补不足。但即使如此,通州粮仓的储粮也在不断下降,到了1566年的春节,通州的存粮已经下降到了不到六百万石,考虑到仅仅北京城就有八十万人口,按照一人一个月九斗粮计算,通州仓里的存粮即使只用来供给北京市民所需也就能撑八个月了! “照咱家看,必须把京城里的人迁徙一部分出去!”黄锦道:“且不说这些田宅房契能不能变卖出去,就算能够变卖掉,换成粮食布匹也就是一锤子买卖,有这次没下次的。再说通州仓里的粮食是要用来养兵的,要是都用来养城里的人,那用什么养兵?” “黄公公说的是!”徐阶点了点头:“不过这件事情干系太大,须得小心处置,外面风大,我们进屋商量!” 二人进了花厅,分宾主坐下,黄锦径直道:“关于变卖田产的事情,咱家已经想过了,这件事情麻烦的很。首先这些田产的来路不一般,寻常人根本不敢碰;其次这个时候,即便是兜里有银子的,也不敢掏钱来买,就算有几个敢来买的,也是杯水车薪!” “黄公公说的是!”徐阶点了点头:“那可有什么对策?” “对策嘛,咱家是没有的!”黄锦摊开双手:“ 这可是上百万亩的田地草场,还都是京城周围的膏腴之地,原主人是大明的勋贵外戚。就算是咱们三个,若非被时势逼到这条路上来,也不敢做出这等事来,何况是寻常百姓商贾?莫说是花银子买,就算你送给他们,他们都不敢收的!” 徐阶沮丧的叹了口气,黄锦这番话句句戳到痛处,他根本找不出反驳的话语,原本预想着可以通过抄那些勋贵外戚的家来解决军费问题,可到头来却只是不无小补。那三百多万两银子虽然看起来不少,但比起战事这个无底洞来,简直是杯水车薪。他想了想之后叹道:“黄公公,这件事情关乎到大明,也关乎到我们三个,你一定要多花些心思,只要能筹来银子,怎么做都行。就算是把天捅破了,我和李公都替你补上了!” 黄锦没有说话,只是点了点头。徐阶心烦意乱,过了约莫半顿饭功夫便起身告辞了。 将徐阶送出门,黄锦回到花厅脸上已经变了一张脸,他招来张端:“张端,你去和吴相公说,田产房宅变卖的事情已经打通了关节。只是这件事情还是的小心些,不然走漏了风声,只怕麻烦得很!” “老公祖!”张端从袖中取出一份名单双手呈上:“您请看!” 黄锦接过名单,只见上面密密麻麻的列了两三百个人名,每个人名后面都有简单的履历资料,有商人、有缙绅、也有坐地户,黄锦粗略的看了看,问道:“这些是什么人?” “回禀老公祖,这些都是吴相公的白手套!”张端笑道:“吴相公上次临走的时候说了,如果他的人直接出面,恐怕太显眼,也容易败露。这些人都是吴相公专门挑选出来的,身家履历都清白的很。吴相公把银子给他们,让他们来买田宅,这样就不显眼了。” “白手套?倒是个好比方!”黄锦冷笑了一声,吴伯仁的这招倒是在他的意料之中。既然对方想要吃下这块肥肉,肯定是早就做好了完全的准备,区区两三百个替手又算得了什么? “老公祖说的是!”张端笑了笑:“吴相公还说了,这些人有几个是为您准备的!” “为我?”黄锦的眉毛跳了跳。 “嗯!吴相公说英国公的在城北的两个庄子景致风水都很不错的,而且有温泉,地气暖的很,正是适合养老,他就做主让人拿下来了!” “哦!”黄锦意味深长的叹了口气:“吴相公倒是个有心人呀!” 第五百九十一章 火龙烧仓 “老公祖说的是!”张端正想再替吴伯仁说两句好话,却听到黄锦冷声道:“他既然这么有心,想必也不会忘记你吧?” 听到黄锦的问题,张端双膝一软顿时跪了下去,这一瞬间脑子里已经闪过上百个念头,最后还是决定说实话,他磕了个头道:“回禀老公祖,吴相公确实也有给属下留一份,与您那份相距不远!” 黄锦冷冷的扫了张端两眼,脸上浮现出一丝笑意:“起来吧!咱家也不是不明情理的人,岂不知道皇帝不差饿兵的道理?该拿的你就拿着,只是心里却要明白了自己到底是哪一家的!” “是,属下明白!”张端吐出一口长气,站起身来。黄锦又吩咐了两句,便端茶送客了。张端出了门上了轿子,才冷笑了一声:“老家伙又在敲打我,早晚有一天会和你算一算这些年的老账!” 天津卫。 “吴相公!北京张端有信过来了!” “嗯!”吴伯仁从李真手中接过书信,一边拆信一边问道:“码头那边有送银船的消息吗?” “相公,您也太急了!”李真闻言笑道:“从金山卫到天津卫就算是顺风顺水也要十四五天,算起来送银船至少还要三四天才到呢!” “这倒是!是我糊涂了!”吴伯仁拍了一下自己的脑袋。 “相公是何等人,操心的都是大事,这些小事有属下就够了!”李真笑道:“其实相公您也不必太着急,那些田产除了咱们也没有别人能买,敢买,先拖上几天压压价其实更好!” “不错!”吴伯仁满意的点了点头,自从他北上以来,这个李真就在自己麾下奔走,处事精明干练,又知晓自己的本分,不该说的一句话不说,不该做的事情一件不做,让自己这个上司用的顺手之极。这李真的心思吴伯仁也明白,无非是想借着这个机会更上一层楼,所以才这般卖力。不过这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当下属的奔走逢迎是分内之事,那做上司的提拔栽培难道就不是了吗?反正也就是在周可成面前提上一句的事情,这个好人何必不做呢? 吴伯仁一边想着心思,一边翻看张端的来信,正如他预料的那样:购买伪产的事情通过了。吴伯仁暗自吐出一口长气,将信笺纳入袖中,却看到吴伯仁还站在原地,双手下垂,低着头。吴伯仁意识到对方恐怕是有什么话要和自己说。 “李站长,你有什么事情吗?” “相公,属下确实有一件极为要紧的事情要向您禀告!” “极为要紧的事情?”吴伯仁皱起了眉头,他知道李真不是不知轻重之人,他口中的“极为要紧”就是真的“极为要紧”,绝不会有夸大之辞。吴伯仁点了点头:“我们到凉亭去说吧!” “是!”李真跟着吴伯仁走到后院的凉亭,由于是冬天的缘故,后院里原有的草木都已经凋零,凉亭里的视野十分开阔,周围二三十米没有遮挡物。吴伯仁找了个圆石凳坐下,道:“你可以说了!” “是,属下前天收到通州那边传来的消息,说那边的存粮最近下降的很厉害,已经有三分之一的粮仓已经空了,这可是百余年来绝无仅有的事情!”李真压低声音道:“属下得知此事后,立刻派人前往通州仔细打探,这是打探的结果!”说到这里,李真从袖中取出一张纸来,双手呈给吴伯仁,上头记录的是通州数十个粮仓存粮的数字,空仓用朱笔标出,仿佛人血触目惊心。 “你做得很好!”吴伯仁兴奋的点了点头:“你马上抄录一份,然后用最快的信鸽发到南京去!” “属下明白!”李真却没有离开,而是继续说:“今天早上,顺天府里我们的内线传来消息,据说要从城里疏散一批人出去!” 吴伯仁立刻反应了过来:“你是说这是因为缺粮?” “属下已经让他们加紧打探,应该两三天内就会有确定的消息!” “嗯!你做的很好!”吴伯仁露出了满意的笑容:“如果兰芳社多有几个你这样的人才那就好了,等我这次回南京,一定会在大都督面前举荐你!” “多谢相公栽培!”李真赶忙跪下磕头谢恩。 “你不必谢我!”吴伯仁将李真扶起:“将来你尽心办事便好了!” “相公之言,李真一定铭记在心!”李真赶忙道:“其实我今日来找相公,却是还有一件事情!” “哦,什么事情?” “属下想要火烧通州!” “火烧通州?”吴伯仁双手微颤,他立刻明白了李真的意思,眼下京城里已经是人心惶惶,前线战事的失利、对勋贵外戚逼捐大狱已经将这个政权逼到了岌岌可危的地步,徐阶李春芳还能够勉强维持的原因无非是两厂一卫特务机关和军队的支持。而如果通州粮仓被烧,部署在北京周围正在编练的新军必然不得不分散到能够提供粮食的地区,这个政权最后的支柱也将不复存在。而兰芳社只需要从海上派出一支先遣队占领天津卫,就可以不战而下北京。 “京城缺粮,通州粮仓如此重要,难道徐阶他们没有防备?”吴伯仁问道。 “回禀相公,通州那边的确是戒备森严,但是当地漕帮的势力盘根错节,始终有我们的人在里面!” “嗯!”吴伯仁点了点头,由于全清道长的缘故,兰芳社与罗教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而漕丁原本就是罗教最主要传教人群,李真在京津地区经营了快十年,各种关系人脉可想而知。 第五百九十二章 贵人的粮食 “那你有多少把握吗?” “有七成把握!”李真自信的答道:“不过不能拖延太久,我害怕官府会把外仓的粮食往城内运,进了北京城再想烧粮就麻烦了!” “我知道了,你立刻让人准备,等我的命令!” “是!” 通州城,南仓。 “军粮,粟米两千石,豆一千石!” 磨得发亮的铜符被丢在木桌上,跳了起来,就好像进门的那个军官,挺胸凸肚,趾高气扬。 老仓吏小心的拿起铜符,又从抽屉里取出一本账薄来,比对着铜符上的号码,几分钟后他抬起头来:“军爷,你们不是十一天前刚刚领过一次军粮了吗?每个月月初领粮,怎么月中又来了!” “我怎么知道?”那军官挥舞了一下马鞭,发出清脆的声响:“上头叫我来领,我便照令行事,军令办不成,我就要掉脑袋!知道吗?” 军汉的大嗓门引来了十几个仓花户,他们专管漕粮的进出、扬晒以及开关天窗气眼来保障粮仓湿度温度。他们站在走廊下的空地上,对这群不速之客指指点点。这些嘈杂声惹恼了军官,他用皮鞭敲了两下木桌,喝道:“老爷我军务在身,没时间在这里和你瞎磨蹭,快给粮食,要不然怎么就自己拿了!” “军爷,这可使不得!”那老仓吏赶忙站起身来,张开双臂挡住了军汉:“这可是天子的粮仓,里头装的是白粮,专供宫里的娘娘们和京里的大人们吃的!” “哦?那爷们这次可是有口福了!”那军官笑了起来:“老头儿,快告诉我哪间仓房里头装的是宫里的?老子在延绥吃了三十年沙子,今天就要尝尝宫里的美人儿吃是啥精贵粮食!” “这,这怎么可以——!”老仓吏急道:“白粮是给宫里的贵人和大人先生们的,都给你们吃了,贵人先生们吃什么?” “什么狗入的贵人先生,我呸!”那军官往地上吐了一口唾沫:“没有老子们卖命,南边的打过来他们连脑袋都保不住,还吃白粮?老东西你要是再不带路,老子和你客气,老子带来的兄弟们可不和你客气!” 仿佛是为了印证那军官威胁的有效性,院子里传来一阵叫嚣声,只见与那军官同来的二十多个亲兵拔出钢刀大声叫喊,有人甚至朝天放起铳来。那十几个原本在看热闹的花仓户哪里见过这般景象,纷纷跪伏在地,大声祈求起仓神来,那老仓吏更是又气又怕,瘫软在地,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那军官将老仓吏不说话,越发气恼,他正要发作,一名花户头跑了进来,大声道:“军爷息怒,我带你去便是!” “你叫什么名字?”那军官看了看那花户头,约莫二十出头年纪,长得也还端正:“你知道哪里有白粮?” “小的姓于名车,世代都是花户头,干的就是搬入搬出,清仓晒粮的活计,哪间仓库里装的什么,没人比我清楚!”那花户头赔笑道:“军爷要吃白粮,小的带路就是,只是这里是仓储重地,见不得火,还请军爷约束一下!” “你知道贵人吃的粮食在哪里,那就好!”那军官笑道,他朝外面喊了两声:“你叫于车是吧?放心老子也不让你白干,待会你带到了,仓里的粮食你能搬走多少就搬走多少,都记在老爷账上!” “多谢军爷了!”于车磕了个头,便带着那军官一行人往外走去,一边走还一边向其介绍道:“军爷您看,这些仓房都是朝南向阳的,每五间叫一廒:进深一丈五尺、阔五丈、檐柱高一丈五尺、山柱高两丈两尺。两间廒仓之间相隔三丈,中间还留有水道,直通仓沟,仓沟汇入外间的穿越河,最后汇入运河。一来可以防火,二来可以用木排运送东西。廒仓内先铺细沙、再铺砖头、砖头上再铺杉木,最后的才是仓板,为的就是房子天潮霉烂。四壁用的还是老樟木板,以驱虫…” 那军官听得津津有味,拍了拍那花户头的肩膀笑道:“想不到这里头竟然有这么大的学问,咱们军镇里可没这么麻烦!” “呵呵,这里装的可是给天子自己吃的粮食,自然要用心一些!”于车停住脚步,指着前面的一排廒仓:“这里头的都是给宫里贵人的白粮!” “好,劳烦小兄弟了!”那军官拱了拱手,回头对身后的亲兵喊道:“你们两个去把门打开,你们几个去外头喊人,把车辆拉来搬粮食!” 库房,老仓吏正坐在椅子上生闷气,看到于车从外头进来,跳起来骂道:“好你个于舍儿,竟然给那些丘带路,,你是皮痒还是活腻了?你不知道擅动仓粮是什么罪过?” “文老爹,你莫生气!”于车笑嘻嘻的向老仓吏唱了个肥喏:“刚才的情况你也都看到了,这些丘可是什么都做得出来的,好汉还不吃眼前亏呢!” “你和我说这个没用,到时候你和老爷们说去吧!看看他们信不信你的话!”老仓吏冷笑道。 “文老爹,你这话可就不对了!”于车笑道:“刚才那些丘闹事的时候,那些老爷们都躲哪儿去了,却把你一个仓吏顶在这儿。我是看你没法子才出来帮你,你却让我去和老爷说。我一个花户头能说什么?要是我啥都不管,惹出祸事来,烧了仓神爷,那可怎么办?” “是呀,文老爹,于舍儿说的也有道理呀!” “那些挨千刀的可是在放铳呀!要是点着个一星半点的,可是怎么得了呀!” 旁边的花户头听到这里,也围上来替于车说话。那老仓吏也知道说得有理,叹了口气:“好,好,好,到时候我陪你一起去见老爷就是,挨板子就挨板子,砍头就砍头,反正一同去就是了!” 第五百九十三章 仓夫之乱 “文老爹,照我看也不至于打板子砍头!”一个年轻的仓夫大声道:“只要大伙儿抱成团,上头就拿我们没法子,今时不同往日,你看那些丘若是太平年头敢这么干?连宫里头贵人的粮食都敢动。咱们若是抱成团,上头的老爷们也拿我们没法子!” “是呀!”另一名夫子附和道:“京里的,宫里的老爷们要靠通州仓里的粮食过活,只要咱们花户头、铺军抱成团,那些老爷大人们就拿咱们没法子!” “抱团?人家凭啥和你抱团?这可是要掉脑袋的!”老仓吏不屑的冷笑道。 “都是拜无生父母的,五部六册{罗教的著名经典}的,运河码头上讨饭吃的,不抱团的就不是罗教弟子!” “对,不抱团就不是罗教弟子!真空家乡,无生父母!” “真空家乡,无生父母!” 随着人群中有人喊出罗教这句著名的口号,应和声一下子也变得整齐有力起来,即便是那些一开始比较胆怯犹豫的人,此时也变得坚定狂热起来。人是一种很奇怪的动物,一个在私底下老实到窝囊的人,在人群中却会变得狂热而又疯狂。这些花户头几乎个个都是罗教的虔诚信徒,当中又有人牵头,一下子势头便起来了。那老仓吏是个明白人,一看就知道事态已经不是自己能够控制得了,连忙摆手道:“你们要怎么样都可以,只是莫要牵连我!” 那老仓吏见机虽然不慢,但还是晚了点,众花户头将一拥而上,拿了棍棒,将其裹挟着出了南仓,往外头去了,只过了半日功夫,整个通州城便都沸腾了起来。 张家湾子,码头。 何家油铺的河埠头,横七竖的停泊着十几条漕船,这些漕船里的米已经卸空了,船身大半浮出水面,菜叶和垃圾给白腻的泡沫包围着,一漾一漾地,填没了这船和那船之间的空隙。码头上去便是仅仅两三人宽的街道,何家油铺便在街道的另外一边,早上的阳光从破了得河蚌壳子天棚斜射下来,光柱子落在正在擦拭柜台的几个伙计头上。 船还没停稳,于车就跳上岸,三步并做两步进了何家油铺,对迎上来的伙计道:“李大人在不?” “在里头,于师兄请随我来!”那伙计认出于车,赶忙让开前头引路,两人穿过一个院子,来到一个偏僻的耳房门口。伙计在耳房门上有节奏的敲了几下,片刻后门便打开了。于车赶忙上前,低声道:“南仓于车有事要禀告大人!” “进来吧!”门内传出一个沉稳的声音。于车干忙进了耳房,只见李真盘腿坐在炕上,正朝自己看过来,他赶忙敛衽下拜:“属下拜见大人!” “起来吧!仓城那边情况怎么样?” “昨晚已经起事了!”于车把昨天的事情简单讲述了一遍,笑道:“眼下我们手头上有花仓户、铺兵、夫子一千七百余人,下一步该怎么做还请大人示下!” “很好!”李真脸上露出了满意的笑容:“官府应该有欠你们饷银吧?” “大人说笑了!”于车笑了起来:“咱们花户头是杂役哪有饷银,只有每天有两合米的工食银!” “对,对,这个我倒是忘了!这工食银可有按时发放?” “已经有年头没发了!”于车笑道:“大伙儿都是靠仓吃仓,谁靠那几个钱活呀!” “那就好,你们就以这个由头起事,要官府补发这些年欠的工食银,还有,要增加,就说家口越来越多,原先的不够了!如果不发,你们就停工了!” “是,是!”于车连连点头:“这个大伙儿一定愿意,不过要是官府派兵来弹压呢?” “你们把铺军也拉过来,至于派兵嘛!”李真冷笑道:“你跟我来!”李真站起身来,推开耳房出去,来到一间库房,里面堆放着二三十只长方形的木箱。 “你知道里面是什么吗?”李真问道。 “小人不知!”于车老老实实的摇了摇头。 “打开!”李真挥了挥手,一旁的随从拿起撬棍打开了一只木箱,空气中顿时弥漫着一股油脂的臭味。李真弯下腰,从木箱里的稻草中抽出一支鸟铳来:“淡水制造局出产,丙式鸟铳,刺刀、药瓶、qiān dàn一并配齐,一共一百二十支,现在还怕官府派兵弹压不?” 于车有些呆滞的接过鸟铳,手中立刻感觉到沉重的分量,经过细心打磨的橡木qiāng托触手光滑冰凉,钢铁部分涂有防锈的油脂,qiāng刺在暗淡的光线下闪着淡蓝色的光,于车禁不住打了个寒颤。 “怎么了,你怕了?”李真露出耐人寻味的笑容。 “不,不是怕了!”于车连忙摇头,他可不想给上司留下一个胆怯的印象:“只是仓里没多少人会用这些的,最多有几个平日里喜欢打猎的用过,小人只是怕糟蹋了这些好家伙,坏了大人的事!” “这个你无需担心,待会有五个人和你回去,到时候他们会教你的人用这些的!外头还有三百柄马刀,三百支长qiāng,到时候你一起拿回去!” “是,大人!”于车挺起了胸脯,不过旋即他又低下头:“大人,难道真的是要开打吗?” “于车!”李真笑了起来:“你真是糊涂,投鼠忌器的道理你不知道吗?你们身边可是通州粮仓,要是真的打起来一把火烧了北京城里吃什么?你拿这些东西回去也就是一个撑腰杆的东西,关键时候亮出来,官府就不敢逼得太狠了,你明白吗?” “是,是,小人明白了!” “明白就好,你回去吧!” “是,大人!” 第五百九十四章 插班生 待到于车出了门,李真脸上的笑容便消失了,事情当然不像他说的那么容易。作为兰芳社在京城地区的情报头子,李真很清楚通州粮仓对于眼下朝廷的重要性。如果他与徐阶易地而处,得知通州粮仓出事后的第一反应一定是迅速用wu li zhèn yā,把事态在第一时间平息。他当然不会认为那不到两千铺兵和花户头拿上那点武器就能顶住大明的正规军,但有一点他并没有撒谎,那就是战事一开,通州这里的局势就乱了,无论是乘机烧仓还是在京城里面下手都是大好机会。和自己同一批加入兰芳社的现在都已经飞黄腾达了,而自己还沉沦下僚,说到底还就是上头没人,这次吴伯仁来了,一定不能错过了。 “来人,备马,回天津卫!” 李真赶回天津卫的时候已经是戌时了,他顾不得进食便前往吴伯仁的住处,将白日里的安排禀告了一番,最后道:“吴相公,属下对通州粮仓的安排就是这样!” “嗯,很好!”吴伯仁满意的点了点头:“比我想象的还要好一些,我立刻写信向南京禀告,顺便请大都督增兵!” “增兵?从金山卫调兵?”李真惊讶的问道。 “不错!俗话说行文事者必有武备,咱们在这边动静闹得越来越大了!”吴伯仁笑道:“别看黄锦、张端现在看起来笑呵呵的,他们可都是吃人不吐骨头的家伙,手头上要是没兵,关键时候他们一翻脸咱们就得抓瞎!” “还是相公您考虑的周全!”李真钦佩的点了点头:“通州那边您还有没有什么安排?” “没有了,你做的都很好!”吴伯仁笑道:“不过那边咱们还是要预先埋下钉子,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是,属下明白!” 金山卫,讲武堂,步骑混成战术课。 “立正——、稍息——!” 刘胜转身跑到教官面前大声道:“第三班应到二十九人,实到二十九人,列队完毕,请指示!” “值班员请回列!”教官点了点头,待到刘胜回到小方阵的第一排右边第一个位置,高声道:“诸位学员,今天三班将增加六名插班生,大家鼓掌欢迎!”说罢便第一个鼓起掌来。 “插班生?”刘胜惊讶的抬起头,他这才注意到在教官身后站着六个身着军官生制服的人,想必这便是教官口中的那六个插班生了。 “刘哥,你说奇怪不奇怪,这六个插班生也忒年轻了吧?”身后传来了张全的声音。 刘胜没有说话,不过他心中也有同样的疑问。他们这个班几乎都是寿州之战中有功的降兵,共同的特点就是军事经验极为丰富,手头上也都有几下子。所以同届之中这个班的军事技能课程都是拔尖的,远远胜过其他班级,刘胜他们也对此非常自豪,却没想到突然来了六个插班生,而且看上去也就十五六岁年纪,面带稚气,蹊跷的很。 “你们六个自我介绍一下吧!”教官转过身对身后的六个插班生道。 “是,教官!在下名叫中臣镰成,接下来请多多关照!”第一个学员上前一步,自我介绍之后鞠了一躬,接着第二个上前道:“在下名叫青山匡野,接下来请多多关照!”… “刘哥,还是倭人,越来越有趣了!” 随着议论声越来越大,刘胜注意到教官的脸色变得不好看了,低喝道:“住口,小心军棍!” 很快六个插班生便自我介绍完毕,被安排到了最后一列,开始进行今天的课程了。刘胜惊讶的发现这六个插班生无论是骑术还是武艺都丝毫不亚于班里的老兵们,尤其是那个中臣镰成更是了不得,在马背上左右驰射、夹qiāng冲击,挥刀劈砍都是干净利落之极,刘胜自问自己若是在战场上相遇恐怕也抵挡不了几个回合。 “真是见鬼了!”到了晚饭时候,张全凑到刘胜面前:“刘哥,那个小鬼哪里是倭人,活脱脱是个蒙古鞑子,这个年纪就可以左右驰射,他这身武艺是从娘胎里带来的吧?” “少胡说,蒙古鞑子骑马射箭是强项,这夹qiāng冲击可少用的很!”旁边的左重平插嘴:“照我看,这小鬼肯定身份不凡,你看其他五个倭人小鬼,吃个饭都恨不得把他供到头顶上,肯定是养了几代的家奴了!” 刘胜回头看去,正如左重平说的那样,其他五个插班生在中臣镰成吃饭的时候,本能的站在四周护卫,直到他吃完了才开始坐下吃饭,在食堂里显眼的很。 “诶,你猜那个中臣镰成的身份是什么?我猜肯定是倭人的大贵酋!” “我猜也是的,不过这讲武堂里也有不少南洋的贵酋子弟来求学,也没看到这么大规矩的!” “贵酋和贵酋也有不一样的,这中臣镰成家里一定是顶大的那种!” “是也好,不是也好,和我们有什么关系?”刘胜冷笑道:“人家从讲武堂出来回去继承家业,咱们学出来就给大都督带兵打仗,虾有虾路,蟹有蟹路。你们几个都老实点,别和这几个人惹麻烦,平平安安的学完了出来当军官不好吗?” “刘大哥,这说不定是个机会呀!”左重平鬼鬼祟祟道:“那个小子既然是大贵酋的子弟,咱们搭上了关系,指不定他将来会把我们招去当大将军、宰相呢?那咱们可不就飞黄腾达了?” “飞黄腾达?”张全笑道:“左哥,你还真敢想。” “有啥不敢想的,几个月前谁能想到咱们回来讲武堂?”左重平笑道:“咱们学了这么多本事,可不就是为了升官发财吗?” 第五百九十五章 紧急集合 “为了升官发财不假,可有命在才能享受!”刘胜冷笑一声:“你看人家这架势家里还缺效命几代的家臣?大将军宰相轮得到咱们?老老实实给大都督卖命,咱们下一代就也是自家人了!别翻蠢,老老实实吃饭!” 刘胜这番话就好像一盆冷水,泼灭了众人的野心,看到同伴垂头丧气的样子,刘胜叹了口气,低声道:“你们几个呀!想想当初一起南下的兄弟们,有多少死在路边都没人埋,像咱们这样能,当军官的有几个?你要和那少年比,你干嘛不和皇帝老子比?” “刘大哥说得对!”张全接口道:“这人比不得,也没法比。∞∞∞∞,←o≈那个中臣镰成和咱们也就是萍水相逢,完了就各走各的路,这几个月权当是没这个人就是了!” “听到张全说的没有!这才是明白人说的话!”刘胜冷声道:“你们几个都听好,接下来这些日子咱们都把精神花在功课上,别惹麻烦,都知道了吗?” 刘胜在这群人中威望颇高,众人虽然心里各怀己见,但还是齐声称是。在接下来的日子里情况像刘胜希望的那样,那六个新来的插班生与其他学员一直保持着一种冷淡的疏离,其他学员也渐渐习惯了那个中臣镰成一贯的出色表现,也就偶尔背地里提及几句,其他的也就没有了。正当刘胜以为这种平静的生活会一直持续到毕业,变故就突然发生了。 嘟——!嘟嘟嘟! 尖利的哨声打破了夜晚的寂静,将刘胜从睡梦中惊醒。,●●o他下意识的从床上坐起身来,抓住放在床边的佩刀。 “刘哥,是紧急集合吧?”旁边传来左重平熟悉的声音。 “应该是!都起来,快点,紧急集合哨了!”刘胜一边穿衣服一边喊道,作为一个讲武堂的军官生,他对于夜里突然响起的紧急集合哨虽然还没有习惯,但已经不陌生了。他借助窗口的月光穿上鞋子,抓住佩刀冲出门向外面的校场跑去。 当刘胜抵达校场,他立刻意识到这并不是一次寻常的夜间紧急集合:站在检阅台上的不是当值教官,而是只在开校仪式上出现过一次的大祭酒唐顺之,站在唐顺之身旁的是一个锦袍汉子,检阅台下站着着两排铁甲卫士,凌冽的杀气溢于言表。 “刘哥,这情况好像不对呀!不会是出什么事了吧?”身后传来左重平的声音。 “住口!”刘胜压低声音道:“不说话没人当你是哑巴!” 左重平赶忙闭嘴,站在了自己的位置,拜平日里严厉的训练所赐,在哨音停止之前,刘胜所在班的三十五人全部到齐了。刘胜确认人数之后,上前一步高声道:“第三班应到三十五人,实到三十五人,列队完毕,请指示!” 检阅台上那个锦袍人向刘胜点了点头,上前一步高声道:“三班全体都有,回寝室收拾行装,两刻钟后回到这里集合!” “是个女人!”刘胜这才意识到一直站在唐顺之身旁的是个女人,他顾不得细想,高声应道:“是!” 回到宿舍,刘胜飞快的从床下拖出箱包,开始整理行装。隔壁铺的左重平凑了过来:“刘哥你听出了吧?刚才向咱们发号施令的可是个娘们!” 刘胜手上不听,口中冷笑道:“娘们怎么了,当初把咱们打趴下的莫娜也是娘们,时间只有两刻钟,耽搁了可没人帮你!” 左重平一听急了,一边整理行装,一边苦笑道:“我也就是好奇一下嘛,三更半夜的一个娘们叫咱们干嘛?该不会那女的真的是莫娜吧?那咱们可就要飞黄腾达了!” 刘胜勒紧最后一根背包带,确认松紧合适之后:“现在还有半刻钟,我不知道你这次会不会飞黄腾达,我只知道你要是不能在剩下这点时间里完成,就要吃军棍了!” 寝室中传来一阵低沉的笑容,这时候左重平也不敢耍贫嘴了,他使出浑身解数,终于在限定的时间内整理好了行装。 小广场的检阅台上,莫娜站的笔直,冷冷的看着眼前的沙漏。一旁的唐顺之叹了口气,低声道:“莫娜夫人,这次镰成公子真的也要北上?” “嗯,这也是大都督的意思!”莫娜答道。 “可,可是他在讲武堂才呆了不到两个月,能学到的东西实在是不多呀!”唐顺之叹道。 “那就在战争中学习战争吧!”莫娜答道:“他既然是周可成的儿子,就必须证明自己配得上这个名字!” 唐顺之叹了口气,由于兰芳社内部的军事保密法则他并不知道莫娜这次突然临时赶到讲武堂的目的,但从其征调九边降兵组成的三班学员中也能猜出一二来。显然他们此行的目的是北京,不管他的利益早已和兰芳社连为一体,但这个老人还是对北京的朝廷抱有一点香火之情。 “唐老先生,夫君让我转告你一句话!”莫娜低声道:“无论如何,他也会确保圣上之子的安全!” 唐顺之闻言一愣,旋即大喜,他赶忙向莫娜躬身为礼:“大都督如此体谅天心,必有福报!” 两刻钟过得很快,转眼之间三班的军官生们重新回到小操场上。他们排成两列纵队,穿过狭长的过道,前往军械库领了武器和马匹,然后穿过拱门,沿着那条铺了碎石路,前往专门的军用码头。马蹄铁踩在碎石上,发出清脆的声响,一下下仿佛敲在每个学员的心上。 “我们这是要去哪里?”刘胜问自己,不过他不敢开口询问。乌云遮挡住了月光,他只能凭借远处的灯塔辨认方向,凭借触觉和嗅觉,刘胜能够感觉到海风特有的腥味,我们正在去码头!他告诉自己,接下来去哪里就没人知道了。在发号施令之前应该先学会服从!此时刘胜突然想起来入讲武堂第一节课上听到的那句话,他很奇怪自己为什么此时会想起这个。11 第五百九十六章 少主 莫娜站在“暴君”号的船首桅旁,在她的脚下,这艘满载排水量近千吨的庞然大物正随着海浪轻轻的起伏,仿佛一头已经被驯服的怪兽。这也是北上舰队的最后一条船了,在六个小时前,装载着个联队、一千骑兵、二十头战象、二十五门十二磅炮和大批军需物资的舰队驶离了金山卫,前往嵊泗岛。他们将在那儿等待“暴君”号,然后一同北上,前往天津卫。之所以会这样就是因为莫娜花费了很大的力气才说服了周可成同意让儿子参与这次行动,理由就是相比起在讲武堂里学习理论知识,中臣镰成更需要在战场上学习。 “报告将军,最后一批学员都已经上船了!”船长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很好!”莫娜转过身:“他们安排在什么地方?” “在第二层甲板靠近船艉的位置!”船长犹豫了一下,作为旗舰的船长他知道的比其他军官要多许多:“将军,其实我可以把船艉楼腾出几个房间来,供镰成殿下——” “不必了!”莫娜打断了船长的话头:“按照条例,在执行任务期间,船艉楼是属于海军军官和特殊客人的,镰成这次只是一名普通军官生,甲板下面就是他该呆的地方!开船吧!” “是,将军!”船长挺起了胸脯。 “这就是你们的地方!在下船之前,你们吃、喝、拉、撒、睡,都在这里!”一个水手指着前面,他手中的鲸油灯投射出昏黄的灯光,中臣镰成只能依稀看到一门门大炮。 “你让我们睡在这里!”黑田长野伸手抓住那个水手的胳膊,在中臣镰成的五名随从中他的力气最大,摔跤最好,脾气也最为暴躁:“我们的床呢?” “床?”水手的脸上露出了嘲讽的笑容:“你当这是哪里?小少爷?你还要不要我找个女人来给你唱催眠曲呀?” “无礼!”还没等水手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黑田长野就一弯腰将其掀了起来,在头上打了个转便要将其惯在地上,摔个脑袋开花。 “黑田,快把人放下!”中臣镰成赶忙喝道,黑田长野闻言一愣,不过从幼年时便被培养出来的习惯还是占了上风,他轻轻的将那水手放在地上,退后了一步,单膝跪下,俯首道:“长野无礼,还请殿下治罪!” 方才黑田长野摔人的功夫,油灯落在地上,眼看就要熄灭了,旁边的随从正要将其捡起,旁边却伸过来一只手将油灯拿了起来,递给那水手。那水手惊魂未定,浑身上下颤抖的厉害,带的那昏黄的灯光也是闪动的厉害。 “这位兄弟!”说话的是张全,他也是刚刚从楼梯上下来,正好撞见黑田长野摔人,便伸手捡起油灯,劝说道:“恐怕不是人家故意为难我们,我听说船上狭窄,大家都是这么睡的!” “就是!”那水手现在也缓过来了,他后退了两步躲到张全身后,大声道:“除了船长、大副还有军官们,所有人都是睡吊床或者睡地上的。分给你们的地方还是好的呢,距离甲板上近,而且靠近船艉,又平稳,大小便也方便。为了给你们腾地方,咱们都被赶到底层甲板去了!” “是我们不明白船上的规矩,给您添麻烦了!”中臣镰成向那水手深深鞠了一躬,同来的随从见状也赶忙向那水手鞠躬行礼。那水手见状反倒不好意思发火了,摸了摸后脑勺:“算了,不过下次别这样动不动就摔人了!” “这都是我平日里管教手下不严的错!”中臣镰成又鞠了一躬:“请您看在我年幼无知的份上,原谅我这一次!” “算了,算了!”那水手苦笑道:“既然你们也是头一次上船,也不能怪你。你们晚上把吊床张开睡在上头,白天要把吊床收起来好腾出地方来,都明白了吗?” “明白了!多谢您的指点!”中臣镰成等六人又想那水手鞠了一躬。待到那水手离开后,张全笑道:“你这兄弟还真是的,这么点事就鞠躬那么多次,也不嫌累的慌!” “这件事情确实是我们理亏!”中臣镰成笑了笑:“黑田,你要记住这次的教训,否则的话,迟早黑田这个家名可能到你为止的呀!” “是,我一定会记住的!” 张全看到那方才摔人的倭人跪伏在地,浑身颤抖,也不知道中臣镰成方才说了些什么{方才中臣镰成是用日本语对黑田长野说话的。},心中暗自好奇。这时中臣镰成转过身来,对张全道:“我叫中臣镰成,方才的事情让您见笑了!” “哦哦,我叫张全,其实也没什么,都是男人嘛,脾气上来了动起手来也正常的很!”也不知道为什么,张全与那倭人少年刚一照面,便觉得浑身上下不自在,仿佛在和一个地位远远高于自己之人交谈。 “哦?这么说来张兄也曾经打过架吗?” “那是当然,天底下哪有人没有打过架?”张全笑道:“且不说军营里头,小时候在村子里肯定打过架!” “不,我从小到大就没有打过架!” “你从小到大就没有打过架?”张全惊讶的问道。 “嗯!”中臣镰成叹道:“我自从记事开始,每天就是忙着习武,时间都排的满满当当的,那里有时间和同伴嬉戏打架?” “习武?”张全从对方的口气中听出了浓厚的艳羡之意:“这个——,想必你父母对你期望颇高,所以才这般对你!” “家母的确对我期望极高,至于家父嘛——”说到这里中臣镰成便停住了,灯光下少年的脸上满是厌倦迷惑之色。张全看在眼里,心中一软,决定说些让对方开心之事,便笑道:“你说你自记事起便习武,可我看却你那随从的武艺只怕比你还高些吧!” 第五百九十七章 飞蛾与刀 中臣镰成闻言笑了笑:“黑田的摔角之技的确不错,和我较量十次也能赢个两三次了!” “他是你的属下,肯定不敢用全力,故意输给你的!”张全笑道。3≠3≠3≠3≠,↗o● “胡说!”一旁的黑田长野怒道:“殿下的本事岂是你所能想象,他方才说我能赢两三次已经是抬举我了!” 中臣镰成瞟了黑田长野一眼,黑田长野赶忙低下头去,这时一只飞蛾被灯光所吸引飞了过来。张全正要伸手驱赶,突然眼前寒光一闪,那飞蛾已经落到地上,仔细一看却发现已经变成了两截。 “这——”张全看了看面前正朝自己微笑的少年,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这是您——” “两人对坐无聊,小技博君一笑!”少年笑道:“其实也没什么,无非是手快罢了,战场上身披铁甲,刀剑难伤,身为武士弓术、铳术、qiāng术才是正道!” “这倒是!”张全点了点头,心中原本对少年的轻视早已荡然无存,虽说战场上刀剑不过是护身的副兵器,但能够把剑术练到净室里刀斩飞蛾,那眼力手上功夫可想而知,其他武艺也差不到哪里去,这少年还真是娘胎里带来的本事。 这时随从们已经把吊床安置好了,中臣镰成向张全躬身行礼,然后便上床休息了。张全回到自己的吊床上,却睡不着,方才那少年的武艺给他留下了极为深刻的印象。 “这少年的身份绝不是倭人贵酋子弟这么简单!”张全笃定的想。+????,↓o≥ 可能是由于不习惯吊床的缘故,张全醒的很早。不过当他从吊床上爬下来的时候,发现中臣镰成已经坐在地上开始在做一种奇怪的练习了,他好奇的看了两眼。中臣镰成便注意到了,收了势子笑道:“张兄,早!” “早!”被对方发现自己偷看,张全也有些尴尬,笑道:“我并非有意偷看的,只是从来未曾见过——” “看也没什么!”中臣镰成笑道:“这些也是我从别人那儿学来的,张兄你若是想学,我教你便是,无论是骑术、射箭、摔角qiāng术剑术都用得上!” “那可好,正好船上无聊,这下可有事做了!”张全笑道:“只是你这拳法叫什么名字?有些像是参禅打坐,却又不太像!” “这叫普拉提,是一种传至印度的技巧,常练的话不但可以增添力气,还能牵拉筋骨,防止受伤!你看——”中臣镰成说到这里,将左手从背后伸到右侧拔出佩刀,又将其插回鞘中,动作灵活熟练与从正面无异,张全见了不禁啧啧称奇。 中臣镰成正向张全讲解,甲板上传来号角声,他站起身来笑道:“到吃早饭和放风的时候了,我们到甲板上头去吧!” 即便张全来自九边,冬天的海风依旧让他觉得难熬,凛冽潮湿的风吹在身上,仿佛衣服不存在,自己光着屁股。他忍不住羡慕的看着旁边的水手们,他们几乎都套着粗呢长袍,看上去要暖和多了。 “真冷呀!甲板下面尽管臭,可至少不冷呀!”左重平凑了过来:“你昨晚睡得怎么样?” “还凑合,就是吊床晃来晃去的,有点不习惯!” “我是不成了,一晚上睡下来只觉得腰杆子都要断了!”左重平拍了两下自己的腰,突然压低声音道:“哎,那几个小子昨晚怎么样,我估计他们肯定熬不住!” 张全顺着左重平的目光看过去,却是中臣镰成一行人,他皱了皱眉头:“人家也是有名字的,你叫人家小子要是让听到了多不好!” “听到了又怎么样?还怕了他们不成?”左重平笑了起来:“这可是咱们大明的地盘,这几个倭人到了咱们地头上就算是条龙也得盘着!” “那可未必!”张全冷笑道:“我昨晚可是见识人家的本事了!”说罢他便将昨晚中臣镰成刀斩飞蛾的事情讲述了一遍,最后道:“闹到最后怎么样我是不知道,但你这个眼前亏是吃定了!” “真的假的呀!那小子都给你吹成神仙了!”左重平将信将疑的问道。 “人家又和我非亲非故,我干嘛要吹他?”张全笑了笑:“不过人脑袋掉下去可是接不上来了,就为了嘴上一时痛快,把小命弄没了你觉得值得不?” “这倒是!”左重平点了点头:“那我该怎么叫他?” “人家有名有姓,叫一句中臣公子不就行了?以人家的身份,让你叫一声公子也不算委屈你了吧?” “委屈自然是不委屈的,只是觉得有点怪怪的!大伙儿都是军官生,他还晚来些,凭什么我叫他公子呀?” “就凭人家投胎比你投的好!”张全冷笑道:“老左你还没看出来?咱们几个能进讲武堂是拿命换来的;人家来讲武堂是顺理成章的。离开这讲武堂咱们也就能当个兵头,人家是要回去继承家业的,别以为都进了这讲武堂就是一样人了!” “是呀!听你这么一说确实不是一样人!”左重平叹了口气:“可那为啥咱们上了一条船呢?还有,你注意到没有,这船可是往北开的!” “老左你也注意到了?你还记得咱们上军事地理课上看到地图吗?金山卫往北开有哪些地方?倭国、朝鲜、再就是大明的山东、北直隶了!” “嗯,倭国、朝鲜就不说了,难道是要往大明北直隶?可就这一条船上撑死也就三五百号人能干什么?” “嘿嘿!”张全笑了笑:“你记得吗?昨天晚上站在台上的可是个女的!” “女的怎么了?”左重平不解的问道。 “莫娜将军可是女的!” “啊!”左重平倒吸了一口凉气:“你是说昨天晚上台上那个女的是莫娜夫人?” “我没这么说,但是有很大的可能性,来讲武堂还能站唐大祭酒旁边的女人天底下也没有几个了吧?”张全沉声道。11 第五百九十八章 好运气 左重平没有说话,对于这些前九边明军来说,莫娜这个名字在寿州之战后可谓是如雷贯耳。像这样一位女中豪杰,巾帼英雄乘船北上,背后隐含的意思可就太多了。半响之后他低声道:“张全,要是你猜的没错,那咱们兄弟几个这次可是撞上大运了!” “有没有撞大运我是不知道,不过咱们几个能上这条船估计和那六个插班生有关系!”张全低声道:“所以咱们必须机灵点,说到底对于上头那些人来说,咱们这些人就是小蚂蚁,如果咱们不碍事,最后事情成了,上头漏点残羹剩饭下来也没啥!” “那若是事情不成呢?” “你觉得对于上头来说弄死咱们几个很难吗?”张全冷笑道。 左重平的脑袋顿时摇的和拨浪鼓一般。 接下来发生的一切印证了张全的猜测,“暴君”号在嵊泗岛与舰队汇合之后,开始一路北上,天气也变得越来越冷。不过军官生们得到了补发的呢绒外袍、睡袋、和手套,每天的餐食里也增加了油脂和腌鲸鱼肉的分量。当从水手们的口中得知此行的目的地是天津卫之后,每个人的心里都充满了紧张和兴奋。 “如果一切顺利的话,从这里抵达天津卫还有十二天时间!这十二天不能浪费,必须继续你们的学业!”一名军官站在张全等人的面前:“我是你们的新教官,在船上的十二天里将向你们讲授中级战场指挥课程,即如何指挥人数在五百人到五千人之间的兵团进行战争的课程。通常来说,我军的基本战术单位是以五百人组成的步兵联队。也就是说,这门课程讲授的是如何指挥一到八个战术单位组成混编军团,通常来说,这个混编军团除了若干个单位的步兵,还有相应的骑兵、炮兵、辎重部队、有时候还有战象和舰队。作为混编军团的指挥官,必须按照战场的地理情况,巧妙的部署手下各个战术单位,使之发挥最大的威力…” “老张,你果然猜得没错!那六个插班生果然不一般!”左重平压低声音道:“这课程肯定不是为了咱们几个开的!” “闭嘴!机会难得,这课程可不是什么人都能听得!”张全压低声音道,眼睛却目不转睛的看着那个教官在黑板上边写边画,上面正在用各种符号代表不同的作战单位、山头、河流、渡口。他注意到中臣镰成也在全神贯注的听讲,显然这里讲的是极为重要的内容。 “夫人,中级战场指挥课程可不是短短十二天就能学完的呀!”艉楼上刘沿水看着甲板上正在进行的小课堂:“再说了,难道你还想让镰成公子来指挥几个联队不成?” “我当然知道十二天学不会!”莫娜答道:“但至少可以让他明白兰芳社的军队是怎么打仗的!刘将军,你应该很清楚兰芳社的军队已经和其他国家的军队大不一样了。由衣姐姐把他教成了一个好武士,但兰芳社的军队里是没有多少武士的位置的!” “这倒是!”刘沿水点了点头:“我这几年在南洋打仗也是深有体会,我们的敌人里有的是英勇善战的勇士,但最后的胜利者却总是我们。打仗真是一门学问,不是武艺高强不怕死就行的!不过话说回来,这课程让镰成公子听听也就是了,其他人干嘛也听?我看他们中间能有十分之一将来能混到听这门课就不错了!” “一个人也是教,十个人也是教。若是真的有人能在十二天内听出一点名堂来的,那也是人才了!讲几天课换来一个人才,又有什么不好的呢?”莫娜笑道。 “这倒也是!”刘沿水笑了起来:“对了,这一仗若是打赢了大明的天下也就定了。夫人您对未来还有没有什么打算?” “打算?”莫娜笑了笑:“怎么了?刘将军你想说什么?” 刘沿水苦笑道:“没什么!只是从当初跟随大都督去安南算起,已经有15个年头了。刘某可以说是无役不与,身上有伤二十余处,每到阴雨天气,便觉得浑身上下难受的很——” “哦?刘将军想要解甲归田了?”莫娜饶有兴致的问道。 “嗯!”刘沿水点了点头:“说实话,寿州之战若非夫人您及时赶到,后果不堪设想,每当回想起来,我都——” “我明白了!”莫娜打断了刘沿水的话头:“刘将军,我是个直爽人,就不绕弯子了,你若是退伍想要什么条件呢?” “钱财田土方面我都不缺了,只是这些年我都在海外漂泊,想要落叶归根!” “这应该没有什么问题!”莫娜笑道:“回去后我会和大都督提的,其实我倒是挺为刘将军你可惜的,以你的功绩,再过几年在南洋裂土分国也是没有问题的!” “还是算了!”刘沿水笑道:“照我看南洋那些土王哪里及得上金山卫、堺、淡水、中左所的那些富商大贾?田土财产享用且不说,还三天两头担心底下造反、外头入侵,连一天安稳觉都睡不好。我这次解甲归田之后,在泉州当个田舍翁比什么都强!” “这么说也有道理!”莫娜笑道:“那我就预祝刘将军安享晚年了!” 通州城,南仓。 在北风的吹拂下,火把摇曳不已,带的墙上的阴影也不断闪动,仿佛鬼影。哨兵缩了缩脖子,好让裸露在外头的皮肤少一点,减少一点流失的热量。他看了看天上的月亮,已经快到换班的时间了,可是一点动静都没有,难道换班的家伙又忘记时间了?哨兵低声咒骂了两句,用力跺了几下脚,好让已经冻得发麻的脚恢复知觉。 第五百九十九章 烤栗子 街道的尽头传来咯吱咯吱的声响,哨兵警惕的抬起头,半个月前通州的花户头和铺兵们闹饷,官府采取了一贯以来的操作,一边拖延,一边寻找组织者,诛杀首恶。但这一次的情况却有些特殊,首先通州十几个粮仓的夫子铺兵几乎都有参与,算起来有七八成,这样一来整个通州的粮仓几乎都瘫痪了,无论是运入运出,还是粮仓的维护都是需要大量劳力的工作,这下可就掐住了官府的命脉;其次是与过去不同,这次的闹饷组织的极为严密,官府一时间竟然找不到头目是何人。于是乎官府不得已接受了铺兵夫子的条件,发放了拖欠的粮饷,但随即就派兵进了通州城,加强了对粮仓的监管,并继续缉拿闹饷的组织者。 “什么人!”哨兵抽动了下腰间的佩刀,以免因为霜冻住了临时拔不出来。 “兵爷,是我,卖炒栗子的!”一个声音传来,随着声音从街道拐角处走出一个挑着扁担的汉子,那吱呀吱呀声便是从他的扁担里发出来的。 “炒栗子,三更半夜的卖啥炒栗子?”哨兵警惕的看着那汉子。 “现在不卖,但待会不就天亮了吗?”那汉子走近哨兵,放下扁担,掀开扁担上头的棉被,抓了一把递了过去:“军爷,您尝尝,不要钱!” 哨兵疑惑的按了看那汉子手中的炒栗子,寒夜里热腾腾炒栗子的诱惑超过了警惕心,他怀疑的问道:“真的不要钱?” “不要钱,你尝尝,热乎着呢!”那汉子将板栗塞进哨兵的手中,哨兵剥开一个板栗壳,塞进口中拒绝起来,香甜的味道在口中弥散,原本紧绷着的脸也松弛开来。 “好吃不?”那汉子笑道。 “嗯,味道不错!” “那就多吃点!”那汉子又抓了一把塞进哨兵的手中:“三更半夜的,还要在外头喝冷风,都是苦命人呀!” “是呀,家里但有五斗粮的,谁还来当兵呀!”哨兵感叹道,他又塞了一颗栗子进嘴:“你这栗子还真不错,又香又酥,我从来没吃过这么好吃的烤栗子。” “您喜欢就好!”那汉子笑道:“您喜欢就好,得嘞!我先过去了!” “诶,慢走!”哨兵挥了挥手,目送那汉子消失在街道的另外一头,这才继续专心吃起栗子来。这两把烤栗子他足足吃了两刻钟方才全部吃完,心满意足的拍了拍手,留下满地的栗子壳。这时他听到身后传来一阵脚步声,回头一看却是接班的人到了,一边打着哈欠,一边揉着眼睛:“抱歉,方才肚子有点不舒服,上了个大的,晚了点!” “娘的,我还以为你掉茅坑里了呢!”哨兵冷笑了一声,将身上的厚披风脱下来塞给对方:“给你!” “咦!”来人抽了抽鼻子:“怎么这么香?你刚刚吃啥好东西了?咦,地上的是啥?” “烤栗子!”哨兵冷笑了一声:“一副死样,提到吃就精神起来了!” “烤栗子?你哪来的烤栗子?还有剩不?” “还剩壳,都在地上!”哨兵冷哼了一声:“刚刚有个卖烤栗子的过去,给了我两捧,谁叫你来得晚,自然没有你吃的了!” “卖烤栗子的?三更半夜的?该不会是乱党吧?”接班人突然问道:“你就让他过去了,也不仔细盘问盘问?” “乱你个头呀!”哨兵呵斥道:“无非是要欠饷罢了,怎么成乱党了?都是当兵吃饷的,你有点良心没有?忘记了自己在陕西欠饷饿肚皮是啥滋味了?” “好好好,当我没说过就是了!”接班的低声嘟囔道:“几颗烤栗子就把你收买了,真是的!” “少废话,小心军棍!”那哨兵冷哼了一声,转身就往营地去了。 那接班的兵士看哨兵走远了,蹲下来在地上的栗子壳里扒拉了两下,沮丧的骂道:“娘的,还真的都吃完了,一粒也没给老子留!” 那卖烤栗子的汉子穿过两条街道,看看身后无人,便在路边一扇角门忽轻忽重的拍了十余下,片刻之后门便开了,他进了门低声道:“于大哥来了吗?” “在里头,外头冷,快进去说话!”开门人探出头去看了看街上没人,便将角门重新锁上了。卖烤栗子汉子放下扁担,进了屋,便看到火炕上盘坐着一人,正是有于车,赶忙拱手道:“于大哥!” “不必多礼,炕上说话!”于车指了指火炕:“情况怎么样?” “官军的戒备还是很森严!岗哨没有打盹的,不过士气一般,刚刚南仓的那个哨兵吃了我的烤栗子,听他说话的口气对上头有些不满!” “哦?那是怎么个不满法?”于车问道。 “好像说是家里若有五斗粮,谁还来当兵呀!” “嗯!”于车点了点头,他又询问了几个问题,最后从袖中取出一把铜钱递了过去:“这位兄弟,今晚辛苦了,这点钱你拿去买碗酒喝!” “这怎么可以!”那汉子赶忙推让:“于大哥您这是为了大伙做事,又都是同拜无生父母的,我怎么还能收你的钱!” “让你收你就收下,也没有多少钱,既然是自家兄弟就莫推让!”于车强将铜钱塞入那汉子手中,将其送出门外。那汉子刚走,从里屋便又走出来一个人,却是李真,笑道:“不错,现在看来还是你的办法好一些!” “大人谬赞了!”于车赶忙躬身道:“小人只是觉得大伙儿都是有家有口的,没有走到那一步,犯不着和官府拼命!” “你不必解释了,我现在都已经明白了!”李真笑了笑:“对了,如果需要的话,发动下一次罢工需要准备多长时间?” 第六百章 紧张 “回禀大人,只要您一声令下,最多也就需要两天时间安排通知下去,通州城二十三个码头,七十多个仓库的四千多兄弟都已经在无生父母座前烧过香,喝过同心酒,只要总坛一声令下,大伙儿便同进退!”说到这里,于车犹豫了一下低声问道:“怎么了,又到了发动罢工的时候吗?” “没有,我也就是问问!”李真笑着拍了拍于车的肩膀:“你放心,我绝不会拿罗教兄弟们的性命去赌的!” 于车闻言身体不由得一颤,双膝一软便跪了下去:“大人言重了,小人岂敢这么想!” “罢了,你有没有这么想都不重要!你只要明白一件事情就好了,我李真不是那种视属下性命于无物之人!”说到这里,李真又拍了拍于车的肩膀,转身离去。 于车跪在地上,待到李真推门出去后方才站起身来,才觉得背后冰凉一片,已经出了一身冷汗。原来前些日子李真给予其一批武器和两千两银子,授意其闹饷,把事情闹得越大越好。却不想京城方面对于通州粮仓的事情反应的极快,第二天中午就从邻近调来了两千人马,于车还没把来得及武器给分发下去。他见势不妙,索性将原有的暴动取消,让骨干将武器隐藏了起来,自己也找了个隐蔽的地方躲了起来,等待时机。于车倒也知道自己这么做等于是违逆了李真的命令,对方以临阵脱逃的罪名一刀斩了自己也不奇怪,所以找了个隐秘的所在躲藏了起来,想要避避风头。却不想没两天就被李真找上门来,正当他以为死路一条时,李真却轻易的放过了于车,让他把将通州周围粮仓、码头的地下势力都掌握在手等待命令,还派给他二十多个好手供其差遣。于车庆幸之余,对李真却是越发敬畏,只觉得对方就好像隐藏在深潭中的巨兽,平日里看不出什么,突然便会冲出水面将自己一口吞噬。 砰砰! 这两下敲门声在神经已经绷紧到了极点的于车耳里便好似两颗炸弹,他本能的拔出怀中的匕首,蹑手蹑脚的走到门边,透过门缝向外看去,发现是负责看门的暗哨,这才松了口气,打开房门问道:“什么事?” “南边几个码头的兄弟们派人来报,说有官兵连夜往通州来,派人前来禀告!” “南边几个码头有官兵到了?”于车皱起了眉头,他盘算了下:“走,立刻换个地方!” 天津卫,某处别墅。 “殿下,请坐!”吴伯仁殷勤的伸出右手为客人拖开扶手椅,这可不是一件常见的事情。 “有劳吴相公了!”来客向吴伯仁拱了拱手,方才坐下,只见其约莫三十出头的年纪,颔下留着短须,面容白皙,只是双目之下眼袋颇大,一副酒色过度的样子。 “不敢!”吴伯仁赶忙拱手回礼,笑道:“此番您能够冒险前来,实乃国家之幸,大明之幸呀!” “吴相公谬赞了,这江山本就是二祖列宗传下来的,如今徐、李二贼蒙蔽天子,残害忠良,寿锡又岂能坐视不理?”那客人笑道。原来来客姓朱名寿锡,乃是鲁王的庶三子,依照明代的规矩,像他这样的宗室若非得到特许是不允许离开封地的,否则便是大罪,所以吴伯仁才有冒险前来之说。 “殿下忠爱之心,果然感动天地!事成之后,圣上和大都督绝对不会忘记殿下的功劳!” 朱寿锡闻言大喜:“那就托吴相公吉言了!”说到这里,他从袖中取出一份卷轴来,递给吴伯仁道:“吴相公,您看这个行不行?” 吴伯仁接过那卷轴,打开一看里头却是一份对徐阶、李春芳最近在京城逼迫宗室、勋贵外戚捐款行为的控诉,文章写得虽然不错,最要紧的却是后面陈列的一排排署名和印玺,包括鲁王、蜀王、周王、晋王等十余个近枝藩王。看到这些落款印玺,吴伯仁大喜,笑道:“好,好,好,有了这个,徐、李二贼就算有一百条命,也是死路一条!” “吴相公!”朱寿锡却没有吴伯仁这么有信心,他点了点那卷轴:“我听说徐、李二贼手下爪牙甚多,恐怕仅凭这个不足以置二贼于死地。还是等到开春之后大军北上,再做主张的好!” “这个就不劳殿下担心了!”吴伯仁笑道:“有了这个,徐李二贼自然众叛亲离,不攻自破!” 朱寿锡将信将疑的看了吴伯仁一眼:“若是如此自然最好,不过二贼眼下手握大军,又有厂卫供其驱使,吴相公还是小心为上,莫要打虎不成反被虎伤呀!” “殿下请放心!我自有安排!”吴伯仁小心的将那卷轴收好:“对了,殿下您接下来是要回去还是——?” “要尽快回去!”朱寿锡低声道:“吴相公你也知道,小王擅离封地可是大罪,一旦被发现便是天大的麻烦!” “那我立刻安排人送殿下回去!”吴伯仁唤来手下,将朱寿锡送出门外,然后从袖中取出卷轴,又仔仔细细的看了一遍,笑道:“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了,只是不知援兵什么时候到!” 远处,微弱的光线穿透海上的雾气,在地平线附近闪耀。 “那是星星吗?”张全问道。 “是的,是星星!”中臣镰成用十分肯定的语气答道:“是紫微星,小时候堺的航海家教过我怎么辨认天上的星座的!” 第六百零一章 身份暴露 甲板上,船长正大声发号施令,水手们仿佛灵活的猴子,在“暴君”号的三根桅杆爬上爬下,摆弄着复杂的索具和船帆。张全能够感觉到船速正在变慢,甲板嘎吱嘎吱作响,缓慢的往一个方向倾斜。发生什么事情了吗?张全问自己。 “我们应该在通过海峡!”中臣镰成压低了嗓门:“我以前从堺去严岛神社经过明石海峡的时候也是这样的,海峡的水流湍急,而且礁石岛屿很多,大船都要降下大部分船帆好降低速度,以免触礁,有的还要用桨划船!” “海峡?”张全茫然的看着船舷外的雾气,他还是第一次坐这么长时间的船,在他看来所有的大海都是一样的——无边无际的水,他也不知道水手们是如何在这片没有任何标志物的水面上辨认方向,寻找道路的。 “嗯!”中臣镰成眼中闪过一丝兴奋的光:“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我们正在通过的是渤海海峡,如果一切顺利的话,两三天之后我们就可以直接在天津卫登陆了!” “天津卫?那不是就在京城旁边吗?”张全终于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名词。 “嗯,这应该就是我们这次远征的目的地!我早就想到了,只是还不敢确定!”说到这里,中臣镰成笑道:“这雾也是帮了我们的大忙,不然莱芜水城的敌军如果发现船队,一定会出兵拦截,或者用快马通知京城的敌军的!” 张全倒吸了一口凉气,惊道:“攻打京城?这如何使得?如果战况不利岂不是无路可退?” “无路可退?大海不就是最好的退路?”中臣镰成笑道:“对我兰芳社来说,身旁只要有海,就无须考虑退路的问题!” 少年的自信感染了张全,他无声的点了点头,向海面上望去,随着时间的流逝,地平线上的星星渐渐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片鱼肚白色,他知道这是天即将亮的标识。迷雾在渐渐散去,“暴君”号高耸的船首分开灰色的帘幕,风帆仿佛白色的羽翼。张全听到头顶上海鸟尖利的叫声,在右侧一排岩石山脊从海面骤然升起,陡峭的坡道上是一座石垒,石垒上士兵们乱作一团,烟火正从顶部的塔尖升起。 “烽燧,那是狼烟!”在边关多年的张全立刻就认出了,他惊惶的喊道:“不好了,我们被发现了!” “不用怕!那边是山东登州地界,到京师没有烽火台,即便快马也要四五天才能到,那时候我们早就已经在天津卫登陆了!” 张全回过头,发现说话的是莫娜,赶忙敛衽下拜:“小人参见将军!” “起来吧!”莫娜摆了摆手,目光转向中臣镰成:“镰成,马上就要上岸了,你有什么想法吗?” “请让我担任前锋!”少年沉声道,眼睛里跳跃着灼热的火。 “你来当前锋?”莫娜笑了起来:“如果让你来当前锋,那其他人怎么办?镰成,你生下来就注定居于万人之上,其他人可没有这么好的运气。身为主君是不可以和臣下争夺战功的,这个道理你应该知道吧?” “是,莫娜阿姨!”少年沮丧的低下了头:“既然是这样,那为何你还要让我参加这次远征?” “让你来是为了让你多些亲身经历,长长见识,和讲武堂里面学到的东西相互印证。打前锋这种事情难道还缺你一个吗?”莫娜笑了起来:“怎么样,这些天睡甲板下头有没有怪我?” “没有!”少年摇了摇头:“我这次来大明本来就是为了吃苦的,否则留在日本就好了,何必出来!” “好,不愧为是周可成的儿子!” 张全在旁边听到“不愧为周可成的儿子”时只觉得双膝一软,险些跪了下去。这些日子来他和中臣镰成朝夕相处,对对方的身份揣测颇多,但做梦也没有想到过对方竟然是周可成的儿子。他只觉得耳朵嗡嗡作响,接下来莫娜与中臣镰成的对话一个字也没有听进去。 “哎,张兄你怎么了,怎么我叫你也不说话?” 张全抬起头来,看到中臣镰成正好奇的看着自己,赶忙敛衽下拜:“小人不知殿下身份,平日里无礼之处甚多,还请恕罪!” 中臣镰成见状一愣,旋即苦笑道:“张兄你这是何必呢?你又不知道我的身份,何罪之有!快起来!” 张全磕了两个头方才小心的站起身来,小心的问道:“敢问一句,殿下既然是大都督之子,为何姓中臣而不姓周?” 中臣镰成笑了笑:“是这么回事,当初家父在日本功绩甚多,受封诸多官爵。但家父乃是大明人氏,日本人乡土观念很重,家父恐怕日本人不愿受异国人统治,便上书天皇、公方,辞去官爵,而我便随母姓中臣,接任家父的官爵领地。” “原来是这么回事!”张全点了点头:“那殿下来大明,日本那边岂不是无人管辖?” “张兄多虑了?”中臣镰成笑了起来:“我才多大年纪,能干什么?原本领地事务就是家母管的,现在依旧由她管便是了!” “是呀,倒是我问的傻了!”张全摸了摸后脑勺笑了起来,他看了看少年,突然叹道:“人和人真的差别太大了,我若是你肯定每日安享富贵都来不及,又怎么会跑出来受这个苦!” “张兄你这就不明白了!”中臣镰成叹道:“你知道吗?日本天子若非家父和今川家每年的贡金,连三餐白米饭都吃不上,我若是只想着安享富贵,恐怕距离那日子也不远了!” “日本国的天子连三餐白米饭都吃不上?这么惨?”张全有些不敢置信的问道。 第六百零二章 招揽 “嗯!就算是现在,天子家过得也不咋地,你知道吗?去年秋天日本京都刮大风,把皇宫刮掉了半边,天子想要重修宫殿却一时间没钱,我家和今川家各自捐了五百石大米,才勉强修好。可皇后家的屋子就没钱修了,结果只好天子央求家母做担保,从纳屋那儿借了四百银币,皇后家才有屋子住!” “这个——”张全瞪大了眼睛:“不会吧,身为天子还要借钱?天下不都是他家的吗?若是屋子破了,征发百姓,加征些捐税不就行了?” “这怎么行?天子若是因为自己屋子破了就征发百姓,加征捐税,那和独夫又有什么区别?再说了,领地和百姓已经被分给寺院、武家和公卿了,天子又怎么能再来征发百姓?” 张全闻言一愣,觉得这日本天子也是够可怜的,比起大明天子来简直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他想了想之后问道:“殿下,我方才听您说你家和今川家各捐了五百石大米,那其他人呢?应该也有出钱出力吧?” “其他人?没有其他人了呀?”中臣镰成笑道:“全日本的武家和寺院要么是我中臣家的家臣,要么就是今川家的,我家和今川家的法度都写的很清楚了,未经主家允许私自与天子有经济往来的,家主切腹,领地改易,谁敢背着我们出钱出力?至于公卿的领地加起来也就不到两万石,自家人吃饭还不够,哪里有余钱捐给天子?” “那殿下你家有多少领地呢?” “这个具体数字我倒是不太清楚!不过直属的领地应该不少于四百万石,此外自由城市、商港、贸易城市这些效忠于我家折合成石高还有大概三百万石!家臣的领地我年纪还小,就不知道了!” 即便张全不是太懂政治,但还是能感觉到七八百万和两万之间的悬殊差距。显然中臣镰成口中的那个日本天子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傀儡,他现在总算是明白为何中臣镰成会对距离天子不远的时候那么沮丧了。想到这里,张全的脑海中突然闪过一个念头,脸色不禁大变。中臣镰成看的清楚:“张兄你怎么了?有什么事情吗?” 张全犹豫了一下,看了看中臣镰成,最后还是决定实话实话:“殿下,我有一个问题,不过希望你不要把这件事情告诉别人!” “这个你放心,我绝不会告诉第三人!” “那好!”张全压低了嗓门:“殿下,我听你方才说的那些,要是大都督拿下了京师,会不会把大明天子也变成日本天子那样?” “这个我就不清楚了!”中臣镰成想了想之后答道:“不过应该不会的,日本天子数百年来都没有什么实权,家父这么做也就是顺水推舟,日本人也都不以为非。大明的情况完全不同,如果要这么做的话,肯定会惹出非常多麻烦的!” “若是这样便好了!”张全松了口气,心中一块悬在半空中的大石头落了地。 中臣镰成不解的问道:“奇怪了,对于你来说家父如果真的让天子虚位,自掌大权岂不是更有利?” “啊?为何这么说?” “这还不简单?如果还是大明天子掌握实权,那位高权重,坐享实利的还不是过去那些人;如果由家父自掌大权,肯定提拔一批自己的亲信,你接下来奋勇向前,若是立下功勋,说不定也能跻身其中呀!” “这个——!”张全拍了一下自己的脑门,他用奇怪的目光看了看中臣镰成,叹道:“我怎么没想到呢?殿下,您真不愧为是大都督的儿子呀!” “这有什么!”中臣镰成笑道:“我身边那些家臣多半都是这么爬上来的呀!就拿那个黑田为例吧,他父亲原本不过是近畿的一名浪人,因为在几次大战中奋勇向前,在和泉国受封了佐贺庄三千石,与家父结下了主从的缘分。他的儿子也得以能够在我身边侍奉!若非家父,黑田他们一家最多也就是个两百石的武士吧?”说到这里,他的脸上突然露出一丝狡黠的笑容:“张全,你有没有兴趣成为我的家臣呀?” “成为殿下您的家臣?”张全一愣。 “不错,成为我的家臣!”中臣镰成笑道:“我现在还无法给你什么具体承诺,只能保证给你一个侧近的身份,有一份俸禄,但是没有领地。不过我可以保证,等到我成年掌握家业之后,只要你能够立下足够的功劳,至少可以得到五百石的领地。” “可,可是为什么殿下您会选择我?”张全不解的问道。 “我虽然是周可成的儿子,但从小是在日本长大的,对于明国的情况并不了解,身边的人也都是这样,我需要一个了解大明情况的手下!” “可是殿下您只要开口,这里有的人是任您驱使呀?”张全不解的问道:“何必非要小人呢?” “这里的人都是家父的手下,而不是我的手下!”少年笑容褪去,露出还有几分青涩的坚定来:“我的身边只需要忠诚于我一个人的人,据我所知,张全你一两个月前还是大明的官军,是吗?” 张全脸色变得惨白,他低下头:“殿下您说得对,我是个降人!” “这么什么不好的!张全!”中臣镰成盯着对方的眼睛:“当初你已经竭尽全力战斗过了,是吗?” 张全的脑海里闪现出那些他不愿回忆的一切,尸体、尘土、呛人的硝烟、干渴、疲倦、绝望、以及那锋利的枪刺,他抬起头:“是的,我当时已经竭尽全力了,虽然我又渴又饿,但还是战斗到精疲力竭才被俘的!” 第六百零三章 申时行 “很好,从小家母就告诉我,对于武士来说从来就没有什么绝对的、无条件的忠诚。主君有主君的责任,武士也有武士的责任,这就是武士之道。既然你已经竭尽全力,那也就没有什么可以羞愧的了,希望你可以像效忠上一个主君那样效忠我!” 看着少年的眼睛,张全心中渐渐平静下来,他弯曲膝盖,低下头:“如果殿下您需要我的话,我愿意为您尽心竭力,效犬马之劳!” 当徐阶得知兰芳社的舰队进入渤海的时候,他正在吃晚饭。桌上的餐食很简单,粥、馒头、几碟精致的小菜。徐阶一手拿着筷子,一手拿着塘报,口中咀嚼,眼睛却不一瞬也不离开塘报,右手的筷子不时夹一下碟子里的小菜,当碟子已经被夹干净,筷子和光滑的瓷碟碰撞。徐阶才反应过来,他抬起头,正好看到站在门口的来人。这个脸颊削瘦的青年名叫申时行,是嘉靖41年(1562年)的状元,苏州人,与徐阶算得上是小老乡。与绝大多数天之骄子一样,申时行考中状元之后留在了翰林院,为朝廷储才。却不想数年后爆发的靖难之乱却将他留在了北京,周可成虽然没有像对徐阶与李春芳那样将申家连根拔起,但也将申家从上到下两百多口人全部都送到了台湾大员去种甘蔗。对于这个与自己孙儿年龄相仿、遭遇相似的小同乡,徐阶颇为看重,短短几个月功夫便将其升到了翰林院修撰,然后又是礼部右侍郎,可谓是青云直上。 “汝默,怎么了,有什么事情吗?”徐阶放下手中的筷子,问道。 “军情,登莱的紧急军情!”申时行的脚步急促来到桌旁,他的手中拿着一份塘报,徐阶看到他的关节紧张的发白,这可不是一个好兆头。 “登莱?有南贼的船只出没?”徐阶问道,他知道兰芳社的船队经常进入渤海,停泊在天津卫附近的海域,用小舢板将船上的货物运上岸。京师市面上的朝鲜人参、北方皮毛、南洋香料等珍稀货物就是证据,曾经有人建议将其查抄,顺藤摸瓜将其幕后之人一网打尽。徐阶却不置可否,他心里清楚自己有太多要紧事要处置,实在没有精力来管这些小事了。 “不是出没,是南贼大举入寇了,怀疑其目的地是天津卫!”申时行将塘报递给徐阶,徐阶拆开一看,眉头便紧皱了起来,原来塘报中说岛上的哨堡在清晨时分发现“巨舟数十条过境,向西北而行,皆张南十字星旗,船板如墙,炮眼密布,船上枪戟林立,无虑万余人…” “该死的登莱守军,竟然就这么眼睁睁的看着贼船过境,却不出兵阻截!”申时行恨恨的骂道:“一定要将当值武将严加查办,以儆效尤!” “罢了,汝默,这也不能怪他们!”徐阶放下塘报,神色冷淡。 “徐公为何这么说?”申时行瞪大了眼睛,削瘦的面颊泛着病态的绯红:“身为大明官军,岂可纵敌入境,怯懦不战?” “战?拿什么去战?”徐阶叹了口气:“汝默,你是没有见过兰芳社的夹板大船,船坚如铁,铳炮如雷,十余里外一声炮响,你便化为糜粉。就凭登莱镇那几条小船、破船就算出海了又有何益?图然增添几个死伤罢了!” “徐公,这不过是文人的夸大之词,天下间哪有这么厉害的船只?” 徐阶笑了笑,起身从身后的书架上拿出一本书来,递给申时行:“汝默,这话是文人所书不假,但却不是夸大之词,你看看这作者是何人?” 申时行疑惑的接过书,看了看封面:“海上荡寇志,作者,吴伯仁?”他惊恐的抬起头:“就是那个吴伯仁?” “没错,就是他写的,当初他与周可成同舟讨伐巨寇曾一本,便将自己的所见所闻记录下来,便有了本书!你可以好好看看!” “是,徐公!”申时行翻开书,刚想看却又抬起头:“吴伯仁乃是周可成一党,他会不会在这书中夸大其词,替周贼吹嘘!” “呵呵!”徐阶闻言笑了起来:“此一时彼一时,吴伯仁写这本书的时候才刚刚中了举人,二十出头,周可成也就是个寻常海商,他又怎么成周可成一党?汝默,我们读书人切不可一概而论,吴伯仁虽然是周可成一党,但他这本书里关于海战之事多有真知灼见,值得一读!” “是,学生回去后一定会细读的!”申时行点了点头:“只是周贼船队的事情?” “我知道了,立刻下令沿海各卫所军镇加强戒备,一旦有消息立刻通知京师,同时令兵部调兵增援天津卫!” “是,徐公!” 通州城。 于车低着头,一顶毡帽将他的大半张脸都遮挡住了,加上身上那件灰黑色的披风,他看上就好像是一只蝙蝠。于车的行动也和蝙蝠一样无声而又诡秘,他穿过几条只容两人并肩而行的窄巷,翻过两堵墙,穿过一个角门,最后出现在一栋两层的小楼前。二楼的窗户内透出昏黄色的光,在这个寒夜里让人心里生出一股暖意来,就像于车心里一样。 清脆的笑声从二楼的窗户传出,那是惠娘的笑声——她是通州南仓一带最出名的“私门头”,虽然已经年过三十,但依旧体态丰盈、风韵犹存。南仓一带的恩客们一致认为相比起她的那几个“女儿”,惠娘本人更有魅力。于车早就对其垂涎三尺,只是囊中羞涩,无缘亲近罢了。直到最近于车才有了亲近的资本,于是他便将这里当成了自己的一个藏身处。 第六百零四章 杀人起事 于车看了看身后左右,确认无人跟踪,他这才敲了几下门,楼上的笑声停止了,随即他便听到了惠娘声音。 “这个时间还来敲门,谁呀?” “是我!”于车低声道。 屋内静了一下,随即便听到惠娘笑道:“是大当家的呀!稍等,容我下来开门!”随即便传来急促的下楼声。 房门被打开了,于车立刻从惠娘那种鹅蛋脸上看出了一点慌乱,他笑了笑,侧身进了门,一边反手带上房门,一边装出不以为意的样子问道:“惠娘,你喝酒了?” “是呀,一个人无聊,喝口酒消遣消遣!”惠娘笑道:“正好您回来了,我去刘跛子那儿弄两个卤菜,陪大当家的喝几杯!”说话间便要开门往外。 “这个时间刘跛子早就睡了,何必去打扰他!”于车一把抓住惠娘的胳膊,笑道:“要下酒有你就行了,还要什么卤菜!” 惠娘被抓住手臂,半边身子都软了,不过她知道自己生死就在这一刻,就势往于车身上一靠,嗔道:“你这死鬼,就是这张嘴甜!” 于车哈哈一笑,顺势便把惠娘拦腰抱起,上得楼来,目光扫过只见朱床旁的小桌上摆放着一副碗筷,四色小菜,一瓶玉堂春,在桌子的右侧有一道湿痕。床另外一侧的柜门紧闭,看到这里,露出一点朱色的衣角,于车已经有了几分计较。他顺手将惠娘往床上一丢,笑道:“几日未见,惠娘倒是重了几分!” “呸!”惠娘见于车未曾发现,心下大定,便啐了一口:“大当家的真不会说话,奴家的腰一尺九的腰身已经十余年了!” “是吗?那想必是我错了!”于车笑道。 “大当家的稍待,奴家去拿杯盏来与您共饮!”惠娘从床上下来,便要去拿碗筷。于车却取出匕首,藏在袖中,突然走到那柜门,背门而立,拔出匕首猛地用力一刀扎了进去,柜里传出一声闷响,于车用力拔出匕首,让开半边,只看柜门从里面打开,从里面扑出一个人来,伏地不动。 惠娘见状大惊,还没等她叫出声来便只觉得脖子上一凉,却是于车扑上前来,将匕首勒住了她的脖子,冷声道:“你若出声,便让你如那人一般!” 惠娘不敢出声,只是点头如筛糠一般。于车冷哼了一声,一把将其甩到床上,喝道:“此人是谁?” “奴家也不知道他的来历,只是一个恩客,出手大方得很!便请他上楼,喝两杯酒,却不想正好遇到你回来,于是,于是——”说到这里,惠娘再也忍耐不住,轻轻抽泣起来。 “寻常恩客,能让惠娘你舍得拿出这瓶玉堂春来?这酒可是一两银子一瓶呀!”于车冷笑了一声,在那尸首上摸索了一会,最后摸出一块腰牌来,看了看:“果然是官府的人!” “不干我的事,不干我的事!”惠娘在欢场上厮混了十几年,如何看不出于车此时已经生出杀机来,她扑下床来,膝行了两步,抱住于车的腿哀求道:“大当家的,只求您看在这些日子同床共枕的情分上,饶过惠娘这一次。我着实不知道他是官府的人?” 这时门下传来有节奏的敲门声,于车脸色微变,一脚蹬开惠娘,喝道:“待会再与你算账!”便三步并做两步下得楼来,开门一看,却是两个神情剽悍的汉子。 “什么事?” “李大人有命令到了,明日午时通州各仓起事!” “明日午时?”于车闻言一愣:“当真?” 为首的汉子从怀中取出一块铜牌递了过去:“这是李大人的符信,南来的舰队昨天早上已经在塘沽附近的海面了!有数万人马,大小船只数百艘!” 于车倒吸了一口凉气,接过铜牌走到楼梯口的有光处细看了看,咬了咬牙道:“你们稍等片刻,我上去处置一件事情,立刻下来!”说罢于车快步上了楼,惠娘看到他又上来了,强笑道:“大当家若是有朋友到了,何不请上来一同喝几杯?” 于车冷笑了一声,上前一把揪住惠娘的头发,冷笑道:“正好,今夜起事就拿你祭旗!”说罢,将匕首往惠娘脖子上一勒,只见血光一闪,那白粉壁儿便被喷了半边红。于车在那妇人身上搽干净了匕首,还刀入鞘下得楼来,对来人笑道:“走,同去做大事!” 于车一行三人沿着小巷来到一处窝点,连夜派出人来将明日午时起事的事情传递出去,又将暗藏的武器药子起出分发,一直到次日早晨方才忙完。于车随便弄点汤饼吃了倒头就睡,待到被人叫醒已经是正午时分。 “事情进行的怎么样了?”这是于东醒来说的第一句话。 “武器已经都分发下去了,各坛口的口令也发出去了!”部下摊开双手:“现在我们能做的只有等待了!” “等待?好吧!”于东嘟囔了一声,他站起身来,觉得肚子饿得要命:“有吃的吗?先弄点来!” 于东的要求无法得到满足,屋子里最后一点食物也早已被吃光了——每个信使出门时都带着路上吃的干粮。于东懊恼的挥了挥手,最后决定出门去买点。他刚走出门,就看到一名骑士正策马疾驰过来,道路两旁的行人和小贩赶忙退避,唯恐被那骑士撞到。于东忙不迭后退了两步,捂住口鼻,以免被溅起的烟尘呛到。 “娘的,这厮是追命呀!跑得这么快!”一个卖炊饼的小贩吐了口唾沫:“要是让撞到,半条命就没了!” “拿两个炊饼来!”于东从腰间摸出几文铜钱丢了过去:“你刚才看清了吗?这骑马的是干嘛的?” “应该是传军令的!”旁边有人探过头来道:“骑得是军马,我刚才看到屁股上的烙印了!” 第六百零五章 会面 “军马?”于东闻言一愣,旋即大喜:“你看清楚了?” 那人奇怪的看了于东一眼:“看清了?是军马又怎么滴?与你何干?你干嘛那么高兴?” “呵呵!”于东知道自己情急之下露了馅,赶忙掩饰道:“我刚才高兴了吗?没有呀!是你看错了吧!” 那汉子冷哼了一声:“嘴巴都裂到腮帮子了还说没高兴,神经病!”一甩袖子便转身离去。 于东见那汉子没有纠缠,这才松了口气,他拿了小贩送来的炊饼,转身便消失在人群之中。 天津,团泊洼。 水手用力摇动长桨,船只随着潮水上下起伏。寒风吹过枯槁的芦苇,发出哗啦哗啦的声响,举目望去,惨白色的海滩宛若死人的白骨,看不到一点人烟,在过去的十五年里,中臣镰成从未见过如此荒芜的景象。 “莫娜阿姨,我们真的要在这里登陆吗?”他低声问道:“没有港口、没有栈桥,没有村落,按照教程这里完全不适合军队登陆呀!” “但是这里有芦苇,也有河流!”莫娜笑道:“有芦苇就有柴火,有河流牲畜和士兵就有喝的,而且还可以用小船转运军需。你放心,我们在天津这边有人手,早已把一切都安排好了!” 仿佛是为了印证莫娜的话,在芦苇丛后升起一道烟柱,直冲天空,格外显眼。中臣镰成兴奋的回过头,向莫娜投以钦佩的目光。 “是我们的人,点火,释放火箭,告诉他们我们到了!” “吴伯仁,你居然亲自来了?”莫娜惊讶的睁大了眼睛,平日里总是轻袍缓带的吴伯仁此时却是一身戎装,腰跨马刀,头戴斗笠,脚蹬鹿皮靴子,全然是一副武人打扮。 “我为何不能来?”吴伯仁笑道:“别忘了,我在枪术上可是唐大祭酒的真传弟子,虽然远不及你,但也不是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 “嗯,这倒是,我倒是差点忘了!”莫娜笑了起来,旋即笑容消失:“吴相公,夫君让我带话给你,北上之事由你专任,我这次来受你指派!”说到这里,莫娜便拱手向吴伯仁做了一个长揖。 吴伯仁先是一愣,旋即赶忙回礼:“这如何使得!夫人你刚刚在寿州一举击破十万敌军,名震天下!我吴伯仁——” “伯仁你不必过谦了!”莫娜神色变得严肃起来:“夫君在来之前就和我说过了,调兵遣将你不如我,但与京中各方势力打交道,折冲尊俎我就远远不如你了!这次北上我们只有四五千人马,要打的是政治仗,而不是军事仗,什么仗该打,什么仗不该打,要怎么打,只有你知道!” 听了莫娜这番话,吴伯仁不禁有些感动,他先前得知这次北上领军的是莫娜之后就颇为担心。对方是周可成的枕边之人,又刚刚在寿州打赢了南北之间的那次决定性会战,无论从威名和与周可成的亲密程度都不是自己能比的。像这样一个人带援兵前来,可以解释为周可成对这次行动的重视,想要利用这场大胜的威名不战而屈人之兵;但从另外一个方面来讲,来了如此强势的搭档,自己的位置就极为尴尬了,虽然说在临别前周可成已经将北方之事全部都交给自己了,但毕竟这次来的是莫娜呀! “夫人既然这么说,那伯仁就不客气了!”吴伯仁拱了拱手,他这是才注意到站在莫娜身旁的中臣镰成,虽然对方穿着是讲武堂军官生的服色,但一个军官生与莫娜并排而立,站在其他随行将领前面,却又一副气定神闲的样子,怎么看也不是个简单人物。 “这位是——?” 莫娜看了中臣镰成一眼,笑道:“这位便是吴伯仁吴相公,还不去向他行礼?” 中臣镰成撩起盔甲罩袍的前襟,向吴伯仁躬身行礼:“小侄中臣镰成,盔甲在身无法全力,请伯仁相公恕罪!” “中臣镰成?”吴伯仁闻言脸色大变,他顾不得地上邋遢,赶忙撩起袍服的前襟,双膝跪下道:“不知长公子大驾光临,有失远迎,伯仁失礼之处,还请恕罪则个!” “伯仁,你快起来吧!”莫娜笑道:“镰成他这次来就是一个讲武堂实习军官生,你不必这般。夫君已经说过了,小小年纪不知世事艰辛,若是妄然置于尊位,反倒是害了他!” 吴伯仁迟疑的站起身来,仔细打量了镰成,发现对方眉目间果然与周可成有六七分相似,只不过又俊秀了几分,想必是从母亲由衣那边继承来的。他点了点头:“既然是这样,那伯仁就托大了,莫娜夫人,往西周两三里便是一条小河的入海口,逆流而上四里便有码头栈桥仓库,一切都准备好了,有我手下一百人看着,河面上的航道也都标记好了!” “好,伯仁你辛苦了!”莫娜目光转向中臣镰成:“镰成,你带军官生们乘坐小船去泊地,到了后释放火箭通知船上!” “是!”中臣镰成应了一声,转身向后跑去。待到他走远了吴伯仁上前一步压低声音问道:“镰成公子不是在日本吗?怎的突然跑来大明了,还来了天津?大都督是怎么考虑的?” “雏鹰翅膀硬了,总要让它扑扇两下翅膀吧?日本毕竟还是太小了!”莫娜笑了笑:“再怎么说,他也是夫君的亲生骨血呀!” “是,是!”吴伯仁忙不迭点头道:“难道大都督有意传位给镰成公子?” “吴相公,你想的也太多了,太早了吧?”莫娜唇角微微上翘,露出了讥诮的笑容:“夫君正当盛年,镰成也还小。再说了,难道我家夫君眼下亏待了你吗?又何须这么急着考虑几十年后的事情呢?” 听到莫娜这番暗含机锋的话语,吴伯仁脸色微变,平日里总是镇定自若的脸上现出了尴尬的笑容:“夫人误解伯仁了,我没有这个意思!” 第六百零六章 厉害的女人 “吴相公!”莫娜的神色变得严肃起来:“虽说兰芳社是我夫君一手创立而来的,但他并没有将其当成一家一姓的私产,他待人宽厚,我本不过是个山间蛮女,力尽被俘,但他并不以奴仆待我。像我这样的人在兰芳社中有很多。得来领地财货也是分予众人,也不成亏待了吴相公。但纵然兰芳社不是他的一人之物,但他的骨血子女也应该有一份吧?人嘛,为自己子孙后代做些安排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你说对不对,吴相公?” 听到这里,吴伯仁已经是面如土色,莫娜这番话往轻里也还罢了,往重里说便是指责他插手周可成的家事,自古以来多少名臣大将都是死在这桩事情上,比起他们吴伯仁又算得了什么?他小心翼翼的说:“夫人所言甚是!大都督与我有天载地厚之恩,伯仁又怎么会行那忘恩负义之事?镰成公子乃是主公的骨血,兰芳社自然有他的一份,这是毫无疑问的!” “好!”莫娜拊掌笑道:“我就知道夫君如此待吴相公,吴相公绝不会辜负了!莫娜我是山野蛮子出身,说话都是想到什么就说什么,方才那些话若是有得罪之处,吴相公你可千万莫要记在心里!” 吴伯仁赶忙躬身道:“夫人说的都是至理名言,伯仁一定铭记在心,时时刻刻不敢忘记!” “那便好!”莫娜笑道:“好了,时间紧迫,我们就不提这些有的没的了,吴相公我们一同回船上吧!” “谨遵夫人吩咐!”吴伯仁赶忙躬身领命,他小心的拉后半步,随莫娜往河边走去,看着对方头顶上高高耸起盘起的长发,吴伯仁心中暗想:“我本以为大都督这几位夫人中由衣难缠的很,莫娜夫人要好应付些,想不到这位也这么难缠,看来要让二娘与阿迪莱夫人结好,待其生子之后也可以牵制这两位夫人一二!” 徐阶是在兰芳社的舰队抵达天津卫海边之后第三天中午得到准确消息的,即使以当时的技术条件看,这个速度也有点满了,毕竟从天津到北京快马一日可至。这倒不是因为驿卒不给力,而是被通州随即发生一连串暴乱的消息给掩盖住了。无论古今中外,情报工作中最困难的不是获得情报,而是在一堆纷纭复杂、甚至自相矛盾的情报中在有限的时间里筛选出真正有价值的。所以超级间谍往往不是那种身怀绝技的007,而是戴着厚边眼镜,脑门闪亮,貌似学究的情报分析专家。而徐阶的手下们被通州爆发的一连串暴乱所迷惑,他们手忙脚乱的调配兵马粮草,弹压暴乱,而把某个沿海卫所报上来的“海面出现大批贼船”的重要情报压在了纸堆里,直到第三天天津卫某个哨卫遭遇了上岸南军的游骑,才从故纸堆里翻出这份情报来,两厢一串联起来,真相大白,却已经有些晚了。 “混账,乱弹琴!”徐阶已经全然没有宰相的涵养和矜持,他将手中的塘报往地上一甩,飞出去数丈远:“贼军船队停泊在天津卫外三天了,我这个当首辅的才知道!我徐阶就是个瞎子,聋子!” “子升兄息怒,息怒!”李春芳赶忙劝慰道:“这也不能全怪他们,这几日通州粮仓闹得那么厉害,他们自然心思都在通州去了——” “李公你还不明白吗?”徐阶怒道:“为啥这通州粮仓早不闹,晚不闹,偏偏这个节骨眼上闹?分明是为了配合贼军登陆天津卫,转移我们的注意力的。这暴乱若是背后没有周可成的影子,我就把这对眼睛珠子挖出来。这些时日我让顺天府对那伙人严加缉拿,务必要把背后的人给一网打尽。结果呢?一个个嘴上说得好听,贼人已经尽数落网,便有漏网之鱼,也已经逃亡南方,正在缉拿。这就是尽数落网吗?” 李春芳听到这里,已经说不出话来,他张了张嘴:“要是这样的话,那岂不是已经形势大坏?” 徐阶冷冷的看了李春芳一眼,自己这个同僚也许是个不错的太平宰相,但让他应付眼前的形势着实有些为难人了。他目光转向黄锦,问道:“黄公公,你觉得眼下应该怎么办?” “应该立刻派一名重臣,督领大军将上岸的贼军赶下大海!” “黄公公说得好!”徐阶满意的点了点头,对方虽然是个阉人,但无论节操才具都是一等一的,幸好有他在,不然自己还真是孤掌难鸣。 “你觉得应该派何人出京呢?” 黄锦犹豫了一下,沉声道:“请恕咱家直言,眼下唯有徐老先生您亲自出马了!” “我?”徐阶一愣:“为何这么说?” “徐老先生,您觉得假如天津卫这一仗打输了,京城还守的住吗?”黄锦问道。 徐阶摇了摇头,旋即他便明白了黄锦的意思,以眼下的形势,京城早已人心摇动,又没有外援,出兵天津可以说是背城一战了,如果打输了肯定是土崩瓦解,那时候徐阶留在城里也没用。与其派别人出城督师,还不如自己亲自出城,拼死一搏。 “黄公公所言甚是!”徐阶看了李春芳一眼,目光回到黄锦身上:“那京城守备之事就有劳黄公公费心了!” “本是老奴分内之事,何须多言!”黄锦泰然道。 既然已经盘算停当,徐阶立刻草诏,自己以太子太师、建极殿大学士、礼部尚书、首辅的身份督领直隶军事;而黄锦则督九门兵马守卫北京,唯有李春芳以吏部尚书的身份处理庶务。 司礼监。 张端飞快的穿过走廊,沿途遇到的小太监慌忙让开道路,向其跪拜行礼。而张端却好似全然没有看见,撩起袍服的前襟,小跑着向司礼监跑去。 第六百零七章 太监的生存之道 “老公祖!”张端进了屋,放下袍服的前襟,向坐在上首的黄锦躬身行礼。 “怎么了,有要紧事?”黄锦从文书上抬起头来。 张端点了点头,他看了看屋内其他人:“你们几个先退下吧,我有要事要禀告老公祖!” 待到那几名太监离开后,他上前两步低声道:“方才吴相公派人通知,说南边的大军已经在天津卫上岸了!” “哦!”黄锦意味深长的应了一声,便再无其他表示,张端见状问道:“老公祖,莫非这消息有什么问题吗?” “问题倒是没有!”黄锦慢条斯理的答道:“只不过南边船队三天前应该就到天津卫了!” “您怎么知道的?” “塘报里面写的!”黄锦唇边浮现出一丝冷笑:“天津卫沿海的一处哨所看到后,就禀告上来了!” “啊!那,那徐阶他们有没有——” “你是问徐相公有没有派兵去阻截吗?”黄锦笑道:“这个你可以放心了,当时通州发生了暴乱,告急文书如雪片一般,这份塘报被盖住了,今天早上才报到徐相公那里!” “原来是这样!”张端顿时转忧为喜,问道:“那徐阶他打算如何应对?” “都已经兵临城下了,一时间又找不到可以信任的人,还能如何?自然是亲自出京督师啦!” “亲自出京督师?”张端笑了起来:“那岂不是京城中只剩下一个李春芳了,老公祖,当真是上天保佑呀!” 黄锦干笑了两声,却没有说话,张端也察觉出味道有点不对,问道:“老公祖,有什么不对的吗?” “张端!你有没有想过为啥明明南边的船三天前就到了,却今天才告诉你?” 张端脸色变得惨白,黄锦不待他回答径直说了下去:“南边船大,上岸需要时间,为了防备从我们这里走漏了消息,所以故意延迟了几日,待到大军上了岸再让我们知道,万无一失!” “老公祖,我觉得吴相公这么做也没有什么!毕竟这是军国大事,干系到天下!”张端小心的答道。 “我说这些不是说这么做不对,而是说在吴相公眼里,他们是他们,我们还是我们!这一点我们自己心里一定要有数,不然便会惹来杀身之祸!” “老公祖说的是!我这几日也时常担心此事!”张端叹了口气:“吴相公说的虽然好,可那是现在咱们对他们还有用处,要是等他们进了京,会不会翻脸不认人呢?要不要让他们留下一个字据什么的?” “字据?那又有什么用?”黄锦笑了起来:“这么说吧,历朝历代的史书里提到我们阉人的就没有几个说好话的,可是无论谁登上帝位,又少不了咱们,你说这是为什么呢?” “这个——”张端摇了摇头:“属下不知,还请老公祖提点!” “世间万物,皆有阴有阳,有明有暗。天子虽然奉天承运,统御万方,但也不例外。其阳明之事,自然有贤臣猛将行之,而阴暗之事,则是我们这些人去做了。”黄锦苦笑道:“所以历朝历代史书之中多称我等为奸佞小人,宦寺刑余之辈,难道这是因为我们天生便如此吗?非也,圣上以我等行善,我等便行善;圣上以我等行恶,我等便行恶,但史书上为尊者讳、为上者讳,最后只好指斥我等了。我等若想活下去,唯一的办法就是谨言慎语,静心等待,身居上位之人总会有些事情需要我们去做的,明白了吗?” “属下明白了!”听到这里,张端已经是心悦诚服:“老公祖请放心,我一定会小心行事的!” “嗯,徐相公这次出京,将镇守九门之事交给了我,你去北镇抚司镇守,屏护天子,前往不可出什么差池!” “是!” 中臣镰成挥舞着铁镐,冻硬的泥土在铁镐下翻裂,士兵们将一捆捆削尖烤硬的木桩放下,那些将被插入壕沟外侧和底部,刺穿进攻者的脚板和身体。在他的身后,黑色的帐篷如同雨后蘑菇一般浮现,毛毯和睡袋罩住了荒芜的土地,水手们走进芦苇丛,割下成捆的芦苇,这些将被作为燃料和搭茅棚的材料;岸边的栈桥也在不断延伸。“天黑之前,务必挖好第一道壕沟,立起尖木桩!”这是莫娜的命令。 “其实你用不着自己亲自动手干!”张全低声道:“装个样子就好了!” “装个样子的壕沟可挡不住敌人!”中臣镰成放下铁镐,做了个鬼脸:“时间不早了,我们得加把劲!” “好吧!”张全无奈的叹了口气:“我可真的弄不明白,为何让咱们来挖战壕,这明明是杂役做的事情!” “时间紧迫,你应该知道这里是哪里!敌军应该很快就会到了!”中臣镰成一边挥动铁镐,一边笑道:“咱们这也是背水一战了,打赢了才有活路!” “这倒是!不过我还是不明白,且不说殿下你,我们都是军官生呀,怎么能用来挖土,太浪费了!”张全一边嘟囔一边挖土。 “镰成,马上穿戴整齐,跟我来!”听到传令官叫自己的名字。中臣镰成扣好皮带,套上靴子,抖掉斗篷上的露水和泥土,穿戴整齐之后跟着传令官往帅帐走去。在帐篷外间他就听到莫娜高亢的声音,片刻之后,帐篷被掀开了,莫娜探出头来:“怎么样,还吃得消吗?” “有点累,不过还行!”中臣镰成笑道。 “很好!”莫娜笑了笑:“进来吧,我给你找了点比挖土更有意思的活!” 中臣镰成走进帐篷,只见圆桌上放着盘子和碗筷,里面是热气腾腾的煎鹿脯、粥和蒸饼。 第六百零八章 特殊任务 “我已经吃过了,这都是给你准备的!”莫娜在桌旁坐下,神色变得严肃起来:“刚刚送来的情报,徐阶已经出京,督领各军来进攻我们了!” “徐阶出京?督领各军?” 看到了中臣镰成脸上迷惑的表情,莫娜一点也不意外,对方毕竟他还只是个十五岁的孩子,她夹起一块鹿脯塞进口中,一边咀嚼一边解释:“徐阶是北朝的首辅,也是实际的控制者,我们在京城中有内应,他离开京城之后,就可以发动兵变,将北朝天子毫发无伤的掌握在手!” “那岂不是大好事?”中臣镰成大喜道。 “事情没有这么简单!”莫娜冷笑道:“徐阶出京督师就意味着要全力一击了,你应该清楚,有主帅亲自督战的军队战斗力可是会大大提高的。而且我们在京城中的内应也不是傻子,他们只会锦上添花,而绝不会雪中送炭的!” “莫娜,您的意思是?” “很简单,如果我们打赢了,至少形势对我方有利的情况下,我们在京城里的内应才会起事,否则他们是不会动的!” “原来是这么回事!”中臣镰成点了点头,这种处事方式他倒是一点也不陌生,毕竟日本战国还刚过去没多久:“那我应该做些什么呢?” 莫娜没有回答少年的问题,她静静的看着中臣镰成,从头到脚,这让少年有点局促,已经很久没有人这样看他了。 “莫娜阿姨——” “我也不知道这么做是对是错!”莫娜突然叹了口气:“镰成,你还记得你母亲为何让你来大明的吗?” “家母让我来大明长长见识!” “嗯,只有这些吗?”莫娜问道。 中臣镰成想了想之后答道:“还有让我尽可能多和爹爹在一起!” “嗯!”莫娜自言自语:“那我让你同我来这里,你会不会怪我?” “我怎么会怪你!”中臣镰成笑道:“这里虽然无法和爹爹在一起,但总比讲武堂要强多了,至少可以学到不少东西。阿姨您也知道,自从今川家消灭武田、上杉、北条三家之后,日本已经太平了很多年了,哪里有机会见到这种规模的战事?书本上写的再好,也比不过战场上亲身体会的强!” “你能这么想就好!莫娜点了点头:“镰成,我接下来让你做的事情会有危险,如果你觉得不想去就当面拒绝,我绝不会怪你。你明白吗?” “我明白,是什么事情?” “按照我方预先收集的情报,北方在京城周围的军队大概有十二到十五万,其中一小部分是从辽东、延绥、宁夏几个军镇抽调而来,剩下的都是刚刚募集的新兵。显然徐阶打算拿前者作为骨干,组建新军,弥补寿州之败的损失。而我这次临走前去讲武堂一个是为了你,其二便是为了那批降军。” “您是想利用那些降军来说降敌人?”中臣镰成问道。 “不错!”莫娜笑道:“这些人都是宣大、延绥那几个军镇出身的,原来要么是中下层军官,要么是夜不收,在军中都有一定的威望和人脉,他们本身在讲武堂的经历也是最好的证据。如果让他们来说服敌军,一定可以事半功倍!” “莫娜阿姨是希望我同他们一起去?” “是的!”莫娜笑道:“虽然这有一定的危险,但肯定比战场上冲锋陷阵要安全多了,而且更容易立下大功。镰成,你是周可成的长子,但这并不意味着你就能继承你父亲的大位,首先兰芳社并不一定子承父业,其次,你的母亲是日本人,你的血管里流着日本人的血,而夫君他最信任的却是大明人,你如果想要继承大位,就必须立下让所有人都无话可说的功劳!你明白吗?” 中臣镰成沉默良久,最后他才抬起头:“莫娜阿姨,我并不在乎自己能不能继承父亲的大业,但我会像所有人证明我不愧为周可成的儿子!” “很好!”莫娜的眼睛里闪了闪光,她揉了一下眼角,嘴角上翘:“快吃吧,饭菜已经有点凉了!” 少年点了点头,重新低下头,年轻人特有的旺盛食欲弥补了已经有些变冷的食物,莫娜静静的看着少年,一言不发,只是不时为其夹菜。 “将军!严潮生严校尉到了!”帐篷外传来传令官的声音。莫娜站起身来,等到少年咽下最后一口食物,方才沉声道:“让他进来吧!” 严潮生低下头,走进帐篷,他惊讶的发现在莫娜身旁还站着一个年轻人,两人身后的圆桌上杯碗狼藉,难道这个年轻人刚刚和将军共进晚餐了?他赶忙低下头,收起无礼的目光,向莫娜行了个军礼:“第二骑兵副队长严潮生前来报道!” “有一个任务要交给你!”莫娜没有绕弯子,她走到地图旁,指了指京城:“徐阶已经离开京城,很快北方在京城周围的军队都会向我们这里包围过来,他们的人数很多,如果硬打我们很难赢,所以必须分化他们。”说到这里,莫娜稍微停顿了一下:“严校尉,你上一次在寿州做的很好,希望这一次你依旧能够成功!” “是!”严潮生挺起了胸脯:“我具体应该做什么呢?” “眼下通州那边有我们的人起事了,不过徐阶应该把主要力量放在我这边,他应该很清楚这里才是我军的主力!”莫娜点了点地图:“但他的粮仓还是在通州,我需要你去通州!扭转那边的局面,除此之外,有一些军官生会跟你一起去,都是你的老熟人,就是刘胜他们,应该对你很有用!” “刘胜?”严潮生一愣,旋即笑了起来:“原来是他们,那确实很有用,属下明白了!” “嗯!”莫娜点了点头,她指着中臣镰成道:“这位是镰成公子,大都督的长子,这次他也会随你一起去,担任你的副手!” “大都督的长子?”严潮生双膝一软,险些就跪了下去,赶忙向莫娜问道:“请问我应该怎么做?” “该怎么做就怎么做!这次的行动你才是长官,他不过是你的副手,需要服从你的命令!”莫娜厉声道:“当然,你必须要尽可能确保他的人身安全,这个用不着我多说了吧?” 第六百零九章 李成梁 “属下明白!”严潮生又看了中臣镰成一眼,他好不容易才消化完这个惊人的消息:“无论如何,属下一定会确保镰成公子的安全!” “好!”莫娜赞许的点了点头:“严校尉,这里我可以给你一个承诺,这次无论成败,我都会在大都督面前提起你!” “多谢夫人!”严潮生闻言大喜,赶忙跪了下去,莫娜的意思很清楚——确保中臣镰成的性命是第一位的,完成任务只不过是第二位。 “很好,乘着敌军还没有包围上来,你们立刻就出发吧!” “是!”严潮生站起身来,拱手行礼后退出帐外,中臣镰成正要跟着出去,却被莫娜拉住了。她温柔的抚摸了一下少年的头发,低声道:“这是你的初阵,记住,前往不要鲁莽,活下来才是最重要的!” “嗯!”中臣镰成用力点了点头:“阿姨放心,我记住了!” 徐阶是在中臣镰成一行人离开之后的第三天傍晚抵达团泊洼的,在他到前一天中午,北军的前锋已经与靖难军发生了两次前哨战,这两次前哨战的经过几乎是同出一辙,都是靖难军的探骑在遭遇北军之后,稍一交锋便向后退却,引诱大队北军追击。由于团泊洼有大片的湿地,河流和芦苇,地形复杂,与北军所习惯的九边平旷之地迥然不同,而北军中又有大批刚刚招募不久的新兵,面对这种陌生的环境,他们本能的排成密集的队形,却成为了隐藏在芦苇丛中的靖难军火绳枪射手的活靶。在交叉火力夹射之下,追击的北军很快就陷入了混乱,惶恐士卒丢下武器,不顾军官的命令和威胁,像无头苍蝇一样四处逃窜,有不少人被挤入沼泽或者河流中,遭遇了没顶之灾。在连续遭遇到这样两次挫败后,北军的前锋行动顿时变得谨慎起来,开始挖掘壕沟,修筑壁垒,放火焚烧营地附近的芦苇荡,为下一步的行动做准备。 虽然距离尚远,无法看清旗帜上的图案,但透过芦苇燃烧的灰尘,徐阶依然能够辨认出敌方营垒上空飘荡的是一面灰白色的旗帜,上头那点棕黑色应该就是南十字星。他眯起眼睛,试图计算敌军营垒上旗帜的数目,但很快就放弃了,转过身向身后的副将问道:“李将军,你看南贼有多少人马?” 那将领听到徐阶询问,赶忙不假思索的答道:“禀告督辅相公,以末将所见,南贼的兵马至多也不过七千人,只会少,不会多!” “哦?”徐阶看了一眼那将领,只见那将领约莫四十出头年纪,方面大口,长得颇为端正,只是双眼略有些狭长,细看上去有几分阴狠,便问道:“你凭什么这么说?” “禀告督辅相公,末将是通过炊烟的多少以及营盘的大小来判断的。军中多少人一个炉灶都是有规矩的。是人就是要吃饭的,贼兵也是一样。” “嗯!”徐阶满意的点了点头,笑道:“你叫什么名字,官居何职?” “末将姓李名成梁,现为辽东镇险山参将!” “嗯,那你觉得应当如何讨贼?” 李成梁小心的看了一眼徐阶,心知这便是自己飞黄腾达的好机会,咬了咬牙道:“回禀相公,末将以为当以水攻!” “水攻?你说说看,怎么个水攻法?” “相公,南贼已经先据险要之地,筑垒而守,背靠大海,有战舰可以凭靠,且火器犀利。面前有湿地、河道、水泊以为屏护,若是正面硬攻,只怕事倍功半!但若我军居上游之地,若是立起堤坝,让河流改道,其河道水泊自然干涸,或者以水代兵,皆是万全之策。而且这样一来贼人的食水自然断绝,自然不战而胜?” “不错,果然是妙计,李将军果然胸有韬略呀!”徐阶闻言大喜,原来团泊洼距离海边并不远,乃是海河的几条入海的支流汇合而成,莫娜选择了团泊洼附近的一处高地作为营地,这样既可以利用水路保持与舰队的联系,也可以利用当地沼泽遍布,河流众多的特点发挥己方火器的优势。而李成梁在观察了当地的地理环境之后,干脆建议在河流的上游修建堤坝,迫使河流改道,这样一来自然下游的沼泽河道就干涸了,海水倒灌过来,南军的食水也就成了大问题;而且接下来也可以待到水位高了在突然掘开堤坝,水淹敌军,也可以慢慢等待南军渴死,岂不远远胜过硬着头皮攻打。 “末将不敢当!”李成梁赶忙低下头去:“若非督辅相公虚怀若谷,末将这点陋见又如何得用!” “李将军不必过谦了,我令你为提督修筑堤坝诸事,便依照你的计策行事!” 马蹄下的土地湿软不堪,随着踩踏缓缓下限。严潮生回过头,看到身后那四头驮马在艰难的前行,在这四头可怜畜生背上是八个坚固的橡木箱子,里面装着四万枚金币,很多时候这玩意比刀剑火炮更加有效。他看了看天边西垂的落日,跳下马来:“今晚就在这里休息吧!” 为了避免引来敌人的探骑,严潮生禁止生火,众人在一块相对干燥的地方坐下来,给坐骑松开肚带,喂了马料,侍候好了马,然后才坐下来啃着干粮。尽管兰芳社的后勤部门已经尽心竭力,但严潮生口中的腌鲱鱼还是如木柴一般坚硬,他不得不用一块皮革将其包住,然后用佩刀刀柄上的配重球将其捣碎,然后才能下咽。不过让严潮生欣慰的是中臣镰成对这一切并没有抱怨,少年就像那些老兵一样坐在地上,用匕首将干面饼和腌肉切碎,喝着淡甘蔗酒一起咽下。 第六百一十章 奇怪的战争 很快简陋的晚餐就结束了,除去轮到放哨的人,其他人都合衣躺下,鼾声与马匹的响鼻混杂在一起,空气中弥漫着海边特有的盐腥味。严潮生无法入眠,不久前在莫娜军帐篷里发生的一切仿佛还在眼前,他心里很清楚,自己、自己家族的命运从那一刻起已经和镰成公子的命运联系在一起了,如果镰成公子这次安全归来,继承大都督之位的话,等待着自己家族的将是辉煌的未来;而如果反之,等待着自己的也唯有毁灭。对于这突然而来的命运,严潮生又是惶恐,又是兴奋。 咔嚓! 一声轻响将严潮生从思绪中惊醒了过来,他下意识的抽出右手边的佩刀,跳了起来。这才发现一个人站在自己面前,面容清秀,正是中臣镰成,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近身了。严潮生顾不得许多,赶忙还刀入鞘,躬身道:“卑职见过公子,无礼之处还请恕罪!” “严校尉不必多礼!现在我是你的下属!”中臣镰成拱手还礼:“我有点事情要和你说,我们坐下说话!” “是!”严潮生待中臣镰成坐下,方才坐下,低声道:“不知公子有何事询问卑职的!” 中臣镰成皱了皱眉头,对于严潮生的拘礼有点不满,但又不知该说些什么,只得先放到一旁问道:“严校尉,这次将军令我等去通州策反敌军,具体怎么做我还是一头雾水,我听说你上次在寿州之战中策反敌军立下大功,还请你指点一二!” “指点二字不敢当!”严潮生笑道:“其实说透了也很简单,无非是对症下药罢了!” “对症下药?此话怎讲?” “很简单,士兵也是人,也有妻儿老小,也有吃穿用度!也会为自己的未来考虑。这方面我们兰芳社是要远比北军要强的。战况相持的时候还好,如果战况对我方有利,那敌军将士的心思就会动摇了,只要对症下药,就不难成事!” “我大概知道一点了!”少年点了点头:“不过我还是不明白你说的对症下药是什么意思!” “打个比方,如果对方担心家里妻儿老小无人照料,却又没钱返乡,那我们就给他们盘缠;如果他们缺粮少衣,我们就告诉他们只要跑过来就能吃饱穿暖,依此类推便成了!” “这样也行?”中臣镰成瞪大了眼睛:“可是我听师范说,身为武士须得一心奉公,哪怕面临白刃,缺衣少食,也要拼死向前!” “呵呵!”严潮生笑了起来:“这话倒也不能说他错了,但问题是能做到这样的武士有多少呢?应该不多吧?” “确实不多!”中臣镰成点了点头:“母亲也说,忠心侍奉的家臣是最宝贵的财富,身为家主的,切不可爱惜钱财而让家臣受苦!” “这就是了,既然这样的人不多,只要能把不那么忠心的人拉拢过来,那剩下的少数人也做不了什么了,您说是不是呀?公子!” “我明白了!”少年如梦初醒的点了点头:“难怪我们这次带了这么多金子!” “嘘!”严潮生压低了声音:“公子,金子的事情知道的人越少越好,虽然说这些人都是进过讲武堂的军官生,但是最好还是不要考验他们的忠心!” 第二天天还没有完全亮,严潮生就叫醒众人开始继续前进,在向导的引领下,在黄昏降临之前他们抵达了距离通州还有七八里的一处农庄。这是兰芳社在当地的一处秘密据点,在这里他们得到了热饭热菜和舒适的火炕。从这个秘密据点头目的口中严潮生得知朝廷的军队已经控制了通州城,但在通州城外的几处码头和粮仓战斗还在持续,就算是通州城内,夜里也不时可以听到枪声。 “看来我们来的还不算晚!”严潮生笑道:“不过朝廷的军队动作也太慢了吧?这都有好几天了,按说早就应该把暴乱弹压下来了呀?” “大人您有所不知呀!”据点的头目笑道:“这里可不像别的地方,到处都是粮食,朝廷的军队打起来小心的很,唯恐一把火把里头的粮食给烧了,那可就全完了。其二就是这些地方的地形狭窄,到处都是小巷子还有河道码头,大队人马施展不开,朝廷的军队里又有许多新兵,而那些起事的都是本地人,对地形十分熟悉,又有火器,看到情况不妙往往换身衣服就没影了。换个地方又打起来,所以才搞成这个样子的!” “还有这种打法,我还是第一次听说!”严潮生听得啧啧称奇。讲武堂战术课开宗明义就指出军队是有组织的暴力工具,军队的威力并非来自个体的勇武,而是有序、配合和组织。所有战术行动的目的也并非杀死敌人,而是摧毁敌军的组织,使之成为众多零散的个体。严潮生也是这一理论的忠实信徒,以他的经验来看战场上只要一支部队被击溃,即便其大部分成员还活着,武器装备也完好无损,也很难在战役结束前恢复战斗力。如果要恢复其战力,最好的办法是将其成员撤出战场后让新军官(部队被击溃必然军官伤亡惨重)重新加以整编,然后再投入战斗(即便如此,新单位战斗力也会大打折扣)。像这个头目说的那样,屡次被击败,然后不经整编,换个地方又打起来,这种与他从讲武堂中学到的理论截然相反的情况,严潮生自然是啧啧称奇。 “是呀,我以前也没有见到过!”那头目笑道:“其实细想起来也不稀奇,这些人都是本地人,又没有特殊的衣甲,粮仓那边又都是小巷子,小沟汊,朝廷的兵都是外地人,对地形根本不熟。又都是些新兵,当官的又不敢把士兵撒开来,怕撒开了就跑了。结果自然是噼里啪啦的打了几天,热闹是热闹得很,打死了的却没有几个人。时间拖得越久,周围支持起事的人就越多,反倒是朝廷的兵有些疲了!” 第六百一十一章 收买 “嗯!”严潮生点了点头:“那通州这边的都是哪里的兵,你知道吗?” “老兵和军官基本是蓟州、宣大这几个军镇的,新兵基本是北直隶的,还有不少是山东的!” “很好!”严潮生点了点头,那头目提供的情报颇为详尽,这让他颇为满意:“你们这里的首领在哪里,什么时候我可以见到他?” “这个就不好说了!”那头目笑了起来:“到处都在打,他也行踪不定,不过我已经把消息放出去了,最晚后天于头儿就会赶过来!” “后天?”严潮生皱起了眉头,在他看来这有些晚了,不过他也知道这不能怪对方,他点了点头:“也好,不过我不能等他到后天,最晚明天我们就要开始了,徐阶已经出京督领大军了,将军那边压力非常大!” 庭院里。 中臣镰成用力劈砍,手中的倭刀越来越快,脚下步伐移动迅捷,上半身却保持平稳,仿佛是在冰面上滑行。倭刀劈开空气,发出轻微的声响,他的动作越来越快,响声几乎连成一片,汗水沿着发丝滑落,溅落眼睛,少年的眼睛却眨也不眨,目光专注而又炙热。 “公子!” 中臣镰成停了下来,只见严潮生站在院门,他点了点头:“有事情吗?” “嗯!于车来了,他是这里的首领!” “我洗把脸,马上过去!”中臣镰成还刀入鞘,他犹豫了一下:“严校尉,你以后叫我镰成就好了,无需如此多礼!还有,在那个于车面前,不要暴露我的身份!” 严潮生闻言一愣,旋即答道:“属下遵命!” 严潮生等中臣镰成洗了脸,两人穿过一个院子,来到一间厢房。严潮生向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拱了拱手:“于首领,我叫严潮生,这位是我的副手,名叫镰成。” “见过二位军爷!”于车赶忙向二人行了礼:“不知二位这次来,带了多少兵马?” 严潮生与中臣镰成交换了一下眼色,笑道:“怎么了?顶不住了吗?” “这倒也不是!”于车苦笑了一声:“现在情况还好,但毕竟大伙儿不是吃粮当兵的,一开始起事也就是因为欠饷的事情,这样一刀一枪的,时间一长血就凉了,那时官府若是来个只诛首恶,胁从不问就完了!” “这么说也有道理!”严潮生点了点头:“不过你可以放心,时间长不了,多则半个月,少则十来天,就会见分晓!” “多则半个月,少则十来天?”于车惊讶的看了严潮生一眼,对方的自信感染了他。 “嗯,不多说了!”严潮生轻拍了一下手掌,外间送进来两只木箱,他打开其中一个,里面堆满的金币顿时将于车的目光吸引了过去。 “这是——” “于首领,我也不瞒你,这次我们没有带兵来,不过这样的箱子我们带了不少!有时候钱比兵还好用呢!” “钱比兵好用?”于车问道:“这个怎么说?你要给我的人发饷?” “呵呵!”严潮生笑了起来:“于首领,说句得罪人的话,就算给你的人发饷,他们就能打得过官军?” “恐怕不行!”于车倒是很有自知之明。 “那就是了,这些钱是用来收买官军的!”严潮生笑道:“那边有很多是新兵,这两年从九边抽调的军队太多,他们老家很可能受到鞑虏的劫掠,军心肯定不稳!” “对,我们可以散布流言,说俺答汗破边了,宣大一带边镇受害甚重!”于车一拍大腿。 “那太好了,你有办法?”严潮生大喜。 “有,眼下正是冬天,今年又特别冷,北边的鞑子都要南下过冬,缺粮缺盐过不下去的就会破边,往年这个时候都会有边患的!只要稍微让人鼓动一下,就会一传十,十传百,传开的!” “好!”中臣镰成终于开口了:“你立刻开始,需要多少钱只管取!” 于车惊讶的看了中臣镰成一眼,这个年轻人一直沉默不语,显然突然开口,而一旁的严潮生却没有什么表示,显然这位才是做主的,他赶忙低下头道:“这件事情用不着多少钱,只需交代一声就好了!” “嗯,那就尽快去办!”中臣镰成道:“还有,把官军的分布都报上来,再准备二十个精明能干的向导。” “是,小人立刻去准备!”于车将严潮生和中臣镰成都没有说话,赶忙起身告退。待到于车离开了,中臣镰成道:“严校尉,我方才说的对不对?” “殿下说的很好!”严潮生笑道:“不愧是大都督的长子!” 中臣镰成勉强笑了笑,旋即叹道:“也不知道莫娜阿姨那边怎么样了,大军压境,我却在这里什么都做不了,这种感觉真的很不好!” 严潮生笑道:“殿下请宽心!其实夫人那边并没有太大的危险,大军背后就是大海,有舰队支持,最坏的情况也就是丢掉辎重,从海上撤退而已!倒是我们这里要小心!” “你说的对!”中臣镰成点了点头:“我感觉好多了,现在我们应该做什么?” “等向导到了,就把金子拿出一部分,分给我们的人,让他们去做事情!然后我们换个地方,这里已经不是很安全了!” 京城,张府。 忙碌了一天的张端回到家中,只觉得腰酸背痛,浑身上下说不出的难受。他让家奴准备热水,先泡了个澡,换了身轻便衣服趴在床上,让一个擅长拿捏把式的婢女替自己牵筋松骨,正享受间,一名小太监进得屋来,低声道:“老祖宗,外头有人求见!” “没眼力的东西!”不待张端开口,那婢女便骂道:“没看到是什么时候吗?还来打扰,还不回绝了?” 第六百一十二章 暗含杀机 那小太监是知晓一些内情的,他咬了咬牙:“老祖宗,那人自称是南边的人!” “南边的人?”张端顿时清醒了过来,他赶忙坐起身来,喝道:“快,快将其领到书房去,你,帮我换衣服!” 张端换了寻常家居袍服,头上裹了块东坡巾,来到书房,进门便拱手道:“原来是李先生,下人无礼,得罪之处还请包涵!” “不敢!”李真起身还了礼,笑道:“张公公是自己人,我就不绕圈子了,吴相公让我来京中,就是配合您和黄公公行大事的,接下来几天就叨扰张公公了!” “行大事!”听了李真的话,张端心中一颤:“这么快?” “很快吗?”李真笑了笑:“已经很慢了,难道要等到大都督兵临城下再动手?若是那样的话,你我还有什么功劳可言呢?” 张端干笑了两声:“李先生,倒也不是咱家临事退缩,只是徐阶他手中有十万大军,就在天津卫,咱们这里一起事,他一回头就把咱们给平了,他手头有兵呀!” “他手头有兵吗?”李真笑问道。 “当然有兵啦?虽说比不上南边的兵,但你们的远在天边,他的兵可是近在眼前呀!” “张公公你多虑了,徐阶是以首辅的身份出京督师的,那些兵将与他又没有什么恩义,只要一纸诏书罢免他的官职,那些兵将又怎么会听他的?” “话是这么说,可是总怕有万一呀——” “万一,什么万一?”李真笑道:“就算徐阶不受诏书,领兵回师攻破京城,只要圣上在手,公公你便处于不败之地呀?徐阶没了圣上,又能制得住那些军将几日?到时候夺回圣上,拿下徐阶的首功不是公公您,还是谁呢?” “这倒也是!”张端听到这里,心里盘算了几遍,脸上渐渐有了笑容。正如李真说的,徐阶作为文官,他能够都督各路兵马的原因是得到了天子的诏命,奉诏统军,他本人于军队之间并无什么联系,一旦朝中有变,一纸诏书就能剥夺其兵权。因此只要张端和黄锦能够在京中发动政变,将年幼天子掌握在手,就能釜底抽薪,彻底瓦解北朝的军政力量。即便徐阶能够小宇宙爆发,拒绝领旨带兵反扑京城,张端最多带着天子跑路,徐阶的完蛋也是早晚的事,毕竟他刚刚把京城的勋贵宗室给得罪光了,一时间也没法找出一个新天子来,无论是前者还是后者,张端都是稳赚不赔。 “李先生所言甚是,不过眼下京城的兵权在黄公公手中,这件事情我须得和他商量一番!” “哈哈哈!”李真突然笑了起来。张端好奇的问道:“这有什么好笑的吗?” “张公公我笑你聪明一世糊涂一时呀!这种事情岂能商量过来商量过去的?一来知道的人越多,越容易泄露;二来黄公公他位在你上,若是以他主持那首功可就是他了!” “这个——”张端犹豫了一下,低声道:“不瞒李先生说,黄公公已经说过了,这次的事情之后他便要归隐林泉了!” “噗,这种话张公公您也信?您还真是个老实人呀!”李真笑了起来:“这么多年您在宫里,见过几位大人是主动让出权柄,归隐林泉的呀?” 张端顿时哑然,他少年净身入宫,目光所及之处都是为了权位生死相搏,无所不用其极的,父子兄弟,好友师徒为了权力撕破脸,互相视为死敌的要多少有多少,愿意自弃权位退出的,可以说一个也没有。在这种背景下,黄锦的那番话就格外没有说服力了,更何况自己参与这件事情甚深,对其中的内情知道太多,事成之后如果黄锦大权在握,很有可能会把自己灭口,让自己给那些见不得人的秘密陪葬。想到这里,他就愈发心惊胆战。 李真坐在一旁察言观色,知道自己已经说动了对方,笑道:“张公公,咱们也一起打了这么长时间的交道,论一点私心,我也希望最后是你能够立下大功。说到底,将来都在大都督麾下做事,多个自己人也多条路呀!” 听到这里,张端已经下了决心,他笑了笑:“李先生,这些日子一起搭伙办事,咱家也觉得我们两个性情相投,若是你不嫌弃的话,不如我们俩在关圣人面前结为异性兄弟,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可好!” “好是好,只是有些高攀公公了!” “什么高攀不高攀的!咱家一个阉人,又有什么了不起的!”张端笑道。两人叙了年齿,张端年长十二岁,便当了兄长,他让人取来香,两人在关公像前磕头跪拜,结为兄弟。起身之后相视而笑,情分自然大有不同,张端笑道:“贤弟方才说的是,前几日黄锦将北镇抚司交在愚兄的手中,负责宫中的禁卫之事,想必老天也帮我们!” 李真闻言大喜:“兄长说的不错,天予不取反受其咎,如今正是兄长成大事之机!” 北京城的冬天天气很糟糕,从蒙古高原刮来的寒冷气流统治着这座都城,风沙、雪、寒冷,这就是北京冬天的三原色。除非可能的话,绝大部分人都不喜欢出门,加之这段时间的情况,街道上的行人就越发的少了,而黄锦就是少数的倒霉蛋之一,虽然身着貂裘,但夹杂着风沙的寒风还是往骨子里钻,让他的手足又痛又痒。 “督公!”同行的武将看出黄锦的脸色不太好看:“前头有个哨所,要不咱们先进去歇息歇息,喝口热汤,再继续巡查吧!” “嗯!”黄锦点了点头,他也有些撑不住了。他是从小太监一级一级爬上去的,最清楚无论上头有多好的善政,只要没人监督,下头都能把事情搞出天大的窟窿来。所以当官的千万不能偷懒,否则只会被下头当瞎子、聋子糊弄。所以受命提督九门兵马后,他每三五日就亲自巡查守门的军马,不求什么都知道,至少别让手下把天都捅破了。 第六百一十三章 落石 进了哨所,同行的武将赶忙下令生火烧水,过了约莫半响,热水便送上来了。黄锦喝了两口才觉得好了不少,一旁的武将赔笑道:“小人自小便在京营中当差,算来已经有二三十年了,像督公这般在大冬天里巡视九城的,上一个还是于忠肃公(于谦)呀!” “呵呵!”黄锦闻言禁不住笑了起来:“咱家一个刑余之人,如何敢和于公相提并论,只是如今的形势却比土木之变后更为凶险,我辈食君禄,受君恩,只能尽心竭力,死而后已了!” “督公教训的是!”众人齐声称是,正说话间,外间突然有人通报,说宫内有事,请黄锦尽快前往相商。黄锦不敢耽搁,起身笑道:“今日便到这里了,诸位身处要职,须得小心谨慎,方可保得万全!” 众将赶忙躬身相送,黄锦出得屋来,上了小轿,一路往宫城而去。约莫过了半顿饭功夫,轿子突然停住了,黄锦在轿中问道:“出什么事情了?” “禀告督公,昨夜风大,把一棵大树刮到了,把路给堵住了,还没清理干净!” 黄锦从轿子里探出头去,果然前头二十多步远一棵大槐树倒在地上,将街道挡的严严实实,地保带着十几个铺兵正在将其锯成一段段好搬走,眼见得也不是一时半会的事情,他皱了皱眉头:“便绕路过去吧!” “属下遵命!”外间的侍卫应道。黄锦一行人便转到旁边的小巷,这小巷只有五尺左右宽窄,也就容得两三人并肩而行,行列不得已被拉成了一条狭长的纵队,黄锦坐在轿中,脑子里正想着事情,突然听到外间传来一声惊叫,突然眼前一黑,便昏死过去了。 “督公,督公!” 当黄锦再一次醒来,剧烈的疼痛撕裂着他的神经,眼前一张张人脸乱晃,根本看不清,他竭力睁大双眼,向疼痛传来的地方看去。却发现自己的下半边身子被压在一块条石下面,到处是褐红色的污垢,鲜血正从石头下面流出来,空气中弥漫着死亡的气息。 “怎么,怎么回事?” “有刺客!”传信的小太监已经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了:“老祖宗,刺客在墙上准备了几块条石,等到轿子经过的时候,就发动了机关——” 有人说剧痛会让人思维混乱,但黄锦至少不是这样,他明白自己已经坠入了一个精心设置的圈套——一开始就是的,先派人传信让自己回宫,然后在回宫的必经之路上砍断大树,挡住去路,迫使自己走进小巷子,最后用早已准备好的落石杀掉自己。唯一凶手没有预料到的是自己没有当场死掉,不,其实自己距离死亡也不远了,没有人能够在整个大腿和盆骨都被砸碎之后还能活下来。黄锦闭上眼睛,这个阴谋的幕后指使者已经呼之欲出了,他心中却没有愤怒,只有明白真相后的悲凉。 “快,快叫大夫来!” 部下的尖叫声将黄锦的意识扯回了现实,他明白自己还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做。 “把石头挪开,送我去见李春芳李大人!” “老祖宗,您伤势这么重,哪里还能去见李大人?”小太监急道。 “我让你送我去你就送,我的伤势我自己清楚!” 黄锦的声音不大,但充满了上位者的威严。小太监犹豫了一下,还是服从了他的命令。在挪开石头的过程中,必然随之而来的剧烈疼痛,而黄锦却闭着眼睛,一声不吭的忍耐着一切,仿佛整个身体不是自己的了。但每个人都能看出,生命正在飞快的从这个老朽的肉体逃离,即使主人正在以惊人的意志力延缓这一过程。 大约二十多分钟过后,黄锦被送到了李府,即使没有什么医学常识,李春芳也能看出这位政治盟友已经处于迩留之际了。 “这是怎么回事?”李春芳问道。 “李大人,你可以揭开毛毯,亲眼看看!”黄锦露出一丝惨淡的笑容。 李春芳揭开毛毯,毛毯下面是已经完全变形的大腿和半边臀部,随从们用来包扎的布帛已经被鲜血浸透,散发的气味更是骇人,李春芳胃部一阵翻涌,放开毛毯,一时间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具体的经过你可以问我的人,我的时间已经不多了!其他人都退下,我有几句话要和李大人说!” 所有人驯服的退出花厅,只剩下躺在担架上的黄锦和站在一旁的李春芳,李春芳想要说些什么,却被黄锦打断了:“记住我说的话,你立刻派人前往天津卫,请徐大人派兵回京!” “徐大人派兵回京?为什么?”李春芳茫然的问道。 黄锦张开口,但一阵剧烈的疼痛让他说不出话来,他咬紧牙关,忍过这阵剧痛,才虚弱的说:“照我说的做,张端有问题!” “张端有问题?”李春芳刚想询问,却发现黄锦已经昏死过去,或者说已经进入死与生之间那条狭窄的中间地带了,仅凭人力已经无法再使其保持清醒状态了。 李春芳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决定依照黄锦的吩咐行事,他叫来心腹家人,草草写了一封书信,盖上私印,让其立刻出城赶往天津徐阶大营。当这一切忙完了,黄锦又一次醒来,喃喃道:“真冷呀!” “我立刻让人送火盆来!”李春芳忙道。 “不必了,这是死亡的味道,我能感觉到。弄杯热酒来,让我死的舒服点!” 李春芳赶忙叫人弄来热酒,他亲自替黄锦喂酒,大部分酒都洒在他的胸前。黄锦露出一丝笑容:“我会替你向世宗皇帝问好的,做好该做的事情!” 尽管李春芳与黄锦的交情只能说一般,但他还是感觉到犹如一把尖刀在肚子里翻搅,刹那间他不知道应该如何是好,只能茫然的点了点头。黄锦闭上眼睛,身体变得松弛无力,陷入了睡眠之中。 第六百一十四章 政变 急促的脚步声从门外传来,李春芳茫然的抬起头,看到管家冲进门来,神色惊惶:“不好了,老爷,外头被锦衣卫包围了!” “锦衣卫?包围?”李春芳似乎无法理解这两个词代表的含义,他摇晃了一下脑袋,这才回过神来:“到底是怎么回事?” 外间巨大的声响回答了李春芳的问题,他试图从死者身旁站起,他的双腿却因为蹲久了已经失去了知觉,险些一屁股坐到地上,一旁的管家赶忙伸手将其扶住。李春芳推开管家,重新站起身来,向外间走去,一边走一边高声喊道:“到底是怎么回事?” 无人回答李春芳的问题,只有四处逃窜的奴仆和一下下猛烈地撞击声。李春芳踉踉跄跄的向声音来处冲去,推开企图阻拦自己的管家,他好几次差点被遗弃在地上的杂物绊倒,但最终还是来到了门厅前,一行盔甲鲜明的锦衣卫簇拥着一名身着锦袍的太监迎面而来,容貌熟悉,目光阴狠。 “罪臣李春芳接旨!” 由于太过惊诧,李春芳甚至忘记了屈膝下拜,他僵硬的站在那儿,瞪大了眼睛,胡须颤抖:“接旨?什么旨意?” “大胆!”那太监厉声喝道:“见到圣旨居然还不跪下,来人,快将这厮按倒!” 话音未落,两名锦衣卫便扑了上来,拿住李春芳的双臂,往膝盖内侧一顶,李春芳便不由自主的跪在地上。随即他便听到那太监取出圣旨大声宣读:圣旨的内容很简单,即李春芳蒙天子信重,却调配失度,致使王师败绩,依律本应处死,但念其年事已高,赐以自尽!念到这里,那太监用尖利的声音道:“李大人,谢恩吧!” 听到这里,李春芳如何还不明白,他挣扎着想要站起身来,大声喊道:“司礼监掌印黄公公还在我这里,哪来的圣旨?你这分明是假的!天子身边有奸贼呀!” 那太监脸色大变,冷笑道:“好大的胆子,来人,帮帮李大人的忙,送他上路!” 话音刚落,那两名锦衣卫就反手扭脱了李春芳的肩膀,捏住他的鼻子,迫使其张开嘴,那太监将毒酒灌入其口中然后又将其嘴巴捂住,防止其吐出来。李春芳挣扎了一会儿,毒酒渐渐发作,只见其先是脖子发硬,然后肩膀及腿痉挛,直到最后整个身体蜷缩成弓形才断了气,尸体仍在轻轻的抽搐,面目狰狞。那太监伸手探了探鼻息,确认已经断气后方才冷笑道:“你一个外臣能饮一杯牵机酒,留个全尸也算是有福气了。这厮说黄锦也在这里,快搜,找到的无论是死是活,都重重有赏!” 外间的喧闹声将申时行从短暂的浅睡中惊醒,他在翰林院那几年就养成了午间小憩一会的习惯。正午的阳光从窗口泻入。他从桌子上站起身,走到窗口,看到身着斗牛服,腰悬绣春刀的锦衣汉子正鱼贯而入,几个礼部的老吏正企图阻拦他们,却被推推搡搡到一旁。 “这是怎么回事?”申时行走了出来,厉声问道:“这里是礼部,岂可如此喧哗!” “申大人!”带队的锦衣卫百户认得申时行,他拱了拱手:“朝廷有旨,擒拿逆党!我等也是受命行事!” “擒拿逆党?”申时行闻言一愣:“这个时候擒拿什么逆党?逆党都是什么人?” “申大人你就莫要问了,反正又没有你,你又何必把麻烦往身上揽呢?”那百户压低了声音:“这个时候还是独善其身的好呀!” “你不告诉我,我自然会找别人问!” “好,好,好!”那百户没奈何,只得低声道:“首辅徐大人、还有礼部尚书李大人…”他一口气报出了十多个姓名,都是平日里徐阶和李春芳信重得用的官员。申时行越听越是惊怒交加:“徐大人和李大人对朝廷赤胆忠心,连家人亲族都赔上去了,怎么会是逆党?这不是胡来吗?你让开,我要去阙门上书!” “申大人,您疯了吗?”那百户一把扯住申时行:“您知道这是什么时候吗?我告诉您吧,就在刚才,司礼监掌印太监黄锦黄公公在回宫的路上遇刺身亡了,就死在李大人家里!您现在明白了吧?这里面的水太深了,别说您一个礼部侍郎,就是一百个礼部侍郎丢进去也看不到一点水花。这个时候能够保住性命就是万幸了,我要是您就找个地方躲起来,等一切都尘埃落定了再出来。以您的学问,总有官做的!” 百户的话让申时行冷静了下来,他深吸了一口气,强压下心中的激动,低声道:“多谢贵言,我在城外有处庄子,想要出城躲一躲,不知道现在出不出的了城?” “现在应该还可以,不过接下来就不知道了!”那百户看了看左右,伸手招来一名番子:“你把申大人送出城去!” 申时行赶忙躬身拜谢,那百户也不敢受他的礼:“时间不早了,您快走吧,这年头事情一日三变,说不定待会名单上多你一个,想走都走不了了!” 申时行带上家仆,在那番子的护送下出了城,便用身上的玉佩换了一头驴子,急匆匆的往天津卫而去。他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尽快赶到徐阶大营那儿,把京城里发生的一切禀告对方,然后带兵返回京城,扭转局面。 通州城外,某据点。 “严校尉,我已经和对面那营官军的几个老兄弟接上头了!”刘胜低声道:“可是怎么说他们也不肯答应,说到最后,他们也只肯缓缓,不过要两百金币!” “缓缓是什么意思?”一旁的中臣镰成问道。 “就是假打的意思!”刘胜笑道:“上头不管怎么命令,下头的不卖力,铳炮朝天放,或者只填火药不填铅子!看起来热闹,但不是真打!” 第六百一十五章 拒绝 “还可以这样?”中臣镰成惊讶的问道:“那对面若是杀过来,岂不是束手待毙?” “殿下您这就不明白了,这种事情两边都是有默契的!”刘胜笑道:“当初我在九边的时候,对面的鞑子和我们都是当了一百多年邻居,谁也灭不掉谁,与其拼个你死我活,不如达成个默契瞒过上头便好了,不管怎么说,人总是要活命的呀!” “刘胜,不要说这些没用的了!”严潮生见中臣镰成露出深思之色,赶忙制止住刘胜:“你就讲讲关键的,为什么他们只肯缓缓?” “是,是!”刘胜也注意到自己话有点多,赶忙笑道:“照属下看,应该是他们觉得自己这边胜算很大,那些钱也就够让他们缓缓的!” “胜算很大?”严潮生冷笑了一声:“没眼力的东西,兵多就是胜算大了?那他们在寿州、在江南怎么输的?活该他们倒霉,张全,你那边呢?” “回禀严校尉,我那边也是差不多!”张全小心的答道:“看在银子的份上,肯缓一缓的不少,倒戈的没有,毕竟咱们这边没兵!” 听到这里,严潮生的脸色变得难看起来,此番他受莫娜之命出来,心里放在第一位的就是确保中臣镰成的安全,其次就是让中臣镰成立下功劳,尤其是后者,他很清楚莫娜这次让中臣镰成随自己出来是冒了多大的风险,而如果事成自己就能跻身于大都督长子心腹的行列,却不想到了通州几天以来,事情却颇为不顺,这让他变得懊恼起来。 “你们几个先退下休息一会吧!”严潮生挥了挥手,示意部下退下。一旁的中臣镰成见严潮生愁眉不展,便劝解道:“严校尉,不可胜在我,可胜在敌,我们只有二十余人来,即便不成想必莫娜阿姨也不会责怪你的!” 严潮生露出一丝苦笑,他当然知道只要自己能把大都督之子全须全尾的带回去,莫娜就绝不会处罚自己,毕竟这次行动自己才是主官,而中臣镰成是副手,若是自己挨了责罚,那中臣镰成岂不是也要跟着挨了。但问题是莫娜是让中臣镰成跟着自己来立功的,如果自己不能让中臣镰成立功回去,那下一次恐怕这种事就轮不到自己了。 中臣镰成不知严潮生心中的苦恼,也想不出什么好主意,便起身告退了。他刚刚回到屋子里躺下,便听到外间黑田长野的声音:“殿下,张全求见!” “哦,请他进来!”中臣镰成赶忙坐了起来,片刻后张全便进了门,向中臣镰成唱了个肥喏:“公子,我有件事情想要和您说说!” “不必客气,坐下说话!”中臣镰成指了指炕尾。 “嗯!”张全坐了半边屁股:“公子,我们来这里已经有好几天了,您觉得这样下去能成吗?” “你的意思是?” “公子,我的意思是,想拿钱收买不成!”张全沉声道:“不瞒公子说,当初我和刘胜他们投降过来,要么是已经身临绝境,要么也是已经被打怕了,然后示之以恩,才死心塌地的。眼下那些敌军根本没有见识过王师的威严,我们拿银子出来只会引起他们的轻视之心,又怎么能将其拉拢过来呢?” “你说的是有道理,可是我们眼下只有二十余人,又能做什么呢?”中臣镰成问道。 “办法倒是有一个,只是看公子您愿不愿意用了!” “什么办法?” “烧了通州城!”张全低声道:“只要把粮仓烧了,敌军不攻自破,也用不着这么麻烦了!” “这怎么行!”中臣镰成断然否决了张全的建议:“莫娜阿姨让我们来这里只是为了调略敌军,却没有给我们纵火烧城的权力。而且如果我们把粮仓烧了,来年春天京城周围的那么多百姓靠什么过活?” “公子,这应该是徐阶他们操心的事情,要不然这几千兵怎么拿得下北京城?这事情别人不能做,您却是可以做的!” “你不要说了,关乎数十万人的性命,即便是我家父也不会放过的!张全,你还是不明白家父是个什么样的人!”说罢,中臣镰成站起身来走到门旁,打开房门:“今晚就到这里吧,这件事情你不要和任何人再提起!” “是,公子!”张全低着头退出门外。 天津。 枯枝在脚下咯吱作响,光秃秃的槐树、枣树和成片的果林矗立在路旁,路旁的村落空无一人。 “人呢?”申时行低声问道,他的嘴唇干裂,满脸尘土,已经全然看不出京中清要之官的模样了。 “应该是跑掉了!”家仆的样子也不比主人好到哪里去:“两军交锋,百姓都躲到偏僻地方去了!” “罢了,去村子里看看,看看有没有食物干草,否则就算人顶得住,牲口也顶不住了!” “是,老爷!”那家仆也早就忍不住了,毕竟一路上申时行还能骑驴,他却要步行,主仆两人进得庄子,却只见灶台冰冷,仓空如洗,只得打了桶水两人喝了,又从草屋上拨弄些干草来喂驴。可那屋顶的干草早就是放了两三年的,风吹雨淋的早有不少已经霉烂了的,那驴儿虽然饿的要命,但也只肯挑着吃了几口,还不时叫上两声,仿佛是在指责申时行主仆虐待自己。 申时行见状叹道:“驴呀驴!你至少还有干草吃,我们两人连这干草都没有吃的呀!” 第六百一十六章 大错 正当此时,村口突然传来一阵人声,那家仆大喜,赶忙站起身来道:“老爷,有人来了,我们可以找他们讨点吃食了!” 两顿饭没吃,申时行也顾不得平日的体面了,笑道:“好,你快些去讨,我着实有些饿了!” 家仆应了一声,便往外间跑去,可刚出门没一会便跑了回来,神色惊惶的喊道:“老爷不好了,是抓夫子的乱军!” “莫慌!”申时行站起身来,抖了一下长衫将家仆挡在身后,对冲进院子来的一伙人马喝道:“休得无礼,你们是什么人?” “哎呦,想不到这里有个穷酸,还有一头驴!”最前头的一个军汉笑道:“我就说嘛,这村子里总会有人回来看看的,守株待兔也能抓到个把!上,把这两个绑上,驴牵走!” “大胆!”申时行大喝道:“本官乃是大明礼部右侍郎申时行,你们将主是何人,竟然乱捕良民?还有没有王法了?” “你是礼部右侍郎?那老子还是左都督了呢!”那军汉指着自己的鼻子笑道,他身后之人也齐声大笑起来。 申时行见众人不信,他先前走的匆忙,身上也没有什么可以证明自己身份的物件,唯一的那块玉佩也被拿去换驴了。眼见得众人围上来要抓自己,情急之下喝道:“听你们口音是蓟镇的,是燕河营、台头营、石门寨、还是太平寨、古北口、曹家寨——” “且慢!”为首的那个校尉听到这一连串地名,脸色大变,赶忙跳下马来:“你怎么知道这么多?说,是谁告诉你的!” “我方才已经说过了,本官乃是大明礼部右侍郎申时行!你们是什么人,还不快报上名来?”申时行见状,心里才算是松了口气,他方才说的是蓟州镇的分守隘口营寨,却是平日里看塘报记住的,此刻背出来想不到竟然有效。 那校尉重新打量了下申时行,发现对方虽然满身尘土,但身上衣服的料子却很不错,而且举止气度也相当不凡,而且那些驻军营寨乃是军事机密,除非是军中中层以上将领或者朝廷中枢之人,绝对不会知道的这么详细。想到这里,他赶忙敛衽下拜道:“小人乃是蓟州镇东路太平寨参将胡亦平麾下,方才失礼之处还请见谅!” “罢了,不知者不为罪!”申时行也知道眼下不是追究这些事情的时候,他沉声道:“本官有十万火急的军情立刻要见徐使相(唐宋官名,晚唐时期,为了笼络跋扈一时的节度使,朝廷授予他们同平章事的头衔,与宰相并称,号为使相。五代沿用,实际上不行使宰相的权力。宋代,在亲王、留守、节度使等加侍中、中书令、同平章事者,都称为使相。明代对以辅臣身份出外督师的大臣也尊称为使相)” “小人遵命!” 当申时行见到徐阶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的中午了。不难想象徐阶见到他时的惊讶,当从申时行的口中得知京城发生的一切时,徐阶几乎立刻被巨大的绝望击倒。不过出乎申时行意料之外的是,这个老人居然挺住了,他找了一张椅子坐下,整个人就好像一只没有生命的木偶。 “黄锦死了,李春芳李大人也死了,天子已经落在了张端手中,换句话说,就是落在了南贼的手中了,这件事情后面一定有南贼的影子!用不了多长时间,他们就会让圣上下旨,免去我的官职——” “这都是奸臣作祟!”申时行急道:“徐大人,现在应该立刻发兵回师京城,从奸贼张端手中夺回天子,替黄公公、李大人报仇!” “事情没有你想的这么简单!”徐阶摇了摇头:“我是督军大臣,不能离开这里,领兵回京必须另有其人,武将是不成的,他必须不怕诏书,说到底现在天子在张端手中,名正而言顺呀!” “这件事情就让学生来做吧!”申时行道。 “你?”徐阶的眼睛里闪过奇异的光。 “不错,有什么不行的?张端敢当街刺杀黄公公,学生又为何不敢领兵诛杀奸臣,清君侧呢?” 徐阶默然了半响,突然大声道:“好,你的确是最好的人选,来人,宣李成梁来!” 半盏茶功夫后,李成梁进得帐来,待其敛衽下拜后,徐阶问道:“李将军,你想当辽东总兵吗?” “这个——”李成梁愣住了:“相公为何这么问?” “回答我,你想当辽东镇总兵吗?” 李成梁的身体在微微颤抖,他意识到这个问题的答案将会决定自己的未来,他咬了咬牙,沉声道:“下官想的,非常想!” “想就好!你抬起头来!”徐阶指了指站在自己右手边的申时行:“这位是礼部右侍郎申时行申大人,你记住了吗?” “下官记住了!”李成梁有些莫名其妙的答道:“相公您有何吩咐吗?” “待会你带着三千骑兵回京,一切行动都听申大人一人之命,他让你干什么你就干什么,回来后我就保举你当辽镇总兵,都记住了吗?” “下官记住了!”虽然还不是非常明白事情的原委,不过徐阶的许诺将李成梁的顾虑打消了,以他的出身要成为辽镇的总兵恐怕要流几十升的血才能换来,比起这个,依照申侍郎的命令行事又有什么不可以得了?反正人家本来就位居自己之上。 “记住了就好,你退下吧,准备出兵!” “是!”李成梁磕了个头,退出帐外。徐阶转过身,看了看申时行,叹道:“汝默,现在你后悔还不晚!” “先生此言差矣!”申时行摇了摇头:“要后悔,当初我决定留在京师没有回乡导致家小被周贼流放东番就应该后悔,现在早已大错铸成,只能一心向前了!” 第六百一十七章 分歧 徐阶闻言默然,半响之后他才叹道:“是呀,现在说什么都已经太迟了,是对是错还是让后世史官来评说吧!” 天津卫,南军大营。 “刘将军,你还好吧?”莫娜皱着眉头问道。 “还好,就是昨天晚上乘船巡逻的时候不小心落水了,感染了点风寒!”两腮绯红的刘沿水局促不安地发抖,全身紧紧裹在厚重的毛皮斗篷里,仿佛即将进入冬眠的熊。他捂住嘴,将一阵剧烈的咳嗽堵在喉咙里:“我这些年都在南边,想不到北边这么冷!” “要是不冷怎么是北边呢?”莫娜笑了笑:“外头的弄点热葡萄酒来,里面放点柠檬!” 门口的亲兵应了一声,不一会儿他便带着一个铁皮壶回来了,给帐篷里每个人面前的杯子倒满。除了吴伯仁以外,每个人都笑逐颜开,大口啜饮。由于海上淡水很容易变臭,所以通常会在饮水里注入一点酒,有甘蔗烧酒也有葡萄酒来压制水中的异味。帐篷里这些军官们除了吴伯仁都经常在海上漂泊,早已习惯了这种饮料,唯有吴伯仁皱着眉头喝了口,便吐了出来。 “瞧我这人,忘记了吴相公喝不惯这玩意!”莫娜拍了一下自己的大腿,笑道:“怪我,怪我,快给吴相公换茶水来!” “不必了!我不渴!”吴伯仁摆了摆手,说实话他并不喜欢莫娜说话的口气,这个女人虽然刚到时表示自己只管战事,大局还是由自己掌控。但随着战事的展开,很快她就把一切都抓在手中,最要紧的是她还有不少事情瞒着自己,比如镰成公子已经有好些天没有出现了,这可是比什么都要紧的事情。可惜大都督不在这里,没有人能够降的住她,希望京城那边李真一切顺利,到了那个时候就可以见分晓了。 吴伯仁正想着自己的心事,莫娜喝了口葡萄酒,笑道:“味道还成,这让我想起了过去在海上的事情。九指,舰队的情况怎么样?” “一切都好,夫人!”九指放下杯子:“两天前‘暴君’号、‘鳟鱼’号,还有另外三条双桅纵帆船摧毁了最近的那处港口,击沉了六条船,俘获的有两倍,把港口的仓库放火烧毁,至少在明年夏天前,那港口对我们没有威胁了!” “很好!毛和那边有没有消息?” “有,他说礼成港那边封冻了,他已经组织人凿冰了,但这需要时间,雇佣的援兵至少要三周后才能到!” “发信鸽给他,让他日夜加紧,我最多再给他十天时间!”莫娜的语气愈发强硬:“我这里正在打仗!” “是!” 莫娜叫着每一个军官的名字,言辞剪短而又有力,就好像她那头短发。坐在一旁的吴伯仁只觉得越发乏味,这个女人已经完全无视自己的存在了,从会议一开始她询问自己的唯一一句话就是喝酒还是喝茶。难道自己不才是这里的最高指挥官吗? “大人,京城有紧急消息!” 吴伯仁抬起头,看到传令官急匆匆的走进帐篷,双手呈上一封书信,吴伯仁下意识的伸出右手,却发现那封信已经被送到了莫娜的手中,他窘迫的收回手,装出从未伸出去过的样子,帐篷里的其他人都偏过头去,装出什么都没有看到的样子。 “吴相公!这封信是给你的!” “啊?”吴伯仁抬起头,看到莫娜含笑将信递了过来:“您看,这信封写的很清楚,是给你的!” “哦哦!”吴伯仁有些窘迫的接过信,拆开信封,李真熟悉的字迹出现在自己眼前。吴伯仁刚看了两行,就几乎要跳起来,他用最强的意志力控制住自己,将整封信看完了。 “吴相公,京城有什么消息吗?” 听到莫娜的问题,吴伯仁竭力让自己笑的轻松些,将信递了过去:“夫人不必让毛和他们凿冰了,大局已定!” “喔?”莫娜浓密的眉头挑起,露出了疑惑之色,不过她没有发问,而是将信看了一遍。看着剧烈颤抖的信纸,吴伯仁的心里别提有多畅快了。 “李春芳和黄锦都死了?” “嗯,黄锦被石头压死,李春芳是服牵机毒酒而死的!”吴伯仁笑道:“京城和伪帝都已经在张端手中,诏书也已经发出,徐阶伏诛也就是旦夕之事了。” “哦?吴相公倒是乐观的很呀!”莫娜笑了起来:“徐阶身处十万大军之中,你觉得他会老老实实的束手待毙吗?” “呵呵呵!”吴伯仁笑的十分得意:“夫人多虑了,说到底徐阶不过是一个书生,没有朝廷的诏命,他根本无法控制十万大军,再说事情已经到了这一步,他还能作什么?一杯毒酒,三尺白绫总比乱刀分尸的好吧?” “吴相公倒是看不太起书生呀!”莫娜笑了起来:“不过我倒是不这么认为,一头畜生被逼到了死路也会掉头拼死一搏,何况徐阶?他好歹也是大明的首辅大臣,可千万不能小看了?” “那夫人觉得应该怎么办?” “下令三军戒备,同时让毛和加紧凿冰,把募集的骑兵运来!有强兵在手,自然什么都不怕了!” 就算吴伯仁是个傻子,此时也明白莫娜的意图了。张端杀死黄锦和李春芳,控制中枢之后,北方政权在政治上已经死亡了,就算徐阶能够带着十万大军杀回北京,也不可能恢复政治上的合法性,失去了原本的政治基础,又失去了通州粮仓的经济基础,就算徐阶有天大的本事,他也不可能继续坚持下去。实际上对于南方来说最好的选择应该是蹲在现有的坚固阵地里坐观成败,让时间来达到目的。但这样一来就等于所有的功劳都将归于吴伯仁、李真等人,而莫娜此番领军北上等于寸功未立,无疑这是她无法接受的。 第六百一十八章 半途相逢 “这么说来,夫人还是想要打啦?”吴伯仁问道。 “长剑出鞘,岂可轻回?”莫娜冷笑道:“吴相公,您说是不是呀?” 吴伯仁的目光扫过帐内每一个人的脸,他看到的是一双双跃跃欲试的眸子,他意识到自己无法与莫娜在这个问题上抗衡。吴伯仁站起身:“既然是这样,那就由夫人自己决定吧!”说罢,转身走出帐篷。 在俯瞰官道的小丘上,搭起了布幔,一张圆桌就放在布幔当中,申时行就是在这张桌子上和李成梁共同进餐的。 坐了一天的轿子,申时行觉得自己整个人都要散架了,但他还是竭力保持朝廷大臣的仪态。“距离京城已经不远了,到了那儿,我就可以躺在床上睡个昏天黑地!”他告诉自己, 厨子正在上当晚的主菜,两只烤的焦黄的野鸡,这是李成梁亲兵的功劳。香气扑鼻而来,让申时行觉得口腔中的唾液大量分泌,从逃出京城开始他就没有好好的吃过一顿饭。 “申大人,请!”李成梁小心的替申时行斟酒,一旁的亲兵小心的将烤鸡切开,松脆的皮在餐刀下噼啪作响,透明的油脂流下,申时行觉得自己的喉咙里都要伸出手来了,他拿起酒杯喝了一口,想要压下胸中的饥火,却反而刺激的更高了。 亲兵将切好的烤鸡分给两人,申时行夹起一块,放入口中,他不得不承认鸡烤的很好,鸡皮焦脆,而肌肉嫩滑,撒上的盐末均匀,他咀嚼了两下便用淡酒冲下了肚,又伸出筷子。桌子对面的李成梁没有动,他有些担心的看着申时行,心里想着应该如何开始提问。 “申大人!” “啊?”申时行有些遗憾的放下筷子,他这才注意到自己面前的桌面上零散着十几块鸡骨,而对面李成梁的面前却是空荡荡的,这让他脸色微红:“李将军,有什么事吗?” “申大人,如果不出意外的话,明天中午我们就可以抵达京城了!”李成梁问道:“可是末将还不知道此番回京的目的,可否透露一二,让末将也好预先有点准备!” 申时行突然觉得眼前喷香的鸡肉一点诱惑力也没有了,他皱起眉头问道:“李将军,你还记得离开大营前使相是怎么和你说的吗?” 李成梁的额头上顿时冒出了一层薄薄的汗珠:“使相让末将一切听命于您一人!您说什么我就做什么!” “那本官有让你问我吗?” “没有!”李成梁已经坐不住了,他赶忙站起身来叉手行礼道:“末将只是想要预料有点准备,免得——” “用不着!”申时行打断了李成梁的辩解:“李将军,你用不着准备什么,只需要依照我说的做就行了!” “是,是!”李成梁忙不迭应了两声,倒退了两步,走出布幔之外这才吐出一口长气。 看到李成梁退出布幔,申时行重新拿起筷子,夹了块鸡肉放入口中,他咀嚼了两下,然后吐了出来,申时行觉得自己一点也不饿,他站起身来,准备回到自己的帐篷里找个好梦。正当此时,李成梁重新走进布幔,神色惶然:“申大人,出事情了!” “什么事?” “前哨说遇到了一队锦衣卫,说是前往天津卫传旨的天使!” “传旨的天使?”申时行胸中的烦躁顿时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警惕:“是真是假?” “这怎么会是假的!”李成梁笑了起来:“难道还有人敢假传圣旨不成?那可是要族诛的!” 申时行的脸上却全无笑意:“他们人在哪里?” “正在往这边来,申大人,我们一同去迎接吧!” “好,正要一起迎接!” 夜幕已经低垂,将所有的旗帜染成黑色。李成梁军的营地正好位于河流和官道之间,绵延两里多长,很容易迷路。在李成梁的引领下,申时行穿过数十个帐篷和篝火,飞蛾在营帐间窜动,不时扑入篝火之中,溅起一两点火星。就好像我一样!申时行心中暗想,他能够问道篝火上铁锅中传出的香气,让他的肚子饥肠辘辘。远处的火堆旁有人唱起了小曲,旁人唱和;一行手持长矛的士兵在更远的地方走过,喊着口令。一切都这么井然有序,而自己与这一切却那么的格格不入。 “大人。天使的帐篷就在那儿!”李成梁的声音打断了申时行的愁绪,他顺着李成梁的手看去,在十几米外有一顶牛皮帐篷,在外头站着十几个盔甲鲜明的侍卫,那应该是护送的锦衣卫。 “李大人,你腰间这把剑可还锋利?”申时行突然问道。 “啊?”李成梁一愣,旋即笑了起来:“末将这把剑是祖上传下来的,锋利说不上。不过末将十一岁就用这把剑了,这么多年下来已经顺手了!” “可否借我一观?” “当然可以!”李成梁赶忙拔剑出鞘,将剑柄递给申时行,申时行接过长剑,借着旁边的火光细看,只见剑光如水,隐约可见血色,伸出食指轻抚,只觉得一股寒意直透骨髓,禁不住打了个寒颤。 “果然好剑!李将军这把剑想必痛饮了不少贼子之血!” 李成梁露出了得意的笑容:“申大人说的是,此剑乃是李某高祖时所打制,已经流传了四代,都是在我大明军中效力!” “好!”申时行赞了一声,却不还剑,笑道:“那今日李将军这把剑便借我一用,待我用完了再还给你!” 李成梁顿时愣住了,他见申时行不像是开玩笑的样子,只得将腰间剑鞘解了下来,递给对方。申时行还剑入鞘,就挂在腰间,与李成梁进得帐来。帐内太监正坐在火盆旁烤火,见外间突然闯进来两个人,顿时大怒正要呵斥。申时行却昂然道:“谁是传旨之人?” “便是咱家?”那太监下意识回答,旋即怒道:“你是何人,竟然如此无礼,来人快来人给我将其拿下重重治罪!” 第六百一十九章 权衡 申时行拔出长剑,合身扑上,剑刃刺进那太监的心窝,马鞭从太监绵软无力的手指间滑落,鲜血淋漓的剑尖从肋骨间刺出,穿透衣衫,马鞭还未落地,人已丧命。 李成梁的惊叫声来的太迟,申时行用力拔剑,剑刃却被肋骨卡住了,在太监旁边烤火的两个锦衣卫这才反应过来,拔刀上前,却被不明真相的李成梁护卫上前拦住,一时间帐篷里刀光剑影。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李成梁惊呼道:“别打了,都别打了!” “李将军,你忘记徐大人在临别前说了什么吗?”申时行冷笑道:“一切都听本官的,只听我一人的!” “可,可是他们是传旨的天使呀!”李成梁急道。 “没有什么传旨的天使,只有挟持天子的乱国奸阉!”申时行道。 “乱国奸阉?” “嗯,张端派人暗杀了司礼监掌印太监黄锦黄公公,挟持天子,矫诏毒杀了次辅李春芳李大人。现在又要杀害徐相公,不信你可以看看!”说话间申时行已经从那太监的身上摸出了圣旨,李成梁下意识的偏过头去,不敢细看。申时行却毫不在意的扯开圣旨,冷笑道:“果然是这样,这哪里是什么天使,分明是索命的无常!” 李成梁小心的看了看圣旨,他虽然是武人,小时候也读过几天私塾,这圣旨的文字倒也浅易,只说徐阶领兵久战不胜,糜饷劳师,姑念前朝老臣,赐予自尽。此时李成梁已经相信了申时行所说之事,但情感上一时间还难以接受,口中喃喃自语道:“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李将军,若不是有这等事,辽东总兵是这么容易当上的吗?”申时行笑了笑:“接下来该怎么做,是听我的命令杀回京城,还是拿我的脑袋回京城向那张端请功,你自己决断吧!” 李成梁看了看地上血淋淋的尸体,又看了看站在旁边的申时行,稍一思忖后顿足道:“也罢,事到如今也只能向前了!来人,把这些人都给我拿下!” 南京,大都督府。 “大都督,北方有急信!” “嗯!”周可成放下筷子,从侍卫手中接过来信,拆开看了一遍,突然叹了口气。一旁的阿迪莱不解的问道:“怎么了?北边战事不顺利吗?” “不,战事很顺利,北边朝廷的日子已经屈指可数了!是我们内部自己的事情,更麻烦!” “内部自己的事情?”阿迪莱皱了皱眉头:“可以告诉我吗?” “嗯,反正你迟早也会知道的!”周可成将信递给阿迪莱:“吴越同舟,在河中遇到风浪尚可齐心协力,船眼看要靠岸了反而忍不住了,人呀人,从古至今还真是一点都没变,都是一个德性!” “是吴伯仁的信!”阿迪莱看完了来信,抬起头道:“好像事情没有你说的那么严重吧,我看信上只是说什么张端杀了黄锦、李春芳,天子在掌握之中,不过莫娜姐姐还想用兵呀!” “呵呵!”周可成笑了起来:“他说张端杀了黄锦、李春芳,天子在掌握之中,就是说北边事情已经了了,功劳都是他的人所立,而又说莫娜想用兵,自己却没有表态,显然他的态度与莫娜不同,却又控制不住。到底莫娜是我的枕边人,吴伯仁他能把信写到这个份上,还不严重?” “原来是这样!那为什么莫娜姐姐还想打呢?看信上已经是不战而胜了呀?” “这个我就不知道了,毕竟这只是一面之词!”周可成从阿迪莱手中拿回信,凑到蜡烛旁,火舌舔舐着白纸,转眼间便化为灰烬。 “不过这个苗头非常不好!我也没想到会闹到这样的地步!”周可成叹了口气,年过五十的他看上去疲态尽露,全无平日里志满得意,天下事尽在掌握之中的样子。 “那你打算怎么办?”阿迪莱问道。 “怎么办?凉拌?”周可成说了句阿迪莱无法理解俗话,叹了口气道:“还能怎么办,把事情压下去,两边各打五十大板。我也知道这法子不好,但手心手背都是肉,伯仁也好,莫娜也好,他们都是为了兰芳社,但想法却不一样。讲到底,家业大了,人心就散了,不像一开始虽然家业小大家众志成城,心往一处使,这也是自古以来历朝历代的通病,我周可成也没有办法!” “那他们的想法有什么不一样呢?” “这个我就不是太清楚了,莫娜应该是为镰成和自己的孩子想的多一些,伯仁嘛,应该是更多的是考虑社内权力的平衡,还有大明未来的布局。” “那你觉得谁对呢?” “这个哪里有什么对错的,他们都有自己的道理!”周可成笑了起来:“应该来说伯仁考虑的更多,也更长远一些,但毕竟镰成和莫娜的孩子都是我的骨血,我我也不能说莫娜考虑的错了。所以在他们两个的事情上,我是没有办法表态的!” 阿迪莱点了点头,正如周可成所说的,以他在兰芳社的威望,只要一表态就意味着将其中一方打入冷宫,这是周可成所不希望看到的,所以只能什么都不说,先把事情压下去再说。 “其实我倒是有一个办法!”阿迪莱突然笑道。 “你有办法?说来听听?” “很简单,干脆让把其中一派派出去,打下的地盘都是他们的,这样自然不就没有矛盾了?” “呵呵!”周可成笑了起来:“你还是想着你家的事情呀!这办法也不能说不好,就是后遗症多了些!” “后遗症?” 第六百二十章 伤员 “嗯!”周可成点了点头:“对了,前两天戚将军有信到了,讲了一下你老家那边的情况!” “哦,我父亲怎么了?阿格多巴呢?”阿迪莱赶忙问道。 “信上说他们都还好,就是阿格多巴行踪有些诡秘,好像是在策画些什么事情!”周可成笑道。 “阿格多巴?他一直都是那样子的!”阿迪莱笑了起来:“谁也不知道他心里想些什么!还有什么吗?” “还有就是苏莱曼大帝的身体非常不好,经常发烧生病,应该不久后就会去世了!” “啊?”阿迪莱吃了一惊,她稍一盘算:“是呀,他也已经七十多岁了,我有一种感觉,好像他永远也不会死一样!” “那只是一种错觉,人都是会死的!”周可成沉声道:“不过从你的话里也能够感觉到这个人的伟大!” “是呀,他是征服者、是立法者、是学者、是诗人、是孤儿的慈父、是为旅人挖掘水井的善人、是帝国的舵手、是异教徒的死敌、是真主在人世间的投影!”阿迪莱叹道:“没有哪位苏丹能够与他相提并论!” 周可成点了点头,他能够理解阿迪莱方才对苏莱曼大帝的那番颂词,这位奥斯曼帝国历史上在位时间最长的苏丹无愧于方才的那番赞誉,无论是对外的武功还是对内的建设都颇有建树,他在位期间奥斯曼帝国达到了极盛时期。像这样一位伟大的帝王,在其臣民心中的地位是毋庸置疑的。 “越是伟大的人物,他去世后留下的真空越是难以填补!”周可成低声道:“阿迪莱,恐怕接下来你父亲那边不会太平呀!” 阿迪莱没有说话,不过她那对忧虑的眸子出卖了她的内心,她抓住周可成的右手,额头紧紧贴住,周可成叹了口气:“我最多也就能确保他的生命安全,如果情况不妙,他可以登上兰芳社的船,他可以在南洋某个岛上当王公,或者来南京当寓公!再多的恐怕就超出我的能力之外了!” 阿迪莱感激的亲吻了下手背,周可成有点窘迫的抽回手,正想说些什么,侍卫飞快的冲进门来:“大都督,有十万火急的消息!” “嗯!”周可成接过书信,拆开一看,脸色顿时大变:“糟糕了,我必须马上上船,去北方一趟!” “怎么了?出什么事情了吗?”阿迪莱问道。 “镰成受伤了!”周可成叹了口气:“我真不该允许他去北方的,哎,这孩子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怎么向由衣交代呀!” 天津卫,大营。 他梦见琵琶湖的沙滩,和风吹过,芦苇轻轻摇动,白鹭在水面滑翔,鹿穿行在沼泽地的灌木丛,自己骑在马背上,弯弓追逐着这些矫健的生灵。空气中传来侍卫的叫喊声,那是在让自己放慢马速的声音,而自己却毫不在意,一面用马刺踢坐骑的后股,一边屁股微微抬起,张弓搭箭,对准那头距离自己最近的头鹿。突然,他只觉得股下一空,整个人顿时摔了下来,天空剧烈的旋转起来,他惊恐的尖叫,整个世界支离破碎,就好像从马背上摔下来的自己。 “殿下,您终于醒过来了!” 镰成睁开双眼,四周一片昏暗,过了一会儿床的轮廓在周围模糊浮现。床幔虽已放下,但他可以看出雕花床柱,以及头顶的天鹅绒顶篷。身下是柔顺的羽床,头后是鹅毛枕。这不是我的床,这里是哪里?床幔内很暖和,又有一大堆毛皮和毯子盖着。汗水。我在发烧,他晕乎乎地想。如此虚脱,连抬手的动作,都惹起袭向全身的疼痛,于是他放弃了努力。他努力回忆,战斗的片段零零星星在脑海中闪现,经过河边,敌人冲上来,自己先是张弓射击,然后用长枪突刺,在枪杆折断后拔刀又击倒了两个敌人,突然一声响,自己就觉得肩膀被 狠狠的重击了一下,然后就昏过去了。 “我被火器打中了?” “殿下请放心,您的手术非常成功,铅弹已经被取出来了!”刚才那个声音又响起来了:“剩下的只有等待愈合了,不过每天清理伤口可能会有些疼,所以——” 镰成的右手抓住了说话人的胳膊,巨大的力量让人不敢相信这属于一个伤者。 “疼,轻点!” “告诉我,这里是哪里?你是谁?” “是天津卫的大营医院,我是随营护士!” 中臣镰成的手松开了,就这么一下就让他觉得十分疲倦,看来自己的伤势着实不轻。当疑问得到解答,疲倦重新淹没了他,昏沉沉的睡了过去。 当中臣镰成再一次醒来,他立刻看到莫娜那张熟悉的脸,他挣扎的想要坐起身来,却被莫娜按住了:“不要动,躺着就好!” “莫娜阿姨,我——” “这都是我的错,我不应该让你去通州的!”莫娜神色严肃的说:“回去后,我会向夫君和由衣姐姐请罪的!” “阿姨,这不是你的错,谁也不知道我会遇到伏击的!”中臣镰成笑道:“受伤都是我学艺不精的缘故!” “射伤两人,长枪杀掉两个,又用剑杀掉两人,这还叫学艺不精?”莫娜苦笑道:“你不必替我开脱了,你是周可成的长子,我把你放在如此危险的地方,这就是最大的过错了,都是我太性急了,想要让你立下足够的功勋,在军中建立威望,却忘记了你还是一个十五岁的孩子!” “我已经不是孩子了!” “是的!”莫娜笑了起来:“能够手杀五人的肯定不是孩子!对了,你现在感觉怎么样?” “还好,就是全身没有什么力气!” “你好好在这里养伤,别的什么都不要想。夫君已经在来这里的路上了!” “父亲他要来看我?”中臣镰成惊讶的问道。 “当然,你是他的长子,受伤了他怎么能不来看你?”莫娜露出一丝狡黠的笑容:“这么说来,你这一枪也不算白挨!” 第六百二十一章 破城 “嗯!”中臣镰成兴奋的点了点头:“还要多久呢?” “具体时间还不清楚,不过信鸽出发前他就已经离开南京了!”莫娜笑道:“而且他也不会孤身前来的!” “会带很多兵马吗?京城那边现在怎么样了?” “当然,京城很乱!据说徐阶已经派兵回师京城,城里的情况很乱,也不知道伪帝现在在谁手里。不过只要他一到,一切都可以解决!” 中臣镰成也被莫娜这种坚定的信任感染了,他点了点头:“真希望我的伤势可以早点好,这样就可以在父亲的眼前立下战功了!” 莫娜闻言不由得失笑道:“镰成,只要夫君心里在乎你,战功不战功什么的又有什么要紧的呢?你毕竟是他的亲生骨肉呀!” 京城,文渊阁。 “人在哪里?”申时行的声音有点沙哑,他的眼睛闪着两团鬼火,让被询问的军官下意识的低下头好避开他的注视。 “在外头,就在外头!”那军官有点啰嗦:“我们是在崇国寺追到那厮的,当时他只有孤身一人,身边的随从都跑光了,连牲畜都没有一头,有一只脚光着,十分狼狈。如果不是随行的小太监认得我们真不敢相信他就是张贼!” “很好,把人带进来!”申时行的笑冷入骨髓,他回到椅子上,手扶住额头,双眼微闭。他已经连续三天没有上床了,每当困到了极点就随便找个地方打一会儿盹。在这三天时间里,他每时每刻都在听闻刀剑撞击,目睹血腥和杀戮,这座城市变得如此的陌生,闻所未闻的声音不断传来:吃痛闷哼声、愤怒咒骂声、呼喊求救声,以及负伤垂死之人的呻吟。《孟子》中所描绘的“争城以战,杀人盈城,争地以战,杀人盈野”他现在总算是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脚步声让申时行重新睁开眼睛,他看到士兵们押送着满身淤伤,颤抖不已的人进来,他花费了好一会儿功夫才确认这个家伙就是张端。申时行的脸上浮现出一丝痛快的笑容:“张公公,您今天看上去还真是容光焕发,分外英俊呀!” 张端那张浮肿的脸颤抖了两下,跪在了地上:“申大人,发发慈悲,饶小人一命吧!” “饶你一命?”张端笑了起来:“张公公,那当初你为何不饶了黄公公、李大人,还有其他被你所害的之人的性命呢?” “这,这不是我的过错呀!”张端急道:“这是南贼的奸细所为,我事先毫不知情!” “够了,你当我是傻子吗?黄公公把北镇抚司和厂卫都交给你,几个奸细居然就能刺杀黄公公?还有李大人可是圣旨赐死的,派人去天津卫杀徐大人,这些难道也是南方的奸细所为?” 张端被申时行这连串连珠炮般的问题问的哑口无言,半响之后方才叹道:“都是我鬼迷心窍,不过与南方暗中谈判也不是我自作主张的,黄公公他才是主使者,我不过是听命行事罢了!” “呵呵,反正黄公公已经死了,也没法活过来反驳你了是吧?你就可以随便胡编了!”申时行笑道。 “这件事情申大人可以细查,自然就知道详情了!”张端苦笑道:“我原先不过是司礼监秉笔太监中最末一人,哪有本事背着那么多人做这么大的事情?后来黄公公提拔我掌管厂卫,也正是因为此事!” “黄公公已经死了,再来说这些已经没有意义了!”申时行问道:“说吧,圣上到哪里去了?说实话我可以给你一个痛快!” “圣上?”张端叹了口气:“申大人,当时情况很混乱,我就带着二十多个人进了宫,想要保护圣上。后来听说广渠门破了,敌军入城了。我也不知道有多少敌军,就决定护着圣上出城。当时南边有个密探叫李真的在我身边,他说自己在城西有一些人马可以接应。当时混乱之中我也找不到多少可以信任的人,便听了他的话,带着圣上往西走。”说到这里,张端停住了,小心的看了看申时行的脸色。 “然后呢?圣上在哪里?怎么没和你在一起?” “然后,然后我出了禁宫,一路往西直门而去,那个李真果然叫来了百余人,还有马匹牲口,他还说在城外有事先准备好的隐藏之地,可以供我们等到南边的大军赶到。可是到了崇国寺附近,那厮突然便翻了脸,突然对我的人动了手,把圣上抢过去了。若非小人的几个侍卫拼死抵抗,只怕也死在那里了!” “过河拆桥,图穷匕见,果然是这样!”申时行冷笑道:“若非圣上也被夺走了,我还正要为那厮叫声好,当真是杀人者恒杀之,天理报应不爽,张端,你杀黄公公和李大人的时候,可曾想过自己会有今天?” 张端垂首,被申时行这番话说的面红耳赤,他叹了口气:“申大人你说的不错,我落到今日的确是报应,你要杀我就动手吧!” “杀你?那是便宜你了!你把圣上弄丢了,你也得把圣上给我找回来。来人!”申时行对进门的校尉道:“你带着这个人去崇国寺,仔细搜查周围,一定要找到圣上的线索!” 待到盔甲的铿锵声从门外消失,申时行重新回到椅子里,他的两个太阳穴跳得十分厉害,就好像有人用鼓槌不断敲击。他很清楚自己很累,但却有山一般多的杂事要由他决定,如果说骗开城门杀进京城是解决了一个问题,那同时又产生了一百个问题。大明开国近两百年来,这是第二次被自己的军队攻陷京城,这两次都没有找到原有的天子,而与上一次不同的是,燕王是洪武皇帝的亲生儿子,而自己只不过是区区一个礼部右侍郎。 第六百二十二章 奶娘 “申大人,申大人!”李成梁气喘吁吁的冲了进来,申时行艰难的抬起头,他很羡慕对方钢铁般的体魄,和自己一样这三天里李成梁也没怎么休息,但却一直保持着旺盛的精力和清醒的头脑,和他比起来自己可就差多了。 “有什么事情吗?”申时行问道。 “又有杀人的事情了!”李成梁低声道:“是北城的文侍郎府上,我杀了六个人才压下去,但这样下去不行。士兵们进了城,个个囊中如洗可满眼都是高门大院,富贵荣华,压得了一时,压不了一世呀!” 申时行觉得自己的头脑越发迟钝,他用力掐了一下自己的大腿,强迫自己提起神来:“李将军觉得要怎么办?” “发赏钱,然后把军队撤到外城去,只在城门留几百人就行了!”说到这里,李成梁解释道:“申大人,赏钱是一定要发的,每个士兵至少也要发个五两银子,军官加倍,接下来有还有太多事情要用得着他们呢!” 申时行木然的点了点头,李成梁说的不错,自己能够坐在这里靠的不是别的,正是他的将略和那些丘八的勇猛,先用那几个锦衣卫的身份骗开城门,然后鼓噪猛攻,直取指挥中枢的兵部,虽然京城里还有两万多守军,但分散在漫长的城墙和内城外城的诸多城门上,面对突然而来的袭击,又失去了统一的指挥,大部分军队很快就是放下了武器(当然这也有张端刚刚发动完政变,还没来得及把守军军官换成自己的人,大部分军官都抱着看戏的态度的原因)。现在的自己其实比进城前更危险,没有大义名分,没有权力,四周都是满怀恶意的眼神,唯一能够依靠的就是这个李成梁和那三千辽镇骑兵。 “要多少?三万两够不够?” “够了,足够了!”李成梁闻言大喜,他方才已经是狮子大开口了,而申时行开出的数字比他想要的还要多出两三成。 “你让人去户部银库领!”申时行手写了一张纸条,又盖上印玺:“还有,让你的人去把街上的溃兵都收容起来,编入你的麾下,若是有抗命不尊的,就地行刑!” “是!”这个命令更合李成梁的胃口了,他早就眼馋这些人手了,只不过没有申时行的首肯,他还有点犹豫不决,这下他总算可以大张旗鼓的干起来了。 看着李成梁虎虎生风的背影,申时行长长的出了一口气,他何尝不知道自己的做法后患无穷,但从他逃出京城的那一刻起,就已经没有别的选择了。 京西的一处农庄。 “你真是个废物,这么长时间你怎么连个奶妈就找不到?”李真愤怒的对跪在地上的手下骂道。 那汉子委屈的辩解道:“回禀大人,附近几个村落都没有有奶孩子的,属下实在是找不到呀!” “放屁,这种事情怎么要事到临头才准备?难道我没有让你准备好孩子需要的一切东西吗?你怎么没有准备奶妈?” “可,可是那位都两岁多了呀,寻常人家早就断奶了,属下如何还会想到他还要吃奶!” “寻常人家,这位是寻常人家的孩子吗?人家是龙子凤孙,要多吃两年人奶不可以吗?”李真越说越是恼怒:“咱们这么多年在京城苦心经营,为的不就是今日之功,结果人让我弄来了,要是因为没有奶吃而饿死了,吴相公、大都督怪罪下来是你去担当还是我去?” “属下该死,属下该死!”那汉子被李真这番话骂的狗血淋头,只能连连叩头。李真越看越是烦躁,喝道:“起来吧,磕头有什么用?这样吧,你先让下面的弄点米汤来,用蜂蜜和乳酪冲了给里头拿进去,再在远一点的地方去找,我在周围几个村子看看有没有母羊母牛的,也许那位能吃的进牛奶羊奶!” “是,是,属下立刻去办!”那汉子如蒙大赦,赶忙跑出去张罗起来。李真叹了口气,一屁股坐了下去,他此番在其中挑拨插手,好不容易大功告成,把北方的幼帝朱翊钧抢到了手,却没想到这位龙子凤孙虽然已经三岁多了,却还有吃人奶的习惯,而当时慌乱之间李真的手下却把随行的奶娘给漏了。于是乎朱翊钧这几天不吃不喝,只是啼哭不止,把李真忙的个焦头烂额,四处寻找正在哺乳期的妇女,不管是花银子还是硬来,一定要把朱翊钧的嘴巴堵住。却不想兵荒马乱之下周围几个村落有孩子的家庭都跑的一干二净,根本找不到一个正在哺乳期的妇女。 李真坐了一会儿,起身走到朱翊钧的屋子旁,先侧耳听了听,才轻轻敲了两下房门,片刻后里面出来一个中年妇人,李真赶忙问道:“那位睡了吗?” “哭得累了,已经睡着了!”那妇人叹了口气:“虽说是龙子凤孙,看起来也怪可怜的,生在乱世里,给人抢来夺去的,连爹妈都看不到一眼,怪可怜的!” 李真冷笑道:“可怜的人多了,你看看京城周围、两淮的百姓,他们又做错了什么,却被刀兵所害?他生在帝王之家,既然享了帝王家的荣华富贵,现在有这些麻烦也是天经地义!” “这些道理我们妇道人家是不懂的,只是看着孩子可怜!”妇人叹了口气:“对了,奶娘找到了吗?” “还没有,周围几个村子都没有,我已经让人去远一点的地方去找了,我还让人去找母牛母羊,看看牛奶羊奶成不成!” “也只能这样了,否则再怎么下去,孩子的身子骨恐怕顶不住!”妇人叹道:“对了,这里安全不安全,城里找不到这孩子,肯定会派人四处追查的!” 李真得意的笑道:“你放心,这里是我准备了好久的,距离大路很远。而且眼下城里肯定乱成一锅粥了,那些人自顾不暇,哪里还顾得上咱们!” 第六百二十三章 争功委过 “也只能这样了,否则再怎么下去,孩子的身子骨恐怕顶不住!”妇人叹道:“对了,这里安全不安全,城里找不到这孩子,肯定会派人四处追查的!” 李真得意的笑道:“你放心,这里是我准备了好久的,距离大路很远。而且眼下城里肯定乱成一锅粥了,那些人自顾不暇,哪里还顾得上咱们!” “希望如此吧!”那妇人又叹了口气,这时里面传出轻微的哭泣声,那妇人脸色大变,低声道:“只怕是又醒了,我先进去了,若是有牛奶羊奶的,便送点进来!” 听到门内传出的啼哭声和忙乱,李真露出一丝苦笑,口中喃喃自语道:“无论如何,快些结束吧,不然就算京城百姓受得了,我也快受不了了!” 天津卫,港口。 他来到甲板上,舰队在他的身后排成两列纵队,大陆在他的眼前缓慢升起,灰白色的烟雾升起,看来这里并不太平,周可成心想,至少情况并不像吴伯仁心里写的那么乐观。 “长须鲸”号沿着海岸线向北航行,穿越渤海海峡,在她的身后紧随着五十余条大小不同的船只。海风迎面而来,将主桅上的旗帜吹得猎猎作响,即将落入地平线以下的夕阳将天空的流云染成了一片暗红色,这让周可成想起当初在安南时,他的船队冲破了敌人的行列,用霰弹扫射敌人的甲板,鲜血流入河水之中,那河水便与此时的天空一模一样。 “大都督,还有二十分钟船就要靠岸了!”船长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周可成点了点头。这个船长名叫林怀恩,一张饱经风霜的瘦脸上长着南方汉人特有的褐色眸子,如果自己没有记错的话,这个林怀恩就是那次前往安南时登上自己的船的,十几年过去了,他也从一个学着打绳结的实习水手成为了一条战列舰的船长,无论如何,自己至少改变了这些人的命运。 随着船帆降下,“长须鲸”号的速度渐渐缓慢下来,水手们放下船索,由靠拢过来的划桨船牵引向泊位。“长须鲸”号已经有十多年船龄了,由于刚刚经过一次保养,船况还很不错,随着水手的号子声,“长须鲸”号距离泊位的距离越来越近,周可成已经可以依稀看到岸边迎接自己的人群,他转过身,对身后的船长道:“准备一下,送我上岸吧!” “是,大都督!” 当周可成的双足踏上栈桥,站在迎接者中最前面的吴伯仁赶忙上前两步,敛衽下拜道:“伯仁指挥无方,致使镰成公子受伤,罪该万死,还请大都督处置!” “伯仁你这是干什么!”周可成赶忙伸手去扶:“打仗就是要死人的,战场上刀枪无眼,既然当初我允了镰成他上前线,就已经知道有这个危险,怎么能让你担这个责任?总不能说镰成是我的儿子就子弹就要绕着走吧!快起来!” 吴伯仁却不起身,垂首道:“虽然这么说,可毕竟伯仁身居此位,您将亲生儿子交在我手里,实在是无颜见您和由衣夫人!” 站在吴伯仁身后的莫娜听到这里,哪里还站得住,赶忙也跪了下来:“还请夫君治罪!” “你们两个这是怎么了,一个个都跪在地上不起来,难道要我叫人把你们两个拖起来吗?”周可成叹道:“儿子受伤了我也心疼,但眼下最要紧的不是他吧?都起来吧!” 吴伯仁与莫娜对视了一眼,都站起身来,垂手而立。周可成叹了口气:“先去大营吧,把情况向我介绍一下,然后再去看镰成!” 莫娜的大营在距离码头大约两里左右的一处高地上,周可成走进帐篷,在长桌旁的扶手椅上坐下,示意吴伯仁开始:“京城现在怎么样了?” “很乱!”吴伯仁低声道:“按照我们的人传出的消息,张端发动政变后,户部右侍郎申时行逃出了京城,来到徐阶的营地。徐阶给他了一支军队赶回北京,半路上申时行杀了张端派来夺取徐阶兵权的传旨者,并利用俘虏骗来了京城城门,进了城。当时张端还没有来得及完全控制住守军,猝不及防之下就带着天子想要逃出城!” “讲重点,天子在谁手里?”周可成打断了吴伯仁的叙述。 “在我的人手里!”吴伯仁笑道:“刚刚得到那边传来的消息,天子在北京城西直门外的一个村庄里,由我们的人看守着!” “很好,非常好!”周可成露出了满意的笑容:“那现在京城在那个什么申时行手中?” “应该是这样的,不过城内还是很混乱,街上到处都是乱兵,天一黑就有人公开的撞门进去抢劫,估计那个申时行手头上可用的兵并不多!” “这很正常!”周可成笑道:“天下事易乱难安,京城那么大,申时行打进去容易,重新恢复秩序可就难了,而且就算有兵也要用来对付我们,而不是放在京城!” “大都督所言甚是,京城的情况就是这样的,军事方面是夫人负责,我就不太清楚了!”吴伯仁说到这里,后退了半步,将莫娜顶到前头来了。 莫娜听到这里,不由得腹中暗骂,吴伯仁这摆明了是争功诿过,先是主动承认错误,但谁都知道他其实对中臣镰成受伤的事情是没有什么责任的,毕竟中臣镰成来前线不是他建议的,到了前线后的安排也与他无关,撑死也就是个领导责任,而北方的地下和对敌策反工作都是在他的直接领导下进行的,而且成果斐然。反观莫娜直接负责的军事工作却没有什么成绩,而且还对中臣镰成的受伤有着不可推卸的责任,两厢比对起来,谁做的好,谁做的差,只要不是个瞎子都看得到。 第六百二十四章 解释 “说吧,现在前线战况如何?” “是,大人!”莫娜咽了口唾沫,指着长桌上的地图道:“由于双方兵力上的悬殊比例,我方这段时间以来的军事行动主要是依托工事和配合舰队的,而且我已经向朝鲜的毛和提出请求,让他增援一部分骑兵,以适应封冻后天津卫周围空旷平野的地形!” “毛和?”周可成皱了皱眉头:“他的援兵到了吗?” “已经到了,有一千骑兵,还有从釜山港那边募集来的一千步兵!” “嗯!”周可成点了点头,兰芳社控制朝鲜政局之后,就用每年两千银币的价钱把济州岛从朝鲜王室那边租下来了,作为军马的专用牧场,经过多年来的经营,济州岛已经是兰芳社控制下仅次于虾夷地的牧场,每年可以提供战马近两千匹,驮马四千余匹,所以莫娜向朝鲜请求骑兵援兵倒也是应有之义。 莫娜看了周可成一眼,低声道:“不过对面的徐阶麾下据说有十万之众,虽然多半是新兵,但终归是有十万人呀!不知您这次来,麾下有多少人马?” “六个联队的步兵,骑队两千人,还有二十头战象,此外还有四十门十二磅炮!” 听到周可成的回答,莫娜的脸上显而易见的露出了失望之色,依照周可成所说,他这次带来的全部兵力也就五千人上下,再加上毛和的援兵,莫娜本身的兵力,南军的总兵力不会超过一万五千人,与敌军的差距依旧悬殊的让人绝望。 “莫娜你也不要这样子!人多有人多的打法,人少有人少的打法嘛!”周可成笑道:“对了,我离开江南前已经让鲁王和周王的使节回去了,应该起事的消息也就是这两天了!” “周王?鲁王?”吴伯仁不解的问道:“他们起什么事?” “徐阶缺银子重整新军,就动了勋贵藩王的饭碗,周王、鲁王、蜀王这三位就密谋行刺徐阶李春芳,却不想泄露了。京中牵涉之人自然倒了霉,这几位唯恐也被牵涉进去,便派使者到了南京,约定一旦需要,便联名上书圣上,起事讨伐祸国奸臣!” “祸国奸臣?”吴伯仁一愣:“那指的是?” “当然是徐阶、李春芳、黄锦三位啦!不过现在黄锦和李春芳已经死了,就只剩下徐阶一人了!” 吴伯仁与莫娜闻言都露出喜色,鲁王和周王都是洪武皇帝的近枝后裔,在宗室中地位高,威望重,像这样的人表态站队,无疑是一块非常重的砝码。 “所以你们无需担心了,既然我到了这里,掌舵拿主意的便是我,你们只需听命行事就行了!”周可成笑道:“伯仁,你立刻派人去通知你的人,如果可以的话就把圣上之子送到这里来,如果做不到,那一定要确保安全,不能出半点差池!” “是!”吴伯仁应了一声,退了出去。周可成的目光转到了莫娜身上,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了。 “莫娜,帐篷里只有我和你两个人,现在你可以告诉我为什么要这么做了!” 莫娜已经想不起来上一次听到丈夫用这种陌生人的口气对自己说话是什么时候了,她原先准备的托辞早已荡然无存,双膝一软跪了下去:“我,我——” “不用我我我的,起来坐下说话,你知道我最不喜欢这样的!”周可成的声音里多了一点温度,不管怎么说眼前这个女人是多年的夫妻,还有共同的孩子,他叹了口气:“莫娜,我并不是要责怪你什么,但你这么做不好,对你不好,对孩子不好,对兰芳社也不好!” “我只是想要让镰成为继承你的基业先积累一点威望!”莫娜辩解道。 “我的基业不是镰成一个人能够继承的!”周可成叹道:“你这么做,只会害了他!” “为什么不能?自古以来不都是这样?你把兰芳社留给自己的儿子,谁又能说你的不是?” “自古以来可以不等于我就可以!兰芳社本来就是自古以来没有过的东西!”周可成叹了口气:“这么说吧,如果我把兰芳社留给镰成,恐怕在我死后海外的领地就会给他丢个干干净净!” “你对自己儿子就这么没信心?我觉得只要你把镰成带着身边悉心教导,一定能成大器!” “这不是信心不信心的事情,而是能不能两全的事情。”周可成苦笑道:“你应该记得当初我是怎么起家的吧?大明官府要禁海,谁定下这个规矩的?大明洪武皇帝,他的雄才大略岂是我能够比的?但为何他明明知道海外有奇珍异宝,却宁可禁海呢?还不是因为对于他来说,海贸会让臣民脱离自己的控制,对于帝国有害无利吗?如果我把兰芳社留给自己的儿子,那到时候他肯定要在大明中土和海外领地之间做选择,只要不是傻子都会选择当中土皇帝的。” 听了周可成这番解释,莫娜似懂非懂的点了点头,周可成笑道:“你现在不明白不要紧,将来慢慢就明白了。你可以放心,我为人父的肯定会对自己的孩子有安排。镰成他若是真的才略过人,将来我把整个日本都给他,要是还不够,印度、南洋、甚至阿刺伯、埃及列国都可以,只是兰芳社这不是一个人能够继承的了的,并非我偏心外人,却苛待自己的孩子!” 听到这里,莫娜虽然还不是完全明白,但心下那块石头也落了地:“既然你这么说,我也没有办法,只能听你的安排。不过镰成是个好孩子,受了伤还没好,你这个做父亲的一定要去看他!” “那是肯定的,我们现在就去吧!” 第六百二十五章 父与子 中臣镰成下了床,这是他自从被火器打伤之后第一次下床,他感觉到自己的双膝有些发软,就好像踩在棉花团上。他的眉头微微皱了皱,看来自己的武艺倒退了不少,不过这没有什么,受伤本来就是武士生涯的一部分,伤痛能够击倒懦夫,却能让勇士更加坚强。他走到兵器架旁,用左手拔出自己的佩刀,正准备练习一下自己的左手刀,却听到外间传来一阵脚步声。中臣镰成赶忙将武器放回原处,敏捷的回到床上,他刚刚重新把被子盖上,便看到门被打开了,一个熟悉的身影走了进来。 “父亲!”中臣镰成惊讶的坐直了身体,他下意识的想要下床,却被周可成抢上一步按住了:“躺下,你伤还没好呢!” “父亲,您这么快就到了!” “嗯,路上都很顺利!”周可成笑了笑,上下打量了下自己的长子,相比起在江南时中臣镰成瘦了、脸色也有些苍白,显然是受伤后失血过多的结果。他伸手招来站在一旁的大夫:“镰成的伤势怎么样了?” “回禀大都督!”大夫是个已经年过五旬的老者,他小心翼翼的答道:“殿下被火器击中时有穿着盔甲,那枚铅弹正好打中了肩甲和胸甲的缝隙,所以入肉并不深,骨骼也没有受伤,我们当时已经把铅弹取出来了,也用了药,现在伤口已经快要收口了,只要不再出什么意外,应该不会再有什么反复了!” “很好,这也都多亏了你处置得当!你先退下吧!我会重赏你的!”周可成满意的点了点头,目光回到儿子身上:“怎么样,第一次受伤有什么感受吗?” “感受?”中臣镰成脸色微红,想了想之后答道:“当时我没有感觉到疼,只觉得肩膀被什么狠狠的撞了一下,在打倒了三个敌人之后才开始觉得疼,越来越疼,最后连剑都握不住了!”说到这里,他惭愧的低下了头。 “肩膀上挨了一下,还能打倒三个敌人,这可比你老爹我强多了!”周可成说到这里,笑着转过头对莫娜道:“莫娜,你说是不是呀!” “夫君你这方面如何能和镰成比!”莫娜笑了笑:“论剑术、长枪、射术、骑术,他都比你强多了!” “是吗?好像还真是这样呀!呵呵呵呵!”周可成笑了起来,中臣镰成有些不知所措,在他的印象里父亲总是那么威严,镇定,少有在他面前这样大笑。 随着笑声渐渐平息,周可成挺直了背脊,他静静的看着长子的脸,一言不发,中臣镰成想要说些什么,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记住了,下次不要再这样了!”最后周可成低声说。 “您说的这样指的是?”中臣镰成不解的问道。 “亲自与敌人白刃相交,那是士兵和护卫们的事情,不是你的工作!”周可成沉声道:“你是我的儿子,这就已经足够了!” “可是——”中臣镰成的目光下意识的转到了莫娜那边,寻找解释。 “夫君说的对,这次让你参与如此危险的行动都是我的过错!”莫娜露出一丝温和的笑容:“请你接受我的道歉,镰成!” “不,莫娜阿姨你没有错——”中臣镰成刚想说些什么,却被周可成打断了:“好了,这件事情就这样过去了,不必再提了,你只需要记住为父我的叮嘱就好了。你现在可以感觉怎么样,可以下床了吗?” “可以!”中臣镰成感觉到了周可成的言外之意,他挺起了脖子:“我刚刚下床试过了,还用左手试着挥了一下剑!” “那样就最好了!”周可成笑道:“接下来我军就要和北军决战了,镰成你就跟在我身边,学着怎么调度大军吧!” “真的?”中臣镰成闻言大喜。 “当然,这种事情难道我还会骗你不成?”周可成笑道:“这样吧,一开始你先和我同乘一头大象吧!等到伤好些了,我们就都骑马!” 周可成抵达天津卫的第二天早上,他就和儿子乘坐着一头巨大的白象,开始巡视前线。这让原本还有些士气低沉的靖难军迅速高涨了起来。古往今来的军人可能是最迷信的一群人,对于那些带领着他们赢得一次次胜利的统帅,这些如铁男儿都有一种顽固的崇信,他们认为胜利总是会伴随着这个白象上的男人,并发现了各种各样吉祥的征兆。 “父亲,您一出现士兵们的士气就高涨起来了!”中臣镰成目光中满是崇敬之色。 “那是因为这么多年我就没输过!”周可成笑道:“但这说明不了什么,什么事情都有第一次的!” “不,您不会输!” “很好,这就是我给你上的第一课,要乘着士气高涨的时候与敌人交战!”周可成笑道:“现在我问你一个问题:我们应该选择哪里作为战场?” 中臣镰成开始回忆老师讲授的内容,片刻后他答道:“我们应该选择一个狭窄的战场,因为敌人的兵力比我们多很多!” “很好!”周可成笑了起来:“那怎么样才能让敌人接受一个狭窄的战场呢?” 这一次中臣镰成答不出来了,课本里没有类似的内容,周可成笑了笑:“我也不知道,一般在这种情况,我会先发起一两次试探性的进攻!” 每个在九边待过的士兵都知道冬雨比雪更让人难受,那些寒冷的雨水会渗进你的骨髓,夺去你的体温,让你咳嗽、流鼻涕、发烧,最后带走你的生命。所以在冬天下雨的时候,就算是最穷凶极恶的鞑子也会老老实实的呆在自己的狗洞里,苦苦熬着,直到天晴或者变成下雪。 第六百二十六章 战兵守兵 但这并不代表兰芳社的军队也会遵守这一规矩,就在周可成抵达后的第三天拂晓,一小队披着海豹皮披风的士兵就冒着细密的冬雨靠近了北军的营垒,他们开始清理壕沟前面的鹿角,雨声掩盖住了他们的动静,当守兵发现这一切时,他们已经清理开了一段大约有一百二十米左右的空地。 铳炮声响起,随之而来的是急促的铜锣声,壕沟后寨墙上的哨兵一面向壕沟前的敌人射击,一面敲锣。而那些披着海豹皮披风的南军尖兵一面用鸟铳还击,一面吹响号角,听到号角声的第二队开始从隐蔽处涌出,他们是由二十头战象和三百名步卒组成,他们冲到壕沟旁,象奴们将柴捆丢入壕沟中,迅速填出数条道路来,战象和士兵们越过壕沟,撞破营墙,冲进还没有完全醒来的北军营地,开始大肆烧杀起来。 “贼军攻破了丙字营!”徐阶说。 “是的,督辅相公!”信使的声音因为疲惫而呆滞,在他盔甲外头的罩袍上,干涸的血迹遮挡住了代表军使身份的赤鹿花纹。 帐篷里的军官们都安静了下来,听信使称述事情的经过,宽大的帐篷里,只有火盆里的木柴还在噼啪作响。 “今天黎明时分,敌人的尖兵冒雨清理壕沟前面的鹿角,直到天亮后才被岗哨发现,但那时他们已经清理开了一段壕沟了,他们的后队有很多大象,这些大象背上满是柴捆,他们填平了壕沟,然后冲破了寨墙。守备在一开始的战斗中就被大象踩死,全军溃散,逃往附近的一个营地,敌人的骑兵追击,尾随着溃兵冲进了第二个营寨,然后是第三个——” “该死!”一名参将呻吟道:“那些家伙是魔鬼吗?下着冬雨连夜清理鹿角,简直是见鬼了!” “继续说下去!”徐阶的声音阴冷得很,就好像外间正在落下的雨水:“我们一共失去了几座营寨!” “四座,第五座营寨的守将下令向逃过来的溃兵开炮,这才守住了营寨!” “很好,升那座营寨守将为参将!”徐阶沉声道:“我的手下里总算有一个不算太蠢的!告诉我,敌军现在怎么行动?” “他们放火烧毁了后面占领的三座营寨,然后留兵驻守占领的第一座营寨!” “也就是丙字寨!”徐阶走到地图旁,几名将领围拢了过来,一个满脸麻子的将领看了看地图道:“南贼是想要引诱我们进攻丙字寨,那儿地形狭窄,有两条河,利寡不利众,对他们有利!” “嗯,不错,这是在引诱我们!相公,那里一定有敌人设下的陷阱!” 北军的精华虽然在寿州一战几乎尽数丢光,但是参将到总兵的将领倒也不缺,他们都和沿边的蒙古、女真鞑子打了几十年交道,个个都是老狐狸,立刻就看出了周可成的意图。 “麻贵!”徐阶目光转向那个麻脸将领:“你觉得应该怎么应对?” 麻贵犹豫了一下,答道:“末将听守营的士兵说:昨天早上敌军的营垒前有一个乘坐白象的贼首巡视,贼众皆三呼万岁,士气大振。据末将所知,白象乃是贼中尊贵之人方可乘坐,绝非寻常贼首可乘的,由此看来,很可能近期贼人有大批援兵赶到!” “白象?三呼万岁?”徐阶脸色微变:“当真?你们当中还有谁知道的?” 几名将官交换了一下眼色,另外一人上前道:“下官确实有听有人报昨天贼营有贼首乘大象巡视,但是不是白象,有没有三呼万岁,这个就不能确定了!” 有人带头,其他几个将官也纷纷开口,综合他们的发言,麻贵的判断可信度大大提升,徐阶却一直沉默不语,半响之后,他挥了挥手示意众将退下。麻贵正准备随着众人一同退下,但徐阶看了他一眼:“不,麻将军,你留下来!” 麻贵停住脚步,惊讶的说不出话来。待到众人离开营寨,麻贵正想开口询问,却听到徐阶问道:“麻将军,本官有一个不明白的地方,还请你替我解惑!” “相公但请直言,末将自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麻贵赶忙垂手答道。 “嗯,麻将军,我军有十万之众,而贼军充其量不过万余人,即便得了援兵,也不会超过两三万人,为何今日他们攻我兵如摧枯拉朽,这又是为何呢?” 麻贵犹豫了一下,答道:“使相大人有所不知,我大明之兵分为战兵、守兵、杂兵,所谓战兵即壮勇之士,平日里坐领双粮,厚加恩养,临阵时冲锋破敌之选;而守兵则食单粮,平日里只承担守城之用,不可用于野战;而杂役平日只有半饷,承担各色杂务,并不上阵厮杀。万人中上阵可战之兵也不过两三千人而已,其余皆是守兵,杂兵而已!” 听到这里,徐阶脸色微变:“这么说来我军十万之众中战兵不过三万人?” “恐怕还没有这么多!” “三万战兵都没有?”徐阶脸色大变:“怎么会这样,本官的粮饷可不曾少了半文,为何练不出兵来?” “使相大人,不是练不出兵来,而是时间太短了!”麻贵苦笑道:“下官是世代将门,自小便听父辈说了,上阵杀贼,要的不是人多,而是上下一心,同进同退。最好主将为长兄,副将为二弟,前锋为子侄,后矩为叔伯。这一军皆为宗族骨肉,胜者同进,败则相救,这样虽然以寡敌众,也能反败为胜。但寿州一战,我九边精锐历年来累积的战兵精锐几乎折损殆尽,新募的兵就算体格强壮,武艺精熟,但毕竟与将官还没来得及结以恩义,上阵之后形势稍有不利,便会四散而逃,与驱市人为兵又有何异。而贼兵虽少,我兵虽多,一打起来败的却是我军!” 第六百二十七章 迷雾 “原来是这样!”徐阶听后沉吟良久,叹了口气道:“那若是如此,可有取胜之策?” “取胜之策?”麻贵犹豫了一会,低声道:“若是野战的话,胜负不可知,不过前些日子我军不是有筑堤吗?若是以水代兵的话,倒是万全之策!” “以水代兵?”徐阶皱了皱眉头:“只是冬天土冻,而且水流变少,堤坝虽然修起来了,但水却不够。” “那也总比没有好!”麻贵答道:“使相,贼兵从海上运兵,一船便有上百人,十船便有千余人,即便从朝鲜、从江南运数万人来也就是旬月间的事情,若是拖延下去,只怕贼兵越打越多呀!若是以水代兵,即便不能淹死贼兵,至少也能将此地化为一片泽国,泥泞之地,贼兵自然也就不战而退了!” “麻将军说的是!”听到这里,徐阶也只能谈了口气,他也知道这不过是饮鸩止渴,但如此的形势也容不得他做其他的选择了。他让麻贵退下后,立刻下令让各军登上高地,然后次日中午掘开堤坝,以水为兵。 南军大营。 中臣镰成斜倚在锦榻上,他的肩膀高高隆起,右臂用绷带悬挂着,周可成坐在锦榻旁,正聚精会神的听着刘沿水汇报战况。 “到现在为止,战况很不错,我们已经攻破了敌人四处营寨,杀死了大概六百人,俘虏的是杀死的两倍,而我方的死伤不会超过两百人。但是敌人并没有反击,他们只是加强了戒备!”说到这里,刘沿水转过身,对周可成道:“大都督,按照前线军官的报告,敌军比我们原先预想的还要弱很多,军官缺乏主动性,很多时候坐视我军行动,却没有主动出击;大部分士兵只能守卫营寨,一旦进入到白刃战,很快就崩溃了,只有很少数敌军能够坚持,与我们在寿州之战中遇到的敌人完全没法比。这也是我军这一次能够胜利的重要原因!” “这很正常,在寿州的敌军是九边的精华,这里的不过是组建的新军!”周可成点了点头:“沿水,你觉得下一步应该怎么做?” “下官以为应该继续主动进攻!”刘沿水笑道:“明显北贼也知道两边的差距了,他们是不会主动来攻我们了,原先引诱敌军在狭窄地域会战的计划必须做相应的修改!” 周可成没有表态,他的目光转到了儿子身上:“镰成,你觉得呢?” “我觉得——?”中臣镰成犹豫了一下,周可成露出了鼓励的笑容:“想到什么就说什么,这里没有外人!” “我觉得刘将军说的很对,既然打赢了,那就应该乘胜追击,不给敌人喘息的机会!” “嗯!”周可成点了点头,目光转向刘沿水:“看来镰成和你的看法一致,那就按你说的做吧,先调十二门炮给你,进攻敌营的时候用得上!” “是,大都督!”刘沿水兴奋的向周可成行了个军礼,退出帐篷。周可成走到地图旁,重新看了起来。中臣镰成犹豫了一儿,问道:“父亲,我方才说的对吗?” “不知道!”周可成转过身:“这不是一个统帅应该考虑的事情!” “啊?” “很奇怪吗?”周可成笑道:“你以为我是神仙,什么都知道,永远不犯错吗?除了讲武堂里头那些把战史背的滚瓜烂熟的事后诸葛亮,谁敢说自己选择的是对的?镰成,在战场上指挥官知道的很少,时间又很紧迫,他永远也无法做出最正确的选择,只能选择不那么错的,然后用果断迅速的行动来将自己的意图付诸实施。战争不是下棋,是前线将士们打出来的,不是将帅们下出来的!” “大都督,刘将军回来了,他说有要紧事要禀告!”一名侍卫道。 “让他进来!”周可成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刘沿水神色慌张的进了门,低声道:“大都督,有一个敌方的逃兵说徐阶要以水代兵!” “以水代兵?怎么说?” “是这么回事,徐阶前些日子就让人修了堤坝,截断水流,想要水淹我们。但冬天土地太硬,上游来水又少,所以一直没有存到足够多的水——” “这次吃了败仗,徐阶忍不住了,想要用水代兵淹我们?不过他一个逃兵怎么知道的?”周可成问道。 “嗯,徐阶调他们去挖堤坝,他媳妇老家就在附近,怕被水淹了,所以就连夜跑到我们这边来了,想要让我们救救他媳妇家的人!” “你派几个人跟着他去老家,把家里人撤出来,如果事情属实,再赏他一百两银子!”周可成道:“另外,派出探骑看看敌军有没有动静,如果要放水淹我们,他们自己肯定也要移营高处的!” “是,我立刻去办!”刘沿水叉手行礼,急匆匆的出去了,周可成唤来传令兵,让各营作好迁往高处的准备,诸事完毕之后叹了口气:“想不到这仗越打越大了,都搞出水淹七军来了!当初真看不出来徐阶有这本事!” “父亲,如果这消息是真的话,情况会变得很糟糕吗?”中臣镰成问道。 “嗯,会很糟糕,无论是对我们还是对敌人!”周可成低声道:“以这里的地形,会变成一片泽国,那我能做的只有上船走人,而徐阶也好不到哪里去,到处都是一片烂摊子,春天一到胡宗宪大军北上,他还是只有死路一条!” 堤坝上一片嘈杂,士兵们用铁镐挖开缺口,但由于水位太低,从缺口流出的水速度很慢,根本无力冲开缺口,士兵们不得不站在冰冷的河水旁用力挖土,好不容易才把缺口挖大,僵硬着手脚爬上岸边。 “水太少了!为什么这些天不多下点雨呢?”徐阶暗自叹息,他看了看天空,阴霾布满天空,就好像自己的命运。 第六百二十八章 湿地 “使相,水量太少了!不过至少可以把地泡软!这样贼子的骑队就用不上了!”麻贵低声道。 徐阶点了点头,在前两天的战斗中南军的骑兵十分活跃,给北军造成了很大的威胁,这也算不幸中的万幸吧! “使相!” 感觉到了部下的弦外之音:“你有什么话便直说吧!” “末将以为应该乘着这个机会调整一下各军的营地!”麻贵低声道。 “调整营地?”徐阶问道。 “不错,我军的营寨”是依照我强敌弱的态势布置的,分营围攻。但现在双方的力量对比已经不是这样了,我军还这么部署就力分则弱了,前几天贼兵连续攻破我军营寨便是例证,正好现在土地泥泞,贼军不利行动,我军应该乘机放弃前沿的几处营寨,退到利于据守之地,以待将来!” “你真的觉得需要弃营后退?”徐阶的脸犹如一泓波澜不惊的池水,无从泄露深处的秘密。 “是的!”麻贵咬了咬牙:“我军人数虽多,可战之兵却少,如果分营据守的话,敌军猛攻一路,其他各营是抽不出多少人马救援的,只能坐观成败。如果是应付鞑子还好,偏生南贼的火器又十分厉害——” 徐阶点了点头,听到这里他已经完全明白了,明军这种大部分人当守兵,只有少数精锐可以野战的体制也是有特定环境的。他们面对的主要敌人是草原上的蒙古骑兵,蒙古骑兵的特点是机动性强,动员成本低,攻坚能力差,而明军需要防御的战线又极长。所以明军只能将大部分兵力作为守备兵力,分散在若干个烽燧、哨所、望楼里,只留下少数精锐作为机动兵力。反正蒙古骑兵没有攻城器械,无力围攻那些处于分散哨所里的守备兵力,而那些守备兵力只需要承担传递警报,作为机动兵力的兵站就好了。虽然不足以发动战略反攻,但组织机动防御是足够了。这次徐阶来攻登陆的南军,一开始以为优势在自己一边,便采用了“四面罗网,务必不使一贼逃脱”的策略,将守兵分散在二十多个营寨驻守要点,将登陆的南军三面包围,准备发起猛攻将其全歼。却不想随着南方援兵的云集,攻守之势扭转,反倒处于力分则弱的窘境。尤其是南军拥有强大的火器部队,那些分散在诸多营寨中的守军如果没有机动部队的支援,只会被各个击破。所以麻贵建议乘着洪水破坏交通的空隙,将分散在若干个营寨的军队后撤集中起来,这无疑是一个颇为现实的策略。 “那就依照你说的做吧!”徐阶叹了口气。 “您看,这根本无法通行!”刘沿水用竹棍捅了捅被洪水浸泡后的地面,竹棍深入泥地足足有一尺多深,他想要往前面多走两步,却脚下一滑,若非身后的卫兵伸手及时,他肯定会摔个四脚朝天。 “是呀!看来是没有什么办法了!”周可成失望的叹了口气,看着远处正在升起的一股股烟柱,那是明军正在焚烧遗弃的营寨,这是非常好的追击机会,尤其是南军这边有非常强大的骑兵,相比起明军普遍使用的蒙古战马,以马瓦里马为主要血统来源的兰芳社战马更健壮、更高大,更快速,而且畜养的也更好,骑乘这种战马的骑士可以穿戴更加沉重的盔甲。但现在一切都泡汤了,洪水已经把两军之间的空地化为一大片烂泥地,周可成只能眼睁睁的看着敌军有条不紊的撤出前沿营寨,退向更靠近内陆的后方。 “要不要派出一小股步队尾随?”莫娜问道:“我记得以前在东番时候,有几个部落的猎人经常在沼泽地猎鹿!他们脚上穿的树皮鞋子可以在沼泽地里面通行!” “算了!”周可成指着不远处空旷的平地道:“这里一点遮掩都没有,我们的人再上头走敌军只要不是瞎子都能看到,这不是让他们送死吗?徐阶命里不该死在这里,你让人通知一下船队,我们从 明早开始上船吧!” “上船?” “嗯,这洪水冲下来虽然没把我们淹死,但上游带下来的泥水也把我们饮水的几个水潭子给搅混了,那种水牲口喝还行,人喝没几天就会闹病,早走早好!” “是!” 下完命令,周可成上了马,回到自己的帐篷,他让侍从给自己拿一杯掺了柠檬汁的蜂蜜酒来,躺在安乐椅上小口啜饮,眼睛看着帐篷顶部的纹路,冰凉的酒液滑过喉管,流入胃中。周可成的思绪变得活跃跳脱起来,虽然他竭力在部下们面前表现的镇定自若,但他很清楚自己有多么沮丧。本以为可以一举结束战争,而现在又要持续下去,是的,自己还占据着优势,但有时候拖延本身就是一种失败。 “父亲!” 周可成抬起头,看到长子的身影,站在帐篷口,正怯生生的看着自己。 “我听说您回来了,就过来了,应该没有打扰您吧?” “进来吧!我们父子之间是不存在打扰这个词的!”周可成招了招手,他举起酒杯:“掺了柠檬汁的蜂蜜酒,想也来一杯吗?” “除了过节接受家臣们朝见的时候,妈妈不允许我喝酒,她说我年纪还太小!”中臣镰成看了看酒杯中晶莹剔透的液体,周可成从儿子的眼睛里看出跃跃欲试的神情,他将自己的杯子递给对方,笑道:“尝尝看!” 中臣镰成小心的接过酒杯,喝了一小口,他的眉头顿时皱了起来,周可成笑道从儿子的手中拿回酒杯:“看来确实是早了点,来人,拿杯蜂蜜水来,要温热的!” 第六百二十九章 下雪 中臣镰成接过杯子,大口啜饮,温热的液体涌入喉管,将舌头火辣辣的刺激冲淡,他吐出一口长气,叹道:“父亲,还是蜂蜜水好喝!” “是吗?”周可成笑了起来:“等你到我这个年纪,就明白有时候酒才是最好喝的!” “有时候?” “嗯,当你遇到烦恼的时候!”周可成将杯中残酒一饮而尽:“可惜不能多饮,今日一杯便够了,否则有害无益!” “父亲莫非是为了不能追击敌军的事情而烦恼吗?”中臣镰成问道。 “嗯!兵贵胜,不贵久,这仗已经打了一年多了,已经拖得太长了!”周可成叹了口气,声音里满是厌倦:“真想早一天回到淡水,一大早起来,约几个朋友牵着猎犬去河边猎鹿呀!” “是呀!离家这么久了,我也有些思念大和的寺庙了,每年的这个时候,寺庙就会送很多年糕、葛粉果子、柿饼、渍物、红豆饼和柿叶寿司来,尤其是柿叶寿司,那是用柿树上的叶子包裹着鲑鱼片、海菜、饭团和梅子做成的,是孩儿最喜欢的,每次遇到,孩儿都会吃的撑住了才罢休,为了这个还受过几次母亲的责罚!” “哦?还有这等事!”周可成笑了起来:“你母亲却没有和我说过,若你真的喜欢吃,可以让几个师傅和你一起到大明来,让他们在这边做给你吃就是了!” “那怎么行!”中臣镰成诧异道:“那些都是寺庙里的僧人,我怎么可以为了一己的口腹之欲,破坏他们的修行呢?” “这有何难?”周可成笑道:“日本有寺庙,大明也有寺庙,你让他们来大明的寺庙里挂单修行,顺便让他们做点吃食给你不就行了?这样他们还可以以大明所长,补自己所短,到时候还要感谢你呢!” 中臣镰成一愣,旋即笑道:“父亲说的不错,那我立刻写信给寺庙的几位师傅,问问他们愿不愿意来!” 父子二人正说笑间,周可成突然听到外间传来沙沙的声响,他皱了皱眉头:“镰成,外头动静有点不对,你出去看看到底怎么了?” “是,父亲大人!”中臣镰成走出帐篷,旋即又重新回来了,兴奋的说:“下雪了,好大的雪呀!” 周可成霍的一下站起身,走出帐篷,雪花飘飞,落在儿子的身上,在头发间融化,不远处的哨兵跺着脚。尽管周可成穿着厚毛呢外袍,依旧觉得寒冷彻骨,他下意识的缩了缩脖子,向远处洪水漫过的湿地望去,已经是一片皎洁。 “哈哈哈哈哈哈!”周可成突然大声狂笑起来,整个人前仰后合,连腰都站不直了,中臣镰成吓了一跳,赶忙上前扶住父亲,问道:“父亲,您没事吧?” “没事,我很好!”随着笑声的平息,周可成借助儿子的帮助,重新站直了:“我只是太高兴了!” “太高兴了?” “是的,老天这一次还是站在我们一边呀!”周可成指着正在下的雪:“这样的天气,敌人就算长了翅膀,也得等雪停了之后才能走了!” “是呀!”中臣镰成也明白过来了:“我怎么没有想到呢?” “不仅如此,如果温度继续降下去,原本被洪水泡软的湿地也会因为冰冻而重新变得坚硬起来了,足以让战马驰骋,而敌人却烧了不少营寨!”周可成笑道:“所以我说老天这一次还是站在我们一边了,镰成,你立刻传我的命令,先前准备上船的命令立刻作废,骑兵们准备好马,随时等候命令!” “是!”少年挺直了身体,转身离去。看着儿子的身影消失在雪花中,周可成满意的打了个喷嚏,重新走进帐篷,给自己重新倒了一杯酒,一饮而尽。 大雪一直没有停歇,积雪很快淹没了脚踝,粘结在靴子上结成冰壳,仿佛白色的胫甲,使士兵们的脚步拖沓而又沉重,背上的包裹让每个人都像是一个个驼背怪物。士兵们一步步的挪动,不时有人滑倒在地,少有人会帮助其重新站起,有的人依靠自己的能力站起,有的人则就这样躺在地上,再也起不来,很快被雪花覆盖。积雪下什么都有,有石块,有树根,但最可怕的是窟窿,有的人一脚踩进窟窿里,扭断了脚踝,没人会管这些倒霉蛋,大家都自顾不暇。每个人都清楚,只要一停下来那就死定了,老兵告诉新兵,撤退中最危险的其实不是敌人的追兵,而是疲倦、饥饿、受伤和雨雪,尤其是雨雪天气,伤寒杀其人来不比刀剑慢。在刚刚离开营地的时候,他们行列整齐,人多势众,但随着雪越下越大,他们的行列开始稀疏,有人走失、有人摔倒、有人逃走、有人疲倦的倒下,现在的人数还不及当初的四分之三。 终于一声号角从行列的前面传来,领队的军官停下脚步,命令士兵们停下休息。很多人的腿已经没法打弯了,就这么直挺挺的摔倒在地。还有点力气的人用匕首去掉腿上的冰雪,从怀中翻出还没有冰冻的干粮,塞进口中慢慢咀嚼。绝大部分人已经 没有力气说话了,他们直挺挺的躺在地上,喘着粗气,等待着再次出发的命令。 时间过得很快,转眼间两刻钟便过去了,恢复了一点体力的士兵们开始活动了起来,已经没有干粮的人开始在旁边已经冻僵的同伴身上摸索,看看能不能发现剩下的口粮,活人是肯定不会给的,为了一小块肉干,亲兄弟也会拔刀相向,这个时候一口干粮就意味着生与死的区别。 第六百三十章 雪战 号角声终于响起,这是再次出发的信号。已经恢复了一部分体力的士兵们低声抱怨着站起身来,不过并不是所有人都还能站起来,军官用矛杆捅着还躺在地上的人,如果还有反应就硬拖起来,推进行列里,而如果没有反应的,就只当是死人了。大约半响功夫后,重新整好队的军队还是继续向前东移动,雪片依旧漫天飘下,刚刚积攒起来的一点体力飞快消失,人们机械挪动着腿,身体僵硬,思维麻木,就好像一群殭尸。 突然后方传来一阵喊叫声,但除了军官没人理会,绝大多数人已经没有多余的精力了。那个军官曾经是辽东镇的夜不收,他停住了脚步,侧耳倾听,当后方传来的喊叫变成惨叫时,他立刻大声叫喊:“敌骑,敌骑!都停下来,围成圈,围成圈!” 士兵们迟钝的看着自己的军官,他们当中的绝大多数人根本没有弄明白军官嘴里喊的什么。那军官也立刻用拳头和刀背来传达命令——这是战场上最有效的办法。僵硬的士兵们丢下背上的包裹,并肩而立,围成一个空心方阵,把长矛对准外面,至于弓箭和火器,还是先忘掉这些玩意吧。人们一边凝视大雪飘落,一边等待,军官用尽自己最大的嗓门叫喊,直到声音嘶哑,激励着每个人的士气,他脱掉头盔,头发斑白,不知道是因为年老还是雪。 “来了!”人群中有人喊道。 “别害怕,站直了,挺起长矛!”军官走进行列里,大声叫喊。 “菩萨保佑,有好几百骑!”另一个人喊道。 绝大多人根本看不清有多少敌人,也不想看到,他们能够感觉到脚下的土地在颤抖,有什么东西在穿越雪地,从侧后方冲过来。 “别害怕,挺起你们的长矛!”军官高声喊道:“别害怕,别害怕…” 一阵箭矢飞来! 人墙发出一阵参差不齐的惨叫声,随即又消失了。 “老天爷,还有更多!”有人高声喊道。 “再那儿,你看,就在林子后头!” “菩萨保佑,后头也有,我们被包围了!” 有人向后退去,他们手中的长矛就好像秋天的最后一片落叶,很快,就有人丢下长矛,军官企图拦住他,但第二根长矛又被丢下,逃兵咒骂着绕过军官,向东逃走。就好像倒下骨牌,行列土崩瓦解,军官大声叫喊,但无人理会,身后的马蹄声越发急促,就好像鼓点,箭矢划破空气,如雪花一般落下,带走生命。 “使相,殿军遭到敌骑的袭击!”麻贵掀开帐篷的帘幕,和寒风一同冲进帐篷。 “敌骑的袭击?”徐阶麻木的重复着麻贵的话,就好像并不明白其中的含义。 “突然的大雪,把分隔我们和敌军的湿地冻住了,所以敌骑追上来了!”麻贵解释道:“真是糟透了,不能这样下去,请让我带骑兵反击,将追兵打退!” “麻将军!”徐阶突然抬起头,神情有些恍惚:“是不是天命已经不在大明了!” “您说什么?”麻贵没有听清楚:“末将没有听清楚!” “是不是天命已经不在大明了!”徐阶重复道:“明明我已经用洪水断后,却突然天降大雪,土地封冻,这难道不是天命已经不佑大明了吗?” 徐阶的问题让麻贵愣住了,他犹豫了一会:“属下是个武将,只知道奉命杀贼。不过使相大人,若是连您都这么想的话,那天命可就真的不在大明了!”说到这里,麻贵向徐阶长揖为礼,然后便转身出了帐篷,外间传来战马的嘶鸣声。 “还有口气的,都随本将军杀贼去!” “前锋已经追上敌人的殿军了!”周可成侧耳听了听,寒风带来了厮杀声。他回过头对莫娜道:“你来指挥步队!” “是,夫君!”莫娜应了一声,踢了一下战马的侧腹,疾驰而去。周可成看了看儿子,目光变得柔和起来:“怎么样,肩膀还疼吗?” “不疼!”中臣镰成兴奋的摆动了下右臂,但随之而来的剧痛立刻出卖了他。周可成笑了笑,没有揭穿儿子:“那就好,待会你就待在我身边!”随即他对一旁的侍卫道:“吹号角,让骑队先回来!” 呜呜呜呜! 浑厚的号角声连绵不绝,在风雪中激荡。南军的骑兵们开始收拢队形,缓慢的向己方的本阵方向撤退,他们穿过十二个步队方阵的间隙,退到了一片小树林中,那儿的风雪要小一些,在那儿他们跳下马,早有仆从送来掺了甘蔗烧酒的饮料和鲑鱼干饭团,骑兵们大口的吞咽着食物,同时也把马料袋套在坐骑的嘴上,尽可能的恢复人马的体力。 随着麻贵带领的中军援兵赶到,北军的殿军也恢复了秩序。麻贵很清楚眼下唯一的生路就是回头打垮追兵,他立刻下令把步队列阵,然后带着数百骑兵来到阵前,观察敌情。 此时风雪变得小一点了,麻贵跳下战马,登上一个土丘,风雪中他的斗篷猎猎作响,铠甲反映着火光。在相距他大约一千米不到的距离,一个步兵方阵正在缓步向前,在其右侧相距两百米左右的距离又有一个,就这样,六个方阵依次排开,在后面还有六个。 “全体整队!”麻贵高喊:“楔形队形,我们从侧面冲过去,向朝南,然后朝东,给贼子一个背心凉!” 北军的骑兵大约有两千人,不过都是老兵,马也都是好马,他们很快的拍好了队形,然后先向右跑了一段,绕到了南军步队的左侧。麻贵企图从这里绕到敌人的侧后方,然后从背后冲击敌人,至少打垮一部分敌军,以扭转不利的局面。 第六百三十一章 被俘 “转头,向左,向左,绕过去!”麻贵一边大声叫喊,一边猛提缰绳,突然前方风雪中出现一个巨大的黑影,他的坐骑嘶鸣人立,双足腾空,险些将麻贵甩下。这是一头战象,约莫有两个麻贵那么高,身披铁甲,长长的鼻子缓慢甩动,包裹着青铜尖刺的长牙闪着寒光,象背上的旗帜在风雪中猎猎作响。在这头巨兽的身后,一个个黑影正缓慢的走出风雪。 “该死!”麻贵立刻意识到自己犯了错误,显然南军的统帅是想用战象来保护己方步兵的侧翼,而麻贵被风雪遮挡住了视线,结果自己本想从敌军阵线的左侧迂回,却没想到却和象队撞了个正着,这就非常危险了。掉头已经是来不及了,如今之计,唯有硬着头皮冲过去了。 此时战象背上的象奴也发现了麻贵他们,赶忙拿起挂在脖子上的海螺用力吹了起来,海螺声穿透风雪,巨兽掉转头,朝麻贵这边跑过来。 “别停下来,冲过去!”麻贵用力踢了一下马腹,冲了过去,一名亲兵挺起长枪,抢先先朝那头战象冲去,但枪尖尚未接触甲片,他就被长鼻从马背上打飞出去。这一瞬间,麻贵只觉得心中咯噔一响,脑海里顿时一片空白,他伏下身体,紧贴马颈,用力鞭打战马,口中发出绝望的吼叫。马载他冲了过去,不知怎的,不知怎的,马载他冲了过去!他右边的骑手撞到了象腿上,钢铁、皮革和嘶叫的马和战象搅作一团,然后被踏成一滩肉泥……楔形队形飞奔而过,从象鼻、巨足、利牙间穿过,从铅弹、箭矢和投枪间穿过,从凛冽的风雪间穿过。时而有马跌倒翻滚,时而有人坠落在地,时而火炬在空中打转,时而长枪刺向垂死挣扎的人。麻贵大声吼叫着,自己也不知打哪儿来那么大力气,只管把马死死抓紧。 树林突然出现在眼前,麻贵勒停战马,厮杀声在身后渐渐变下,他松了口气,只觉得喉咙里仿佛有一团火在燃烧,干渴无比,寻找水袋,却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被划破了个口子,里面的水早已漏光了。麻贵看了看四周,然后跳下马来,抓了口雪塞进嘴里,他忍不住打了个寒颤,寒风在树木间叹息,将细小的雪粒吹到他脸上。冷,不堪忍受的冷,麻贵感觉自己什么也没穿。他开始搜寻部属,但视线所及之处除了雪、树木和岩石便再无他物,方才还紧随自己身后的两千个人、两千匹马都已经不复存在,仿佛从来也未曾存在过。 只剩下我一个人了!麻贵想,我现在在哪里呢? 并非如此,他错了。 巨大松树的枝杈动了动,树上的积雪落地,溅起一层雪雾。 “谁在那儿!”麻贵本能的喊道。 一个人影从黑暗中出现,紧接着是第二个、第三个,当看到兰芳社特有的飞碟状头盔时,麻贵的喉咙伸出发出一声呜咽,他忍不住感叹自己的运气有多糟糕。那三个人分散开,呈品字形围拢过来。 麻贵拔出佩刀,警惕的后退了两步,用战马保护住背后。 “放下武器,保证你不死!”为首的那人低声道。 “滚!”麻贵喝道,突然跨前一步,当头一刀砍去。那人后退了一步,横刀招架。而麻贵却掉头翻身上马,那人低声诅咒,其余两人却扑了上去。 上马的麻贵动作陡然变得轻快起来,坐骑扬起后蹄一个尥蹶子,便将一人踢飞出去,麻贵侧过身子,只觉得右肋一凉,却被敌人的佩刀带了一下,他顾不得查看自己受伤没有,居高临下便一刀刺了下去,刀刃滑进敌人甲叶间,穿过皮革、羊毛、骨头与血肉,从他后背穿出。只听那人喊了一声“嗷”,武器便从手中脱落,他想要伸手去抓什么,可就在指尖即将碰到麻贵的马时倒了下去,他的体重把佩刀从麻贵的手中扯了下来。为首那人见状,猛地扑了上去,将麻贵从马上扯了下来,两人在雪地扭打成一团,麻贵虽然奋力抵抗,但右肋却越来越疼,终于被对方压在身下,拔出匕首来抵住了喉咙。 “说,你是谁?不然老子就宰了你!” 麻贵躺在地上,傲慢的看着匕首,锋利的刀刃闪烁着蓝光,这些狗贼的武器倒是精良的很!他心中暗想,随即偏过头,闭上眼睛。 麻贵傲慢的举动激怒了那汉子,他手上又用力了两分,喝道:“快说,不说老子就割了你的喉咙!” “别割,别割,这个大人物,活的比死的值钱!” 那汉子抬起头,只见一个同伴正在用匕首从马鞍上刮金箔:“你看看,这鞍具、这战马,都是好东西呀,至少是个参将!”原来这家伙刚才虽然挨了一马蹄,但身上的衣甲厚,又躲了一下,这会儿功夫已经缓过来了。 “别刮了,快去看看老王还有气没?” “有个屁气,被一刀刺了个透心凉,这要还有气天底下就没死人了!”那军官手上不停,口中道:“也是他命里没福,不然拿住了这厮,少说也有上百银币的赏赐!” “放你娘的狗屁!没有老王上去拼命,你早就被人家给踩死了!还不快过来帮忙!” 两名军汉过来,将麻贵绑好了,拴在马尾巴上,又将同伴的尸体抬上马,便沿着林子往西而去。麻贵此时已经下了必死的决心,双目紧闭,只听到东边传来枪炮声,松一阵紧一阵的,也不知道打的怎样。 第六百三十二章 审问 “你们俘虏了一个北军的将军?”周可成皱起了眉头,战事才刚刚开始,怎么会有将领被俘虏,会不会是手下搞错了? “是的!”侍卫脸色涨红:“从俘虏身上发现了印信,是宁夏镇的参将麻贵!” “嗯!”周可成点了点头,他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决定先把人带过来问话。突然而来的风雪在开辟了追击道路的同时,也降低了战场的能见度,只能用鼓号和传骑传递信息,麻贵先前那次迂回攻击,虽然因为一头扎在战象堆里失败,也把周可成吓出了一声冷汗,此时双方就好像两个蒙着眼睛的重量级拳击手,都是两眼一抹黑,要是被一拳抡到太阳穴上,神仙来了也难救。 “把人带上来!” “是,大都督!” 当麻贵被扯下蒙在眼睛上的黑布,他的注意力立刻被那个坐在大树下的男人吸引住了,他正微笑着和右手边的一个少年说些什么,与这里的肃杀之气的战场颇不相称。虽然还没有站起来,但麻贵依然能够判断出这个男人的个子比在场的所有人都高,他的脑海中突然闪现出一个念头:逆贼周可成就是个大个子。 “你就是周可成?” 周可成抬起头,眼前这个男人站的像矛一样笔直,长条的肌腱,短胡子,前额却有些秃了,有硬朗的直鼻子和深陷的深褐色眸子,正死死的盯着自己。他伸手制止住卫士,笑道:“不错,我就是周可成!” 麻贵深深的吸了一口气,将即将出口的脏话咽了下去。周可成看了看麻贵,对身旁那少年低语了几句。那少年点了点头,拿了张马扎走了过来,放到麻贵身旁,笑道:“家父说你身上有伤,便坐下答话吧,等问完了,再请大夫来替你治伤!” “家父!这个人就是周可成的儿子?”麻贵被少年吐出的信息吓住了,竟然忘记了自己的伤势,他犹豫了一下,还是坐了下去:“周可成,你有什么要问的,就快问吧!” “徐阶他还好吧?” “啊?”麻贵愣住了,他没想到对方竟然提出这样一个问题,不像是生死大敌,倒像是多年未曾见面的老友。他想了想之后决定照实回答:“近来京城多事,徐相公事务繁忙,实在不能说好!” “京城多事?麻将军看来知道的不少呀!”周可成笑了起来:“既然是这样,我也就不绕圈子了,麻将军你是怎么被俘的,还有你们那边的情况如何,老老实实说出来,我便让你下去疗伤,将来拨乱反正之后,我也会在圣上替你说两句好话,保全家门的!” 如果麻贵对周可成前头那半句话还嗤之以鼻,最后那半句话可就不能无视了。他这种将门子弟最在乎倒未必是自己的生死,毕竟瓦罐不离井上破将军难免阵前亡,族中哪一代没有几个死于刀枪之下的?但家门世职勋功却是再在乎不过了,毕竟这才是家族的根本,有了世职就能够占据田地,就能够培养子弟,子弟去军中也用不着从小兵干起。掉脑袋麻贵不怕,可要把麻家的世职剥去,让他们世世代代去当挖土的泥腿子,这可比杀人可怕多了。 “我当时得知殿军遭受你的骑兵袭击,便带着骑兵前来支援。可等我赶到时,你的骑队已经退回去了。于是我就打算绕过你的左侧,来个侧击。却不想风雪太大,遮挡住了视线,撞到了你的象队中间。当时很混乱,我虽然冲了过去,但和部属也都失散了,在林子里下马休息时遇到了你的人,接下来的事情你都知道了!” “原来那队骑兵是你!”周可成笑了起来:“反应倒是机敏的很,镰成!”周可成的目光转到了儿子身上:“看到没有?出色的骑将就是这样,要有主动性,什么事情都要抢先一步。如果他不会运气太差,就轮到我们倒霉了!” “是,爹爹,镰成明白了!” 周可成的目光回到麻贵的身上,笑道:“还有呢?你不想说吗?也罢,带他下去处理伤口吧!” 看着麻贵的背影,中臣镰成问道:“父亲,您为什么不问了?” “没必要问了!”周可成笑道:“我们这里都乱成一锅粥,徐阶那边人比我的多,军官不如我的能干,士兵的鞋子衣服不如我的好,只会更乱!” 随着时间的持续,铳炮声渐渐稀疏了起来,由于风雪的缘故,双方不约而同的都竖起挡牌,相互用铳炮对射,由于能见度太低,距离又太远,绝大部分铅弹都不知道飞到哪里去了。很快两边的军官都制止住了这种浪费火药和铅弹的行动,让士兵们到避风处轮流休息。 “这个时候胜负的关键在于谁能打开一个缺口!”刘沿水大声喊道,在风雪中他的声音显得如此微弱。 “你的意思是要用大炮?”莫娜问道。 “对!”刘沿水答道:“这种鬼天气,走路厮杀都很难,马和战象都往林子躲吗,但火药不会累,炮子照样打的死人!” “你说的有道理,但是大炮都落在后面了,那些湿地走人马都还行,但是炮车恐怕不成!”莫娜为难的答道。 “可以用大象拖!”刘沿水答道:“雪一压就成了冰,在上头拖起来不费劲的!只要有炮,哪怕就五六门,士气就会大振,此消彼长,赢得肯定是我们!” “那好!”莫娜立刻做出了决断:“我给你二十头大象,你去拉炮,大都督那边自有我去说!” 风雪一直持续到天黑才渐渐平息下来,战场上也渐渐恢复了平静,无论是南军还是北军都是满怀着对未来的恐惧进入梦乡的,没有人知道在未来一天有什么在等待着他们。 第六百三十三章 清晨 徐阶是被隆隆的炮声惊醒的,他昨天晚上一直忙到三更时分才躺到床上小憩了一会,惊恐的他几乎从床上摔下来。当徐阶光着脚冲出帐篷,只能看到远处的地平线上,太阳刚刚露出一点边缘,周围的一切还笼罩在黎明前的那点黑暗中。两个哨兵也被炮声所吸引,向声音来处望去,全然没有注意到徐阶的存在。 随着时间的流逝,徐阶能够看到东方地平线上闪耀着金粉色的光,而月亮从云层探出头来,寒风凛冽,但雪已经停了,徐阶听到头顶上的旗帜在风中猎猎作响,空气清新,除了远处不时传来的炮声,一切看上去都那么的宁静、和平。 “使相大人,您怎么没穿鞋就出来了,外头风大!”侍卫终于发现了徐阶,赶忙跑了过来。 徐阶一边在侍卫的帮助下穿鞋,一边问道:“这炮声到底是怎么回事?是我们的,还是南贼的?” “应该是南贼的!”那个侍卫侧耳听了听,用不那么肯定的语气答道:“我们的炮声应该没有这么响,我听一个去过南方的兄弟说,南贼有一种巨铳,装在夹板大船上,一铳发出十里之外亦可听闻,当者无不糜烂,应该就是这个。” “罢了!”徐阶披上了外衣:“快牵马来,本督辅要巡视各军!” 周可成也是被炮声吵醒的,不过他的心情要比徐阶好得多,他甚至和几名侍卫开了点玩笑。不过由于缺乏燃料的缘故,绝大部分人的早餐只有干饼、腌肉和雪水。周可成还邀请了几名将领与自己分享了早餐,中臣镰成站在旁边,钦佩的看着父亲说着粗俗的笑话,他心里清楚这是父亲在竭力让部下在大战之前更加轻松一点。早餐结束之后,周可成口授了进攻命令。 接近九点时分,南军暂停了炮击,全军排成五行,展开队形,每个联队分列为两行,炮队居于行列当中,骑队和战象分居两翼,号手居前,吹响进军号,鼓声雷动,号角齐鸣,头盔、枪刺和钢刀宛若海洋。这让头一次见到这般场景的中臣镰成不禁咋舌,而周可成也连声赞叹。 在接下来的半个小时里,南军开始缓慢的进入前进阵地,大军排成了一个巨大的“v”字,阵型列队完毕后,在那种暴风雨即将降临前的肃静中,周可成看到十二门十二磅炮正在战象的拖曳下缓慢前进,它们是用来敲开北军主阵地的重锤。在南军对面大约一公里半左右的距离处,北军的行列宛若一个巨大的灰黑色方块,中臣镰成似乎听到父亲叹了口气,低语了两声,然后便策马上了一座土丘,向拔出指挥刀,用力劈下。 雷霆般的炮声再次响起,站在周可成的位置,可以清晰地看到那些重达数吨的钢铁怪物猛地向后跳跃了一下,旋即被白色的浓烟所笼罩,而只有眼力最好的人才能看清弹着点溅起的泥柱。在军官们的呐喊声中,炮手们费力的将火炮推回原先的位置,然后清理炮膛、重新装填、点火发射。北军的阵地上也不时传来阵阵炮声,但很快就被口径更大、射程更远、也更加准确的南军炮队所压倒,渐渐变得稀疏起来,但中臣镰成依然能够不时看到己方军队的行列里倒下,他忍不住侧过脸,避开视线。 “镰成,你现在明白战争是个多么丑恶的东西了吧?” “父亲!”中臣镰成惊讶的抬起头,发现周可成的视线依旧死死的盯着远处的敌方阵线,声音却依旧平静:“父母怀胎十月,抚育十五年,才能把一个孩子养大。而在我这里不过是一个数字,用五百条鲜活的性命换一个村子,用一千人换几百尺埋葬他们都不够的土地,这样的事情在战争中实在是太多了。而这一切在将帅的眼里不过是浮云而已,不可扰乱他的视线。为将帅之人须得有一副铁石心肠,不斤斤计较那些令人痛心的细数,只算最后的总账,像这样的人是少有能够得到真正的幸福的!” “父亲,我,我——”中臣镰成犹豫了一下,一时间也不知道应该如何应答。周可成笑了笑:“你不必立刻回答我的问题,好好观察,认真思考,有些事情只有真正想明白了,才能真正坚定无畏的走下去!” “是,父亲大人!” 此时炮击已经进行了大约近一刻钟,经过多年的经验累积,兰芳社炮厂的铸炮工艺已经非常成熟了,在这个距离,十二磅炮可以准确的将十二磅左右重的铅弹发射到一千两百米左右的距离,左右误差在六米范围之内。这用来轰击步兵方阵已经足够了,在南军凶猛的炮火之下,北军的左翼和中军之间已经形成了一个大约有半里宽度的缺口,那是一个高处地面大约三十米高度的土丘,位于土丘之上可以俯瞰整个北军的阵地。 “传令下去,派右翼的一千骑兵去夺取那个高地,两个步队随后!” “是,大都督!” 南军的骑队排成密集的三列纵队,随着军号声涌出右翼,马蹄践踏着雪地,溅起满天的雪雾,长矛的红缨和旌旗迎风激荡,越过空旷的战场,向土丘扑去,他们遇到的抵抗异乎寻常的脆弱,大部分当面的北军士兵都丢下武器转身逃走了,骑兵们几乎没有遇到什么抵抗就占领了土丘,然后他们冲下土丘,向北军的中军后方冲去。 “看来事情比我想象的要容易!”周可成笑了起来:“吹号,各军向前!” 第六百三十四章 安排 嘹亮的军号将统帅的命令传达给全军,有节奏的鼓点响起,步队开始迈着一分钟四十五步的速度前进,锋利的枪刺如同移动的密林,两翼的战象和骑队就像两只巨大的翅膀围拢过来。南军的行动是如此整齐有序,若非不时响起的炮声,南军不像是向敌军发起冲击,倒像是在检阅场上表演。一直到相距北军前阵大约一百二十米左右距离时,各队才停下了脚步。 “举枪——!瞄准——!预备——!放——!” 随着军官们下劈的军刀和拖长的号令声,南军的行列前喷射出一排排火光,雨点般铅弹的扫射下,对面的人墙成排的倒下,仿佛秋后从树梢坠落的熟柿子。还没等南军军官下令白刃冲击,北军那些刚刚募集不过几个月的新兵便丢下武器,无助的发出绝望的嚎叫,抱着头失魂落魄的夺路逃命,少数企图阻止的老兵也很快被人浪席卷,仿佛被洪水冲倒的树木。 “怎么会这么容易?”土丘上,中臣镰成瞪大了眼睛:“明明昨天那些敌人还很能打的呀!” “应该昨天和我们打的是专门挑选出来的老兵,徐阶不知兵,以为把新兵放在前头可以阻挡一下,却不想新兵一触即溃,反倒冲乱了自己的阵型!”周可成笑了笑:“传令下去,只诛杀首恶徐阶一人,胁从不问。得徐阶之首者,赏银五千两!” 面对漫山遍野的溃兵和山呼海啸一般:“得徐阶者赏银五千两!”的叫喊声,徐阶面如土色,他推开劝说自己上马逃走的幕僚和亲兵,踉踉跄跄的冲进树林里,几分钟后人们在树林里找到了一具面色铁青的尸体和一个青铜瓶子,显然徐阶已经为自己做好了最后的准备。 就这样,这场出人意料爆发的靖难战争突如其来的结束了,事先除了极少数人,几乎没有人会认为南方会成为最后的胜利者。在这个国家的漫长历史中,胜利者要么是农夫,要么是牧人,而这一次,胜利居然被一个海商赢得,这让众多“有识之士”瞠目结舌。在短暂的静默之后,人们开始揣测起那个已经将整个帝国掌握在手的男人下一步会干些什么。 “什么?大人您要辞去大都督之位?”吴伯仁瞪大了眼睛,满是不敢相信的神色。 “怎么了?这不是早就说好了吗?”周可成笑了起来:“我周可成做这个大都督是为了讨伐盘踞在天子身边的奸臣,如今贼子都已经伏法,旧都也已经光复,我自然辞去官职,还军权于圣上呀!” “这个!”吴伯仁脸色有点古怪:“我还以为当时您这么说不过是虚与委蛇呢,没想到是当真的!” “哈哈哈!”周可成笑了起来:“想不到伯仁眼里周某是个如此贪恋权势之人,看来我的确应该反省反省呀!” “贪恋权势也要看是什么人了!”吴伯仁答道:“别人贪恋权势那叫不知进退,您贪恋权势这叫担当!大人,您这次功大肯定是要封王的,只要继续五军大都督的官职,开府立牙,不出十年就可以——” “停停停!”周可成赶忙打断吴伯仁的话头:“越说越不像话了,一点体统都没有了!” “天予不取反受其咎呀!”吴伯仁低声道:“您到了这一步,就没有退路了,要么前进一步行鼎革之事,要么就是抄家灭族,这个道理您应该不会不明白吧!” “你放心,这个道理我比你清楚!”周可成笑道:“只可惜我年纪已经不小了,你刚刚不是说了,行鼎革之事还要十年,我已经没有十年时间了!” “啊?”吴伯仁吓了一跳,上下打量了下周可成,绝对对方虽然脸色有点苍白,但总体来说健康得很:“大人,命数之说不可信呀!” “什么命数之说,我的意思是我的时间要花在更重要的事情上,没时间去玩这个当皇帝的游戏!”周可成冷哼了一声:“十年时间,有这十年时间我可以在江南搞出蒸汽机来,把苏伊士运河挖通,哪样不比当皇帝重要多了?” “大人——” “好了,伯仁你不要说了,我一切都有安排,即不把时间浪费在改朝换代上,也不会被抄家灭族,牵连你们!”周可成叹了口气:“伯仁,你想不想留下来做这个北京留守?” “北京留守?”吴伯仁闻言一愣:“大人,您不打算还都北京了?” “嗯!”周可成点了点头:“一来南京距离松江近,就在咱们手边,比较放心;二来把都城设在北京就一年要从东南运送几百万石的粮食北上,就算走海运这也是一笔不小的花费。与其拿这么多粮食喂文武百官太监勋贵,不如省下来填九边的军士们。我打算这样:先让北京当一段时间的行在,然后把其迁到天津卫去!” “天津卫?” “嗯,我觉得那里不错,有海港,又有通往内地的河流,只要把河流疏通好了,贸易、运输都会很方便,有贸易就有税金,有了税金就有钱养兵。而且靠着港口,调派兵力也更方便!你觉得如何?” “大人您说的虽然有道理,但是北方人情与南方大异,只怕没有这么简单!” “你考虑的也有道理,不过可以先把天津港搞起来,其他的等条件成熟再说!” “这倒也行!”吴伯仁点了点头:“不过北京留守要对付蒙古人,这方面我完全不懂,我觉得还是让胡师来当更好!” “你是说让胡汝贞来做北京留守?”周可成想了想:“这件事情暂且放下,容我再斟酌斟酌!” 吴伯仁知道北京留守这个官位权力太大,而周可成对胡宗宪的信任远不及对自己,自然不会这么容易答应,便笑道:“也好,对了,您打算怎么处置那个孩子?” “你是说圣上之子吧!”周可成笑道:“我准备让圣上过段时间退位,让他继承帝位!” 第六百三十五章 有福之君 “什么?让圣上退位?让那个孩子继位?”吴伯仁目光闪动,他将惊讶压制在心中,身体向前倾斜:“为什么?为什么要这么做?” “既然我打算辞去大都督,那么宝座之上就不能坐着一个成年人!你们应付不了的!” “因为这个?”吴伯仁吐出一口长气:“那为什么不干脆由您去坐那个位置呢?这岂不是多此一举?” “原因已经说过了!我不想再重复一遍,那个位置只能由朱家的人来坐,但又不能让他碍事,所以只能选择一个孩子,这样可以为我们争取至少十五年时间,这应该足够了!” “请恕我直言,圣上他正是春秋鼎盛,恐怕不会接受退位的!”吴伯仁捻着自己的胡须:“而且不管您是不是真的想要行鼎革之事,只要你这么做,别人都会这么想的!既然反正都要背负这个骂名,那何必又要多此一举呢?” “伯仁你说的也有道理!确实只要我这么做,肯定就会引来各种非议,这是无法避免的。但总比大明立刻四分五裂的好!而且我打算请一个人入朝,只要他愿意出面,自然能够堵住天下人悠悠之口!” “谁?” “海瑞海刚峰!”周可成笑道:“我打算让他出任左都御史!” “你让海刚峰出任左都御史?”吴伯仁吃了一惊,旋即摇了摇头:“他肯定不肯来的,此人软硬不吃,无论是威逼利诱他都不会理会的!” “不,你错了,海瑞他会来的,只要采用正确的办法!”周可成笑道:“我记得他现在在老家修养,这样吧,等回南京后你就拿着我的亲笔信去一趟海南,请他出山!” “是!”吴伯仁犹豫了一下:“不过恐怕海瑞恐怕连见都不会见我!” “这个你就错了,海刚峰他是个任事之人,他忠于的不是某个天子,而是大明,是这片土地还有这片土地上的人!什么时候该坚持,什么时候该灵活,他心里是很明白的!” “但愿如此!”吴伯仁叹了口气:“不过您有没有考虑过让他出任左都御史的后果吗?此人绝不会因为您举荐他出任此官就卖您面子的!而且此人清介之名天下皆知,到时候只怕请神容易送神难呀!” “你是说海刚峰当上左都御史后会找我的麻烦吗?那正是我期望的!”周可成冷笑道:“以眼下的形势,如果我想找个趋炎附势的小人当左都御史又有何难?但那只会毁了我们,毁了我们的事业。这些小人当着我的面会大声叫好,背地里却打着我的旗号鱼肉百姓,中饱私囊,把所有的罪过都归结到我头上,一旦形势有变他们又会调转枪头,背后给我一刀。不错,海刚峰有自己的原则,他不会对我惟命是从,甚至会成为某些人攻击我的武器,但他也会消灭这些我们身上的蛀虫,时刻提醒我,不让我肆意妄为,会让这个国家政治清明、百官有敬畏之心,这些都是我希望看到的。君有诤臣,不亡其国;父有诤子,不亡其家,哪怕就是为了多听听逆耳之言,我也要把这个位置留给海刚峰,更何况我又不是真的想要谋朝篡位,与他并没有绝对的矛盾。就算海刚峰一开始不信,日久见人心,到时候他自然会明白的!” “大人您的胸怀宽广,伯仁钦佩不已!”吴伯仁叹了口气:“好,我一定会把海刚峰请出来!” “嗯!伯仁你将来是要做宰相的,身为宰辅,才具固然要紧,度量更为重要。说句实话,若世宗皇帝能够任用海瑞这样的诤臣,哪里有我们的机会?”周可成叹了口气:“为上位者,最怕的不是笨,怕的是私心太重,把自己放在天下前头,到头来没有不倒霉的!” 南京,神乐观。 当静音急匆匆的走进房间时,朱载垕正在吃自己的早餐。“圣上,圣上!”静音的声音难掩兴奋:“大都督三天前已经克复神京了!” “什么?这是真的!”朱载垕右手一抖,筷子落在碟子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真的!这个臣岂敢胡说的!”静音此时也忘记了向朱载垕行礼,就这么站在长桌前道:“这是张相公派人送来的消息,信鸽刚刚送到的!” “那他为何不亲自来向寡人禀奏?他眼里还有没有朕这个天子呢?”朱载垕恼火的站起身来。 “圣上!”静音赶忙劝解道:“刚刚打下来,前线很多情况还都没有确定下来,还需要时间查证,张相公现在恐怕正忙得不可开交,确定消息呢!他若是急急的报过来,过两天又发现不是这样的,岂不是犯了欺君之罪?” 朱载垕冷哼了一声,没有说话,但显然他已经接受了静音的说辞。静音松了口气,正想着应该说些什么,突然听到朱载垕问道:“张相公送来的消息里有没有提到大都督?” “大都督?倒是没有怎么提,那就应该是还好呀!”静音不解的问道。 “他还好?”朱载垕意味深长的叹了口气:“大都督乃是国之柱石,他身体康健真是寡人的福气,我大明的福气呀!你说是不是呀,道长?” 静音也感觉到了朱载垕话中复杂的意味,他不敢多话,只得低下头一声不吭。朱载垕也不催促,良久之后听朱载垕道:“大都督立下盖世大功,你代寡人去他府上传旨,赏银万两,准荫二子为锦衣卫指挥使。” “遵旨!” 当静音离开房间,朱载垕重新回到长桌旁,屋子里的气氛变得凝重起来。服侍用餐的两名宫女似乎也感觉到这种气氛的变化,她们屏住呼吸,低下头,竭力把自己当成没有生命的摆设,以免引来天子不祥的视线。几分钟后,她们听到朱载垕一声喟然长叹:“福气,福气,寡人还真是个有福之君呀!” 第六百三十六章 辞行 相比起朱载垕来,南京城的士林百姓的反应就单纯多了。不管怎么说,仗打完了太平重现总是好事,更不要说自己还站在胜利者一方,总能沾点赢家的喜气。一时间虽然是滴水成冰的暮冬季节,但秦淮河畔、夫子庙旁已经是游人如织,春意融融,活脱脱是阳春三月提早到了。 作为金陵欢场的新花魁,嫩娘的日子就更得意了。来她这里的人早就不敢存着一亲香泽的妄想,而是想着挤进那个圈子,一人得道鸡犬升天。而嫩娘宅子的门槛也随之水涨船高,由过往的一百两银子的茶水费,已经升到了六百两银子——你还别嫌贵,预订的人据说已经排到了今年夏天,能够直通到吴伯仁吴相公枕边的天线,这不可谓不是个良心价了。面对这铺头盖脑的钱潮,嫩娘好不容易才没被冲昏头脑,她把香二娘的一个贴身侍女请到了自己家里来,每当见客时候那侍女便坐在屏风后头,多少银子,求的什么事情都一一记录下来,造成册子每半个月送到吴府。用她自己的话说:奴家不过是替姐姐跑跑腿,办办差使的,若是忘记了自己的身份,那才是该死! 这天下午,嫩娘如往常一般见了两个客人,觉得有些倦了,便想上床歇息一会,便随口老鸨道:“妈妈,下午还有几人,便推了去,就说我今个儿身子有些乏了,不能见客!” 老鸨笑道:“回禀姑娘,就剩一人了,还是个熟客,便是三门谢文山谢公子!在门外等候许久了,我替您说一声就是!” “原来是他!”嫩娘笑了起来:“既然是熟客,便让他进来吧,正好陪我聊聊天!” “是,姑娘!” 原来这谢文山这些时日经常前来看望嫩娘,俗话说老鸨爱钞,姐儿爱俏!嫩娘现在不缺钱了,对银子也就不那么在意了,这谢文山虽然及不上那些豪客有钱,但生的一副好面皮,饱读诗书,琴棋书画,又曲意奉承,是个风流人物,时日一久嫩娘便与他有了几分好感,空闲时请他进来闲聊,也不收他的花费。 “文山见过嫩娘!”谢文山进得门来,向斜倚在锦榻上的嫩娘拱手行礼,笑道:“您现在可是大忙人,能够拔冗一见,文山感激莫名!” “谢公子说笑了!”嫩娘指了指旁边的一张圆凳:“你也是熟人了,莫要客气坐下说话,今日见了好几位面目可憎之人,着实有些气闷,说些好笑的与奴家解解乏!” “这个倒是简单!”谢文山笑道,他讲了几件旧时科场上的趣事,将嫩娘逗得笑逐颜开:“谢公子你这张嘴呀,着实有些刻薄,,明明是斯文人的事情,经你这么一说怎么和鱼市里讨价还价的鱼贩一般!” “其实本来也就是一回事,无非鱼贩子们争的是百十文铜钱,我们读书人争的是功名利禄罢了!”谢文山笑道:“嫩娘你难道看的还少吗?” “是呀!”嫩娘叹了口气:“我以前还有些不明白,这些日子见得多了,也渐渐明白了。平日里道貌岸然的大人先生们到了关键的时候,也不比街面上那些贩夫走卒强到哪里去!”说到这里,嫩娘稍微停顿了一下,看了看谢文山:“谢公子,你也来我这里不少次了,想必也是有什么事情吧!” 谢文山点了点头:“姑娘,我曾经和您提过一次,我是三门人,不知您是否还记得?” “三门谢家?”嫩娘一愣:“难道你是父子鼎甲的谢家,那倒是失敬了!” “那都是过去的事情了!”谢文山露出一丝苦笑:“嫩娘,靠着祖宗保佑,我们谢家虽然在这次大变中保住了家门,但昔日的荣光也早就化为泡影,家叔祖那次从杭州回来,就闭门谢客,声言家中子弟若是有打着谢家的旗号在外头的,一律从族谱中除名!” 嫩娘点了点头,目光中流露出同情来,她犹豫了一下问道:“那你是想要如何呢?希望通过我在吴相公面前为你们谢家说几句好话?” “岂敢!”谢文山摇了摇头:“我们三门谢家的福缘已尽,能够保全家门已经是万幸,至少没有被抄没家产,被流放到南洋去种地,若是再有非分之想只会引来祸患!” “那你来我这里是为了——?”嫩娘不解的问道。 “说来惭愧,文山一开始来嫩娘这里也是为了自己寻找一条晋身之阶!但后来南京这里风云变幻,文山求功名富贵的心反而淡了,觉得若是能这样悠游一生也没有什么不好的。” 听了谢文山这番话,嫩娘立刻听出了其中的弦外之音,既然这谢文山来自己这里不是为了功名富贵,那就是单纯为了来与自己相会而已。她本是欢场上见的多了,第一个反应是对方是设下圈套,神色也有几分冷了:“谢公子满腹才学,若只是这样倒是有些浪费了!” “如今时日哪里还敢说什么才学!”谢文山叹了口气:“其实我这些日子时常想出海去看看的,这次来是本想与嫩娘辞行的!” “辞行!”嫩娘一愣:“谢公子你去海外做什么?” “其实也没什么,我有两个朋友因为家族的关系被流放到了吕宋,前些时日寄信回来了,说想要托我带些东西过去,所以我就想顺便去海外看看!你看,我连船票都已经买好了!”说到这里,谢文山从袖中取出一张牛皮纸来,正是兰芳社前往吕宋定期船班的船票。嫩娘看得清楚,方才的疑虑已经烟消云散,心里不禁有几分愧疚:“谢公子,我听说南洋那边瘴气厉害的很,你此行前往要小心!” “有劳嫩娘关心了!”谢文山笑道:“其实也没有传说的那么夸张,我那两个朋友在信里也说了,他们到了那边发现田价非常便宜,也不是全然蛮荒之地,多有华人开垦,比起流放西南来,也未必差到哪里去了!” 第六百三十七章 不快人 “若是如此,那倒是意外之喜!”嫩娘笑道,这时老鸨从外间进来,附耳低语了两句,谢文山见状赶忙起身道:“若是有贵客到了,学生便先告退了!” “无妨,是一个生意上的朋友!”嫩娘笑道:“她在南洋也有不少产业,而且她与你是同姓,还是小同乡!谢公子既然要出洋,何不先多交一个朋友?” “哦,这么巧!那定然是要先请教的!”谢文山笑道。两人正说话间,从外间进来一个中年妇人,正是谢娘子,谢文山见了不由一愣,他万万没有想到嫩娘说的那个在南洋有不少产业的朋友竟然是个女子。只见那中年女子看了谢文山一样,笑道:“嫩娘,这位公子是谁,端的是好容貌!”正是余姚口音。 “谢娘子!”嫩娘笑道:“这位便是三门谢公子,与你却是同姓!” “哦?”谢娘子眉头一跳,强笑道:“莫不是谢尚书同宗?” “不敢!”谢文山不敢怠慢,起身行礼道:“谢尚书正是家叔祖!” “原来是尚书门第,果然不一般!”谢娘子还了一礼,笑道:“今个儿却是有缘,来妹妹府上却遇到一位尚书家公子!” “如今哪里还有什么尚书家公子!”谢文山苦笑了一声:“能够守住家业,不被流放到南洋便是祖宗保佑了!” 谢娘子笑了笑,却没有作答,她当初在村子曾经被一个市井无赖依仗着三门谢家的势,逼得走投无路险些自尽,自然对谢家人没什么好感。她与谢文山闲扯了几句,见对方对自己曲意奉承,心中不禁十分快意。过了一会儿谢文山起身告辞,待到出了门谢娘子问道:“妹妹,此人到底是什么来路,经常来你这里吗?” “哦?姐姐您不喜欢他?”嫩娘也感觉到了谢娘子语气中的敌意:“我看他也还好吧!在来我这里的人里面,算得上是斯文有礼的!” “斯文有礼?”谢娘子冷笑了一声:“在妹妹这里他自然是斯文有礼的公子如玉,在其他人面前就未必了!” “其他人?”嫩娘一愣:“姐姐莫不是以前见过他?” “那倒是没有!不过与三门谢家倒是有些瓜葛!”谢娘子笑了笑,将自己的故事讲述了一番,叹道:“看他在妹妹面前这样子,谁又能想到当初有多少像我这样的小民被他家的狗奴才逼得上天无路,入地无门!” “原来还有这等事!”嫩娘听到这里,秀眉顿时竖了起来:“姐姐莫急,待我派人将那厮叫回来,狠狠的骂上一番,为姐姐出去!” “那倒也不必了!毕竟三门谢家满门只怕有数百人,当初那个谢三也未必与他有什么直接的关系,但我着实听到三门谢家便说不出的不高兴,还请妹妹体谅!” “那是自然,也亏得姐姐忍住了,若是换了我只怕方才当面就骂出来了!”嫩娘叹了口气:“对了,姐姐你这次来有什么事情吗?” “我是来向妹妹辞行的!” “辞行?姐姐这是要去哪里?” “婆罗洲,那边有些事情要我亲自跑一趟,回来至少要到秋后了!”谢娘子笑道:“这边丝绸生意上的事情,还请妹妹多多费心了!” “这个姐姐请放心!”嫩娘拍了拍胸脯,笑道:“就算把别人的事情忘记了,也绝不会忘记了姐姐的!” “那便好!”谢娘子起身走到门口,突然停住脚步,对送别自己的嫩娘道:“妹妹,听姐姐一句话,你最好还是莫要走的离吴相公太近了,否则对你不好!”说罢,便头也不回的离开了。 “莫要离吴相公走的太近了?这是什么意思?”嫩娘听得莫名其妙:“难道是要我和二娘姐姐走远些?谢娘子这话可真是莫名其妙!” 回到住处的谢文山让店家送了酒菜上来,一个人小酌了几杯。作为在欢场中厮混了多年的他,自然早已看出嫩娘对自己已经有了几分好感,若是在过去,这也不过是多纳一房小妾的事情,但今时不同往日,昔日领袖江南士林的余姚谢家早已是门庭冷落,甚至就连江南士林也早已不复存在,取而代之的是讲谈社这个庞然大物。而嫩娘也不仅仅是秦淮河上的一个花魁,她乃是吴伯仁爱妾的手帕交,这可是手眼通天的人物,此消彼长之下,自己世代书香门第的公子却要向一个妓女曲意奉承,这简直是天翻地覆的变化,不难想象谢文山心中的屈辱。但若想重振家门,仅仅是参加科考是不够的。相比起那些在家中闭门读书,想要在科途上找出一条出路的族中兄弟,谢文山对于现状的认识要深刻得多。他很清楚,讲谈社的出现已经彻底的改变了大明科考的格局,如果说过去江南三分之一到一半的名额是由当地的上百家缙绅控制的,像他这样出身的士子只要自己足够用心、天资也不错,凭借师资、人脉上祖辈的累积,几乎有十成的把握能考上秀才,六七成的把握能考上举人,至于进士那就牵涉的太多,这已经足够保持家业不落了。但讲谈社出现后,光是讲谈社里就有三百多接受高强度学习的士子,而这三百多士子又是从数千士子中精选出来的,他们的天资和吃苦精神绝非谢文山这样的士子可以比拟的。一旦进了考场,哪怕是公平竞争,也能轻而易举的将谢文山他们击败。像谢文山这样出身缙绅家庭的年轻士子除非是天资极为出色,否则就会面临一辈子青衣的下场,这无异于斩断了他们家的文脉。 第六百三十八章 羞辱 所以谢文山决定先讨得嫩娘的欢心,然后通过这层关系爬上吴伯仁这棵大树,改变谢家门庭冷落的命运。今天他说要告别要去南洋不过是用的欲擒故纵之计,探探嫩娘的心意而已。他深信以自己的家世风度,一定能够虏获那小女子的芳心。 “谢兄,谢兄!” 正当谢文山眯着眼睛遐想着美好的未来时,一名士子飞快的进得门来,大声道:“出大事了,出大事了!” “大事?什么大事?”谢文山赶忙放下酒杯道。 “周大都督上书朝廷,请求辞去五军大都督之官职,朝廷已经允其所求,加封其为申王,食邑松江、苏州、常州三府之地!” “什么?”谢文山下意识的跳了起来,一不小心袖子却把酒壶给带倒了,他赶忙扶起酒壶:“你该不会搞错了吧?本朝除同姓之外,便再无封王的,便是开国徐中山、常开平,也都是死后追封,并无实封,更不要说像松江、苏州、常州这样的名城大邑了!” “谢兄,此一时彼一时嘛!”那士子笑道:“要说先例,这五军大都督可是洪武皇帝时便没了的?现在怎么又有了?而且说句犯忌的话,当今圣上的帝位都是周大都督一刀一枪打下来的,若论功劳,开国诸将恐怕也远远不及,加封为王很过分吗?”说到这里他压低声音道:“照我看,这个申王就是用来换他辞官的条件,否则的话,他会这么痛快的自解兵权?” 谢文山没有说话,心里却是暗自点头。读过史书的都知道这兵权交出去容易,再想收回来可就难了。那周可成从江南起事以来,攻无不克战无不胜,像这样的枭雄人物能这么乖乖的交出兵权,说实话他还有点意外。 “若是真的能解去他的兵权,这三州封地倒也不多!”那士子摇头晃脑的道:“看来周可成到底只是一个商贾之徒,贪图江南的财赋,并无鼎革之意,这倒是我大明的福气呀!” 谢文山没有接这句话,他指了指桌上的酒肴:“正好这里有酒有菜,你我兄弟便以此酒庆祝这桩喜事吧!” “好!”那士子也在桌旁坐下,谢文山让人再去一副碗筷来,两人推杯换盏,饮了几杯,突然笑道:“谢兄,奸臣受诛,战事平息,这等喜事朝廷一定会开恩科的,以你的家世和才学这一次肯定能够高中三甲的!” “朝廷开恩科的可能性的确不小,但说什么得中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谢文山叹了口气:“你想想,这次圣上能够取胜,兰芳社出力不小,那讲谈社中人肯定能够在这次恩科中占去大部分名额,哪里还有多少名额是留给我们的!” “这倒也是!”那士子的脸色顿时黑了,他把酒杯往桌上一顿:“难道我们的科途就这么断绝了吗?” 谢文山不敢接朋友的话,自顾喝了几杯,酒入愁肠易醉人,那士子越喝越快,不过片刻功夫便昏睡过去,只剩下谢文山一人。他唤来人将朋友抬到隔壁房间,自己喝了两杯茶水便睡了。 次日,谢文山换了一身衣服,便去嫩娘处拜访,但这一次老鸨的态度却是变了一个人,径直告诉他嫩娘正在见人,让他先回去吧。谢文山还不死心,说明日再来,那老鸨却冷笑道:“明日姑娘只怕也没有时间见你!” “明日也没有时间?”谢文山听出味道不对,强笑道:“莫不是学生昨日说错了什么话,恶了姑娘的兴致,实在该死!还请妈妈替我向姑娘赔个不是!” “不必了!”老鸨冷笑道:“我家姑娘说了,从今往后她再也不想听到你的名字,还说一想起你这张脸便觉得恶心!” 老鸨这番话顿时引起了在旁边等候者的嘲笑声,谢文山何尝受过这等耻辱,只觉得脑袋嗡的一声响,血顿时涌上脸涨得通红,他呆呆站在那里,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还是一旁的书童看到不对,把主人扯开了。谢文山仿佛一个机器人一般,手足僵硬的走出去一百多步,才突然大喝一声:“气煞我也!”转身便要向来时路上冲回去。那书童赶忙死死抱住腰不放,没口子喊道:“公子息怒!公子息怒!” “狗奴才快放开!”谢文山一边用力挣扎一边骂道:“让我回去与那恶毒妇人算账!” 那书童却不放手,喊道:“公子不可以呀!人家现在势大,你斗不过的!” 书童的喊声好似一盆冷水当头泼下,让谢文山顿时清醒了过来,他叹了口气:“罢了,你松开手,我不去便是了!” 书童小心的松开手,唯恐主人反悔。幸好谢文山没有回头,向寓所走去,阳光把他的背影投射在地上,拉的老长。 金山卫。 “大人,圣上已经接受了您的条件!封您为申王,以松江、苏州、常州三地为您的封地!”徐渭笑道。 “嗯,想必张先生和静音道长他们废了不少口舌!”周可成笑道:“辛苦他们了!” “照学生看,圣上得知这件事情后恐怕会一块石头落了地!”徐渭笑道:“三州之地换大明江山,这个买卖做得呀!” “话不能这么说,就算这三州之地也还是大明的!”周可成笑道:“不要说这三州,将来朝鲜、日本、东番、南洋还有更多的土地也都是大明的,这件事情上我们不会和朝廷争,也用不着争!” “大人说的是!”徐渭点了点头:“那募集来的这么多军队,您打算怎么处置?” “这是件麻烦事,一个处置不好会惹出天大的麻烦!”周可成叹了口气:“你让张先生替我向圣上交一个底,一年内,从南洋和东洋募集来的藩国之兵将会全部撤走,三年内这次新募之军也会有八成遣散!” 第六百三十九章 抨击 “要遣散?”徐渭瞪大了眼睛:“大人,这样的强军就这么遣散了,是不是太可惜了!” “不遣散你要干嘛?仗都已经打完了,军队花起钱来可是无底洞,十几万人马,一个月光是军饷就要数十万银币,军械、补给还要另算。我又不想谋朝篡位当皇帝,养那么多兵干嘛?” “话是这么说,但我还是觉得有些可惜了!”徐渭叹道:“这等强兵,可遇而不可求呀!” “没啥可惜的,我也是分步裁剪,而且军官和士官骨干可以发半俸养起来,士兵留下档案,一旦需要时便再募集便是了,这方面要搞起一个机构来专管,就放在讲武堂下头,叫军役局,同时兼管武库。文长你觉得如何?” “这倒是个办法!”徐渭眼前一亮:“军官和士官骨干发半俸,也花不了多少钱,士兵留下档案便可以了,到时候哪怕不能十成十,能募集个六七成回来,稍加操练便可成军,大人这个法子好,我立刻派人去准备。对了,这件事情您打算让谁来主持?” “就让嘉善朱家那个小举人吧!”周可成稍一思忖后道:“我记得他在公债委员会做的不错,办事精干又刚直不阿,就让他在军役先当一个副手!” “那正职由谁来当呢?” “让镰成遥领吧!”周可成笑了笑:“让年轻人多点见识也好!” “是!”徐渭听到周可成准备让儿子当这军役局的主官,便心知对方恐怕已经早就下定了决心,不敢再争辩了,随着兰芳社的事业不断进展,他与周可成之间的关系也渐渐发生了微妙的变化,已经不再像当初那样随意,像牵涉到周可成本人子嗣安排的事情,徐渭已经不敢再开口了。 “对了,南京圣上那边对他儿子的安排怎么没有表态?”周可成突然问道。 徐渭心中咯噔一响,原来周可成回到金山卫之后,便上书朝廷,提出了三件事情:辞官、遣散军队以及从北京带回来的朱翊钧的安排,其中第一和第二件事情朱载垕都非常爽快的答应了,唯有最后一件,朱载垕却没有表态,显然他并不想如周可成建议的那样,封朱翊钧为王。 “圣上那边应该还是余怒未消!毕竟这位殿下曾经登基为帝,算得上是逆贼了,依照圣上的意思是要将其废为庶人,送到凤阳高墙里关一辈子的!” “这怎么行?”周可成笑道:“那位殿下还是个吃奶的孩子,是徐阶他们几个把他送上帝位的,要说错也是徐阶他们几个错了,怎么能怪罪到一个吃奶孩子头上?而且圣上与他是父子骨肉之亲,岂有父为天子,儿子却在高墙里当囚犯的道理?而且当初也是圣上南逃,把孩子丢在北京才弄出这些事情的,天下人肯定会说圣上不慈,乃是无德之人!难道张先生没有这么劝谏圣上?” 徐渭咳嗽了一声,却没有说话,周可成笑道:“我明白了,张先生是要办差使的人,他要这么说如果圣上不听他就得请辞了,那朝中就没人干活了。这样吧,这等事海刚峰擅长,等他回来了就让他去做!” “大人,只怕海刚峰说,圣上也未必会听!”徐渭苦笑道。 “为何这么说?海刚峰那脾气可是又臭又硬,杀头都不怕,圣上他会不听?”周可成笑道。 “大人,您还是不明白吗?这个时候的圣上已经不一样了!这么说吧,只要是您说的话,他恐怕都是不会听的!” “是吗?那我要辞官和裁军他怎么听了?” “那怎么一样?辞官和裁军是您自剪羽翼,圣上自然是乐见其成。圣上南逃以来已经忍了许久了,现在北边已灭,您又辞官裁军,他就是名副其实的天子,为何还要听你的?” “你这么说倒是把圣上当成孩子了!”周可成笑了笑:“不过圣上若是真的这么做,那最后倒霉的是他自己,你又何必为他操心!” “哦?为何这么说?”徐渭不解的问道。 “这么说吧!天子之所以为天子有三个凭借,首先是他有兵,你不听他的便有兵来杀你;其次有宗室外戚、勋贵士子,文武百官做他的耳目手足,替他治理天下,好有钱粮供养军队和自己;其三呢就是历朝历代留下的遗德,天下百姓都以为自己是大明百姓,都觉得朱家人为天子乃是天经地义之事。若想江山稳固,那这三样缺一不可,少了第一样,会被外敌所灭,比如宋之靖康;少了第二样,终究不成体统,须臾自灭;而少了第三样,便是隋炀、秦二世这等暴君,虽然横行一时、终究为天下英雄所灭。而靖难之役后,大明的兵已经损失的七七八八了,宗室外戚、勋贵士子、文武百官要么被我们扫荡,要么被北边清除,也大损元气;唯一完好无损的只有第三桩,无论如何到现在为止天下百姓还是认为这天下是大明的天下,是洪武皇帝的子孙所有。如果圣上硬着脖子和海刚峰顶到底,不肯封自己遗弃在北京的亲生骨肉为王,还要将其废为庶人,关在凤阳高墙之内,你觉得天下人会怎么想,他这个天子还能当下去吗?” 徐渭小心翼翼的问道:“大人,您说的虽然很有道理,但您原先不是说过不想行鼎革之事的吗?莫不是改主意了?” “不,我确实不想行鼎革之事,但这并不意味着我觉得大明过去那样就很好,就要永远不变!”周可成冷笑道:“你不觉得皇上的权力也太大了吗?先帝在位时,想修仙宰辅大臣们就要学着写青词,想禁海闽浙两省百姓就要流离失所,苦不堪言;以一人之心代万姓之欲,说是严嵩父子奸佞弄权,但说到底严嵩父子还不是逢迎天子所欲?与其说是严嵩父子弄权,还不如说是先帝随心所欲,将天下当成他一人的私产!” 第六百四十章 孺子 周可成这番话放在现代社会不过是老生常谈,但在四百多年前的古代却是发前人所未发,想前人所不敢想,若是换了个人,便是杀头族灭的罪过。徐渭瞠目结舌了半响,叹道:“大人说的不错,先帝行事确实颇有可议之处,但天下不可一日无君,否则不知几人称孤,几人道寡,百姓岂非更是不堪?” “文长这话说的倒是不错,确实天下不可一日无君,至少现在不可以少了天子,但天子有多大的权力却是不一定的,莫说古时圣君尧舜禹,便是唐宋时帝王,也没有今日大明天子这般予天下于一人的权势吧?” “大人所言甚是!”徐渭点了点头,本朝帝王权力远胜唐宋时候天子这在明代士人中已经是一个公认的常识了,虽然这是好还是坏还有争议,但对于眼下徐渭的立场看,缩小天子的权力自然是更有利的。 “所以这件事情既然圣上不允也很好,那就等海刚峰回来再说,由他来触这个霉头。那孩子就先寄养在金山卫,他身份特殊,你我都不可以直呼其名,就称他为孺子吧!” “孺子?这个名字好!”徐渭眼前一亮,周可成为朱翊钧起的这个名字却是有来由的,孺子本来就有天子、诸侯、世卿的继承人之意,而且西汉末代皇太子刘婴由于被王莽操弄,虽然帝位空虚却还是当了三年皇太子,未曾登基,后世也称之为孺子,其经历与朱翊钧颇有相似之处。 “大人,只是海刚峰他肯来吗?” “我已经让吴伯仁去请他了,应该会来,即便不来也没什么,天下好名之人难道还少吗?” 海南,琼山府城朱桔里。 虽然已经是初春时分,但道路两旁的稻田里已经有不少正在劳作的农夫了,他们忙碌着催赶着耕牛,犁开一条条泥沟,身后的妇女和小孩则弯腰插着稻秧,布谷鸟儿在枝头跳跃,发出清脆的鸣叫,看着眼前的一切,海瑞觉得心中一片宁静。 距离辞官回乡已经有大半年的光景了,如果一开始乡里好友还有不少对他放着高官不做回乡的做法颇有微词,那么随着两京接二连三消息的传来,这些微词很快就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他远见卓识的钦佩。琼州府上的乡绅们用一种几乎可以说是幸灾乐祸的口气议论着那些往日里高高在上的名字的悲惨下场,而颂扬着海刚峰急流勇退,独善其身的英明。凭心而论,海瑞并不喜欢这种颂词,因为这好像是说自己抛弃了天子、朝廷,回乡独享太平。他海刚峰并不怕死,自从束发读书以来他就以诸位先贤为榜样,如《正气歌》中所云:在齐太史简,在晋董狐笔。在秦张良椎,在汉苏武节。为严将军头,为嵇侍中血。为张睢阳齿,为颜常山舌,为正义献出生命。但问题是他在战争的双方都没有发现义之所在,战争的双方都是为了争夺权力,为了任何一方而死他都不甘心,偏偏他又无法向旁人解释这些,这种苦闷缠绕着他,让他始终皱眉不展,只有时常到朱桔里后的小山上散步游览,从熟悉的家乡山水中获得一点慰藉。 “海老爷,海老爷!”叫喊声将海瑞从思绪中拉回了现实,他抬起头,看到里正正骑着驴朝这边过来,一边大声叫喊。他赶忙拱手道:“怎么了,家中出事了吗?” “不是家里出事,是有客人,贵客呀!”里正跳下驴子,一边向对海瑞还礼,一边笑道:“海老爷,您这是要时来运转了呀!您家里人正忙着招待贵客,让我来找您,快,快随我回去!” “贵客?什么贵客会来找我?”海瑞不解的问道:“莫不是广州来的客人?” “哎,您就别问了,快随我回去吧!俺见识浅薄,哪里说得清楚!您一回去不就全都知道了?”里正一边请海瑞上带来的驴子,一边上了自己的驴子:“我就说您满肚子的学问,肯定不会一辈子呆在这种乡下地方的!” 海瑞听到这里,知道没法从里正嘴里弄明白了,便催驴赶回家。刚刚到了院门口,他便发现气氛已经完全变了样,这一爿已经传了好几代人的、有着宽大的青石板天井和众多砖木结构房舍的老屋,在他离开的时候,还是那样灰暗单调、没精打采,甚至破败寒伧。而现在已经被分两列排开的锦衣侍卫平添了几分富贵之气。邻居们用一种小心而又敬畏的目光看着这些特殊的客人,看到海瑞回来,赶忙殷勤的上前问候。 “打扰诸位高邻了!”海瑞向众邻里做了个团揖:“客人在哪里?” “已经在屋里了!由令弟海玥招待着!”里正有些胆怯的看了一眼那些锦衣侍卫,小声道:“海老爷您先进去吧,莫让怠慢了客人!” 海瑞并不喜欢这些排场,不过他还是点了点头,径直进了院子。只见堂屋里弟弟正与一个身着锦袍的公子说些什么,那锦袍公子背对着自己,认不出是何人,不过背影倒有些眼熟,应该是见过的。他进得屋来,沉声道:“不知哪位贵客来访,海某怠慢之处,还请见谅!” “在下吴伯仁!”那贵公子转过身来,笑着躬身行礼道:“不告而来,冒失之处还请海先生见谅!” 认出来人是吴伯仁,海瑞的脸色有些难看,不过他还是点了点头,伸手请对方坐下,一旁的海玥见兄长回来了,松了口气,低声道:“兄长,您总算是回来了,这位公子说是从南京来的,要请您回去为官,我也不知你的心意,只能竭力推脱!” “你做的很好!”海瑞向兄弟笑了笑,目光转向吴伯仁,又恢复了平日的严峻,冷声道:“吴公子你不在南京,来海某这穷乡僻壤作甚?” 第六百四十一章 访客 “海先生恐怕还不知道吧?”吴伯仁笑道:“半个多月前朝廷大军已经克复北京,李、黄二贼自相残杀,徐贼服毒自尽,天下已经重归一统。吴某这次来琼山,便是请您回南京的!” “原来是这样!”海瑞脸上浮现出一丝讥诮的笑容:“着实是可喜可贺,想必吴公子你也在其中居功不小,此番一定是加官进爵呀!只是海某这里四壁空空如也,也拿不出什么贺礼来,希望你莫要见怪!” 吴伯仁来之前早就做好了被海瑞当面叱骂的心理准备,这等嘲讽只当是没听见,笑道:“扫除乱党,平定天下乃是圣天子的福德,大都督之运筹帷幄,将士们百战功成,学生不过一介书生,又何敢贪天之功为己有。这次来之前大都督已经说过了,若是将您请回南京,便是有功,否则便是有过!” “哦,想不到周大人这么看得起我!”海瑞笑了笑:“那他让我回南京做什么?” “请您出任左都御史!具体的情况在信中!”吴伯仁从袖中取出一封信,双手呈上。 “左都御史?”海瑞接过书信,却没有看放到一旁,冷笑道:“好大的面子,左都御史掌察覈官常,参维纲纪,凡有政事背谬,及亲王、大臣骄肆慢上者,许直言无隐,乃是正二品的高官。周大人竟然私相授予,真不知道这是朱家的天下还是周家的天下!” “海公,您误解了,周大人出兵北征之前已经私底下与圣上商议过未来左都御史的人选了,以您为左都御史也是圣上的意思,并非大都督的私意!大都督不过派我前来询问您的意思而已。而且克复京城之后,大都督已经上书朝廷,请求辞去五军大都督的官职,关闭大都督府,解散所募集之军!详情信里都已经写得非常清楚了,您可以先看看!” “周可成辞官裁兵?此事当真?”海瑞吃了一惊。 “自然是真的,我出发前大都督才刚刚上的书,朝廷批复下来还要些时日,算起来再过十天半月琼山这里应该就可以看到塘报了!您到时候就知道了!” 听了吴伯仁的这番解释,海瑞默然不语,半响之后他突然叹道:“若你说的是真的,那周大人纵非大圣大贤,也绝非我海刚峰可以评论的了。从古至今,像他这样有重造国家之功,又肯自己辞官解兵的,不过郭汾阳一人。无论他先前做了什么,只凭这一件事,后世史书之上也是要一番美名的!” “如果周大人能听到海公您这番赞誉,一定是高兴的很!”吴伯仁笑道:“那您愿意随我去南京吗?” “再等些时日吧,如果周大人他真的如你说的那样辞官解兵,那他便是大明的大豪杰,大忠臣,有他的亲笔信相邀,海某还不至于这么不识抬举!” 天色已晚,书房外的庭院里一片漆黑,倒是庭院外头的客厅传来一阵阵欢声笑语,那是得知海瑞即将前往南京出任左都御史的乡邻前来拜访,他们当中的许多人甚至并不知道左都御史是多大的官职,但都为本乡本土出了海瑞这样一位“名宦”而感觉到由衷的喜悦。不过他们并没有见到海瑞本人,海玥说自己兄长身体有些乏已经早早休息了,拒绝了客人们带来的礼物,并感谢众人的好意。这些淳朴的乡民们纷纷表示理解,在他们看来海瑞在这个时候肯定要与那位吴公子商量进京当官的事情,在表明了恭喜之意后,便纷纷离去了。 但与乡民们想象的不同的是,此时的海瑞并没有和吴伯仁在一起,他只是一个人坐在桌旁,呆呆的看着窗外黑洞洞的庭院,面露愁容,此时的海瑞完全看不出是一个即将入京当官的幸运儿。 “哥!”外间传来海玥的声音,只见其喜气洋洋的进了屋,笑道:“四邻们实在是太热情了,我嘴皮子说干了才把他们都劝走了。大哥你放心,这次我一个铜子的礼也没收,绝不会败坏我们海家的名声的!”他说到这里,才发现海瑞坐在书桌旁,满脸愁容,桌上的粥和咸菜一点没动,已经凉透了。 “哥,你这是怎么了?你身体不舒服吧?怎么粥一点都没动?” “没什么!”海瑞摆了摆手:“我身体还好,这是心里有事,没有胃口吃东西,都拿下去吧!” “哦!”海玥应了一声,却没有去拿盘子,径直在书桌旁坐下,问道:“大哥,你是为进京的事情操心吗?” “嗯!”海瑞点了点头,海玥虽然只是海瑞的从弟,但两人从小感情就很好,而且海瑞在外为官时,家中便是海玥撑着门户,历史上海瑞无子,还是将海玥的第二个儿子过继为之,才没有绝后。因此海瑞在许多事情上并不隐瞒自己这个从弟。 “大哥,难道这吴公子是不会好意?这是给你设的圈套,想把你引到南京陷害?”海玥问道。 “这倒不至于!”海瑞摇了摇头:“周可成这人别的不说,气魄极大。再说以他现在的权势,想要害我的性命也用不着这么麻烦,派个刺客就够了!” “那是为何?是不是去当这个左都御史很困难?很危险?”海玥又问道。 “那怎么会?”海瑞笑道:“左都御史掌管都察院,已经是正二品的高官,而且上至天子,下至百官,皆可进谏弹劾,即便不和天子之意,最多也就是辞官还家,又能有什么危险的?” “既不是圈套,也不是危险,那又有什么好担心的?” “这个你就不明白了。我是担心被人利用,成为害人的工具!”海瑞叹了口气:“这吴公子也还罢了,躲在他身后那周可成却着实是个厉害人物,我稍有不慎便会被他所利用,做错了事情那可就后悔莫及了!” 第六百四十二章 南京 “大哥,你说的吴公子身后那人便是写信给你的吗?” “嗯,就是此人!” 海玥想了想之后问道:“那兄长可曾想到那人会利用您来害何人?” “这个——”海瑞陷入了迟疑之中,半响之后苦笑道:“这个我着实不知,我也不瞒贤弟,此人之行事非常人所能测度。以愚兄之才具,实不能知!” “若是如此的话,那照小弟看,大哥还是不用多想,明日随那位吴公子去南京便是!” “哦,为何这么说?”海瑞不解的问道。 “大哥,我们琼山府是个荒僻所在,消息闭塞,您在这里凭空苦想就算想破了脑袋也想不出什么的。要么就什么都别想,一辈子在琼山府当个隐士;要么就随那位吴公子去南京,把事情搞个清楚,再无其他选择。可如果那个周大人是想用利用您来害人的话,计算您不去他也能找别人,到头来肯定还是成的,到时候大哥您在琼山也肯定是没法安心度日的!” 海瑞听到这里,不由得叹了口气:“当局者迷,贤弟说的不错呀!如果我留在琼山倒是可以独善其身,可若是周可成真的有什么阴谋诡计,将来事情发作了,我在琼山只怕也不得安枕。与其这样,还不如去南京做这个左都御史,与他周旋一番便是!只是家中之事,要劳烦贤弟了!” “一家人何须说两家话!”海玥笑道:“小弟我没有什么本事,只能做这些小事!” “贤弟不必过谦了,家事岂能说是小事!”海瑞站起身来,向海玥敛衽拜了一拜:“一切都拜托贤弟了!” 海玥笑着受了海瑞这一拜:“些许小事,何须如此!也罢,我便受了你这一拜便是,兄长只管放心去南京,家中一切有我!” 海瑞是个果决性子,他次日便与吴伯仁一同前往广州,果然数日后便在官府的塘报里看到了周可成辞去五军大都督官职和受封申王的消息。他便与吴伯仁一同上了船,沿着海岸线一路向北,与1566年的四月抵达了金山卫码头。 “海公,年余未见,久违了!”周可成微笑着上前一步,向海瑞长揖为礼。 海瑞神色冷淡,并没有还礼,两旁的同行之人脸色微变,周可成却好似全然没有发觉,伸手将一旁的中臣镰成召来,笑道:“海公,这便是小犬!镰成,还不快向海老先生行礼!” “中臣镰成拜见海老先生!”中臣镰成赶忙敛衽下拜,向海瑞磕了两个头。海瑞这次脸有些绷不住了,上前一步将中臣镰成扶起,对周可成道:“你这孩儿倒是生的俊秀,想必容貌更随母亲一些,可为何不随你姓?” “海公猜的不错,镰成他个子随我,容貌倒是更像他的母亲!”周可成笑道:“海公你有所不知,我毕竟是大明人氏,在日本是异国之人,倭人多有不服,所以我将在日本的领地和官职都给了这孩子,让他随母姓中臣。” “原来是这么回事!”海瑞点了点头:“这倒也是个办法,不过你远隔重洋,时间久了只怕还是会生出事端来!” “是呀,所以我才这么急着辞去官职,无官一身轻呀!这样就可以专心管我的海外生意!”周可成笑道:“不瞒海公说,我周可成就是个商贾,能多赚些银子,积攒些财货,多娶几个漂亮娘子,富贵安乐一生便好了。可没有你们治国平天下的念头,这次若非是朝廷搞出一堆乱七八糟的事情,我是真的不想管的。所以我让伯仁请你回来当左都御史,把那些奸臣贼子都好好管管,这样我就可以安心过快活日子了!”说到这里,周可成一把拉过一个棕发碧眼的丽人来:“海公,这是我新纳的一位娘子,叫阿迪莱,虽然长得与我大明仕女有些不同,可也别有一般韵味吧?” 海瑞下船前在腹中准备了好几套预案,准备狠狠的痛斥周可成几句,哪怕拼了性命不要,也要让对方看看自己的风骨。可没想到对方先是让儿子来向自己磕头,又介绍自己的小妾,口中更是东拉西扯,没有一句正经的,弄得他心浮气躁,哭笑不得,原先准备呵斥的腹案早不知道被丢到九霄云外去了。那棕发丽人倒也大方的很,笑道:“阿迪莱见过海公!”便向海瑞鞠了一躬,海瑞没奈何,只得拱手还礼,口中道不敢当。 “好,好!”周可成见阿迪莱与海瑞见过了礼,笑道:“海公,我现在已经被封申王,没有圣上的旨意,就不方便去南京了。所以今日我就在这里给您设宴接风,明日便让伯仁与你一同去京城,如何?” “也好!”海瑞没想到周可成竟然还这么守规矩,略有些惊讶:“设宴就不必了,太过铺张了!” “海公请放心,就是家宴而已,没几个人参加!”周可成笑道:“再说我又不是用大明的银子请你,又有什么好怕的!” 周可成果然没有撒谎,桌旁只有数人,除去周可成、中臣镰成、阿迪莱、吴伯仁之外,剩下的一个也都是海瑞的熟人——徐渭,也没有寻常达官贵人宴会上的繁文缛节,除了两个不时来上菜和清理桌面的婢女外,屋内就没有其他人了,就连倒酒的活计都由中臣镰成抢着干了,菜肴虽然鲜美,也只有七八道,这让生性简朴的海瑞也不由得暗自点头,觉得周可成的立场虽然不同,但在这方面倒是颇对自己的胃口。 酒过三巡,周可成放下筷子道:“海公,今日设宴除了为你接风洗尘之外,还有一桩事!我想让你见一个人!” 第六百四十三章 重任 “见人?谁?”海瑞问道。 “阿迪莱,你去把孩子带来!”周可成低声道,只见阿迪莱起身出门,片刻后推着一个小车进来,车里躺着一个两三岁大小的孩子,睡得正香。海瑞莫名其妙的看了看那孩子,问道:“这是——?” “这位就是当初圣上南下时留在京师的骨血,徐阶、李春芳、黄锦在世宗皇帝驾崩之后,先是立了景王为帝,不久后景王突然病故,由于景王无子,他们只好又立这位为帝。” “啊!原来是他!”海瑞吓了一跳,赶忙起身仔细打量了下那孩儿,只见这孩子长得胖乎乎的,显然在周可成这里日子过得还是不错的,便问道:“既然是圣上的骨血,大王你为何不将其送到南京,而将其留在自己这儿?”此时海瑞的语气凝重,已经有几分责问之意。 “阿迪莱,你把孩子送回去,免得把他吵醒了!” 待到阿迪莱推着小车离开了,周可成才笑道:“海公你有所不知,周某这也是为了孩子打算。我在辞官之前,就曾经向陛下上书,请求给这孩子封一个王爵,你知道圣上怎么说吗?” “怎么说?”海瑞问道。 “留中不发!”周可成苦笑道:“后来通过圣上身边人打听到,圣上想要把这孩子废为庶人,打进凤阳高墙,囚禁终身!” “此事当真?” “海公过两天就要入朝了,到时候可以自己去向圣上查证就是!”周可成叹了口气:“按说这是天子家事,周某一个外臣是没有什么资格置喙的。但不管怎么说这孩子也是圣上的骨血,还就是个两三岁大的孩子,什么都不懂就被抬上了帝位,错并不在他。就算不能立为太子,千秋万岁后继承大统,但封一个王爵,让他平平安安的过一辈子也是应该的。如果让圣上这么做,只怕将来史书上不太好看,我们做臣子的将来也逃不脱一个不忠的评价!” “原来是这么回事!”海公叹了口气,此时他看周可成的目光已经截然不同了。不管旁人怎么说,冒着触怒天子的风险把废帝置于自己的保护之下这是事实,都说商贾重利轻义,那这个两三岁大的孩子又能给周可成什么好处呢?明眼人都知道这孩子已经没有什么可能继承帝位了。这样的风骨,即便是士林中人也是极为难得的,何况周可成素来是以商贾自居的。 “大王是希望我在圣上面前替这孩子说话是吧?”海瑞问道。 “嗯,大明贤士大夫虽多,但若论耿介敢言,不计生死,唯有海公一人!”周可成笑道:“我身份特殊,很多话不好说,否则让圣上起了疑心便不好了,所以只好请海公出面。些许小心思,还请海公见谅!” “无妨!文死谏武死战,这是海某的本分!大王以大义相责,海某只有高兴!”海瑞沉声道:“只要事情是如大王你说的这样,海某一回南京,就向圣上上书!” “这倒也不必这么急,至少等出任左都御史之后!否则海公现在一介白身,很多事情也不太方便!”徐渭一旁插嘴道。 “是呀!”吴伯仁笑道:“朝廷的诏令应该还要几天,要不海公先在这里呆上几天,看看松江府的变化?” “不必了!”海瑞沉声道:“即便是白身,士子也可以上书天子,岂有先做官然后再上书的道理?至于松江府,我相信以大王和小徐相公的才具,肯定是百姓富庶,士民安堵的,将来再看也不迟!还请大王赐海某一条小船,送海某入京!” “既然海公这么着急,那周某就不强留了!”周可成笑道:“镰成,护送海公入京的事情就交给你了,莫要出什么差池!” “是,父亲大人请放心!”中臣镰成赶忙站起身来,躬身领命。 “海公!”周可成打断海瑞的道谢,沉声道:“这里都是自家人,我有几句心里话要说给你听。大明闹成今天这样,我周某是有一定责任的,但最大的责任不在我,而在先帝,在当朝诸公。如果先帝不是私心太重,自己躲在深宫修道,倦于国事,利用严家父子操持国事,聚敛以奉己;故意不立太子,又利用景王来制衡裕王,闹得父子离心,兄弟相疑,朝堂上也是一团糟。如果当朝诸公不是各怀私心,欺上瞒下,大明何至于闹到今日这般田地?周某举兵靖难,招藩国之兵击破乱臣,扶助裕王继位,是非功过自有后人评说,但不管怎么说,总算是把这些陈谷子烂芝麻一扫而空了。将来无论如何不能再有这样的事情了,因为大明再也经不起再来一次了,说到底,就算大事不成,周某最多驾船出海,当一个海外之王还是没问题的,而大明的百姓士民们呢?” 海瑞叹了口气,他完全没有预料到周可成竟然如此直言不讳,他毫不隐晦的承认自己对于靖难之役的爆发是有一定责任的,而不是将这一切推卸到那些已经无法出声喊冤的死人和失败者身上。至于他说最大的责任者不是自己,而是嘉靖皇帝和当时的那些当权者,海瑞也是赞同的,因为这是事实。像大明这样一个拥有两京十三布政司,近亿人口的大帝国,如果自己内部没有出大问题,仅凭周可成这样的外因是不可能闹出这么大事情的。而靖难之役的后果也正如周可成说的那样,有好也有坏,坏处是战争不可避免的对人民生命财产造成了破坏,九边的军事实力也受到了沉重打击,好处则是一举将大明开国近两百年的沉疴一扫而空,重新分配了土地,直接或者间接的消灭了大量勋贵、宗室等寄生者,以及朝堂上各种盘根错节的势力,这些对于帝国都是有好处的,这一切都是海瑞通过自己的双眼和耳朵看到听到的。但这样的战争不可能再来一次,因为大明的政治资本已经不允许了,像周可成这样一个拥有如此强大军事力量的人能够认清这一点,更是难能可贵。 “大王明见万里,实乃大明之福,天下苍生之福!不过与海某说这些是为何呢?” 第六百四十四章 独立调查办公室 “因为海公是一位正人!”周可成笑道:“我希望您能够约束圣上,约束朝廷的奸佞小人!” “圣上?” “没错!”周可成笑道:“海公你可以放心行事,你这个左都御史,就算是圣上有些不喜,也是可以做的下去的!” 海瑞一愣,旋即露出了惊诧的眼神,他当然知道这御史实际上就是圣上打压重臣的工具,在古代中国的传统政治中,虽然帝王拥有无限的权力,也是国家所有权力的来源,但实际上任何一位帝王都必须把手中的权力转授给诸多大臣,才能确保政府的正常运行。显然,帝王们最大的难题就是如何管理大臣们,迫使其按照自己的意愿使用权力。由于帝王在信息获取方面相对于大臣们处于绝对劣势,所以只能采取轻罪重罚的手段,即稍有不如意便让其去职。但这在政治上又是说不过去的,于是乎只好采用让监察官来弹劾掌握权力的重臣,然后帝王选择不如意的将其免职或者治罪。以海瑞的脑子当然能明白这一把戏,可问题是如果监察官没有得到天子的信任,那他的权力实际上等于零,因为天子可以把他所有的弹劾全部驳回,这种左都御史又有什么意义呢? “你可以放心,只要你弹劾谁,哪怕天子不予通过,那个人也会自己请辞的!”周可成笑道:“但是必须有个条件,不可以是风闻奏事!” 所谓“风闻奏事”,就是举报人可以根据传闻进行举报,不必拿出真凭实据,也不署名。这种在现代人看来属于公然耍流氓的做法是宋仁宗的发明,谏官可以根据道听途说来参奏大臣,理由是过去御史台不接受诉讼,有人就拿着状子,站在御史台门口等着,御史出去收下后,将状子的名字涂掉,免得告状人遭到报复。此例一开,台谏官员与执政大臣势如水火,而皇帝却在一旁偷着乐。而周可成方才说的前者是提高了海瑞弹劾的威力,后者却要求其真实性。 “那也好,海某也觉得风闻奏事多子虚乌有,有害无益!” “海公这么想就好!”周可成笑道:“这样吧,我打算在海公麾下搞一个独立调查办公室,可以按照得来的消息进行独立调查,确认消息的真实性,这样海公你弹劾就有真凭实据,不会子虚乌有。人员由海公自己招募,每年一万银币的经费,用于发放人员薪酬和调查开支,海公觉得如何?” “啥?独立调查办公室?一万银币开支?”海瑞被这一连串新名词给弄糊涂了,他犹豫了一下答道:“不必了,御史台也不是只有我一人,还有同僚小吏,到时候让他们去做便是了!” “你是说那些人吗?”周可成笑了起来:“恕周某直言,那些人恐怕是不成的。御史老爷们写文章可以,但不通世务,调查办差不行;那些小吏们办差可以,但操守不成。海公还记得你在松江为官时候,认识的那些讲谈社的士子们吗?你难道不觉得他们要好用多了吗?” “讲谈社的士子?”海瑞脸色微变:“你是想要海某用你的人?” “我是希望海公用好用的人,谁的人并不重要。我付钱是因为人都是要吃饭的,越是能干的人吃的还越多,像海公你这样又能干又甘于清贫的人实在是太少了,而我们要干的事情又太多了,人不够用!” “这么说来,你只付银子,并不管我从哪里招人?”海瑞问道。 “那是自然,只要你招来的人处事公允,精明能干,是谁都可以!”周可成笑道:“我说讲谈社是举个例子,海公你应该清楚那里出来的人都不错!” 海瑞陷入了沉默,他当然知道讲谈社能不能出人才,当初的举人事件他可是终身难忘。他沉吟了一会,答道:“这件事情我要考虑一下!” “当然可以!我这一切都是出于公心!海公你将来也无需对我留情,若是周某有什么事情做的不对,也大可弹劾周某,周某绝不会怪你!” 二十分钟后,宴席结束了。海瑞已经告退,中臣镰成和阿迪莱被周可成派去相送,桌面上只剩下周可成、吴伯仁、徐渭三人。徐渭犹豫了一下,道:“大人,这么做真的好吗?据我所知,海瑞有很多看不惯我们的地方,他上任之后肯定会狠狠弹劾我们的!” “这个我明白,不过这没什么,他改变不了什么的!”周可成笑道:“而且这样最好,因为越是这样,就越是没人会相信他站在我们一边,他对我们敌人的攻击才更有力!” “您说他改变不了什么?为何这么说?” “伯仁,你觉得海瑞如果上位之后会弹劾我们什么?”周可成的目光转向吴伯仁。 “很多,比如公债,比如盐税包卖,比如对江南士绅田产的处理,可能还有大量海外米粮的进口等等!这些在他看来应该都是不好的事情!” “嗯!文长,你也是这么觉得吗?” “是的!我的看法和伯仁差不多!” “伯仁、文长,你们对海瑞的判断很准确,确实你们说的这些事情他肯定反感,也很有可能会上书弹劾!但这并不意味着能够改变什么!”周可成笑道:“就拿公债做例子吧。没错,公债是我们控制朝廷的一个重要武器,但购买公债的所有者并不是我们兰芳社一家,而是千千万万的百姓、商贾、甚至还有海外的人。公债借来的钱也不是装进我周某人一人的口袋,而是购买了武器、食物、火药、布料等等,发放官员和士兵的薪饷。换句话说,这件事情牵涉的人和利益已经太多太多了,如果将其一举废除,你们觉得会有什么后果?” 吴伯仁与徐渭交换了一下眼色,齐声道:“恐怕会非常严重!” “对,非常严重,不要说海刚峰一人,就算是兰芳社、大明朝廷要解决这个问题都要付出极大地代价。不管海刚峰的名声有多好,不管他有多么大的权力,多么廉洁的操守,这都不是他能够动的。所以我说他改变不了什么,你们明白了吧?” 第六百四十五章 祭由朱氏政由兰芳 徐渭击掌笑道:“我明白了,难怪当初大人您叮嘱我各桩生意都不要想着一家独占,要尽可能的通过发行股份,多让人参加。我还以为只是为了都募集些钱款,想不到是在这里等着呢!” “文长你明白就好,兰芳社要做的生意,都是大生意。可是生意越大,那树敌就越多,即便以强力压制,也不是长久之计。所以我们必须拿出一部分利益来,分给旁人。于是这生意就不是兰芳社一家的生意。即便有人要出手破坏,也会因为众怒难犯而投鼠忌器。”说到这里,周可成叹了口气,脸上露出疲惫之色:“到了今天,我们这些人早已是富可敌国,伯仁,你现在每年多挣几十万,少挣几十万有区别吗?” 吴伯仁摇了摇头:“好像也没有什么区别!说实话,我现在如果不问管家,都不知道自己每年有多少收入,只知道很多!” “文长,你呢?”周可成的目光转向徐渭。 “呵呵!”徐渭笑了起来:“大人您难道忘了,光是保险社您就给了我十万原始股,这些年拆分下来已经是四十万股了,每年每股分红二钱银子,加起来就是每年八万两。还有南洋的糖庄、棕榈园、稻田等等,我这个职位的薪俸也很丰厚,我早就不关心自家银钱方面的事情了。” 周可成笑道:“这样就好,身无分文,心忧天下当然很好,可惜这样的人实在太少了!我也不希望与我共事多年之人还为衣食操劳,所以在钱财方面我素来都为大家想在前头了。不过现在大家都已经有了身家,那就应该多考虑一些朝廷的事情了。这么说吧,裕王南下之后,能够北上靖难恢复大位,靠的是我们的钱和人,这天下已经是我们和朱家共有得了,所谓祭由朱家,政由兰芳才是应当的。但这只是我们的想法,圣上、还有天下人未必认识到了,更不要说接受了。接下来我们要做的,就是让天下人明白这一点,接受这一点。让他们明白,这是大势所趋,非人力所能抵抗,而且对于绝大多数人来说是有利无害的。伯仁、文长,你们明白了吗?” “明白了!”徐渭与吴伯仁点了点头,徐渭犹豫了一下,问道:“那若是还有人不肯接受呢?企图螳臂当车呢?” “那也只好使用武力了,不过这样的人终归是少数,只要我们事先将其分化瓦解,并不难将事态控制在小范围内,不至于引发像靖难这样大规模的战事!”周可成笑道:“记住,我们并不畏惧使用武力,但不能迷信武力,在大明大规模使用武力的时候已经过去了,接下来主要由你和伯仁来承担,在金山卫的驻军只是作为你们的后盾,不会轻易介入!所以我打算在南京部署一个联队,指挥官是慕容鹉,向伯仁你负责!” “是,我明白了!”吴伯仁心领神会的点了点头。 “明白就好,伯仁,张经的年纪都已经不小了,魏了翁也是老人了,退下来也就是这两年的事情了,胡汝贞要留在北京重整被我们打烂的边军,再过半年就把谭纶放出来去帮他,而且北边完了以后,天子肯定会想办法重新洗牌,换上他自己的人来制衡我们的人,要怎么应对?拉拢谁、打击谁、收买谁、或者干脆刺杀谁,这些都由伯仁你来决断。海刚峰这个独立调查办公室是一个很好的武器,你要学会用!” “大人,我会小心行事的!” “文长,你的任务是在金山卫主持经济事务,伯仁能不能在朝堂上站稳脚跟。主要得靠你,经营工商业,进口粮食、油脂、各种原材料,疏通航道,这些都是你的工作,要赚钱,更要把越来越多的人拉进海外贸易的这张大网里来,这张网越大,牵涉的人越多,朝廷就越依赖我们兰芳社,越不敢对吴伯仁说不。你们想想,区区一个漕运,世人都知道他弊害极多,但因为关乎百万漕工之生计,就没人敢动。如果长江两岸上千万百姓的生计都与我兰芳社相关,你觉得伯仁在朝堂上会有什么分量?” “我明白了,大人请放心,文长一定会尽心尽力的!” “明白了就好,时候不早了,今天就这样吧!”周可成笑道:“伯仁,你打算和海刚峰一起回南京还是自己回去?” 吴伯仁犹豫了一下:“我在金山卫还有点事,可能会晚个两天!” “嗯,你自己安排吧!”周可成点了点头,吴伯仁和徐渭向周可成躬身行礼,拜别而去。 吴、徐二人离开后不久,阿迪莱回来了,她叹了口气:“做你的儿子实在是太辛苦了,我看镰成他小小年纪,肩膀上还有伤,每日里忙的脚不沾地的,刚刚吃个饭都不得清闲,连倒酒这种下人做的事情都要去做!” “呵呵,这都是他自己选的!”周可成笑道:“他要在日本可用不着这么辛苦,谁让他要来我这里的!你也不要替他说好话,由衣让儿子来我这里可不是怀着什么好心,别忘了,她儿子将来分到的越多,你肚子里那个分到的就越少!” “你敢!”阿迪莱用手指狠狠的点了一下丈夫的脑门:“你要是亏待了我们娘俩,我就乘船回爹爹那里,让你一辈子见不到我和孩子!” “好,好!我不敢,我怎么敢亏待了你和孩子呢?”周可成笑嘻嘻的抱住阿迪莱的腰,将其抱起放在自己的膝盖上,脸贴住对方的小腹,问道:“感觉怎么样?” “都还好,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如果不是那个没有来,我都不知道已经怀孕了!” 第六百四十六章 驳回 “这个可不能大意了,要多晒太阳,饮食也必须注意,要多吃新鲜蔬菜、鲜鱼、鲜肉,早上还要喝新鲜牛奶,这样孩子才会健康!”周可成沉声道:“我记得你不是喜欢喝骆驼奶吗?我已经让人从印度那边买几头母骆驼来,再过几个月就到了!这样你每天早上都能喝到新鲜骆驼奶!” “真的!”阿迪莱闻言大喜:“那就太好了,比起牛奶和羊奶,我还是更喜欢骆驼奶,我从小就是喝骆驼奶长大的,已经习惯了!” “嗯!对了,阿格多巴有一封信到了,苏莱曼苏丹准备出兵远征匈牙利,应该近期就会出发!” “苏丹他要远征匈牙利!”阿迪莱下意识的站起身来:“可是他已经70多岁了,而且他的身体这些年来一直都不是很好呀!为什么是他,而不是他的儿子或者大宰相领兵出征呢?” “这个就不清楚了!”周可成从怀中取出书信递了过去:“按照阿格多巴信上所说,哈布斯堡的新皇帝马克西姆利扬二世在匈牙利攻陷了奥斯曼人的要塞,这是一次报复性的远征,看来奥斯曼内外形势不是很妙吧!” 阿迪莱没有说话,周可成的猜测是具有相当的合理性的,苏莱曼在将奥斯曼的国势推向顶峰的同时,也树立了无数的敌人,这些敌人有在境内,也有在境外;当苏莱曼身体康健,国势强盛的时候还好;一旦苏莱曼年老体衰,国事转衰时这些敌人就很可能会从四面八方扑来。因此如果苏莱曼不对马克西姆利扬二世的这次胜利作出回应,那很有可能会成为内外敌人群起而攻之的信号。 “你觉得这次远征的结果会如何?”阿迪莱问道。 “我不知道,已知情报太少了!”周可成答道:“不过有一点可以确定,苏莱曼死后,奥斯曼帝国应该会走下坡路,盛极而衰是世间常理,奥斯曼人也不例外。” “那你觉得我父亲的计划有多大的把握?” “希望不大!奥斯曼人根基深厚,又占据了伊斯坦布尔这样的都城,亡国还早得很!你父亲最多也就一个行省,即便有强大的外援,也很难赢。” 阿迪莱的嘴唇颤抖了起来,经过这段时间的相处,她对于丈夫的性格已经颇为了解了,知道对方要么不说,言必有中。她伸手抓住周可成的手腕:“那,那你有没有什么办法吗?” “抱歉!”周可成从妻子的手中抽出右手:“太远了,我最多也就能保证如果他逃来我这里,我可以给他一座宫殿,一笔年金让他安度晚年!除此之外,我就无能为力了!”他稍微停顿了一下:“其实你也不用太担心,阿格多巴是个聪明人,他应该劝你父亲不要做蠢事的!” 离开了周可成的住处,吴伯仁回到了寓所之中。方才的谈话让他激动不已,在周可成的蓝图里,他将扮演了兰芳社在朝堂上的利益代表,尤其是那句祭由朱氏,政由兰芳,更是让他兴奋的在屋内来回走个不停,良久之后他方才在书桌旁坐下,沉声道:“来人,让厨房烧两个小菜,温壶酒来!” “是,老爷!” 虽然是寓所,但照样有随身的仆人婢女当值,很快就有婢女送了酒菜上来,两个冷碟,两个热菜。吴伯仁喝了两口酒,心情也渐渐平静了下来。他是个精细人,又经过这些年的历练,做事情更是滴水不漏。他之所以拒绝了与海瑞一同前往南京,就是因为不想与这个必然声名大噪的老人扯上半点关系。因为按照周可成的安排,海瑞越是保持独立性,反而越是能够发挥其作用,所以两人还是分开些比较好。在金山卫呆上几天,从讲武堂和讲谈社里挑选几个可造就的人才,为将来自己打造一个班底。 “来人,你们明天早上安排一下,我要去讲谈社看看!” “是,老爷!” 南京,神乐观。 “圣上,这是内阁呈上来推选的名单!” 听到太监尖利的声音,朱载垕的眉头顿时皱了起来,他废了好大力气才从两条雪白的胳膊中挣扎起身:“拿进来吧!” “奴才遵旨!”那太监磕了个头,膝行了两步来到床前,低下头双手呈上文书。朱载垕接过名单,看了几行便道:“让他们再拟,这些人不和寡人的意思!” “圣上,这,这已经是第六次了!”太监小心的答道:“要不要——” “寡人是大明的天子,内阁是寡人的臣子,莫说六次,就是一百次,一千次,只要不合寡人的意思,就要再拟,直到和寡人的意为止!” “是,是,奴才遵旨!”那太监磕了个头,膝行着退了出去。朱载垕将名单往地上一丢,冷笑了一声:“张经这厮,仗着背后有人,悖逆不顺,现在仗已经打完了,居然还赖在首辅的位置上不走,真是一点为臣的本分都不懂了!” 太监出了宫门,恭谨的对站在门口的静音道:“道长,圣上驳回了,说名单上的人员不和他的意,让内阁重拟!” “我知道了,你先下去吧!”静音道。 “是,道长!” 静音看了看宫室的大门,转身穿过两重院落,来到一间精舍门前,推开房门进了屋。屋内坐着两个老人,一个是张经,另一个便是魏了翁。看到静音的神色,张经冷笑道:“又没有过?” “嗯!”静音点了点头:“圣上让内阁重拟!” “就算我再拟一百次也是过不了的!圣上是要我张经滚蛋!”张经冷笑道:“过河拆桥,这一招圣上倒是无师自通!” “咳咳!”魏了翁咳嗽了两声:“其实以老朽这个年纪,辞官回乡也未必不是件好事,只是圣上这么做,也未免太急了,至少等过几个月,大明的形势稳定一点了再让我们辞官不迟。这大明终究是他的,难道还能有谁抢不成?” 第六百四十七章 上等客房 “还是周大人聪明,一打下北京就辞官了!”张经冷哼了一声:“也罢,老夫也把请辞折子交上去吧,反正我在倭国也还有几千石领地,不吃大明的俸禄也饿不死!” 静音见状赶忙劝说道:“张相公息怒,圣上不是这个意思,你要是辞官了,这朝堂上岂不是没人了?” “道长又在说笑了!大明啥时候还缺人当官了?不信你看看,老朽今日送上请辞折子,圣上明天就准了,你说是不是呀,魏老?要不你也和我一起请辞算了,要是大明你过不下去,就和我一起去倭国,我那领地景色还不错,咱们俩冬天树下赏雪,夏天山顶纳凉,也多个下棋的对手!” “咳咳!”魏了翁咳嗽了两声,苦笑道:“张大人的好意魏某心领了,不过我这把老骨头还是想留在大明,不想去海外当个孤魂野鬼。不过辞官的事情我觉得还是慎重一点的好,毕竟周大人已经辞了大都督之位,你和我再辞官,那周大人岂不是在朝中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了?这样不太好吧?” “是呀!”静音赶忙接口道:“张大人,你要是走了,外朝可就没人了,就剩我一个在天子身边的,遇到事情可就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了。” 张经闻言默然,半响之后叹道:“也罢,食人俸禄,忠人之事。张某看来是没法回领地去安享晚年了。静音道长,你是天子身边的人,这名单应该怎么拟,你可否给个提示?咱们也有个方向,不然这么没头没脑的折腾下去总不是个事呀?” “这个——”静音苦笑道:“张相公,如果圣上有暗示我早就说出来了,问题是这些日子圣上每天就是喝酒玩乐,和那些美人在一起,朝政什么也不问,什么也不说,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呀!” 听到静音的回答,张经与魏了翁不禁面面相觑,一时间说不出话来,半响之后张经叹道:“我是无话可说了,反正这天下不是我家的,圣上把祖宗留下来的江山这么不当一回事,我一个外臣还这么折腾干嘛?”说罢一甩袖子便出去了,留下静音与魏了翁相视苦笑。 南京下关码头。 船刚刚靠岸,水手们就敏捷的放下跳板,收拾停当。中臣镰成走到船舷旁,对海瑞道:“海先生,千里送君,终有一别!镰成祝先生您在南京大展宏图。” “多谢公子吉言!”海瑞向中臣镰成拱手还礼,转身上了岸。码头上早有兰芳社的马车等候,上前将海瑞的行李搬上了车,然后一路往城中而去。海瑞在车上看着路旁的景色,相比起他上一次来南京时,码头周围热闹了许多,从码头通往城内的道路都被拓宽夯平了,足以让四辆马车并行,道路两旁密密麻麻都是仓库和店铺,已经有些金山卫那边模样了,他心中不禁暗自点头,别的尚且不说,周可成在经济民生方面还是很有一套的,百姓士民着实得了不少实惠。 “海先生,依照上头的吩咐,我们把您的住所安排在鸡鸣寺,那儿虽然在城内,但却十分清净。您如果没有另外的安排,我们就这么过去了!”外间传来马车夫的声音。 “鸡鸣寺?也好!”海瑞点了点头,他先前还以为周可成会将自己的住处安排在自家的地盘上,准备婉言拒绝,以划清两者的界限,却没想到是在鸡鸣寺,那儿是南京最早的寺院,有先有鸡鸣寺,后有南京城之说,往来的名士客商多有在那儿借宿的,自己住在那儿倒是无需担心旁人的闲话了。 到了鸡鸣寺,马车夫下车吩咐了两句,早有僧人上前迎接,将海瑞的行李搬走,根本用不着家仆海富帮手,他也乐得站在一旁闲看,待到一切都停当了,那马车夫回来,笑道:“海先生,上头怕人打扰您,在这里订房间的时候用了个假身份,是个姓吴的广东商人。这里僧人也不知道您真实身份。房钱已经付了两个月的,这块腰牌请您收下,若是有需要,让贵仆去一趟下关码头旁的兰芳社分社,就是那栋红砖四层房子便是,好找的很!”说罢,他从腰间取出一块铜牌,双手呈上。 “多谢了!”海瑞伸手接过铜牌,暗自钦佩对方的妥善安排,待到那马车走了,便由知客僧人带路前往住处,那知客僧人是做惯了迎来送往的,口中介绍寺庙的历史景致,海瑞还好,一旁的海富却听得津津有味,笑道:“老爷,这地方还真不错,比您上次来南京住的还好些!” “那是自然!”知客僧笑道:“这里乃是我鸡鸣寺的上等客房,专供前来礼稥敬佛的贵客留宿之用。二位虽然是打了折扣的,但一个月也要三十两银子呢!” “一个月三十两?”海富吓得张大了嘴:“那岂不是值好几亩地呢?” 那知客僧奇怪的看了海富一眼,那订房的人乃是大股东的代表,怎么客人的家仆是这么个没见过世面的?不过他作这知客僧见多识广,自然不会显露出来,便笑道:“客官有所不知,我们这鸡鸣寺的客房却与其他地方不同,乃是金山卫裕和纱厂龚宇龚老爷出钱参股重新整修过得,您看这一草一木、一瓦一舍,都是白花花银子请了名匠建造起来的,法式都是依照神乐观的,圣上就是住在那儿。圣上住的什么样子,咱们这里就是具体而微。您说一个月三十两银子多吗?” “圣上就住这样子?”海富吓了一跳,嫌贵的话自然说不出口了。 第六百四十八章 吃亏 “圣上住的自然比这要宽敞多了!”知客僧人笑道:“但咱们这客房就是当初改建神乐观的那工匠干的,规格材料也是用的一样,只不过局面要小一些,不然那不是没王法了?” “是,是!”海富赶忙连连点头,一旁的海瑞眉头却是越皱越紧,却不开口说话,待到那知客僧人退下后,方才进了屋,悠悠的长叹了一声。 神乐观。 “圣上,这是内阁新拟的名单!”静音小心翼翼的奉上。 “放在边上吧,寡人待会再看看!”朱载垕满不在乎的指了指一旁的凭几,眼睛不离下方正在跳舞的美人儿。 “圣上,您还是先看看吧!”静音大着胆子道:“已经拖了快一个月了,六部有一半没有堂官,这可不成呀!” 朱载垕有些不耐烦的咳嗽了一声,舞女们退下了。他看了看名单,被一个名字吸引住了:“海刚峰?张经要推举他当左都御史?” 静音想起了先前的叮嘱,小心道:“其实也不是张大人推举的,乃是百官群推,张大人虽然不高兴,但也没有办法,只得将其列入了!” “嗯,不错,这个不错!”朱载垕开始认真的看起名单来,有了海刚峰这个开头,其他人他也觉得顺眼多了,最后他点了点头:“这一次不错,就准了吧!” “是,是!”喜出望外的静音赶忙磕了个头,退了出来,他这才觉得背上凉飕飕的,已经全被汗浸透了。他喘了两口气,叫来一名小道童道:“你现在就去张大人那儿,就说圣上已经准了!” 海瑞的上任给了南京的新朝廷带来一个新话题,周可成的主动去职让许多人对于未来产生了一点幻想,但那也仅仅是幻想,毕竟兰芳社的夹板大船就停靠在下官码头,眼力好点的站在紫金山上都能看得到。但海瑞出任左都御史却是一个风向变了的确凿证据,虽然当初周可成没有杀他,也没有将其流放到南洋去,只是将其赶回老家,但每个人都知道这位以耿介清正闻名的大臣并不是周可成的人。这样一个人物能够出任左都御史,背后隐含的政治意义实在是太耐人寻味了。而这种揣测又在海瑞上任的第一天得到了有力的支持——他在上任的第一天就拿出了一张二十条的弹劾状,其中有六条都是和周可成有关的,其中有一条就是鸡鸣寺的上等客房建造违制。 吴府。 “吴相公,吴相公,这海刚峰也太不知好歹了吧?我按照您的吩咐,特地把他安排在鸡鸣寺,明明是一番好意,可他却反咬一口,这哪里是对付我,明明是对付您,对付大掌柜呀!您可千万要为我做主呀!” 这些年来的富贵生活让龚宇长得像一个鼓胀的气球,肥大的两腮上满是油汗,已经完全看不出当年那个精瘦的织工模样。他跪在吴伯仁下首,声音颤抖的大声控诉。吴伯仁笑了笑:“龚宇呀,你好歹也是裕和的大老板,跪在地上像什么样子?起来说话,起来说话!” “哎,我龚宇在外头是裕和的老板,在吴相公还有大掌柜面前还是当年那个小虾米!”龚宇舔着脸笑道:“您让我起来我就起来,不过这事那海刚峰做的是太不地道了,早知道这样我就随便找个下房让他住了!” “胡说!”吴伯仁冷喝了一声:“好生招待海大人是大掌柜的意思,你知道吗?他从金山卫是镰成公子亲自护送,在下关码头也是镰成公子亲自送下船的,你把他安排到下房,你是想干什么?” “这个——”龚宇被这番喝问问的呆住了,他苦笑道:“我还不是心疼投进去的银子吗?您也知道鸡鸣寺那个生意我花了不少心血,现在眼看就要赚钱了,可海刚峰一纸弹章递上去,生意泡汤了不说,还不知道要花多少银子才能敷衍过去呢!” “说吧,这个生意你要赔多少银子?”吴伯仁问道。 “这个——”龚宇犹豫了一下,答道:“我投了三万两,还有其他十几个小股东,加起来一共十万两银子!” “嗯,这笔钱我替你出了,你老老实实认账就是了!如何?” “这——这怎么行?”龚宇呆住了:“怎么好意思让您替我破费了?” “不是我替你破费,这本来就是大掌柜的意思!”吴伯仁压低了声音:“你记住了,海刚峰来当这个左都御史是大掌柜下的一步棋,只有让他先杀我们,别人才会不提防他,他将来才好去杀别人,你明白了吗?” “难道海刚峰是大掌柜的人?”龚宇下意识的缩紧了脖子。 “不,他不是大掌柜的人,但却能做很多我们没法做,不方便做的事情!你明白吗?” “小人明白了!”龚宇点了点头:“您的意思是,小人这一刀不会白挨?” “当然,你啥时候见过大掌柜吃过亏的?”吴伯仁冷笑道:“大掌柜辞官,咱们的人再往后面一缩,什么牛鬼蛇神就跳出来了,海刚峰这把刀砍起人来可是六亲不认的,咱们站在后台看戏便好了,反正谁死了我们都不心疼!” “大掌柜果然妙策!”龚宇拊掌赞道:“若是这样的话,那这个亏小人吃的也心服口服,这几万两银子小人也还出得起,相公你无需担心!” “也好!我会把这件事情禀告大掌柜的!”吴伯仁笑道:“这段时间你就小心些,莫要让海刚峰抓到什么把柄,否则我也不方便出面!” “吴相公你放心,我就是个纺纱织布的,还有什么犯忌讳的!”龚宇笑嘻嘻的起身拱手告辞。吴伯仁起身将其送到门口方才回来。 第六百四十九章 十二桩大罪 吴府卧室。 鲸脂蜡烛无声的燃烧,照的通亮,由于地龙的缘故,屋内暖意融融。吴伯仁趴在床上,香二娘披散了头发,只穿了一件抹胸肚兜,露出半边白肉来,正跪在丈夫身旁替其按摩,她一边小心的替吴伯仁捶打着肩膀,一边低声问道:“今天龚老板他来家里是为啥?说了这么久,难道裕和出什么事情了?” “没什么,一点小事罢了!”吴伯仁双眼微闭,满不在乎的答道:“对了,接下来这几个月你让嫩娘那边收敛些,外面请托的事情都推掉吧!” “啊!”香二娘吓了一跳,右手下意识的捂住了嘴巴:“出什么事情了吗?相公?” “没什么,让你推掉就推掉就是了,哪来那么多问话?”吴伯仁的声音里露出了不耐烦的气味,香二娘连忙应道:“是,我明天就让嫩娘把事情都推掉就是了!” “嗯,用力点,对,就是那儿再用点力!”吴伯仁说道,香二娘赶忙依照丈夫的指示用力按摩,直弄得香汗淋漓,她心中暗想莫不是嫩娘前些日子的请托惹出什么麻烦了,便低声道:“相公,要不然我让嫩娘先离开南京一段时间,避避风头。” “哪个让你自作聪明的?”吴伯仁突然坐起身来,倒把香二娘吓了一跳,吴伯仁见状冷哼了一声:“二娘,你就不要自作聪明了,我让你把请托的事情推掉是因为上头的安排,至于嫩娘,你让她这些天就老老实实呆在家里,不要乱跑,我接下来有事情让她做!” “是,相公!”香二娘有些委屈的点了点头,她钻进吴伯仁的怀里,低声道:“妾身也就是害怕嫩娘那些事情牵连了您,所以才——” “什么牵连不牵连的,我又不是傻子,你们请托的事情我难道不知道什么可以答应,什么不可以吗?”吴伯仁笑道:“再说了,有申王殿下在,有兰芳社在,又有谁能牵连我?你安心把家里事处置好便是,莫要胡思乱想了!嫩娘那边的事情我自有安排,你让她这些日子闭门谢客就是了!” 桃叶渡客栈。 “文山,文山!” 急促的敲门声将谢文山从睡梦中惊醒过来,他迷迷糊糊的从床上爬起来,看了看外间的天色,已经是傍晚时分了,他这才想起来自己昨晚和几个朋友在秦淮河畔的一条花舫上喝道了深夜,也不知道是怎么回到住处的。他摇摇晃晃的下了床,问道:“谁,是哪位呀?” “是我,方同呀!” “哦,哦,是方兄呀!”谢文山这才想起来这是昨晚一同在花舫上饮酒的一名来自桐城的士子,他踉踉跄跄的打开房门:“怎么了?出什么事情了?” “大事了!谢兄,你快先去洗漱,然后我告诉你!” 待到谢文山洗漱完毕,回到屋中,方同便迎了上来,从袖中取出一张纸来:“你看,这是海大人刚刚上书的弹章,一共弹劾了张经、魏了翁十二项大罪!” “什么?”谢文山精神顿时一振:“哪个海大人?这么大胆子?” “还有哪个?天下除了琼山海刚峰还有谁有这等胆子?谁都知道张经和魏了翁乃是周可成的爪牙,背后有十几万大军的,江面上就停着兰芳社的军舰。当初靖难的时候,多少名士大宦,周可成一句话便人头落地,亲族子弟流放南洋。天下人皆束手噤口,而海刚峰却敢犯言直谏,这等胆魄,实在是我等楷模!” “是呀!”谢文山叹了口气,细看起来,每看完一桩罪状,他便不由得击掌赞叹,看罢后叹道:“这等文章,直可下酒,自当浮一大白!” “谢兄说的是,来人,快取酒来,让我与谢兄共谋一醉!” 谢文山让家仆取酒来,那方同每念一桩罪,谢文山便大声叫好,满满饮了一杯,方同也跟着同饮一杯。就这般将十二条罪状念完,两人都已经有了六七分酒意。方同笑道:“谢兄,你我都有报国之志,只是苦无门路,如今海公激浊扬清,大快人心,你我何不投到其门下,有一番作为呢?” “这个——”听到方同的建议,谢文山心中一动,旋即想起那些被流放到南洋的朋友们,喝进肚里的酒都化成冷汗从额头上冒出来了。他强笑道:“方兄,这件事情干系重大,你我还是先观望一番再说吧!” “观望?为何要观望?” “海大人虽然是左都御史,但手中可没有一兵一卒,张经和魏了翁背后可是有十万大军的,形势一旦有变,那可就是玉石俱焚呀!” 听谢文山这般说,方同脸色微变:“应该不至于吧?难道那周可成连朝廷,圣上都不放在眼里了?” “不怕一万,只怕万一呀!”谢文山叹了口气:“其实再过几日也就可以见分晓了,依照本朝的惯例,张经是首辅、魏了翁是兵部尚书,都是朝廷重臣,他们被左都御史弹劾,只有闭门不出静思其过,等待圣上的裁断。是非黑白,也就是几天的事情了,咱们几天还是等得起的吧!” “嗯,还是谢兄考虑的周到!”方同点了点头:“那我就再等几天,等到事情有了结果再说。” 吴府。 “吴伯仁!”张经指着吴伯仁的鼻子骂道:“当初是你让我把海刚峰的名字列在名单里的,还说是大王的意思,现在他屁股还没把左都御史的椅子坐热,就弹劾我和熊大人十二桩大罪,你说他这是什么意思?啊?是不是大王想让我和熊公致仕?那何须这么麻烦,只要大王一句话,我直接告老就是了,相信熊公也不会赖着不走的!” 第六百五十章 风暴 “这个——!”吴伯仁的脸色也十分尴尬,他苦笑道:“张大人,举荐海刚峰当左都御史的确是大王的意思,但我也没想到他刚一上任就搞出这些事情来的,您不信可以亲自去问大王呀!” “你没想到?你是第一天认识他?海刚峰是个什么人你不知道?”张经怒道:“这人是个认死理的,什么事情他做不出来?好啦,现在要是圣上不驳回,我和熊公只有请辞一途,到时候朝堂上还有谁为兰芳社说话?你,还是别人?” “这个——,大王还真说过,海刚峰要干什么都让他干,即便朝堂上没咱们的人,也出不了什么闪失,毕竟钱和兵都在我们手里,以退为进反而更利于下一步!” 张经脸上的怒气渐渐消失,他低声问道:“大王真是这么说的?” “千真万确,这个我岂敢撒谎?”吴伯仁赶忙道。 “若是这样便罢了!”张经此时已经恢复了冷静:“大王说的也有道理,朝廷的财源和可用之兵都在我们手里,就让海刚峰再得意几日吧!” “让张相公受累了!”吴伯仁赶忙道。 “罢了,也没什么受累不受累的!都是为了兰芳社,为了大王办差事!”张经叹了口气:“反正我这首辅也当了一年多了,想必圣上早就对我有了成见,现在下台至少不用去诏狱了,我回去后和魏老说一声,免得他睡不着觉!” “有劳张相公了!”吴伯仁小心翼翼的将海刚峰送出门外,这才长长的出了一口气,回到屋中,香二娘便凑了上来:“相公,张大人今日怎么这么大的火气,我看着都怕!” “这也难怪他!”吴伯仁苦笑了一声:“换了我估计也差不多,刚刚把人家推举为左都御史,翻过脸就被那人弹劾十二桩大罪。这位海刚峰还真是名不虚传,我这次算是领教了!” “十二桩大罪,吓!那岂不是要杀头?”香二娘咋舌道。 “那就要看天子的态度了!”吴伯仁笑道:“不过要放过去,张经和魏了翁不死也得脱层皮,毕竟这上头不少事情还真是确有其事,比如处置缙绅的田产失当呀、盐税呀、漕运仓粮呀,这么说吧,十二桩大罪是多了,七八桩是跑不了的。” “啊,这么大罪名?可我看张大人没怎么害怕的样子吧?” “他当然不怕!”吴伯仁笑道:“这些事情有一件算一件都是为了大王办的,弄来的银子也都花在靖难之战上了,查下去只会一头撞到铁板上。圣上只要不是傻子,就不会把事情闹大,最多让他们两个回家养老便是!” “那就好,那就好!”香二娘吐出一口长气,拍了拍胸脯:“相公,我记得这些事情你也掺合了不少的,要不我们去趟你老家吧?也好避避风头?” “二娘,你还真会说笑话!”吴伯仁闻言笑了起来:“这种事情有啥好避风头的,你放心,海大人他不会弹劾我的!” “为啥?他得了相公您的好处?” “哈哈哈!”吴伯仁大笑道:“相公我还真没这个本事,能让海刚峰吃下我的好处来。很简单,我现在的官职是户部侍郎,公债委员会也是我负责。海刚峰是耿介清正,但不是傻子,他知道朝廷现在的财源都在我的手里,干掉了张经和魏了翁无所谓,换两个人来干首辅和兵部侍郎就是了,把我也给干掉了,谁来为朝廷弄钱?他海刚峰可没这个本事。” “原来是这样!”香二娘笑着搂住了丈夫的胳膊:“这么说来,相公您比张大人和魏大人更厉害啦!” “你这么说也不算错,大王为何敢让张经和魏了翁去职的原因就是因为已经卡住了朝廷的命脉。谁当首辅、谁当吏部尚书并不要紧,谁能抓住朝廷的财路才是根本!”吴伯仁傲然道:“对了,你让嫩娘准备好了,过两天她随我去见一个大人物!” “大人物?”香二娘一愣:“什么大人物?” “这个你就不要问了,你只要让她到时候打扮的漂漂亮亮的,越漂亮越好便是了!” 海刚峰的这封弹章递上后,朝野顿时陷入了一片死一般寂静之中,上至阁臣,下至六部的辅佐僚官,几乎每个人都紧紧的闭住了嘴,唯恐给自己惹来灭门之祸。每个人都知道这会可和上次不同,弹章是直接指向首辅张经和兵部尚书魏了翁,这两位背后可是有兰芳社这个庞然大物呀,而且弹章上头许多罪状根本就是靖难战争中的做法,即便圣上不太满意这两位,但也未必会支持海刚峰的。 出乎众人意料的是,张经和魏了翁驯服的回到家中,闭门思过上书请罪。这无疑给那些内心深处倾向于海刚峰一方的人们吃下了一粒定心丸,这说明这两位大佬至少暂时还打算在旧有的政治规矩下面玩,而不是直接掀桌子。只要守规则,那很多事情就好说了,于是乎朝堂上的气氛变得轻松了起来,注意力的焦点就集中到了天子的态度之上。 神乐观。 “圣上,吴侍郎求见!”静音低声道。 “吴侍郎?哪个吴侍郎?”朱载垕目光不离下面的舞女,心不在焉的问道。 “便是户部的吴侍郎!” “吴伯仁?”朱载垕目光转了过来:“为了张经和魏了翁的事情?就说寡人身体不适,不见!” “应该不是的!”静音俯下身体,在朱载垕耳边低语了几句,朱载垕的脸上渐渐浮现出了暧昧的笑容:“这个吴伯仁,还真是个妙人,早这样不久好了?好,好,寡人见他便是!你们都退下,退下!”朱载垕挥了一下袖子,大声道。下首的几名舞女赶忙停止舞蹈,躬身行礼后退了下去。 第六百五十一章 献女 “臣叩见陛下!”吴伯仁俯身叩首,朱载垕上下打量了下,笑道:“爱卿平身,现在不是朝堂之上,不妨脱略些!” “微臣不敢!”吴伯仁又磕了个头,一丝不苟的拜舞起身,笑道:“圣上,微臣前些日子听说您圣体微恙,便想尽点为人臣的心意,送贴身的人侍候!” “微恙?”朱载垕眨了眨眼睛,旋即笑了起来:“也没有什么大事,爱卿有心了!不知是何人?” “圣上可曾听说过秦淮河畔,旧院群芳?”吴伯仁问道,英俊的脸上笑容已经有几分猥琐。 朱载垕脸色大变,急忙问道:“哦?顾眉、李十娘、还是何玉京,难道是马文兰?” 看到朱载垕这般模样,吴伯仁原先还悬在半空中的那颗心已经落下了地,他笑道:“圣上可曾听说过嫩娘的名号?” “嫩娘?听说过,当然听说过!”朱载垕拊掌笑道:“秦淮河畔的花魁嘛,难道是她?” “正是此女!”吴伯仁笑道:“只是微臣原先知不知道圣上会不会嫌弃其出身烟花之地,所以——” “无妨,无妨!”朱载垕笑道:“那都是过去的事情了,又不是入宫选妃。” 吴伯仁笑道:“圣上说的是,微臣明白了。不过圣上您早晚还是要入宫的,现在在神乐观还好,入宫之后人多眼杂,以嫩娘的身份只怕会惹来闲言碎语,有伤陛下盛德。照微臣看不如在宫旁选择一处宅邸,与宫中以密道相连,圣上闲暇时去去便是了。而且嫩娘在宫外,若有好女,也可为圣上引荐,岂不胜过在宫中一人?” “嗯!”朱载垕听了吴伯仁的话,点了点头:“吴爱卿考虑的果然周全,那就这件事情就交由爱卿你处置了!” “臣遵旨!”吴伯仁起身磕了个头,向外走了个手势,外间便进来一个女子,只见其身着一袭月白色的束腰长袍,那女子显然已经知晓坐在上首的这个黄袍男子身份,神情紧张跪了下去,一边叩首一边娇滴滴的嗓音道:“圣上万福,请恕嫩娘失礼之罪!” “起身,起身说话!”朱载垕笑道,嫩娘站起身来,也许是因为过于紧张的缘故,她的脸色苍白的好像一个病人,不过让以白皙秀美而闻名的她反倒更显得楚楚可怜。朱载垕看在眼里,愈发满意,拊掌笑道:“独旷世而秀群,果然不愧是秦淮花魁,吴爱卿,你好眼力呀!” “圣上谬赞了!”吴伯仁赶忙对嫩娘道:“嫩娘,还不拜谢圣上赐以花魁之名!” “嫩娘拜谢圣上!”嫩娘赶忙又向朱载垕拜谢。朱载垕赶忙笑道:“美人不必多礼,赐座,赐座!”嫩娘坐下来,闲说了几句,此时屋中的气氛顿时就不一样了。朱载垕突然笑道:“吴爱卿,你这次来寡人这里,是申王的意思吗?” 吴伯仁心中咯噔一响,连忙笑道:“圣上为何这么想?” “外间不是说你和申王殿下感情笃厚,如同父子吗?”朱载垕笑道。 “那些都是外间的流言罢了,当不得真的!”吴伯仁笑道:“微臣的确与申王殿下乃是故交,但圣上您也知道,申王他在海外广有领地,生意又多得很,能够花在大明的事情其实很少。所以克服北京之后,他就辞去了大都督的官职,盛年退隐不问政事了。可微臣却还是大明之人,大明的臣子,自然要来拜望圣上!这个道理申王殿下又如何会不明白吗?” “原来是这样!”朱载垕笑了笑:“你觉得申王他真的不会再管大明的事情了?” “生意上的事情肯定还是要过问的,但朝堂上的事情应该是不会再过问了!否则又怎么会辞去大都督的官职?若说权柄,大明的官职又有哪一个比五军大都督还高的?” “你这么说倒也有道理!”朱载垕笑道:“只是也不知道他身边的人是不是也这么想了!” “这个微臣就不清楚了,不过这是大明的天子,做主的自然也只能是圣上您了。这一点申王殿下他也是清楚的,否则他为何又是自解兵权,又是辞官?海刚峰弹劾张经和魏了翁十二桩大罪,其中有不少也是牵涉到他的,他也不闻不问,只当什么都不知道,这态度已经很明白了吧?” “爱卿所言甚是!”朱载垕点了点头:“吴爱卿,寡人岂不知道那海刚峰的十二桩大罪里面有不少是脱略之词,当时正是战时,很多事情只有从权,岂能事事都符合规矩?申王他做哪些事情也都是为了寡人,为了大明,这一点寡人自然是清楚的。只是当时泥沙俱下,眼下须得拨乱反正,不过借海刚峰这把刀一用罢了。你可以替我转告申王殿下,他的大功寡人心里是明白的,没有他,就没有寡人,没有大明。海刚峰再怎么闹,也伤不到他分毫!” “是,圣上的话微臣一定会一字不漏的带给申王殿下,请圣上放心!”吴伯仁赶忙起身道:“申王他知道后一定会十分高兴的!” “坐下说话,坐下说话!寡人刚才不是说了吗?脱略些,不必拘礼!”朱载垕笑着挥了挥手:“吴爱卿你还年轻,只需一心为朝廷效力,大学士、首辅、乃至封爵都不过时反掌的事情,寡人对你实有期望呀!” “微臣便是尽心竭力,也难报圣恩万一!”吴伯仁赶忙跪下叩首谢恩。 半盏茶功夫后,吴伯仁便离开了神乐观,上了自己的马车。香二娘赶忙问道:“夫君,圣上见了嫩娘还满意吧?” “满意?”吴伯仁笑了起来:“真没想到圣上对秦淮河畔群芳的花名这么了解呀,什么顾眉、李十娘什么的,比我还熟呀!” 第六百五十二章 “这么说来,是满意啦?”香二娘松了口气。 “何止是满意的!”吴伯仁笑道:“我提到在宫外修建一座宅邸供嫩娘居住,时常引荐宫外女子的事情,圣上也同意了!” “那便好!”香二娘笑道:“我本来还担心今后再也难得见到嫩娘了,这样一来岂不是还和过去一样,可以时常见面?” “嗯,不过还是要小心些,嫩娘肯定是要深居简出了!” “那是,这个妾身自然知道!”说到这里,香二娘突然叹了口气:“真的是和做梦一样,昨天还睡在一起的好姐妹,现在就去侍候天子了。相公,嫩娘要是有了身孕,会不会被封为太子,将来母凭子贵呀!” “这个就说不准了,毕竟嫩娘的出身烟花之地,说出去不太好听!”吴伯仁漫不经心的答道。 “这倒也是!”香二娘点了点头:“不过也没啥,她这样至少也不用受宫中之苦,也算是扯平了。” “嗯!”吴伯仁点了点头:“不过我倒是没想到圣上还颇有几分心机,以前当真还小看了他!” “心机?怎么说?”香二娘不解的问道。 “海刚峰前几日弹劾张大人、魏大人十二桩大罪的事情,你都听说了吧?” “你天天在家里说,我便是个聋子也知道了!”香二娘笑道:“不过这和圣上有心机又有何干?” “你知道吗?刚才圣上让我转告申王殿下,海刚峰弹劾之事他心里有数,绝不会牵涉到申王,让殿下他无需担心!你说这还不是有心机?” 香二娘闻言一愣,咋舌道:“圣上他竟然和你说这些?” “我原先还以为他是个傻大胆,现在才知道人家心里明白得很!”吴伯仁冷笑道:“他是算准了申王不会为了这点屁事和他翻脸的,所以借海刚峰这把刀来办自己的差使。说来申王和圣上还真是不谋而合,两个人都想着拿海刚峰这把刀来杀人,就是不知道谁抓的是刀把,谁抓的是刀锋了!” “原来还有这等事?那,那会不会牵涉到嫩娘呢?” “这个你就用不着担心了!”吴伯仁笑了笑:“嫩娘在中间就是个小虾米,只要她不进宫,很多危险自然就没有了。伺候好了圣上,对她总没有坏处!” “话虽这么说,可我怎么总觉得心里砰砰乱跳呀!”香二娘叹道:“我真是不明白你们男人的事情,几个月前还是君臣和睦,现在就是各怀鬼胎,为啥就不能大家坐下来和和睦睦的过日子呢?” “呵呵,其实几个月前大家就已经是各怀鬼胎了,只不过北边还没有灭掉。圣上要利用申王的钱和兵;申王要用圣上这块招牌,两边表面上装的和睦罢了。眼下北边的徐阶、李春芳他们都死了,圣上觉得没申王的兵和钱也行,申王也觉得换块招牌没啥不好,所以才弄成现在这幅样子!”吴伯仁冷笑道:“至于为啥不能坐下来过日子,原因很简单,位置就那么几个,大家都想坐,自然明争暗斗,谁叫我们已经到了这个位置了呢?高处不胜寒呀!” 香二娘扑闪着眼睛,她能够从丈夫的慨叹里感觉到深深的厌倦,但这种厌倦只出现了那么几秒钟,转眼间就被精干的眼神所替代。 “二娘,接下来与嫩娘的联络就交给你了,很多事情我出面不方便,不要担心花钱,一定要把圣上的心拴住,明白吗?” 海瑞对当朝首辅和兵部尚书的弹劾终于有了结果,张经和魏了翁在闭门思过的第七天一同送上了请求告老的折子,天子顺理成章的接受了两人的请辞,并大加赏赐,各种殊荣像不要钱一般洒了下去。但这一切都无法改变一个事实——兰芳社在朝堂上最大的两个权力代表已经去职,大权重新回到了天子手中,这么明显的政治风向转变只要不是瞎子都能看清楚。 桃叶渡客栈。 “文山兄,当今圣上果然是英主呀!”方同拿着邸报慨叹道:“不费一兵一卒,便让周可成去职,解其兵柄,又让其爪牙张经和魏了翁去职。果然不愧是当初孤身南下,起兵讨贼的裕王千岁呀!” “是呀!”谢文山也是满脸喜色:“原先我还以为圣上是被周可成挟持,现在看来那周可成不过是为圣上所用罢了,眼下北贼已平,周可成也就不复先前的嚣张气焰了!” “不错!圣天子这番经略权变,颇有当初盛唐玄宗皇帝之风采呀!大明中兴有望呀!”方同也是笑容满面:“谢兄,你这等才学,正是要货与帝王家呀!” “哪里,哪里!小弟下驷之才,如何及得上方兄!”谢文山笑道。 “我兄过谦了!谢兄世代鼎甲,江南望族,今上建都金陵,若要大兴善政,岂会错过像谢兄这等名族子弟?照我看,我兄何不毛遂自荐,上书朝廷呢?” “照我看,我们还是先去海刚峰海大人那儿,如今京师风头之健,无过于左都御史了,管你是什么人,参一个倒一个,若是能在海公门下,至少可以名扬天下!” “正是!”方同一拍大腿:“对了,我的书童今个儿路过都察院,看到门外贴了一张告示,上面写着招募什么独立调查员,便是在海大人门下的,要不谢兄与我一起去看看?” “有这等事,那决不能错过了!”谢文山站起身来:“走,立刻出发!” 谢、方二人赶忙收拾停当,出门叫了轿子,一路往都察院那边而去。可轿子距离目的地还有小半里路便前进不得了。领头的轿夫道:“二位公子,前头也不知道怎么了,站满了人把路都堵住了,轿子走不动了,还请二位步行,轿资少给些便是!” 谢文山探出头,果然前头人头攒动,挤得水泄不通。他叫方同出了轿子,付了轿资,找了路旁的一个卖茶老汉问道:“前头出了什么事,怎得这么多人?” 第六百五十三章 考试 卖茶老汉看了看谢文山的打扮,陪笑道:“公子有所不知,前头是都察院在张榜纳士,听说是什么独立调查,老朽也不是很明白,前头有报名的,也有围观的,所以才挤成这个样子!” “都察院?张榜纳士?那一定是海大人了!”后面方同听得清楚,急道:“谢兄,我们决不能错过了!” “嗯!”谢文山点了点头,两人也一头扎进人群向前挤去。一路上人头攒动,幸好两人还年轻,挤到榜文下已经是一身臭汗。方同是个急性子,也不看上头的榜文便对旁边的书吏喊道:“我们两个要报名!” “报名,你们两个?”那个文吏上下打量了两下谢文山和方同:“你们可知道这是要招什么吗?” “不是独立调查员吗?”谢文山的反应却快得多,转眼间他已经把墙上的榜文浏览了一遍:“是海刚峰海大人的幕吏吧?” “嗯,你理解的差不多!”那文吏点了点头,从抽屉里泛出两张纸来,指了指桌子上的笔墨:“你们两个先填一张报名表吧!须得从实填,若是有假话那可要除名的!” 谢文山接过纸张,一看却是一张表格,上头有姓名、籍贯、年龄、是否有功名等项,他眉头微皱,这手续怎么和讲谈社招募新生有些相似,他抹去心中的不快,分给方同一张,便伏案疾书了起来,片刻功夫后他填写完毕,双手递给那文吏,问道:“这样便可以了吗?” “这是初审,三天后你来这里,如果初审通过了,就开始笔试,笔试通过后再面试,面试通过后便可以了!”那文吏的脾气不错,不厌其烦的解释道:“这张纸上是笔试的考试内容,你们两个可以先去准备一下!” “多谢先生解疑!”谢文山拱了拱手,与方同挤出人群。方同笑道:“谢兄,我本以为这些小吏会在当中上下其手,想不到竟然这么顺利便报上了名!” “不,刚才那个文吏应该是讲谈社出身的!”谢文山答道:“那里出身的士子是不会贪图这点小利的!” “讲谈社?谢兄你怎么知道的?”方同不解的问道。 “我去过一次讲谈社,那边招募新生也是这样手续简明的!”谢文山的神色有些冷淡:“那里出来的人一个个精明干练,在文牍上倒都是一把好手!” 方同也不是傻子,从同伴的口气中听出了一丝不快,小心的问道:“讲谈社是周可成的班底,海大人怎么会用那里出来的人?谢兄,这里会不会有什么蹊跷?” “漆桥应该不会!讲谈社的确是周可成出钱办的,但里面出来的人很多。那儿不但学费低廉,如果你有天资,就连笔墨纸砚和衣食用度都由学院出钱,对于穷苦士子来说倒是个好去处!” “哦?那周可成倒是做了一桩好事呀?” “呵呵!”谢文山干笑了两声,对方同的话不予置评:“不说这个了,我们先去书店把要考的书买回来准备一下吧!” 谢文山与方同去书店买了书,主要是《大明律》、明条法事类纂》等相关的法律书籍,两人在家用功了三日,便去先前报名处,得知两人都通过了初审,然后进入考场。谢文山在一张矮几前坐下,几分钟后一名文吏进来分发了试卷,他粗粗一看,纸上密密麻麻的写着近百条案例,考生必须对其作出判决并列出依据。按说难度并不大,但时间却只有半个时辰,要将这么多案例一一判决并写明依据,着实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谢文山只能不假思索,奋笔疾书。 铛铛铛铛! 随着几声锣响,监考书吏大声道:“时间到了。所有人放下笔,停止答题,若是还不放下笔的,成绩作废!” 谢文山赶忙放下毛笔,揉了揉发酸的手腕,尽管他已经竭尽全力,但考卷上还有一小半还是空白,其他的考生也纷纷怨声载道,显然他们考的也不咋地。 “好,所有人都起身,离开考场!”书吏大声道。 谢文山站起身,走出考场,他的脑海里还是盘旋着方才的那些题目。这时他突然感觉到肩膀被人猛拍了一下,赶忙回过头,看到方同那张熟悉的脸。 “谢兄,我这次肯定是完蛋了,卷子一半都没做完!”方同低声抱怨道:“真不知道这出卷人是怎么想的,半个时辰时间却出了这么多题目,这根本做不完嘛!” “方兄你知道吗?这就是讲谈社出来的考生在科场上无往不利的秘密!”谢文山冷笑道:“他们在讲谈社书院了每天都是这么过的!” “每天都是这么过的?这是啥意思?”方同不解的问道。 “我听说他们每月一次大考,每旬两次小考,各种临堂测试隔三差五。每次考试都是这样,题目多,时间短,成绩落在最后十名的就会被淘汰,所以那里的考生特别用功,除了吃饭睡觉都在看书。科场上遇到其他士子自然是所向披靡啦!” “你是说他们在书院里天天都是过得这种日子?”方同露出想要呕吐的表情。 “也不能说天天,中秋、春节、重阳这几天还是能够休息一下的,还有,如果考上举人后,也会轻松不少!”谢文山笑道。 “这,这简直是一群牲口!怎么会有人能过这种日子?” “这种日子怎么了?”谢文山唇角露出讥诮的笑容:“方兄,你这种大户人家的子弟当然觉得这种日子苦不堪言。可那些小户人家的子弟可不觉得,至少书院里能吃饱饭,能有一张床睡觉,用不着天不亮就出门下地,天黑了才回家,如果读成了那便是富贵荣华,即便不成也会读写算数,至少能在码头谋分不错的差使,养家糊口是没问题的,这难道还不够吗?人家可是头悬梁锥刺股都觉得甘之若饴呀!” 第六百五十四章 亏心事 “对了!谢兄你对讲谈社这么熟悉,难道你在里面待过?”方同问道。 “怎么会?”谢文山苦笑道:“我怎么吃得了这个苦?你还记得上次讲谈社士子横扫科场的事情吗?我得知后特别去打探了一番,才知道这些的!” “谢兄果然见多识广,小弟不及!”方同叹了口气,突然脸色微变:“那要是这么说,岂不是我们肯定争不过那些讲谈社的粗胚了?” “也不能这么说,毕竟这是海公招募自己私人的幕僚,选谁,选多少人都要看海公自己,我们现在想太多也没有用,还是先回家等候消息吧!” 都察院。 “大人,这是这次考试的成绩!”一名书吏双手呈上厚厚一叠试卷。 “放在桌子上吧!”海瑞点了点头,他低头一看才发现那叠纸的最上面一张是考试的成绩,已经按照从高到低的秩序排好了,下面却是经过批改的考生试卷。他随手抽了几张,只见那试卷上每道题都有勾叉评判对错,错的还有注明为何是错的,写的颇为详尽,不由得暗自点头:“这些都是你一个人做的?” “回禀大人,这是学生和另外两个同伴做完的!” “也就是说你们三个人花了一天时间就批改完了这四百多个考生的卷纸?” “好快的手脚,难怪项公将你们四个举荐给我!”海瑞笑道。 “不敢,那是大祭酒抬举我等!”那书吏低头道。 海瑞笑了笑:“你先退下吧,这些试卷我待会再看看!” “是!”那书吏向海瑞躬身行礼,然后转身退下,到了门口突然听到身后传来海瑞的声音。 “对了,我还有个问题!” “大人请问!”书吏转过身来。 “你知道这前一百名里有多少是出身你们讲谈社的吗?” “这个学生就不知道了!”书吏稍微停顿了一下,答道:“不过前十名里学生认出了七个是讲谈社的同学!” “前十名里有七个!”海瑞倒吸了一口凉气,强自镇定道:“我明白了,你先退下吧!” “是,大人!” 那书吏的身影刚刚从门口消失,海瑞就开始认认真真查看一纷纷试卷,随着时间的流逝,他脸上的失望之色也越来越浓重,到了最后他长叹一声,将桌上剩余的试卷往地上一推,洒了一地。 “怎么会这样?难道这天下英才竟然都被讲谈社一家独占了?气运当真是归属周可成了不成?”海瑞叹道。 “老爷!”海富站在门口,看着一地的试卷:“出什么事情了吗?” “没什么!”海瑞叹了口气:“阿富,你觉得这世上有无气运这回事?” “气运?这是什么意思?”海富不解的问道。 “就是运气,命运!” “那当然是有的,有的人命里富贵荣华,有的人命里穷苦一生,老爷您能考上举人,也是有运气的!”海富笑道:“就算是村头那些聚赌的汉子,也有人运气特别好,一个晚上便有钱起屋娶妻的!” “你说的倒也有几分道理!”海瑞苦笑道:“只可惜我已经食了大明的俸禄,只能做些亏心事了!”说到这里,他从地上捡起那张考试排名的纸,在前二十名里随便涂掉了三个名字,又从后面中随意抽取了三个补上,叹道:“海某素来不做亏心事,这次也只能破戒了!” 转眼间就到了张榜的时间,虽然觉得考中的希望不是太大,谢文山还是和方同两人来到都察院门前。时间一到,两名差役将榜文贴上,谢文山根本懒得看,方同却是兴致勃勃,从第一名开始一个个念出名字来,突然他狂喜的跳了起来:“三门谢文山,谢兄,你中了,你考中了!” “啊?”谢文山有些莫名其妙的转过头,顺着方同手指的方向看去,赫然发现自己的 名字正好处于第十三名:“中了,我当时卷子都没有写完,怎么会中呢?” “那么多题目,谁能都写完?”方同笑道:“大家都写不完,就看谁写得多呀!这考试不就是矮子里面拔长子嘛?”方同笑道。 “这倒也是!”谢文山感觉到四周聚集过来的艳羡眼神,不禁觉得一阵得意,他整理了一下衣衫:“方兄,你再看看后面有没有你的名字,说不定你也中了!” “嗯!”方同兴致勃勃的继续找了下去,可惜上头没有发现他的名字,不过他的兴致倒是还不错:“我们两个能中一个,已经是不错了,谢兄,这可是大喜事,今晚我可要叨扰你一杯!” “那是自然!”谢文山笑道:“要不这样,反正现在时间也不早了,不如我们就去旧院那边,今晚我们不醉不归,如何?” “这可是谢兄你说的!”方同大喜道:“我早就听说旧院群芳的美名了,走,今天你这个东道我吃定了!” 两人兴致勃勃的上了轿子,一路往旧院而来,到了附近两人下轿而来。谢文山本欲去嫩娘那儿,可到了门口却发现铁将军把门,大门紧锁,眉头微微一皱。方同在旁边问道:“为何门锁了,难道是出门了?” “不太像,这里的女儿家是做生意的,就算出门家里也会留个看门的,待我去旁边问问!”谢文山走到旁边一家脂粉铺子,朝当值的掌柜拱了拱手:“这位先生,您知道那边那家为何锁了门?” “不敢当,不敢当!”那掌柜的不敢受谢文山的礼,探头看了看笑道:“您说的是门旁有栓牲口石柱的那家吗?” “不错,正是那家!” “这个我也不是很清楚,不过已经锁门有两三天了!”那掌柜的笑道:“可能是搬家了吧?” “搬家?”谢文山皱了皱眉头,觉得有些蹊跷,不过他也能够感觉到那掌柜正在有意回避自己的问题。他也没有追问,便对方同道:“我们换一家吧,这里的姑娘好像是返乡了!” 第六百五十五章 第一天 “那是她没福气,错过了咱们生鲜热辣的谢相公!”方同笑道。 “方兄,过了过了!”谢文山随之大笑起来。 俗话说穷在闹市无人问,富在深山有远亲,谢文山这次搭上了都城近期最炙手可热的左都御史海瑞的线,平日里一些走的比较远的朋友也过来了,一时间邀约不断,整日里秦楼楚馆,倒似将家安在了秦淮河畔一般。就这般过了几日,若非同住的方同提醒,险些忘记了次日便是去衙门报道的日子了。 到了报道的那天早上,谢文山换了一身青衫,戴了纱帽,选了一柄折扇,便在家仆的陪同下乘轿往都察院而去。到了门口下轿,谢文山便看到大门右边摆放着一张白木桌子,桌后树着一个木牌,上头写着六个柳体字“调查员报道处”,桌后坐着一个士子。谢文山摇了两下折扇,上前询问道:“敢问一句,这里是不是海大人幕僚的报名处?” 那文吏看了看谢文山笑道:“这里是独立调查办公室的报道处,的确是在海大人手下做事,但却不是海大人的幕僚!” “哦,那便没错了!在下谢文山!敢问兄台高姓大名?”谢文山赶忙收起折扇,拱手行礼道,又从家仆手中取出当时的录取函双手呈上。 “在下熊灿光,见过谢兄了!”那文吏起身还礼接过录取函,他拿出一张名单比对了下,又从抽屉里取出一块铜牌来:“这个谢兄请收好,不要弄丢了,不光办差要用,每月关饷也是用这个。你知道兰芳钱庄吧,凭这个每个月十五后就可以领当月的薪饷了!” “哦哦,多谢熊兄!”谢文山接过铜牌,发现正面铸有“都察院独立调查员”七个字,还有獬豸的头像,背面则是自己的名字、年龄、籍贯,铸造的颇为精美。他出身钟鸣鼎食之家,考这个调查员自然不是为了那点俸禄,不过看那文吏郑重其事的样子,不由得好奇问道:“敢问熊兄一句,我们一个月的薪饷有多少?” “二十枚银币,米九斗,年底还加一个月的薪俸,算起来一年十三薪!”熊文灿笑道:“足够你我养活一家人了!” “这么多?”谢文山吓了一跳,虽说这一个月的薪俸也就够他这几天一夜的缠头之资,但大明朝廷对官员的正俸本来就不高,一个七品县官年俸也就90石米,折算下来还没有这独立调查员五分之一多。就这些还未必都是实发,有时还用宝钞、香料之类的代发,其真实价值还要打折扣。当然,这年头除了海瑞这种人,大明朝也没几个官靠那点俸禄过日子了,谢文山原本就是准备自带干粮干活的,一听能领这么多自然大吃一惊。 “是呀!”熊灿光笑道:“这应该就是大祭酒说的‘高薪养廉’吗?我听说有这么高的薪水也很高兴,不过听说差使也繁重的很。谢兄,你会骑驴吗?” “骑驴?”谢文山闻言一愣:“倒是没骑过,不过我会骑马!” “那就好说了!”熊灿光笑道:“实话和你说,接下来我们估计要经常在外头奔波,所以一定要会骑驴。” “在外头奔波?”谢文山越听越是迷糊了:“熊兄,难道我们不是帮助海大人处理文牍吗?为何还要会骑驴?” 熊灿光笑了笑,解释了起来。原来古代都察院的工作职责与今天的信访加纪委有些相似,即处理大量的首告文书,这些文书中有一部分是有落款的,还有一部分是匿名的。这也是后来御史们“风闻奏事”这一杀手锏的源头——并不是说御史们可以听到什么就说什么,而是御史有权力对首告文书的来源保密,以保护原告不受被告的打击报复。海瑞新官上任后连续两把火都烧的透亮,不畏权贵,刚直不阿的招牌算是打出去了,各种首告文书自然是铺天盖地。海瑞就算再怎么厉害也只有一双眼睛一双手,不可能把这么多文书一一看完,更不要说查证其真实性了。而这个独立调查办公室的职责就是整理文书,并查证这些控告信的真实性,搜集证据,为左都御史海大人的弹劾提供弹药。 “谢兄,海大人对我们的要求是不冤枉一个坏人,也不放过一个好人!”熊灿光笑道:“我们一共才二十个人,肩膀上的担子很重呀!” 在工作的第一天,谢文山就明白了熊灿光说的肩膀上的担子很重是什么意思。从举报箱里倒出来的首告文书要用麻袋装,首先要拿出来整理,其中潦草有误的地方还要抄录改正,有重复的予以合并,然后立案,查证等等。整个一上午,谢文山只有时间喝了口水 ,到了傍晚的时候,他只觉得两只手都不是自己的了。正当他盼着下勤的时候,却看到熊灿光走到门前,拍了两下手掌:“诸位,有件事情我宣布一下。关于燕子矶外四十五家农户桑林被侵占这个案子海大人明天中午前要把材料整理好,敢在这个月底前把弹章递上去。所以大伙请晚上加个班,晚餐我已经在楼外楼订好了,待会就送来,是甲等餐!” 谢文山的哀嚎声被其他士子的欢呼声淹没了,他绝望的看着仆从把一支支点着的蜡烛送了进来,与之一同进来的还有一叠叠待处理的案卷。过了一会儿,楼外楼的伙计捧着食盒进来了,果然菜肴相当不错,可吃在谢文山嘴里却是味如嚼蜡。 就这样,在工作的第一天谢文山回到住处的时候已经月上西楼了。 第六百五十六章 连击 不管谢文山对自己的新生活有多么不满,但他的努力并没有白费。左都御史海瑞在把张经和魏了翁两位大佬赶出朝堂之后,以三天一份的速度进行弹劾,更可怕的是,他拿出来的弹章绝非过去那些多半是子虚乌有,凭想象胡编的“风闻奏事”,而是有名有姓,有时间地点,有法律条文的起诉书,用现代人的话说就是“事实清楚、证据确凿、依据正确、定性准确、处罚适当、程序合法”,根本不给被弹劾者一点反驳的余地。短短一个多月时间,已经有三个被弹劾者在看到弹章之后,当场被吓晕过去,成为京城百姓的美谈,民间已经有“宋有包拯,明有海瑞”颂词了。 神乐观。 “陛下,这是都察院的弹章!”静音指着道。 “又是这么多?”朱载垕痛苦的捂住了额头:“有多少是那个海瑞的?” “他今天倒是只有一份!” “好,好”朱载垕笑道:“我还以为这家伙每天不吃饭不睡觉呢?这么能折腾,再让他这么搞下去,朝廷上就没人了!” “圣上,其实海大人这些弹章倒也是有理有据呀!”静音苦笑道。 “就是有理有据才麻烦呀!”朱载垕叹道:“寡人一开始还想借他之力把申王那边的人敲打敲打,可他倒好,给我来个一锅端了。什么人都是一股脑儿都打趴下,你说这怎么行?水至清则无鱼呀!这样下去谁受得了他?他难道连这个道理都不明白吗?” “圣上,可是海大人的官声却很不错!”静音沉声道:“京城周围,不,江南的百姓都很崇敬他,称他为海青天!所以——” “寡人明白你的意思!”朱载垕无奈的摇了摇头:“你把他那份拿过来,让寡人看看!” “是!”静音拿起那份弹章,呈送了上来,朱载垕接过一份,随便看了几眼,突然眼睛瞪大了,双手青筋暴露,一把抓住那弹章,将其一扯两半,喝道:“胆大包天!” 静音被朱载垕的举动吓了一跳,下意识的跪了下去。朱载垕喘了几口气,突然喝道:“来人,快去将海瑞拿下,莫让他跑了!” “圣上?”静音赶忙膝行了两步:“不知海大人他有何罪状?” “有何罪状!”朱载垕指了指落在地上的弹章:“你看看,这是为人臣子应该说的话吗?” 静音小心翼翼的捡起弹章,拼在一起,刚看了两行心里便咯噔一响,原来这弹章竟然是请求圣上封“孺子”为王,而眼下朱载垕唯一的子嗣就是曾经被徐阶和李春芳扶上帝位的那位,海瑞在弹章中的“孺子”自然不会有第二个人。 “海刚峰敢碰这件事情,难怪圣上会如此大怒!”静音心中暗想,他不敢再看后面的内容,磕了个头道:“圣上,据贫道所知,以海刚峰的为人,他既然敢上书提这件事,就绝不会跑!” 朱载垕将目光转到静音的身上,片刻之后方才冷哼了一声:“道长你倒是替他说话!” “圣上,贫道只是实话实话,海大人不是怕死的人!如果您派人去拿他,只会惹来恶名!” “那寡人就任凭他胡言乱语?”朱载垕怒道:“什么‘背上不慈之名,有伤盛德’,这种话是为人臣子可以对君父说的吗?” “陛下,海大人他一向都是如此,直言敢谏,不计生死!您知道,天下人也都知道。您如果为了此事将其拿下,天下人也不会说他,只会觉得您度量不够!” “寡人就不信天下人都这么有眼无珠!”朱载垕冷声道:“寡人当然知道登基为帝不是那孩子的错,但不管怎么说他也已经坐过帝位了,再封他为王合适吗?废为庶人,置于高墙之中才是最好的!” 静音点了点头,从朱载垕的角度看,他也不得不承认对方的话也有道理,以他的身份也不好说什么,只得垂首等待。几分钟后他听到朱载垕的声音:“先留中不发吧!” 吴府。 “今天海刚峰总算是把关于孺子的弹章递上去了!”吴伯仁低声道。 “嗯!”周可成点了点头:“圣上是什么反应?” “还能什么反应?发了大火呗!”吴伯仁笑道:“不过静音道长劝了劝,最后还是留中不发了!” “嗯,圣上倒是个仁厚之君!”周可成笑道:“我上书封孺子为王他能忍住不稀奇,海刚峰这么直通通的顶过去,他也能忍住,这性子真不错,可惜了!” “是呀,换了先帝,诏狱里是肯定要走一遭的!”吴伯仁笑道:“海刚峰的运气不错!” “这就要看怎么说呢!”周可成笑道:“海刚峰这等人,做梦都想着青史留名。他要能进一遍诏狱,将来史书上肯定就要留下重重一笔的,这样反倒是没了机会了。” “大王你又在说笑了,天底下岂有喜欢进诏狱的,海刚峰也就是刚直耿介,又不是神经病!”吴伯仁笑了笑:“对了,那这件事情会不会就这么过去了?” “哪有这么简单的!海刚峰这个性子,当上左都御史,手下又有独立调查办公室这个利器,不把朝廷弄得个天翻地覆才见鬼了!”周可成笑道:“不要怕这把刀砍了咱们,海刚峰把这把刀磨得越利,将来咱们用来杀人就越方便!” “这还不算天翻地覆?”吴伯仁苦笑道:“大王,您知道吗?他这些天砍了咱们多少刀呀?南京周边的产业原先不少都是勋贵的,后来咱们乘机吃下了不少。海瑞当上左都御史后不少漏网之鱼去投了诉状,这些弹章有不少就是冲着咱们来的!” “你怕什么?伯仁,你难道忘记了,当初这些产业都是经过拍卖的!”周可成笑道:“咱们的人当初都是合法买下来的,银子也都交了,这合情合理呀!难道他还能否决当初的拍卖不成?那朝廷就先自己完蛋了!” 第六百五十七章 变迁 “这倒是!对了,您这次来秘密来京师到底是为了什么?” “我这次不是秘密来京,来之前已经上书天子了,得到恩准了!”周可成喝了口酒:“目的嘛,就是为了把那孩子送来!” “那孩子?您不再坚持了要封他为王了?”吴伯仁惊道。 周可成突然变得严肃起来:“伯仁你要记住了,我们只是建议圣上封那孩子为王,但最后封不封,什么时候封都是圣上最后定夺,我们做臣子的只有俯首听命的份,又怎么能固执己见呢?坚持要封那孩子为王是海刚峰,不是我们!” “是,我明白了!”吴伯仁心领神会的点了点头:“那若是圣上真的要将其发配到凤阳高墙去呢?” 周可成笑道:“这个可能性不大,毕竟海刚峰现在已经把这事情搞的天下人皆知了,照圣上的性子,应该也不至于和民望硬顶着干,最多是即不封王,也不送凤阳,在南京随便找个地方放着,等风头过去了再说。反正只要天下人都知道有这么一号人是圣上的骨血,那我们的目的也就达到了。” “这倒是,不过这位毕竟还小,如果有个闪失,那岂不是前功尽弃?” “嗯,这倒也是!”周可成想了想之后道:“要不我从身边的侍女中选几个派去,便说是孩子的仆妇,如何?” “这是个好办法,圣上身边可用之人不多,应该还顾不上这孩子!”吴伯仁点了点头,他知道随着周可成在海外的势力日涨,身边也汇集了一批奇人异士,有可以隐藏土中数日不饮不食不死的,有可飞檐走壁者、有可擅使毒物药蛊行刺的,这些人在阵上厮杀用处不大,但用来刺探情报 、暗杀、保护却事半功倍。 “我在京城不会久留,这孩子的事情就交给你了!伯仁,一定要确保这孩子的安全!兰芳社在大明的未来就寄托在这孩子身上了!” 公元1566年七月下旬的一天,谢文山一身青衣,和几个好友约好了一同去龙广山游玩。当天的天气很好,虽然正是七月,但由于天上有不少云彩,山风吹在身上,让人觉得分外的舒爽。谢文山和几个好友各自骑驴。在仆从簇拥下,观赏着山脚下不远处宫城的景色,心中说不出的畅快。 “文山兄!”一名士子笑道:“自从你考上了那个劳什子调查员,便难请出来了。大伙儿都说你现在身份不一样了,瞧不起往日的朋友了,真的假的呀?” “休得听那些烂舌根的胡说!”谢文山啐了一口,叫起撞天冤来:“还身份不一般?你们谁愿意来干我都和他换。我这几个月每日里早出晚归的,比你们胯下的那些驴子还累,不行你们可以问方同,哪天我不是天还没亮便出门,天黑了还没回家的?” “是呀,这个我可以作证!”方同赶忙接口道:“谢兄这些日子当真是忙于公务,我原先还有些不相信,后来陪他出了一趟公差才知道这每个月二十个银币的俸禄真不是白吃的,我在旁边看着的回家都累的起不了身,更别说他干活的了!” “哦?方兄,谢兄他这个调查员到底是干什么的?”那士子好奇的问道:“我在外头也有听过一些传闻,说那海刚峰这些日子风头甚健,莫不是与谢兄干的事情有些相关?” 方同看了谢文山一眼,见对方没有反对便叹道:“自然是相关的,海刚峰这些日子为何弹一个,倒一个?还不是因为他的弹章里头都是真凭实据?可他又不是三头六臂,一个人哪里能知道这么多?还不是多亏了谢兄他们在外头一一查证?” “啊,这不是仆隶所为之事?以谢兄之大才,岂可受此大辱?”那士子闻言大吃一惊,其他同行的士子也露出激愤之色。 “话不能这么说,我倒是觉得还好!”谢文山笑了笑,意味深长的说:“诸位,毕竟今时不同往日了呀!” “谢兄之言小弟不敢苟同!”那士子昂然道:“不管怎么说,眼下还是大明的天下,谢兄父子二代鼎甲,自己又早中科名,岂可妄自菲薄——” “刘兄!”谢文山摆了摆手,打断那士子的话语:“听谢某一句话,如今虽然还是大明天下,但此一时彼一时,时势已经不一样了。你们知道吗?这次海大人招募独立调查员,一共是二十名,其中有多少个出身讲谈社的?” “多少?” “十五个,只有五个士子不是出身讲谈社的!”谢文山叹道:“你们明白了吧?” “这其中定有徇私舞弊之处!想不到海刚峰也和兰芳社有一腿!”士子中有人喝道。 “不是的,只要你们考过一次就明白了,人家是凭真本事考上去的!或者说,只要是进了考场,能赢的十之八九便是讲谈社那些人!”谢文山说到这里,指了指方同:“你们若是不信,可以问问方同,他也是参加了那次考试的!” 众人的目光一下子聚集到了方同的身上,他犹豫了下,还是点了点头:“不错,考试非常难,时间短,题目又多,一般人连写完的时间都没有。后来我去过两次谢兄办公的地方,他那些同僚办差事的时候快的吓人,从早到晚忙个不停,就连喝水上厕所的时间好像都是掐着点的,当真不知道他们是怎么练出来的!” “那谢兄的意思是?”刘姓士子不解的问道。 “我的意思是今后科场就是那些人的天下了,如果我们还挑三拣四的,将来恐怕就只能一辈子白衣了,更不要说什么振兴家业了!” 第六百五十八章 别业 听到这里,众士子个个面如土色。不管他们家中有多少资财,但归根结底保持家业的唯一办法就是获得功名,功名也是他们把自己与寻常富户区分开来的唯一界线,还有什么能比一辈子白衣,不能出仕更可怕的前景呢? “文山兄也未免太过妄自菲薄了吧,我等也是世代诗书之人,科场上倒也未必输给那些人!”那名刘姓士子还想辩驳。下面山路上却来了一行人马,谢文山眼尖认出前头开路人的服色,赶忙低声道:“快让开,是宫里的贵人!” 士子们闻声赶忙退到路旁,下驴跪在地上,只见那行人前头是四五个身着锦袍纱帽的跨刀侍卫,当中是一顶明黄色的官轿,轿旁跟着两个婢女和四五个粗使妇人,谢文山跪在地上,屏住呼吸,等待这顶轻轿过去。这时突然一阵山风刮来,谢文山唯恐眼睛进了沙土,下意识的抬起头来用衣袖遮挡脸,正好那轻轿的窗帘被吹起,露出里面人的脸来,谢文山看得清楚,下意识的叫了一声。他立刻意识到自己出了差池,亡羊补牢道:“该死,眼睛又进沙子了!”一边伏下身去,用衣袖遮挡住脸,装出眼睛进沙的样子。轻轿旁的婢女冷冷的看了跪在地上的谢文山一眼,觉得没有什么问题,便径直跟着轿子离开了。 待到那轿子走远了,谢文山重新站起身来,盯着远去的轿影,心里却是咯噔咯噔跳个不停,他方才看的清楚,轿子里坐着的不是别人,却是据说离开南京了的嫩娘,可问题是这秦淮名妓什么时候与宫里扯上了关系呢? “谢兄,谢兄?怎么了?” 方同的声音将谢文山从思绪中拉了回来,他与谢文山相交颇深,看出对方有些不对:“那轿子有什么不对吗?” 谢文山犹豫了一下,决定还是和好友透露一点,他点了点头:“嗯,轿子里有个熟人。” “熟人?那可是宫里的轿子呀!”方同惊讶的看着好友。 “方兄,我想跟着那轿子看看,这里的事情你替我敷衍一下!” 转眼之间,谢文山已经下定了决心,他上了驴,也不管身后同伴们的话语,径直追了上去。幸好那行人的速度并不快,谢文山也不敢靠的太近,便落下了半里多路程,远远的缀着,约莫走了四五里路,便看到那行人在一间别业前停下来,谢文山躲在树后,只见从那轿子上下来一个丽人,怀中抱着一个孩子,依稀正是嫩娘。 “奇怪了,嫩娘什么时候和宫里扯上了关系?还有那孩子是谁?” 一连串的问题在谢文山的脑海中回荡,他却全无头绪。按说他对嫩娘其实原本不过是一点占有欲,但嫩娘的突然神秘消失反倒给谢文山的那点欲望添加了不少燃料,而突然而来又一次相遇让他胸中那把火烧的越来越旺了,反倒是忘记了当初的那点初衷。想到这里,谢文山伸手招来仆人:“你想办法打探一下那别业是何人的产业,平日里都是谁来居住!”说到这里,他从腰间摸出五枚银币来:“这些你拿去花用,打探清楚来我另有重赏!” 回到住处,谢文山随便了点饭食,倒头就睡,到了晚饭时分才醒来。此时仆人已经回来了,禀告说那别业曾经是魏国公的一处产业,裕王南下之后易手,现在属于某位来自南洋的巨贾。至于现在的住户深居简出,只知道其是个出手甚大方的年轻女子,别的就不知道了。 “这么说来,难道嫩娘被宫里的某位贵人看中了?所以才突然消失,隐姓埋名住在这里?”谢文山皱起了眉头:“可她是吴伯仁爱妾的手帕交,以吴伯仁的权势,又有谁敢动她呢?难道说——”想到这里,谢文山心中一动,如果自己揣测的没错,那无非有两种可能:一种是吴伯仁的权势大大衰弱,已经无力保护自己爱妾的这位手帕交,沦为另外一位贵人的盘中餐;还有一种可能则是虽然吴伯仁的权势并没有衰弱,但那位贵人的身份要高于吴伯仁,所以可以无视吴伯仁的保护。无论是哪一种,背后代表的含义都非同小可。 “老爷,时候不早了,您明早还要当差呢!” “罢了,我明日不去了!”谢文山摆了摆手:“你替我到衙门告个假,就说我昨日感染了风寒,要休息几日!” “是!” 在接下来的几天里,谢文山使尽了浑身解数,打探那处别业的内情。经过几天的努力,他终于发现了一个规律:每旬的第三天和第七天天刚黑,那位身份尊贵的贵人都会来到这处别业,而天不亮就会离开,而那个孩子平日便住在别业里,显然,这个孩子与那位大贵人有极为密切的关系,甚至就是贵人之子,而还剩下的谜题只有一个了,那位神秘的大贵人是谁? 好奇和妒忌的毒液灼烧着谢文山的内心,让他无法忍受。他也知道此时的嫩娘早已与自己不在一个世界,但只有极少数人能够永远保持理智。在经过两天的思考之后,谢文山终于下定决心乔装潜入别业,将一切查个水落石出。 凭借在海瑞手下当调查员累积的经验,谢文山制定了一个颇为详尽的计划。这别业每两三天都会派人去太平坊附近的一家铺子采购各种食材,那家铺子会派个挑夫把采购的食材运到别业来。谢文山收买了那店铺的伙计,自己打扮成伙计的样子,在贵人要来的那天送菜来别业。 第六百五十九章 早上 这天早上,正轮到新任首辅杨博在朝房值宿,他早上起来,梳洗完毕,略略用了一些点心,便离开了寝室,信步走过阁里去。这个内阁大臣们日常办公的处所位于宫城城午门内的东南角,被南京人照着北京城的“文渊阁”起了个同样的名字,环境十分清幽肃穆。从西边那道门走进去,过了一座小牌坊,上首是五间朝南的宽敞平房。堂屋里供着大成至圣先师孔子和他的四位得意学生——颜渊、子思、曾参、孟轲的牌位。牌位下面,分左右排列着阁臣们议事用的坐椅和几桌。堂屋两边的四个套间,由每位阁臣各居一间,用以处理政务。在正房的东西两侧,分别是诰敕房和制敕房。那些负责缮写文书的中书舍人们,平日就集中在里面办公。诰敕房上还有小楼,阁里的一应图书典籍,都收藏在那里。 杨博来到阁里,照例先上堂屋向孔子的牌位行过礼。看见时间还早,他就仍旧走到院子里,开始倒背着手,独自散起步来。四下里静悄悄的,除了次辅邹应龙十天前奉旨到山东处理漕务,尚未回京之外,其余两位辅臣,此刻也还没有露面。只有一两个陪值的中书舍人和仆役的身影,在门旁屋角闪动了一下,又消失不见了。倒是栖宿在枝头树梢的鸟雀,大约忙于准备出巢觅食,正在吱吱喳喳地叫得挺欢。不过杨博却全然没有玩赏的兴致,虽然张经与魏了翁已经辞去官职,但却没有老老实实返乡,这两位都不约而同的去了金山卫。而户部的财权却依旧掌握在户部侍郎吴伯仁手中——倒不是说那位死死抓住财权不放,而是国库里着实空空如也,据说这位吴相公颇有能把一个铜板变成两个铜板的本事,当初裕王南下,凭空变出了如山的钱粮来,豢养十几万如狼似虎的大军,硬生生的把北边给打趴下了。可眼下已经平定四海了,国库反倒啥都没有了,各省交上来的钱粮还没入库就被人截收了去,一问便是还债用了。若是询问,便拿出厚厚的一本本账薄来,上头记录了朝廷发行的若干公债。谁也弄不明白里头到底写了什么,更没人知道眼下朝廷有多少财源,欠了多少债务。而且谁也不敢逼问,每个人都知道南京城外那十余万正在裁退的新军就指着这些钱发饷,若是闹出兵变来,可不是开玩笑的。这个没钱的首辅,当得可真的不容易。 “无论如何,今天要让吴伯仁把户部那些账薄讲清楚了,至少淮盐的钱要让他吐出来!至于其他的事情,倒也不用太急着定!”这么暗自决定了之后,杨博仿佛放下了一桩心事,随即停止了散步,匆匆走回自己的屋子里。 这是一问供做办公和值宿之用的屋子,当中照例用隔扇分开,外间摆设着办公用的案、椅和书架之类,内间则用来安置歇榻和日常的生活用具。依照上一任首辅张经的习惯,整个布置都以简朴为原则,摒绝一切奢华的摆设。现在,杨博在办公用的翘头书案前坐下来,一边接过仆役奉上来的一杯热茶,一边随手翻阅着昨夜刚刚处置完毕的几件公事。过了一会,他听见窗外起了响动,来来往往的脚步声、咳嗽声,和短暂的谈话声,变得越来越频繁。凭着声响,马士英知道那两位次辅也来了。不过,他并不打算出去同他们见面。因为一来彼此过去并不是一个圈子里的人,没有什么闲话可说;二来,以自己眼下的身份地位,也自觉没有主动同对方客套的必要。于是,他依旧坐着,继续翻阅公事。渐渐,外面的声响稀疏下去,并且平息了。看来,人们已经各就各位,开始一天的办公。 将手头上的公事处理的差不多了,杨博归拢了一下,正准备让手下的仆役将公文给制敕房送过去。突然他听到外间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有人用极为激动的口气压低声音说了几句什么,他意识到发生了什么,正当杨博考虑是否要起身主动发问时,隔扇就被极为粗暴的拉开了。 “怎么回事?”杨博站起身来,他看到静音脸色惨白的站在门口,一副大祸临头的样子,他意识到应该是有什么大事发生了。 “圣上不好了!”静音的嘴唇剧烈的颤抖着,头发好似水洗了一般,汗水从脸颊流淌下来,一滴滴往地上掉。 “什么?”杨博下意识的控制住了自己的情绪,用威严的目光扫视了一下屋内的其他人,仆役们立刻退了出去。他这才上前抓住静音的胳膊,将其扶到椅子旁让其坐下,低声问道:“到底是怎么回事?我昨天晋见圣上的时候不是还好好的?” “就,就是昨天晚上的事情!”静音的肩膀渐渐停止了颤抖:“我,我——” “昨天晚上怎么了?你我快入宫探视圣上!” 静音看了杨博一眼,低下头道:“圣上昨晚不在宫中?” “那是在神乐观?” “也不在神乐观!” 杨博这才意识到事情的异样,他重新审视了一番静音,沉声道:“道长,你快把昨天晚上事情的原委从头到尾仔细说一遍,前往不可以漏掉了什么!” 静音点了点头,低声讲述了起来。原来这些天来天子每隔几天就会私下里带着几个亲信出宫到一个地方过夜,具体是做什么,他静音也不是非常清楚,不过应该是与女人有关的事情。昨天深夜他突然被人叫醒,来到那个处所,发现天子躺在床上,半身赤裸,不省人事,请了大夫来救治醒了却只能咿咿呀呀的,说不出话来,别业里还有四五个衣衫不整,只知道哭哭啼啼的女人。 第六百六十章 夺权 “什么?天子在外头过夜,你身为侍卫大臣竟然都不管?”杨博大怒道,他刚想再说些什么,突然听到外间一阵惊呼声,杨博回头一看,只见从外间进来一十余名铁甲军汉,当中簇拥着一人,身着锦袍,腰挂宝刀,面沉如水,正是户部侍郎吴伯仁。 “吴相公,你竟然敢带兵擅闯文渊阁?你这是要造反了吗?”杨博大声喝道。 吴伯仁没有理会杨博的呵斥,目光转到静音的身上:“道长,圣上那边我已经派人去了,孺子也已经护送入宫了,申王那边我也派人去告知,最晚后天早上,就会有兵前来,你无需担心!” “吴伯仁!”杨博见对方根本不理会自己,更是大怒::“你竟然敢召外兵入京,你还有没有把老夫放在眼里,有没有把大明放在眼里?” “杨首辅!”吴伯仁终于对杨博开口了:“圣上身体这样了,我是害怕有宵小之徒想乘机胡作为非,祸害大明江山。所以我才请申王领兵入京,为的就是震慑群小,保大明的江山,莫非你觉得这么做不对吗?” “吴伯仁你该不会忘了吧?本朝旧例,未有圣旨,藩王不得入京,更不要说领兵入京了!你眼里还有规矩吗?” “杨首辅,圣上这个样子还能够下旨吗?你干脆就说一切都由你说了算好了!”吴伯仁冷笑道。 “圣上现在身体如何还没有定论,再说,如果圣上身体有恙,本官身为首辅,不由本官代理国政又应该由何人?”杨博怒道。 “当然是申王殿下!”吴伯仁冷笑道:“当初圣上南逃,身边只有静音道长一人,若非申王殿下起兵靖难,哪里还有今日?如今圣上身体有恙,当然应该由申王殿下来代理国政!”说到这里,吴伯仁目光转向静音:“道长,你是圣上的身边人,应该最清楚圣上的心意,你觉得呢?” 静音看了看杨博,又看了看吴伯仁身后的铁甲卫士,毫不犹豫的溜到了吴伯仁一边,低声道:“自然是申王殿下!” “你——”杨博怒道:“好你个趋炎附势的恶道,照我看圣上是被你们两个串通害了!” “杨大人,就算你是首辅,有些话也不是可以乱说的!”吴伯仁的脸色顿时变得阴沉起来,他挥了一下右手,冷声道:“来人,将杨大人带到厢房,冷静一下!” 话音刚落,吴伯仁身后的铁甲卫士们便一拥而上,将正破口大骂的杨博推搡到了文渊阁不远处的一间库房里。静音这才小心翼翼的问道:“吴相公,你怎么知道圣上出事了?” “很简单,因为那几个女人本来就是我安排给圣上的!” “啊!” “别瞎想!”吴伯仁一把抓住几乎瘫软的静音:“我也没想到会闹出今天这事,只是想让圣上玩的高兴点,少给我们惹麻烦,真没想到他的身子骨这么虚,喝点酒和几个女人昏天黑地就成这个样子!” “吴相公,请恕贫道直言,圣上的身子骨其实还过得去的!”静音低声道。 吴伯仁敏感的察觉到对方话中有话,赶忙问道:“道长你这是什么意思?” 静音咬了咬牙,低声道:“照贫道看,圣上的身体即便是酒色过度,也不至于弄成这个样子!” 吴伯仁一愣,旋即便笑了起来:“道长你该不会真的以为是我背地里下的手吧?荒唐,当真是荒唐,就算张经和魏了翁去职,申王也不至于用这种诡计来害圣上吧?得不偿失嘛!” “贫道也觉得申王殿下不至于会做出这等事,不过殿下的手下人就不至于了!”静音低声道。 “比如说我是吗?”吴伯仁脸上的笑容顿时消失了:“很好,那我还真的是欲辩无言了!” “其实也不会,只要能够查到真凶,吴相公自然就能洗清自己了!” “这倒是!”吴伯仁点了点头:“那这件事情就只有交给道长你了,请你一定要查清背后的真凶是谁,洗清我和你的罪过!” 听着屋中传来断断续续的女人抽泣声,谢文山意识到自己闯大祸了。 几天前,他打扮成卖菜人混进了别业,然后在柴房里躲了起来。在当天下午,他亲眼目睹到一顶顶轿子装着一个个美若天仙的女子来到这间别业,其中颇有几个自己熟悉的面孔,却都难得一亲芳泽。而这些在秦淮河畔、江南士林艳名高帜的美人儿,却一同来到这间别业,等待一个男人的玩赏。极度的妒忌迅速冲垮了谢文山的理智,让他下了一个恐怖的决定——那就是向这个贵人下毒,一来可以泄怒,二来也可以借机报复嫩娘。既然是这样,那就不能用普通的毒药,而必须使得被下毒者中毒后的症状不像是中毒,而是在男女激情中突然病症发作。熟悉药性的谢文山回去后配好了药剂,并在那个贵人的酒肴中下了毒。幸运或者不幸的是,别业的厨房并没有严密的看管,谢文山的计划成功了。正当他准备好好的欣赏嫩娘的绝望时,闻讯而来的大队人马让谢文山意识到自己踢到马蜂窝了——这次的麻烦好像惹得太大了。 “把所有人都单独看押,确保他们的安全!”静音的声音有些沙哑,但慕容鹉在看了对方出示的腰牌后,立即执行了命令。 “圣上现在的情况如何?”静音问道。 “很不好!”慕容鹉低声道:“神志还清醒,但行动和说话都很艰难!” “嗯!把昨晚的残酒杯盏都拿过来!” 片刻后,静音就看到了杯盏和残酒,他小心的嗅了嗅酒,又舔了几滴,感觉不到有什么异常,不过他也知道任何毒酒要想生效都必须要到一定的剂量,这么几滴酒是不会起作用了。他想了想,沉声道:“先甄别别业里所有人的身份!” 第六百六十一章 败露 “是,道长!”慕容鹉犹豫了一下,低声道:“道长,下官已经查问过了,所有的酒水菜肴在送上之前都已经让人先尝试过无毒了!” “嗯,但尝酒菜的人可没有喝的烂醉又和好几个女子嬉戏吧?”静音苦笑道:“有些东西普通人吃了没事,但喝的烂醉又那样的人就有事了,你说是不是呀!” “道长所言甚是,下属确实想的少了!”慕容鹉身形一颤,赶忙低下头。 “你下去吧,眼下是性命攸关的时刻,可千万马虎不得!” “请道长放心,下属明白!”慕容鹉磕了个头,退出门外,顿时变了一番颜色,喝道:“来人,屋内所有人都押到院子来,本官要一一查问。” “是,大人!” 偏西的夏日阳光,透过窗外竹林的缝隙,将斑驳的光影铺洒在梅花竹帘上。每当轻风摇动翠竹,那一帘碎影,便像溪水般来回流淌。地板上厚厚的波斯地毯,衬托着褐色的雕花窗棂和紫檀木桌椅,使这房间的基本色调显得十分和谐。屋中的陈设本是嫩娘亲自挑选的,平日里这个时候若是没事,她便坐在窗前,泡一壶花茶,点一炉香,或者看书或者弹琴,或者邀几个相熟的姐妹,一同说笑联诗,别提有多么惬意了。但这天的下午,虽然天气依旧,小姐妹也在,心情气氛却已经完全不同了。 “姐姐!”一名妓女抽泣的问道:“你说我们会不会都被处死呀!” “处死?”顾眉身体颤抖了一下:“我们什么都没做呀,那贵人明明是自己身体虚,却又要饮酒助兴,为何要处死我们?” “可,可我看外头那么多凶神恶煞的军士,那贵人身份肯定不一般,说不定家里的主妇会迁怒于我们呀!”那妓女问道。 “凭什么呀?”顾眉怒道:“她自己没本事,不能管好丈夫,出来寻开心,怎能怪到我们头上?我不怪这个病鬼晦气就不错了!” “顾眉你就别说了!”嫩娘越听越是心烦,打断了顾眉的话:“别给自己找麻烦了!” “为何不能说?”顾眉怒道:“嫩娘,这事情都怪你。是你说有生意要照顾姐妹们,看在你的面子上我们才来的,可结果呢?大伙儿被关在屋里和囚犯一样,告诉你,这事情我顾眉和你没完,出去后非找你算账不可!” 嫩娘听了顾眉这番抢白,不但不着恼,反倒苦笑起来:“好,好,你我这次要能过了这一关,我便随你顾眉处置,要打认打,要罚认罚,如何?” 嫩娘若是与顾眉争吵厮打,顾眉倒也不奇怪,可像这幅躺到任捶的样子,顾眉反倒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了,低声嘟囔道:“也罢,看你这样子,也是被牵连进来的,我便不和你计较了!” “嫩娘!”旁边的何玉京询问道:“当初你只说是位大贵人,身份须得保密。姐妹们也体谅你的难处,不来询问。可现在这幅样子,你总可以说实话了吧?” “好吧!”嫩娘叹了口气:“都已经到了这个地步,总要当个明白鬼,昨夜大伙儿接待的不是别人,便是当今圣上!现在你们明白为何咱们被关在这里了吧?” “什么?你说昨晚那个人当今圣上?”顾眉顿时呆住了,随即浑身颤抖起来,方才的怒气早已荡然无存。 “嫩娘,这等事你为何不事先告诉我们?”何玉京此时也保持不住镇定了,急问道。 “这种事情我怎么可能事先告诉你们?要是你们泄露出去,岂不是有损圣上的清誉?”嫩娘苦笑道。 众女闻言顿时默然,正如嫩娘所说的,如果告诉她们来人的真实身份,一旦泄露出去,后果不堪设想,倒是恐怕只要参与者都要被灭口。像这次的意外,那实在是无法防备的,倒也不能怪嫩娘。 正当众女子心下懊恼的时候,外间却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随即房门就被推开了,几个铁甲军士喝道:“你们几个都出来,上官要问话!” 嫩娘等人知道了真相,心下惴惴,哪里还敢撒泼,驯服的走出屋来,跟着那几个军士向里屋走去,嫩娘无意间看到一个仆役被领了出来,应该是刚刚被问过话的,眼睛突然一亮:“你不是谢公子吗?怎么在这里?” 话音刚落,那仆役便猛地一把推开身旁的军士,向门口跑去,可这院子把守森严,哪里逃得出去,刚跑了几步便被人扑倒在地,五花大绑拖了回来。 “你认得这个人吗?”为首的军士将谢文山拖了过来,慕容鹉指着满脸青肿的谢文山向嫩娘问道。 “认得,认得!”嫩娘仿佛溺水之人抓住了一根救命的稻草,大声道:“这个人叫谢文山,是三门谢家人,以前时常来我那儿做客,是个富家公子!” “谢文山?三门谢家人?你看清了,没有认错人?” “绝对错不了!”嫩娘指着谢文山道:“大人,您看看他的手,一点老茧都没有,还有脖子,皮肤也很白皙,哪里是做苦力的下人能有的!” 嫩娘话音刚落,谢文山便像疯子般挣扎起来,慕容鹉冷哼了一声:“把这厮胳膊和下巴都给我扭脱了!” “是!” 慕容鹉带来的手下都是精通刑求之术的老手,只听了一声惨叫,谢文山的双臂和下巴关节便都给下下来了,整个人瘫软在地上,痛苦的抽搐着,屎尿横流,与其说像人更不如说像一滩烂肉。慕容鹉扯开上衣,又看了看双手,果然如嫩娘说的那样,皮肤白皙,双手嫩滑,全然不像是个下人。 “带到后院去,先搜身,然后照老规矩仔细拷问!”慕容鹉冷声道:“记住了,要有分寸,决不能伤了他的性命,知道吗?” 第六百六十二章 真相大白 “大人请放心,我们都是有分寸的!”小吏应道。 目送着谢文山被几名卫士拖到了后院,慕容鹉回过头来,目光重新落在众女身上,嫩娘眼见得刚才还活蹦乱跳的一条汉子被眼前这人三两下就被整治得半死不活,早已肝胆俱裂,不待其发问便双膝一软跪在地上:“大人莫要用刑,奴家什么都说!” 慕容鹉这时才有余暇细看这个女人,一头又黑又亮、缎子似的丰厚柔软的长发,椭圆形的、异常白净细嫩的脸蛋,一双顾盼含情的细长眼睛,在远山般弯曲的眉毛下,流动着美妙动人的波光。光洁平整的前额,使她的脸容显得高雅;微微张开的鼻翼和紧闭的小巧的嘴唇,原本使她有一种果决的、桀骜不驯的神情,而此时却被泪水和惶恐所代替,更显的娇弱不胜,惹人怜爱。 “真是个难得的尤物呀!难怪能让圣上这么迷恋!”慕容鹉只觉得小腹中一股热流涌了上来,他强自压下心中的绮念,用尽可能温和的语气道:“小娘子不必惊惶,我这也是例行公事,只要你据实相告,又怎么会滥用刑罚呢?” 作为一个妓女,嫩娘对于眼前这个男人盯着自己的目光实在是再熟悉不过了,心中顿时暗喜,赶忙俯身拜了下去,用尽可能娇媚的声音道:“小女子孤苦无依,一切都仰仗大人了!” 慕容鹉将嫩娘带到屋中,他知道以自己的身份对于宫帷中事知道的越多死得越快,所以对于昨天晚上天子的情况只是非常粗略的问了问,反倒对谢文山是如何与嫩娘结识,相熟的情况询问的十分细致。嫩娘一一作答,竭力将自己与其撇清开来,待到问完后,慕容鹉对嫩娘笑道:“小娘子且先下去休息!” “多谢大人!”嫩娘向慕容鹉盈盈一福,留下一个媚眼,方才退下。 慕容鹉接下来又讯问了六七个妓女,这时手下进来禀告,谢文山的情况已经查问清楚了,他因为嫩娘的缘故妒恨那位贵人,于是便下了药。 “口说无凭,你可有查到物证?”慕容鹉问道。 “这时下官在他身上查到的纸包,里面还有没有用完的药粉!听那厮说用的是燥热阳亢之药,与症状也说得通!” “这狗东西,真的是胆大妄为!为了个妓女就敢给人下药,这下可把朝廷害苦了!”慕容鹉骂了一句:“你快去请几个老大夫来,先确认一下药粉的成分,其次查查这方子和圣上的症状符合不符合。记住了,不可泄露天机!” “大人请放心,属下省得!” 当属下的背影从门口消失,慕容鹉坐回桌子旁,面上不禁露出一丝苦笑。案子破的比自己想象的要容易的多,但结果却让人哭笑不得,一个书生因为向某个妓女求欢不得,竟然下药毒倒了私自出宫找妓女寻欢的天子。一系列的巧合将原本就脆弱不堪的大明政局彻底打垮,接下来又会发生什么?他也不知道,唯一可以确认的是南京的上空将笼罩着一场腥风血雨。 “大人,大人!”刚刚出门的那个军吏又回来了,神色紧张的向慕容鹉道:“又发现新情况了!” “什么新情况!”慕容鹉站起身来。 “那个谢文山说自己是海大人的属下,在独立调查办公室供职!” “什么?海大人?左都御史海刚峰吗?” “正是,属下觉得这件事情干系重大,所以前来禀告!” “混账,这种事情你怎么不早说!”慕容鹉怒骂道:“来人,快准备马匹!我要亲自向吴相公禀告!” 文渊阁。 吴伯仁正低着头,在看一份公文。他用威严的鼻音“唔,唔”地答应着慕容鹉的请安,直到慕容鹉提到下毒的人是海瑞的下属时,他才猛地抬起头来:“这件事情你可以确定?” “药物的成分下官已经派人请药房的人前来确定,不过圣上的症状与谢贼的口供药物成分符合!至于此人是否是海大人的下属,下官在来您这里之前已经前往都察院确认了一遍,的确海大人这次招收的人员里有一个叫谢文山的,也是三门谢家人。只不过此人告病已经有多日未来上班了,下官已经派人去他的住所搜查,看看能不能找到些什么!” “嗯,做得好!”对属下的成绩,吴伯仁从来不吝啬予以赞扬和奖赏,这是他从周可成身上学到的:“抓人的事情交由属下就是,你现在立刻回别业,坐镇中枢。一定要确保谢文山的安全,还有他和海大人的关系,不得泄露!” “属下明白!”慕容鹉兴奋的磕了个头,他能够明显的感觉到自己在上司心中地位的提升,这可是多少银子都换不来的。 慕容鹉刚刚离开,吴伯仁就得意的笑了起来:“海刚峰呀海刚峰,任凭你再怎么刚直耿介,这次也由不得你了吧?你手下的人被谋逆大案牵连进去了,你还能脱得了干系?黄泥掉进裤裆里,不是屎也是屎了!” 离开了文渊阁,慕容鹉就好像一个上足了发条的玩具,快速的行动了起来,他一面派出手下去谢文山的住所去抓人,一面去城外码头借兵来加强别业的防御。在下关码头停靠着两条战列舰,这是兰芳社在南京城外最为明显的武力标志,随便就能拉出来好几百武装水兵来。到了傍晚时分,龙广山下的那座别业已经成为了一座戒备森严的监狱,而那天与谢文山一同出游的多名士子也已经被全部缉拿到了这里。 “大人,现在已经可以确认,十二天前谢贼与同伴出游,正好在别业附近的山路上偶然遇到回家的嫩娘。按照谢贼的口供,当时正好风吹起了轿子窗帘,他认出了里面的嫩娘,于是他就跟踪轿子发现了别业!原本他就对嫩娘的突然失踪感觉到十分奇怪,便在旁边监视,发现经常有轿子装着一些特别漂亮的女人出入别业——” “好了,接下来的不用说了!”慕容鹉赶忙打断部下的叙述,以免出现一些有伤圣誉的东西,他站起身来,冷笑道:“这个谢文山,脑子里都是些啥玩意呀!几十年圣贤书都读到狗肚子理头去了!” 第六百六十三章 掌控 他站起身来回转了几圈,那部下也不敢多话,生怕这个时候打扰了上司的思绪,几分钟后,慕容鹉突然停住脚步,问道:“这附近可有比较好的餐馆酒楼?” “啊?”军吏被慕容鹉这个突如其来的问题弄糊涂了,他本能的反问道:“餐馆酒楼?大人问这个干吗?” “蠢货,这里有一个算一个都是钦命要犯,上头没让他们死之前,他们都必须活的好好的!要弄得不成人形,到时候死了一两个,是你还是我去顶罪?” “是,是,属下明白!”军吏打了个哆嗦,连连点头:“大人,其实别业里就有厨子,干脆属下去采办些饭食,让那厨子做便是了!” “不行,那厨子也与此案有关,岂能让他还沾边?”慕容鹉摇了摇头:“去附近酒楼请几位厨子过来做饭,这几天前往不能出任何差池,我们所有人的身家性命就在这件案子里了!” 吴伯仁领兵控制文渊阁后的第三天,也就是公元1566年7月26日深夜,周可成乘船抵达了南京下关码头,与他一道前来的还有莫娜、中臣镰成、项高、张经、魏了翁、四百名士官生,以及四营新军。当这支由白象、伞盖、骑士、以及藩王所拥有的大队仪仗组成的队伍浩浩荡荡的进入仪凤门时,整座南京城都从睡梦中惊醒了过来、忙碌起来。从仪凤门到司天台,从司天台到成贤街,从成贤街到小校场、从小校场道太平街,一盏盏灯亮了起来,从睡梦中惊醒过来的人们站在窗口,忧心忡忡的看着道路两旁站的如木桩一般的铁甲士兵,马蹄声声的骑士以及白象背上的那华丽驮轿。 西华门外,吴伯仁站的笔直,在他的身后则是海瑞和静音,显然海瑞这几天睡得不太好,都有黑眼圈了,而且神色茫然,好似刚刚从被窝里被拉出来一样,而静音则是左顾右盼,一副心神不属的样子。 “吴相公,你三更半夜的把我们拉到这里,到底有什么事情?”海瑞沉声问道,他这两天去了南京句容调查当地田庄归属的案件,刚回到都城就被拉到这里,自然有些莫名其妙。 “海大人,你手下可有一个叫谢文山的?”吴伯仁笑道。 “谢文山?是有这个人,不过他说身体有恙,已经有好些天没来了,想必是嫌我这里事务太过繁重了吧!不过这和让我今晚来这里有什么关系吗?” “这个没错就好,至于有没有关系海大人稍待片刻就知道了!”吴伯仁露出了意味深长的笑容。 海瑞看了吴伯仁一眼,知道自己再怎么问对方也是不会回答的,索性闭上双眼养神,不再说话。 也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海瑞突然听到远处传一阵细微的声响,他睁开双眼,向声音来处望去,他只能看到一条整齐的火光,正在缓慢的向西华门移动。他立刻反应过来,指着火光向吴伯仁怒道:“吴伯仁,你好大胆子,竟然敢引乱兵入京!” “海大人,这不是乱兵,而是申王的卫队!”吴伯仁冷声道:“圣上现在已经不省人事,所以我才请申王入京,稳定形势的!” “圣上不省人事?我怎么不知道?”海瑞的目光突然转到静音的身上:“静音,你竟敢勾结奸臣,隔绝中外,难道不知道大明国法吗?” 静音不敢回答,向吴伯仁投以求助的目光,吴伯仁笑了笑:“海大人,我不告诉你圣上的消息是有原因的,过一会儿你就知道原因了,请稍加忍耐。” 海瑞愤怒的盯着吴伯仁,但吴伯仁也毫不示弱的与其对视,几分钟后,海瑞才冷哼了一声:“好,我就再等等,看你到时候还能有什么托辞!” 时间过得很快,几分钟后,周可成所乘坐的那头白象就已经出现在众人眼前,吴伯仁和静音赶忙上前迎接,而海瑞却站在原地,冷冷的看着。周可成走下白象,向吴伯仁问道:“圣上和孩子的情况都如何?” “圣上还是老样子,在宫里有人看守的,孩子在我家里,由二娘带人看着!”吴伯仁答道。 “孩子明天天亮后送到宫里去,不要授人与柄!”周可成低声道。 “是,大王!” “内阁的几位相公呢?” “都还在文渊阁后面的那个院子里!” “把人放了,事情都没有个说法,岂能随便抓内阁大臣?”周可成沉声道。 “是,我立刻让人去放人!”吴伯仁道。 “不,你现在亲自去放人,态度好一些,然后请他们来这里,一起商量事情!”周可成道:“圣上又没有免去他们的官职,他们就是阁臣,我们岂能把他们撇开了?” “是!”吴伯仁应了一声,便转身离去了。周可成目光转到静音身上,上前一步抓住对方的小臂,轻轻拍了两下,低声道:“这几日子道长帮伯仁分忧,实在是辛苦了,周某都记在心里!” 静音听了心中一暖,先前的担忧化为乌有,眼泪差点就流下来了,低声道:“贫道无能,致使圣上出了这等事,还请大王治罪!” “这都是天意,不是人力所能为的,岂是道长的罪过!”周可成低声道:“周某心里都明白,请道长放心!” 周可成抚慰完静音,这才向海瑞遥遥的拱了拱手:“海大人,金山卫一别已有数月,别来无恙呀?” “托大王福,海某还好!”海瑞拱了拱手,脸上却是冰冷如铁:“只是大王当初说自己是个商贾,只想多赚些银钱,过安乐富贵的日子!言犹在耳,为何数月之后便又领兵入京,趟这摊浑水呢?” “海大人,有些话我们还是在屋里说吧!”周可成低声道:“你现在很多事情还不清楚,这里我也不方便说!” 第六百六十四章 心病 海瑞冷冷的看了周可成一眼,稍一犹豫,最后还是点了点头。 一行人到了一间偏殿,各自坐下,宫女送上茶水,周可成喝了两口,突然道:“乘着杨首辅他们还没来,我有件事情要与海大人私底下说一下,除了静音道长、海大人还有我之外,其他人都出去吧!” 众人无声的起身,鱼贯走出屋外,海瑞惊疑不定的看了看周可成,又看了看静音。 “道长,你把圣上遇害这件事情的来龙去脉给海大人说一遍吧!” “是,大王!”静音起身向周可成躬身行礼,然后便将谢文山野游偶遇嫩娘,跟踪到了天子在宫城外私会民间女子的别业,生出妒忌而乔装下毒,导致天子中风的事情从头到尾讲述了一遍。待到讲完后,周可成才叹道:“海大人,你现在应该知道伯仁他为何把事情都瞒着你了吧?” “这,这一切都是真的?”海瑞的脸上依旧是不敢置信的神色。 “案卷是现成的,人犯现在都在押,海大人如果不信,可以亲自去查问,这个是没有问题的!”周可成笑道:“不要说你,我也要亲自去复核一遍,这件事情实在是牵涉到太多了,不能由着伯仁说什么就是什么!” “是,是!”海瑞的情绪顿时低落了下来,周可成话语中弥漫的自信让他觉得绝望。如果这一切属实,自己作为谢文山的上官是绝对逃脱不了干系的,至少一个用人不察之罪是跑不脱的。吴伯仁没把自己一起打进诏狱里面和谢文山作伴,就是很给自己面子了。 “不过照我的意思,这个案子最好不要搞得天下皆知,否则实在是有损天子、大明的颜面呀!”周可成笑道:“划一个圈子,待会杨首辅他们来了之后,就这个小圈子的人知道就行了,再多人知道也没必要,海大人您觉得对不对呀?” 海瑞张了张嘴,似乎想要拒绝,但最后他还是点了点头,格外的沉重。 “好,海大人能够这么顾全大局,我很高兴!”周可成笑道:“说实话,大明正在多事之秋,正是需要像海大人这样识大体,顾全大局的臣子呀!这件事情之后,还请海大人挑起更大的担子来,为天子,为大明多出一点力,好不好呀!” 海瑞的头沉的更低了。 “海大人也不必太忧心,圣上眼下身体有恙,但照医生说暂时性命还没有危险,即便有个万一,也已经有了骨血嘛!”周可成笑道:“只要我们这些人精诚团结,大明的天下就乱不了!” 海瑞的身体一颤,就好像被电击了一下,周可成话中的深意让他不寒而栗,但往日不畏生死,耿介敢言的他此时却连头都抬不起来。 这时中臣镰成从外间进来了,远远的便向周可成躬身拜了一拜:“父亲,吴相公和几位辅臣都来了,在外边等候!” “让他们都进来吧!我和海大人已经谈完了!”周可成笑道。 几分钟后,杨博和另外两名辅臣进来了,他们用满怀愤怒和怀疑的目光扫视着屋内的每一个人,而绝大多数人都以笑容回应。最后杨博的目光停留在周可成的脸上。 “周可成,这一切肯定都是你捣的鬼,对不对!”杨博怒道:“说,你用什么诡计谋害了天子?又想把什么罪名套在我们头上?” “杨大人!”周可成举起右手,制止住准备起身反驳杨博的手下:“我可以理解你现在作为臣子的悲痛之情,伯仁他把你们临时软禁的做法也是错误的,待会我也会提出处罚他的建议。但这并不等于你可以空口无凭的污蔑我,别忘了我虽然已经辞去了五军大都督的官职,但依然是大明的藩王,位阶在你之上。你这样和我说话,还讲不讲礼法?有没有体统了?” 杨博被周可成这番话给噎住了,他的脸色忽白忽红,片刻后才恨声道:“好,你说要怎么处置吴伯仁?” “杨大人,你这又错了!”周可成沉声道:“现在最要紧的不是处置吴伯仁,而是讨论怎么应对眼下的局面,这才是重中之重!你身为首辅,岂能把一己之荣辱放在大明之安危之上?” 周可成这顶大帽子扣得可谓是又狠又准,就连陪杨博一起被关了几天的另外几名阁臣也连连点头,杨博的气势顿时弱了下来,他勉强的点了点头:“好,那你说现在应该干嘛?” “伯仁!”周可成的目光转向吴伯仁:“先把案子的情况介绍给众位大人听听吧!” “是,大王!”吴伯仁应了一声,高声道:“传北镇抚司千户慕容鹉晋见!” 慕容鹉低着头,双手紧贴裤子,迈着小碎步进了屋,他甚至能够感觉到一道道目光在自己身上划过,划破肉体,直穿灵魂。他双膝一软,跪在地上:“卑职叩见诸位大人!” “起来吧!你把案子和在座的诸位大人说一遍吧!” “卑职遵命!”慕容鹉磕了个头,站起身来,开始讲述整个案子的经过来,他一开始还有一点结巴,但随着讲述的进行,他也越来越流畅,还不时停下来,取出书证,物证呈上。待到讲完后,他才觉得背上已经一片冰凉,已经被汗水浸透了。 “嗯!”周可成点了点头,目光转向杨博:“杨大人,你们还有什么要问的,便问吧,我是没有什么想要问得了!” 杨博等人交换了一下眼色,便开口询问起来,慕容鹉回答的十分流利,也拿出了非常有利的证据,他们问了几个便问不下去了,就连项高、张经等人也问了一两个问题。到了最后,场中唯一没有发问的只有海瑞。 杨博奇怪的看了海瑞一眼,问道:“刚峰兄,你没有什么要问的吗?” 第六百六十五章 各怀鬼胎 “啊?”海瑞吓了一跳,他方才就好像一个等待行刑的死刑犯,一直处于一种半梦半醒的状态,但慕容鹉从头到尾始终没有提到谢文山是自己的属员这件事情,反倒是一块石头始终落不了地,神经始终处于紧绷状态,被杨博一问,自然是吓出了声。 “刚峰兄,你怎了么?是不是什么有什么不舒服?”杨博看海瑞脸色青白,难看的很,赶忙问道。 “海大人想必是因为伯仁一直瞒着他圣上的事情而着恼呢!”周可成笑道:“伯仁,还不过来向海大人道歉?” “是!”吴伯仁走到海瑞身前,深深的鞠了一躬:“伯仁行事孟浪之处,还请海大人恕罪!” “罢了!”海瑞的神色有些古怪:“我当时不在京城,圣上的事情也不宜让太多人知道,伯仁这么做倒也有他的苦衷!” 杨博张了张嘴,却没有说话,他目光转向周可成:“大王,您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周可成笑了笑:“本来我已经辞官,回到封地静养,朝中之事是不好多说什么的!但既然杨大人问我,我也只好随便说两句,若是不对的地方,还请诸位大人包涵。”周可成稍微停顿了一下,继续说道:“首先谢犯应该如何处置,这个就由三法司来裁定,我对刑律方面不是很清楚,就不乱说话了。但有两件事情我想先定个调子:第一、这个案子的真相照我看就不要公布出去了,就控制在我们几个人范围内就好了,不然有损天子的颜面,也有损大明的威名。杨大人,你们几个觉得呢?” 杨博与另外两个阁臣交换了一下眼色,最后还是不情愿的点了点头。 “好,既然杨大人已经同意了,那烦请诸位与我一同在神前立下誓书!镰成,这个誓书就由你来写吧!”周可成突然叫到了儿子的名字。 “是!”早有准备的中臣镰成飞快的写好誓书,又从外面取来香烛牌位,周可成第一个带头在牌位前跪下,先焚香跪拜立下绝不泄露案件真相的誓言,又在誓书上写下自己的名字,画押,然后起身,目光转向杨博,其意显而易见! 杨博没奈何,只得走到神牌前焚香起誓,然后在誓书上写下自己的名字画押,随即是两位阁臣、海瑞、吴伯仁,以及其他人。当所有人都焚香起誓,写下誓书后。周可成将所有誓书收起,笑道:“很好,大家都起了誓言,那下一件事情就好说了。杨大人,你是首辅,现在圣上这个样子你觉得应该怎么办?” “依照旧例,若是天子年幼无法亲政,当由宰辅代之,诸事向太后禀告!”杨博答道,目光冷冷的看着周可成。 “嗯,杨大人说的不错。不过本朝眼下没有宰辅,圣上之母也早已过世了!”周可成笑道:“杨大人这办法虽然好,恐怕却没法用!” 杨博耐不住性子,冷笑道:“这有何难,就由大王您代天理政不久成了,何必还这么麻烦?” 周可成摆了摆手,制止住部下的反驳:“杨大人,你不必担心这个,周某人还是有自知之明的,那个位置我坐上去就是放在炉火上烤,没有半点好处。名正而言顺嘛!这件事情无非有两种情况,圣上的病能不能恢复,如果能恢复自然万事大吉,如果不能恢复,那就要考虑谁继承大位的问题,杨大人觉得我说得对不对?” 杨博现在也明白周可成的打算了,他这个首辅乃是朱载垕任命的,只要朱载垕还在帝位上一日(哪怕这个皇帝连话都说不清),那除了天子本人就再也没人可以用合法的手段把他弄下台,而一旦帝位易主,那一朝天子一朝臣,朝政上的大洗牌就是天经地义的事情了。这么一来,确保朱载垕的帝位就等同于确保杨博自己的首辅之位,想到这里,杨博索性来个徐庶进曹营——一言不发。 “杨大人不说话了?”周可成笑了笑,目光转向剩下两名阁臣:“那二位大人觉得对不对呢?总不能也不说话吧!” 那两名阁臣交换了一下眼色,一人大着胆子道:“大王,您方才说如果圣上不能恢复,那就要考虑谁继承大位。这个我也赞同,但问题是大夫也不能保证圣上永远不能恢复吧?如果天位易主之后圣上又恢复过来了,那我等又如何自处呢?” “你说的倒也有道理!”周可成笑道:“那要不这样,我们先立太子,如果三个月后圣上的状况还没有好转,就先以太子监国,这样也有一条退路,诸位以为如何?” 听到周可成这么说,杨博等人只能无奈的点了点头,周可成笑道:“太子的事情反倒是简单了,圣上只有一个儿子,也没有什么好选的。杨大人,你是首辅,又是文章大家,就先草诏吧!” “这个——”杨博期期艾艾的说:“大王,您说的该不是那个孩子吧?当初圣上连封他为王也不肯,如何肯封他为太子?” “此一时彼一时嘛!”周可成笑道:“杨大人你是怕圣上恢复过来责怪你?要不这样,今日在场的人有一个算一个,都在诏书的副本上署名,将来就算圣上恢复过来,也不会只找你一个算账,如何?” 杨博看了看屋内之人,心知自己今晚如果不肯草诏是肯定出不了门的,只得叹了口气:“罢了,我草诏便是!”他的确是当世文章大家,不过半响功夫,笔不加点便将诏书起草好了,周可成取过来一看,只见骈四俪六;锦心绣口,不由得点头赞道:“这等事,非杨大人不能。其实你也不必太担心,太子将来若是能继承大位,知晓今日故事,最感激的人除了杨大人你还有谁?” 第六百六十六章 不要脸 杨博闻言一愣,嘴角不自觉的微微翘起,旋即他又强自压下笑意,沉声道:“如今形势,为大局唯恐不及,哪里还有时间考虑一己得失!” “不要脸!”屋内众人的脑子里几乎同时闪现出这三个字,不过周可成却不在意的笑了笑:“好,大家都来附署吧,莫让杨大人一个人担责!” 话音刚落,另外两名辅臣便抢上前,紧贴着杨博后面签下自己的名字,然后是吴伯仁,周可成笑嘻嘻的站在一旁,看着众人签名,将海瑞也站在一旁,便低声问道:“海公你为何不去签名?” 海瑞并不回答,反问道:“您为何不签?” “我准备最后一个,你也知道很多事情我是无所谓的!” “那我是不想与这些贪利小人为伍!”海瑞的脸上明显的露出了嫌恶之色。 周可成笑了笑,却没有接话头,他倒是能够理解海瑞此时的心情,一个虔诚的儒家信徒却不得不被牵扯到污浊不堪的政治事件中,做出许多自己不愿意做而又不得不做的事情,这种巨大的自我厌恶感是非常难熬的。但为了确保朱载垕无法复位,周可成就必须迫使这些人统统写下投名状,这样即使朱载垕在将来的某天恢复健康,他也无法在这些人中找到一个敢于支持他复位的。 “海公,他们都签完了,你是要在我之前还是之后?” 海瑞看了周可成一眼,大步走到几案旁,另起一行,挥毫写下了自己的名字,周可成接过笔,在海瑞的名字后面歪七斜八的写下了自己的名字。 “好了,这件事情总算是了解了!”周可成将写好的诏书拿起,递给吴伯仁:“伯仁,你把中书舍人找来,誊抄一遍,然后用印,明早前发出去!” “是!”吴伯仁接过诏书,转身离开,以他与周可成的默契,肯定会知道把这份原件保存好。 “正好伯仁离开了,我们可以讨论如何处置伯仁私自领兵闯入文渊阁,拘禁阁臣的事情!诸位也都知道我和伯仁交好十余年,在我眼里,伯仁便如家中幼弟一般。所以这件事情我就不适合开口了!”说到这里,周可成的目光转向杨博和另外两位阁臣:“杨大人,还有二位大人,伯仁应该如何处置,就由三位定夺,无论三位说什么,周某决不会有半句反对的!” 杨博等三人面面相觑,若是一开始周可成这么说,哪怕是为了让周可成难堪,杨博恐怕都会狠狠的咬吴伯仁一口。但此一时彼一时,经过周可成这番折腾,三人与周可成之间的关系已经发生了微妙的变化。通过写下誓书和联署立太子诏书,周可成不但承认了三人在这一重大政治事件中的发言权(虽然整个会议一直都在周可成的引导下进行,但周可成一直都在征求三人的意见),而且还在政治洗牌之后的新政局里给三人留下了单独的位置,从某种意义上讲,杨博等三人的地位和权力相较于原先还提高了(成为了新太子的佐命元勋)。在大局已定的现在,再去追究与被周可成称为“家中幼弟”的爱将的先前那点小怨,未免也太没有一个政治家的气度了吧? “大王言重了!”阁臣甲开口道:“照老朽看,圣人云,君子有经权之道,那时候乃是危急存亡之秋,岂可拘以常理?不管怎么说吴大人也是为了大明,为了天下嘛?” “是呀,当时的确并非寻常,如果吴相公不当机立断,任凭事情发展下去,那只怕有社稷倾覆之祸呀!”阁臣乙说到这里,目光转向杨博道:“杨首辅,您觉得呢?” “你们这两个王八蛋,都把好话说尽了,还让我怎么说?”杨博腹中暗骂,脸上却强笑道:“二位所言甚是,伯仁兄乃是非常之人,身处非常之时,岂能用寻常之礼法拘束之?照老夫看,还是就这么算了吧!” “那怎么能行?规矩就是规矩,若是人人都觉得非常之时,非常之事就任性妄为,那天下岂不是要大乱了!”周可成厉声道:“三位不要因为伯仁是我的好友就偏袒于他,周某人岂是那等徇私枉法之人?一定要狠狠处置,以为后来者戒!” 看周可成这般态度,杨博等三人也有点糊涂了,难道他真的要挥泪斩马谡收买人心?杨博想了想,小心的问道:“那大王的意思是?” “罚俸三年!一天也不能少了!”周可成厉声道:“一定要让天下人知道,朝廷法度不可轻触,无论是谁,触犯了朝廷法度,就要付出代价!” 就这样,这场原本会惊天动地的大变动在1566年7月底的这个晚上无声无息的消弭了。在史书上只简单的记载了几个字“当日帝不豫,三日后立太子,以太子监国,加封申王为都督中外诸军事,入朝辅政。”对于背后的真相,后世的历史学家写下了数以百万字的文章,养活了数以百计的历史教授、数以千计的博士生。虽然这些文章在许多方面意见不同,但在一件事情上是没有异议的——这是大明从君主专制走向君主立宪制的第一步,也是最关键的一步。 “慕容千户,殿下请您进去!” 站在殿外静候的慕容鹉赶忙整理了一下衣服,跟着那名卫士进了门,他可能是全天下唯一一个知道殿内正在发生什么的人呢,但殿内人或多或少还能掌握自己的命运,慕容鹉知道的虽然不少,但却什么也做不了,只能眼睁睁的听凭命运的安排,这种煎熬的滋味可不好受。 第六百六十七章 慕容鹉的幸福 “殿下,吴相公!”慕容鹉向周可成与吴伯仁敛衽下拜,其余人已经不在了。他意识到接下来很可能是宣判自己的命运了,下意识的屏住了呼吸。 “关于你的事情伯仁都已经和我说过了!”周可成的口气十分轻松:“这次的事情你功劳最大,有功必赏,这是我兰芳社的规矩,但是——”这时周可成稍微停顿了一下:“慕容千户你也应该知道这次的事情绝对不能泄露出去吧?” 慕容鹉身子一颤,他最担心的就是自己知道的太多了,世代在锦衣卫里当差的他当然明白知道的太多活不长的道理,但自己偏生又没有任何选择,只得深深吸了一口气道:“下官明白其中的利害,绝不会泄露出去!” “慕容千户请放心,我并不是信不过你,但百密终有一疏!”周可成笑道:“这样吧!正好印度的加尔各答商站站长空缺了,算下来一年各种收入加起来五六万银币问题不是太大,你去那儿干三年,那时候再回来风头就过去了,你看如何?” “多谢大王恩典!”慕容鹉闻言大喜,作为兰芳社的中层,他当然知道位于恒河入海口的加尔各答商站是兰芳社在南洋的收入仅次于马刺甲,当时正值阿克巴大帝南征北讨之时,位于印度最富饶的恒河三角洲地区的加尔各答商站每年进出口的货物价值达到上百万银币,而且还在不断增长中。能够成为这个商站站长每年光是干股的收入就不会少于五六万银币了,周可成这个安排除了保密之外,显然还有重赏的用意。 “论功行赏,也说不上什么恩典!”周可成笑道:“你把手下里知道太多的人也报上来,都和你一起去加尔各答吧,这边的薪饷照领,权当是安家费了!” “是!”慕容鹉磕了个头,心中突然闪过一道倩影,他犹豫了一下,咬了咬牙道:“大王,属下有一个不情之请,还请您答应!” “不情之请?什么事?” “是这么回事,这次的事情除了属下的手下之外,嫩娘和她带来的那几个女子,恐怕也已经知道很多了。属下斗胆问一句,您打算怎么处置他们?” “哦?”周可成笑了起来:“还真是英雄难过美人关呀!慕容千户你居然替那几个女人求情起来了!” 慕容鹉见周可成并没有着恼,心中一块石头落了地,磕了个头道:“属下的确是觉得她们也是挺倒霉的,原本半点关系都没有的,却被牵连进来。现在又什么都知道了,再放出去做那个营生也不合适了。” “嗯,的确不太合适让她们在秦淮河畔了,人多口杂,一个不小心便是说不清的麻烦!”周可成点了点头,目光转向一旁的吴伯仁:“伯仁,你觉得呢?” “既然是慕容千户为那些女子说话,那便交由他来处置吧!”吴伯仁笑道:“他知道其中的轻重!” “也好,这些都是小事,就交给慕容千户吧!”周可成笑道:“事不宜迟,我给你三天时间,三天后上船去加尔各答,时间够不够?” 慕容鹉心知这不是讨价还价的时候,赶忙低头道:“足够了,属下立刻去安排!” “嗯!”周可成点了点头:“你出去后先领一千银币当安家费,你们都是有功之臣,一下子要去那么远的地方三年,家里要先安顿好了!” “多谢大王!”慕容鹉心中一阵感动,大都督虽然权势日涨,但对下面人的看顾还是没改,自己为他卖命也不算亏。 慕容鹉出了门,先去领了安家费,然后赶回龙广山下的别业,召集了知悉内情的手下,将其中的利害和周可成的安排简单讲述了一番,叮嘱他们将家中事安排好,不得泄露内情,然后将安家费分发下去。诸事完毕后,他来到关押嫩娘屋子外,轻轻的敲了两下门。 “谁?”屋内传出惊疑不定的询问声。 “是我,慕容千户!” “是慕容大人呀!请稍待,容奴家开门!” 片刻后,房门打开了,露出嫩娘那张俏脸来,当她看到慕容鹉孤身一人站在门外时,双目中闪过一丝恐惧,但旋即又露出职业化的笑容来:“大人怎么有时间来奴家这里,莫不是有什么事?” “大局已定,在下才有时间来小娘子这里!”在来时的路上,慕容鹉早已打好了腹稿,他熟稔的进了屋,在一张扶手椅上径直坐下,反客为主的道:“小娘子,我们坐下说话!” 听到慕容鹉说出“大局已定”四个字,嫩娘心中便咯噔一响,既然大局定了,自己的命运也就要定了,是死是活就在眼前,声音禁不住颤抖起来:“那,那是个什么结果?” “天子去后宫静养,立那孩子为太子,加封申王为都督中外诸军事,入朝辅政。如果三个月后天子的状况还没有好转,就由太子监国。” “由那孩子?”嫩娘一愣,旋即才明白慕容鹉说的“那孩子”指的是何人,她先是一惊,旋即一喜,惊的是一夜之间大明就天翻地覆了,喜的是自己竟然抚养了大明未来天子这么长时间,将来太子继位成为万民之主,自己岂不是也能得点好处? “这次的事情有损圣誉,申王殿下与诸位相公都以为不宜外传。所以让我回来见你小娘子一面,说几件事情!” “啊,千户饶命!”嫩娘听了慕容鹉这番话,方才的惊喜顿时如汤沃雪,荡然无存,她当然知道这别业里的很多事情是见不得人的,若是能够一直这么不为世人所知也还罢了,一旦败露出来,上位者的第一反应恐怕就是杀人灭口,抹煞真相。慕容鹉在她的眼里顿时由报喜童子变成了催命无常,双膝一软便从椅子上滚落在地,磕头哀求起来。 第六百六十八章 苏丹死了? “小娘子请起?”慕容鹉赶忙将嫩娘扶起:“我不是来取你性命的!上头也没有杀你们灭口的意思!” “啊?当真?”嫩娘将信将疑的问道。 “自然是真的,若要取你性命,派两个壮妇送三尺白绫来便是了,何必我亲自来!”慕容鹉笑道:“再说我和你是一样的,都是知悉内情的,上头若要灭口,又怎么会派我来?” 嫩娘听得有理,这才松了口气,苦笑道:“小女子的丑态,让千户大人见笑了!” “好生恶死乃是人之常情,这又有什么好笑的!”慕容鹉笑了笑,随即神色肃然:“小娘子,你是明白人有些废话我就不多说了。这别业里的事情决计不能泄露出去,否则千百人的脑袋都要搬家,天下也要大乱。所以单凭什么诅咒发誓都是没用的,上头的意思是让我们去海外某地住上三年,等风头过了后再回来,那时候局势已经大定,这些事情也就不那么要紧了,你觉得这安排如何?” 嫩娘惊魂未定,叹道:“能够保全性命便是万幸,哪里还敢多想,只是不知道这海外之地在什么地方。最好不要是什么烟瘴蛮荒之地,否则小女子也活不下去!” “这个上头已经都替我们想好了,你可听说过印度?” “印度?”嫩娘皱了皱眉头:“倒是有些耳熟,临时却想不起来了,还请千户大人提醒!” “印度古名天竺,便是唐时玄奘法师取经之国。” “哦哦,这么说小女子就明白了?难道是要我们去那儿?”嫩娘问道。 “不错,兰芳社在当地有一处商站,名叫加尔各答,打算让我去当那儿的商站站长,不知小娘子愿不愿意同往?” 嫩娘见慕容鹉目光灼灼的盯着自己,哪里还不知道对方的心思,她心知自己此时的境地极为危险,别看有个塑料姐妹花当吴伯仁的小妾,但此时绝对救不了自己的小命,眼前的男人便是唯一的救命稻草。那加尔各答虽在异域,但慕容鹉好歹是去当商站站长,也是有好处的,而且三年后还有回来的机会,总比无人知晓的死在这里的好。转眼之间嫩娘便下了决定,垂首道:“妾身一个妇道人家,哪里知道许多,一切都听千户大人安排便是!” 慕容鹉听出嫩娘话中应允之意,心中大喜,上前抓住嫩娘的手低声道:“小娘子放心,他日若是有丝毫亏待之处,慕容鹉必死于千刀之下!” 匈牙利西部,西盖特瓦尔。 喇叭声声,鼓声阵阵,西盖特瓦尔巍峨的尖塔上已经在三天前换上了星月旗。而现在,奥斯曼的勇士们站在城下的原野里,等待着他们伟大统帅、真主在人间的影子,奥斯曼帝国有史以来最伟大的苏丹苏莱曼大帝的检阅,耶尼色里军团、卡勒阿扎普、禁卫军、沃伊尼克、色格曼和萨里卡狙击兵、图菲克、杰尔宾特卫队、马尔托罗民兵等等,来自从黑海到红海之间广袤土地上各个民族的士兵们组成一个个方阵,在九月初清晨的阳光下闪烁着各种色泽的光,仿佛一块巨大的花布,占据了匈牙利平原。 终于,一个高大的身影出现在西盖特瓦尔城楼上,他向军队伸出自己的右手,几乎是同时,奥斯曼的勇士们发出了“真主至大”的呐喊声,数十万人的呐喊汇成了一股洪流,瞬间淹没了喇叭和鼓声,直冲云霄,仿佛要将一切都淹没。 “哈布斯堡的马克西姆利扬恐怕要睡不好觉了!”阿格多巴低声笑道。 “我可不这么觉得!”戚继光低声道,作为奥斯曼帝国在印度洋上重要贸易伙伴和盟友的使节团,他在苏丹庞大的仪仗队里也有自己的一席之地。 “哦,为何这么说?将军?”阿格多巴笑道。 “你有没有注意到,在围攻的绝大部分时间里苏丹本人根本没有出现过,而现在却又出现了,你不觉得很蹊跷吗?”戚继光问道。 “这有什么奇怪的?”阿格多巴笑道:“他是大军的统帅,难道还需要去指挥某支部队吗?他只需要把任务交给某个将军,让他亲自执行就好了!” “你还是不明白,苏丹当然不用承担具体指挥作战的任务,但作为这样一支大军的精神领袖,时常出现在战场上,让士兵们看见其身影也是非常重要的。你看看,奥斯曼人的军队来自如此广袤土地,他们的语言、风俗、好恶都不一样,将他们维系在一起的唯一纽带就是对苏丹本人的忠诚,如果苏丹不在了,会有什么后果?你应该比我还清楚吧?” 戚继光的问题让阿格多巴的脸色变得凝重起来,他点了点头:“我的朋友,你的确说服我了,那现在苏丹本人又出现了,你又怎么解释呢?” “我无法解释,这才是我觉得奇怪的原因!”戚继光低声道:“从军事学上看,最需要苏丹出现的时候应该是在围城战中,而不是现在,事有反常呀!” 阿格多巴没有说话,陷入了沉思之中,戚继光的疑问很有道理,西盖特瓦尔城是匈牙利西部的重要城市,基督徒们不会坐视奥斯曼人的围攻,在围攻过程中派出了相当的援军,在这个阶段进攻方是非常危险的,而攻下西盖特瓦尔城之后,奥斯曼人的局势已经大为好转,为何苏丹本人在紧急的时候躲在帐篷里不出来,而围攻成功之后却又站出来呢?这不符合苏莱曼大帝过往的脾气呀? “有一种可能性!”阿格多巴低声道:“苏丹已经死了,或者病非常重,已经无力起床了!现在检阅大军的是一个冒牌货!实权掌握在大维齐尔手中!” “有可能!”戚继光点了点头:“不过我们距离苏丹的位置太远了,根本无法分辨是真是假!” 第六百六十九章 传递消息 近了也看不出来,大维齐尔手里有好几个与苏丹极为相似的替身!”阿格多巴笑道:“不过这不难判断!” “不难判断?” “嗯,如果大军接下来停留在这里,重新修缮城堡的话,那你的猜测就是对的!”阿格多巴笑道。 “留下来修缮城堡?为何不立刻撤退?”戚继光问道:“如果是我的话,肯定会尽快撤退的!” “将军,你还是不明白!”阿格多巴笑道:“苏丹如果死了,那大维齐尔就会失去权力,甚至会被新苏丹杀掉以没收他积累的巨额财产。为了手里权力,也为了自己的性命,他肯定会想办法迫使新苏丹就范的!” “这怎么可能?难道他想反叛?可是士兵们根本不会服从他的!” “不,朋友,你不明白奥斯曼人的!”阿格多巴笑道:“如果我是大维齐尔,就会写信给塞利姆王子,告诉他苏丹已经去世,让他尽快赶往巴尔干与自己汇合,以掌握军队在军队中登基,以减少意外的发生。而依照奥斯曼的风俗,新苏丹继位后必须立刻拿出一笔赏金来士兵们,庆祝自己的继位。但王子本身没有钱,政府和国库掌握在大维齐尔手里,他可以利用这个迫使王子做出妥协!” “这又有什么用?”戚继光不解的问道:“不管新苏丹答应了什么条件,等他继位之后都可以全部废除呀?毕竟他才是万民之主呀?” “不,不,奥斯曼的苏丹还是于大明的天子有一些区别的,权力要小一些!”阿格多巴笑道:“而且苏莱曼大帝越是伟大,其继任者就越难填补其空缺,毕竟王子可以继承祖先的名字、金钱、土地和权力,但却无法继承美德、才能 。” “这倒也是!”戚继光点了点头:“可是这和我好像没有什么关系吧?毕竟这里距离大明太远了!” “不,我可不这么看!”阿格多巴露出了狡黠的笑容:“如果我是你的话,就会尽可能快的确认消息的真伪,然后将其传回去!你放心,你家那位大人一定会重重的奖赏你的!” “我可不这么觉得!照我看,大都督光是收拾大明的局面就要用不下十年时间,哪里会有心思管万里之外的事情?” “这你就不明白了,他要是真的对这里的事情不关心,何必派你来?”阿格多巴笑道:“别忘了,兰芳社可是立足于海贸的,不管会不会用兵,及时准确的情报总是不嫌多的!” 这一次戚继光被说服了,他想了想之后道:“你说的也有道理,可是我在这里人生地不熟的,又隔着那么远,怎么把情报送回去?” “据我所知,你们兰芳社在亚历山大港有商站的是吧?”阿格多巴问道:“你应该有授权调用那儿的船只吧?” “不错!可是这里距离亚历山大还有上千里呢!”对于阿格多巴的猜测,戚继光倒是毫不意外,商站同时兼职情报中心本就是一个公开的秘密,这个黑人太监要是不知道才奇怪了。 “那就没有问题了!”阿格多巴看了看左右,压低声音道:“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大维齐尔会在加固了城墙之后,率领大军向贝尔格莱德撤退,在那儿有一个埃及商社,里面有我的人。从那儿有道路直通亚得里亚海的港口,只要到了海边,最快十五天就能送到亚历山大港!” 戚继光被阿格多巴说动了,他点了点头:“也好,不过你是想要利用我们的力量从乱中取利吧?” “是的!”阿格多巴倒是直言不讳:“如果埃及想要摆脱奥斯曼人的统治,仅凭我们马穆鲁克的力量是远远不够的,需要外部力量的支持。而周大人只是想要进行贸易,并没有打算直接统治,在我看来是最好的选择!” 两个月后,大明,南京。 周可成熟练的抖动着手腕,将碗中的蛋液搅拌均匀,将后将其浇在炙热的铁板上,蛋液发出清脆的声响迅速的凝固了,成为一张淡黄色的薄饼。周可成一边用铲子将薄饼铲起,一边说道:“你看,这样就好了,无论是包裹饭团、夹咸肉、生鱼片都很好吃,来,镰成你也试试!” “是,父亲!”中臣镰成小心的接过铲子,开始模仿周可成的做法摊起蛋饼来。周可成在一旁的藤椅坐下,一边大声吃水果一边大声指导正手忙脚乱的儿子。 “好了,你就别说了,越说镰成就越乱!”小腹已经明显隆起的阿迪莱拍了一下周可成的手掌,娇嗔道:“而且你教这些干嘛?难道他还需要去摊蛋饼?” “学摊蛋饼有啥不好的!”周可成笑道:“至少也是一门手艺!” “还一门手艺!难道你们父子这辈子还有机会去街边卖摊蛋饼?”阿迪莱啐了一口:“将来肚里的孩子出来了,你可不能这么对他!” “你们女人呀!结婚前还好,有了孩子都一个样子了!”周可成叹了口气:“你该不会也像由衣那样,让孩子三岁学写字?五岁练射箭?七岁骑马?逼得连喘口气的功夫都没有?” “这有什么不好?我看镰成这样就挺好的!”阿迪莱笑道:“武艺过人、谦恭有礼、说实话,比你这个当爹的强多了!” “你们女人呀,还是不明白世情通达即学问的道理!”周可成叹了口气:“射箭射的准,骑马骑得快这些不过是武士而已,为人主者最要紧的不是这些,而是明白世道人心,这才是最要紧的。镰成这孩子什么都好,就是从小便搞成了个两脚书橱,他与大明那些士子们的区别不过是大明的士子们时间花在四书五经之上,而他的时间都花在武艺、骑术、兵法之上。你可能会觉得武艺兵法有用,可四书五经也是有用的,但仅靠这些是远远不够的!” “所以你让镰成去裁军委员会了?”阿迪莱问道。 第六百七十章 意外来客 “嗯,这样他可以多经历些事务。知道那些士兵们喜欢什么、讨厌什么,他们家里的老婆孩子们都是什么样的人,过得什么样的日子。这样他成为将军之后不会把士兵当成简单的数字,而是有血有肉的人,否则他武艺越好,兵法越精,越容易自取灭亡!” 阿迪莱张了张嘴,话到了嘴边却说不出来了,丈夫说的这些话她虽然并不完全明白,但能够感觉到其中深深的忧虑。可是他手中已经掌握了这么多权力和财富,还有什么值得他忧虑的呢? “殿下!”一名书记在不远处停住了脚步,他右手提着一个红色的羊皮箱子,身后的仆从还抱着三个。 “办公的时间到了,不好意思!”周可成不好意思的笑了笑:“你先休息一会吧,我晚饭时候再回来陪你!” “嗯,你先去忙吧,我正好也有点累了!”阿迪莱乖巧的点了点头,闭上了眼睛。 “好!”周可成替妻子盖上了薄被,叫上儿子回到书房。书记将羊皮箱打开,低声道:“殿下,还是老规矩,从金山卫开始?” “嗯,老规矩!”周可成在扶手椅坐下,双目微闭。书记开始阅读第一份文件:“金山卫江南炼铁所的积存矿砂和焦炭已经达到六十天份量,第二座高炉请求三天后点火!” “准!不过这三天要依照规程再检查一次,同时加紧对湖北大冶铁矿选矿厂的建设,争取到明年三月份前将江南炼铁厂的矿砂来源中海外份额减少到三分之一!” “是,殿下!”书记一边飞快的记录,一边拿起第二封文书:“由于棉花供应不够稳定,龚宇等十三名棉纺业业主代表请求在两淮地区推广棉花种植,以确保在三年内从两淮输入商品棉增加到十万包!” “不行,两淮是大明的粮食重要产区,从海外输入的粮食输入内地的成本太高,无法替代两淮地区。两淮棉花商品棉供应量三年内不能超过五万包,不足之数可以在日本、金州、南洋推广补充。除此之外,要求他们增加麻制品的产量,至少达到棉产品的三分之一!” “是,殿下!”书记咽了口唾沫,又拿起第三份文书,而周可成坐在扶手椅上,或者立刻给出决定,或者提出诘问,要求相应机构给出答复。中臣镰成站在一旁,屏住呼吸,一声不吭的静静学习。约莫过了小半个时辰,书记从羊皮箱中取出最后一封文书,打开一看,声音结巴了起来:“殿下,马刺甲总督杭杜阿到金山卫了,他说有要事面见您!” “杭杜阿来大明了?”周可成的双眼顿时睁开了:“这么重要的事情为何不第一个报?” 书记张了张嘴,没有说话,周可成意识到这恐怕不能怪这个手下,这个汇报顺序本来就不是他能定的。 “文书里还有说什么?” “徐先生已经把他留在金山卫了,正等待您的决定!” 周可成明白书记口中的“留”应该是软禁的意思,这些年下来徐渭的手腕早就历练出来了,对杭杜阿这样的方面大员不告而来肯定不会轻易放过了。 “通知下去,让卫队和船准备好!”周可成厉声道:“镰成,你陪我去一趟金山卫!” 金山卫,红楼四楼顶层。 门外传来门轴摩擦的声响,沉重的橡木门被推开了,杭杜阿撑起身体,向门外望去,强烈的阳光刺得他眯起了眼睛:“是谁?是徐渭吗?” “是我!”一个高大的身影遮挡住了光,杭杜阿睁大了眼睛,还是那张熟悉的面孔,只不过下巴留了一圈胡子,脸也胖了些,眼角多了些鱼尾纹。 “终于来了,我的朋友!”杭杜阿从床上跳了下来,张开双臂迎了上去:“如果你再不来,我恐怕就要被徐文长关在这间屋子里烂掉了!” “别在大掌柜面前告我的黑状!”从周可成身后传来一个阴冷的声音:“是你犯错在先,丢下马刺甲和舰队跑回来,这是什么行为?如果按照我的意思,你不应该被关在这里,而是楼底不见天日的地下室!” “我不和你计较,徐文长!”杭杜阿拍了拍周可成的背,松开双臂:“因为你只是一个和文牍和数字打交道的书吏,你永远不会懂得一个武士的心,而大人他懂得,只要他知道我这么做的原因,就会赦免我的过错,大声称赞我的!” “杭阿,我想你应该搞错了,如果说数字和文牍,我只会比文长更在乎!”周可成笑了笑:“说吧,如果你不能拿出一个有说服力的理由,我就把你关进这栋楼底的地下室——”他稍微停顿了一下:“至少晚饭前是不会让你出来的!” “这个你放心!”杭杜阿笑道:“苏莱曼死了!两个月前他死在匈牙利的一座刚刚攻下来的城堡里!这个消息足够了吗?” “如果只有这个的话!”周可成摊开双手,高声道:“来人!送杭杜阿先生去地下室清醒冷静一下!” “不,不,不!当然不止这么点!”杭杜阿看到从门口进来的卫士,赶忙挥了挥手:“还有,还有——” “还有?”周可成向卫士点了点头,让其退到门口等待。 “还有什么?” “我要成为哈里发!”杭杜阿自信满满的说道。 屋内静了下来,周可成与徐渭交换了一下眼色,却没有说话。杭杜阿见两人这幅模样,也不禁有点心虚了:“周,你没有一点表示吗?” “这其实也没什么!”周可成笑道:“反正两年前你已经从弟弟夺回了亚丁苏丹之位,现在你如果自称哈里发,我估计奥斯曼人也会装作不知道的,这点度量我相信那位新苏丹还是有的!” 第六百七十一章 蓝图 “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杭杜阿怒道:“我是想取代苏莱曼的儿子!” “这恐怕就有点麻烦了!”周可成笑了起来:“说实话,这方面我都比你更方便,毕竟奥斯曼人不知道我的父亲是谁,我可以自称是尊贵已故苏丹陛下某次风流的意外产物!而你我的朋友,谁都知道你的父亲是谁,很难自称苏莱曼的儿子。” “噗!” 周可成促狭的嘲讽让徐渭忍不住笑了起来,他赶忙扭过头。而杭杜阿则怒目圆瞪,半响后才摇头苦笑道:“你说话还是这个老样子,说话这么刻薄!其实奥斯曼人的那个哈里发也不是天生的,是用武力抢来的。我只要照葫芦画瓢,照做一次也就行了!” “照做一次!”周可成叹道:“就为了这个,你把舰队和马刺甲丢到一边跑回来?” “没有你的批准和帮助,我无法做到!”杭杜阿笑道:“怎么样?我可以用我拥有的一切换取一个机会!” “你现在已经什么都没有了!”周可成冷笑道:“擅离职守,丢下舰队和我交给你的任务私自离开岗位,这已经足够让我剥夺你拥有的一切了!你还想我把整个兰芳社投入一场跨越半个地球的远征?” “在做出决定前,您可以先看看这个!”杭杜阿从袖子里取出一份书信,递给周可成:“这是阿格多巴写给您的信!” 周可成狠狠的瞪了杭杜阿一眼,接过信拆开看了起来,半响后他重新抬起头:“你以为只凭这么几张纸,我就会把十几万人的生命,上千万银币的财富往大海里丢?你别忘了,兰芳社只是一个商社,我们在埃及的唯一目的不过是自由贸易,而奥斯曼人已经答应了,还是我们在印度洋上的盟友,为什么我要改变现状?” “你是商人,我不是商人!”杭杜阿抬起了下巴,眼睛里闪烁着倨傲的光,仿佛一只山鹰:“周,你还记得我当初是怎么加入你的吗?我是亚齐苏丹国的第一王子,却要冒险前往君士坦丁堡。你已经变了,变得胆小了,变得害怕失去已经得到的一切,只想着老婆、孩子,却忘记了还有三分之二个世界在等待着我们去征服!周,像我们这样的人是命中注定与战马、风帆、危险、荣耀为伴的,每个人都会死,但勇士死后名垂千古,而懦夫却很快被人遗忘。我希望百年后自己的名字和亚历山大、哈立德、阿里、萨拉丁、法提赫等人的名字并列,而不是就这样度过余生!” 杭杜阿激动的呻吟在房间里回荡,周可成却陷入了沉默之中,徐渭正想说些什么,却看到周可成举起手臂:“文长,你先出去,让我和他单独待一会儿!” “是,大人!”徐渭虽然有点不情愿,不过还是低下了头。他转身出了门,带上房门。 “我们俩已经有很多年没有这样坐下来聊天了!”周可成拿起杯子,给对方倒了一杯水,又给自己倒了一杯:“别这么激动,战争尤其需要冷静!” “我很冷静!”杭杜阿接过杯子:“这几年我在马刺甲可没有混日子,我搜集了大量关于奥斯曼人的情报。相信我,奥斯曼人没有表面上那么强大,他们有很多很多的敌人,内部也有很多问题——” “但这不等于你能赢!”周可成毫不客气的打断了杭杜阿的话:“而且我可以很明白的告诉你,大明的战争虽然已经结束,但隐藏的问题还很多,我不可能拿出太多力量给你——” “可据我所知,你正在裁军,是吗?”杭杜阿露出了狡黠的笑容:“换句话说,这些士兵对你来说是多余的!” “你的消息还真灵通呀!”周可成没好气的答道:“我裁减他们只是为了节约开支,而且裁退的也只是普通士兵,军官都保留下来了。而且你应该不缺士兵吧?在南洋有的是可以募集的士兵!” “远远不够!莫卧儿人又开战了,南印度的王公们都开出了高价,许多葡萄牙佣兵都跑去他们那儿了!”杭杜阿摊开双手:“而且那些人无论从忠诚和武艺都无法和你募集的新军相比,讲武堂里出来的可都是好小伙子!” 周可成抬起头,看着好友那双杏仁形状的褐色眸子,而杭杜阿脸上神色毫无变化。 “把你的计划说来我听听!” “我的计划很简单——见机行事!”杭杜阿笑道:“现在已经是十一月了,奥斯曼人的内战至少要到明年开春才会爆发,如果我现在开始募集新军,明年秋天就会有一支三万人左右的大军,到了那个时候再做决定!” “看边下注?”周可成没好气的看了好友一眼:“我还以为你会更大胆些!” “在你眼里我就这么鲁莽吗?”杭杜阿笑道:“相信我,我没有那么傻的,而且如果我们能占领埃及,那威尼斯人肯定会站在我们一边!” “威尼斯人?他们愿意出多少人?” “三千名雇佣兵,还有舰队!这对我们很重要,在运河被加宽之前,我们舰队中的主力舰还很难进入地中海!” 周可成没有说话,他当然知道十六世纪的威尼斯共和国是多么强大,他是地中海的真正霸主,正是这个共和国在十年后的勒班陀之战中联合西班牙人和教皇打败了奥斯曼人的入侵,一举扭转了奥斯曼人在东地中海的扩张。对于威尼斯人来说,打破奥斯曼人的封锁,重新开拓通往东方的航路是梦寐以求之事。所以杭杜阿如果作为兰芳社的代表进攻埃及,威尼斯人无疑是乐见其成的。 第六百七十二章 增长 “我不能把自己的计划建立在威尼斯人虚无缥缈的许诺上!”周可成慢吞吞的答道:“不过我允许你在大明和日本募兵,组建新军!其开支——” “这个你无需担心,我的财库十分充沛,阿格多巴也愿意支付一笔津贴!”杭杜阿见周可成松了口,喜出望外。 “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周可成警告道:“记住,威尼斯人并不可信,他们和我们一样也是唯利是图的商人!” 当房门再次打开,徐渭看到亚齐人的脸上堆满了笑容,他意识到周可成并没有拒绝他:“大人,您不应该答应他的,太远了!” “金州和马刺甲也不近!”周可成笑了笑:“相信我,子孙后代会感谢我们的!” 徐渭张了张嘴,不过他没有和上司继续争辩,而是低下了头。当杭杜阿走过去之后,他才抬起头,盯着亚齐人的背影,眼中含有焦虑。 亚齐人的到来就好像一粒石子落入湖中,激起的涟漪很快就平息了。对于大明的百姓们来说,有更加重要的事情要关心——当今天子在立其长子朱翊钧为太子六个月后,自称由于身体不适而退位,传位于太子,自称太上皇,改年号为万历,取历经万年之意。按说这是一件翻天覆地的大事,但无论是朝中的百官还是民间都显得格外平静,究其原因,先前的靖难战争已经把潜在的反抗势力一举荡平,而对外贸易的繁盛和大量粮食的输入,使得朝廷的财源充沛,米价平稳,江南地区每年都难熬的春荒都少有饿死人。即便对现状颇为不满的士人私下里也不得不承认兰芳贼颇会蛊惑人心。 而对于徐阶来说,这几个月却是忙的脚不沾地。为了确保在新帝继位的紧要关头不生出麻烦,周可成向他提出了两个要求:人人有饭吃,人人有活干。他已经下令把扬州、南京、安庆等沿江十多个城市的乞丐、闲散人员全部都用船运到自己封地的码头,下了船便先经过两个星期的检疫期,然后就分配到各个工地和习艺所去,反正金山卫周围那一家家新开的工厂就好像无法餍足的巨兽,将新鲜的劳动力和各种原料吞入,吐出各式各样的布匹、铁器、丝绸、陶瓷等商品,然后装上船舶,运往世界各地。这些工场的发展速度让徐阶都有些害怕,他似乎能够感觉到自己在抚养着一头从未出现过的猛兽。 “大人,这是这个月的数据!”一名书吏恭谨的双手呈上一份文书。 “嗯!”徐阶接过文书,突然皱起了眉头:“你这上头的数字会不会有错?现在金山卫的纱锭数有十二万枚?” “没有错!”那书吏用十分肯定的语气答道:“大人,上个月裕和刚刚开工的第四分厂就有六千四百纱锭!工人有八百余人。我估计年底整个松江府的纱锭数会增长到十六万,这还是不包括那些小机户的!不过那些小机户也剩不下几家了!他们买不起新机器,用老式的纺纱机怎么争得过那些大厂!” “十二万锭!”徐渭倒吸了一口凉气,他当然知道这意味着什么,这么算来光是这些纱厂每年缴纳的税费就有二三十万两,而这些纱厂的工人不过数千人,这个产出可比种地的农夫强到天上去了。 “我知道了,你先退下去吧!”徐渭挥了挥手,示意属下退下。他从抽屉里取出一叠文书,将上面的数字按照时间的顺序抄写下来,随着纸面上的数字越来越多,徐渭的脸上也越来越现出惊讶之色。苏松常地区棉布、生丝、铁、钢等几样基本产品在过去一年多时间里发生了惊人的增长,显然这与兰芳社有着极为密切的关系。如果说一开始兰芳社是以一个贸易商、运输业者的身份出现,而现在其角色已经不知不觉间转换为生产的组织者。海外涌入的大量廉价原料、江南地区充沛的劳动力、多年海贸积累下的雄厚资本、国内战争和海外种植园经济的巨额需求,以及当地政府的保护和引导,这一系列因素的结合让苏松常地区原本就十分出色的纺织业和金属冶炼业取得了爆发性的增长。无论是生产效率和规模都迅速超过了其原有的竞争者,江南原有的那种小农户男耕女织自然经济迅速被挤垮。而其劳动力或者流入城镇,成为手工工场的工人,或者变卖家产,登上了前往南洋、东番、金州、日本、虾夷等地的船只,成为新移民。徐渭当然无法像未来的历史学家那样一睹这一时代洪流的全貌,但作为兰芳社在江南地区实际上的首脑,他无疑比同时代绝大多数人知道的都要多的多,对于这一洪流,他又是惶恐又是自豪。 “区区三州之地,年产布匹近四百万匹,生铁一百二十万石。松江府不光是衣被天下,兵甲也是半天下了!即便没有海外领地,只凭这三府之地,大人就足以压服天下了!”徐渭露出了傲然的笑容。 亚历山大港,伊兹密尔浴室。 藤吉郎扶住奴仆的肩膀,走下轿子。然后他穿过浴室大门,穿过一条走廊,走进更衣厅。作为亚历山大最精致、也是最古老的浴室,伊兹密尔浴室的更衣厅原本是一位富翁的豪宅,这位富翁在暮年时依照穆斯林的习惯,将自己的这处宅邸捐献出来,改建为一处公共浴室。这座大厅的四壁是用精美的努米底亚大理石,地板则是用名贵的柚木拼接而成,在大厅的另外一侧有三座门,分别通往淋浴室、温水浴室和蒸汽浴室。由于还没到中午,更衣厅里没有几个人,藤吉郎在铺着羊毛软垫的大理石躺椅坐下,在侍者的帮助下脱光衣服,赤裸着走进蒸汽浴室。 第六百七十三章 土耳其浴室 这座蒸汽浴室已经有近两百年的历史了,是完全用花岗岩砌成的,在地板下面有一个锅炉,它使得蒸汽通过地下的几根铜管从地板上的几个孔洞喷发到房间里,在入口处右边是一座半圆形的大理石壁龛,壁龛的对面是一个不大的热水浴池。 藤吉郎一走进蒸汽浴池,就依照平时的习惯走到壁龛旁,拿起上面摆放的一对哑铃开始向上推举,很快他的身体就冒出了汗珠,然后他又换了一对更重的哑铃,当他浑身都沾满了汗珠,才跳进热水浴池中,泡了大约几分钟后,他走出蒸汽浴室,来到一个空旷的房间,趴在一块大理石板上,对一旁的侍者做个手势。那侍者赶忙上前,开始替藤吉郎按摩,那侍者手戴一个毛巾制的薄手套,一边按摩,一边慢慢揉搓藤吉郎的皮肤,直到把其身上所有的污垢都给搓出来,这时,另一位服务员手持一个扫帚似的刷子,沾上许多用薄荷、樟脑等制成的泡沫,轻轻地往身上涂。待泡沫浸透皮肤之后,服务员再舀水把滕吉郎身上冲得干干净净的,此时他身的疲倦消失得无影无踪,精神抖擞的站起,早已等候在一旁的侍者就会上前帮他擦干全身,为他换上一套新的浴巾,并询问是否需要刮脸、修指甲等服务。 “嗯,就照老样子吧!”藤吉郎威严的点了点头,他走到隔壁的院子里,躺在一张躺椅上,舒适的任凭理发师替自己刮掉胡须,剪掉多余的手指甲和脚指甲,为手脚涂上香油。藤吉郎半睡半醒的躺在椅子上,享受着阳光和清风,几乎忘记了时间的流逝。 理发师的动作停止了,藤吉郎微微睁开双眼,像一个真正的亚历山大绅士那样向那位理发师点了点头:“你做的很好,待会到门口向我的管家拿两个银第纳尔吧,这是你应该得到的!” “不,老爷!”那理发师恭谨的鞠了个躬:“已经有人为您付过钱了,我不能再拿了!” “有人为我付过钱?”藤吉郎皱起了眉头:“是谁?” “是夏洛克老爷!”理发师低下了头:“他希望能够和您单独谈一谈!” “夏洛克?那个犹太吸血鬼?” “请不要相信那些谣言!我和您一样,都是一个诚实守信的商人!”从院门口传来一个声音。 藤吉郎翻身坐起,他看到院子门口站着一个身着长袍的矮个子男子,正微笑着看着自己,两名侍女上前,在躺椅旁的石凳上放下盛满葡萄干、椰枣、坚果、酸奶和烤肉串的平底盘子。 “让我们边吃边谈吧!”那个矮个子男子笑道:“不必客气,这些都是我的夫人做的!”说罢,他拿起一块烤肉放进口中。 藤吉郎冷冷的看了那男子一眼,最终还是拿起一串肉放入口中,羊肉不肥不瘦,烤的正好,除了香豆蔻放的有点多之外一切都很完美,不过这也说明对方身价不菲(香豆蔻属于香料的一种,当时价钱颇为昂贵,寻常人家不可能吃得起。) “自我介绍一下,我名叫艾森伯格夏洛克,从事——” “我知道,和你的同胞一样你是个放高利贷的!”藤吉郎打断了对方的自我介绍:“我有听说过你的名字,你找我有什么事?” “不,我是个货币兑换商人,放贷只是偶尔为之!”夏洛克露出了狡黠的笑容:“至于我的同胞,从事的行业更是多种多样,绝不只是放贷一样!” “是吗?可为什么我听到的可和你说的不太一样!”藤吉郎问道。 “世间流传的多有不实之处,只有智慧的双眼可以窥见流言下的真实!”夏洛克拿起一块椰枣放入口中:“比如这座浴室就是属于我的一位同胞,他可不是高利贷者!” “这浴室属于你的同胞?”藤吉郎吓了一跳,伊兹密尔浴室是整个亚历山大城最出名的几座浴室之一,而洗土耳其浴可以说是埃及人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用现代人的话说是一头“现金牛”,以藤吉郎的眼光自然能看出这是一桩难得的好生意,他一直以为这是属于某个当地商会。 “嗯,确切的说是我的妹夫,他占有这浴室九成的股份,另外一份属于当地一个商会,您知道我们犹太人在获得不动产方面有不少麻烦,所以——” 藤吉郎点了点头,夏洛克的意思倒是不难理解,即使是在现代社会外国人拥有不动产也是一件颇为麻烦的事情,古代就更不用说了。如果不是兰芳社掌握着利润丰厚的东方贸易,藤吉郎即便有钱也没法在亚历山大城购置宅邸,犹太人这种当时的三等公民就更不用说了,所以利用一些小手腕来绕过法律的障碍是司空见惯的事情。 “我明白了,那你找我有什么事?”藤吉郎问道:“如果是想插手东方贸易的话,那我恐怕爱莫能助了,专卖权早已属于帕夏,这个你应该知道。” “不,不!”夏洛克摇了摇头:“我可没有这么大的胆子,敢打东方贸易的主意!” “那你找我干什么?” 夏洛克挥了挥手,两名侍女退到一旁,他压低声音道:“我想要向你购买武器,请放心,我们可以支付现款,黄金,白银都可以!” 藤吉郎皱了皱眉头,站起身来:“你知道吗?如果我把你说的话报告给帕夏,你会有什么下场?” “会被没收财产,然后处死!” “你既然知道为什么还敢这么做?你应该很清楚,在我们与帕夏签订的商业协议里已经承诺了不得私下里输入武器的!我们与帕夏合作的很好,我为什么要为了你破坏协议?” “我知道这么做很危险,但是我别无选择!”夏洛克的脸色变得苍白起来,他舔了舔嘴唇:“藤吉郎先生,在向帕夏告发我之前,可以先听听我这么做的原因吗?” 第六百七十四章 纳西公爵 藤吉郎看了看对方,回到躺椅坐下:“你说吧!” 夏洛克勉强笑了笑:“藤吉郎先生,你应该知道苏莱曼苏丹已经在三个月前去世了吧?” “知道,可是这与你有什么关系?” “依照奥斯曼帝国的惯例,每个新苏丹继位之后,必须给予他的士兵们赏赐,尤其是禁卫军(即著名的土耳其新军,耶尼色里军团)。而新苏丹在王子继承战争用已经耗尽了私囊,他不得不四处筹钱,而我的一位同胞便是新苏丹的支持者!” “你的同胞?”藤吉郎脸上不屑的笑容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凝重和严肃:“你的那位同胞是纳西公爵?” “想不到您也听说过他的名字,这真让人惊讶!” “是犹太人,又与新苏丹有密切的关系,如果这样我还猜不到,那上头岂不是白白付给我薪水了?”藤吉郎冷笑道。 藤吉郎口中的纳西公爵全名为唐-约瑟夫-纳西,从他的名字不难看出,他的家族在犹太人中属于上层,因为在希伯来语中,纳西含有“亲王”、“统治者”、“长老”的意思,虽然早在公元425年罗马人废除了犹太公会,但犹太社群的首领依旧被称为“纳西”,今天犹太人也称以色列总统为纳西。这位大人物出生于葡萄牙,在收复失地运动的尾声,伊比利亚各地的宗教裁判所依旧十分流行。随着西班牙人对摩尔人领土的逐步征服与归化,大多数犹太人家族在1492年前后遭到驱逐。只有那些被称为“马拉诺”的犹太人,因改信天主教才能继续留在祖国。而约瑟夫就是这样一个马拉诺。虽然他的家族迫于外界的压力改信了天主教,并将姓氏改为了“门德斯”,但是在自己的社群里,他们仍旧坚持犹太教的信仰和习俗。但随着宗教裁判所在葡萄牙的出现,约瑟夫就和家族移民到了尼德兰的安特卫普。在那儿他和亲戚建立了银行,从事金融活动,他的客户包括西欧的许多权贵,他也因此跻身当地显贵的行列。 但约瑟夫并没有忘记自己的还处于苦难中的同胞,也没有忘记被宗教裁判所追逐的恐怖,他决心寻找一块安全的土地,即上帝赐给犹太人的“应许之地”,通过不同的消息渠道他得知东方的奥斯曼人对所有的异教徒都十分宽容,于是他决心带着举族迁徙到东方。1549年,约瑟夫带着家人逃亡到了威尼斯,化名为唐璜-米格尔。但是意外发生了,一个叛徒出卖了他们犹太人的身份,威尼斯当局将约瑟夫的姑妈投入监狱,并没收了其名下的一大笔财富,约瑟夫不得不逃亡到费拉拉公国避难。 于是在西欧的上层社会,唐-约瑟夫-纳西是犹太人的消息不胫而走,以法国国王为代表的一批贵族顿时感到如释重负:我们是向基督徒借款的,而不是向犹太教徒借款的。于是他们纷纷抵赖,不承认这些借条的存在。 走投无路的约瑟夫打通了苏莱曼苏丹的宫廷医生摩西哈蒙的路子,苏莱曼意识到了约瑟夫背后的庞大银行网络的价值,他收容了约瑟夫和他的族人,并派出一名特使前往威尼斯共和国。迫于苏莱曼大帝的威势,威尼斯人不得不释放了约瑟夫的姑妈,并归还了没收的财产。而约瑟夫则在君士坦丁堡定居,他将自己的商业网络拓展到了东方,并通过西欧的网络,甚至将生意拓展到了新大陆,获利甚丰。在塞利姆和巴基耶德的兄弟之争中,约瑟夫站在了塞利姆一边,并予以巨资。1559年在科尼亚之战后,巴耶济德皇子和他的四个儿子只得逃往波斯,寻求波斯人的庇护。为了诱使波斯国王塔赫玛斯普一世交出巴耶济德或者处死他,约瑟夫几乎清空了自己的金库,来满足波斯国王无餍的胃口。为了感谢约瑟夫的忠诚,当时还是王子的塞利姆任命他为提比里亚斯(今天以色列的一块土地)的领主,所以约瑟夫又被成为纳西公爵。 “我有一个问题!”藤吉郎问道:“既然纳西公爵是新苏丹的宠臣,那你为何要从我这里购买武器呢?他手里应该不缺获得武器的渠道吧?” “是的,但我的这位同胞走的距离苏丹陛下太近了,而且他已经成为大维齐尔的敌人,这样我觉得很危险!”夏洛克低声道:“祖先教诲我们,不能把所有的鸡蛋放在一个篮子里!” 听了夏洛克的这番解释,藤吉郎才渐渐明白过来。原来夏洛克是埃及、叙利亚等地犹太人社团的首领,对于纳西公爵这位同胞的步步高升,一开始他们还是抱着乐见其成的态度的。但随着纳西公爵在苏莱曼苏丹继承者之争中越卷越深,夏洛克等人的态度就发生了微妙的变化。一是投入的巨额金钱,二是一旦失败后的残酷报复。而苏莱曼死后,塞利姆继位后纳西公爵又向犹太社团筹集款项来支付军队的赏金,而这又让纳西公爵无形之中成为了大维齐尔麦何密?索库鲁的敌人。这一次夏洛克不愿意再和同胞在一条船上了,在他看来纳西绝非执掌朝政十余年的大维齐尔的对手,一定要为自己和家族准备一条退路。 “原来是这样?你们购买武器是为了保护自己的家园和财产?” “是的!”夏洛克低声道:“没有苏丹的允许,大维齐尔不可能直接攻击我的那位同胞,但他可以对付我们,而约瑟夫拒绝通过他的渠道卖给我们武器,以避免让他的敌人获得攻击他的口实!” “我明白了!”藤吉郎点了点头,显然对方这次不过是投石问路,购买武器不过是个由头,更多的是为了搭上兰芳社这条线,为将来准备一条后路。 第六百七十五章 意外的客人 “依照兰芳社与奥斯曼帝国的协议,我方从苏伊士港输入的刀剑、长矛、盔甲、火绳枪、各种火炮都必须向海关官员报告,并获得当局同意!”藤吉郎的声音并不大,但咬字却极为清晰:“我方是守信的商人,必须遵守已经达成的协议!” 夏洛克的脸顿时变得苍白起来,他沮丧的点了点头:“我明白了,请原谅我的打扰,祝您愉快!” “但是——,协议中并没有禁止我方输入废铁!”藤吉郎的声音拉住夏洛克的双腿:“如果你愿意支付六成的溢价,并支付相应的订金的话,我方可以向你出售一定数量的‘废铁’!夏洛克先生,你觉得如何?” “废铁?”夏洛克闻言一愣,旋即就明白过来,连忙点头道:“当然可以,非常感谢您的好心,请问我应该付多少钱,支付给谁?” 当藤吉郎离开伊兹密尔浴室的时候,他的心情十分舒畅。他刚刚为兰芳社做了一笔好买卖,他把淘汰下来的一千支旧火绳枪卖了一个好价钱,依照他和夏洛克达成的协议,这些火绳枪将被拆掉枪托,只保留金属零件,掺杂在废铁中,犹太人自己的工匠将重新装上枪托,千恩万谢的夏洛克当即支付了订金——用的是簇新的威尼斯杜卡特金币,这些可爱的小东西就在藤吉郎右手边的羊皮箱里。 回到住处的藤吉郎正准备让家仆准备酒菜,好好庆祝一下这桩刚刚做成的好生意,就看到管家迎了上来,低声道:“老爷,戚将军到了?” “戚将军?他不是一个月前刚刚离开苏伊士港吗?”藤吉郎惊讶的问道:“怎么又回来了?” “小人也不清楚,我已经把他安排在走廊右边那个院子了!您还有什么吩咐吗?” “嗯!”藤吉郎点了点头:“你把晚饭就安排在那个院子里!” “是,老爷!” 藤吉郎将那箱金币安置好,就向那院子走去。与当时伊斯兰世界的大部分商站一样,藤吉郎的住宅是由入门厅、围廊、喷泉、小广场,大厅,以及若干小院子组成的。作为特殊的贵客,戚继光和他的随员们被安置在最靠里面的那个院子,这样即安静,也不容易被其他客人看到。藤吉郎快步穿过围廊,走进院子,只见一个人真站在树下仰首看天,正是戚继光。藤吉郎赶忙迎了上去:“戚将军,您这次回来的好快呀!” 戚继光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推开房门。藤吉郎赶忙进了门,两人坐下后戚继光低声道:“我这次回来是要打仗了!” “要打仗?”藤吉郎闻言一愣:“和谁打?” “具体还不清楚,要见机行事!”戚继光低声道:“苏莱曼苏丹去世,新帝刚刚继位,立足未稳,必生内乱!” 藤吉郎闻言一愣,想起方才的事情,点了点头:“奥斯曼人的确内部不稳,可就凭这个恐怕不够吧?上头已经真的下决心了?” “这个还没有确定,但我这次回来的任务是重新评价奥斯曼人军队的战斗力,联系上一次的任务,恐怕上头对奥斯曼人动手的心思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 藤吉郎点了点头,对于戚继光的这个判断他是赞同的,但对于即将到来的变化,他却有些惴惴不安。毕竟他在这个国家已经呆了快十个年头了,早已熟悉了这里的风土人情,反倒是对于故乡的记忆都有些迷糊了。在亚历山大,他结识了许多朋友,得到了财富、身份、妻子,他的孩子也在这里出生,长大。而现在有个人告诉自己要打仗了,其中滋味还真的很难描述。 “说实话,我得到这个命令的时候一开始也有些惴惴不安的,毕竟距离这么远,万里行师,但到了科伦坡港后,看到港口里樯桅如林,就觉得胆气壮了不少!”戚继光说到这里,突然觉得有点不对,一注意才发现藤吉郎呆呆的坐在那儿,一言不发,样子有些奇怪。 “藤吉郎,藤吉郎?” “没什么!”藤吉郎露出一丝苦笑:“可能是在这里太平日子过久了,突然听你说要打仗,一时间有点不适应!” “是呀!”戚继光也明白过来:“你在这里有不少年头了吧?想必也有些感情了!” “快十年了!”藤吉郎走到门口,看着院子里那棵椰枣树:“这棵树是我买下这屋子后亲手种下的,当时才比我高出半个头,现在已经有这么大了,时间过得实在是太快了!” “是呀!”戚继光也站起身来,与藤吉郎并肩而立:“你知道吗?我这次回到马刺甲,就听说天子已经传位给太子,自己当了太上皇。而周大都督受封为申王,在朝中辅政,当初我是朝廷命官,他是海上游民,现在呢?真是世事变幻,白云苍狗!” 两人感慨了一会儿,藤吉郎问道:“对了,上头有没有说让我做什么?” “有,主要是对埃及的道路,河流的潮汐、苏伊士港的水文,当地居民上层人士方面的情报。” “这些倒是好说,资料都是现成的,就是要整理一下就行!”藤吉郎笑了笑:“仔细想想也没什么不好,我一直都想成为武士,建立功勋,赢得恩赏。可是却被上头派到这里当了快十年的商人,原本还以为这一辈子就这么过去了,想不到竟然还有翻身的机会,当真是可喜可贺呀!” 戚继光颇为意外的看了一眼这个身材矮小的倭人同僚,在讲武堂当教员的时候他接触过不少倭人,对于倭人武士那种轻生好死,汲汲于功名的精神印象颇深。但他从没把藤吉郎这个即使在倭人中也属于比较矮的商馆头目和武士联系起来。原本还以为此人早就被舒适的商人生活所腐蚀,现在能够表现出这种态度,着实不一般。想到这里,戚继光仿佛是为了给自己鼓劲,沉声道:“虽说这一仗并非大明天子的诏令,但若能打通陆峡,连通两洋,对我大明子民也是大有好处的!这次我也要尽心竭力,建立功勋!” 第六百七十六章 走私 苏伊士港,灯塔。 黄昏时分,依次检查完灯塔顶部的鲸油灯之后,老约瑟一瘸一拐的走到木桌旁,给自己的铜茶杯倒满薄荷茶,这是他一天中最惬意的时光了,再过一会儿,替班的人就会把他的晚饭带来,然后他就可以到距离灯塔底部的床上休息了。 和绝大多数埃及人一样,老约瑟喜欢在薄荷茶里加一点糖,不过这在过去可不是他的薪水负担得起的奢侈享受,直到最近几年糖价逐渐下降,他才能偶尔在茶杯里加上一小撮,他知道这都是由于那些奇怪的东方商人的缘故。正是这些东方商人摧毁了海盗的船队,让海上航行变得安全,还运来了大批各种各样的惹人喜爱的东方货物,而且他们并不像葡萄牙人那样贪婪,并没有把货物的价格抬高到让人无法忍受的样子,这些都获得了当了半辈子灯塔看守者的老约瑟的好感。 “老约瑟,我已经到了,下来吃晚饭吧!” 楼下传来沉重的脚步声,替班的伊本到了,可是老约瑟听到的脚步声并不止一个人,他提高嗓门问道:“小伊本,我听到的可不止一个人。我警告你,如果你敢在值夜班的时候把你那些狐朋狗友带到灯塔里来,我可饶不了你!” “是我,老约瑟!阿卜杜勒费萨尔!”楼下传来一个沉稳的声音。 “阿卜杜勒费萨尔?”老约瑟面色微变,这时一个中年汉子从楼梯走了上来,个子不高,身材敦实,高耸的额头眉毛浓密,几乎将眼睛遮挡住了,给人一种阴沉的感觉,他从腰间摸出一只小口袋丢给老约瑟:“今晚我有点小生意,请帮个忙!” 老约瑟右手一挥将小口袋接在手中,稍一掂量便能察觉出里面至少有十个银第纳尔:“你想干什么?这么大方!” “老约瑟,圣人说过知道的越多,烦恼越多!你应该知道这个道理吧!”那中年汉子笑了笑:“为什么不把钱收好,然后去附近的村子叫几个好菜,找一个好女人陪一晚呢?明天一定是一个好天气的,不是吗?”说到这里,他的目光转到了老约瑟那条失去半个脚掌的右腿上。老约瑟的右腿抽搐了一下,低下了头:“好吧,我可以不管,不过你要向我发誓,你今晚不是在贩卖奴隶!” “我可以向真主起誓,今晚我只是想做点糊口的小生意,和贩卖人口无关!” 看到对方郑重其事的起誓,老约瑟的表情变得松弛了,他点了点头,拿起自己的铜茶杯,一瘸一拐的向楼梯走去,当他的背影消失在道路末端,阿卜杜勒费萨尔低声道:“好了,先吃晚饭吧!” 当最后一缕夕阳消失在海平线下,值夜者点亮了灯塔顶部的鲸油灯,在三面铜镜的环绕下,顶塔顶部的灯光足以让二三十里外的海船看到。阿卜杜勒费萨尔站在灯旁,眼睛一瞬不瞬的看着远处的海面,可是除了偶尔反射月光的海浪,他什么都看不到。 “头儿,真的是今天晚上吗?月光这么弱,船可是很不容易靠岸的!” “是夏洛克先生的消息!”阿卜杜勒费萨尔只说了一句话,所有人就都闭嘴了。对于苏伊士港的地下世界来说,“夏洛克先生”是一个颇有魔力的词汇,是诚实守信,言出必行的代名词。 约莫到了午夜时分,海面上出现了一行亮点。阿卜杜勒费萨尔立刻认出这是船只主桅上的灯光,他立刻下令手下在发出灯光信号,几分钟后,应答的信号传来了。 “快,让人把驴子赶过来!”阿卜杜勒费萨尔下令道:“货就要到了!” 大约过了不到四十分钟,阿卜杜勒费萨尔就看到几条划桨长船靠了岸,为首的人警惕的看着阿卜杜勒费萨尔,用一口不是很熟练的阿拉伯语问道:“暗号是什么?” “脊柱剑外无宝剑!”阿卜杜勒费萨尔答道,同时他从腰间解下一块铜牌,递给来人:“这是取货的凭据!” “很好!”那人接过铜牌,凑到火炬下查看清楚,脸上多了一点笑容:“货物就在船上,都是废铁,剩余的货款现在就付!” “货款我已经带来了!”阿卜杜勒费萨尔拍了两下手掌,身后的人拖出两头驴子来,驴背上背着几口羊皮箱子。 来人挥了挥手,船上就跳上来两个水手,他们牵过驴子,把羊皮箱子搬上船,与此同时,其他的水手们也将一口口木箱子搬上岸。阿卜杜勒费萨尔打开一只木箱,只见里面都是一根根枪管和火绳枪零件,他随手拿起一根,指头上感觉到一阵滑腻,立刻意识到那是防锈的油脂。他挥了挥手,手下赶忙将木箱重新捆好,搬到驴子身上,很快船上的首领检查完毕羊皮箱里的货款,笑道:“货款收清,如果没有别的事情,今晚就到这里了!” “很好,一路顺风!”阿卜杜勒费萨尔点了点头。 “你也一样!”来人笑了笑,很快那几条划桨长船就消失在夜色中。 与绝大部分阴谋一样,夏洛克和藤吉郎的秘密交易只是一个开始,双方都把这次交易当成接下来一系列接触的探路石。对于夏洛克来说,在接下来风雨飘摇的帝国高层之下,他希望能够给自己和家族多寻求一条退路,而藤吉郎则希望获得一条可以直通奥斯曼帝国高层的情报渠道,虽然阿格多巴与兰芳社的关系极为密切,阿迪莱之父与周可成有翁婿之亲,但藤吉郎并不相信这两个人,他希望可以从多个渠道获得情报,然后相互加以比对,从中筛选出真正有价值的东西。在这种情况下,很快双方就建立了一种颇为互信的关系。 第六百七十七章 秘密 伊兹密尔浴室。 “夏洛克先生,这位是戚将军!”藤吉郎指着自己右手边的戚继光:“他是兰芳社大首领最信任的将军,他这次前来就是评估当地的局势,为大首领的下一步决策提供帮助的!” 夏洛克站起身来,腰几乎弯到了九十度:“敝人夏洛克,很荣幸能够得到您的接见!” 对于藤吉郎替自己身份吹的牛皮,戚继光还是有点不太习惯,他挥了挥手:“夏洛克先生你不必这么多礼,我只是一名使团随员而已!” 戚继光越是谦虚,夏洛克越是小心,经历颇多的他能够从这个男人身上感觉到那种指挥过千军万马武人特有的那种威严,他恭谨的低下头:“戚将军,您有什么要询问的,敝人一定实言以告!” “很好!”戚继光点了点头:“我问你两个问题,第一,刚刚继位的奥斯曼苏丹接下来要做什么?” 听到戚继光的问题,夏洛克露出了一丝苦笑,他缓慢的摇了摇头:“很抱歉,这个问题我没法回答,而且不要说我,恐怕整个帝国也没有人能够回答这个问题!” “什么?你这是什么意思?” “您难道不知道吗?”夏洛克问道:“伟大的苏丹是神灵在大地的影子,他执行的是神灵的意志,这又岂是凡人能够猜测的?” 夏洛克的回答让戚继光如坠五里雾中,还好藤吉郎在埃及待了不少年头,对于当地的文化习惯比较了解,才明白了个七八成。原来奥斯曼的苏丹(sultan)本意为“力量”、“权柄”,这里引申为君主。但在奥斯曼苏丹的权力缺不仅仅限于世俗层面,同时还有“哈里发”(khalifa)的头衔,自称“真主在大地上的影子”,理论上苏丹只需要对真主,和真主的法律负责,同时他还是最高的立法者,帝国的所有法律都是以苏丹以诏令的形式发布的;还是最高的军事统帅,所有的军队都必须向苏丹本人效忠;在攻占君士坦丁堡之后,历任奥斯曼帝国苏丹还自称自己是古罗马帝国的继承者,偶尔还会使用凯撒或者皇帝的头衔。虽然随着帝国面积的不断扩大,苏丹的独裁权力不得不受到其将领、宫廷贵族、官僚机构的限制,但由于从奥斯曼开国连续出现了十明君(奥斯曼一世一直到苏莱曼大帝的十位君主),周围的战略环境又一直极为恶劣,必须高度集中权力。所以到塞利姆二世登基为止,奥斯曼苏丹手中始终拥有中国古代开国皇帝才拥有的巨大权力。帝国的命运完全取决于苏丹一己之好恶,作为臣民唯有俯首听命,所以夏洛克说整个帝国无人能够回答这个问题。 听到这里,戚继光不由得哭笑不得,他再有本事也没办法跑到塞利姆二世的脑袋里找出答案了,只得作罢:“既然是这样,那我想问你,既然苏丹拥有这么大的权力,那为何还要通过你的同胞借钱呢?他加征新税不就好了?” “我听说是因为如果要加征新税那就必须通过大维齐尔,这就会增大大维齐尔的权力,所以我的那位同胞决定自己筹钱。他还说这个世界上没有借钱给国王更赚钱的买卖了!” 如果周可成坐在这里,肯定会把那位纳西公爵引以为平生知己。周可成是通过后世经济书籍明白国债是资本主义财富的主要源泉这个道理,而这位犹太人竟然凭自己的实践总结出了这个道理,其中的高下何止有道理计。当然周可成的成功之处就在于他有足以让国家无法赖账的武力,而那位纳西公爵只能倚靠君主的喜怒,下场自然大不一样。 “那你的同胞怎么会有那么多钱借给苏丹呢?”藤吉郎问道。 “是这么回事!”夏洛克解释道:“苏丹每借一笔款子,都会拿出抵押品来,比如矿山、港口、某一片领地或者某一条商路贸易的专许权等等。我那位同胞会根据我们筹集款项的多少,把这些分给我们经营,这样一来除去借出的款项还会有不少盈余!” “那既然是这样你为何还要和我们联络呢?这不是大好事吗?”戚继光问道。 “恐怕是给自己多准备一条后路吧!”藤吉郎笑道:“戚将军,你想想那位纳西公爵这么干不是在大维齐尔碗里抢食吗?大维齐尔肯定会想办法报复他的,如果纳西公爵赢了还好,如果输了,你觉得夏洛克先生还有活路吗?” “原来是这么回事!”戚继光这才明白了过来,他的目光转向夏洛克:“是这样吗?” “不错!”夏洛克点了点头:“大维齐尔权力极大,我那位同胞唯一可以依仗的唯有苏丹的宠幸,我不能不多准备一条后路!”说到这里,他突然压低了嗓音:“还有一件事情,我想要禀告二位。他想要在尼德兰人与奥斯曼人之间建立一个反西班牙人同盟,这样一来可以报复当初西班牙人对他的迫害,二来可以削弱西班牙人在地中海地区的力量,让苏丹更加信任自己!” 戚继光与藤吉郎交换了一下眼色,都从对方的目光中看到了凝重。两人对奥斯曼人与天主教世界的关系都知晓不少,也知道尼德兰是西班牙国王的领地,商旅繁盛,十分富庶,而西班牙是奥斯曼在地中海世界的一大劲敌,如果真的如夏洛克所说的那样,奥斯曼成功策动了尼德兰人叛变,并与其联盟,那地中海世界抵抗奥斯曼人的唯有威尼斯共和国,考虑到双方悬殊的实力对比,威尼斯共和国肯定是凶多吉少。 “夏洛克先生,你怎么保证你刚才说的那些是事实,而不是你编造的谎言?”藤吉郎沉声问道。 第六百七十八章 弓上弦 “这个——”夏洛克脸上现出难色:“二位,这个消息也只是一次我与他的交谈中听到的,哪能有真凭实据。” 藤吉郎点了点头,夏洛克这个理由倒是充分的很,像这种军国大事纳西公爵肯定谋之于密室,夏洛克能够听到一点只言片语都十分为难,要想拿出真凭实据来简直是难于登天。 “如果是这样的话,我们恐怕就无法把这件事情向上头禀告了!”藤吉郎低声道:“毕竟你也无法确保这消息的真实性!” “明白,明白!”夏洛克沮丧的点了点头:“要不我找找机会,看看能不能找到凭据!” “不用了,这样太危险,毕竟我们只是作为旁观者,并未置身其中!”戚继光笑道:“而且夏洛克先生你联络我们,目的也是为了保全自己吧?” “是,是!”夏洛克尴尬的笑了起来:“多谢戚将军您的体谅!” “夏洛克先生,兰芳社不是奥斯曼人、也不是西班牙人、更不是威尼斯人。我们只是商人,搜集情报也不过是为了确保自家的生意不受影响,所以你不用担心我们会像他们那么霸道。好,今天就到这里吧,告辞了!”说到这里,戚继光站起身,双手抱拳,微微欠了欠身子。 “不敢!”夏洛克赶忙站起身来,右手按住胸口,躬身还礼。 当戚继光和藤吉郎离开浴室,已经是傍晚时分了。由于处于低纬度地区,即便到了晚上,炎热也似乎从血红的月亮中散发出来。在压抑、闷热的白天,只有少数人还在街面上行走,只有到了傍晚,整座城市才重新活跃起来,小贩们在街边叫卖着玫瑰水等饮料和各种小吃,满载着各种货物的骆驼穿过道路,各种肤色、各种服饰的商旅随处可见,仿佛是在向人们宣布——亚历山大才是埃及的真正心脏。 “戚将军,您觉得我们应该把夏洛克今天说的事情写在报告里吗?”藤吉郎突然问道。 “我觉得应该,但应该注明情报的来源,还有其可信度没有得到印证!”戚继光毫不犹豫的答道:“我们的任务只是搜集情报,做出分析和判断是上头那些人的事情,我们不需要,也不应该替他们做出判断!” “嗯,你说的有道理!”藤吉郎点了点头:“不过如果这样的话,很可能会打起来呀!” “这也不是我们应该考虑的!”戚继光转过头:“再说,藤吉郎你不是想要立下功勋吗?” “是呀,但毕竟在这里住了快十年了,感情上还是有点过不去!”说到这里,藤吉郎突然笑了笑:“戚将军,你有没有觉得那个纳西公爵和申王殿下有点相似?” 戚继光闻言一愣,思忖了一会后叹了口气:“是有些相似,两个人都是世间少有的豪杰,只是那个纳西公爵的时运恐怕无法和申王殿下相比!” “那是自然!申王一路走来,也不知道有多少人成了他的铺路石,也不多这纳西公爵这一个了!”藤吉郎叹了口气:“戚将军,你觉得殿下什么时候会出兵?” “不清楚,不过这一次应该不会太早!” “为何这么说?” “这次的事情牵涉的势力太多了!”戚继光答道:“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申王殿下可不愿意当螳螂!” “这倒是,如果是这样的话,那岂不是打的越乱越好,最好把所有人都牵扯进来,然后最后来个一锅端?”藤吉郎笑道。 “是呀,所以我现在才明白当初为何他派我来搞什么军事观察团!我原先还以为他是个妄动干戈之人,现在看来倒是我见识浅了!”戚继光叹了口气:“藤吉郎先生,如果像你说的那样,那我们现在做的事情就关乎极大了,毕竟大明距离这里有万里之遥,一旦开战,那就是离弦之箭,再也收不回来了。所以事先须得再三查证,确保无误了,然后再速战速决,才是万全之策!” “戚将军说的有理,那就请你在报告的最后写清楚,我在一旁署名便是了!” 南京,莫愁湖。 “果然是三大火炉之一,这才刚刚五月底,就这样子!”周可成擦去额头上的汗珠,将银杯中掺满碎冰块的酸梅汤一饮而尽,旁边的侍女正要将其加满,却被周可成挡住了:“不要再加了,冰东西喝太多对身体不好!” “是!殿下!”侍女赶忙退到一旁。 以藩王的身份辅政,周可成已经是大明实际上的最高权力者,为了投桃报李,首辅杨博以朝廷的名义将莫愁湖畔的徐达旧宅修缮了一番,赐给了周可成。这座宏伟的宅邸的前身是莫愁湖畔的胜棋楼,传说洪武皇帝与大将军徐达再次对弈,并将其更名为“汤沐邑”,赐给了徐达。经历近两百年的变乱,这宅邸早已易手数次,杨博这也是那朝廷的钱做自己的顺水人情。 “连止泻药都没有的时代,吃坏了肚子腹泻而死的可能都有!”周可成嘟囔了一句,恋恋不舍的看看一旁的盛满冰镇酸梅汤的冰桶,对旁边的几名侍卫道:“这天气你们也热吧?来,每个人喝一碗酸梅汤,不是我小气,这玩意喝多了一旦拉肚子可就糟糕了!” “多谢殿下!” “谢殿下赏赐!” 侍卫们闻言大喜,赶忙向周可成道谢,然后从侍女手中接过冰镇酸梅汤,一饮而尽。周可成笑嘻嘻的看着侍卫们喝了酸梅汤,笑道:“怎么样?比起你们老家来,南京的天气还熬得住吧?” 周可成的这几个侍卫都是讲武堂精选的军官生,有东番与南洋的土著、也有倭人、还有大明江南和两淮人,东番和南洋的土著皆表示比起老家的夏天来这根本算不了什么,而江南和两淮人则表示南京的天气又闷又热,难熬的很。周可成笑道:“那若是让你们去更热的地方呢?你们愿意不?” 第六百七十九章 犹太复国者 能够在周可成身边当侍卫,自然都是机敏之人,立刻听出了弦外之音,纷纷齐声道:“若是为大王效力,便是刀山笔也只能说过得去,但从报告的只言片语不难看出这个犹太人经历的艰险、计划之宏伟、精力之旺盛、才能之卓越,但是像这样一个伟大而又才能卓越的人物的名字周可成在穿越前却从未听说过。 可假如这位纳西公爵的计划成功了,奥斯曼人成功的与尼德兰人建立了反西班牙同盟,在十世纪叶摧毁了威尼斯共和国,获得了地海的控制权,那么从意大利到伊比利亚半岛都会陷入奥斯曼海军的威胁之下,而失去了西班牙亲戚的支援,奥地利的哈布斯堡家族恐怕是抵挡不住奥斯曼人的无敌大军的。整个欧洲近代史将完全改写,而作为这一切的源头,纳西公爵肯定会在世界近代史占据一个不小的片段,甚至还会成为若干重要的考点,折磨后世的学生们。既然周可成没有一点印象,那只能说明一点——和他二十世纪的后辈不同,纳西公爵的复国计划最后失败了,和他的宏伟计划一样,他本人也淹没在历史的长河之,被绝大多数人遗忘。 无论是作为一个国人,一个东亚人,还是兰芳社的首领,周可成都颇有站在这个犹太人一边的冲动。西欧在近代的扩张史,同时也是其他古老民族的屈辱史,尽管周可成对奥斯曼人没啥好感,但假如他们可以铲平巴黎、伦敦、巴塞罗那、塞维利亚、安特卫普、阿姆斯特丹、维也纳,周可成也不是不可以捏着鼻子在一旁递铲子送斧头的,毕竟情况再糟糕也糟糕不过近代史那样了。但在经过一番思忖之后,周可成还是打消了这个主意,以兰芳社现有的体量,贸然投入战局很可能会把局势彻底搅乱。与其这样,不如先派出大量的学员搜集情报,等待更好的时机,毕竟在苏伊士运河完全修通之前,兰芳社的舰队要绕过整个非洲才能进入地海,这一地理瓶颈就限制了其力量投入的成本。 “不知道我能不能撑到那一天!”周可成叹了口气,回头看了看镜子,由于工艺的问题,新造的玻璃镜子里自己的样子有些怪异,不过还是能够看见额头上的皱纹和两鬓的斑白,他握紧拳头,低声道:“请再给我十年时间,不是为了我,是为了大明,为了东亚,为了兰芳社!”11 第六百八十章 新订货 南京,户部。 “请问若是要见吴侍郎,要怎么走?”沈明臣有些胆怯的看着眼前这个坐在长桌后的书吏,在长桌上摆放着一块铭牌,上面写着“问讯处”三个字。 “您要见吴侍郎?”那书吏抬起头来,笑问道:“那请问您有没有预约呢?” “预约?”沈明臣闻言一愣,旋即笑道:“在下沈明臣,乃是北京留守胡宗宪胡大人的使者,受命前来商议关于拨款的事情!” “原来是沈先生!”那书吏手指滑过一旁的排列表,笑道:“找到了,您在这里稍等,我让人进去通传一声!” “好,好!”想不到那书吏竟然没有为难自己,沈明臣不禁有些喜出望外,他以前可是久闻六部书吏的厉害,即便是三品、四品的大员有时候也要吃他们的苦头,他从袖中取出早已准备好的门包,巧妙的从袖子下面塞了过去:“有劳了,些许心意,还请收下!” 那书吏一愣,看了看左右无人注意,赶忙收下,低声笑道:“沈先生,吴大人今早事情不多,您稍等一会即可!” 那书吏说的果然不错,只过了片刻,便有人出来引领沈明臣,穿过一个院子,来到一间花厅前:“沈先生请,大人便在里面相候!” “多谢!”沈明臣拱了拱手,进了门,只见吴伯仁坐在上首,两人起身相互行礼,分宾主坐下,吴伯仁笑道:“沈先生你今日来应该是为了军费拨款的事情吧?” “不错!”沈明臣苦笑道:“吴大人您也应该清楚,当初靖难时徐阶和李春芳把九边的可战之兵几乎尽数抽空,结果都毁在了寿州,后来重建的新军也就是个样子货。东主受命北京留守,第一桩大事便是重建宣大、蓟州、辽东,这几个军镇,以护卫北京。朝廷几位相公虽然议定了,但是谈到款项,就只有找你了。吴大人,这件事情可千万耽搁不得呀!” “沈先生你也不要叫苦了,北边的情况我还是知道一点的!”吴伯仁笑道:“京师北迁之后,北京的外戚贵胄,太监宫女、文武官员都没了,加上侍候他们的奴仆随从,至少二三十万人,少了这么多张嘴,至少粮食应该是不缺的吧?” “粮食确实不缺,但光粮食是不够的呀!”沈明臣叹道:“军中器械、药子、布帛还有将士的薪饷,都是要银钱的!只凭北直隶那点税如何够?” “这方面我也知道!”吴伯仁笑道:“你先看看这个!”说罢他从桌上拿起一张纸,推了过去。 沈明臣接过那张纸一看,身体微微一颤:“这,这些是——?” “沈先生,你应该知道当初平定北方之后,申王殿下便辞去了大都督得官职,并上奏朝廷,要将募集的平乱之军逐一裁汰,这些就是已经裁汰的十二个联队步队的甲仗火器。你先清点一下,就走海路运到天津卫,然后再由胡师具体分配!” “好,好!”沈明臣闻言喜出望外,笑道:“说实话,眼下九边最缺的其实不是人,而是甲仗器械,这可是解了燃眉之急呀!” “当初殿下募集的新军前后一共有一百二十个联队,会在两到三年的时间内大部分裁汰,多余的甲仗将全部送到天津卫!沈先生,你现在可以放心了吧!” “放心了,放心了!”沈明臣松了口气,他奉命南来的时候早有吃闭门羹的心理准备,毕竟京城现在在南京了,九边的重要性已经大打折扣,能够这么痛快的拿出这么多东西来,着实出乎自己的意料之外,虽说这些东西都是别人淘汰下来的旧货,但算起来也就用了一年多时间,总比没有强。 “至于饷银的事情,我会让人在天津卫建立一个总核算处,如果可以的话,我希望沈先生你主管此事,如何?”吴伯仁笑道。 “啊,这,这——”沈明臣当然知道这里的好处,不由得喜出望外:“下官只怕不能胜任!” “我会给胡师写一封信,具体事情会在里面!”吴伯仁笑道:“沈先生你无需担心!” “好,好!”沈明臣下意识的应道,当他离开花厅的时候,双脚几乎踩在棉花团里,一脚高一脚低的。 “蠹虫!”看着沈明臣的背影消失在门外,吴伯仁发出一声冷笑。在周可成新建的政治格局里,胡宗宪所担任的北京留守处于一个十分特殊的位置。对于传统的华夏国家来说,北方的游牧民族是最主要的威胁,因此最强大的军团必须部署在北方边防线上,但为了确保中央对地方的控制,又必须在京城屯扎重兵,即强干弱枝。为了解决以上两个政策之间的矛盾,明成祖朱棣在靖难成功之后不久便迁都北京,由天子亲自指挥强大的北方边防军,即天子守国门。 而在第二次靖难战争之后,为了确保对首都的控制,周可成在摧毁了北方军力之后,又将都城迁回南京,由胡宗宪出任北京留守,指挥辽东、蓟州、宣大这几个北方军镇,而延绥、宁夏等几个西北军镇则由另外的巡抚指挥。显然,胡宗宪几乎处于唐代安禄山同一个位置,而唯一不同的是,宣大、蓟州、辽东这几个军镇眼下实力空虚,暂时无力威胁南方,而天津卫的存在又使得南方可以通过海路迅速投放平叛的军事力量。作为周可成的心腹,吴伯仁当然知道天津卫的重要,所以他在返回南方之前,就举荐自己的心腹李真担任天津卫的长官,并下令其加快港口和要塞区的建设。至于将裁汰军队的武器运给胡宗宪也是周可成的授意,毕竟这可以取代原本必须支出的拨款,用节约下来的款项可以向江南兵工厂订货,生产更新式,质量更优良的武器。订货会带来就业,税收等等众多好处,在这个事情上,吴伯仁早已熟极而流了。 第六百八十一章 渐变 “龚宇、杨彻、今井宗久他们还真是财运亨通呀!”吴伯仁叹了口气。他很清楚近期南京城的平静不过是一种表像罢了,在苏松常三府的运河建设已经进入了高峰期,那些放下武器的士兵们并没有让他们回家,而是摇身一变变成了建筑工人,开始对苏松常三府地区的河道进行整治,确保吃水两米半以内的船只可以直接航行到太湖沿岸的许多小商埠,空间规模的金属冶炼厂和铸炮厂也正在修建当中,而这一切都是在巨额的金钱的推动之下完成的。身为户部侍郎,公债委员会的主任,吴伯仁很清楚那些预先购买大批国债的豪商们将从中得到多么丰厚的回报。 “老爷,夫人派人来问,您今晚要不要回家吃饭!”家奴的声音打断了吴伯仁的思绪,他想了想:“算了,待会我要去摄政王那边去禀告一些事情,估计会留饭,晚饭我就不回去吃了!” “是,老爷!” 吴伯仁回到书案旁,开始处理起公事来,到了约莫晡时,他便上了轿子,在一队护卫的簇拥下来到了莫愁湖畔的申王府。 “伯仁来了呀!”周可成热情的向其招了招手:“你来的正好,快坐下,给伯仁拿副碗筷来!” “多谢殿下!”吴伯仁毫不客气的在圆桌旁坐下,向半躺着的阿迪莱欠了欠身子:“夫人,您还有几日要生产?” “应该是这个月底之前了!”周可成笑道:“等孩子满月后,我打算去一趟马刺甲!” “什么?”吴伯仁吃了一惊:“这么快?” “嗯!”周可成点了点头:“我们这边倒是不急,但阿迪莱的爹爹那边倒是有些忍不住了!” “哦!”吴伯仁看了阿迪莱一样,从对方的目光中也感觉到了一丝焦虑:“那大明这边怎么安排?” “朝廷交给你、张大人、魏大人三个人,金山卫交给文长,莫娜在东番镇守!”周可成低声道:“如果有事,她从东番来也快得很!” “那镰成公子呢?”吴伯仁问道。 “跟我去历练一番,也让他涨涨见识!”周可成低声道:“伯仁,我已经是快要半百之人了,有些事情须得以备万一!” 吴伯仁张了张嘴,话到了嘴边又咽了回去,转而点了点头。他想了想之后问道:“殿下,其实我觉得这件事情让杭杜阿去就好了,您何必亲自去呢?只要再过两三年,仅凭苏松常三州也足够了!” “我明白!”周可成伸出右手,打断了吴伯仁的话头:“但有些事情还是非我去不可。对了,我打算派一批文武学生前往泰西留学交流,讲武堂和讲谈社的都已经定下来了,你觉得团长应该选谁?” “不知您想选一个什么样的团长?” “三十出头,学问好,容貌出众的!”周可成笑道:“若不是这里离不开你,我倒是想让伯仁你跑一趟了!” “我?”吴伯仁笑了起来:“我倒是真想去,天天在户部和那些数字表格打交道,我还真想去泰西看看,就和当初去朝鲜出使一样!” “是呀!”周可成叹了口气:“我们都被这名缰利锁给捆住了,动弹不得,还是当初那样,跳上船,扬起帆,想去哪里去哪里的好呀!” 当吴伯仁离开王府时,已经是深夜时分了,他坐在轿子里,身体轻微的起伏。方才桌上的那些话让他思绪繁多,周可成的确是老了,那个英明、果敢、谋略过人,让自己敬若神明的男人也逃不过时光的侵蚀。方才在和自己说话时,还不是轻轻的抚摩着妻子的隆起的肚皮,难道这样也能征服遥远的泰西吗?吴伯仁的心里没有答案。 “相公,您回来了!”香二娘一手搀扶住吴伯仁的手臂,一边问道:“您身上怎么这么重的酒气呀?摄政王请你喝酒了?” “嗯!我没喝多少!”吴伯仁笑道:“说是酒,其实里面大半都是橙汁!” “那就好,来坐下!”香二娘扶着丈夫在床边坐下,喊道:“快,快把木桶和热水拿来,给相公泡脚!” “嗯!”吴伯仁将自己的双脚放入木桶中,被热水浸泡的感觉让他发出一声惬意的抽气声,一旁的香二娘见状,小心的问道:“相公,有件事情妾身想问,却又不知道该问不该问!” “你我之间还有什么该问不该问的,说吧!”吴伯仁漫不经心的说。 “就是前两天,嫩娘的妈妈突然跑到家里来,说嫩娘已经失踪好几个月了,希望能让我帮帮忙,查明她的下落,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妾身寻思我们俩至少姐妹一场——”香二娘越说看丈夫的脸色越难看,声音也越来越小,心虚的问道:“怎么了?妾身有什么说错了吗?” “没什么!”吴伯仁笑了笑:“你说得对,嫩娘也帮了我们不少忙,这件事情我的确应该管一管,这样吧,下次那个女人来了,你就把她留下来,我让北镇抚司的人留心一下!” “好,好!”香二娘大喜:“她当时说三天后再来,那不就是明天,我一定把她留下来!” 1567年的八月底,周可成与阿迪莱的第一个孩子出生了,是个女儿。这让阿迪莱颇为失望,但周可成却非常喜爱,他甚至还为其起了一个中西合璧的名字——周珍娜。鉴于周可成此时的身份地位,朝廷毫不吝啬的将各种赏赐和爵禄倾斜在这个刚刚出生不久的婴儿身上,而周可成也暂时将公事推到一旁,把全部的时间都花在陪伴女儿和阿迪莱身上。 第六百八十二章 父亲与女儿 “你看,珍娜的眼睛和你一样,也是绿色的,还有这鼻子,这嘴巴,长大后一定是个大美人儿!”周可成跪在摇篮旁,看着正在里面好奇的四处张望的婴儿,满口称赞道。 “我倒是希望长得和你像一些!”躺在床上的阿迪莱没好气的答道。 “长得和我一样?那怎么能成?”周可成笑道:“一个女孩家长得和我一样岂不是个丑姑娘,怎么嫁的出去?” “只要旁人一看就知道是你的女儿就够了,美丑有什么要紧?”阿迪莱背过身去:“若只是长得像我,就算再漂亮又有什么用?” 周可成从妻子的声音里感觉到了浓重的失望,他走到另外一面重新蹲了下来,笑道:“不要孩子气了,旁人怎么说又有什么要紧的?我周可成眼里男孩女儿都一样的,将来我在领地、遗产方面都不会亏待她的。” “男孩女孩怎么会一样?”阿迪莱抬起头来:“要不这样,干脆等这孩子大些,就送进宫里,嫁给天子,成为皇后,你看好不好?” “什么——”周可成愣住了:“你要把孩子送进宫里?” “对呀!算起来天子也就比珍娜大个四五岁,将来两人成亲生下太子,你就是大明天子的岳父、外祖父,岂不是两家化为一家了,对大明,对兰芳社都是最好的呀!”阿迪莱越说越是兴奋,整个人几乎从床上坐起来了。 “不行!绝对不可以?” “为什么?”阿迪莱原本的兴奋顿时烟消云散,她愤懑的看着丈夫:“难道你连这点力气都不肯出?” “不是我不肯力气,而是我不想把女儿送到那种没有天日的地方!身为一个父亲,我更希望珍娜选择一个她喜欢的人渡过快乐幸福的一生,而不是成为一个政治工具!”周可成耐心的解释道。 阿迪莱反驳道:“和天子联姻就是政治工具,那我不也是政治工具吗?我和你过得不也很很好吗?” “你当初来到我身边的确是政治工具,我们现在过得的确也不错,但不是每个被当做政治工具的女人都这么好运的!你也去过奥斯曼苏丹的后宫,看到过那些女人过得什么日子;还有当初你在马刺甲的时候,应该有看到有多少被各国送来的贵女,在她们当中只有你留在了我的身边!” 听了周可成这番话,阿迪莱的脑海中闪现出小时候跟随父亲进入宫廷时的所见所闻,还有在马刺甲是所看到的那些从南洋、印度列国送来的贵女们,其中也不乏容貌出色之辈,即便容貌一般的,身边也有特别挑选出来的绝色侍女。 但是这些女人们却只能孤寂的住在空荡荡的宫殿里,无人问津。想到这里,她禁不住打了个寒颤。 “你明白了吧,阿迪莱!”周可成叹了口气:“我走之后,你好生照顾孩子,如果一切顺利的话,埃及就是珍娜的封地!” “什么?埃及?”阿迪莱瞪大了眼睛:“可,可是——” “这句话你放在心里就是,我是说如果——”周可成站起身来,轻轻拍了拍妻子的脸颊:“珍娜是我的孩子,我不会亏待她的!” 当周可成离开的时候,天色已经不早了,他看到儿子站在门廊下,身披铁甲,右手托着头盔,身形笔直犹如院子里的银杏。周可成笑了笑,拍了拍儿子的肩膀,笑道:“镰成,我这次就依仗你了!” “请父亲大人放心!”中臣镰成脸颊绯红,双目闪烁着兴奋的光。 埃及,犹太人公会会堂。 “这里是最近筹集的一笔款项,请你一定要小心,将其押送到伊斯坦布尔,交给公爵!”夏洛克指着一旁的两只橡木箱子,压低声音道。 “请您放心,我向永生的上帝发誓,我一定会谨慎小心的,绝不会让那些可恶的基督徒染指!”护卫首领的声音坚定如铁。 “不,你要小心的不仅仅是基督徒!”夏洛蒂纠正道:“记住了,不到最后时候,你不能使用公爵给你的身份牌!” “为什么?”护卫首领不解的问道:“公爵不是已经被苏丹殿下委任为内库总管了吗?” “你难道忘记了大维齐尔吗?”夏洛克问道:“他可不会任凭公爵就这样把苏丹的信任夺走!也许他不敢公开阻挠,但背地里肯定会做些什么的!” “我明白了!”护卫首领点了点头:“我一定会尽可能保密的!” 目送着护卫首领指挥着手下将那两只木箱抬出后门,夏洛克吐出一口长气,整个人几乎瘫软在椅子上。那两只橡木箱里装着五万金杜卡特,即便他是亚历山大有名的富商,还得到诸多同乡的支持,筹集这样一笔巨款也让他感觉到有些心力憔悴。虽然他已经尽可能的保密,但要筹集这样一笔巨款不可能不在市场上留下痕迹,以大维齐尔的老辣,又怎么可能瞒得过去?可以想象这笔现款路上要经历的各种风险,想到这里,夏洛克便不由得暗自心忧。 “父亲!”一个轻柔的声音从侧面传来:“您看上去在担心什么事情!” “我的丽贝卡,没什么,我只是有点累了!”夏洛克竭力让自己看上去轻松一些,他伸手握住一个约莫十四五岁少女的手,让其在自己身旁坐下。少女的身材优美匀称,那套东方服饰按照她本族妇女的方式穿在身上,更使她增色不少。她的黄绸头巾与她略显黝黑的皮肤正好相称。那对明亮的眼睛,那两条弯弯的娥眉,那高高的鼻梁,那珍珠般洁白的牙齿,那一头乌油油的鬈发——它们像一串串形态各异的螺旋形发辫,从头顶滚滚而下,披在可爱的头颈上,披在色彩绚丽的波斯绸外衣所露出的胸前,也披在这件紫色外衣上那些像真花一样鲜艳的花朵上。 “是吗?”丽贝卡仔细的观察了一会父亲的脸,摇了摇头:“不,我能从您的眉宇间看到隐藏的忧虑,您是在担心某件可怕的事情即将发生,请告诉我吧,让我为您分担忧虑!也许上帝会赐给我智慧为您解忧!” 第六百八十三章 豪侠 夏洛克看了看自己的女儿,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决定吐露一点心事,至少也可以排遣一点胸中的郁闷:“丽贝卡,我问你,在金钱和信仰面前,我们应该选择哪一样?” “当然是信仰!”丽贝卡毫不犹豫的答道:“不管是穷是富,当我们离开这个世界,在主面前接受审判时,能够拯救我们的唯有信仰。” “你说得对,我的孩子!”夏洛克点了点头:“那金钱和亲人呢?” “那当然是安全,对我来说,没有什么比您还有身边人更重要了,金钱没有了还可以再挣,但亲人们没有了,我还能倚靠谁呢?” “是呀!”夏洛克叹了口气:“丽贝卡,依照祖先留下的律法,我必须服从首领的命令,但假如首领的命令将族人同胞们置身于危险之中呢?” “那就应该以族人同胞们的安全为重!”丽贝卡答道:“您应该尽可能的劝说首领,收回命令!” “那如果首领不肯收回命令,坚持呢?” “那您就应该照祖先的律法去做!”丽贝卡神色严肃:“因为那是摩西代表我们民族与上帝在西奈山顶所立的约定!” “我明白了!”女儿的镇定感染了夏洛克,他点了点头:“你说得对,我的孩子,我知道我应该怎么做了!时间不早了,我们回家吧!” 丽贝卡点了点头,她将面纱蒙上,跟随着父亲向会堂外走去,沿途遇到的犹太人纷纷让到路旁,向夏洛克父女躬身行礼,父女二人也不时停下脚步还礼。待到了门口,丽贝卡在仆妇的帮助下上了驼轿,而夏洛克上了骡子,跟在一旁。两人走了一会儿,突然看到前面人头攒动,前进不得,夏洛克向路旁一个小贩问道:“前面是怎么了?怎么这么多人?” “是几个异国商人与哈曼贝伊的卫兵起了冲突!” “什么?异国商人和哈曼贝伊的卫兵?谁这么大的胆子?”夏洛克吃了一惊,贝伊是突厥语中“首领”、“头目”的音译,在马穆鲁克王朝和奥斯曼帝国中,先是对贵族或者旁系王子的尊称,同时也是对州一级官吏的尊称,地位低于帕夏。奥斯曼帝国在1517年的瑞达利亚战役击败了马穆鲁克王朝的末代苏丹之后,征服了埃及,并将其变成一个行省。但奥斯曼苏丹并没有对埃及的行政体系做实质上的改动,只是让那些马穆鲁克首领们向自己效忠,便承认了这些首领们的利益。这些首领们在埃及依旧拥有很大的势力和威望,而被奥斯曼帝国任命的帕夏往往还要依靠他们进行统治。这个哈曼贝伊便是这些马穆鲁克首领中的一个。 “不是很清楚,听说是东方来的异国商人!两边已经动起手来,还死了两个人!”那小贩答道。 “东方来的异国商人?”夏洛克心中咯噔一响,赶忙回到女儿的骆驼旁,低声道:“丽贝卡,我有点事情要到前面去看看,你留在骆驼上,前往不要乱走!”说罢,他就跳下骡子,穿过人群向前挤去。 缅俞华手腕轻轻一抖,锋利的刀刃上的鲜血便被振落在地上的尸体上,阳光照在布满如云纹路的刀刃上,发射出炫目的光。四周的人群敬畏的看着这个皮肤黝黑、颧骨高耸的年轻人,就在几秒钟前,两个凶悍的马穆鲁克卫兵就如切菜劈瓜一般死于他的刀下。气喘吁吁的夏洛克目光扫过四周,只见四五个手持弯刀的卫兵正狠狠的盯着那个持刀年轻人,却不敢上前,在那年轻人身后站着三个打扮相似的年龄相仿的汉子,脸上满是满不在乎的神情, “你好大的胆子,竟然敢杀哈曼贝伊的人!”为首的卫兵喝骂道。 “我不知道你们是谁,但谁想杀我我就杀他!” 在夏洛克听来,那个皮肤黝黑的年轻人的阿拉伯语语速很慢,口音也有些怪异,不过表达意思还是很清楚的,应该是异国商人,不过是否与兰芳社有关就不清楚了。 “你死定了!你一定死定了!”那卫兵的嗓门更大了,但却没有丝毫上前动手的意思,旁边的围观者也看出些端倪来了,投来一道道鄙夷的目光。那卫兵也感觉到了不对,厉声骂道:“快告诉我你的名字!” “我留下来是为了给你为同伴复仇的机会,如果你不想动手的话,那就到此为止吧!”缅俞华皱了皱眉头,还刀入鞘,转身便走。那卫兵见状急了,骂道:“不要走,不许走,停下来,告诉我你的名字!”可不管他的嗓门多大,还是不敢追上去,直到那群年轻人消失在人群中。 “那位年轻人就这样离开了,没有一个人敢上前阻挡他!”夏洛克笑着向女儿讲完了故事。 “上帝保佑真正的勇士!”丽贝卡闭上了美丽的眼睛,长长的吐出一口气:“他以宝剑维护了自己的生命和荣誉,让凶残的马穆鲁克人在他面前都不敢拔刀,但愿有一天我们犹太人中间也能产生这样的勇士,拿起刀剑维护自己民族的姐妹和母亲!” 女儿的祈祷让夏洛克低下头去,尽管他富有、受过良好的教育、聪明,但依然属于一个没有自己国家的民族,不得不生活在异国人的土地之上,时刻担心统治者会用强暴的手段将一切都夺走,这种巨大的耻辱让他说不出话来。 “父亲,你能够知道那个年轻豪杰的身份吗?”丽贝卡突然问道。 “身份?”夏洛克犹豫了一下,没有说出自己的猜想:“不,我只能从他的皮肤和容貌判断应该是来自东方的某个国家!” “一定是位贵族,甚至是一位王子,否则不会有如此高明的武艺和豪侠的心肠!”丽贝卡猜想道:“父亲,如果可以的话我想知道他的身份!” 第六百八十四章 会面 “我的女儿,这好像和我们没有什么关系吧!”夏洛克徒劳的劝说让女儿放弃这一要求,而丽贝卡却摇了摇头:“不,我有一种预感,那个年轻人将会和我们有拉扯不断的关系的!” “奥瑟、还有杰佛!”哈曼贝伊用脚把地上的尸体翻过来,尸体脸色惨白,死鱼般的双眼瞪的老大,瞪着院子里的天空:“你说他们被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子干掉了?” “是的,尊贵的贝伊,那个年轻人不会超过二十岁。”卫兵低着头,仿佛地上有什么值得研究的东西。奥瑟的右手腕已经被斩断,末端只剩下一团血肉模糊,他的喉咙上有一张大口子,要了他的命;而另一个人的脖子被砍断了半边,透过伤口可以看到苍白色的颈椎骨。哈曼贝伊的脸色越来越难看,几乎和地上的尸体一般眼色,他宽阔的额头上遍布汗珠。几分钟后他站直了身体,对那个卫兵道:“从头到尾说一遍,仔仔细细说一遍!” “是的,尊贵的贝伊!”卫兵能够感觉到首领平静的声音下隐藏的怒火,他咽了口唾沫:“今天下午,我们的人经过香料街,与这群人起了冲突。他们当时一共有三个人——” “等一会,你是说他们只有三个人?”哈曼贝伊问道。 “是的!” “也就是说你们有七个人,而他们只有三个人?”哈曼贝伊的脸上现出一丝怒色:“而在被杀了两个人之后,你们居然就什么都不做放他们走了?” “对不起,尊贵的贝伊!”卫兵惶恐的解释道:“可是那个家伙一下子就干掉了我们两个人,而如果他的同伴和他一样厉害的话——” “住口,我可以容忍无能,但无法容忍怯懦!”哈曼贝伊挥了下手:“来人,把这几个家伙的脑袋都砍掉!” “尊贵的贝伊,请宽恕我——” 卫兵们的哀求声被几声凄厉的惨叫截断,哈曼贝伊在查看了首级之后,厉声道:“三天,三天内把那三个年轻人找出来!” 兰芳社商会。 与绝大部分讲武堂的军官生一样,缅俞华的生活是十分规律的,即便是在海船上,每天六点二十分都会雷打不动的起床、然后洗漱、整理内务、跑步、体操……,在讲武堂的字典里是没有空闲二字存在的,虽然刚进讲武堂的时候还有些不适应,但他很快就喜欢上了这种生活,他能够感觉到自己就像一块生铁那样在锻锤的不断敲打下变得越来越坚韧、刚强,最后会成为一块足以击败莽应龙的百炼精钢。被选入军事观察团之后他依旧保持着这样的节奏,直到今天下午他杀掉了那两个向自己冲来的敌人。这并不是他第一次看到杀人,但自己动手还是第一次,他原本以为自己会非常兴奋,但却是出奇的平静,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缅俞华,戚教官让你立刻去见他!” “是!”缅俞华赶忙站起身来,他走到戚继光门口,整理了一下衣衫,大声道:“戚教官,缅俞华报告!” “进来吧!”戚继光的声音传了出来。缅俞华快步走进,向戚继光行了个军礼道:“戚教官好!” “嗯!”戚继光点了点头,上下打量了下站的笔直的缅俞华:“今天下午你杀人了?” “是的,那些人抢劫我们的货物,还拔刀攻击我,所以我才拔刀自卫的!”说到这里,缅俞华辩解道:“按照当时的情况,我的行为并没有违反条例!” “但那伙人自称是哈曼贝伊的卫兵!”戚继光的声音冰冷:“商社与埃及当局每年都有巨额的贸易往来,这些你应该知道吧?” 缅俞华的声音有点愤懑:“教官,当时的情况我不可能考虑这么多!如果我想这么多的话,你现在肯定只能看到我的尸体了了!” 这一次缅俞华的辩解起到了效果,戚继光露出一丝笑容:“你说得对,换了我在那时候也不可能有其他的选择!至少你的剑术课没有偷懒!” “是的,教官!”缅俞华挺起了胸脯:“柳生教官的剑术课我是同期第一,他说我已经有了免许的实力了!” “是吗?”戚继光点了点头:“不过为了你的人生安全考虑,天黑后你就和另外两个人一起离开亚历山大,前往苏伊士。” “是,戚教官!” 当缅俞华走出房间,戚继光长长的出了一口气。作为军事观察团的团长,他当然知道缅俞华的特殊身份,为了确保其安全,又不能破坏未来增派游学生的计划,唯一的办法就只有让其前往苏伊士,避一避风头了。不过一想到接下来会有更多的年轻军官生前来,戚继光禁不住头疼欲裂。 “戚教官,外面有客人想要见您!” “客人找我?”戚继光抬起头来,他在商会里并没有具体职务,外头也没有几个人知道他的真实身份,许多人还以为他只是一个寻常的东方商人,又怎么会有人找自己呢? “是的,他自称叫夏洛克,说您认识他!”军官生答道。 “夏洛克?”戚继光皱了皱眉头,他对这个犹太商人怀有很深的戒备之心,为了避免被牵连进去,所以平时双方会面都是在伊兹密尔浴室,像这样被主动找上门来还是第一次,难道是有什么意外发生。他犹豫了一下,低声问道:“他什么打扮,身边有多少人?” “只有一个人,从外表上看是一个普通的穷汉!我也让人查看了他的背后,没有发生有跟梢的!”军官生答道。 戚继光满意的点了点头:“好,你把他带进来!” “很高兴又见到您,我的朋友!”当夏洛克走进门,便向戚继光深深鞠了一躬。 “有什么事情吗?夏洛克先生!”戚继光眉头紧锁:“让您来我这里,依照约定,我们双方只能在伊兹密尔浴室秘密会面的!” 第六百八十五章 报信人 “现在已经不是固守约定的时候了!”夏洛克低声道:“戚将军,请带着你的人离开亚历山大,越快越好!” “离开亚历山大?为什么?” “因为今天你的人杀了埃及最凶狠残忍的哈曼贝伊的人,他一定不会善罢甘休的!”夏洛克低声道:“我当时就在现场,那三个年轻人的容貌和装束都和当地人完全不一样,哈曼贝伊用不了多长时间就能找到这里来的!” 戚继光惊讶的看了看夏洛克一眼,最后还是决定不再隐瞒对方:“夏洛克先生,多谢您的好意,我已经让那三个手下离开亚历山大了,您无需担心了!” “戚将军!”夏洛克急道:“您还是不明白,哈曼贝伊他并不是一个讲道理的人。他并不是寻求正义,为自己的部下复仇,而是发泄自己的怒火。他会把这屋子所有的人都杀光,一个不留!” “所有的人都杀光,一个不留?”戚继光笑了起来:“夏洛克先生,我们可不是你们这些犹太人。按照我方与帕夏大人的协议,即便我们有人触犯了贵国的法律,也不能在我方领事缺席的时候对其进行审判。何况今天下午我的部下只是自卫而已。” 夏洛克的脸上泛起一片屈辱的红晕,戚继光方才的话中对自己民族的鄙视显露无遗,他强迫自己将屈辱强吞入腹,低声道:“戚将军,我知道在您的背后有多么强大的后盾,但这对疯子又有什么用?哈曼贝伊就是这样一个人,至于帕夏,您还是不要对他有太高的期望的好,如果说在苏莱曼苏丹在世的时候,贝伊们对他还有几分顾忌的话,新苏丹继位后,每个人都知道他很快就会被某个新苏丹的宠臣替代,他说的话早就没有什么人听了!” “你不用说了!”戚继光打断了夏洛克的劝说:“身为军事观察团团长,还有兰芳社在亚历山大商会的二号人物,我不可能因为一点莫须有的害怕就带着所有办事人员丢下这里的商人们离开。如果那个哈曼贝伊真的敢这么做的话,大炮和刺刀会惩罚他的错误的。夏洛克先生,我还有点事情,现在请你离开吧!” 夏洛克张了张嘴,最后还是叹了口气:“好吧,但愿我是错的,上帝总是会保佑那些勇敢的人的!”说罢,他站起身向戚继光点了点头,转身离去。 将夏洛克送出门,戚继光立刻回到办公室,对于夏洛克的警告,其实他并不像表面上那么有信心。但身为商会实际上的管理者(藤吉郎去苏伊士处理一些事情去了),他不可以自顾自己的安全把一切丢下不管。 “吹集结哨,让所有军官生在院子集中!”戚继光把佩刀挂在腰上,对门口的值班军官生道。 “是,戚教官!” 随着尖利的哨音响起,院子两旁走廊里骚动了起来,大约半分钟后,四十五个精神抖擞的军官生便在院子里排成了一个整齐的小方阵,当值班长点完名后向戚继光高声道:“报告戚教官,一班军官生应到20人,实到17人,三人出公差,请指示!” “归列!” “是!” 戚继光上前一步,目光扫过眼前一张张熟悉的面孔,这些年轻人跟随自己来到海外已经有一年多时间了,在这段时间里他早已熟悉了每一个人,一想到接下来这些前途无量的年轻人很有可能会因为自己的决定死在异国他乡,戚继光心中就感觉到一阵悸动。 “同学们,作为你们的教官和指挥官,有一件事情我必须告诉你们。”戚继光沉声道:“我们正处于危险之中。今天下午,缅俞华和另外两个人外出时遭遇了一伙暴徒,迫于自卫,缅俞华杀死了其中两人,击退了这伙暴徒,为了避免麻烦,我就让他们三个人连夜离开了亚历山大。就在刚才,我从一个人口中得知这伙暴徒是哈曼贝伊的士兵,这个哈曼贝伊是埃及地方官员中最凶狠、最傲慢的一个。这个消息提供者建议我丢下商会,带着你们逃离这里,以逃避哈曼贝伊随之而来的报复。我们的职责要求我们留在这里,包围金库、账薄以及其他重要的东西,直到接到撤离的命令。所以我拒绝了他的建议,并下令你们进入战备状态!” “是!” “很好!”戚继光满意的看到部下们的脸上现出了兴奋和勇敢的光,他满意的点了点头:“你们先去武器库领取武器,将商会的无关人员遣散,然后将剩余人员组成战斗编制,修建工事,准备抵御可能的进攻!” 与古代绝大多数在异国的商会一样,兰芳社在亚历山大的商会建造时是有考虑军事防御功能的,商会的大门使用坚硬厚实的橡木建造,外侧镶嵌满铁钉,内侧的门栓足有小树粗细,地上有插门栓的洞,门上则有金属托架,关上门后内侧用硬木撑住,除非用攻城锤否则无法破坏。围墙使用砂岩堆砌,石块间用石灰浆粘合,有十二尺高,城墙上有一人高的雉堞,内侧有木制走道,弓箭手和铳手可以在雉堞后面向外侧的敌人射击。在围墙和房屋之间有一块大约三十米宽的空地,这样既便于机动兵力,也可以防止火势蔓延。在大门的两侧还有一座六尺高的射塔。戚继光让部下用酒桶和长木将大门堵住,又把军官生们分为三班,轮班休息,最后自己登上大门旁的望楼,腰带上除了佩刀,还有一支号角。 当一切准备完毕,仆役们送来了晚餐,有鸡肉、粥和大块的无酵饼、还有无花果干。商会里的仆役绝大部分都是南洋人,男人被编成六个小队,用长矛武装起来,人们沉默无声的进食,一片寂静,只有咀嚼和汤勺碰撞碗碟的声音。 第六百八十六章 夜战 戚继光坐在草垫上,慢慢的喝着粥。他可以听到婴儿的哭泣声,如果肯静下来就好了,她怎么哭个不停?戚继光放下勺子,准备去看看到底是谁的孩子这么不合时宜,突然他停下脚步,侧耳倾听,他能够听到有什么正在靠近。戚继光飞快的扑到窗户旁,心脏砰砰乱跳,一时间他以为自己看到了萤火虫,密密麻麻的,旋即才明白那是拿着火把的人,戚继光赶忙将号角凑到嘴边,用力吹了起来。 号角声在商会上空缭绕,戚继光听到楼梯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一个军官生冲进望楼,头上的圆顶钢盔在火光下闪着光。 “所有人各就各位!”至少在部下面前,戚继光显得镇定自若。待到军官生转身去传达命令,他转过身去计算敌人的数量:一百,两百,他很快就放弃了,最前面的敌人尖兵距离围墙已经不远了,他能够听到火把燃烧的噼啪声,还有人的叫喊声。 “至少我的人还没有被吓倒!”戚继光看着在走到上准备战斗的人们。旁边的一个军官生突然喊道:“教官,那一定是敌人的首领!” 十几个骑士穿越火把,向商会的大门走来,火光照亮了骑士们的金属头盔,将他们的盔甲染成橘黄。其中一人高举长枪,枪尖有旗帜飘动。戚继光觉得旗帜是红色的,但夜里实在分辨不清,四处火光冲天,任何东西看起来不是红就是黑或是橙。骑士们勒住战马,那个手持长枪的骑士高声喊道:“里面的人听好了,以哈曼贝伊的名义,把门打开!” 戚继光小心的用雉堞遮挡住自己的身体,以免被某个黑暗中隐藏的射手击中,高声道:“下面的人听好了,我不知道什么哈曼贝伊,这是兰芳社的商会。依照协议,商会的财产和土地是被置于伟大苏丹的保护之下的,正如奥斯曼帝国的商人和船只在东方也受到兰芳社的保护一样。你们立刻离开,否则天亮之后我会向帕夏提出控告!” “你们不是商人,是凶手!就在今天下午,你们的人杀了两个哈曼贝伊的卫兵,不要企图否认,我们有好几个的目击证人。立刻打开门,让我们进去搜捕凶手!” “按照协议,即便你说的都是事实,也应该由帕夏主持的法庭审判,当场还必须有我们的领事为其辩护。而不是像这样深夜打着火把,手持武器,照我看更像是强盗!” 那个手持长枪的骑士愤怒的叫骂,但从他身后走出另一个人,制止住了他的叫骂,火光在他的盔甲上阴暗的闪烁,这人生得矮胖,盾牌上有个奇怪的图案,精钢胸甲上则有华丽的涡形纹饰。他的面罩打开,里面是张苍白的脸,鹰钩鼻下留着浓密的胡须。 “我就是哈曼贝伊,我数三下,如果你们不肯开门,那我们就开始进攻了!” 戚继光向身旁的军官生做了个手势,会意的年轻人举起了火绳枪,开始瞄准,当那个自称哈曼贝伊的汉子数到三的时候,军官生扣动了扳机,在烟雾挡住视线之前,戚继光看清那个“哈曼贝伊”从马背上摔了下来。 “冲进去,把所有人都杀光!”在人群后面传来一个有些慵懒的声音。墙头上闪过一排火光,城墙外的进攻者看来有点意外,没想到守卫者有这么猛烈的火力,但很快他们也反应了过来,墙外传来盔甲碰撞声,刀剑出鞘声,枪盾交击声,火器和弓箭声,夹杂着咒骂和奔马铁蹄。一支火把高高飞过围墙,重重的砸在围墙后面的空地上。 “不要惊慌!”戚继光高声喊道:“大家散开!护住各段城墙!不要慌张,坚守自己的岗位,不要探出头暴露自己!” 哈曼贝伊显然早有准备,他的人虽然没有准备攻城锤,但带了许多长梯,有些长梯的前端甚至还有铁钩,尽管军官生们装备精良,训练有素,但是人数实在是太少了,绝大部分地段只能依靠那些仆役,而那些仆役并不太懂得使用长矛,戚继光站在他们身后,一边大声激励着、咒骂着仆役们,一边将那些最勇敢、最敏捷的敌人打倒。但敌人似乎永无止尽。戚继光每砍倒、刺落、推下一个人,就又有一个爬上城墙。那个拿着长枪的骑士也登上了防御工事,但戚继光用手抓住枪杆,趁那人拉扯争夺时,利落一刀,刺穿了他的铠甲。他每次抬头,都看到越来越多的火把飞过自己的头顶,在他的视网膜上烙下长长的火舌。敌人们冲到大门前,用斧头劈砍,但却被一个军官生用弓箭射杀,但还没等戚继光为其喝彩,就看到那个军官生的脑袋突然少了半边,随即他便听到一声炮响。 进攻者使用的火炮是一种小型的回旋炮,从外表上看与军舰船首船尾上的那种回旋炮很相似,只不过口径和长度都要更小一些,阿拉伯人很喜欢将其装载双峰骆驼背上。这种火炮只能发射一磅左右的炮弹,虽然不足以摧毁围墙,但打碎雉堞,射杀后面的人还是没有问题的。很快,戚继光就不得不下令部下们退下围墙,将其交给进攻者。 士气大振的进攻者爬上围墙,但迎接他们的是 一阵铅弹和箭矢,围墙对于内侧可是没有遮挡的,许多士兵就这样稀里糊涂的中弹摔下围墙。但人数的巨大优势可以弥补一切,戚继光看到越来越多的敌人冲下围墙,空气中弥漫着血、烟、铁和尿的味道,久而久之也便成了同一种味道。他知道败局已定,最后的时刻已经来临,他大吼一声,从身旁的尸体上拔出一柄弯刀,手舞双刀,向人群中杀去。 第六百八十七章 火场 夏洛克家。 “父亲!”丽贝卡停止拨动手中的乌德琴(中东的一种拨弦乐器,外形有些像琵琶吉他):“您的精神好像有点不太好?” “不,没什么,我的孩子!”夏洛克勉强笑了笑:“我只是有点担心!” “担心?”丽贝卡放下琴,示意房间里的婢女退出门外,坐到父亲身旁:“您是为了那件事情担心吗?” “是的!”夏洛克在女儿面前保持坦白:“我警告了那位将军,但是他太自负了,认为仅凭帕夏和兰芳社和奥斯曼人的协议就足以保护自己,他还是不懂得那些贝伊都是一群饿狼,而哈曼贝伊是这些饿狼中最凶残的一头。丽贝卡,我很怀疑哈曼贝伊随时都可能发起袭击,在这个人脑袋里是没有什么道理和公义可言的!” “您说得对,父亲!”丽贝卡点了点头:“我听说他不但冒充沙漠中的贝都因人抢劫商队,甚至还把被俘者卖给突尼斯海盗当划桨奴隶。我们现在只能祈祷他无法查证到动手者的真实身份了!” “这不太可能!”夏洛克摇了摇头:“当时在现场有很多人亲眼目睹了一切,而动手那几个人的装束和容貌都与本地人不同,并不难查清来历。不过幸好戚将军已经让他们三个赶往苏伊士躲避风头了,至少他们三个人的性命是保住了!” “若是如此,那就再好不过了!”丽贝卡松了口气,脸上的忧虑之色少了几分:“父亲,您觉得如果真的打起来后果会如何?” “我不知道,真的,我不知道!”夏洛克缓慢的摇了摇头,他看了看一旁的沙漏,低声道:“时间不早了,丽贝卡,你先去睡吧!” “是!”丽贝卡点了点头,她回到卧室,洗漱之后躺下了,可当她躺在床上却听到了凄厉的狗叫声,除此之外还有另外一种声音,比较模糊,像是风中的呓语,又似乎是几声惨叫。 丽贝卡是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惊醒的,少女下意识的坐起身来,房门被急促的推开,父亲脸色惨白,气喘吁吁,仿佛刚刚从噩梦中惊醒过来。 “出事了?” “丽贝卡,快起来,大事不好了!” 丽贝卡没有多话,她飞快的在侍女的帮助下穿上衣服,又在最外面蒙上一件灰色的斗篷。便乘着一头骡子和父亲一同出门,父女二人赶到兰芳社商会的原址,这里已经成为了一片废墟,到处是烈火肆虐后的痕迹,空气中弥漫着焦臭味,丽贝卡看到一辆平板大车被拖了出来,上面盖着草席。 “都是死人!”夏洛克的声音低的只有女儿才听得清楚:“至少有七八个人!” “让开,给大车让路!”穿着蒙面黑衣的守尸人一边摇着铃铛,一边大声叫喊。围观的人们赶忙为这一不祥的行列让开路,丽贝卡下意识的屏住呼吸,可依旧闻到死人特有的味道。她厌恶的偏过头去,大车经过的时候被石头磕了一下,车上的草席滑落了少许,丽贝卡清晰的看到两张苍白的面孔,一个是孩子,另外一个是属于青年妇女,她突然觉得胃部一阵翻涌,转过身剧烈的呕吐起来。 回家的路上丽贝卡一直保持着沉默,看到女儿阴郁的样子,夏洛克禁不住后悔自己让女儿看到如此惨烈的场景,正当他想着应该如何劝慰时,丽贝卡突然开口道:“我们必须火葬这些尸体!” “火葬尸体?”夏洛克下意识的重复了女儿的话。 “是的,商会里大部分都是外乡人,火葬后才比较方便将骨灰带回故乡!”丽贝卡答道:“虽然他们不是犹太人,但毕竟您是他们的朋友,这不是朋友应该做的吗?” “你说得对,丽贝卡!”夏洛克立刻明白了女儿建议的好处,兰芳社绝不会善罢甘休的,他们一定会报复自己的敌人,回报危难时的朋友:“我回去后立刻就去办!” “不,这件事情交给哈桑就可以了!”丽贝卡双目炯炯有神:“回家后您立刻换上最好的马,赶往苏伊士,把您先前所做的,和昨天晚上发生的一切都第一时间告诉藤吉郎先生,这才是您现在最应该做的事情!” 曙光渗进窗帘之前,中臣镰成就醒了。 马刺甲城来了许多客人,几乎都是前来参加欢迎周可成宴会的。今天早上,他们会在庭院里比赛投矛、射箭、骑马、骑象、火绳枪射击,作为周可成的长子,中臣镰成无疑也要参加,若是从前,他肯定兴奋难耐,但经由在大明渡过的一年,中臣镰成已经清楚身为上位者,最重要的不是武艺过人,而是倾听话语,统御他人人心的技巧,这让他有些兴奋,又有些怅惘。 当中臣镰成刚刚学会走路,他的梦想就是成为一名伟大的武士,就好像热田神社中供奉的武尊那样,闪亮的铠甲,飘动的旗帜,持枪弯弓,脚跨战马。但跟随父亲的这一年让他明白了黄金和权力比刀剑更有力量,语言和谋略比武力更有用。但不管怎么说,当手握钢刀长枪,弯弓射箭的时候,他还是觉得自己才是那个真正的自己。 经过大约一个小时的练习后,中臣镰成洗漱换好衣袍,就在侍卫的簇拥下前往大厅,外面传来真正剑盾交击和马蹄轰鸣,在他耳中都成了悦耳之音。我只看一眼,中臣镰成心想,飞快地看一眼就走。 亚齐、柔佛、苏禄等地的贵族们将带着属下的青年武士们在上午操练,在那之前,校场属于他们的侍从,从十二到十八岁不等,庭院里立了两个矛靶,每个皆以坚固的支柱为主干,年轻的侍从们骑着马匹绕着矛靶奔走,向其投掷标枪或者射箭,骑术最好的几个则练习夹枪冲击,厚实的靶子上已经是凹痕累累。 第六百八十八章 噩耗 中臣镰成刚一出现,就吸引了众多的目光,那些侍从们纷纷跳下战马,恭谨的向其下拜。而中臣镰成则微笑着向其点头致意,这时一个身影出现在大厅门口,中臣镰成认出那是父亲身边的一个侍卫,他意识到那是来催促自己的,赶忙迎了上去。 “镰成殿下,杜阿大人和几位国王都已经到了!” 中臣镰成感觉到脸有点发烧,自己不应该让父亲久等,他赶忙低声道:“我立刻就过去!” 中臣镰成的位置在周可成的右手边,杭杜阿在左手边,长桌的两侧则是一个个当地的大贵族或者大商人,每个人的面前都放着空荡荡的餐盘,但却无人开动。中臣镰成赶忙低头道歉,周可成笑了笑:“坐下吧,如果是下一次,我就不再等你了!” “是,父亲大人!”中臣镰成赶忙坐下。 侍女们拿着一盘盘菜肴送了上来,有鸡肉馅饼、贝类蘑菇浓汤、烤鱼、羊肉抓饭、洒上柠檬汁的生金枪鱼片、以及大量的水果、蜂蜜蛋糕。看上去周可成的心情很好,他一边吃东西,一边和距离最近的几个大贵族说着笑话,长桌上弥漫着快活的空气。 “殿下,我有一个请求!”一个大商人大声道。 “说吧,不过我把丑话说在前头,逼我还钱可不成!”周可成笑道。 长桌旁的人们发出一阵哄笑声,那个大商人也笑了起来:“不,不,我只是想要在马刺甲开一个毛纺厂,请求您的允许!” “毛纺厂?”周可成笑了起来:“这好像用不着向我请求吧?这完全是您的自由!不过您为什么有这样的想法呢?难道您的矿山和种植园不挣钱吗?” “不,托您的福气,我的矿山和种植园都很好。不过您知道我在金州有一个小殖民地,有大概一千名移民,他们的主要工作是放羊!”那个大商人稍微停顿了一下:“您应该知道,金州那儿很适合羊群的生活,那儿没有狼,气候也很不错,经过六年时间,那儿的羊群已经增长到八十万只以上,除了腌肉以外,最主要的出口品就是羊皮和羊毛!在过去大部分羊毛都会卖给裕和纺织厂。可是通往金山卫的船总是装的满满的,我想为什么不干脆在马刺甲开办一家纺织厂呢?我可以让裕和的龚老板三成的股份,只要他帮我把工厂开办起来!” “嗯,这是个好的想法!”周可成点了点头:“不过我不可能代替龚宇答应你,只能说我很赞同你的想法,你可以把我的话转告龚宇,可以吗?” “太感谢您了,殿下!”那大商人恭谨的低下了头,他抓住周可成的手,送到自己的嘴边亲吻起来。 “好了,好了!”周可成抽回自己的右手,笑道:“我是个希望大家都好的人,祝你的生意早日成功!” “真是无趣呀!”中臣镰成皱着眉头,低下头看着桌子,一言不发。 正当此时,从大厅里走进一个身材矮小的人,一开始中臣镰成还以为那是个表演马戏的侏儒小丑,他在堺的时候在富商的宴会上见到过。但很快他就明白这并不是马戏,那个汉子虽然身材矮小,但神色庄重,风尘仆仆,与那些滑稽可笑的小丑侏儒完全不一样。 “大王,请原谅我,我带来了一个坏消息!” 如果只听声音,绝对无法想象如此宏亮的声音是出自藤吉郎这样一个矮小的躯体。周可成放下筷子,目光停留在藤吉郎身上:“藤吉郎?” “不错,就是我!很荣幸你还记得我!”藤吉郎深深的鞠了一躬:“我是在这里说还是单独向您禀告!” “就在这里说吧!”周可成沉声道:“桌子旁都是我的朋友,还有我的长子,对于他们我是没有任何秘密的!” “是!”藤吉郎挺直了身体,用低沉的声音道:“在十五天前夜里,兰芳社在亚历山大的商会遭遇一个叫哈曼贝伊的匪徒袭击。商会里的工作人员、戚将军和十七名军官生要么被杀、要么被俘,在商会仓库里金钱和财物也全部损失!” 餐厅里静了下来,但只过了几秒钟就被叫骂声和咆哮声所充满,几乎每一个人都脸色通红,愤怒的拍打着长桌,大声咒骂,如果这场长餐桌不是用坚固的柚木制成,恐怕已经散架了。 “静一静!”周可成举起右手,待到声音平息下来,他问道:“原因,告诉我那个哈曼贝伊这么做的原因!” “我当时并不在亚历山大,在苏伊士港处理一些事情,具体的情况并不清楚!”藤吉郎答道:“不过有两个人证,我请求让他们上来向您亲自陈述整个事情的经过!” “很好,让他们上来吧!” 夏洛克站在庭院里,他能够听到不远处餐厅里传出的吼叫声,不远处正在练习摔跤和用长矛对刺的年轻侍从们也让他又是惊讶又是艳羡,在他看来有这么多喜好武勇的年轻人的民族是不可小视的。 “夏洛克先生,请您随我进去!” “是!”夏洛克整理了一下衣衫,跟着那个侍从走进餐厅,他看到藤吉郎和缅俞华垂手站在一旁,首座上一个威严的中年人正看着自己,下意识的就跪了下去。 “你就是夏洛克先生吧?站起来,把你知道的说出来吧!” 夏洛克站起身来,然后他依照记忆将自己在路上看到哈曼贝伊的卫兵抢劫,缅俞华自卫杀人,回家后前往兰芳社商会警告戚继光尽快离开被拒绝,而后在次日得知商会被围攻后又收容尸体,赶往苏伊士向藤吉郎报信的事情从头到尾讲述了一遍。听完后周可成点了点头:“夏洛克先生,你对我们做了一个朋友能做的一切。镰成,你拿一张椅子来,不能让朋友站着和我说话!” 第六百八十九章 决定 夏洛克看到坐在周可成右手边的那个年轻人站起身,从旁边搬了一张椅子过来,虽然他还不知道对方的身份,但能够坐在这个位置的必然是一位大贵人,他赶忙躬身道谢,然后才小心翼翼的坐下,等待着周可成接下来的发言。 “缅俞华!”周可成沉声道:“你必须要感谢夏洛克先生,正是他的证词救了你,否则依照商社遭到的损失,你原本要被剥夺军籍,折断佩刀,判处苦役的!” “是,殿下!”缅俞华转过身,向夏洛克鞠了个躬:“夏洛克先生,我无法用语言表达我的感激之情,希望将来能够有机会为您效劳!” “不敢!”夏洛克赶忙起身还礼:“我只是实话实说而已!” “诸位!”周可成抬高了嗓门:“在任何一个国家,拔刀自卫都是人与生俱来的权力,缅俞华作为一名军官生,更有保护商社财产的职责,他杀死两名盗匪的行为是无罪的,所以,我宣布恢复他军官的身份,并归还武器!” 无罪!无罪! 长桌旁的人们发出一阵整齐的欢呼声,中臣镰成将佩刀重新交还到缅俞华手中。待到欢呼声渐渐平息下来,周可成沉声道:“依照我方和奥斯曼帝国的协议,双方的都有义务对在己方领土上的商人和旅客予以保护,确保其人身和财产的安全。我相信这件事情是一个不幸的意外,所以我打算派出一个使者前往埃及,要求帕夏惩治罪犯,赔偿损失。镰成,你愿意承担这个责任吗?” 中臣镰成又惊又喜,他赶忙上前一步,大声道:“愿意,父亲,我愿意!” “很好,我把‘暴君’号给你,另外再加上‘三保公’号和十二条快速纵帆船!西拉斯!”周可成抬高了嗓门:“你愿意担任舰队指挥官,护送我的儿子前往埃及吗?” “这是我的荣幸!”一个头顶半秃,长着鹰钩鼻的汉子站起身来,他向中臣镰成深深的鞠了一躬:“原因为您效劳,殿下!” “很好!”周可成点了点头:“镰成,你将作为我的全权特使前往埃及,告诉帕夏我方的要求:处罚凶手,赔偿损失,归还幸存者和所有的尸体。” “父亲,假如帕夏拒绝呢?或者他采用拖延战术呢?”中臣镰成问道。 “如果他拒绝,那就你就先撤退侨民和商人,并派人通知我,待到侨民商人撤走后,就向其宣战!如果对方用拖延战术,你可以限定他们在十五天内予以答复,如果十五天内帕夏不答应要求,那也宣战!” “宣战?”中臣镰成脸上泛起一丝兴奋的绯红:“由我开口?” “是的,你是我的全权特使,本来就是做这个的!”周可成笑道:“你出发后,我就会下令在南洋募集新军,从大明抽调援兵来,做战争的准备工作!” “是的,父亲大人!”中臣镰成挺起了胸脯:“但赔款的巨额数额是多少呢?” “具体数额会由书记们计算,在你出发前先告诉你,现在你去准备出发的事情吧!” “是!” 当夏洛克离开大厅的时候,还有一种仿佛是在做梦的感觉。就在几分钟前,那个中年男人谈笑间就已经决定了向奥斯曼帝国宣战,上百万人的生死,无尽的财富归属就在轻描淡写间决定了,而自己却已经参与其中。难道上帝在这一瞬间借用这个男人的口显示了自己的意志?想到这里,他又是惶恐,走到路旁,对着一棵大树跪下,默默祝祷道:“耶和华我们的神,天地的主宰,祢是应当称颂的,我将我的灵魂交在祂的手中,我的肉体也感到神的同在不管我睡着或醒起,耶和华都与我同在,因此我一无所惧。”祈祷数遍之后,夏洛克重新站起时,只觉得浑身上下喜乐安足,不复方才的惶恐。 作为兰芳社在南洋最大的港口和政治经济中心,随着周可成的一声令下,马刺甲就好像一个巨大的机器运转起来。船只被迅速修缮一新,一桶桶腌鱼、咸肉、菜干、干饼、新鲜的橙子、柚子、火药、铅弹被送上船,新兵、各种物资也从各地川流不息的运来,在饭厅决议的第四天,由两条战列舰和十二条快速纵帆船、六条货船组成的舰队就离开了马六甲港,穿越海峡,向西航行,他们将先赶往科伦坡,在那儿补充补给品,再装上两百名骑兵,然后前往苏伊士,向埃及提出赔偿或者宣战的要求。 埃及、开罗帕夏府。 “什么?赔款三十万金杜卡特?”哈坎巴耶济德险些从椅子上摔下来:“你不是开玩笑吧?” “不,尊敬的帕夏!”使者答道:“除此之外,他们还要求归还尸体和幸存者,交出全部凶手,为首者哈曼贝伊和他的主要手下,不能少于两百人,也就是商会里死掉的人!” “这怎么可能!”巴耶济德又急又怒:“我哪有本事要哈曼贝伊的命?更不要说三十万金杜卡特了,他们整个商会全加起来也不值五万金杜卡特!这是在勒索!” “尊贵的帕夏,我们的首领也是这么说的,而他们回答生命是无价的!” “狗屎!”巴耶济德懊恼的低下了头,虽然名为奥斯曼帝国在埃及的最高长官,但实际的权力却小的可怜,兰芳社提出的三个要求他唯一能办到的就是归还尸体和幸存者了,至于赔偿三十万金杜卡特和交出凶手,首先他拿不出那么多钱,其次他不被哈曼贝伊砍头就不错了。 “他们有多少船,多少士兵?”巴耶济德问道。 “两条大型战船,每条船有接近一百门大炮;十二条小一些的战船,每条船有大概十五到三十门炮,另外还有四条货船!” 第六百九十章 分化 巴耶济德倒吸了一口凉气,他早就知道兰芳社海上力量的强大,但一个使者就带着如此强大的舰队前来,明显对方是已经做好开战的准备了。他想了想,低声道:“你先回去,给使者送一些新鲜的水果和肉食,想办法让他们把期限拖长一点,就说我需要时间筹集赔款!” 苏伊士港,暴君号。 在午后值班岗敲响第四遍钟的时候,换句话说,岸上下午两点左右。夏洛克正坐在他的卧舱的小镜子前,整理自己的衣衫。随即他就听到甲板上传来砰砰的枪声。他赶忙飞快的披上外袍,冲出舱室。他在甲板上看到中臣镰成全身披挂,腰跨镶金佩刀,身旁站着西拉斯,后者身上穿着平日里很少穿的上好外套,两行水手们身着耀眼的白棉布裤子和长礼服,头戴大草帽,他们手中的火绳枪口冒着青烟,显然他们是在迎接某位客人。他赶忙回到自己的船舱里,以免被某位不速之客认出来。 客人比夏洛克预想的要多得多,以至于暴君号的艉楼里的军官休息室根本装不下,结果只好在前甲板摆放着十几张长桌,然后再搭上几幅遮阳的斗篷。酒水和食物也只能因陋就简,不过幸好绝大部分客人的心思也不在酒食上,他们看着两厢密密麻麻的大炮,忧心忡忡。 “藤吉郎先生!看在多年的交情上,您是否可以给我一个准信,这是真的要打仗了吗?”一个身形矮胖的富商低声问道。 “亲爱的老尤瑟夫,这一次恐怕我没办法给你答案了!”藤吉郎露出一丝苦笑:“我只是一个随员,所知甚少,一切将由这次的全权特使决定,就是那位年轻人,对,就是那位挎着金刀的年轻人!” “全权特使?”富商看了看站在主桅旁的中臣镰成,感叹道:“就是那位站在主桅旁边的年轻人吗?真主在上,他可真年轻呀?也许还没有二十岁,你不是在开玩笑吧,藤吉郎先生?为什么不让你来当全权特使,你在埃及已经有那么多年了!” “因为他是大首领的长子,你明白吗?”藤吉郎笑道:“大首领给了他全权,是战是和,都由他一言而决!” “真主在上!”那富商两颊的肥肉一阵哆嗦:“为什么要打仗,生意那么兴隆,一旦开战,就什么都没有了!” “请原谅,老尤瑟夫,但请恕我直言,这不是我们的过错!”藤吉郎低声道:“是哈曼贝伊围攻我们在亚历山大的商会,杀了我们的人,抢走货物,换了是你也不会善罢甘休吧?” “不,换了我只能忍气吞声,自认倒霉!”那富商苦笑道:“不过你说得对,你们不一样,有船、有军队,不过恐怕帕夏无法接受你们的要求,他不是不想杀哈曼贝伊,实际上他比所有人都恨那些凶残的贝伊,但他没有力量,拿那些恶棍没有办法!” “真的是这样吗?”藤吉郎问道。 “当然!”富商奇怪的看了藤吉郎一眼:“你在埃及这么多年,难道没有听说过吗?” “是有听说过一些,不过我毕竟只是一个外来者,很多事情还是没有你们清楚!”藤吉郎说到这里,突然压低嗓门道:“老尤瑟夫,可否可以帮我一个忙?” “帮忙?什么忙?” “帮我给巴耶济德帕夏带一句话,就说赔偿金的数额可以商量,但哈曼贝伊的首级必不可少,如果他缺乏力量的话,我们兰芳社可以提供帮助!” 老尤瑟夫警惕的看着藤吉郎:“请问这是谁的意思?您还是那位尊贵的特使!” “当然是我!您觉得那位尊贵的年轻人会懂得各退一步,以和为贵的道理吗?他可是非常期待未来的战争呀!毕竟我也在埃及生活了这么多年,这里对于我来说等于是第二故乡了。能够不开战还是不要开战的好!我就实话实说吧,上头对于这次的事情十分震怒,哈曼贝伊不死,是没有人敢在上头面前替你们说话的,如果期限一到,所有在我方港口的奥斯曼船只、人和财产都会被扣留,你应该明白这回师什么后果吧?” “我明白了!我会把你的话带到的!”老尤瑟夫脸颊上的肥肉抽搐了两下,从事东方贸易的他至少有六条船奔走在从埃及往来东方的航线上,如果藤吉郎所说的属实,等待着他的唯有破产一条路。 “记住了,除非你能够带来帕夏的答复,否则我不会承认和你说过以上那些话的!”藤吉郎警告道。 “请放心,我明白!”老尤瑟夫点了点头。 宴会进行的很快,中臣镰成显然不太适应这种场合,他只是在开始时向众人祝酒,说了两句话就离开了。客人们在得知他的身份后也不以为忤,有心事的老尤瑟夫在宴会结束后就迅速离开了。 “殿下,我已经让老尤瑟夫转告帕夏,我方的最核心要求是惩罚凶手,至于赔偿可以商量!”藤吉郎向中臣镰成禀告道。 “藤吉郎先生,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中臣镰成问道:“为了分化敌人?” “是的,我正是这么想的!”藤吉郎笑道:“帕夏是伊斯坦布尔派来的总督,而那些贝伊是当地的豪强官员,在两者之间存在着尖锐的矛盾。那位帕夏在和东方的贸易中获利甚丰,那个老尤瑟夫便是他的人。无论巴耶济德帕夏能不能杀掉哈曼贝伊,都会引起埃及内部的混乱,这对于我们下一步都很有利!” “你说的很有道理!”中臣镰成满意的点了点头:“那我们现在应该做些什么?” “选择一个适宜泊船的海湾或者岛屿,最好是有淡水的。”藤吉郎答道:“我们要防备当地人会不会铤而走险,冒险攻击舰队!” 第六百九十一章 反应 开罗,帕夏府。 “这是个圈套!”巴耶济德帕夏冷笑了一声,捋了一下翘起的胡须:“老尤瑟夫,那个藤吉郎想要挑拨我和贝伊们的关系,然后从中取利!” “圈套?”老尤瑟夫突出的肚皮颤抖了一下:“我不是非常明白——” “很简单,这些都是藤吉郎私下里和你说的,对不对?而那位全权特使什么都没说,也没有留下任何有效的书面凭证,是吗?” “是的!他还说除非我能够从您这里得到承诺,他不会承认说过的话!” “你看,他完全可以在事后矢口否认,而你却完全拿不出任何证据来。而此时我已经杀了哈曼贝伊,你才贝伊们会怎么想?” “您说得对,我完全没有想到这么多!”老尤瑟夫沮丧的低下了头:“我只想到那些前往东方的船只和货物,已经完全昏头了,请您原谅我!” “没什么,你毕竟只是个商人!”巴耶济德帕夏摆了摆手:“说说看吧,你在船上都看到了些什么?” “是,尊敬的帕夏!”老约瑟夫低声道:“兰芳社的船不多,不过其中有两条主力舰,水手们训练的很好,船只也很新,显然他们是有备而来,而且我听说那位全权特使的身份很特殊,他是兰芳社大首领的长子!” “什么,大首领的长子?你可以确定?”巴耶济德的背脊挺直了起来。 “这是我从一个水手口中问到的,不过这个全权特使的年纪很轻,应该还不满二十岁!” 帕夏点了点头,老约瑟夫的意思很明显,虽然他的消息还没有经过确认,但能够不到二十岁就出任如此重要的职位,这个年轻人的出身一定很高贵。他思忖了一会儿,突然道:“老约瑟夫,你今天晚上去一趟哈曼贝伊那儿,把兰芳社的要求告诉他!” “让哈曼贝伊知道?” “是的,既然这一切都是他造成的,就让他来解决吧!”帕夏笑道:“身为埃及的帕夏,我过早的表态是不合适的!” 亚历山大,夏洛克家。 “父亲,您终于回来了!”丽贝卡扑入夏洛克的怀中:“您知道吗?这些天我有多么担心您吗?三个多月的时间,我觉得有一个世纪那么长!” “我的孩子,我的丽贝卡!”夏洛克一边抚摸着女儿的头发,一边感叹道:“能够再拥抱你真好,上帝在看顾着我,来,我的孩子,你看看这是什么?”说到这里,夏洛克从怀中取出一条项链,挂在丽贝卡的脖子上,美丽的蓝宝石闪烁着晶莹的光,仿佛蓝色的大海。 “喔,这是什么,父亲!”丽贝卡惊讶的问道。 “礼物,父亲送给女儿的礼物,你喜欢吗?” “喜欢,当然喜欢,可是——”丽贝卡惊讶的看了看宝石项链,又看了看父亲,仿佛是在说您这次不是去通风报信去了吗?哪来的如此珍贵的珠宝项链, “这是兰芳社大首领给我的赏赐!”夏洛克笑了起来:“他很感谢我做的一切,当他得知我有一个美丽的女儿时,就让人取了几样首饰给我,让我从中选择一样,我一眼就挑中了这个,和我的丽贝卡一样美丽!” “谢谢,父亲!”丽贝卡感动的低下了头,片刻后她重新抬起头来,泪水盈眶:“不过您能够安全回来是最好的礼物!” “我也是的,能够再见到你也是最好的礼物!”夏洛克笑道:“不过我现在饿坏了,家里有吃的吗?” “有,当然有!”丽贝卡如梦初醒:“厨房里有炖好的羊肉,请您去餐厅稍微等一会,我立刻让仆人拿上来!” 餐厅。 “事情就是这样的,大首领在餐桌下下令他的附庸们召集军队,如果奥斯曼人拒绝他的要求,那就会亲自出征!”夏洛克用面包擦干净盘子塞进口中,同时结束了自己的故事。 “真是一位伟大的首领呀!”丽贝卡叹了口气:“如果我们犹太人中间也能产生这样一位伟大的国王,就像大卫王一样,保护我们不再遭他人欺辱,这该多好呀!” “一切都要听凭上帝的安排!”夏洛克笑了笑,他放下勺子,从怀中取出一张厚实的桑皮纸递给丽贝卡:“我的女儿,你看看这是什么?” 丽贝卡结果桑皮纸,翻开一看里面用一种陌生的方块文字写了数行,最后是一个鲜红的印章,却不知道是什么内容:“这是什么?” “兰芳社的文牒!”夏洛克笑道:“有了这个,我夏洛克就是兰芳社的商人了,不但可以进出其控制的港口进行贸易,而且还可以受到其保护!这印章就是大首领的印玺,像这样的文牒,在东方要值几千金杜卡特呢!” 听了父亲的炫耀,丽贝卡不但没有高兴,反而露出一丝忧虑之色来:“父亲,您这就等于加入兰芳社呢?” “是呀!为什么不加入?既可以通过东方贸易赚大钱,又能够得到其保护,这是多好的事情呀!”夏洛克笑道:“说来还要感谢你呢,如果不是你建议我收容了那些尸体,恐怕大首领还不会给我这份文牒,最多赏点钱就了事了!” “这没有什么,哪怕是路上偶遇的陌生人,也不能任凭他们遗尸旷野,无人掩埋,何况父亲您和他们还有点关系!”丽贝卡叹了口气:“但父亲您有没有想过信仰的问题,我们是上帝的子民,而据我所知兰芳社的人并不信仰我们的上帝。和他们做生意并没有什么,可加入他们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这个——”夏洛克犹豫了一下:“好像他们那边对信仰也没什么要求,就两个要求,一个守法,一个交税,别的就没有什么了!” “这不太可能吧!那大首领本人信仰什么神?” “这个就不是太清楚了!”夏洛克苦笑了一声:“我也不方便问吧!” 第六百九十二章 生意 “哎!”丽贝卡叹了口气:“父亲,信仰的事情千万轻慢不得的,当我们离开这个世界,金钱、权力、荣誉都无法随我们而去,唯一能够保留的唯有对主的信仰,我们是亚伯拉罕的子孙,我们的祖先就已经与主立约,千万不能忘记这个!” 夏洛克点了点头,他看了看那张桑皮纸文牒,小心翼翼的拿起放到一边:“你放心,丽贝卡,我不会做出与信仰冲突的事情!” “那就好!”丽贝卡松了口气:“对了,你觉得这件事情最后会有什么结果?真的会发生战争吗?” “嗯!”夏洛克变得严肃起来:“丽贝卡,我在马刺甲看到了成排的战舰,高耸入云的灯塔,成排的厂房和仓库,堆积如山的各色货物,来自世界各个角落的商人,海峡两岸则是一眼望不到边的田地和种植园,这是一座完全可以和伊斯坦布尔和威尼斯相媲美的辉煌之城。而据我遇到的商人说,马刺甲城在兰芳社的城市中甚至还排不到前五。如果他没有撒谎的话,那我们所看到的兰芳社不过是马刺甲以西那部分,在马刺甲以东的实力我们还根本不知道。你觉得这样一个巨人会善罢甘休吗?” “你说的对!”丽贝卡笑了起来:“如果是这样的话,您可不能错过这样一个好机会呀!” “女儿,我在回来的路上早就想过了!”夏洛克笑道:“兰芳社有一个条件是赔偿三十万金杜卡特,而我又刚刚送走了五万金杜卡特。黄金的价格肯定会暴涨的。我现在就去会堂,收购黄金和金币!” 犹太会堂。 夏洛克撩起长袍的前襟,登上会堂正门前的十二级阶梯,人们纷纷为他让开道路,并向其躬身行礼,对于这位富有的同胞,亚历山大的犹太人们都是非常尊重的。 “夏洛克,下午好!”一个戴着圆顶小帽的白发老人微笑着伸出了自己的右手,夏洛克赶忙上前两步握住右手,吻了一下:“约瑟拉比,您好!” “蒙上帝的眷顾,我很好!”拉比微微一笑转过身,夏洛克赶忙上前两步,与拉比并肩而行,随即便听到拉比低沉的声音:“夏洛克,你有好几个月没来会堂了,都去哪里了?” “去苏伊士了,有一些生意上的事情!”夏洛克小心答道。 “哦,原来是这样!”拉比笑了笑,随口问道:“我听说你最近为纳西公爵筹集款项,是有这回事吗?” “是的!”夏洛克心中一动,他笑道:“公爵那边最近很缺钱,所以催得很紧,我这次来会堂也是为了这件事情,希望能够得到您的帮助!” 拉比笑了起来:“纳西公爵一直在为上帝选民的事业而努力,如果是这样,我一定不会袖手旁观的!” “如果是这样那就太好了!”听到拉比点了头,夏洛克闻言大喜,当时在埃及的犹太人虽然不及欧洲的同伴那样掌控着巨额的现金,但手中也掌握着相当丰厚的资金,而且拉比作为犹太人的宗教领袖,在犹太社区中的威望也是不可低估,有拉比替自己出头,吸纳贵金属货币的计划已经成了七成。 说话间两人走进了会堂,众人看到夏洛克与拉比并肩走入会堂,赶忙让开道路,躬身行礼。拉比走到讲台上,对众人沉声道:“摩西在约旦河东的摩押地,宣讲律法说:耶和华我们的神在何烈山晓谕我们说、你们在这山上住的日子够了.要起行转到亚摩利人的山地、和靠近这山地的各处、就是亚拉巴、山地、高原、南地、沿海一带迦南人的地、并利巴嫩山又到伯拉大河。如今我将这地摆在你们面前、你们要进去得这地、就是耶和华向你们列祖亚伯拉罕、以撒、雅各、起誓应许赐给他们和他们后裔为业之地。那时我对你们说、管理你们的重任、我独自担当不起。耶和华你们的神使你们多起来、看哪、你们今日像天上的星那样多。惟愿耶和华你们列祖的神、使你们比如今更多千倍、照他所应许你们的话、赐福与你们。但你们的麻烦、和管理你们的重任、并你们的争讼、我独自一人怎能担当得起呢。你们要按着各支派、选举有智慧、有见识、为众人所认识的、我立他们为你们的首领。阿门!” “阿门!”众人赶忙齐声应道。 拉比接着说道:“摩西看到了迦南地,却不得进入。直到约书亚带领着我们的祖先,夺取了上帝许给的土地,在那儿建立了犹太人的国家。唯有有智慧、有见识、为众人所认识的人担任首领,如同头羊带领羊群,才能破除万难,恢复国度!”说到这里,他稍微停顿了一下,目光停留在了夏洛克的身上。 会堂里的犹太人见状,如何不知道拉比的意思,拉比在讲坛上又讲解了几段《圣经》,就转身离开了。依照往日的习惯,拉比讲经结束之后,这些比较富有的犹太人们将会聚集在一起,一边闲聊,一边交换信息,商讨一些生意上事情。而今天,众人不约而同的围了上来,将夏洛克围在当中。 “夏洛克,我的朋友,你有好几个月没来会堂了,发生什么事情了吗?”一个留着长胡子犹太人问道。 “请原谅,这个我必须保密!”夏洛克笑道:“不过我有一个重要的消息,希望大家能够在神圣的会谈发誓,绝不泄露出去!” “没有问题,在永生的上帝面前起誓,我绝不会将这里知道的事情泄露给不在场的人,否则必堕入火狱!” “我也起誓…” “我也起誓…” 当所有人都发誓完毕,夏洛克低声道:“接下来帕夏将要支出一笔相当大的现金,所以市面上将会非常缺乏金银币或者黄金。你们可以用自己的手头的钱去做兑换生意,也可以先把钱借给我,我愿意支付每个月百分之一点五的利息!” 第六百九十三章 战前 众人脸上都露出了兴奋之色,方才那个留着长胡子的犹太人笑道:“夏洛克,非常感谢你的慷慨,将如此重要的消息与我们分享,那我们用什么回报你呢?” “我只有一个条件!”夏洛克笑道:“那就是大家必须建立价格联盟,如果你要出售或者出借黄金,那价格和利息必须预先征得我的同意,如何?” “这个没有问题!” 众人笑了起来,夏洛克的条件不难理解,只有这样才能利润最大化,而且人越多,掌控的资金量就越大,能够控制市场上的黄金就越多,最后对黄金市场的掌控就越牢固,这个道理众人都清楚。夏洛克笑道:“好,那大家就各自行动吧,下一个礼拜日,我们在会堂汇合,报出手中掌握的头寸,确定该怎么做,如何?” “好!” 苏伊士港,黄昏。 中臣镰成站在“暴君”号高耸的艉楼上,在夕阳的映照下,远处的陆地的红色砂岩呈现出一种美丽的紫红色,一群群飞鸟从砂岩后面飞起。少年被这幅壮丽的景象给震撼住了,他扶着栏杆,看着一群群鹰、隼、鹞子、无穷无尽的白鹳、黑鹳飞过自己的头顶,向红海的的另外一面,亚洲方向飞去。 “殿下!” 中臣镰成回过头,在楼梯口看到一个矮小的声音,他指着天空的飞鸟:“藤吉郎先生,您看,这些鸟儿是去哪里的?” “应该是去印度的吧?”藤吉郎用不那么肯定的语气答道:“这里是红海最狭窄的地方之一,这些鸟儿一个白天就能飞到对面的陆地!” “是吗?这些鸟儿比我们可厉害多了!”中臣镰成艳羡的啧啧了两声,这时西拉斯也上来了,少年意识到有事情,神情立刻变得严肃起来:“怎么了?” “我的计策被识破了!”藤吉郎笑了笑:“帕夏把我们的要求告诉了哈曼贝伊!” “啊!”中臣镰成吃了一惊:“你怎么知道的?” “殿下,我在这里呆了快十年,总有几个好朋友的!”藤吉郎笑了起来:“昨天晚上有人在苏伊士附近看到了哈曼贝伊的军队,显然他们是冲着我们来的!” “西拉斯,你觉得该怎么应对?”中臣镰成的目光转向藤吉郎身后的那个秃头汉子。 “豺狼只认得刀剑!”西拉斯的声音低沉而又缓慢:“我们有两百骑兵,如果把船上多余的水手武装起来,又有两个联队的步兵,足以给那个哈曼贝伊一点颜色看看了!” “事情恐怕没有那么容易!”中臣镰成摇了摇头:“敌人的营地有城墙的保护,而且比我们的人更熟悉地形!” “这个请殿下毋庸担心!”藤吉郎笑道:“哈曼贝伊的名声不是太好,在苏伊士的商人们眼里,这位的部下就是强盗。所以他们绝不会让哈曼贝伊的部下们进城休息,所以他们应该在城外的某片荒地露宿。至于地形,在苏伊士有许多和我们有生意往来的商人愿意担任向导,只要殿下您愿意支付一点微不足道的酬金!” “西拉斯,你觉得可行吗?”中臣镰成问道。 “没有问题!”西拉斯笑道:“哈曼贝伊现在身边只有大概五六百人,他的盟军还要过几天才能赶到,如果您愿意,明天早上就能见到他——死的或者活的!” “奉安拉之名开始,知感安拉的恩赐。” 哈曼贝伊重复了一遍祈祷词,然后才开始拿起杯子,开始进食,他身旁的武士们也开始吃了起来,帐篷里传来一阵密集的咀嚼声。几分钟后,一名侍从走进帐篷,向哈曼贝伊跪下行礼:“尊贵的贝伊,苏伊士城的使者到了!” “带他进来!”哈曼贝伊放下杯子,捋了捋胡须,威严的抬起了下巴。一个肥胖的中年人进了帐篷,跪了下来:“尊贵的贝伊,哈桑的儿子向您问好!” “好了,不要浪费时间了!”哈曼贝伊没好气的问道:“我有两个问题:那些船上的异教徒怎么样了?我的礼物呢?” “异教徒们还是老样子,他们什么都不知道,您的礼物我已经带来了,两千个第纳尔,还有五十只羊!” “很好!”哈曼贝伊满意的点了点头:“让那些异教徒再做两天的美梦吧!等我的朋友们赶到,就让他知道触怒我的下场!”帐篷里的武士们发出一阵附和的哄笑声,跪在地上的那个胖子商人也只能挤出笑容相陪。 “至于礼物!”哈曼贝伊稍微犹豫了一下:“羊我留下,那两千个第纳尔你带回去,继续监视那些异教徒的船,不要走漏我们到来的消息!” “是,是!多谢您的慷慨,哈曼贝伊!”那商人磕了两个头,退出帐外。 “把那些羊杀掉一半,分给士兵们,剩下的一半留给明天!” “感谢您的慷慨,哈曼贝伊!”帐篷里响起了整齐的颂扬声。 “一定要谨慎小心,如果没有机会,那宁可放弃!”最后一队步兵正上船,中臣镰成低声叮嘱道。 “请您放心!”岛津义久笑道:“我一定会依照您的命令行事!” 月亮已经升起,海面上淡淡的亮光随着波浪闪烁,在长桨下破碎,待长船驶过后又重新聚拢,在岸上已经有两百名骑兵和一个联队的步兵,他们将在向导的引领下突袭哈曼贝伊,但明亮的月色是双刃剑,在照亮道路的同时也是守军的朋友。一想到这个,中臣镰成的胃部就一阵痉挛,他并不害怕危险,但厌恶失败,如果自己不是周可成的儿子该多好,那样就能亲自领兵参战,而不是像现在这样站在船舷上白担心。 在向导的引领下,岛津义久领军穿过那片砂岩,向内陆方向行去。在锡兰的这些年,他早已摒弃了身着华丽盔甲的日本武士风俗——当地土著人可不缺毒箭和火器,穿的越显眼死得越快。这次他穿的和绝大部分骑兵差不多,只不过盔甲的质量要更好一些,唯一的区别是头盔上的那圈白色牦牛毛,宛若雄狮。对于他来说,这种夜袭战就是一碟小菜,无论是在九州还是锡兰岛,他都时常与战争为邻。 “还有多远?”岛津义久低声问道。 “翻过前面那个山坳!” 第六百九十四章 歌唱 向导低声道,他是个古吉拉特商人,一年倒有半年定居在埃及,会说阿拉伯语、古吉拉特语、泰米尔语等多种语言,与受封领地在锡兰的岛津义久之间没有语言障碍。 岛津义久眯起眼睛向前方看去,只见在月光下前面的沙丘呈现出一种没有生命的惨白色,唯有沙丘顶部长着几丛沙柳。岛津义久跳下战马,伸手招来几个身着灰黑色紧身衣的汉子,低声吩咐了几句。那几个汉子便飞快的向前跑去,这几人的动作敏捷轻巧,而且很善于利用各种地形障碍物,虽然当晚的月色很亮,但只跑出去二三十米身形便消失在夜色中。那个向导长大了嘴巴,喃喃自语道:“这是鬼,肯定是东方的魔鬼!” “这不是魔鬼,是我们岛津家世代相传的乱波!”岛津义久冷笑着解释道,过了几分钟,沙丘上传来几声清脆的鸟鸣。岛津义久这才满意的点了点头:“很好,沙丘上没有敌人的夜哨。步队排成四列纵队向前,骑队绕过沙丘从背后进攻!” 与绝大部分马穆鲁克首领一样,哈曼贝伊手下的军队由两部分组成,一部分即是从高加索地区和黑海北部贩卖而来的青少年训练而成的雇佣军,即马穆鲁克,还有一部分则是沙漠中游牧的贝都因人,前者的装备、训练和战斗意志要远远胜过后者,是哈曼贝伊的依仗的核心力量,大约有两百余骑,而后者的数量就要多的多了,这些贝都因人就像沙漠中的豺狗,只要有利可图就会汇集在哈曼贝伊的旗下,抢劫、掠夺是他们的拿手好戏。因为在贝都因人中的号召力,哈曼贝伊才被视为埃及的马穆鲁克首领最强大的一个,也正是因为这些贝都因人,哈曼贝伊才被视为强盗的首领。不难想象,哈曼贝伊对于那些贝都因人的控制其实是很有限的,那些贝都因人三五成群散乱的洒落在以哈曼贝伊的帐篷为中心的沙丘下。当岛津义久登上沙丘顶部时,所看到的就是这样一番景象。 “上刺刀!”岛津义久的声音有些粗哑,对胜利的渴望让他握住缰绳的手有点抽搐,他的命令被士兵们一声声传了过去,直到队尾的最后一个人。步兵们拔出枪刺,套上枪管,扭紧卡榫,月光照在锋利的钢刺上,发出阴冷的光。联队长是个独眼老兵,他看了岛津义久一眼,问道:“大人,我们可以唱歌吗?” “唱歌?”岛津义久一愣。 “对,依照我们联队的习惯,进攻前总要喊上两嗓子的!”联队长笑道。 岛津义久看了看沙丘下的帐篷,最近的距离只有不到两百米,他无所谓点了点头:“那就照你们的习惯来吧!” “是,大人!”联队长向岛津义久鞠了一躬,然后上前一个大把,拔出佩刀转过身面对着已经排成横队的部下,高声道:“用不着上子弹了,大家随我唱:子弹是孬种,刺刀是好汉!” “子弹是孬种,刺刀是好汉!”步兵们随着他们的长官高声唱道,然后迈着整齐的步伐,踩着歌声的节拍,向沙丘下的敌人冲去。 突袭者的歌声将贝都因人从睡梦中惊醒,他们当中的大多数人刚刚睁开双眼,就看到一排锋利的枪刺横扫过来,然后就稀里糊涂的送了命,只有极少数幸运儿挡住了第一次进攻,但也紧接着被第二排枪刺刺倒。整齐的脚步声、马蹄声、惨叫声、人与战马的嘶鸣声混成了一片。 “如汤沃雪!”站在沙丘顶部的岛津义久满意的点了点头,在这个位置他可以清晰的看清全部战场,贝都因人的抵抗已经全部崩溃,当他们发现敌人的强大时,第一个反应就是寻找自己的马或者单峰骆驼,毫不羞耻的转身逃走,相对于来说,马穆鲁克的抵抗就要坚决多了,他们将搬运辎重的骆驼布置在帐篷外围,用绳索将骆驼固定在原地,这就形成了一圈简易的防线。这些从梦中惊醒而来的武士们就凭借着这些简单的障碍物,用弓箭和火绳枪向突袭者开火,遭到还击的步兵们队形有些散乱,步伐也变得忧郁起来。 正当岛津义久准备发出信号让迂回的骑兵加快速度时,黑暗中的歌声变得高亢起来:“准备射击!装弹!枪托紧顶右肩肩窝,枪身托在左手掌!子弹打半人高处,开火完即刺刀冲锋!” 随即岛津义久便看到月光下闪过两排夺目的火光,随即便传来一阵响亮的喊杀声,枪刺在月光的照射下仿佛一根根冰条,士兵们整齐的脚步仿佛鼓点,一下下敲在人心上。岛津义久看到马穆鲁克人起身迎击、抵抗、倒下、转身逃走、跪下求饶,就仿佛一幕戏剧。直到这时,骑兵们才姗姗来迟,他们将少数跳上马的马穆鲁克砍倒在地,把当晚的胜利画上了一个完美的句号。 “岛津大人,您看这家伙,他应该就是那个贝伊,不愧为真正的勇士,他战斗到了最后一刻,没有逃跑!”独眼联队长粗声大气的指着地上的尸体,死者的脸上还保留有拼死奋战的勃勃生气,他的胸口和两肋上有六七个狭深的伤口,鲜血正从里面流出来。岛津义久一看就知道这是刺刀造成的伤口,即便是最好的外科医生遇上这种伤势也是非常头疼的。 “哈曼贝伊?”岛津义久指着地上的尸体,向向导问道。 “是的,就是他!”向导的身体剧烈的颤抖起来:“真主在上,让这个恶棍的灵魂了落入火狱,永远永远!” “哦?你好像很恨他?”岛津义久饶有兴致的问道。 “当然!”向导不假思索的答道:“我的小儿子就是死在他的手里,为了赎回儿子的尸体,我还不得不向他支付两千银第纳尔!” 第六百九十五章 流言 岛津义久没有说话,只是点了点头,向导愤怒的向尸体吐了口唾沫,然后跪下用一种岛津义久听不懂的语言祈祷起来。岛津义久突然觉得有点兴致索然,指了指地上的身体:“把头割下来,用石灰保管好,打扫战场,然后我们回去!” 第二天的拂晓时分,中臣镰成被从睡梦中惊醒,他看到了哈曼贝伊的头。那些被召唤而来的贝都因人在看到战场的遗迹后,慌乱的逃窜,这起到了颇为出乎胜利者意料之外的效果——大约二十天后,威尼斯得知东方约翰祭司王(中世纪时欧洲的一个传说,在东方充斥穆斯林和异教徒的地域中,存在由一名基督教之祭司兼皇帝所统治的神秘国度。据称,祭司王约翰是东方三博士的后裔,是一名宽厚和正直的君主,统领一片充满财宝和珍禽异兽、圣多马曾居住的土地。该国内有“亚历山大之门”和“不老之泉”等胜地,边疆更为乐园所包围。他拥有的宝物包括一面可看见每一寸国土的镜子。他的王国富庶得难以想像。据说他是中亚的基督教捍卫者,曾经大破波斯军,之后大军直挥耶路撒冷,但因底格里斯河结冰无法渡过才作罢。还有传说认为,耶稣基督曾应许使徒约翰将活着见到他的再临,因此祭司王约翰,便是那一位拥有不老不死之身的使徒约翰本人。事实上,祭司王约翰应是基督徒屡次十字军东征不顺利之后,所流传出的一个希望人物。)统领的基督教大军已经在苏伊士登陆,并击败了异教徒的大军! “殿下,苏伊士城已经向我们打开城门了!”西拉斯笑道:“不过他们请求不要让士兵进城,他们愿意服从您的任何命令!” “藤吉郎,这件事情就交给你了!”中臣镰成目光转向藤吉郎:“征收一笔轻微的军税,用来购买我们需要的物资,征发一千名夫子还有相应的牲畜!让他们成立一个委员会来管理城市,不过其成员必须经过我方的首肯!” “是,殿下!”藤吉郎低下了头,这对于他来说简直是轻车熟路。 “还有,我需要一名使者前往开罗,向帕夏控告哈曼贝伊破坏条约的行为,并重申我们的要求!”中臣镰成目光扫过周围的人:“你们觉得谁比较好?” “请让我去吧!”一直站在栏杆旁的缅俞华上前一步道,他的脸涨的通红:“这一切都是因为我,请让我来结束这一切吧!” “不,任何人在你的位置都会拔刀而起!”中臣镰成笑道:“不过我同意你的要求,因为你的当地话是我们这些人里最好的!” “多谢您,殿下!”缅俞华高兴的鞠了一躬。 “西拉斯!”当众人散去,中臣镰成对一旁的西拉斯问道:“我刚才做的都对吗?” “殿下,即便您的父亲在您的位置上也没法做的更好了!”西拉斯笑道:“不过如果我是您的话,就把那些俘虏都释放了!” “释放?”中臣镰成不解的问道:“为什么?修建码头和营寨都需要人手!” “现在的码头和营寨已经足够我们使用了!”西拉斯笑道:“把这些俘虏释放了,可以借助他们的嘴把我们的力量扩大十倍,有助于渡过我们现在的虚弱期!” “可是他们已经看到了很多东西了!” “他们昨晚刚刚打了败仗,所有人都惊魂未定,这个时候人只能看到自己想要看到的东西的!” “好吧,就依照您的建议,释放所有的俘虏!” 开罗,帕夏府。 “老爷!”冲进门的军官打断了正在躺在摇椅上享受烟壶的帕夏:“哈曼贝伊完了!” “什么?”巴耶济德帕夏坐直了身体:“经过确定了吗?” “还没有!”军官答道:“尼罗河畔的岗哨抓到了几个来抢劫的贝都因人,经过审讯,他们是蒙哈曼贝伊的号召,前往苏伊士城攻打东方来的异教徒的。结果当他们来到约定的地点时,只看到遍地的尸体,其中有不少是哈曼贝伊的亲兵!” “他本人呢?” “在当场没有发现,可能被俘虏了,也有可能逃走了,但无论如何这一次他都已经元气大伤了!” “很好!”巴耶济德帕夏笑道:“立刻下令剥夺哈曼贝伊的官职和领地,没收财产,宣布他破坏了与兰芳社的协议,任何抓到他的人赏赐五百银第纳尔!” “是,帕夏!”军官钦佩的看着巴耶济德帕夏,在他看来帕夏这一手玩的太漂亮了,利用远道而来的敌人将哈曼贝伊这个桀骜不驯的眼中钉肉中刺拔掉了,这样一来他富饶的领地、充盈的财库、以及四个美丽的太太都成了帕夏的囊中之物了,没有人会为一个已经实力丧尽的贝伊反对巴耶济德帕夏的。 但是巴耶济德帕夏的好心情并没有持续多久,刚刚吃完了午饭,就有一个自称兰芳社方信使的年轻骑士赶到。他除了带来了哈曼贝伊的首级,还重申了全权特使的要求:三十万金杜卡特的款项,还要昨天夜里战斗的损失——一共四十二万金杜卡特!除此之外,还有哈曼贝伊的所有家人和剩余的部下。巴耶济德帕夏用尽了最大的努力才强迫自己没有当场爆发出来。 “我不是很明白!”巴耶济德帕夏笑道:“为什么贵方要求的款项一下子多了十二万金杜卡特!” “因为昨天晚上的战斗!”缅俞华答道:“为了打败哈曼贝伊,我的不少同伴付出了生命的代价,需要向他们支付抚恤金,还有战争中的各种花费!” “可是据我所知贵方昨天晚上是一次成功的夜袭,这种战斗是死不了几个人的!”帕夏耐心的反驳道:“十二万金杜卡特可是一笔巨款!” “我的任务只是把口信带到,具体的数字您可以接下来和全权特使殿下商议!”缅俞华就好像一个没有感情的机器人:“最后我有义务提醒您一点,最后期限还剩下六天了,希望您可以加快速度!” 第六百九十六章 商人们 “我明白了!”巴耶济德帕夏点了点头:“我需要和同僚商议再给你答复!” “这是您的权利!”缅俞华行了个军礼,然后转身走出门外。他能够听到身后传来重物被摔落在地的响声。 “老尤瑟夫!”巴耶济德帕夏的双眼布满血丝,仿佛被激怒的公牛:“为什么苏伊士城不经一战就打开了城门?为什么?” “尊敬的帕夏!”老尤瑟夫有些窘迫的摊开双手:“城墙可以保护宫殿、房屋和市民,但不可能保护码头、船和仓库里的货物,而且兰芳社的大炮很厉害。我们只是一群商人,战争并非我们所擅长的,既然哈曼贝伊已经被击败,我们还能做什么呢?您应该知道离开了大海,苏伊士就什么都不是了!” 帕夏沮丧的挥了挥手,老尤瑟夫的回答虽然不太好听,但还是非常准确的表明了这些商人们的心态——第一要务是赚钱,如果不能赚钱,那最好保住既得利益,至于其他的他们不懂也不想懂。这样一群人在平时还好,在关键时候指望他们那就是个笑话了。但身为埃及的帕夏,无论是进行战争还是支付赔款,都需要这些商人们的支持——都要花钱。一想到这里,他就觉得万分沮丧。 “老尤瑟夫,你先退下吧,让我单独待一会儿!” “是,帕夏!”老尤瑟夫深深的鞠了一躬,退出门外。刚刚出门,他的动作就变得轻捷起来,作为一个出色的商人,他也有自己的消息渠道,对于帕夏想利用外部势力敲打贝伊们的心态,也可谓是了如指掌。毫无疑问,这是个赚钱的好机会。 “快,快,去犹太会堂!”老尤瑟夫刚登上驼轿,就大声喊道。 犹太会堂。 “恭喜您,夏洛克!” “上帝保佑您,夏洛克!” “愿主施恩惠于您,夏洛克!” “愿主的光始终照耀您的门楣,夏洛克!” 不知是什么缘故,今天每个遇到夏洛克的犹太人都显得格外的恭敬,他们鞠躬直到背部与地面平行,口中的贺词也愈发多了几分诚意,仿佛夏洛克不再仅仅是一个富有的同胞,而是某位尊贵的拉比、先知、首领。而夏洛克也向每一位道贺者郑重还礼,无论贫富美丑,庄重的神态,精心修饰过的仪容,更给他的脸上增添了几分荣光。 “父亲,您不觉得这样很累吗?”丽贝卡好不容易抓住一个间隙,低声问道。 “不,一点也不!我从来没有像今天这么好过!”夏洛克笑道。 “是吗?”丽贝卡疑惑的观察了一会父亲的脸,片刻后才不得不承认他说的没错:“好吧,我承认您的状态确实不错,不过到底发生了什么?” “我的女儿,上帝终于眷顾他的子民了!”夏洛克笑道:“你知道吗?哈曼贝伊死了!” “什么?”丽贝卡又惊又喜:“那个强盗终于死了?是哪位勇士做的,愿上帝保佑他!” “兰芳社!”夏洛克笑道:“哈曼贝伊带领士兵前往苏伊士,结果在一次夜袭中被杀,他的脑袋刚刚被送到了帕夏府!” 丽贝卡这一次终于意识到父亲高兴的真正原因,她试探性的问道:“那您的计划?” “当然是大获成功!”夏洛克笑道:“市面上黄金、粮食、火药等的价格都飞快上涨,我的同胞们都获利甚丰!” 这时一个年轻人走到夏洛克身旁,附耳低语了几句,夏洛克点了点头:“好,你让他稍等一会,我马上就来!” “是谁?”丽贝卡问道。 “老尤瑟夫!”夏洛克没有隐瞒女儿。 “是他?帕夏的商人?他找您有什么事?” “对,就是这个老家伙!”夏洛克笑了笑:“这个就不清楚了,也许是帕夏有什么不适合公开召我去他那儿的事情,我先过去一下!” 相对于老尤瑟夫肥胖的身材,他屁股下面那张椅子实在是太狭窄了,这让他很不舒服,不时挪动一下身体。夏洛克进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样一番模样。 “您好!什么风把您吹来了!”夏洛克笑着躬身行礼。 “当然是东风,从海上吹来的东风!”老尤瑟夫狡黠的向夏洛克挤了挤眼睛。 “是吗?那这风可不小呀!”夏洛克用笑容掩饰心中的惊讶。 “夏洛克,我们就别绕圈子了!”老尤瑟夫笑道:“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当初兰芳社的商社被哈曼贝伊围攻之后,是您收集了尸体并将其焚化的,是吗?” “是的!”夏洛克知道这是瞒不了人的,他点了点头:“按照我们的教义,不能让远道而来的人葬身荒野,沦为野狼的食物!” “当然,当然,这是非常高贵,值得钦佩的行为!”老尤瑟夫笑道:“现在兰芳社的人回来了,帕夏希望能够把这些尸体交还回去,以恢复双方的情谊,您可以成全吗?” “当然!”夏洛克稍一思忖后就点了点头:“我待会就让人把骨灰送到帕夏府!” “不,不,不!”老尤瑟夫连忙摆手:“那就不必了,怎么好意思再让您麻烦呢?好夏洛克,交给我就好了,一切都包在我的身上!” “交给您?”夏洛克看到老尤瑟夫的反应,心里已经明白了六七分了,他点了点头:“好,这也可以,不过您必须给我一张收条!” “那是自然!”将夏洛克没有拒绝,老尤瑟夫松了口气,他非常痛快的写好了收条,带着骨灰扬长而去。 “这头狡猾的狐狸!”当丽贝卡听说了老尤瑟夫拿走骨灰之事后,急道:“父亲,他是想要用这些骨灰讨好兰芳社的人!” 第六百九十七章 拖延 “我知道!否则他不会拒绝我把骨灰送到帕夏府,而坚持自己拿走!”夏洛克笑道:“但是兰芳社的全权特使很清楚这件事情是谁做的,何况我还有收条,老尤瑟夫不过是白费力气!” “那就好!”丽贝卡松了口气:“那您觉得哪一边能赢?” “当然是兰芳社!”夏洛克笑道:“看看帕夏与贝伊们各怀鬼胎的样子就知道了,伊斯坦布尔那边一时间又顾不到这边,在苏伊士的不过是兰芳社的先锋而已!到了那时候,帕夏和贝伊们就傻眼了!” 丽贝卡点了点头,为未知未来的惶恐与喜悦交织在一起,让她一时间说不出话来,最后化为一句:“愿上帝与我们同在!” 苏伊士。 “你觉得帕夏还是会采用拖延战术?”中臣镰成问道。 “是的!”藤吉郎点了点头,他指了指地图:“您看,埃及是一个非常奇特的国家:绝大部分人口都集中在尼罗河两岸,其余的地方都是荒凉的沙漠或者戈壁滩。而从苏伊士前往开罗要跨越很大一块无人的荒漠,没有驼队根本无法通行。所以对于帕夏来说,如果他带领自己的军队来苏伊士城,就等于把开罗留给了贝伊们,后方很容易出乱子。所以他如果要派兵前来,肯定要拉着所有的贝伊一起出兵,这就要扯皮了。而且他也不用担心我们会乘胜进攻,毕竟荒漠对于我们来说也是很难跨越的障碍!” “你说得对!”中臣镰成点了点头:“确实如此,这块荒漠的确很难跨越!但我们不可能一直就这么相持下去,在父亲大人的舰队赶到前,我们必须做点什么!” “我建议您可是尝试着收买沙漠中的贝都因部落!他们对沙漠很熟悉,这对于我们接下来跨越沙漠很有用!”藤吉郎笑道。 “很好,就这么办!那是否要停止军事行动呢?” “不,恰恰相反,我觉得您应该加快行动!”藤吉郎道:“那些贝都因人不明白什么叫忠诚,但他们只愿意站在胜利者一边,如果只用金钱收买只会被视为软弱可欺!” 在接下来的半个月时间里,信使往返于开罗与苏伊士之间,巴耶济德帕夏一面与中臣镰成为赔偿金额的多少讨价还价,一边与手下的贝伊们为出兵的配额扯皮,对于帕夏来说他有一个前所未有的有利条件,那就是哈曼贝伊的悲惨遭遇。尽管即便在这些贝伊们当中也少有哈曼这样蛮横无理之徒,但他们还是产生了兔死狐悲的感情。在经过二十天左右的讨价还价后,帕夏终于集中了一支大概包括六千骑兵,一万六千步兵,三十五门大炮的大军。 “殿下,考虑到您的安全,我主张立刻上船,离开这里!”西拉斯的声音低沉而又浑厚,就好像某只定音鼓。 “西拉斯,可是这会影响兰芳社的威名,还有那些部落、苏伊士城里支持我们的人……” “殿下,打了败仗才会真正影响威名!”西拉斯毫不客气的答道:“至于部落还有城里支持我们的人,殿下您无需为他们考虑,我估计他们一听到大军压境的风声,就会换边站了!您说是吗,藤吉郎先生?” “这很遗憾,不过恐怕西拉斯说的是对的!”藤吉郎这次站在了西拉斯一边:“我们不能把您的安全寄托在这些骑墙派的忠诚一边。请您放心,只要大王所领的大军赶到,他们就会立刻再调转过来的!”这些先生们很擅长跳胡旋舞!” “好吧!”中臣镰成失望的点了点头,他也知道西拉斯是对的,但只是有点不甘心:“我的人最后上船!” 西拉斯不置可否的耸了耸肩,在他看来这根本无所谓,按照得来的消息,帕夏的大军才刚刚离开开罗,这么多军队要穿过沙漠行军可是讲麻烦事,要抵达苏伊士至少是六七天后的事情,而这边登船最多半天功夫,没有必要和殿下满足自己虚荣心的这点小伎俩起冲突。 “殿下!”一名军官冲进帐篷,神色兴奋:“到了,到了!” “什么到了?”中臣镰成不解的问道。 “舰队,大首领的舰队到了!”军官喊道:“海面上都是的,是前所未有的大军呀!” 西风吹拂,“浩瀚”号绕过陆岬,驶入狭窄的苏伊士湾。由于“暴君”号被让给了儿子,周可成不得不改乘这条新船。他站在艉楼上,向海湾东侧望去,前方隐约可见麦加拉山,上方是荒草遍布的山岭,隆起的岩壁从地底冒出来,仿佛巨大的白色树干,传说中在远古时候古埃及人便在这里开采铜矿、绿松石和花岗岩,尼罗河畔巍峨的寺庙和宫殿,用的就是这里的开采的岩石。而在山脉的西北方则是大片的沙漠,古埃及的法老们曾经领军从这里进入亚洲,远征巴基斯坦、黎巴嫩,从那儿获得锡矿和木材。看着眼前的一切,周可成似乎能够感觉到一种魔力在四周荡漾,那些在历史上经过这里的伟大国王和统帅们的身影在海面上显现,然后又渐渐消失,而自己仿佛也紧随其后。 “跨过前面那片陆地,然后就是直通伊斯坦布尔的大海了!” 杭杜阿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周可成点了点头,他能够感觉到好友的声音下压抑着怎样一种狂热,他点了点头:“别着急,我们已经距离那儿不远了!” “你真的打算把埃及给阿迪莱的孩子?”杭杜阿突然问道。 “怎么了,那还只是个吃奶的婴儿!”周可成转过身来。 “我不是想要干涉什么!”杭杜阿低声道:“但是这个国家太重要了,普通人是控制不住的!为什么不让一个更优秀,更能力的人来呢?比如说周遇吉!” 第六百九十八章 序幕 “遇吉?”周可成皱了皱眉头:“你觉得遇吉更好?” “是呀!”杭杜阿压低了声音:“镰成年纪越来越大了,何必还留给今川家半个日本呢?原先你是担心那样日本会在兰芳社独大,现在你把大明都吃下来了,这个问题也就不存在了。遇吉在日本历练这么多年,正好用来镇守埃及这个要冲!” 周可成没有说话,好友的话无疑是有道理的,但随着兰芳社势力的不断壮大,周可成对内的动作其实也越来越谨慎了,原因无他,既得利益者越来越多,势力盘根错节,牵一发而动全身,自然要再三斟酌。 “这件事情还早得很!”周可成低声道:“先考虑一下怎么打赢吧!” 见好友没有当面拒绝,杭杜阿心中一喜,他点了点头:“也是。对了,我记得那个黑人太监不是在埃及颇有势力,我们都大兵压境了,他怎么一点动静都没有?” “不清楚!”周可成摇了摇头:“不过也无所谓,没他我们照样能打赢!只要打赢了,他自然会冒出来!” “这倒是!”杭杜阿咧嘴笑了起来:“神灵也站在我们这一边,从马刺甲到苏伊士,我们一共才损失了一条船!” “逆戟鲸”号与“泰坦”号紧随着“浩瀚”号向西行驶,紧随其后的是“貔貅”号、“无敌”号等等,这些大船占据了整个舰队的七分之一,其他较小的船只排成一条松散的纵队,紧随其后,行列有四五公里长,在陆地上隔着十几里都看的清楚。 “真糟糕,我们的到来无法瞒过任何人!”周可成心中暗忖:“只要不是瞎子,都能看到这么多桅杆和船帆。”船上有一万两千步兵、两千骑兵和二十头战象,水手的数量是军队的两倍,这么多人是无法长时间依靠苏伊士周边的那一小块荒芜土地生存的,只有迅速打到尼罗河畔才有活路! “这里交给你了!”周可成对杭杜阿道:“我进船仓里休息一会儿!” “遵命!”杭杜阿点了点头:“都交给我吧!” 开罗。 “非常好,非常好!”巴耶济德帕夏的鼓掌声压倒了屋内的争吵声:“敌人的援兵已经到了,就在你们在争吵的时候!你们还可以继续争吵下去,直到被勒紧绞索!兰芳社的人肯定会让你们在绞架上当邻居的!” 会议室内安静了下来,即便是平日里最桀骜不驯的贝伊此时也露出了惊讶的神色,没有人预料到敌人的援兵来的这么快,这只能说明一点——敌人一开始就没指望己方会接受条件,派全权特使来提条件不过是故作姿态,争取出征的时间罢了。 “那就打吧!”一个贝伊举起右臂:“既然他们选择战争,那我们就把战争给他们!” “对!” “不错,让他们尝尝马穆鲁克的厉害!” 贝伊们迅速达成了共识,他们并不害怕战争,只不过相互提防而已。既然外来的入侵者已经图穷匕见,那暂时放下之间的矛盾与其一战就是唯一的选择了。他们起身为即将到来的战争相互祝福,然后转身离开,短短的几分钟后,刚才还人声鼎沸的会议室已经空空荡荡,只有巴耶济德帕夏一人,他看着空荡的庭院,曼声吟唱道:罗马人披甲执戈涌来,战马全裹上了铁衣;在疾驰如飞的奔腾中,已看不清凌空的四蹄。但见头盔铠甲映日生辉,森林般的剑戟寒光闪烁;漫山遍野的浩荡行军中,隆隆声震响了双子星座。(阿拉伯诗人穆太纳比所作) “葡萄真甜!”丽贝卡舔了舔手指,将上面的果汁舔舐干净。 “是吗?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我的孩子!”夏洛克拿起一粒葡萄放入口中,一边咀嚼一边感叹道。 “为什么这么说?”丽贝卡不解的问道。 “我们的祖先有个传说!”夏洛克低声道:“如果有一年葡萄特别甜的话,那意味着战争即将来临,看来这个传说是真的!”说到这里,他露出一丝苦笑:“所以,先尽量多享受一点葡萄的甜蜜吧!” 在埃及的烈日下,水就如同黄金一样珍贵,人们狂热的守卫水源,就如同保卫自己的生命。当水源枯竭,最坚固的城堡也将被遗弃,沙漠重新回来,淹没了田地、沟渠、壁垒和塔楼,将其变成沙子的世界。 缅俞华抵达库文堡时正值日落,他两天前离开开罗,返回苏伊士,继续留在那儿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了,每个人都知道战争是唯一的解决之道。当他跳下战马时,西方的天空仿佛一片金紫色的织锦,云层绽放出鲜红光彩。这片废墟同样闪烁着亮光,倾倒的柱子泛出淡淡的红,血色阴影在石地板的缝隙间蔓延,白昼将尽,沙漠本身也由金变橙,再转为紫。绚丽的景色让他站在石柱旁,凝视良久,直到被坐骑不耐烦的嘶鸣声惊醒。 “真美呀!”缅俞华感叹了一声,他牵着坐骑走进城堡,他早已知道在城堡深处还有一处水源没有完全枯竭,虽然不足以供应人在这里长居,但供偶尔经过的路人还是可以的。当他饮完了两匹坐骑,又给自己的水囊加满,才找到一个避风处,准备在这里露宿一晚。 无论食品厂的匠师们如何费尽心力,战场干粮的味道都让人不敢恭维,不过至少不会吃死人。缅俞华好不容易才把腌肉干和烤面饼咽下去,便盘腿坐在一块石头上,拔出佩刀,开始用油石打磨。 也许是因为把精力集中到了自己的武器上,直到嘶鸣声响起缅俞华才注意到有人到了,他敏捷的从石块上跃起,从坐骑上取下弓和箭囊——火绳枪需要点着火绳,已经来不及了。 第六百九十九章 夜谈 尽管缅俞华的动作像野猫一样轻捷而又敏锐,但他没法让马不打响鼻,缅俞华听到人从马上跳下来的声音和急促的交谈声,他意识到自己的存在已经暴露了。 缅俞华没有管两匹坐骑,而是将其中一匹牵到阴影中,贴紧墙壁,隐藏在阴影里,他相信不速之客看到好马的第一个反应是察看究竟,这时隐藏在阴影中的自己就能轻而易举的射倒一个,然后跳上马冲上去把剩下的人干掉,至少能够冲出一条生路来。 借助最后一抹夕阳的光,缅俞华能够看见来人的模样,一共有两个人,看打扮应该是沙漠中的贝都因人,身着长袍,白布缠头,以遮挡沙漠中白日致命的炙烤。缅俞华能够看清前面那张脸,鹰钩鼻,高颧骨,下巴坚强有力,一对鹰眼敏锐仿佛刀锋。当来人看见骏马,后面那人立刻兴奋的想要上前,却被前面那人一把扯住。那汉子警惕的扫视了四周,大声用阿拉伯语道:“朋友,我们与你一样,也是偶尔路过此地,并无恶意。既然安拉安排我们今晚在这里相遇,就让我们遵循安拉的意志,共享食物和水,然后明早互致祝福,各奔前程吧!”说到这里,那汉子抬起双手,表明自己手中没有武器,并无恶意。 缅俞华在暗处看的清楚,他想起自己当初在军事观察团时听当地的向导说过:这些沙漠中的贝都因人(阿拉伯人对沙漠游牧民的称呼)虽然对于途径当地的商旅是凶恶的强盗,但对那些敢于信任他们,向他们伸出恳求之手的旅客,却表现的异乎寻常的热情慷慨,豪爽侠义。贝都因人不但会宰杀自己最好的牲畜款待来访的客人,还有义务要保护留宿者的安全,哪怕付出生命的代价也在所不惜,若是两人途中相遇,假如两人分享过食物,那在两人之间便自动缔结生死同盟,两人不但不能互相伤害,甚至当遇到危险时,都必须并肩战斗到底。违反者将会名誉扫地,这在贝都因人的社会里是比死亡还可怕的惩罚。 缅俞华稍一思忖,最后还是松开弓弦,走出阴影,低声道:“我也只是临时路过,方才听到外面的动静,不知道是什么人,所以才小心戒备的!”说到这里,他从怀中取出一包干粮丢了过去:“这是我的食物,希望你们不会嫌弃!” 那汉子明白缅俞华的意思,他拆开纸包,分给身后的同伴一半,吃了两口。依照贝都因人的风俗,既然他分享了缅俞华的食物,在明早离别之前就绝不能加害对方。缅俞华见状,原先的警惕减少了不少,笑道:“水井在后面,你们可以先去喝点水!” 那汉子使了个眼色,他的同伴走出外面,不一会儿便牵着两匹马回来了,往水井方向走去。那汉子上下打量了下缅俞华,眉头微皱:“你是从哪里知道这里有水井的?即便是本地人,也少有知道这座废弃城堡里还有一口井里还有水的!” “我是某个商社的雇员!”缅俞华低声道:“在我们商社的地图上有标记这里有口水井!” “哦!”贝都因人没有多问,这时他的同伴回来了,他向同伴低语了几句,那汉子点了点头,走了出去。 “我让他去弄点柴火来,不然晚上这里就太冷了!”贝都因人笑道。 不一会儿,另一个贝都因人抱着一捆枯枝回来了,白花花的枝干也许来自百年前枯死的树木,他吹着口哨用燧石打出火星,点着篝火。缅俞华从驮马的背囊中拿出两块干酪、半瓶蜂蜜、一大块熏鲑鱼,他拔出匕首将熏鲑鱼切成薄片,夹着干酪放在火上炙烤,用蜂蜜和盐调味,邀请两个贝都因人分享。这两个贝都因人都对这别有风味的食物十分满意,他们也拿出一袋骆驼奶与缅俞华分享,为首的那个贝都因人非常健谈,虽然缅俞华的阿拉伯语很一般,但他故意放慢语速,夹杂着手势,也足以表达自己的意思。他讲述了一些当地的趣事,突然语锋一转,笑道:“我的朋友,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您是一位武士,正在为一位慷慨的主人效力,是吗?” “是的!”缅俞华没有打算隐瞒自己的来历,毕竟他的外表与埃及本地人差异甚大,这是瞒不过去的:“我确实在为一位慷慨的大人效力,怎么了,你们也有兴趣吗?” 两名贝都因人交换了一下眼色,一起笑了起来。 “怎么了?你们不愿意为外来者效力?”缅俞华笑道。 “我的朋友,我们贝都因人是自由的,不会臣服于任何人!”那个长着鹰钩鼻的汉子笑道:“我们只会为部落、为了真主、为了自己的荣誉而战,而不会为某个人,哪怕他是最伟大的君王也不会!在我们贝都因人中,哪怕是最富有的酋长,也不能命令最贫穷的牧民,酋长只能以自己的智慧和勇气服众!” “是吗?可是据我所知哈曼贝伊就有很多贝都因部下!”缅俞华冷声道:“这是在战场上我亲眼看到的!” “不,不,不!那些贝都因人并非哈曼贝伊的部下,他们只是同盟者,哈曼贝伊和他们一起去劫掠,然后分享战利品。仅此而已,哈曼贝伊并没有权力指挥他们,如果那些贝都因人不想去的话,没人能强迫他们去!”说到这里,那个鹰钩鼻的贝都因人笑道:“你是兰芳社的军官吧?我是本阿里部落的阿卜杜勒侯赛因,很高兴认识你!” “那天晚上我们打死了不少贝都因人,你不想为你的同胞报仇?”缅俞华惊讶的问道。 “他们又不是和我一个部落,怎么能算我的同胞?”阿卜杜勒侯赛因笑道:“贝都因人整个旷野,我哪有那么多同胞?” 第七百章 雀鹰诗人 缅俞华沉默的看着对方伸出的右手,握了一下:“既然是这样的话,那你我之间就不算敌人了?” “今晚肯定不是!”阿卜杜勒侯赛因笑道:“我们吃了你的干酪和鱼,你也喝了我们的骆驼奶,但将来的事情就谁也不知道了。我们贝都因人是自由的,换句话说,我们可能在这一边,也可能在那一边!” “你会不会觉得我们是外来的入侵者,因为这个而拿起武器来我们战斗?”缅俞华小心的问道。 “入侵者?”贝都因人笑了笑:“没有人能入侵沙漠,我的朋友,你看看外面的旷野,你能够在那儿站稳脚跟吗?那儿永远是属于我们贝都因人的!” 缅俞华想了想白天看到的那万里黄沙,沉默的点了点头,他现在终于明白阿卜杜勒侯赛因的口中“贝都因人的自由”是什么意思了,从人类远古时候开始,从北非的撒哈拉到中东的旷野中,就生活着大量的游牧民族,他们依靠山羊绵羊、骆驼、马和牛生活,定居民族将其统称为贝都因人,沙漠成为了他们最坚固的盾牌,从亚述人到奥斯曼人,所有伟大的帝国都拿他们无可奈何,对于这些自由人来说,除了部落之外,就再也没有什么值得值得效忠的对象。 “既然你们不会效忠任何人,那是否可以雇佣呢?”缅俞华小心的问道。 “当然,只要价格合适!”阿卜杜勒侯赛因笑道:“我们可以确保你们的大军通过这片沙漠,甚至可以拿起武器,帮助你们!” 听到这个回答,缅俞华露出了兴奋的神色,他很清楚在埃及这个国家作战,贝都因人的向背在战争中起相当重要的作用——这个国家百分之九十以上的土地都是沙漠或者干旱地区,大军要通过这些干旱地区,贝都因人的支持,或者说默许是必不可少的,否则即便是通过,也要付出相当惨重的代价。只是兰芳社作为一个外来者,始终找不到与贝都因人沟通的渠道,想不到今天在这座废弃的古堡搭上线了。 “那请问需要支付什么呢?钱?粮食?还是别的?” “都可以,这个我们不挑!”阿卜杜勒侯赛因笑道:“不过最好不是金币或者银币,我们贝都因人对这些兴趣不是太大,如果可以的话,武器就好了,比如你身上的看锁帷甲、刀、马背上的火绳枪我们都很喜欢!” “你们要这些?这个恐怕我做不了主,必须请示上官,要不这样,如果你们有空的话,明天早上可以随我一同去苏伊士,在那儿你可以和我的上司商议!” “上司!”阿卜杜勒侯赛因笑了起来:“看看,这就是我宁可在沙漠里当贝都因人的原因。就按照你的建议来吧!” 苏伊士港。 在卫士的簇拥下,周可成走进会议室,里面地毯厚实,窗户镶嵌着彩色玻璃,椅子上放着柔软的羊毛垫子,长桌上摆放着椰枣、柑橘、橄榄和冒着热气的红葡萄酒,不过最让周可成满意的是桌面上摆放的沙盘,凭借过去的地理知识,周可成能看出这沙盘制作的已经非常精细了。 “儿子,看来你这些天在这里过得还不错!”周可成拿起葡萄酒杯,指了指桌上的沙盘。 “这大部分是藤吉郎先生的功劳!”中臣镰成笑道:“他在埃及这些年对当地的地理下了很深的功夫,而且苏伊士港也存有大量的地图!” “那是自然,他当初来这里原本就是为了挖运河的!”周可成喝了一口热葡萄酒,暖意在胸口扩散开来,让人欣慰:“说说你的想法吧?” “在您来之前,我原本准备撤退的!”中臣镰成不好意思的笑了笑:“但既然您来了,我想就要打一仗!” “不错,现在的问题是我们打过去,还是他们打过来!”周可成指了指沙盘:“两边中间隔着好大一片沙漠,谁先打过去都吃亏!” “不,父亲!”中臣镰成笑道:“刚刚缅俞华回来了,还带回了一个贝都因人,据说他在贝都因人中的地位很高,是一位诗人!” “诗人?那倒是要见一见了!”周可成笑道:“在沙漠中,刀剑有时候还不如舌头好用!请他进来吧!” 阿卜杜勒侯赛因走进会议室,他看到一个身材高大的中年人坐在当中的椅子上,穿着一件带着头巾的长袍,中年人身旁站着一位英俊的年轻人,右手按在腰间的剑柄上,警惕的看着自己。 “让我们节约一点时间吧!”周可成熟练的阿拉伯语让阿卜杜勒侯赛因颇为惊讶:“你可以称我为殿下、大首领或者周大掌柜,都可以,随你的意;我应该怎么称呼你呢?” “雀鹰,我的朋友都是这么称呼我的!”阿卜杜勒侯赛因犹豫了一下,答道:“假如殿下您愿意这么称呼我,我会感到万分荣幸!” “雀鹰?”周可成笑道:“这是个好名字,可以问问这个名字的由来吗?” “自小我就是同伴中动作最快的一个,视力也最好,所以同伴都这么称呼我!” “原来如此!”周可成笑道:“雀鹰先生,我的部下告诉我只要价码合适的话,您愿意站在我们一边。那我有两个问题:第一,你有多少人马?第二、你要多少价钱?” “殿下,我想您有一点误解!”贝都因人笑道:“我们贝都因人之间都是平等的,没有人能够命令其他人做什么,或者不做什么,所以我除了我自己之外,一无所有。” “好吧!”周可成并没有着恼:“那我们先将第一个问题放在一边,我要付给你多少价钱,你才愿意为我效力呢?” “殿下,您应该问,付给我多少,我将为您在部落间吟唱,说服,鼓动!”贝都因人笑道:“我的答案是,一百支火绳枪、一百套锁帷甲、还有一百把昨天晚上那位勇士所使用的钢刀。” 第七百零一章 悬诗 “雀鹰先生,你的意思是我要为了你的这条舌头付出一百个骑兵的装备?”周可成笑道:“这听起来有点过于昂贵了,你是否可以解释一下我能得到什么?” “一个好名声!”贝都因人笑道:“好客、慷慨和忠诚,我敢说,在贝都因人当中,没有人比我更擅长这个!我会把这些武器分给每一个遇到的贝都因勇士,然后我会告诉他们,这些都是殿下您送给我的,而我与您只有一面之缘!” “我明白了!”周可成点了点头:“请原谅我,雀鹰先生,您的舌头是真正的无价之宝。镰成,你立刻去挑选装备,从马鞍到睡袋,都要最好的!雀鹰先生,请原谅我不能配齐马匹,因为我们远道而来,船舶上无法装太多马!” “您不用向我道歉,我们贝都因人不会向朋友索取他没有的东西!”阿卜杜勒侯赛因向周可成鞠了一躬:“而且我也没有撒谎,的确您是一位好客而又慷慨的人!” 事实证明阿卜杜勒侯赛因没有撒谎,从他带着周可成的礼物离开后的第二天开始,就陆陆续续有贝都因人骑着马和骆驼赶往苏伊士,他们自称要为慷慨的周大首领服务,周可成下令送给每一个贝都因人一件长袍,如果有骆驼,每头骆驼再加五升棕榈油,然后将其按照部落编成若干支队,分配给自己的骑队和步兵联队,作为向导和后勤支队。他并不指望这些自由散漫的贝都因人在战场上能发挥什么作用,但他们拥有的大批驮畜和对沙漠地形的了解却是非常珍贵的,即便是妇女和孩子也没有浪费,周可成下令用木薯粉、大米发工资,雇佣贝都因的妇女们来烤制炊饼、磨麦子,装卸拆分货物等繁重的后勤工作。 “我不得不承认你真是个天才,真的!”杭杜阿推开房门感叹道:“我不是说你在战场上多厉害,但你总是能够把这些乱七八糟的家伙派上用场!” “物尽其用而已,你也不是第一天认识我了!”周可成笑了笑:“现在我们有多少贝都因朋友了?” “至少有两千人了,人数还在不断的增加,我劝你尽快进攻,不然恐怕他们会把你的粮仓吃空!” “那敢情好,吃了我的粮食,就是我的人!几块面饼一桶油就可以减少一个敌人,这个价钱再便宜不过了!”周可成笑道:“我记得来的时候我已经下令所有的船只压舱物都用油桶和粮食,我们一共有多少,军需官?” “五万石大米,木薯粉四万石,小麦一万五千石,棕榈油一万四千桶!殿下!”站在一旁的军需官答道。 “看到没有!我们还很富有呢?沙漠里是养不活多少贝都因人的!”周可成轻轻的拍了两下手掌:“而且人家也不是吃白饭的,人家骑着马和骆驼,拿着武器,熟悉地形,可以当向导和前哨,又能运送军需,吃点粮食,拿点钱算什么呢?” “你就不怕他们把你带进沙漠深处?活活渴死?”杭杜阿问道。 “他们的女人和孩子还在我这里干活呢!”周可成笑道:“难道你觉得这些贝都因人愿意用自己孩子妻子的性命来换取奥斯曼人的胜利?这也未免太荒唐了吧?” “好吧,我承认你说的有道理!”杭杜阿点了点头:“那你准备等到什么时候?” “士兵们和战马都恢复健康了吗?”周可成问道。 “嗯,能恢复的都已经恢复了,你知道,总有些人身体比较弱!” “很好,那就从水兵中抽调补充队伍,有病的人留下来当守备部队!务必要保证满员!”周可成沉声道:“我的朋友,这一次一切都交给你了!” “把一切都交给我吧!”杭杜阿神色也变得严肃起来。 第二天傍晚,大军开始向西南方向出发,一共包括十八个步兵联队、两千骑兵、二十头战象以及六个十二磅炮连和十二个六磅炮连(每个炮连有4门炮),随行有一万两千头骆驼,若干个贝都因人支队。为了避免白昼炙人的烈日,大军傍晚出发,夜间行军,黎明宿营,白昼休息。作为贝都因人最出色的诗人、骑士,也是沙漠中最出色的向导,“雀鹰”阿卜杜勒侯赛因骑着一匹灰色的母马,和缅俞华并肩前行,在大军的最前面。 “一、二、三、四、五、六、七!”阿卜杜勒侯赛因笑道:“这可是个好兆头呀!” “好兆头?”缅俞华不解的问道:“为什么这么说?” “七是一个吉祥的数字,七位骑士奔向荣耀,相信我,有朝一日诗人会让我们永垂不朽的!” “是吗?你不就是诗人吗?”缅俞华笑道:“为什么还要有朝一日呢?还是说你并不会写诗,只是个骗子?” 阿卜杜勒侯赛因笑了起来,他弯下腰从鞍囊里取出一把乌德琴来,他调整了一下琴弦,然后就曼声吟唱了起来:“让我们停下来哭泣,眼前黄沙漫漫无边;在戴胡里和豪迈里(戴胡里和豪迈里为地名),把亲人和遗舍怀念。这如泉的泪珠啊,虽把我的心怀宽解;那荒漠的疏疏浅迹,又怎能把恋人追怀?……” 缅俞华的阿拉伯语只能说一般,日常会话还凑合,听人吟唱那就力所不能及了,阿卜杜勒侯赛因的这段吟唱他只能偶尔听出几个字眼来,但旋律之优美,情感之充沛却是能够听得出来的。同行的贝都因人更是听得如痴如醉。这时,突然远处传来一阵狼嚎,缅俞华下意识的右手按住刀柄,而阿卜杜勒侯赛因却做了个制止的手势,高声吟唱道:“走过的谷地仿佛野驴空腹,荒无人烟,唯有狼在嚎叫,好像赌徒在同家人争辩。我对嚎叫的狼说:“咱们都是一无所有的穷光蛋,你我都是到手就花,从不积攒,如今才会这样瘦弱;这样贫贱。…… 第七百零二章 放荡王 缅俞华听到这里,不得不叹服道:“雀鹰,你真是个名副其实的诗人!” “不,这首诗的作者不是我,是乌姆鲁勒?盖斯!”阿卜杜勒侯赛因收起乌德琴,叹了口气:“他现在应该在火狱之中,作为魔鬼的宾客,接受招待吧!” 阿卜杜勒侯赛因的话让缅俞华有点莫名其妙,原来乌姆鲁勒?盖斯乃是阿拉伯蒙昧时期(即伊斯兰教出现之前)的著名诗人,此人出身贵胄世家,前半生嗜酒吟诗,游乐嬉戏。其父将其逐出宫廷,他便和一群青年朋友四处寻欢作乐,无拘无束;后国内发生叛乱,其父被害。乌姆鲁勒?盖斯得知此事后,喟然长叹:“父王从小把我抛弃,却要我长大为他复仇!”他一改过去的游乐生活,一心为父报仇,后半生都在战争和危险中度过。这在他的作品中也留下了深刻的痕迹,前半生的作品多半描述了他放荡的游乐生活,对恋人的思念爱慕;而后半生的作品风格大改,充满了悲愤忧郁,判若两人。此人才华横溢,作品中最著名的便是方才侯赛因吟唱的那首,位列悬诗之中。由于其中的内容与伊斯兰教颇多抵触之处,所以先知穆罕默德曾经这么评价他:乌姆鲁勒盖斯是众诗人的旗手,也是他们下火狱的领袖。第四任哈里发阿里更是这么说过:悬诗的诗人没有一起比赛过,否则,胜者必定是放荡王。 “马有些累了,我们休息一会儿吧!”阿卜杜勒侯赛因低声道。 “嗯!”缅俞华点了点头。于是众人下马,给马喂料,贝都因人取出椰枣和奶酪与众人分享,然后他们继续前行,直到东方的天空渐渐发红。阿卜杜勒侯赛因低声道:“我们必须快一点,赶到前面那个绿洲,否则就会有可能失去坐骑!” 很快,风从西面吹来,热辣辣干燥的风,漫天沙砾。缅俞华赶忙拉起面纱,即使如此,他依旧能够感觉到砂砾拍打在脸上,隐隐作痛。随着太阳从地平线下爬起,缅俞华感觉到汗水从脸颊上滑落下来,尽管有长袍遮挡,他依旧觉得自己就要被蒸熟了,可举目四顾,没有一点绿洲的影子,他心中不由得生出一股怀疑:“侯赛因该不会在撒谎吧?” “还有多远?”缅俞华低声问道。 阿卜杜勒侯赛因没有回答,他看了看四周,突然伸出向天空指了指:“你看,那是什么?” 缅俞华顺着手指的方向望去,好不容易才看到一个模糊的影子,他用不太肯定的语气问道:“好像是只鹰?” “应该说是鹞子!有这玩意,我们距离绿洲已经不会太远了!” 阿卜杜勒侯赛因的回答让缅俞华的怀疑减弱了少许,很快他们又发现了一棵歪歪扭扭、满是疙瘩的树,树上的棘刺跟树叶一样多。这一次缅俞华不再怀疑了,他从那些当地商人口中知道,在沙漠中遇见它,就意味着离水不远了。 “该波!”缅俞华对一名部下道:“你做个标记,告诉大队,我们距离绿洲不远了!” “是!” 随着马蹄向前,缅俞华看到了越来越多那种奇怪的树木,他们密密麻麻的长在一条干涸的河床两岸,强烈的阳光犹如钢针刺着众人,但眼见绿洲就在眼前,每个人都很放松,再度饮马后,大家深深啜饮皮袋子里的水,并用它沾湿面纱,然后上马作最后冲刺。奔过半里格,他们已踏在野草上,经过片片灌木丛,岩石山岭后面,草长得更绿更茂盛,蛛网般的古老渠道灌溉了一行行椰枣林。一名骑士欢呼的跳下马,企图采摘果实。 “住手!”缅俞华喝止住手下,向阿卜杜勒侯赛因问道:“这些果树应该是有主人的,说吧,我们应该付多少钱?” “这是真主赐给所有贝都因人的礼物!”阿卜杜勒侯赛因跳下战马,指着一棵长得最为粗壮的椰枣树:“朋友们,你们可以采摘果实,但不可损害枝干,更不可以破坏沟渠,否则必然成为所有贝都因人的仇敌!” “没有问题!”缅俞华点了点头,他跳下马,小心的摘下一串椰枣,取下一粒塞入口中,一种久违的甜蜜沁人心脾,他不由得满足的叹了口气:“真甜呀!” “是吗?”阿卜杜勒侯赛因笑道:“在你的故乡应该有许多比这更甜美的果实吧?” “也许吧?但在烈日炙烤下的沙漠中穿行数日,能够吃到的唯有椰枣吧?”缅俞华又吃了一粒,将剩余的椰枣递给阿卜杜勒侯赛因,问道:“你觉得帕夏还要几天时间才会发现我们?” “如果运气不是太糟的话,帕夏发现的时候我们已经快要踏上尼罗河畔的土地了!”阿卜杜勒侯赛因笑道:“我们走的这条路线只有沙漠中的贝都因人才知道!” “那如果运气糟糕的话呢?” “那就遭遇敌人探骑的时间已经不远了!毕竟这里就是抵达尼罗河畔之前的最后一个绿洲了!” 开罗,帕夏府。 “什么?你的人在沙漠中发现了敌人的踪迹?”巴耶济德帕夏惊讶的问道。 “是的!”贝尔巴斯贝伊长着连鬓的红色胡须,这给他带来了一个“红胡子”的绰号,他低声道:“你看看这个,还有这个,这个,都是我的人在沙漠里发现的!” 巴耶济德帕夏看着桌子上摆放的一堆杂碎,有破裂的陶罐、破裂的皮囊、纸盒碎片,可以在这些碎片上看到一些奇怪的文字和符号,他抚摸了一下胡须:“你觉得这些是我们的敌人留下的?” 第七百零三章 沙袋 “不错,我已经让人辨认过了,这是大明国的文字,如果我没有猜错,敌人的大军已经离开了苏伊士,这些是他们士兵在行军过程中丢下的!” “但是我们的哨卡并没有传来敌人消息,这又是怎么回事呢?”帕夏问道。 “这没有什么奇怪的!”贝尔巴斯贝伊答道:“沙漠很广阔,里面有一些绿洲是我们所不知道的,也许敌人找到了一条我们所不知道的路线,这也有可能!” “一条我们所不知道的路线?你说的有道理!”巴耶济德帕夏点了点头:“传令下去,告诉所有站在我们这边的贝都因人,四出寻找,只要发现敌人的踪迹,我将赐给他五千第纳尔的奖赏!” 巴耶济德帕夏的悬赏很快就有了结果,在他颁出赏赐之后的第二天傍晚,三个骑着单峰骆驼的贝都因人就报告他们在开罗东南方向大约发现了大队的军队,距离开罗已经只有不到85公里了。 “真糟糕,我们已经被发现了!”杭杜阿在听完了前锋军官的报告后,有些沮丧的摇了摇头:“真可惜,距离已经这么近了!” “其实也没有什么!”站在一旁的中臣镰成笑道:“敌人得知我们突然出现在这里,肯定会倾尽全力赶来,能赶来的肯定是战斗力最强,抵抗意志最坚决的敌人,只要在这里打赢了,后面的事情就简单了!” “哦?”杭杜阿惊讶的看了看少年:“这里可是一望无垠的沙漠,而据说马穆鲁克的骑兵是泰西最厉害的,当初你父亲在靖难之役时也曾经见识过他们的厉害。而我方骑兵只有两千,你对胜利就这么有把握?” “可是家父还说马穆鲁克的骑兵虽然厉害,步兵却很一般,炮兵更是远不如我方。没有步兵和炮兵的支援,骑兵纵然凶猛一时也无法持久!这次我军出奇,越过沙漠陡然直抵敌人的腹心,敌人突然得知,肯定会全力来袭,实际上我军已经反客为主,父亲大人又早有准备,只要我方先示弱,引敌先攻,以逸待劳,胜利肯定会属于我方!” “嗯!”杭杜阿嘉许的点了点头:“你的想法倒是和我一样,那你说应该如何示弱呢?” “敌军到时,可以让那些贝都因人先散去,敌军主帅见了,肯定会以为我军已经气夺,一鼓作气将我军拿下的!” “让那些贝都因人散去?”杭杜阿皱了皱眉头:“那会不会让我军士兵以为大势已去呢?” “士兵们的士气取决于军官和军士们,只要他们身边的军官和军士们保持镇定,士兵们也就会保持镇定!”中臣镰成答道:“可以把这一切事先告诉士兵们,而且我们在异国他乡的沙漠里,又多半是步兵,就算是逃走又怎么逃得过敌人的骑兵呢?唯有大家都站在行列里,相互保护,相互支持,击败敌人才能获得最后的安全!” “你说的有道理!”杭杜阿点了点头:“那就照你说的这么做吧!” 双方的前锋遭遇是在兰芳社军队离开绿洲后的第三天中午,当时他们距离开罗的距离已经只有不到三十五公里了,眼力好的人已经可以看到远处地平线上的一抹绿色,那是尼罗河两岸肥沃的土地,埃及百分之九十以上的人口都聚居在这条狭长的绿色飘带之上。越来越多的贝都因人开始出现在大军的侧翼、后方和正面。他们极其灵巧地隐藏在当地一些极小的洼坑里,然后闪电般地向所有离队的兵士猛扑过来。兰芳社的骑兵不多,马都很疲乏,质量也无法与贝都因人的马相比。人包围着兰芳社军队就像鲨鱼跟着舰队一样,或者如士兵们所说的“巡逻队紧跟着警捕快”。这些捕快是很严厉的,但他们能够维持秩序。士兵们保持着严密的行军秩序,他们将带着刺刀的火绳枪对着外侧,不时做出瞄准射击的姿势,他们也改掉了拖拖拉拉和擅自离队的坏习惯。在侧翼没有保护的情况下,他们就不再前进,辎重车夹在队伍中间行进,为数不多的骑兵跟随着辎重队一同行动。至于兰芳社一方的贝都因人,已经按照杭杜阿的命令先散去了,唯有阿卜杜勒侯赛因带着一百余骑留了下来,用他自己的话说,既然已经一起分享了面包和椰枣,那就决不能抛弃朋友独自逃生。 到了大约傍晚时分,马穆鲁克人的主力出现在地平线上,夕阳照在这些骑士的镀金钢甲上,发射出耀眼的光。依照他们的风俗,绝大部分马穆鲁克人都带着全部的金银饰品,他们的武器、盔甲、马匹也用非常华丽的饰品装饰着,而且每个马穆鲁克都有三到四个仆从,又都有马,所以行列看起来就格外宽大,这让兰芳社的士兵们有些窘迫。 “我有一个办法,可以提振你们士兵的士气!”阿卜杜勒侯赛因低声道。 “什么办法?”缅俞华问道。 “你可以向那些马穆鲁克提出单对单挑战,没有人会拒绝你,只要能在单对单的战斗中击败对手,自然你的人士气就会高涨起来!” “单挑?”缅俞华笑了起来:“那怎么可能?如果在平时我很愿意和他们较量一下武艺,但这是在战场,我是一名军官,首要任务是坚守岗位,而不是炫耀自己的武艺!” 号角声响起,缅俞华跳下马,走到自己的联队面前,大声喊道:“所有人,往麻袋里装沙子!” 随着命令声,士兵们纷纷取出麻袋,然后用铁锹往里面装填沙子,装满了沙子之后的麻袋被堆砌起来,形成了一条简陋的胸墙,士兵们站在胸墙后面,刺刀如林。转眼功夫,兰芳社的第一线的六个联队就组成了六个棋盘形状的壁垒,每个壁垒当中都有一个六磅炮连。十二磅炮连部署在两侧的高地上,仿佛两只臂膀,拥抱着前面的沙地。 第七百零四章 热气球 “就凭这堵矮墙你们就想挡住马穆鲁克人的骑队?”阿卜杜勒侯赛因冷笑道:“太阳下山之前乌鸦就会啄食我们的尸体了!” “当然不!”缅俞华突然回过头:“你看那是什么?” 阿卜杜勒侯赛因回过头,他看到一个白色的圆球正缓缓升起,他眯起眼睛细看:“那个圆球下面有个吊篮,咦?吊篮里还有人,奇怪了,没有翅膀怎么能够飞起来的!” “呵呵!你用不着知道他是怎么飞起来的,事实是他的确飞起来了!”缅俞华得意的笑道:“你现在知道我们为什么这么自信了吧?” “确实是太奇妙了,这难道是魔法?”阿卜杜勒侯赛因感慨了几句,回过头来:“可就算这个圆球可以在天上飞又有什么用?除非他能够借来安拉的伟力,在马穆鲁克人的头上降下雷霆和天火,否则你们还是不太可能赢。在平坦的沙地上,骑兵的优势太大了!” “我的朋友,别把话说的太满了!”缅俞华笑道:“你又怎么知道我们不能在马穆鲁克人的头顶降下雷霆和天火呢?” “打好结,小心,别弄断了!” 在兰芳社大军的帅旗之下,一个巨大的热气球正在缓慢的升起,为了确保热气球不被尼罗河畔傍晚吹往荒漠的强烈夜风刮走,吊篮的边缘垂下了四条结实的缆绳,每条缆绳的末端都连接着一个精巧的滑轮组,然后固定在四根深深陷入沙丘的木桩之上。通过这组复杂的机械装置,可以确保在热气球上的两桶鲸油烧完之前,可以悬停在距离兰芳社军总指挥部大约一百五十米的空中。在这个高度,敌军的一举一动都无法逃过吊篮中瞭望手的眼睛。 “将军,有情报传下来了!” 随着清脆的哨音,一个夹子从丝索上滑落下来。为了确保情报的即使传达,原先制造局的工匠们打算将军舰上不同甲板的通话器搬到热气球上,但后来很快发现这个太长了,而且也很容易折断,如果从空中往下丢,也很容易被风刮跑,而且捡回来也很花费时间。后来一个工匠从妇女们晾衣服的绳索上获得了启发,他在气球上准备数条光滑的丝索,当气球升到空中后,地上的人员就把丝索的末端绷紧,这样在吊篮和地面之间就形成了一条索道。每当吊篮中的瞭望手发现敌军的动向,可以用约定的速记法将情报写在纸上,然后用一个吊环扣在丝索上,由于重力的缘故,吊环自然会带着情报滑落下来,传令兵只需要在丝索的末端等待即可。这样地面上虽然无法向气球上传递信息,但气球吊篮中的瞭望手至少可以即时向地面传递情报了。 “敌人有大约一千名骑兵向我方侧后方迂回,应该是想要攻击我方的侧后的辎重队!”参谋军官一边看着吊篮上传递下来纸条上的潦草字迹,一边在地图上用铅笔描绘出敌军的动向。 “下令第七、第五六磅炮连机动到丁区,同时第三十二磅炮连将瞄准敌军可能出现的方向,做好射击准备!”杭杜阿看了看地图,大声道。 作为第一流的骑兵指挥官,贝尔巴斯贝伊并没有贸然向敌人的阵地发起冲击,虽然在数量上和地形上己方都占据了绝对的优势,但眼前敌人的冷静和整肃给他留下了很深的印象,所以他打算采用东西方骑兵将领对步兵时一种惯用的战术——虚张声势和恐吓,即将自己的骑兵分成若干队,轮流袭击敌人的侧翼、背后等薄弱环节,迫使敌人始终处于紧张疲惫的状态,并寻找战机,然后再投入全力,一举击破敌人。所以他带领着自己的三百多马穆鲁克卫兵以及随骑,小心的利用沙丘地形,迂回到敌人的侧后方,准备来个措不及防。 “敌人的骑兵要从右侧迂回攻击我方侧后方辎重队!”看着沙丘上挥舞的令旗,缅俞华笑道:“我的朋友,你马上就有好戏看了!” “你怎么知道的?”阿卜杜勒侯赛因惊讶的环顾四周,即便他的眼睛像雀鹰一样锐利,能够看到的也只有无尽的沙丘和一排排敌人的骑兵,哪里有什么迂回的骑队,难道缅俞华是在耍弄自己? “敌人的骑兵应该是在那片沙丘的另外一面!”缅俞华指了指自己右手侧后方的一片隆起的沙丘。 “你怎么知道的?”阿卜杜勒侯赛因话刚出口就明白过来了:“难道是上面的人看到的?” “嗯!在那上面没人能瞒过他的眼睛!” “那你怎么知道的?你可没有在那个吊篮上面!” “这你就不明白了,我们有专门的办法传递消息!”缅俞华笑道:“你不信可以看看,很快就明白了!” 站在阿卜杜勒侯赛因的位置,并无法看清兰芳社军队运动的全貌,但很快事实就验证了缅俞华的预测——大约二十分钟后,果然有数百马穆鲁克骑兵从沙丘的侧后方冲出,他们的盔甲和武器在夕阳下闪烁着暗红色的光,仿佛流动的血。 轰!轰!轰! 最先开火的是那两个十二磅炮连,由于早有准备,炮手们早已调整好了炮口,在马穆鲁克骑兵的行列里溅起了八个混杂着血肉的沙柱,原本如墙而进的行列顿时散乱了起来,骑士们竭力控制住人立而起的坐骑,避免被甩下马来,但随即而来的六磅炮弹彻底摧毁了他们的企图,除了极少数勇士还策马冲击,剩下惊魂未定的幸存者纷纷调转马头向后逃走了,而那极少数的勇士也很快倒在了火绳枪和刺刀之下,只留下沙地上的人马尸体和垂死者的呻吟。 第七百零五章 入夜 “停止进攻,回来!回来!都给我回来!”贝尔巴斯贝伊声嘶力竭的大声叫喊着,为了便于指挥,他并没有在第一队,而是处在第二队的位置,距离第一队大概有两百米左右的距离。在这个距离他可以清晰的看到所发生的一切,自己最优秀的骑士就好像木桩一样被一排排准确的炮火打倒,与其说是袭击,还不如说是跳进陷阱的野猪,显然继续进攻不过是送死。 “贝伊!”一个满脸胡须的骑士勒住了缰绳:“为什么要停下来?” “我们落入圈套了!”贝尔巴斯贝伊低声道:“敌人好像已经预先知道我们的动向。” “这怎么可能!”那骑士喊道:“我们刚才特别从沙丘后面绕过来的,除非敌人的眼睛能够透过沙丘!” “我不知道他们是怎么做到的,但我不能让士兵们白白去送死,刚才那样不是战斗,是单方面的屠杀!”贝尔巴斯贝伊揪住了自己的红胡子:“我们先回去,这些敌人可不简单!” 贝尔巴斯贝伊并不是唯一的倒霉蛋,埃及军队的头几波进攻在杭杜阿巧妙调度的炮兵面前,被打的落花流水,上千名最勇敢的马穆鲁克骑兵付出了生命的代价,而兰芳社一共才死了三个人。这种悬殊的伤亡比例让兰芳社一方士气大振,而埃及军一方士气急剧下降,就好像正在落下地平线的太阳。 在夜风的吹拂下,火焰闪动,仿佛沙漠中的毒蛇,阿卜杜勒侯赛因坐在火堆旁,乌德琴在他的手指拨弄下,流淌出醉人的音乐,古老的诗歌伴随着音乐,仿佛醉人的美酒,不管是否听得懂他唱的什么,但周围的每一个人都沉醉其中,忘记了时间的流逝,直到歌声渐渐平息,众人才如梦初醒。 “我的朋友,你的手和嗓子简直是被施了魔法!”缅俞华感叹道:“我从没有听过像你这么迷人的歌声和琴声!” “是吗?”阿卜杜勒侯赛因笑了笑:“说实话,我也从没有弹唱的这么好过,也许是因为白天轻身经历了这样的战场的缘故吧?不过说到魔法,我觉得你们才是真正拥有魔法,能够让人飞上天空,这难道不是魔法吗?” “你是说热气球吧?”缅俞华笑了笑。 “是的!还能是什么?”阿卜杜勒侯赛因叹道:“我原本以为今晚乌鸦就要啄食我们的尸体,可想不到会这样,刀未出鞘,弓弦没有拨动,上千敌人就已经丧命!” “这只是初次交锋而已!”缅俞华笑道:“敌人不是傻子,他们明天就会变得聪明一点的!” “你错了!”阿卜杜勒侯赛因摇了摇头:“我敢打赌,今天晚上巴耶济德帕夏的帐篷一定会闹翻天。贝伊们会为了今天的败仗争吵不休,这里背后就是尼罗河,他们必须进攻,必须打赢,否则就会不战自溃。可从今天来看,进攻就是送死,没有人会愿意打必死的仗的!” “就损失一千人左右,他们就会闹起来?”缅俞华不解的问道。 “我的朋友,你还是不明白!”阿卜杜勒侯赛因摇了摇头:“马穆鲁克人是第一流的骑士,但是他们的数量其实并不多,全部加起来也不会超过一万人,今天战死的那些人至少有三分之二是马穆鲁克,而且是他们当中最勇敢,骑术最出色的一批,这样的损失已经是伤了他们的元气了。如果这样打下去,即便最后打赢了,他们也无法继续保持在埃及的权力和地位了!” “那你的意思是明天他们不会这么凶猛的进攻了?”缅俞华问道。 “肯定!”阿卜杜勒侯赛因毫不犹豫的答道:“对于马穆鲁克人来说,你们和奥斯曼人一样都是外来的入侵者,只不过奥斯曼人在战胜了他们之后,保留了他们大部分权力而已。他们是没有兴趣为了奥斯曼人死战到底的!” “我明白你的意思了!”缅俞华笑着站起身来:“雀鹰先生,方才那段话是你今晚最美妙的诗句,至少价值一千个金币!” 巴耶济德帕夏的帐篷里人声嘈杂,挤满了激愤的贝伊们,所有人悉数到场,每个人都坐在长凳上,挥舞着双手大声叫喊,在长桌旁可以看到一张张让人畏惧的面孔:“红胡子”、“匕首”、“银鱼”、“骆驼”,整个埃及马穆鲁克最出色,最彪悍的勇士都齐聚在长桌旁。而长桌旁最尊贵的那张高背椅空空的,没有人知道它的主人在哪里。 “帕夏,巴耶济德帕夏!你为什么不站出来,听听我们这些为你奋战勇士的声音!”一个贝伊突然站起来大声喊道。 “对,站出来,你要躲到什么时候?” “胆小鬼,看看帐篷里的这些绸缎衣服和金闪闪的装饰,这更像一个女人的闺房!” 随着时间的持续,贝伊们的声音更高亢,也更加无礼,他们白日里积蓄的怒气就好像酒窖里的葡萄汁,发酵、变得越来越烈,越来越醇,最后变成酒。 “我没有出现是因为在尽一个统帅的责任!”巴耶济德帕夏的声音打断了贝伊们的喊叫:“我们是在打仗,而不是在看摔跤比赛,你们不能像醉汉一样乱喊乱叫!” “帕夏!”贝尔巴斯贝伊站起身来,他的右手没有离开他的红胡子:“我的部下死了一百七十三人,还有一百四十五人受伤,他们都是我的骨中之骨,血中之血,你却说我们是一群看摔跤的醉汉,这是不可容忍的!” “红胡子,这是战争,不是幼年兵在训练!”巴耶济德帕夏冷笑道:“那些东方人就是这么打仗的,冷酷无情,杀人就像割地里的麦子。如果你觉得受不了可以丢下武器,跑到他们的阵前跪下来,亲吻他们的脚尖,祈求宽恕!” 第七百零六章 大出血 巴耶济德帕夏的话激起了贝伊们的怒吼,许多人站起身来挥舞着胳膊,而巴耶济德帕夏却依旧坐在高背椅上,仿佛在眼前晃动的那些拳头不过是幻影。 “帕夏!”贝尔巴斯贝伊冲到长桌旁,双手按住桌沿,死死的盯着巴耶济德帕夏的眼睛,那著名的红胡子随着他粗重的呼吸剧烈抖动:“你侮辱了我,即使你是苏丹任命的长官,也不要以为可以不用为此付出代价!” “不好意思!”即使巴耶济德帕夏被吓住了,至少表面上看不出来,他笑道:“我在军队里就学会了两件事情,骑马,还有说实话!别忘了这场战争是因为什么发生的,我和那些东方商人之间没有任何仇怨,恰恰相反,在帝国和他们之间是有贸易协议的,而且一直以来都得到了很好的遵守,那些东方商人缴纳税金,给我们带来了东方的各种货物,模范的保护前往东方的帝国商人的安全,帝国从中获益匪浅。而正是因为曾经属于你们当中的某个人破坏了协议,才引发了这场战争。现在你们又跑到我面前抱怨战争付出的代价!让我听听那些为我奋战勇士们的声音!那我还能说什么?为你们撒下同情的眼泪?抱歉,这我可做不到!” 面对巴耶济德帕夏尖利的嘲讽,贝伊们这一次却哑口无言。正如他说的那样,引发战争的起因是哈曼贝伊的肆意妄为,作为帝国任命的行政长官,巴耶济德帕夏实际上与兰芳社是没有任何利益冲突的,甚至在贸易中还获益匪浅。而事情发展到这一步,虽然有兰芳社狮子大开口的缘故,但在古代并不罕见,毕竟最先采取军事行动的并非兰芳社,而是企图发动突袭的哈曼贝伊。 “红胡子!刚才你的声音最大!”巴耶济德帕夏冷笑道:“现在我问你,你还想继续打下去吗?” 贝尔巴斯贝伊的嘴唇痛苦的扭曲着,巨大的屈辱感堵住了他的嘴,让他一个字都吐不出来,这时旁边一个贝伊插嘴道:“帕夏,你说的的确有道理,不过现在敌人已经兵临尼罗河畔了,无论如何也只有打到底了!” “是呀,已经到了这一步,还能怎么样?只能打到底了!” “对,不过今天这么打下去肯定是不行的!必须想出个办法来!” 看到众贝伊们的口气和缓了不少,巴耶济德帕夏也暗自出了口气:“既然大家决定要打下去,那也好,不过这个位置你们如果谁想坐,我就退位让贤就是!” 听到巴耶济德帕夏的请辞,众贝伊不由得面面相觑,虽说他们平时没少和对方明争暗斗,但今时不同往日,敌人兵锋距离尼罗河只有一天的路程了,埃及百分之九十五的人口都集中在尼罗河两岸狭长的土地上,如果这里打输了,是肯定没有重整再战的机会的。且不说巴耶济德帕夏手下那两千土耳其耶尼色里士兵(即新军),仅仅是重新推举新指挥官就已经足够让人头疼了。 “帕夏!请不要这么说!”贝尔巴斯贝伊沉声道:“这里除了你,没有其他人能够承担这一重任!”说到这里,他转过身目光扫过其他贝伊:“其他人也是这么想的!” “是吗?”巴耶济德帕夏问道。 “正是!” “是的!” “当然!” 贝伊们纷纷点头称是,巴耶济德帕夏笑道:“既然是这样,那我也只好勉为其难了。希望明天诸位服从命令,胜利总是属于更有纪律的一方!” “这些我们都知道!”贝尔巴斯贝伊答道:“但仅凭纪律不够,今天的情况帕夏你也都看到了,我们的人不是在战斗,而是在被屠杀,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我有一个建议!”一名贝伊插嘴道:“我们可以派人请求停战!” “停战?” “没错!”那贝伊笑道:“敌人跨越沙漠而来,携带的水肯定有限,在沙漠里水就是生命,无论是人还是牲畜,每天都会消耗很多水!” “对,这是个好办法!”贝尔巴斯贝伊笑道:“我们甚至可以先答应他们的一些要求,比如支付赔款,反正黄金不能带走,也不能解渴,只要我们最后打赢了,再多的黄金也可以拿回来!” “嗯,那谁可以担任这个使者呢?”巴耶济德帕夏问道。 帐篷里沉默下来,每个贝伊都沉默不语,他们都清楚这可不是什么好任务,那些远方的敌人可不是傻子,如果识破了这个计策,使者很有可能会成为泄愤的对象。 “帕夏,老尤瑟夫我觉得不错,据我所知他从事东方贸易,应该和这些东方商人很熟悉!”贝尔巴斯贝伊笑道:“我愿意拿出十二万银第纳尔!” “我愿意出八万第纳尔!” “我也愿意出八万!” 这一次帐篷里的众贝伊们倒是都很痛快,一来是他们手头有钱,马穆鲁克人有携带私人财物参加战事的习惯;二来白天的交锋让他们亲身体验到了敌人的厉害,能够不战而胜当然是最好的。巴耶济德帕夏一边在腹中暗骂这些贝伊们平日的吝啬,一边也只能点头,毕竟人家已经这么痛快的出了钱,自己如果连一个庇护的商人都不肯拿出来,这也未免太小气了。 “好吧,既然这是所有人的要求,那我也就没有什么话说了!老尤瑟夫就在我的后营,希望你们尽快把钱送过来,使者才好出发!” 不管被从床铺上叫醒的老尤瑟夫多么满腹怨言,他还是不得不带着四头装满各色钱币的骆驼,浑身发抖的冒着月色,穿过白天留下的尸体,向未知的命运前进。 第七百零七章 离间对拖延 “将军,将军!” 杭杜阿睡得很浅,卫士叫第二声的时候他就睁开了双眼,右手握住了剑柄。 “什么事?” “来了个胖老头,他自称是巴耶济德帕夏派来的使者,还带了四头骆驼,背上的皮箱里都是金币和银币!” “还真是一个好消息,不是吗?”杭杜阿唇角微微上翘,他坐起身来:“把使者带到我这里来,让藤吉郎和镰成殿下也叫来!” “是,将军!” 当老尤瑟夫走到帐篷门口时,他赶忙跪下,匍匐爬进帐篷,他能够感觉到几道冷冷的目光扫过自己,这让他浑身颤栗。 “老尤瑟夫,我们又见面了!” 听到这个熟悉的声音,老尤瑟夫抬起头,他惊喜的看到藤吉郎,膝行了两步抱住对方的小腿:“藤吉郎先生,能够看到您实在是太好了!真的没想到能在这里见到您!” “别这样!”藤吉郎费力的将自己的右腿从老尤瑟夫的怀抱中抽了出来:“你不应该这么高兴,情况已经糟透了!” “藤吉郎,你这说的是什么话!”杭杜阿笑道:“白天我们不是打赢了吗?怎么会糟透了?” “将军,我是兰芳社驻亚历山大商站的站长,而且我在这个国家已经生活了快十年,有两个孩子出生在这里,在我看来这里几乎可以说是我的故土了。”藤吉郎答道:“而就在白天,有一千多人因为一个愚蠢的原因失去了生命,明天还会有更多的人死去,你说我会有什么感觉?” “那有什么办法?”杭杜阿答道:“又不是我们先挑起战争的!既然他们要打,那就打呗!” “不,不,不!”老尤瑟夫赶忙举起双手:“尊敬的将军,帕夏让我前来是为了和平,不要再打下去了!” “不打了?”杭杜阿问道:“可是已经到了这一步了,还能和平?” “可以,当然可以,帕夏愿意接受你们的条件!”老尤瑟夫大声道:“我带的骆驼上有三十万银第纳尔,这些是代表我方诚意的,如果您同意的话,从明天天亮开始双方可以先暂时停战三天,以商讨合约的具体条款!” “停战三天?”杭杜阿看了看老尤瑟夫:“我怎么知道你不是在撒谎?” “我这里有帕夏的授权书,授权书上还有所有贝伊们的签名!”老尤瑟夫从怀中取出一封书信呈上,藤吉郎接过书信仔细看了一遍,向杭杜阿点了点头。 “你先出去一下,我们要先商量一下!”杭杜阿做了个手势,卫兵将老尤瑟夫带出帐篷,杭杜阿向中臣镰成问道:“殿下,你觉得这是怎么回事?” “缓兵之计!”中臣镰成毫不犹豫的答道:“敌人在耍弄小伎俩想要争取时间!” “嗯,藤吉郎,你觉得呢?”杭杜阿问道。 “我和殿下想的一样!”藤吉郎笑道:“他们想要愚弄我们,把我们渴死在这里!” “渴死我们,他们想的还真美呀!”杭杜阿笑了起来:“镰成,你觉得应该怎么办?” “当然是打啦!打赢了自然一切就行了!”中臣镰成答道。 “藤吉郎,你觉得呢?” “照我看,不如将计就计!”藤吉郎笑道:“他们说要和谈,可以,那我们就提出条件,要和谈可以,必须交出五个贝伊的头来!可以以您的名义写一封给帕夏本人的信,申明我们的军事行动只是针对那些破坏贸易协议的贝伊们,而不是针对他和奥斯曼人,并且重申贸易协议继续有效!” “你是想要离间帕夏和贝伊们的关系?不过这恐怕起不了什么作用吧?” “现在当然起不了什么作用,但是如果战况越发不利呢?”藤吉郎问道:“处于危难之中,兄弟都会相互猜忌的!” “也是!”杭杜阿点了点头:“写信的事情就交给你了,反正我在末尾签个名就行!” “是,将军!” 当次日的黎明来临,炮声响起,两个联队的步兵列成两列纵队(即一共八列),向兰芳社右侧的一个沙丘发起冲击,支援他们的是一个六磅炮连,按照热气球上瞭望哨提供的情报,那个位置的敌人是最为薄弱的,而且相邻的敌人刚刚换防,对于地形也不够熟悉。守卫沙丘的是大约一千五百名苏菲派托钵僧(苦修士的一支),他们竖起木排作为自己的屏障。当看到敌人向自己发起进攻时,这些狂热的苦修士在跪下祈祷之后,就狂热的冲出栅栏,企图居高临下将敌人冲垮。但这反倒让他们失去了队形,步兵的指挥官们立刻下令炮手装填霰弹,火绳枪射手们向两侧展开,变成横队,然后向敌人齐射,在火绳枪和霰弹的扫射下,苦修士的尸体如柴捆一般倒下,剩余的人面对刺刀的冲击,他们竭力抵抗,这些苦修士虽然充满了狂热,但是并没有受过相应的训练,更没有在战场上厮杀的经验,他们的武器也多半过时了,大多数人很快就倒在成排的刺刀之下。整个战斗只持续了不到十五分钟就结束了。进攻者占领了小丘,他们在搜罗了战利品之后,纵火焚烧了沙丘上的栅栏和带不走的物品,退回了己方的阵地。 兰芳社军队的行动给埃及军队带来了很大的震动,因为整个战斗进行的如此短促,几乎在距离沙丘最近的那支埃及军队做出反应前,整个战斗就结束了。一队贝都因骑兵其余切断那两个联队步兵的退路,但是他们很快遭到了十二磅炮的射击,然后他们就放弃了这一企图。如果说昨天的战斗还可以说是兰芳社军队占据了有利于发挥火炮威力地形,那么今天的战斗证明了在有火炮支援下的有组织步兵进攻下,埃及的步兵是不堪一击的。 第七百零八章 重炮 巴耶济德帕夏帐篷。 “敌人已经识破了我们的计策!”贝尔巴斯贝伊的嗓门震得帐篷顶部的垂穗不住颤动:“拖延战术没有用了,唯一的办法同时从四面八方发起进攻,一下子把这些异教徒消灭掉!” 贝伊们一个个无声的点头,方才的战斗他们都看的很清楚,敌人的步兵在进攻中表现出的高度组织性以及和炮兵的紧密配合,绝不是己方那些临时募集来的数量庞大的乌合之众可以对抗的。如果说在进攻战中埃及人的骑兵还能发挥作用,那在防御战中就没有任何用处了。与其被敌人一个个沙丘各个击破,还不如同时发起猛攻,用数量淹死对方。 “很好,既然大家都同意了,那就这么做吧!”巴耶济德帕夏站起身来:“我的耶尼色里军团将在关键的时候投入战斗,你们没有意见吧!” 帕夏的话并没有引来贝伊们的反对,他们都很清楚作为土耳其军队的精华,耶尼色里军团通常都是在关键时候投入战斗,起到一锤定音的作用,因此也享有战无不胜的美誉。帕夏请来了随军阿訇,众人跪下向真主祈祷之后,离开营帐回到了自己的部队里。 为了抵御沙漠中正午可怕的灼热,杭杜阿和中臣镰成盘腿坐在凉篷下,喝着掺了醋的清水,昏昏欲睡。不远处的炮台不时传来炮声,那是六门从“荣耀”号拆下来的十八磅炮正在向左翼敌人的一处据点进行炮击,这是这支军队中射程最远,威力最大的火器。有热气球上的瞭望哨矫正弹着点,十八磅炮击的效果相当不错,只用了四次齐射,据点内的守军就忍受不注,不得不舍弃好不容易才修建好的壁垒和大批的军需品,将守军撤出。为了避免那些军需品落入敌人之后,守军在撤离前将遗弃的物资点燃,升起的滚滚烟柱直冲云霄。 “将军,气球上发来信息,敌人开始调动了,应该是要发起进攻了!”传令兵的声音让杭杜阿清醒过来,他看了看气球上传下来的简信,站起身来:“命令十八磅炮队停止射击,清洗炮膛,让炮手休息,等待命令!” “是,将军!” 事实证明热气球上的瞭望手判断的很准确,大约一刻钟不到之后,敌人就开始从栅栏的缺口涌出,骆驼上都披着血红色的棉布,骑兵们都手持弯刀,在阳光下闪闪发亮。马穆鲁克人的火炮都使用大象或者水牛牵引。步兵和骑兵都排成密集的纵队,将他们的大炮夹在当中。全军在行进间 形成了一个巨大的新月形,而兰芳社的阵地就处于正好面对着“新月”的缺口。 “敌人的炮队一进入射程,就让十八磅炮开火!”杭杜阿发出了命令。 由于头盔的缘故,贝尔巴斯贝伊的视线受到了限制,他不得不扭过头,看到敌军阵地高处沙丘上升起股股白烟,他知道那是火炮正在向己方射击。他想要催促自己的军队加快速度,但话到了嘴边又咽了回去。贝尔巴斯贝伊将骑兵部署在两侧,中间则是排成六列纵队的步兵,这样可以防止步兵逃走。在最中间则是六门铸铁炮,这种火炮是仿造米宁轻型长炮,可以将六磅的炮弹发射到大概三千米左右的距离,但由于铸造者的工艺和材料很一般,所以重量要远比同样口径的兰芳社六磅炮要重几乎一半,接近一吨半,而且也没有专门的炮架,所以每门炮不得不用十二头水牛牵引。由于步兵的数量太多,为了避免堵塞炮队前进的道路,炮兵军官们不得不将步兵往两边赶,好让出前进的道路,这反而让秩序变得更加混乱,降低了前进的速度。 突然,空气中传来一声尖利的啸声,还没等贝尔巴斯贝伊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他就看到侧前方大约十五六米处的两个步兵突然四分五裂,随即他看到一个沙柱溅起,一个黑色的铁球穿过行列,留下一片哀嚎和混乱。 “保持镇定,不许乱动!这只是一发流弹!”贝尔巴斯贝伊为了让部下看清自己著名的红胡子,他甚至取下头盔:“我就在这里,和你们在一起!” 几乎是下一秒钟,第二发炮弹落下了,它打死了两头牛,一匹马和四个人,还有一辆炮车,被碎片打伤的人至少有几十个,受到惊吓的水牛四处乱窜,牵拉的炮车左右乱晃,虽然两侧的骑兵们竭力想要控制住中间的步兵,但接二连三落下的炮弹让他们的努力化为泡影。十八磅炮的侧射火力绝非人力能够抗衡,两轮齐射之后,至少有四个军官,数十匹马、两三百人,十余头牛被打死或者打伤,其中包括贝尔巴斯贝伊本人。 贝尔巴斯贝伊的受伤给其他贝伊留下了十分深刻的印象,他们看到这个仅凭名字就能让沙漠中的贝都因人、南方黑人强盗、甚至奥斯曼人发抖的勇士躺在血污之中,少了一只胳膊和半边肩膀,在死亡线上挣扎,原先的勇气就荡然无存了。他们并不是懦夫,但没有人能够忍受一边倒的屠杀。由于热气球上的瞭望手的广阔视野,和先进的旗语传递系统,兰芳社炮兵的优势被最大化了。杭杜阿可以巧妙的将炮兵次第使用,诸个击破埃及人的数面围攻。即便有少数冲破步兵阵地的马穆鲁克骑兵,由于缺乏足够的后续部队支援,也很快倒在步兵的刺刀墙之下。 第七百零九章 挽留 “帕夏,巴耶济德帕夏这个懦夫逃走了!” 尖利的叫喊声将贝伊们从悲痛中扯了出来,他们抬起头,看到那象征着巴耶济德帕夏的辉煌旌旗正在向西北方向移动,那是开罗的方向,耶尼色里军团也随之在后,这支素来以纪律严明的精兵随着有特色的军鼓声迅速前进——只不过方向和敌人所在的位置恰恰相反。 “圈套,我们中了帕夏的圈套!”一个贝伊大惊失色:“他利用这些可怕东方人的力量来消灭我们,昨天晚上老尤瑟夫应该就是和那些东方人签订密约的,所以他今天才要求最后参战!” “对,我们中计了!这从一开始就是一个圈套!” 如梦初醒的贝伊们惊惶失措,他们丢下垂死的贝尔巴斯贝伊,跳上战马,逃回自己的部队,想要逃回自己的领地,每个人都知道跑的最慢的将会成为别人的牺牲品。热气球上的瞭望哨当然不会错过如此明显的动静,杭杜阿立刻下令派出骑兵追击,到了天黑的时候,超过四万名步兵和四千多贝都因骑兵向胜利者投降,除此之外,杭杜阿还获得了无数的辎重,其中甚至包括数十顶最华丽的帐篷、大量精美的家具、金银器皿和服装,这些都是属于那些贝伊的,依照马穆鲁克人的风俗,他们在出征的时候习惯于把自己的家当也一同带上的。 “这一次能够取胜,你功不可没!”杭杜阿指着下方整齐摆放的一叠叠金银器皿、装饰的极为华美的武器、盔甲和服装,对阿卜杜勒侯赛因道:“这些都是红胡子的财产,都赏赐给你!” “多谢您的慷慨!”阿卜杜勒侯赛因向杭杜阿深深的鞠了一躬:“我敢发誓,即使数百年后,贝都因人当中也会有人知晓您慷慨的美名!” “是吗!”杭杜阿笑了笑:“让我们先把数百年后的事情放在一边吧?我问你,雀鹰先生,你对开罗熟悉吗?” “就和我的掌纹一样!您有什么要我做的吗?” “为我带一封信给巴耶济德帕夏!””杭杜阿笑道:“你愿意去吗?” “当然!不过我事先可以知道信里的内容吗?”阿卜杜勒侯赛因问道。 “可以!”贝都因人的要求并没有让杭杜阿意外,他很清楚对方并不仅仅是一个信使。虽然兰芳社赢得了这场胜利,但如果不能把军事上的胜利转化为政治上的成果,那胜利之花就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慢慢凋谢。在出发之前周可成就已经再三叮嘱过,他不希望把这场战争扩大为兰芳社和奥斯曼帝国的战争,至少暂时还不希望。兰芳社所有军事行动的目的只是获得经济赔偿、加深对埃及的影响、打通通往欧洲的航线。但对奥斯曼帝国对埃及的占有权,兰芳社是绝对没有异议的。因此这个信使必须确保巴耶济德帕夏继续留在埃及,而这绝不是仅仅一个送信人能够做到的。 “你可以告诉巴耶济德帕夏,兰芳社过去、现在、将来都是尊贵的苏丹的忠实朋友,贸易、安全、和平是我们唯一需要的东西。这次战争并非我们挑起的,也是我们绝不希望看到的,只是那些好战贪婪的贝伊们欺人太甚,我们才不得已拿起武器反击。希望他可以继续留在开罗,不要离开,我们的首领邀请他在任何合适的时间、合适的地点商议战后事宜!” “是,我一定会把你的意思准确无误的带给巴耶济德帕夏!”阿卜杜勒侯赛因收好了信笺,一脸的严肃。 开罗,帕夏府。 “立刻派人前往亚历山大,让舰队准备好!”巴耶济德帕夏刚跳下战马,一边飞快的登上前往客厅的台阶,一边对管家大声吩咐:“准备洗澡水、食物!” “是,是,老爷!”管家飞快的跑开,帕夏伸手招来一名心腹,低声道:“你带两百人去,带上二十头上好的骆驼,去爱资哈尔清真寺,把金库里的所有钱币都搬走,先给士兵们发两个月的军饷!这件事是重中之重,明白吗?” “是,帕夏!”那军官毫不犹豫的执行了命令,巴耶济德这才走进浴室,跳进水池,开始清洗身上的汗迹和砂土。洗浴完毕后,他先吃了点东西,然后小睡了一会,天黑前才醒来。此时他已经完全恢复了体力,重新变得精力充沛。 “老爷!”正当巴耶济德帕夏在餐桌旁大快朵颐时,管家又进来了,他低声道:“外面有一个贝都因人,他自称是兰芳社统帅派来的信使,说有要事转告您!” “贝都因人?兰芳社的信使?”巴耶济德帕夏闻言一愣,他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决定见一面。 “你带他进来!” 当贝都因人被带进门来时,巴耶济德帕夏仔细的打量了对方,然后伸出右手。阿卜杜勒侯赛因会意的从怀中取出一封书信,放在了帕夏的手上。信的内容很短,巴耶济德很快就看完了,陷入了沉默之中,几分钟后他低声问道:“如果我留下来,有沦为囚徒的危险!” “没错,但如果您逃走,很有可能会遭到新苏丹的惩罚,也就是死!”阿卜杜勒侯赛因答道。 巴耶济德帕夏额头上的青筋跳了跳,阿卜杜勒侯赛因的话戳中了要害,奥斯曼历代苏丹都是雄猜之主,对于失败的属下毫无怜悯,而巴耶济德是一个改信者家庭出身,青云直上到了今天的位置,并没有亲族可以依靠。丢掉埃及这样重要的行省,有很大的概率被处死。 “我是苏丹的奴仆,我的生命本来就是属于我的主人的!”巴耶济德帕夏答道:“而且就算我不会沦为囚徒,也会成为敌人的傀儡!” “这有什么,你原来本来就是贝伊们的傀儡,难道还会比那时候更糟糕吗?”阿卜杜勒侯赛因笑道。 第七百一十章 欢喜 巴耶济德帕夏垂下眼帘,修剪整齐的胡须随着他的呼吸轻轻颤抖,他少年在修道院时就学会了别让旁人看透自己的心思:“贝都因人,你说的有点过分了!” “我有名字,尊敬的帕夏,你可以叫我侯赛因,或者雀鹰!”阿卜杜勒侯赛因昂起头,抬高自己的下巴:“别浪费时间了,你应该很清楚那些贝伊们会多恨你,在进你家的们之前,我刚刚看到你的部下带着一队士兵赶往爱资哈尔清真寺,你别告诉我他们是去求学的!(埃及的爱资哈尔清真寺是当时穆斯林世界著名的学府,当时的清真寺也是重要的金库)” “雀鹰?”巴耶济德帕夏笑了笑:“好吧,雀鹰先生,让我们先把清真寺的事情放到一边,谈一谈更加重要的事情吧!” “我只是一个信使!” “这倒是!”巴耶济德帕夏哑然失笑:“这样吧,你可以回去告诉兰芳社的统帅,我可以继续留在开罗,不过他们的军队不可以进入开罗周围三十公里的范围,否则我将立刻离开这里!” “是,我会把您的口信带到的!”阿卜杜勒侯赛因昂鞠了一躬,潇洒的转身离去。 亚历山大。 “父亲,父亲!”丽贝卡清脆的声音在悠长的走廊里回荡,仿佛铃铛。 “怎么了,我的孩子?”夏洛克走出会客室:“出什么事情了吗?” 丽贝卡低声道:“父亲,外面有消息说那些东方商人打赢了!” “是的,确实是这样!”夏洛克温和的笑了笑:“大获全胜,红胡子被打死了,其他的贝伊们也逃回了自己的领地!” “上帝保佑,这是真的!”丽贝卡这才注意到在会客室里还有六七个客人,都是父亲平日里的生意伙伴,显然刚才父亲正在与他们商量事情。她的脸上泛起了羞愧的红晕,撩起裙摆向众人行了屈膝礼,问了好才退出门外。 “夏洛克,我真羡慕你有这样一个女儿。”一个客人笑道:“丽贝卡真的是山谷中的百合呀!” “是呀!” “呵呵!”面对众人的称赞,夏洛克笑了笑:“上帝在看顾我们,事情正在向我们希望的方向发展!你们现在可以做出决定了!” 客人们相互交换了一会眼色,一人笑道:“夏洛克,并不是我们不信任你,但这些东方的商人真的像你说的那样诚实守信吗?他们会不会像那些马穆鲁克人那样撕毁协议,把一切都夺走呢?毕竟他们是如此的强大,而我们并没有武力呀!” “这个你们无需担心,我们犹太人在这里是异类,对于远道而来的他们来说,比其他埃及人更值得信任!”夏洛克笑道:“而且对于那些东方商人来说,金钱远不及和基督徒的贸易网络重要,我们可以成为他们和基督徒之间的桥梁。” 夏洛克的话说服了他的生意伙伴们,他们交换了一下眼色,一齐点了点头:“那好,这件事情就委托给你了,我们没有其他的意见了!” 将客人们送出门外,夏洛克长长的出了一口气,这些天来他虽然竭尽全力想要说服他们,但始终没有进展——犹太人并不认为这些陌生的东方商人能够击败强大的马穆鲁克骑兵,没人愿意下注在失败者身上,他也没想到胜利的消息来得这么快! “父亲!” “丽贝卡!”夏洛克转过身来:“我马上要出一趟门——” “您是要去开罗吗?我已经让人都准备好了!”丽贝卡投入父亲的怀中:“请您一定要安全回来!” 阳光照在尼罗河上,闪烁着金色的光。古老的芦苇船滑过河面,沉甸甸的西瓜将船舷压到距离水面只有两个手掌长,船夫小心的操纵着三角形的船帆,借助微弱的风力逆流而上,向上游驶去。几只白鹳张开双翼,借助船只航行带来的微弱气流,在空中缓慢的滑翔,不时发出几声尖利鸣叫。 “真安静呀!”周可成感叹道:“安静的让人几乎不愿意打破这一切!” “只要巴耶济德帕夏别蠢到拒绝你给的条件,我相信战事会就此结束!”杭杜阿笑道。 “是呀!”周可成叹了口气:“都已经安排好了吗?” “都安排好了!”中臣镰成答道:“昨天我已经亲自把那个小岛仔细检查过一次了,没有问题!” “很好!上船吧!”周可成登上踏板,依照与巴耶济德帕夏的约定,双方的谈判地点被安排在尼罗河中的一个小岛上,由于宗教的缘故,从远古开始这座岛屿上就没有居民,只有一座神庙,岛屿上的一切都被献给了神灵,巴耶济德帕夏将会谈地点选在这里,也有考虑到宗教的因素。 在长桨的划动下,长船很快就靠岸了,周可成登上栈桥,整座岛屿几乎长满了各种树木,猴子在林中发出尖利的叫声,在岸边搭起了一个茅棚,两边各站着一队士兵,一个身着长袍,头戴尖顶帽子的高大男人正站在茅棚入口处,等着自己。 “尊敬的周大首领,欢迎您!”巴耶济德帕夏右手按住胸口,弯下了腰。 “不必多礼!”周可成欠了欠身体:“帕夏,其实我们早就应该这样谈一谈了,不是吗?” “我也是这么想的!”巴耶济德帕夏后退了一步,做出了一个“请进”的手势:“但我们只能服从真主的安排!” 第七百一十一章 谈判 “据我所知,真主喜爱和平,不喜欢杀戮!”周可成露出了狡黠的笑容,他在长桌旁坐下:“所以真主惩罚了首先挑起战事的那些人!” 巴耶济德帕夏顿时哑然,他沉默着坐下:“也许您说的有道理,那您要什么条件才肯放下武器呢?” “我方的条件没有改变!”周可成答道:“惩罚挑起战事的罪人、支付赔款、恢复贸易!但是赔款的数量必须加上军费的开支,还有我方死伤人员的抚恤金,以及被俘人员的赎金。其他我们别无所求!” 对于周可成提出的条件,巴耶济德帕夏并不意外,甚至觉得比自己预想的还要宽大不少。毕竟兰芳社的军队已经兵临开罗城下,城中没有可战之兵,以其在战场上表现出来的强大炮兵来看,拿下开罗城不过是转眼间的事情,然后顺流而下,直取亚历山大,整个埃及最富有的两座城市便落入囊中。即便周可成提出更加苛刻的条件,自己也只有接受的份。 “那可否知道罪人有哪些人,赔款的数额有多少?” “罪人的名单在这里!”周可成从袖中取出一张纸递了过去:“至于赔款的具体数字,现在还无法统计下来,不过应该不会超过一百二十万金杜卡特!” “一百二十万金杜卡特!”巴耶济德帕夏倒吸了一口凉气:“这,这恐怕已经超出了我方的财力了!” “这个无需担心!”周可成笑道:“我方可以先借贷给贵方,然后再分期偿还,十年,二十年都可以的!” 巴耶济德帕夏点了点头,十年二十年后自己早就不知道去哪里了,只要能过眼前这一关自己就真主保佑了,他摊开手上那张纸,发现上面密密麻麻的写了数十个名字,竟然参战的贝伊们都在其中,唯独少了自己一个。 “帕夏,这些人都是此次战事的祸首,我方希望您能够申明他们的罪行,剥夺领地,然后处死。” “这个——”巴耶济德帕夏露出一丝苦笑,他倒不是同情这些被定罪的贝伊们,如果是几年前如果有人能替自己把这些地头蛇全部干掉,他恐怕是睡着了都要笑醒了。但此一时彼一时,首先这些贝伊们肯定不会束手待死,如果自己这么做了,无异于与其公然撕破脸,接下来只会只有打到底了,自己再也离不开兰芳社的支持;其次如果真的将这些贝伊们都干掉了,那也等于把埃及本地的武士阶层一扫而空,没有本地武力的支持,奥斯曼帝国在埃及的统治也就岌岌可危了。 “帕夏觉得这个处罚太过严厉了?”周可成笑道。 “不错,当初袭击贵方商馆的只有哈曼贝伊一人,而哈曼贝伊已经死了。其他贝伊们只不过是出兵迎战而已,如果他们都要定罪,那我也曾经与贵方交战,为何我不在这张名单上?”巴耶济德帕夏反驳道。 “这么说来,帕夏您是一定要和这些贝伊坐在一条船上了?”周可成声音一下子变得森严起来:“如果是这样,那也就没有什么好谈得了,今日便谈到这里,帕夏您请回吧!” 巴耶济德帕夏见状慌了神,赶忙站起身来:“周大首领,可否减轻一些处罚?” “减轻一些处罚?” “没错,比如除以一定数量的罚金?” “帕夏!”周可成叹了口气:“看来您还是不太明白,我之所以要将这些贝伊剥夺领地,并不是为了报仇泄愤,而是为了贵国的长治久安。您应该清楚这些贝伊们都是持强凌弱的武夫,这一仗打下来,谁强谁弱已经是分明的事情了,如果我稍加招诱,你觉得他们会怎么做?这些贝伊们拥兵自重,对上不尊,待下则欺压良善,这个帕夏您应该是很清楚的,如果这次我不乘着大军压境的机会将其尽数剪除,你觉得哈曼贝伊的事情就不会重演?到了那个时候怎么办?难道再让我从万里之外调兵来打?” 面对周可成的诘问,巴耶济德帕夏这一次说不出话来,周可成指出了问题的关键,这些马穆鲁克贝伊根本对奥斯曼帝国没有任何的忠诚之心,只不过择强而从罢了,如果自己继续在这个问题上坚持,那对方很可能会直接招揽那些贝伊们,以其过往的脾性来看,成功的希望是非常大的,那=这么一来自己反倒是处于孤立无援的状态了,帝国也很有可能会永远失去这个富饶的行省。他权衡了一下利弊,点了点头:“好,我可以同意您对贝伊的处置,那他们的领地被没收后将如何安排呢?” “这是贵方的内政,我方无权干涉!”周可成笑道。 周可成的回答颇为出乎巴耶济德帕夏的意料之外,他惊讶的观察了一会周可成的脸色,确认道:“您真的这么想,那些领地可都是非常富饶的!” “帕夏,我力主处死这些贝伊也不是为了自己的贪欲,而是为了惩罚害群之马。我对埃及的情况一无所知,又怎么知道把领地分配给谁是最有利的呢?”周可成笑道:“而且我也不缺领地,您应该知道,我在东方有的是领地和人民!我们来到这里为的是贸易,而不是获得领地!” 不管巴耶济德帕夏是否真的相信周可成说的这番话,至少他表面上为周可成的慷慨大度而感动,会谈的气氛也变得和睦起来,经过一个上午的会谈,双方达成了一个初步的协议:1、兰芳社的军队将驻扎在米特拉欣纳村(即埃及古都孟菲斯附近)一带,军需由埃及当局供应;2、在三个月内支付不少于三十万金杜卡特的赔款,其余的九十万金杜卡特款项将在年底前支付;3、宣布四十六名参加战事的贝伊为罪犯,剥夺他们所有官职和领地,悬赏通缉他们。4、在亚历山大重建兰芳社商馆,费用由埃及当局承担;5、在支付完全部赔款三个月内,兰芳社的军队必须撤出埃及的领土。 第七百一十二章 约旦——兰芳银行 “父亲!”当送走巴耶济德帕夏,中臣镰成问道:“您真的打算把军队撤出这里吗?” “怎么了?你对我的信誉就这么不信任吗?”周可成笑道。 “不?我只是觉得这样太便宜那个巴耶济德帕夏了!毕竟我们冒了这么大的风险,经历了这么多痛苦才征服了这个国家,现在却要撤走!”中臣镰成叹了口气,惋惜之情溢于言表。 “镰成,你也太瞧不起你父亲了!”站在一旁的杭杜阿笑了起来:“我敢打赌,事情不会这么简单的,我的老朋友肯定会在协议里留下了什么圈套!” “原来我在你的印象里就这么不堪?”周可成笑道。 “不,这是赞美!”杭杜阿笑道:“我猜的对不对?” 周可成笑了笑:“你还记得那个叫夏洛克的犹太人吗?他昨天来我这里,建议建立一所约旦——兰芳银行,他们出资一百二十万金杜卡特,我方也出一百二十万金杜卡特,我方占百分之六十股份,他们占百分之四十,专门用于处理赔款方面的事宜!” “你答应他了?”杭杜阿问道。 “当然,我方的资本金将用埃及人的赔款支付,而埃及人肯定一下子拿不出这么多钱来,而这个银行可以直接放贷给埃及人,夏洛克保证他可以获得至少百分之二十的年息,抵押物为亚历山大港的商税还有附近几处盐场、采石场、还有努比亚几处铜矿的控制权!夏洛克还保证我们可以通过犹太人的贸易网络将商品销售到基督徒和奥斯曼帝国。” “喔!”杭杜阿惊讶吹了声口哨:“把埃及人的黄金借给埃及人,还要百分之二十的利息,抵押物是亚历山大港的商税和矿山?这个犹太人还真是个天才,不过你不怕埃及人赖账不还?” “首先巴耶济德没有不还钱的动力!”周可成笑道:“他是苏丹任命的总督,任期一满就离开埃及,而且无论是加征新税还是没收贝伊们的领地,他都可以从中渔利,他没有必要赖账不还!” “那他的继任者呢?如果你一上任就发现还欠上百万金杜卡特的债务,肯定会有把债主干掉的冲动吧?” “是的!”周可成点了点头:“不过首先那是几年之后的事情了,那时候情况肯定已经大不一样了,很可能他已经不敢这么干了;其次我们可以给设法拉拢他,比如分给他一定数量的干股。” “这倒是个办法,那这么说来我们已经没有仗可以打了?”杭杜阿叹了口气:“还真是无聊呀!” “怎么会!”周可成笑了起来:“镰成,你记得那个给我们带路的贝都因诗人吗?” “您是说那只雀鹰?”中臣镰成问道。 “对,就是他!”周可成笑道:“这段时间你可以和他多接触一下,如果他有需要,可以把战利品分给他们一些!” “是,父亲!”中臣镰成心领神会的点了点头。 巴耶济德帕夏和周可成签订的和平协议就好像晴天霹雳,将这个国家一半的人震得目瞪口呆,而另外一半人则是直接昏厥。伊马姆们在清真寺的讲坛上大声诅咒着巴耶济德帕夏,称与异教徒达成协议的他死后将会堕入火狱,市民们则在讲坛之下挥舞着手臂,大声应和。而商人们则对协议中数额巨大的赔款忧心忡忡,因为从过往的惯例来看,持有巨额现金的他们将成为勒索的对象。而四散回乡的贝伊们则一边咒骂着叛徒的名字,一边重新征集军队,准备再战。 “殿下,您的父亲还真是会火上浇油呀!”阿卜杜勒侯赛因叹道:“刚刚打倒了一百个敌人,现在却又站起了一千个敌人,我都有点后悔当初的选择了!” “你现在换边还来得及!”中臣镰成笑道:“带着我们给你的武器和盔甲,贝伊们会非常欢迎你的!” “对,他们会大声赞扬,然后在打败了你们之后立刻给我背后一刀!”阿卜杜勒侯赛因叹道:“我的祖先早就告诉过我,他们不可信!” “你明白就好!”中臣镰成笑道:“其实你也不必这么担心,敌人只不过人数多而已,贝伊们最勇敢的骑士已经死在战场上了,剩下的不过是些薄弱的影子。至于开罗城里的市民,在刺刀和霰弹面前什么都不是,你现在要做的就是为我们多募集一些骑兵和骆驼来,接下来的战斗离不开他们!” “这个没有问题,愿意为胜利者效力的贝都因人要多少有多少!”阿卜杜勒侯赛因笑道:“不过我想问一个问题,殿下,协议里说如果赔款支付完毕后三个月内,您的军队将撤离埃及,这是真的吗?” “真的!”中臣镰成答道:“家父是个守信的人!” “那就是说这笔赔款很难付清?”阿卜杜勒侯赛因问道。 “雀鹰先生,你想的太多了,做的太少了!”中臣镰成笑道:“多募集一些你的同胞来吧,这才是你现在应该做的!” 亚历山大,夏洛克宅。 “你是说五万金杜卡特丢了?”夏洛克问道。 “是的!”护卫首领脸色惨白,嘴唇皲裂,破碎的衣衫下露出渗透出血迹的白色绷带:“船也没了,其他人都死了,只有我还活着!” “丽贝卡,拿一杯茴香酒来!”夏洛克从女儿手中接过酒杯,递给护卫首领:“喝了他,你会好点!” 护卫首领的双手有些颤抖,酒水有不少洒在了他的袖子上,不过饮酒之后他的脸色的确好了不少:“谢谢您,老爷!” “告诉我,谁抢走了钱,船上有一百个人,还有那么多火器,什么海盗有这么厉害?” “不是海盗!”护卫首领放下酒杯:“是军队,巴格达行省的帕夏发动了叛变,他拥立了巴耶济德皇子的儿子为新苏丹。他的军队已经攻占了摩苏尔行省,正在向叙利亚进发,我们的船只就是在贝鲁特靠岸时,遭到袭击的!” 第七百一十三章 王室内战 “上帝呀!”丽贝卡捂住了嘴巴:“这是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护卫首领苦笑着指了指自己胸口的绷带:“就像我胸口的伤一样真实,老爷,新的内战已经开始了!” 夏洛克一屁股坐回椅子上,如果护卫首领说的属实,那这就绝不是一次简单的叛变,巴耶济德皇子是先苏丹苏莱曼的儿子,在与现任苏丹塞利姆二世的争位战中失败后逃亡波斯,后来被通过外交手段弄回来处死。如果巴格达的艾哈提尔帕夏没有撒谎,这就是一次王室内战。而且巴格达行省是奥斯曼帝国东部的军事重镇,承担着抵御劲敌波斯人入侵的重任,素来重兵屯守,艾哈提尔帕夏又是帝国名将,这场内战绝不会那么轻易结束的。 “你先下去休息吧,我有事情再来找你!”夏洛克示意护卫首领退下。 “父亲,我们该怎么办?”丽贝卡握住了父亲的手,低声问道。 “我也不知道,真的!”夏洛克摇了摇头:“这件事情完全出乎我的预想之外,不过有一点可以确认,纳西公爵会有大麻烦!” “因为那五万金杜卡特吗?”丽贝卡问道。 “不,不全是!”夏洛克叹道:“你知道吗?当初用黄金收买波斯国王处死巴耶济德皇子和他的四个儿子的就是纳西公爵,现在艾哈提尔帕夏又搞出一个儿子来,你说苏丹会怎么想?大维齐尔肯定不会放过这个机会的的!” “那,那我们能做什么吗?”丽贝卡问道。 “我们?”夏洛克露出一丝苦笑:“我们唯一能做的就是保住自己,不被纳西公爵牵连。哎,幸好我已经和兰芳社的周大首领商量好了筹建银行的事情,只要他的军队在埃及停留一天,我们就能安全一天!” “那也只能这样了!”丽贝卡谈了口气:“愿上帝保佑他!” “愿上帝保佑他!”夏洛克也低声祈祷道。 西奈半岛。 金色的阳光照在沙丘上,闪烁着金黄色的光,远处的岩壁仿佛巨兽的白骨,千百年来历经风沙的打磨,依旧屹立不倒。阿格多巴撩起轿帘,扫视着周围仿佛一成不变的景色,悠悠的叹了一口气。 “还有多久能到开罗?” “至少还要七天时间!”向导答道:“请相信我,这已经是最快的一条路了!” 阿格多巴无声的点了点头,重新放下驼轿的帘幕。尽管他已经最快的速度,但事情的发展依旧超出了他的预料之外。他在阿里什(西奈半岛根部地中海沿岸的一座城市)得知了兰芳社的军队摧毁了埃及马穆鲁克军队的消息,这让他回到埃及,策动马穆鲁克发动兵变推翻帕夏的计划还没发动就彻底失败了。他不得不改变自己的计划,赶往开罗与周可成商议合作的事宜。阿格多巴并没有幻想周可成会因为娶了艾哈提尔帕夏的女儿就会站在叛军一边,一个女人在如此重大的事情上的分量是很轻的,要想周可成下场的唯一办法就是晓以利害,除此之外别无他途。他很清楚,不管艾哈提尔帕夏的军略有多么出色,如果没有外部力量的支援,这场夺位战中最后的胜利者肯定属于已经控制了伊斯坦布尔的一方!而时间就意味着胜利,意味着生命。 “加快速度,如果五天内能抵达开罗!你将得到两百金杜卡特的赏金!” 开罗,帕夏府。 装饰华丽的帕夏府已经变了一副模样,大门已经用石块和土袋塞进,墙上挖出射孔,搭建了望台,精心培育的花园已经面目全非,变成了堆积弹药的堆场,士兵们三三两两的坐在花岗岩砌成的台阶上,抽着水烟,俨然是一副大战降临的景象。 “帕夏,清真寺的伊马姆们都拒绝了邀请,街道上已经有人修建街垒,还有阿訇向乱民发放武器,有人在讲坛上公然称您为异教徒!这是名单!”密探首领向巴耶济德帕夏呈上一张名单。 “很好!”巴耶济德帕夏接过名单,草草的扫视了一遍:“让你的人继续监视,不要暴露了,你可以去领赏金了!” “是,大人!”密探首领强压住自己的喜悦,鞠躬退下,巴耶济德帕夏回到地图旁,事态的发展有些出乎他的预料之外了。他原本以为与周可成达成协议之后,除了贝伊们就没有其他可以威胁到自己的敌人了,没想到那些清真寺的伊马姆们却站了出来,他们指责自己与异教徒入侵者结盟,出卖同一信仰的人,并号召市民们拿起武器,杀掉自己和其他奥斯曼人。他现在手头上可以信任的只有那两千耶尼色里军团步兵,但面对开罗城里的几十万居民和那蜘蛛网一般的狭窄巷子,巴耶济德帕夏能做的唯有加强守备。 砰!砰! 几声枪响将巴耶济德帕夏的视线从地图上扯了回来,他飞快的登上后院的望塔,只见远处哈基姆清真寺的高耸入云的宣礼塔上升起一股股浓烟,几乎是同时,相邻不远处的几座清真寺的宣礼塔上也升起了烟火,传来一阵阵熟悉的“邦克”声,显然这不是号召信徒前来祈祷,而是来要自己的脑袋。 “该死的!”看到城中升起的一股股浓烟,巴耶济德帕夏脸色大变,他稍一权衡利弊,立刻招来一名心腹:“你立刻出城赶往米特拉欣纳村,告诉周大首领开罗城发生暴动了,请他立刻派兵前来支援!” 第七百一十四章 进城 米特拉欣纳村,军营。 “开罗发生暴动?帕夏请求派兵支援?”周可成皱起了眉头,他捋了捋颔下的胡须,与身旁的杭杜阿交换了一下眼色,对信使笑道:“可是依照我方与贵方的协议,我方的军队是不可以进入开罗城的,如果我方应允帕夏的请求,那首先就破坏了协议;其次,据我所知开罗城有数十万人口,其中绝大多数都是普通平民,他们和那些凶狠的贝伊们是不同的,如果我贸然投入军队,很可能会伤及很多无辜的人,这是我不希望看到的!” 信使是巴耶济德帕夏的心腹,他立刻意识到对方是在讨价还价,他毫不犹豫的答道:“任何协议都无法包涵所有的意外情况,大人,如果帕夏被暴徒杀害,您认为那些暴徒们还会承认和您签订的协议吗?至于伤及无辜,我认为只有迅速镇压暴动,恢复秩序才是最好保护无辜者的办法!” “你说的倒也有道理!”周可成点了点头:“那就是说帕夏已经授权我方军队进入开罗了?并不认为这是对双方协议的破坏?” “当然!求救信本身就是授权,这不是对协议的破坏,而是保护!”信使见周可成松了口,精神一振:“请您迅速出兵吧!” “好吧,既然是这样,我也只好勉为其难了!”周可成叹了口气:“不过我事先声明,我方军队只负责对帕夏府的保护,至于对暴徒的镇压,就交由帕夏自己,如何?” “也好!”信使稍一犹豫,便点头答应了,对方显然是不想在这件事情里牵涉太深,不过至少可以把守卫帕夏府的兵力给替换出来了,总比没有好。 “镰成,你告诉缅俞华,让他带两个联队,一个十二磅炮连,一个六磅炮连、三百贝都因骑兵,去开罗城。记住,一个联队留守城门,把十二磅炮连部署在城墙上,另一个联队、骑兵和六磅炮连去帕夏府。明白了吗?” “是!” 缅俞华看了看远处开罗城升起的一股股烟柱,对一旁的鼓手道:“鼓点加快!” “是,长官!” 随着鼓点变快,步兵们的步伐也随之加快了,如林一般的刺刀闪烁着寒光,道路两旁的豌豆和谷物已经成熟,柑橘树上果实累累,正在收割谷物的农民们畏惧的跪在了地上。不过缅俞华还是能够感觉到他们目光中隐含的仇视。不,在他们眼里我们是敌人,是入侵者,必须想办法尽快改变!他心中暗忖。 “你的士兵走的太快了!”阿卜杜勒侯赛因低声道:“在埃及即使是十一月,天气也还是很热的,如果以这样的速度行军,你的人很快就会累垮的!” “这个你无需担心!”缅俞华答道:“在入伍之前,他们都经过三个月的集训,每个人都能够背着全套武器在四个小时内走二十五公里,然后投入战斗!” “那还真是厉害呀!”阿卜杜勒侯赛因惊讶的感叹了一声,随即压低声音道:“你这么急不会真的想要救奥斯曼人吧?” “是呀,上头的命令就是救人呀?” “我觉得未必!”阿卜杜勒侯赛因笑道:“照我看,帕夏的力量越弱就更加依赖你们呀?” “那你的意思是?” “很简单,你可以先占领征服门,那儿距离帕夏府距离直线距离很近,您可以把大炮架在城门上,如果敌人围攻帕夏府,您可以炮击即可,等到帕夏的卫兵都消耗的差不多了——”说到这里,阿卜杜勒侯赛因停住了,露出了狡黠的笑容。 “也许你说的更有道理!”缅俞华点了点头:“不过等我们到了再说吧,我对那儿的地形还不是非常了解!” 1567年的开罗正处于她的鼎盛的末期,这座宏伟的城市是完全依照法蒂玛王朝时的城市规划理念建造的,与现代城市用大量干道划分的理念不同的是,当时的建筑理念是以建筑物为主体的,在这座宏伟的城市里,有众多的清真寺、宫殿、大学、兵营,比如埃拉扎尔清真寺大学(972)、阿拉昆清真寺(1003)和阿拉克马尔清真寺(1125)这些庞大的建筑物有众多的庭院和小巷,而平民的居住区只是在这些巨大建筑物之间的空地或者附近区域建造起来的,与这些宏伟美丽的建筑相比,平民的住所就显得杂乱无章了。而马穆鲁克人和奥斯曼人在继承了法蒂玛王朝之后,也给这座城市增添了不少光辉的建筑,比如哈桑苏丹的清真寺—学院。 换句话说,这些宏伟的建筑都是相对独立的,每一座学院、清真寺都有独立的围墙、庭院、蓄水池、仓库和尖塔,换句话说,可以将这些建筑物视为一座座独立的城堡,而围绕着这些建筑物的居民区可以被视为兵营。而当缅俞华抵达位于城市北边的征服门时,遇到的第一个难题就是拿下这座城门。 “长官,守城者拒绝开门,还向我们开炮!”指挥前卫的军官大声道。 “是什么火炮?” “应该是一种射石炮!您看,这是炮弹!”军官挥了挥手,身后的士兵搬了几个石弹上来,缅俞华看了看,松了口气,虽然石弹的表面经过打磨,但显然不可能和铸造的铅铁实心弹相比,发射这种炮弹的火炮气密性肯定一般,无论是射程还是准确率都无法和兰芳社炮兵所使用的滑膛炮相比。 “命令十二磅炮连架设,准备射击,然后掷弹兵突击,打开城门!”缅俞华下令道。 “是,长官!” 第七百一十五章 城门 几分钟后,炮声响起,城头上的守兵也开始还击,虽然他们的地势更高,但他们发射的炮弹落点距离十二磅炮阵地最近的距离也有两百米左右,经过两轮试射,十二磅炮弹开始命中目标,女墙上精心设计的马赛克镶嵌被实心弹打的粉碎,四处乱溅的碎片将城墙上的守卫者们一排排的打倒,幸存者绝望的丢下武器和射石炮逃走,经过四轮炮击后,城门附近的女墙都已经被摧毁,待到烟雾散去,可以清晰的看到城墙上空无一人。 嘟嘟嘟! 随着一阵阵尖利的哨音,火绳枪射手们以两列横队以便步速度向前移动,在他们身后的是掷弹兵,这些特别挑选出来的大个子拿着双手斧,腰间是压缩黑火药制成的手榴弹,他们的任务是打开紧闭的城门。当射手们走到距离城墙还有五十米左右时停下脚步,他们举起手中的武器,开始瞄准城墙上敌人可能出现的位置,而掷弹兵们则穿过射手们的行列,走到护城壕前,放下跳板,穿过护城壕。他们首先炸断悬挂吊桥的铁链,放下吊桥,然后开始用双刃斧开始用力劈砍厚实的橡木门来。 也许是吊桥落下和城门被劈砍的动静鼓舞了城门守卫者的士气,几分钟后一小股勇士登上城头,他们从城墙上的杀人孔向城门洞里的掷弹兵射箭和投掷石块,有人中弹倒下,其余的人一边举起盾牌,一边将受伤的同伴拖出城门洞,外头的火绳枪射手和十二磅炮立刻开火,城头上顿时硝烟一片,很快又安静了下来。掷弹兵又回到城门洞里,继续用斧头劈砍城门。 “你的人是在白费力气!”阿卜杜勒侯赛因冷笑道:“开罗的城门都是用最好的橡木建造,外头还包裹有铁叶子,你这样天黑前也没法劈砍开,更不要说很可能里面还被堵住了!” “我的人只是在城门上打几个洞,好多塞进几个手榴弹!”缅俞华指着正从城门洞里跑出来的掷弹兵:“你看,他们这不就出来了!” 那几个掷弹兵们逃出城门,躲到拐角处趴了下来,随着一声巨响,城门洞里冒出棕色的浓烟,待到烟雾散去,掷弹兵们回到城门洞中,原本坚固的橡木城门已经四分五裂,透过城门可以看到远处巍峨壮丽的哈吉姆清真寺,士兵们发出一阵欢呼声。 随着响亮的号令声,士兵们涌入城门,成群的暴民一拥而上,迎接他们的是两阵整齐的排枪,接着就是如林的刺刀,在丢下上百具尸体后,剩下的人四散而逃。士兵们清除障碍物,并拆除了附近的两栋房屋,用砖瓦修建了一道胸墙,而炮手们将四门十二磅炮弄上了胜利门。 “你看,那儿就是帕夏府!”阿卜杜勒侯赛因指着西南方向的一栋建筑物,缅俞华眯起眼睛,依稀可以看到那栋建筑物三面被旗帜和密集的人群包裹,一面靠着尼罗河。显然,正在遭到围攻。 “你看!暴徒的巢穴在那儿!”阿卜杜勒侯赛因指着不远处的两座建筑物道:“乌斯塔达清真寺和古兰经学校,您看,宣礼塔上的有火光闪过,那应该是有射手!” “你的眼力真好,这么远都看得清?”缅俞华羡慕的看了阿卜杜勒侯赛因一眼:“这个距离我只能模模糊糊的看到一点点!” “想想我的外号吧!”阿卜杜勒侯赛因笑道:“你觉得应该怎么办?” “其实这些敌人并不难解决!”缅俞华观察了一会儿后道:“相对于空间他们的人数太多了,如果从背后进攻的话,就会陷入混乱。有办法可以绕到敌人的后方去吧?” “我劝你别这么做!除了少数几条大路外,这里的那些街道都很狭窄,很多地方只允许三四个人并行,而且这里的居民对外来者都是抱有敌意的,如果你在迂回过程中遭到袭击,很难摆脱!” “你说的有道理!”缅俞华点了点头:“那就依照我们事先考虑的,先观察一阵,不过要先把我们到来的消息通知帕夏,给他一点希望!” 帕夏府。 从第一声枪响算起,战斗已经持续了四十五个小时,帕夏已经失去了三分之一的士兵,由于大部分清真寺已经表明了反对奥斯曼人的态度,围攻者的数量不断增多,而且他们还从清真寺的武器库里得到了大量的投枪,长矛、刀剑、火绳枪、角弓、十余门射石炮。这些射石炮虽然无法摧毁帕夏宅邸坚固的围墙,但却足以杀死躲在女墙后面的士兵,在这些火器的掩护下,进攻者不断发起猛攻,他们不顾帕夏士兵射来的箭矢和子弹,冲到围墙下,向里面投掷火把和燃烧弹,还有人推动着撞车企图撞开大门。帕夏的耶尼色里士兵们证明了自己无愧于历史上的显赫名声,虽然受伤和战死的人数已经超过了三分之一,但数量上的巨大差距绝非勇气和坚强能够弥补的,如果不出意外的话,他们当中没有人能够再一次看到太阳从地平线上升起。 “什么?东方商人的援兵已经占领了胜利门?”巴耶济德帕夏瞪大了眼睛:“那他们为什么不立刻来支援我们?难道你没有告诉他们这里有多么危急吗?” “不,帕夏,我已经说了,但是那位指挥官说暴民的数量太多了,如果贸然进攻只会把自己也陷进去,所以他让我通知您,希望您能够继续坚持!” “该死!”巴耶济德帕夏吐了口唾沫,他强压下心中的怒气,低声道:“很好,你回去告诉援兵的指挥官,我会竭力坚持,但请他在天黑前出击,否则就来不及了!” 第七百一十六章 礼拜与战斗 太阳向西倾斜,随着又一波进攻被击退,巴耶济德疲惫的坐在台阶上,从女奴手中接过杯子,但抽搐的手指根本无法握紧水杯,光滑的杯壁从指间滑脱,摔得粉碎。惊恐的女奴赶忙跪下,但巴耶济德只是苦笑了一声,用两只手捧起另一只杯子,一饮而尽。 由于剩下的人手太少,最外面的围墙已经被放弃了,只保留了紧挨着尼罗河的一个偏院。房间和院子里躺满了呻吟待死之人,但能够拿起武器战斗的却寥寥无几,女人们也不得不登上墙顶,向围攻的暴民射箭开火,而这无疑反而激励了进攻者的士气——这说明奥斯曼人的人力即将耗尽。暴民们像疯子一样冲到围墙下,搭上梯子,企图就这样爬上去。巴耶济德不得不下令将装满黑火药的陶罐点燃引信后向下投掷,这才击退了这一波进攻,但这也慌乱之中也炸伤了不少自己人。他心里清楚如果再来一次这样的进攻,自己的死期就到了。 安拉乎艾克白勒! 安拉乎艾克白勒! 空气中突然传来悠长的“邦克”声,巴耶济德诧异的站起身来,只见城墙外的敌人纷纷放下武器,向圣地麦加的方向跪下,齐声祈祷。他意识到穆斯林一天五次礼拜中的第三次礼拜,也就是昏礼的时候已经到了。所有清真寺的宣礼塔都传来了悠扬的“邦克”声,召唤穆斯林们来到清真寺,赞颂真主的伟大。巴耶济德回头看了看,院子里每一个人,无论男女老少都纷纷朝着麦加的方向跪下,默默祈祷,即便是受伤倒地不起之人也挣扎着爬起来跪下,他犹豫了一下,也跪了下来。 “你这么做死后会下火狱的,居然乘着穆斯林祈祷的时候进攻!”阿卜杜勒侯赛因骂道。 “兵者,诡道也!”缅俞华冷笑道:“畜精锐,乘懈沮,出其不意,攻其不备!愚蠢的野蛮人,这才是兵法的精要!快把你的人都准备好,一听到号令就进攻!” 兰芳社的步兵沿着街道跑步前进,在他们的身后是两门六磅炮,贝都因人的骑队跟在后面,他们的马蹄都有厚布包裹了,行进的时候声音很小。由于正在祈祷的缘故,守卫街垒的暴民们直到步兵们已经冲到街垒前才发现,还没等他们发出警报,步兵们就一拥而上,他们翻过街垒,将刚从地上爬起来的敌人用刺刀捅倒,短促的战斗结束后,他们就夺取了街垒,然后挪开拒马,通往帕夏府门前广场的道路已经敞开了。 “轮到你的人上了!”缅俞华低声道,阿卜杜勒侯赛因低声咒骂了一句,向身后的贝都因人叫喊了两声,汹涌的骑队穿过街道冲进广场,缅俞华大声道:“所有人,点着火绳,进入广场后排成两列横队,按照鼓点前进,炮队随后!” “俩好来我俩棍我台,印俩宾俩习里尔里伊里尔润米!(无能为力,唯凭尊大的真主。)”巴耶济德面孔紧贴地面,念完祷词,这可能是他平生最为虔诚的一次祈祷了,他从未感觉到自己是这样软弱无力,只能将一切都托付给真主,听凭神灵的安排,在这种状态下,他能够感觉到自己正在向一个伟大的存在靠拢,心神感觉到从未有过的安宁,平和。突然他感觉到地面轻微的颤抖,凭借多年的经验,他立刻意识到这代表着什么。 “骑兵?” 巴耶济德跳了起来,三步并做两步爬上望塔,他能够看到成群的贝都因骑兵涌入广场,就好像泛滥的尼罗河冲垮堤坝,淹没平原,那些正在祈祷的暴徒们慌乱的爬起来,他们就好像芦苇,被马蹄践踏,被马刀劈砍,成群的倒下,在他们身后则是排成横队的步兵,那些穿着棕色上衣,斗笠的射手们,他们的刺刀在夕阳下闪着血光,在这些嗜血的刺刀面前,暴徒们就好像泛滥季节的尼罗河两岸,成片成片的被淹没在血泊中。 “这些不信神的异教徒,竟然在祈祷时候进攻!真主会惩罚他们的!” 巴耶济德回过头,看到一个军官正愤愤的抱怨。“如果是平时我会让人用皮鞭把他的脊背抽的找不到一块好肉!”他在心中冷笑了一声,他咳嗽了一声:“祈祷的时间已经过去了,让我们的人准备一下,出去夹击暴徒!”帕夏的步兵给了暴徒最后一击,缺乏有能力的军官是他们最致命的缺陷,在形势有利的时候他们甚至可以和帕夏的卫队打的不相上下,但一旦形势逆转就不同了,他们当中的绝大多数人就像无头的苍蝇一样四处乱跑,相互碰撞、推挤,挤压、践踏,最后在慌乱中丢下武器,四处乱窜。仅仅二十分钟,在帕夏府广场外原本的上万暴民已经不复存在,只留下上千具尸体、十几门火炮和数不清的武器、盔甲和弹药。 “尊贵的帕夏!”缅俞华向巴耶济德帕夏深深的鞠了一躬:“暴民已经被击溃了,现在您已经安全了!” “我无法用言语表明对你的感激!”巴耶济德笑道:“我的确已经转危为安,但战斗并没有结束,恶狗们逃回了自己的巢穴,舔舐着自己的伤口,可如果我们不继续进攻,那他们还会出来伤人!” “这恐怕不行!”缅俞华答道:“上头给我的命令是保证您的安全,现在您已经安全了,我的任务已经完成了!” “可你只是击退了暴民,并没有将其消灭!”巴耶济德竭力劝说道:“你也听到了清真寺的钟声,伊马姆们正在召集新的人手,明天早上他们就会派出更多人来围攻我——” “您可以离开这里,退到征服门那儿,那儿会很安全!”缅俞华打断了帕夏的话:“或者去米特拉欣纳村,那儿您肯定安全!” 第七百一十七章 三级会议 “好吧,给我一匹马,我想和你的上司谈一谈。” “没有问题!来人,送帕夏去米特拉欣纳村!” 米特拉欣纳村。 “巴耶济德帕夏!”周可成笑道:“我很理解您此时的心情,但是有一点请您谅解。我们是你的朋友,所以我接受您的请求,派出军队保护您的安全。但兰芳社不是开罗人的敌人,所以我方的军队不会去攻打清真寺、大学和居民区,屠杀本地居民。” “可是如果事态这样发展下去,暴动很快就会蔓延开来,我将根本无法履行与贵方的合约,难道您连这个也不在乎吗?” “我当然希望合约可以得到履行,但我不认为仅凭武力能够做到!”周可成笑道:“我的军官已经向我报告过了,开罗城里每一座清真寺、每一所学校都是坚固的堡垒,那里有数十万居民,如果要将其一个个打下来,你觉得要死多少人,耗费多少时间?好吧,即便最后能够打下来,还会剩下什么?一片废墟?我们还能得到什么?我的朋友,开罗是整个伊斯兰世界最壮丽的城市之一,这里有数百年来建筑师留下的伟大作品,无数诗人称颂过这里的美丽,难道你希望毁在你我手里?我可不希望留下这样的名声!” 面对周可成的诘问,巴耶济德帕夏哑口无言,半响之后他叹了口气:“你说得对,如果我这么做,后世的子孙一定会诅咒我的。那我们应该怎么做?” “谈判!” “谈判?和谁谈判?” “和开罗的宗教领袖们,他们是叫伊马姆吧?”周可成问道。 “和他们,那怎么可能?”巴耶济德一副难以置信的表情:“这些疯子刚刚在讲坛上诅咒我和你要堕入火狱的,现在怎么会和我们谈判!” “他们都很富有吧?”周可成问道。 “富有?当然!”巴耶济德帕夏有些莫名其妙的答道:“清真寺的收入由他们控制,而且他们还承包了开罗附近许多农村的税收,这些家伙拥有的财富不会比大商人少!” “那就好了!富人都怕死,他们在尘世间有太多值得留恋的东西了!”周可成笑道:“今天我们刚刚打了胜仗,他们当中肯定有很多人胆战心惊,如果我们派出使者要求和谈,你说会有什么结果?” “他们当中有很多老顽固,根本分不清现实和幻想!”奥斯曼人抱怨道。 “但总会有聪明人!我的朋友,如果你想要统治这个国家,就离不开那些伊马姆们的合作,刀剑只能统治肉体,但无法统治灵魂。既然是这样,为什么不与他们分享一部分权力呢?” 面对周可成的劝说,巴耶济德帕夏的态度渐渐软化了,他点了点头:“你说得对,不过你有什么打算呢?” “我建议在你的身边组建一个委员会,三分之一的成员是那些伊马姆、三分之一是商人、三分之一是武士首领,如此这个国家才能长治久安!” “嗯,这是个不错的想法!”巴耶济德帕夏点了点头,他看了周可成一眼:“那你呢?这里好像没有你的位置?” “我?”周可成笑道:“我们毕竟是一群异国人,在其中并不方便,不过如果您愿意给我的商人朋友们一点照顾,我将十分感激!” “我明白了!”巴耶济德帕夏心领神会的点了点头:“事不宜迟,那我立刻派使者去爱资哈尔清真寺!” 在中东地区流传着一句谚语:“《古兰经》启示于麦加,抄写于伊斯坦布尔,诵读于开罗!”,在近代石油被发现之前,中东伊斯兰世界的政治经济文化中心并不在阿拉伯半岛,而在开罗、巴格达、大马士革和伊斯坦布尔,尤其是开罗的爱资哈尔清真寺,始建于公元970年她的是法蒂玛王朝在埃及建立的第一座清真寺,其名来自于先知唯一的女儿法蒂玛扎哈拉(美丽的法蒂玛),自从其建寺以来,这里就一直是伊斯兰世界规模最大的宗教大学。哈里发从国库为教师发放薪金,还给学生修建宿舍。这里培养了众多闻名后世的宗教学者,不但对埃及,对中东、北非甚至撒哈拉以南地区都有深远的影响,这里也是埃及爱资哈尔的前身,其宏伟的建筑更是伊斯兰建筑风格的杰出代表。 蜡烛几乎燃尽,只留下一寸残梗突兀于一滩热蜡之中,将光明洒在床上,烛影摇曳, 哈桑穆罕穆德的心里清楚,蜡烛就快熄灭了,当烛光熄灭,屋内就会一片漆黑,正如爱资哈尔清真寺的命运。 他睡不着,无 哈桑穆罕穆德法入睡,甚至不敢合眼,因为只要他一闭上双眼,白天广场上的景象就会出现在眼前,遍地的尸体,信众们在挥舞着马刀的贝都因人追逐下逃走;成排的火绳枪射击时喷出的火花;刺刀穿透背脊,将人钉在墙上;霰弹扫过,不分男女老弱都被打成筛子,而这些人都是在清真寺向真主跪拜,祈祷的人。昔日光滑如镜的大理石板上粘满信众的血,哪怕地狱也不过如此吧?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真主不响应自己的祈祷,惩罚那些叛徒和异教徒?难道这是真主赐予自己的考验? 蜡烛又闪了一下便熄灭了,没于它自己的蜡迹中,黑暗吞噬了床和哈桑穆罕穆德以及房间的每个角落。哈桑穆罕穆德感觉到一只无形的手扼住了自己的咽喉,让他无法呼吸,他痛苦的俯下身体,趴在地上,向万能的真主祈祷,就像第一次来到清真寺里一样,但神灵没有理会他,他没有得到答案。 第七百一十八章 大炮的说服力 “老师!” 哈桑穆罕穆德能够辨认出自己学生的声音,他站起身来,平复自己的情绪,沉声道:“什么事?” “巴耶济德帕夏,不,叛徒派使者来了!” “使者?”哈桑穆罕穆德屏住了呼吸,他深深的吸了口气:“他派使者来干什么?要我们投降吗?” “不,使者说他要求召开一场会议,来决定这个国家的未来!” “召开会议?”哈桑穆罕穆德诧异的打开房门,在他的印象中巴耶济德帕夏和绝大多数奥斯曼人一样,粗暴而又贪婪,既然他白天打赢了,那他可能提出的唯一条件就是投降,而不是什么会议,难道这是一个精心设置的圈套? “把使者带到这里来!” “夜安,博学的伊马姆!”使者恭谨的低下头,他是清瘦高个子的年轻人,棕色的头发,碧绿色的眼睛含着笑意。他是在嘲笑我吗?哈桑穆罕穆德自问。他挥了挥手,低声道:“帕夏让你带什么话来?” “帕夏希望开罗能够停止战事,恢复和平!”使者抬起头来:“而您,哈桑穆罕穆德,爱资哈尔清真寺最博学的人,真主的忠实仆人,帕夏希望您能够让民众回到自己的家中!” “回到自己的家中?”哈桑穆罕穆德冷笑道:“然后呢?异教徒就可以轻而易举的占领整个开罗?” “尊敬的伊马姆,您应该很清楚白天发生了什么?不是别人,正是因为你们才迫使帕夏向异教徒求援的。异教徒的军队是强大的,他们只用了不到一千人就粉碎了暴民的抵抗,如果继续这样打下去,帕夏只能向异教徒请求更多的援兵,让他们派来更多的步兵、骑兵和大炮来,这会有什么后果,您应该很清楚。” 哈桑穆罕穆德的身体颤抖了一下,使者话语中的威胁之意再明显也不过了,他犹豫了一下,答道:“如果帕夏让异教徒的军队撤出开罗城,我可以想办法让民众回到家中!” “这不可能!”使者摇了摇头:“帕夏的卫队死伤惨重,在暴民放下武器,街垒被拆毁之前,帕夏本人的安全根本无法得到保证,他需要军队来保护自己!” 哈桑穆罕穆德哑口无言,正如使者所说的那样,哪怕是出于保护自己生命,巴耶济德帕夏也绝不可能将异教徒军队调出城,而白天的战斗也证明了即便是在城内,数量庞大的平民也绝非训练有素、装备精良的异教徒军队的对手。如果要减少无谓的伤亡,保证清真寺的安全,唯一的出路就是下令解散平民,而这又无异于束手待毙,想到这里,他不禁左右为难。 走廊里回荡着悠扬的“邦克”声,这提醒哈桑穆罕穆德已经是宵礼——也就是当天最后一次祈祷的时间了,穆斯林们将面朝麦加的方向,跪拜九次。自从哈桑穆罕穆德记事以来,他从没有错过一次五功,但这一次他却站的笔挺,丝毫没有跪拜行礼的意思。 “好吧,我可以试着劝说其他清真寺的伊马姆,但我不能保证他们和平民会接受我的建议!”哈桑穆罕穆德的声音死气沉沉,好似另一个人在说话:“还有,什么人将参加会议?” “伊马姆、商人、武士们各占三分之一!”使者答道:“开罗未来的命运将由他们决定!” 哈桑穆罕穆德点了点头,他并不相信使者说的,但他已经没有选择:“你可以离开了,不要妨碍我向真主祈祷!” 使者点了点头,退出门外,哈桑穆罕穆德走到窗户前,朝着麦加的方向跪下,虔诚的祈祷起来。 正如哈桑穆罕穆德预料的那样,他提出的建议在其他清真寺伊马姆和平民间掀起了一场轩然大波,许多伊马姆和平民都愤怒的拒绝了他的建议,并称其为叛徒。哈桑穆罕穆德从未像现在这样痛苦,因为他感觉到自己在违背多年以来他向信徒们宣讲的戒律——绝不向异教徒屈服。但理智在告诉他,如果自己不肯做出让步,不但会让许多信徒失去生命,还会让自己珍爱无比的爱资哈尔清真寺葬身火海之中,里面存储着数百年来无数先贤智慧的结晶也会随之化为灰烬,正是这一可怕的前景激励着他在骂声中坚持下去。 幸运的是,兰芳社的刺刀和大炮加强了哈桑穆罕穆德言辞的说服力,第三天傍晚,一个联队步兵护送着四门十八磅炮来到开罗城。缅俞华将这四门大口径加农炮布置在广场中央方尖碑的基座上,然后在方尖碑顶部用木头打了个瞭望台。在瞭望台上观察哨的帮助下,十八磅炮的第一次齐射就将距离最近的优素福清真寺的宣礼塔击中,第二轮齐射后,这座十三世纪伊斯兰建筑艺术的杰出代表就折成两端,倒下的半截石塔砸在街垒上,将里面的数十名守卫压成了肉泥。数百名最勇敢,或者说最疯狂的暴民企图摧毁这四门十八磅炮,但他们刚刚冲进广场,就被胸墙后面的六磅炮的霰弹和火绳枪射手击溃,斜刺里冲出来的贝都因人收割了幸存者的生命,整个战斗只持续了不到两分钟。 当天天黑,在爱资哈尔清真寺那座著名的大理石大厅中,伴随着隆隆的炮声,哈桑穆罕穆德终于说服了所有清真寺的伊马姆们,让他们接受了停火、参加协商会议的提议,他在得到了众伊马姆签名的协议书后,立刻派人将其带给巴耶济德帕夏,让其立刻停止炮击。 “伊马姆们同意了!”缅俞华笑道:“还是大炮有说服力!” “那是,有谁能比大炮的嗓门大呢?”阿卜杜勒侯赛因叹了口气:“真主保佑,至少我用不着背负炮击爱资哈尔清真寺的恶名了!” 第七百一十九章 马穆鲁克的命运 “这都是我的功劳!”缅俞华笑道:“雀鹰先生,你马上就有机会可以证明自己的辩才了!” “什么意思?”阿卜杜勒侯赛因不解的问道。 “你忘了吗?马上要召开三级会议了!”缅俞华笑道:“你就是武士的代表之一呀!” “啊?我也要参加?” “当然,就连那些伊马姆都可以参加,你为什么不可以?上头可没有忘记你这位大功臣呀!”缅俞华笑道:“你不是希望能给自己的部族做些什么吗?这不就是一个很好的机会?” “你是说我要和那些伊玛目们一同出席?”阿卜杜勒侯赛因露出了紧张的神色。 “对,按照上头的说法,三级会议将由武士、伊玛目和商人各占三分之一,而三级会议制定一部法律,然后帕夏依照这部法律治理这个国家!” “如果真的这样,那就太好了!”阿卜杜勒侯赛因叹道:“对了,为什么你们不派人参加三级会议呢?” “我们又不是埃及人,为什么要参加?而且如果我们派人参加的话,肯定会成为那些伊玛目和贝伊们攻击三级会议的口实,反而会削弱会议的说服力吧!”缅俞华笑道。 “这倒是!”阿卜杜勒侯赛因点了点头:“不过这样一来,你们岂不是什么都没有得到?” “怎么会?你,还有那些因为我们才有发言权的商人们难道不会感谢我们吗?你们一定会在三级会议里为我们说话的吧?” “那是自然,贝都因人绝不会忘记自己的朋友!”阿卜杜勒侯赛因挺起了胸脯:“不过那些唯利是图的商人就不一定了!” 亚历山大,犹太会堂。 “什么?邀请我参加三级会议?”约瑟拉比惊讶的问道:“这是要干什么?” “是这么回事!”夏洛克笑道:“巴耶济德帕夏已经和兰芳社停火了,他下令召开三级会议,从宗教首领、商人、武士中各邀请一百名代表,一同制定一部法律来治理埃及。您作为我们犹太人的智者和首领,也受邀前往开罗参会!” “邀请我?作为犹太人的代表?”约瑟拉比长大了嘴巴,在他漫长的生命中,无论是在基督教还是伊斯兰教国家里,犹太人都是被欺压的对象,统治者找他们的唯一目的就是要钱,他犹豫了一会道:“也罢,我这个年纪已经距离离开人世不远了,请给我三天时间,我好把教法的精髓传给塔里木巴瑟尔,今后就由他来继续放牧主的羊群吧!” 夏洛克听约瑟拉比一副交待后事的样子,不禁有些哭笑不得,他赶忙劝说道:“尊敬的拉比,这一次是真的请您去出言建策,为我们犹太人说话,不是要迫害您,不瞒您说,作为商人的代表我也收到了请帖,您看!”说着他便从怀中取出一张厚实挺括的桑皮纸,只见上面用极为华丽的字体写着邀请某某某参加三级会议,最后有巴耶济德帕夏的印章和亲笔签名,与给约瑟拉比的那份请帖样式完全一样,只有姓名不一样。 “难道这是真的?不会是一个迫害上帝子民的圈套吧?” “不,不是的,我向您保证!”夏洛克笑道:“所有参会人的安全都由兰芳社军队的保证,您无需担心!” 正当众多参会者为即将召开的三级会议忧喜参半时,三级会议的发起者却在幕后策画着一副更加宏伟的蓝图,将整个已知世界囊括其中。 周可成走到长桌边,将两只镶嵌宝石的金杯倒满葡萄酒,然后他回到扶手椅旁,将一只杯子递给黑人太监,举起酒杯:“为我们在埃及的重逢,干杯!” “这都是真主的大能!”阿格多巴将杯子轻轻的碰了一下,啜饮了一小口,让酒液缠绕着舌尖,体会着甜蜜的滋味,是上等的托斯卡拉葡萄酒!他告诉自己,这位大人还真是不会亏待自己呀! “让我们坐下说话吧!”周可成指了指另一把扶手椅:“我已经听说了,阿迪莱的爸爸可是干成了一件大事呀!” “是的,我离开的时候大军的前锋已经进入了叙利亚,我相信现在大马士革已经被拿下来了!”阿格多巴放下酒杯:“这也有您的功劳,否则艾哈提尔帕夏还要防备埃及军从背后的夹击,现在他无需担心这个了!” “这倒是!”周可成笑了笑:“没什么,毕竟他算是我的岳父了,做女婿的这点事情也是应有之义!”说到这里,他轻击了一下手掌:“说吧,您这趟来埃及的目的是什么?” “我想与您商量一下马穆鲁克的事情!”阿格多巴知道周可成的性格,他没有绕圈子:“您打算怎么处置他们?” “马穆鲁克?”周可成放下酒杯:“他们是我的敌人,阿格多巴,你会怎么对待敌人?” “如果敌人手持武器,那就全力战斗,如果他们放下武器,那就宽恕他们!” “你希望我宽恕他们?”周可成问道。 “是的!”黑人太监答道:“我来的时候已经听说过事情的原委了,我不想为他们辩解什么,但他们都是骁勇的战士,而且熟悉这片土地,您的事业需要他们,不是吗?” “阿格多巴,马穆鲁克的确骁勇善战,但也桀骜不驯,贪得无厌!”周可成的声音变得阴冷起来:“我们实话实说吧,未来的埃及没有他们的位置,你明白吗?我不可能允许他们进入三级会议的!而且我也不认为他们会向我屈膝,上埃及正在酝酿一场暴动,首领就是帕拉米亚贝伊,和他在一起的还有两千多名马穆鲁克,新的战争即将打响!如果你想要参加他们,我可以派人护送你去上埃及!” 黑人太监张了张嘴,却无话可说,周可成的意思很明白,他与马穆鲁克之间必有一战,这让他颇为绝望。几分钟后他点了点头:“好吧,真主决定一切,真主安排一切,我们只有俯首听命。那你对艾哈提尔帕夏有什么话说呢?” 喜欢丝路大亨请大家收藏:丝路大亨吧更新速度最快。 第七百二十章 决战之前 “尽可能快的结束战争吧,争取一个体面的和平!”周可成答道:“波斯人的支持是短暂的,不可相信的。坦率的说,我并不看好的,他没有强大的海军,没有海军就没法攻下伊斯坦布尔,而拥有伊斯坦布尔在人力、财力、物力上就占有绝对的优势,从长远来看,必败无疑。如果我是他的话,会想办法联络威尼斯人,争取金钱和舰队方面的支援,至少可以牵制一部分奥斯曼人的力量!” “那您呢?您既有金钱也有舰队,为什么不愿意伸出援手呢?”阿格多巴问道。 “我有金钱不假,但我没有舰队!”周可成纠正道:“我的船只在红海,但无法进入地中海,如果有一条运河连同这两个海洋,我一定会派出舰队帮助他,但可惜没有!” 阿格多巴伸手握住酒杯,将酒液倾入口中,他觉得酒液不再甜蜜,而是酸涩。周可成拒绝的理由无可辩驳:位于博斯普鲁斯海峡西岸的伊斯坦布尔可能是全世界最难以攻陷的城市了,这座巍峨华丽的都城位于一座小山丘上,是马尔马拉海,北边是金角湾,东边扼守赫勒斯滂海峡(达达尼尔海峡)的入口,西边居高临下俯瞰色雷斯平原,唯一与陆地相连的部分由两道坚固的双层城墙,城墙上每隔百米有一座堡垒,城墙外是护城壕,在城市北面的金角湾入口处,有粗大的铁链横穿海面,以阻挡敌人的船只进入,城市的东南两面也都有城墙。如果没有一支强大的舰队从海上三面封锁,即便艾哈提尔帕夏能够兵临城下,也只能望城兴叹,坐看大维齐尔从帝国的其他行省调集援兵。 “请见谅,作为首领,我只能从兰芳社的利益出发!”周可成替阿格多巴重新加满酒杯:“作为阿迪莱的丈夫,我可以拿出十万金杜卡特来!” “多谢了!”阿格多巴精神一振:“帕夏如果知道这个,一定会很高兴的!我可否用这笔钱在亚历山大购买一批船只,现在帕夏急需一支舰队!” “这没有问题,如果你可以等上一个月,我还可以派人对这些船只进行一定的改造,让他们更适宜海战!” “那太好了!”阿格多巴喜出望外,他当然知道兰芳社海上力量的强大,只是没想到自己还没开口,周可成就主动应允了。 “这些都没什么!”周可成笑了笑:“真人面前不说假话,既然兰芳社的力量已经进入埃及,与奥斯曼人发生冲突就是早晚的事情。我付钱也好,帮你们改装军舰也好,其实也都是帮自己。” “既然是这样,那为什么你不愿意主动参战呢?”阿格多巴问道。 “参战容易,脱身难呀!”周可成苦笑道:“没有舰队的配合,我方的陆军是起不了多少作用的。而且即使我方保持中立,也可以向你们出售武器、粮食、修理船只,提供贷款,甚至为你们招募训练雇佣军,在形势对你方不利的时候可以调停,最后你们打输了还有一条退路,你难道不觉得这样对你们更有利吗?” “这倒也是!”阿格多巴权衡了一会利弊,点了点头:“我会把你的意思转告帕夏的!” “麻烦你了!”周可成拍了拍黑人太监的肩膀:“希望你们能够体谅我的苦衷!” 当阿格多巴离开房间的时候,天已经全黑了,灯光照在他魁梧的身体,在走廊上投下一条长长的阴影,他看了看庭院中喷泉里倒映的月亮,叹了口气,就离开了。 凭借巧妙的政治手腕,周可成迅速结束了开罗城的暴乱。不管那些伊马姆们对于这些陌生的东方入侵者多么敌视,但他们还是不得不承认如果继续打下去,开罗城里自从法蒂玛王朝以来近六百年的辉煌文化将毁于一旦,他们也将成为造成这一切的罪人。出于这种心理,这些在埃及享有盛誉的宗教领袖们不得不向自己的信徒们发出呼吁,要求他们保持克制,面对现实,服从合约,不要贸然向装备精良的入侵者发动攻击,以免激怒对方,引来灭顶之灾。而他们的呼吁也很快收到了成效,兰芳社的驻军遭到袭击的次数下降的很快,而且周围的农民也依照要求运来了大量的小麦、蔬菜水果、鱼和羊肉,这极大的改善了军需补给情况。 “父亲,后续部队到苏伊士了!”中臣镰成道:“指挥官是朱文斐,一共有八个联队的步兵,还有八个六磅炮连,两个十二磅连!” “嗯,他们来的正是时候!”周可成的目光紧盯着地图:“让他们先休息几天,然后就可以我们就可以进攻上埃及了!” 原来在远古时期,埃及就存在上下埃及两个政权,大体上以孟菲斯(即周可成所在的米特拉欣纳村)为界。大体来说,下埃及即尼罗河三角洲到开罗的地区,而上埃及是孟菲斯一直到尼罗河第一瀑布的狭长地带,从地理上看,上埃及比下埃及要更加狭长、更加炎热,气候也更加干旱、荒凉,人口也不如尼罗河三角洲地区那么稠密。在被周可成击败后,绝大部分马穆鲁克都逃亡到上埃及地区,他们开始竭力恢复力量,企图重新夺回自己的领地和财富。而周可成在平定了开罗的暴乱之后,也逐渐控制了尼罗河三角洲地区,解决了军需问题,也准备北上征讨残敌,显然,在不远的将来,双方必有一战。 马蹄践踏着黄沙,带起满天的烟尘,路旁的农民惊恐的低下头,向掠过道路的骑士跪拜。即便马穆鲁克已经被击败,但在遥远的上埃及,数百年来的积威依旧起著作用,人们依旧将这些击败了十字军、蒙古人等入侵者的勇士们为埃及的保护者。 第七百二十一章 星辰 哈夫曼贝伊跳下战马,带着银马刺的鞋子溅起灰土,城门楼上传来乌鸦沙哑的叫声,他们在为悬挂在城墙上的头颅而你争我夺,相互嘶鸣驱逐,只有当巡逻哨兵经过时,方才暂时散开。哈夫曼贝伊目光扫过那些浸透了焦油的头颅,却没有认出一个人来。他摇了摇头,走进城门。 作为极少数还没有和兰芳社军队交过手的贝伊,哈夫曼的领地在上埃及,负责戍守阿斯旺,距离阿斯旺不远,就是尼罗河第一瀑布的急滩,这里是古代埃及与努比亚重要的贸易重镇,同时也是抵御南方入侵者的重要据点。当初杭杜阿领兵直驱开罗的时候,他正领兵南下,平定南部邻国苏丹的的战事,所以才没有参加,没想到回国一看已经变了天下。 会议室里挤满了人,不但长桌旁挤得满满当当,墙边的那一排靠背椅也坐满了。马穆鲁克的贝伊们相互争执,唾沫横飞,有的人甚至挥起了拳头,但幸好无人拔刀。不过当哈夫曼贝伊走进会议室,人们纷纷闭上了嘴,长桌旁还有人站起身,替他腾出一个空位来。 “眼下正是最好的机会!”当哈夫曼贝伊坐下时,优素福贝伊的嗓门最大,他是个大个子,但已经有点秃顶了,他的眼睛有点问题,发红而且总是流眼泪,在逃到上埃及的贝伊中他手下的人马最多,足足有一千骑,不过其他人都对他不服气,说他在战场上第一个逃走才保留了这么多人马的:“开罗城的伊马姆们已经和入侵者打起来了,他们称奥斯曼人为叛徒,我们都知道农民们最听伊马姆的话,只要农民们不给入侵者粮食,用不着两个月他们就得饿死!” “开罗的动乱已经平息了!”哈夫曼贝伊的声音很轻,人们只能伸长耳朵才能听清,所以他开口说话的时候房间里总是出奇的安静。 “你是说那些异教徒攻下了开罗城?”优素福贝伊笑道:“那不是更好,围攻清真寺的人绝不会得到农民们的拥护!” “异教徒没有围攻清真寺!”哈夫曼微微一笑:“他们只是镇压了暴民,然后他们邀请伊马姆们参加三级会议,伊马姆们也接受了邀请,这些学者们已经要求他们的信徒回到家中了!你看——”哈夫曼从怀中取出一张纸:“这是我从一个商人身上搜到的!” “邀请函?”优素福贝伊看了看,惊讶的问道:“这是给谁的?” “十二个商人,还有阿斯旺最重要的两个清真寺的伊马姆!”哈夫曼笑道:“按照巴耶济德帕夏的说法,三级会议将由宗教学者、武士还有商人们组成,每个阶层100人,他们将制定一部法律来统治这个国家。这位商人就是带着邀请他们参加会议的信函来南方的!” “难道说城门上那些脑袋就是——?”优素福惊讶的问道。 “没错,就是这些人的,我正好需要钱来招募更多的黑人雇佣军,所以只好请他们去和乌鸦作伴了!”哈夫曼咧开嘴,他的牙齿雪白坚固,闪着寒光。 会议室里安静了下来,贝伊们都沉默不语,脸色阴沉。他们先前的乐观是建立在一个前提上——伊马姆们绝不会接受异教徒统治者,入侵者无法在下埃及站稳脚跟,但从哈夫曼带来的情报看,异教徒入侵者已经和巴耶济德帕夏结成了新的政治联盟,并已经开始吸纳本地经营,建立实际的统治,那原先的判断就是完全错误的。一旦异教徒强大的军事力量和下埃及雄厚的经济实力结合起来,马穆鲁克的彻底灭亡也就是时间的问题了。 砰砰砰! 匕首柄敲打桌面的声音将会议室的寂静打破,哈夫曼贝伊的眼睛发亮:“为什么这么垂头丧气,难道你们把希望寄托在伊马姆的舌头和农民的锄头上?我们是什么?是马穆鲁克!被刀剑夺走的就只有用刀剑夺回,距离天狼星紧随着太阳从地平线升起的日子已经不远了,我们和那些东方人决一死战的时候也不远了!”(每年天狼星与太阳一起升起时,就是尼罗河泛滥的日子,古埃及人认为天狼星掌管着尼罗河的泛滥,每当天狼星伴随着晨曦升出地平线,他们就开始准备播种。哈夫曼贝伊的意思是尼罗河水位正在逐渐上涨,敌人的舰队可以通航到尼罗河上游,战争即将打响) 开罗,爱资哈尔清真寺。 彗星的尾巴扫过天际,好似在天幕划过一道伤口,在尼罗河的上空汩汩流血。 哈桑穆罕穆德独自站在宣礼塔的顶楼,从尼罗河吹来的风从头顶掠过,两旁的石柱上用马赛克镶嵌出精美的图案,当他第一次从偏僻的故乡来到爱资哈尔清真寺时,曾经对这些图案叹为观止,但随着时光的流逝,他早已日渐习惯,每日尚未破晓,他便在这里与这些图案为友,迎接晨曦的到来。 哈桑穆罕穆德素来对星象、预言之类嗤之以鼻,但话虽如此,当他看到这可怖的景象时,也禁不住胆战心惊,难道之前的战事只是个开头,接下来还有更多的鲜血要流淌?马穆鲁克在上埃及磨刀霍霍、艾哈提尔帕夏的叛军正在叙利亚和黎巴嫩攻城略地,波斯人、威尼斯人、西班牙人正耐心观战。相比起来,开罗就好像风暴的中央,竟然显得平静。他不知道这座已经宣礼塔能够给自己一点建议,毕竟她已经在这屹立了近六百年,在自己死后还会在此长存,如果她会说话就好了。 真是荒唐!他靠住石柱,指尖划过光滑的马赛克,下方传来一阵阵信众的祈祷声。我竟然像一座宣礼塔祈求?难道不应该向万能的真主祈祷吗?我半生的学习、祈祷、思考,难道都白费了?我这个样子和那些种地的农民又有什么区别? 第七百二十二章 拉比与伊马姆 “老师,时间到了!” 哈桑穆罕穆德转过身,背对着天空的流星,右手扶着栏杆:“过来扶我一下!” 萨拉特惊讶的抬起头,老师虽然已经年过五旬,但身体还保养的相当不错,今天这是怎么了?他赶忙上前,扶着老师走下宣礼塔。萨拉特帮助老师在书桌旁坐下,又给他倒了一杯热茶,低声提醒道:“老师,按照约定,待会您要去帕夏那儿,商议关于三级会议的事情!” 哈桑穆罕穆德喝了口热茶,此时他感觉好多了,他点了点头:“我知道了,你准备一下,待会和我一起去!” “是!”萨拉特走到门口,又停下了:“老师,您真的要去吗?” “当然,帕夏已经送请帖来了!” “可是我听说帕夏同时还邀请了异教徒,比如说犹太人拉比!”萨拉特低声道。 哈桑穆罕穆德能够感觉到学生话语里潜藏的愤怒,他当然明白为什么会这样,即使对一个普通的穆斯林来说,与一个犹太人同屋而坐都不那么自在,更不要说身为爱资哈尔清真寺的伊马姆的自己了,居然要和一个拉比以平等的身份商议讨论,这本身就是一个巨大的侮辱。但形势比人强,这又有什么办法呢? “萨拉特!”哈桑穆罕穆德竭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一点:“如果我不去的话,那就等于放弃了为穆斯林说话的权力了!” “不,老师!”萨拉特反驳道:“如果您不去,其他清真寺的伊马姆也不会去的,没有我们参加的会议是没有任何效力的,您可以要求帕夏把犹太人赶出会场!” “这不可能!”哈桑穆罕穆德摇了摇头:“没有犹太人的黄金,帕夏根本没有能力支付给东方人的赔款,你既然要向人借钱,就不能将人拒之门外!” 萨拉特张了张嘴,没有说话,但不难看出他心里并不服气。哈桑穆罕穆德挥了挥手,示意学生离开。他毕竟还年轻,不明白这个世界上仅凭原则是远远不够的,要想维护真主,除了勇敢、坚强之外,有时还需要忍耐和服从。 巴耶济德帕夏为三级会议准备的厅堂是一个宽阔的圆形房间,墙壁用最好的努米底亚大理石砌成,上无装饰。厅内有四扇高大的窗户,面向东南西北,以提供足够的阳光。房间里空空荡荡,只有数十张象牙扶手椅。当哈桑穆罕穆德到达时,发现自己来的有点早了,空荡荡的会场中只有一个老人,身着黑色长袍,圆顶小帽下是白色的头发,正透过西边的窗户看着外面的景色,举止庄重,仪态森严。 当发现对方是一个犹太拉比时,哈桑穆罕穆德犹豫了一下是否应该无声的离开,以避免尴尬的交谈。但可能他的脚步声惊扰了那个老人,他转过身来,哈桑穆罕穆德犹豫了一下,上前几步,右手按胸,道:“愿主赐安宁于你!” 约瑟拉比一愣,旋即脸上泛出一丝笑容,他在胸口画了个十字,笑道:“愿主赐予你平安!” 哈桑穆罕穆德强压下胸中的怒气,看了看四周:“您来的真早!” “是呀!我是从亚历山大来的,上一次来开罗已经是十几年前了!”约瑟拉比笑道:“这里和我记忆里已经有些不一样了,到处都是脚手架和工人,我害怕会来晚了,所以就提前很多出门了!” 听到这番话,哈桑穆罕穆德脸上露出一丝尴尬,到处是脚手架的原因正是不久前开罗城内的暴乱,帕夏府更是暴乱的核心区域,周围不少建筑都成了牺牲品,约瑟拉比这话听起来颇有嘲讽之意,但看其神色又不太像。 “希望和平降临,这一切不再重演!”哈桑穆罕穆德道。 “我和您想的一样!”约瑟拉比笑道:“和平是值得赞美的!” 两人闲聊了几句,哈桑穆罕穆德原先的戒心去了不少,便小心问道:“我有一个问题想要请教您!” “您请说!” “据我所知,在犹太人内部,放贷取息是不允许的,但假如放贷给外族人,却可以取息,是这样的吗?” “是的!”约瑟拉比点了点头:“律法中说,同族之间应当互相帮助,不可放贷取息,更不可欺负孤儿寡母,收买她们的产业!但对于外族却没有限定!” “原来是这样!”哈桑穆罕穆德点了点头,学问广博的他当然知道这些,他这不过是找个由头:“我听说这次帕夏有向犹太商人借了一笔巨款,不知这是真是假?” “我只是上帝的仆人,并非商贾!所以不是非常清楚!”约瑟拉比笑道:“不过这应该确有其事!” “那您对这有何看法呢?”哈桑穆罕穆德问道:“虽然您并不崇信真主,但据我所知在你们的宗教中,放贷取息也不是值得赞赏的事情!” “尊敬的伊马姆!”约瑟拉比:“如果您在这件事情上有自己的看法,为什么不在三级会议上主动提出来呢?那岂不是更好?” 对方的回答并不让哈桑穆罕穆德满意,不过这也足够了,他向约瑟拉比点了点头,找了一张椅子坐下,随着时间的流逝,来的人越来越多,一张张椅子被占住,但约瑟拉比身边却无人坐下,隐然间成了一个孤岛。 随着号角声响起,巴耶济德帕夏走进厅堂,不过他不是孤身一人,在他身后还有两个黑发男子,年纪大的那个身材高大,年近五旬,身着朴素的灰蓝色棉布长袍,全身上下唯一的装饰唯有腰间佩刀的金柄;另一个还不满二十,但肩膀宽阔,四肢健壮,动作轻捷而又有力,从容貌上看两人有六七分相似,应该是父子二人。 第七百二十三章 奖学金 哈桑穆罕穆德、约瑟拉比等人纷纷躬身行礼,巴耶济德帕夏亲吻哈桑穆罕穆德的右手上的戒指,与约瑟拉比轻声低语几句,向众人一一回礼,然后在当中的那张扶手椅坐下,那名年长的黑发男子在帕夏右手边坐下,年轻的那个站在一旁,警惕的看着四周,年长者笑了笑,低语了两句,那黑发少年才在旁边坐下。 哈桑穆罕穆德注意到巴耶济德帕夏与那年长黑发男子低语了几句,然后站起身来:“诸位,我今天邀请诸位来是为了埃及的和平!” 会议室内平静了下来,巴耶济德帕夏满意的点了点头,他抓住那年长黑发男子的手臂,将其拉了起来:“这位便是东方大明帝国的申王殿下、大维齐尔、也是兰芳社的首领周可成周大人,接下来他要说几句话,请诸位听一听!” “该死的异教徒,他们都快骑到我们的头上了!”哈桑穆罕穆德满怀苦涩的想,他看了看四周,发现大部分人脸色都不是很好看,估计和自己想的差不多。 “诸位!”周可成站起身来:“初次见面,就带来坏消息我很抱歉,但这总比事到临头才知道的好。就在七天前,艾哈提尔帕夏已经攻占了大马士革,而在上埃及,马穆鲁克正在集结兵力,战争的阴云已经笼罩你们的头顶,雷声隆隆,滂泼大雨随时可能落下。如果不做点什么,就会被淋成落汤鸡!” 哈桑穆罕穆德坐不住了,他站起身来大声道:“尊贵的殿下,据我所知,这个国家在您的军队到来之前一直都是和平的!” “是吗?”周可成笑容可掬,但哈桑穆罕穆德能够看出背后隐含的轻蔑:“那是谁围攻我的商社,杀了我的人呢?” “那是犯罪,不是战争!”哈桑穆罕穆德反驳道:“我相信在您的国家也会有类似的事情!” “没错,这是犯罪,犯罪就应该受到惩罚!没错吧?如果在我的国家有人这么干,我就会严厉的惩罚犯罪者,赔偿受害者!”周可成反驳道:“而在贵国呢?据我所知,你们崇信真主,以《古兰经》为经典,那么请问在《古兰经》中手持刀剑杀人,抢劫他人财物,纵火焚烧他人房屋应该如何惩罚?” “应当处死,并赔偿受害者的损失!” “很好!我方提出的要求是处死哈曼贝伊及其他凶手、交还尸体、赔偿损失这三条难道不符合贵国《古兰经》吗?”周可成诘问道:“拒绝我方的合理要求的是贵方,又怎么能把破坏和平的责任归于我方呢?” “你们索要三十万金杜卡特的赔偿,这难道不是破坏和平?” “尊敬的伊马姆,你可以看看这个!”早有准备的周可成从袖中抽出一张纸,递给哈桑穆罕穆德:“这是我方在被袭中的损失,你可以仔细看一看索要的赔偿过分不过分。再说就算贵方觉得我方要钱太多,那也可以通过谈判要求减免一部分嘛?如果有诚意的话,应该先将哈曼贝伊等凶手缉拿归案,交给我们,我想杀人者死这应该是没有什么争议的吧?但事实是哈曼贝伊不但没有被缉拿,反而领兵来苏伊士企图夜袭我的人,这符合《古兰经》上哪一条?” 双方这一番唇枪舌剑让周围人倒是大开眼界,许多原先被藏着掖着的东西都被摆上了桌面,可一边是手握重兵的外来大佬,而另一个神学院中的巨擘,明显并不对等。而周可成的架势,并没有用武力掀桌子的倾向,这就有些让人称奇了。 “那好!与马穆鲁克开战的事情暂且放在一边,那接下来开罗城内的事情呢?开罗城的民众可没有袭击商馆吧?你为何派兵?”哈桑穆罕穆德厉声问道。 “这个就要问帕夏本人了!”周可成笑道:“帕夏,当初是你派人要求我进城弹压暴乱的,这个你不会不认吧?” 巴耶济德帕夏清了清嗓门:“这件事情我们先抛开不论吧…,最近战争的火焰四处燃烧,随时都可能蔓延到埃及,比起这些,过去发生的那些事情根本不值一提!” 象牙椅子上的人们纷纷点头,周可成与哈桑穆罕穆德的争论并没有什么实际意义,但却让所有人明白了一件事情,这个陌生的东方人并不是一个无法打交道的蛮横之徒,而是一个学识广博,通情达理之人。既然兰芳社的军事胜利已经是既成事实,那与其达成一定的妥协,并借助其力量保护埃及未来的安全也是一个可以接受的选择。毕竟死的人已经死了,活着的人还要活下去。 看到众人都表示赞同,巴耶济德帕夏不禁松了口气,在座的众人中他的实力其实是最弱的,伊马姆们有清真寺和无数的本地信徒,周可成有强大的军队和大把金钱,而他的卫队已经所剩无几,唯一可以依仗的只有奥斯曼帝国委任的帕夏职位,偏偏帝国现在正在内战,哪里顾得上千里之外的埃及。如果真的撕破脸打起来,恐怕第一个完蛋的就是自己。 “诸位!”周可成站起身来:“虽然我并不认为我方对于最近开罗所发生的一切负有责任,但出于人道主义,我方愿意捐献一万金杜卡特的善款用于设立一个奖学金。这个奖学金将帮助那些在这次暴乱中失去家人的孩子,我方将承担其直到十八岁前的所有食宿以及求学费用!” “真是慷慨高贵的行为!”巴耶济德帕夏赶忙恭维道。 “您不愧为大明帝国的维齐尔!” “感谢您对那些孩子的关爱!” 不管与会者心里怎么想,至少在表面上他们都对周可成大加称颂,惠而不费的话不说白不说。 第七百二十四章 远征军 周可成不动声色,他走到哈桑穆罕穆德面前:“我对于开罗的情况并不熟悉,为了保证奖学金用在真正需要她的人身上。尊敬的哈桑穆罕穆德伊马姆,可否由您来负责奖学金的发放呢?” “我?”哈桑穆罕穆德吃了一惊。 “对!”周可成压低了声音:“我听说过了您正直的名声,如果换了别人,恐怕这些钱会落入私囊!看在那些可怜孩子的身上,可否由您出面主持这件事情!” 哈桑穆罕穆德盯着周可成,但黑发男子的脸上除了诚挚的笑容别无他物,几个呼吸后他不得不低下头:“开罗的孩子们将会永远称颂您的慷慨大度!” “不,不,不!奖学金不要提及我的名字!这只会助长我的虚荣心!”周可成笑道:“如果可以的话,我希望可以用和平或者友谊来为奖学金命名。我希望受惠于奖学金的孩子们记住,虽然我们这些外乡人来自远方,但我们并非敌人。恰恰相反,我们满怀着友谊和美好的愿望而来,虽然由于命运的捉弄,在伟大的埃及人民和我们之前发生了一些不愉快,但我希望这是一个终点。在这里,我还想宣布一个承诺,如果这些孩子十六岁时学业优秀的话,还可以前往东方最好的学院求学,一切的费用开支将由我周可成本人负担!如果那时候我已经不在人世,这个承诺将由我的长子履行,”说到这里,他一把将黑发少年拉了过来:“这就是我的长子中臣镰成!镰成,你记住我说的话了吗?” “记住了!”中臣镰成会意的向众人点了点头:“请诸位放心,我一定会不负父亲大人的叮嘱,履行家族的承诺!” 会议持续的时间并不长,实际上近百人在一切也没法商量什么具体事项,大约过了半个多小时后,巴耶济德帕夏就宣布暂时休会,当天下午再临时分组讨论具体的事项。周可成满脸堆笑的与每一位参会者拥抱、握手、亲吻脸颊,将他们送出门外。当所有人离开后,他的脸颊肌肉都有些僵硬了。 “总算是结束了!”周可成疲倦的坐回椅子上:“镰成,待会我们一起去浴室,累死了!” “是,父亲大人!”黑发少年犹豫了一下:“为什么要这么做,我们不是打赢了吗?” “但还不是最后的胜利者!”周可成答道:“我们还有许多敌人、马穆鲁克、奥斯曼人、努米底亚人、也许还有威尼斯人、叙利亚人等等,数也数不清!所以不能再添上几百万埃及人。我的孩子,这里是全世界最富饶的土地之一,盛产面包、棉花、铜,而且扼守世界的咽喉。控制了这个国家,我们就能把力量投放到另外半个世界!” “所以您故意示好?” “没错孩子,你要明白对于敌人,我们要将其击倒;但若是愿意屈膝者,就必须将其扶起,否则就无人愿意屈服,这才是统御之道!” “是,我记住了!”中臣镰成点了点头:“那我们什么时候去进攻上埃及呢?” “这要看尼罗河的水位了!”周可成笑着看了看自己的儿子:“这一次就让你担任副将吧!” “是!”中臣镰成兴奋的涨红了脸。 时间过得很快,转眼之间就已经是1568年的五月了,随着非洲内陆热带草原区域的雨季来临,位于下游的尼罗河水位开始逐渐上涨,埃及的农夫们开始修理家里的农具,为即将到来的耕作季节做准备。而位于下埃及的兰芳社远征军也开始沿着尼罗河的右岸向上游进发,远征军包括十六个联队的步兵和十二个6磅炮连和四个12磅炮连。周可成给予杭杜阿这次军事行动的训令如下:进攻上埃及的马穆鲁克,把他们的军队击溃;在将其击败后,跟踪追击,把余部赶出尼罗河第一瀑布以南或者绿洲里去。按照部队向前推进的情况,在沿岸能控制尼罗河的极重要的据点加强工事,留下戍守部队,以保证航运。如果象预料的那样,在胜利进军之后发生了地方性的叛乱,他就进行镇压。进行这些战争的最终目的是要保证使这个国家真正屈服。可是为了达到这一目的,首先必需占领整个尼罗河流域。十二个贝都因骑兵支队(共四千骑左右),以及造船工程师为这次出征制造的八条单桅快速帆船组成的内河舰队将配合远征军的行动。 在从开罗出发六天之后,远征军的前卫抵达了贝尼苏夫,马穆鲁克放弃了这座城市,市民没有抵抗就打开了城门。前卫的指挥官发现仓库里有大约两万石的黑麦和七千石的其他谷物,还有许多棉花、火药等军需物资,显然敌人撤退的十分匆忙。指挥官下令随行的贝都因骑兵继续前进,寻找敌人的踪迹,自己在贝尼苏夫住了一晚,在与后续部队交接后,才继续前进,在走了半天后,他得到了贝都因骑兵的报告——在前方约瑟夫运河的岸边,他们发现了靠在岸边芦苇荡里的四条船只,从船只装饰的华丽程度看,这应该是属于某位贝伊的。 “镰成,你怎么看?”杭贝阿笑道。 “敌人似乎撤退的十分匆忙,甚至来不及放火烧毁仓库里的粮食和其他物资!”中臣镰成小心的答道。 “嗯,从表面看是这样的,不过也有可能是一种假象,他们像要引诱我们,让我们麻痹大意,然后予以致命一击!” “是的,有这种可能!”中臣镰成点了点头:“要做进一步的判断,需要更多的情报!” “哈哈哈!”杭杜阿笑了起来:“你们讲武堂里出来的都是一个口气,需要更多的情报!需要进一步的侦查!可惜战场上大部分时候是没有足够让你做出判断的情报的,或者情报多的自相矛盾,这个时候才是考验你的时候。” 第七百二十五章 哈夫曼贝伊的反击 “那您觉得应该怎么办呢?”中臣镰成问道。 “果敢的行动可以弥补很多东西!”杭杜阿答道:“别忘了,马穆鲁克现在并没有一个公认的首领,而是由数十个贝伊组成的,这样的组织是很难设置一个精美的圈套的!如果我们发起迅猛的进攻,只要再打赢一仗,他们就会土崩瓦解!” 阿斯旺。 从红土荒原吹来的风干燥灼热,仿佛烤热了的砂土,让人的嘴唇皲裂,鼻孔流血,在这个季节,人们无论男女都不得不用面纱蒙住口鼻,以避免被灼热的风所伤害。但这不能阻拦追求财富的人们,每年这个时候,阿斯旺的市场里总是挤满了成群结队肤色黝黑的商人们,他们当中许多人甚至来自撒哈拉沙漠以南的遥远国度,带着奴隶、象牙、金沙等商品来到这里,与埃及人进行交易。 但是今年这个时候阿斯旺的所有生意都黯然失色,哈夫曼贝伊在城门口贴出了公告:他愿意出高价招募雇佣兵,来多少他要多少,除此之外,所有奴隶商人的奴隶如果体格强壮并愿意从军的,将由公款替其赎身。成百上千的富尔人(苏丹达尔富尔地区的主要民族)或者步行,或者乘坐着扁舟顺着尼罗河而下,投到哈夫曼贝伊麾下。哈夫曼将这些黑皮肤的战士按照他们部族划分为若干个百人队,用长矛、盾牌、投枪将其武装起来,并训练他们排成横队、纵队,听从号令前进、后退等行动。 “哈夫曼,你该不会以为就凭这些野蛮人就能够打赢那些东方魔鬼吧?”优素福贝伊指着正在城墙外面空地上操练的黑人士兵问道:“我曾经和你说过那些敌人有多么可怕了!” “你太小看他们了!”哈夫曼贝伊冷笑道:“是的,这些黑皮肤的家伙不会背古兰经,也不会写花体字。但他们能靠半块干饼一皮囊水在红土荒原上活三天;哪怕是在被太阳烤的炙热的戈壁,他们也能赤着脚一天走六法尔桑(一法尔桑大概等于五公里);他们也不会挑剔羊肉太瘦、涂饼的酱发酸、咖啡和茶叶分量不够,如果干饼之外再给一把椰枣他们就心满意足,这难道还不够吗?” “我承认他们吃苦耐劳,可这又有什么用?”优素福贝伊叹道:“他们只会使用长矛、投枪、排成盾墙。可这些武器早就过时了,奥斯曼人当初是依靠火器击败我们的,而那些东方人更善于使用火器?我们现在需要火绳枪、大炮还有骑兵,而不是这些拿着长矛、光着脚的黑鬼!” “你们在开罗打败仗的时候,难道还少火绳枪、大炮和骑兵吗?”哈夫曼贝伊反唇相讥道:“在那个时候你们都打不过,现在下埃及都丢掉了,难道还能打得过?唯一的办法就是将敌人引诱到红土荒原,然后用这些熟悉当地情况的黑人来击败他们!” “红土荒原?”优素福贝伊一愣,脸上现出苦涩来:“那岂不是要舍弃很多东西?” “是的,比如你们的漂亮衣服、精美的咖啡壶、漂亮的沙发、窗帘、薰衣草香水壶等等!反正这些玩意也没法帮助你们打胜仗,还不如用来煽动民众,还能增加一点敌人的负担!”哈夫曼贝伊嘲讽道,他指着外面的那些黑人道:“看看那些黑皮肤的家伙,除了一块布、一根长矛、一个水囊、半块饼就什么都没有,像这样的民族是无法征服的!” “什么,阿斯旺也被放弃了?”中臣镰成惊讶的瞪大了眼睛,他转过身对杭杜阿道:“将军,前卫报告他们已经占领了阿斯旺,但是城里的所有仓库都空空如也,敌人已经放弃了这座城市!” “阿斯旺也占领了?”杭杜阿看了看地图:“这么说我们没放一枪就完成了你父亲下的训令,过了阿斯旺再往南就已经不是埃及了。” “是的,但我父亲有说要击败马穆鲁克的军队!” “这倒是!”杭杜阿咬了咬嘴唇,这是他烦恼时的表现:“不过离开了尼罗河流域,那些马穆鲁克也撑不了多久,没有水、没有粮食,他们不用打就完蛋了!” 中臣镰成点了点头,按照前卫送回来的情报,马穆鲁克的主要力量在前卫抵达前两天就离开了阿斯旺,他们沿着尼罗河继续向南退却,有一部分着消失在红土荒原里,对于敌人的这种行动他很难理解。 “镰成,你觉得应该怎么做?” “应该依照训令上要求的去做!”中臣镰成答道:“留下一部分军队守卫阿斯旺城,控制尼罗河畔的要点,让干旱和饥饿来替我们消灭敌人!” “嗯,这是个不错的办法!”杭杜阿点了点头:“但恐怕敌人未必会允许我们如此清闲!” 事实证明杭杜阿的猜测很准确,第二天下午,他们就从后方得到了警报,以骁勇善战而闻名的哈夫曼贝伊出现在他们的后方,他不但截断了交通线,而且还以舰队的船上有大量珍宝为诱饵煽动居民暴动,在远征军的后方迅速出现了大批的暴徒,驿站被围攻、信使被杀死,远征军甚至与随行的舰队失去了联系,陷入了孤立之中。 “真是糟糕透了!”杭杜阿不安的挥舞了一下右手:“我们必须迅速和舰队恢复联系,否则就必须放弃占领的所有土地,退回到下埃及,甚至退回到开罗去。但如果我们撤退,那整个上埃及都会站起来反对我们,甚至刚刚稳定下来的下埃及也会重新骚动起来。所以我军必须迅速恢复和舰队的联系,至少要重新保证贝尔苏夫那儿的粮食安全!镰成,你需要多少人马?” “两个6磅炮连,两个联队,五百骑兵!”中臣镰成答道。 第七百二十六章 混乱 “我给你一千骑兵!”杭杜阿站起身来,拍了拍黑发少年的肩膀:“哈夫曼贝伊是我们在埃及遇到最难对付的家伙,千万别小看他了!” 五月底的埃及正是一年最为荒凉的时候,距离尼罗河水泛滥还有快一个月的时间,两岸的土地上早已收割完毕,只有大片大片裸露的土壤,唯有椰枣和棕榈树还有少许绿色。在三十摄氏度以上高温的炙烤下,尘土飞扬,如果从空中俯瞰下去,整个埃及仿佛都笼罩在一层淡黄色的轻纱之下。 不难想象在这种情况下行军的艰辛,为了激励士卒,中臣镰成并没有骑马或者骆驼,而是像一个普通的士兵那样徒步行军,在离开阿斯旺的第三天下午,他终于遭遇了第一波敌人,叛乱的村民们挖断了道路,并在狭窄的地方修筑了壁垒。按照前哨的判断,敌人有两千以上,除了长矛、长柄镰刀等冷兵器之外,还有少量的火绳枪,这些应该是哈夫曼贝伊事先散发给农民的。中臣镰成立刻下令炮连用实心弹轰击壁垒,经过两次齐射后,壁垒就被打开了缺口,上了刺刀的步兵在号角声和军官们的激励下冲了上去,将数十个还坚守壁垒的抵抗者刺死,然后骑兵从缺口冲入,追击那些丢下武器逃走的人,他们挥舞着马刀将许多人砍倒在地,剩下的大多数人被赶入尼罗河中只有少数人得以逃生。 “殿下,我们赢了,不费吹灰之力!”一名侍卫笑道。 “嗯,只是一群农民,这可不是什么荣誉的胜利!”中臣镰成不屑的笑了笑,从内心深处他更希望和那些马穆鲁克刀对刀,枪对枪的杀上一场,而不是屠杀这些被煽动起来的农民。 仿佛冥冥之中的神灵听到了中臣镰成心中的愿望,此时在兰芳社军队的后方升起战马疾驰的烟尘,显然那些叛乱农民不过是吸引中臣镰成注意力的诱饵,那个狡猾的哈夫曼贝伊将自己的军队隐藏在不远处的一片棕榈林中,等到敌人分散了兵力之后,他再来落在后方的炮队。 “快,吹号角,让骑兵们快回来!”中臣镰成大声喊道,不过他并不指望那些刚刚募集来的贝都因骑兵有这么好的纪律性,他更把希望寄托在自己这两个联队的步兵手中,他立刻下令队形变为空心方阵,将六磅炮连保护在其中。 “无需慌张,第一排的人蹲下,把刺刀指向斜上方,后面两排的步兵装填子弹,等待军官的命令瞄准射击!”联队长都是身经百战的老兵,仅凭烟尘的多少、高度他们就能判断出敌人的骑兵不少于一千骑,他飞快的将指挥官的命令转换成一连串口令,士兵就好像在检阅场上一般,准确的执行命令。他们肩并肩侧立,有条不紊的装填药子,夹紧火绳,然后将枪托抵住肩膀,等待着上司的口令。而炮连连长则依照条例将炮手推到空心方阵的四角——那儿是最有利于发挥霰弹威力的位置。 但出乎中臣镰成意料之外的是,最先冲过来的并非那些装饰华丽的马穆鲁克骑士,而是成群结队的黑人——依照兰芳社的标准,这些黑人几乎都是赤裸着的——赤脚、头顶剃光、只在腰间围着一条布裙,他们一边大声呐喊,一手拿着梭形的盾牌,一手拿着短矛,朝这边冲过来。 “开炮!” 随着尖利的哨音,位于空心方阵的三个角的六磅炮先后开火了,冲在最前面的不少黑人们仿佛撞到一道无形的墙上,仰面倒下。但后面的人仿佛没有察觉,继续呐喊着朝这边冲过来。炮手们赶忙将六磅炮拖入人墙内,然后重新装填,火绳枪手们也连放了两排枪,待到浓烟散去,中臣镰成看到敌人的行列已经稀疏了许多——但这并没有让脚步变得迟缓! “刺刀——!向前——!” 空心方阵的一面开始缓慢的向前移动,寒光闪闪的刺刀浪潮迅速将剩余的进攻者淹没了,但他们这一次并没有束手待毙,他们向步兵的人墙投掷短矛,其中一支投矛甚至朝中臣镰成本人飞来——多年的苦练发挥了作用,黑发少年轻巧的一跃,就避开了这拼命的一击。 “拙劣的进攻,但士兵很勇敢!”中臣镰成对这些陌生的敌人做出了评价,讲武堂可能是当时全世界对于操典最为重视的军事系统了。在进入讲武堂第一节课就开宗明义的指出军队是有组织的暴力工具,战场上军队中每一个人都必须作为组织的一份子,他的前进、后退、射击、拼刺都必须在军官的指挥下进行,个体的勇敢必须服从军队的秩序。作为军官,最重要的能力就是把上级的意图转化为一系列的命令,让手下的士兵完成相应的战术动作,从而完成上级的部署。这一军事学说在战场上的表现就是兰芳社军队高度的协调性,虽然往往在总体人数上处于劣势,但却总是能通过多支部队配合,在决定性的地点占据数量上的优势,从而夺取胜利。相比起来,方才那些黑人士兵的进攻虽然占据了突然性,但士兵们惊人的勇气却被指挥官的笨拙浪费了。 第七百二十七章 优与劣 “骑兵,马穆鲁克!”尖叫声响起,原来哈夫曼贝伊为了最大限度的发挥己方数量上的优势,将黑人雇佣兵和骑兵分别部署,打算同时从两个方向发起进攻,一下子将敌人消灭,只是由于指挥协调的缘故,原本计划同时从两个方向发起的进攻出现了错位,反而被兰芳社军诸个击破(当然也有黑人雇佣兵战术过于粗暴简单,缺乏和使用大量火器敌人作战经验缘故)。经验丰富的指挥官们立刻下令收缩队形,第一排士兵蹲下,将刺刀指向斜上方,而后面两排步兵则端平刺刀,这样一来空心方阵俨然是一座刀山。哈夫曼贝伊的部下几乎都是第一次遇到这样的敌人,依照过去的习惯,他们或者凭借娴熟的骑术,平行掠过方阵,同时向十几米外的步兵射箭、放铳或者投掷标枪,或者用力猛踢坐骑,企图冲开人墙,将敌人方阵冲散,然后就可以乘胜逐北,轻而易举的收割头颅。 但出乎他们意料的是,这些陌生的敌人始终保持着严整的队形,虽然行列中不断有人倒下,但其空缺立刻被后面的人填补,始终保持着密集的刺刀林。面对如此密集的枪刺,绝大部分战马出于生物的本能,不管主人如何用力鞭打,都调转马头,只有极少数战马才疯狂的冲向人墙,但也很快淹没在刺刀的海洋中。更可怕的是,四角火炮喷射出的霰弹和不时响起的排枪迅速的削减着己方的人数,整个空心方阵就好像两河流域古代神话传说中不断喷射火焰的带刺豪猪,让人无从下手。 很快,哈夫曼贝伊就明白自己必须承认失败的现实,他不得不下令吹退兵号,剩余的马穆鲁克丢下同伴的尸体,向远处逃去,由于手头没有骑兵(兰芳社的骑兵已经追击叛乱民众去了),中臣镰成不得不眼睁睁的看着残余的敌人消失在地平线上,只留下数百具人和马的尸体。 在村庄的这次遭遇战迫使马穆鲁克人不得不承认了一个事实——即便是在各种不利的地形和条件下,只要有炮兵的支援,兰芳社的步兵就可以击败数量上多过自己的步兵和骑兵。而在过去数百年里,整个中东地区的人们普遍认为:马穆鲁克是最好的骑兵,他们不但比贝都因人强,也胜过波斯、奥斯曼、法兰克人的骑兵。在平原地带,马穆鲁克骑兵可以击败五倍于己、甚至数量更多的敌方步兵,这一判断是在数百年来无数次战争证明了的。即便是奥斯曼帝国,他们能够征服马穆鲁克王朝,更多的也是利用了马穆鲁克人内部的矛盾,分化其实力,而不是单纯的武力征服,而奥斯曼人在征服了埃及之后,也保留了马穆鲁克这个阶层。虽然这次战斗中死掉的马穆鲁克人总数不会超过三百,但产生的影响却是非常深远的,这些原本骄傲勇猛的武士行动也变得迟疑谨慎起来,不再像过去那样敢于分散成十余骑的小股行动,也不再敢采取主动大胆的行动,这无疑影响了许多当地民众的情绪。许多原本拿起武器群起暴动的本地民众在得知之后,也纷纷放下武器,回到村落中,甚至派人向路过的兰芳社军队贡献水果、家禽和向导,以表示顺服。 椰枣树的枝叶遮挡住了毒辣的阳光,留下大片宝贵的荫凉。青涩的果实在枝叶间隐约可见,不过空气中已经弥漫着甜蜜的果香。侍卫将一个羊毛软垫放在最大的一棵椰枣树下,中臣镰成就坐在上面,在他的面前跪着数十名满脸胡须的头人们,他们面孔紧贴地面,紧紧挨在一起,就仿佛树上尚未成熟的椰枣。 “我很感谢你们的带来的礼物!”中臣镰成笑道:“其中的水果、蔬菜和家禽我很需要,不过请把粮食和钱带回去,我们的粮食已经恨充足了,至于钱,还是留给税吏吧!” 听到翻译的声音,头人们感激的抬起头,说着各种颂扬的话,这给翻译带来了很大的麻烦,他只能将其简化为“他们感谢殿下您的慷慨大度,并祈求安拉保佑您!” 中臣镰成不置可否的笑了笑,看的出来他并不是很在乎这些感谢之词,虽然听不懂这些人在说什么,但他还能是感觉到这些人的恐惧。他们在怕我,怕刺刀还有大炮!对这些跪在地上的长胡子,少年有些怜悯,又有些鄙视。 随着翻译的命令声,头人们站起身来,他们躬着背走过中臣镰成面前,向其跪拜、亲吻他脚前的尘土,然后离开;然后是下一批,再下一批,无穷无尽,少年禁不住觉得有些头疼,他现在有些明白父亲为何脸上总是带着那种笑容了——看透了一切之后的厌倦,少年不禁有些同情起父亲来。 哇啦!哇啦! 一阵喊叫声把中臣镰成从思绪中惊醒了过来,他抬起头,看到一个满脸胡须的汉子正朝自己大声叫喊,两个卫兵抓住他的手臂,正向外拖去。 “他在喊什么?”中臣镰成按了按自己的太阳穴,问道。 “好像是说有什么重要的秘密要向您禀告,那秘密价值一座金山,只有您这样伟大的帝王才配得上!”翻译说到这里,笑了起来:“殿下,在埃及这样的疯子有很多,他们总觉得某个法老宝藏在等着自己,但是他却不明白,就算是最富有的法老,他拥有的财富也不及您所拥有的百分之一!” 站在中臣镰成身后的两个侍卫闻言也笑了起来,少年挥了挥手,笑道:“让卫兵对他好点,毕竟他也是一番好意!” 第七百二十八章 法老运河 “殿下,您真是太宽厚了!” 还没等侍卫将中臣镰成的命令传达下去,那个汉子突然奋力挣脱卫兵的推搡,向中臣镰成这边冲了过来,两名侍卫立刻拔出钢刀,挡在了主人的前面。那汉子看到侍卫,赶紧停下脚步,跪伏在地,大声叫喊起来。 “他在说什么?”中臣镰成问道。 “他再说自己并无恶意,希望您在听完秘密之后,再处罚他的无礼!” 这时那两个卫兵扑了上来,他们害怕上司责问自己的失职,所以用力将那汉子的手臂扭到背后,将其向外拖去,那汉子不敢反抗,只是大声叫喊。 “住手!”中臣镰成喝止住卫兵:“通译,你告诉这个人,我并不贪恋别人的财物。如果那宝藏的确存在,那他可以得到其中十分之一,其余的十分之九我将转交给开罗的三级会议,用于维修贵国的灌溉渠道!” “尊贵的殿下,您有一颗金子般的心。不过我说的宝藏不是黄金、白银、象牙、宝石,而是一条运河,在远古时代,法老的舰队曾经从穿过那条运河进入红海,环绕整个世界,然后回到尼罗河口!” “什么?”中臣镰成闻言一愣,旋即向翻译问道:“你让他再说一遍,他说的宝藏是什么?” 翻译经过确认之后,低声道:“他说是运河,一条可以沟通红海和尼罗河的运河!” 中臣镰成确认不是翻译的口误之后,立刻兴奋了起来。作为周可成的儿子,他当然知道兰芳社眼下最大的困难并非别的,而是地理的障碍——连接亚非两大洲的西奈半岛将红海和地中海分隔开来。兰芳社强大的舰队如果想要进入地中海只有两个选择:或者沿着非洲海岸航行,绕过好望角,穿过直布罗陀海峡进入地中海;或者在西奈半岛开凿一条运河,沟通红海和地中海,两者对于当时的兰芳社来说都无异于上青天。但如果这个献宝人所言无误的话,早在远古时期,埃及法老就开凿了一条沟通红海和尼罗河的运河,这条运河利用了一个叫做大苦海的咸水湖,缩短了所需开凿的河道距离,但相对于当时落后的生产力水平,这依然十分艰难。历经数百年的苦心经营,才总算是开凿成功。传说中服务于法老的布匿商人就曾经通过这条运河进入红海,环绕整个非洲,最后回到尼罗河口。其后由于战争和气候变化,运河逐渐被废弃,河道干涸,被黄沙和淤泥掩埋。不过当地人依旧能够寻找到河道的旧迹。 “中臣镰成竭力按奈住自己的兴奋:“你叫什么名字?” “哈桑阿提布!” “很好,哈桑阿提布,如果你说的都是真的,不管运河是否能够重新开掘,我都赏给你五百个金杜卡特!如果你说的是假的,就要付出生命的代价!” “没有问题!”哈桑阿提布抬起头:“我愿意带您的人去查看运河的遗迹,如果我撒谎了,您可以砍断我的手足,把我丢在沙漠里喂豺狗和秃鹫!” “好,你现在随我回开罗,见我父亲!”中臣镰成站起身来,激动的他撞到了背后的椰枣树,枝叶摇晃了起来。 开罗。 “法老运河?”周可成从书本上抬起头,看了看儿子兴奋的脸,他叹了口气:“我的孩子,您知道那条运河有多长吗?” “按照那个人所说的,大概不少于100公里!” “一百公里,在干旱缺水的荒漠里开凿一百公里?”周可成将书本放在自己的膝盖上:“你知道要死多少人,花多长时间吗?” “总比从什么都没有的西奈半岛挖好!”中臣镰成笑道:“如果我们现在不做,那永远也不会有。法老们没有火药,没有铁器,他们都可以挖掘出来,我们为什么不能将其恢复旧貌?至少我们现在可以先派人勘探那条运河的现状,评估要花多少钱、多长时间!” “你说的对!”周可成用手指弹了弹书的封面:“也许我已经看不到运河贯通,但至少你还可以,因为你还年轻,如果我们什么都不做,那运河不会从天上掉下来!你需要多少人?” “我需要懂得测绘的工程师、绘图师!” “这没有问题,我的人正在扩建苏伊士的港口,你可以从那里抽人来!”周可成笑道:“记住,要派卫队保护好他们,可不能被那些沙漠中的强盗给伤害了!” 对于夏洛克来说,1568年的夏天是收获的季节,当初他的冒险付出得到了丰厚的回报。周可成对于自己的支持者是十分慷慨的,除去在金银方面的投机生意之外,夏洛克还获得了向威尼斯出口生丝、陶瓷、茶叶等东方商品为期十年的专卖权。当然,天下没有白吃的午餐,在获得专卖权的同时,夏洛克还得到了一个秘密任务——与威尼斯共和国政府接洽,讨论秘密联盟的可行性。 此时的威尼斯共和国,刚刚度过了自己的881岁生日。她从亚得里亚海旁的一个几个小泻湖,经过几个世纪的苦心经营,渡过了西罗马帝国毁灭后的黑暗时期,终于在十世纪末获得独立,不再从属于东罗马帝国。在接下来的数百年时间里,威尼斯人不断扩张,他先是利用十字军东征之机巩固了自己在东方和爱琴海沿岸的地位,并吞了拜占庭帝国的诸多领土,他的商站遍布地中海和黑海沿岸,在十三、十四世纪击败了竞争对手热那亚共和国之后,垄断了地中海、黑海海上贸易,进入了全盛时期。但好景不长,十五世纪地理大发现让欧洲的贸易中心从地中海转到了大西洋沿岸,威尼斯共和国受到了沉重的打击。1453年奥斯曼人攻陷君士坦丁堡之后,开始与威尼斯人争夺东地中海的霸权;而从1494年——1559年的意大利战争又以西班牙人、教皇国和神圣罗马帝国的胜利而告终,威尼斯共和国在这场长达半个世纪的战争中损失惨重,而在海上又得面对奥斯曼人的步步紧逼,已经疲态尽露。 第七百二十九章 女儿的心事 但兰芳社的崛起,让这个世界运行的轨迹发生了轻微的变动。随着兰芳社实力的不断壮大,葡萄牙人被缓慢而又坚决的从东方地区排挤出去,尤其是在兰芳社控制了马刺甲之后,葡萄牙人通往香料群岛的航道就已经被彻底切断了。要想获得香料、生丝、陶瓷、茶叶等东方商品,葡萄牙人唯有和阿拉伯人、古吉拉特人一样向马刺甲的兰芳社商社购买,而不是像过去那样独占垄断。此消彼长之下,威尼斯商人也没有像历史上那样被赶出东西贸易的大餐桌,共和国的经济情况比历史上要好上不少。显然,挖掘运河,将航路重新拉回到地中海符合威尼斯共和国和兰芳社的共同利益,而相对于法国、西班牙、奥地利、英国、荷兰这些正在兴起的集权国家,更接近一个城邦的威尼斯共和国对兰芳社的威胁要小的多,所以周可成将其下一步的计划中将威尼斯共和国作为己方的盟友也就是理所当然了。 对于这一任务的前景,夏洛克还是颇为乐观的。十六世纪的意大利在欧洲可谓是开风气之先河,近现代的主权国家体系就发轫于此地,尼可罗?马基亚维利的《君主论》公然声称政治的基础并非伦理道德,而是权力,君主最大的任务是增强权力,让统辖的国家利益最大化,君主的政治行为和伦理行为应该被分开,君主应该显得崇信宗教,而不是真的崇信宗教,因为宗教是维系社会的纽带。尼可罗?马基亚维利在《君主论》所说的这一切在当时的欧洲人眼里可谓是离经叛道,但在意大利上层社会里却是众人皆知的常识。只要有利可图,威尼斯人是不介意与异教徒结盟坑同样信仰基督教之人的,拜占庭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与这样一个唯利是图的商人共和国建立同盟,只要有共同利益,不过是水到渠成。 最让夏洛克担心的是自己的宝贝女儿,依照犹太人的律法,丽贝卡未来的夫婿应该是从同族中选择。对于这一点夏洛克也早有打算,约瑟拉比的侄儿他就觉得很不错,虽然才三十出头,但在学问上已经在埃及的犹太人社群中闻名遐迩,眼看能够传承约瑟拉比衣钵非此人莫属。在夏洛克看来这是一桩天造地设的好姻缘,自己家有钱,而约瑟拉比掌握着犹太律法的精髓,世代传承拉比之位,在埃及犹太社群威望颇高,两家若是能够联姻,实在是互利互惠。 可丽贝卡对这位少年早秃的拉比并不感冒,态度颇为冷淡,夏洛克对于这一点倒是不是太在意,在他看来婚姻本来就和感情没啥关系的,反正小两口结婚后有的是时间培养感情。可这段时间发生的事情就让夏洛克有些为难了:兰芳社的大军重返埃及之后,丽贝卡便多次邀请这些来自遥远东方的客人来自己家做客,有军官、有商人、有学者、还有工程师,不一而足。一开始夏洛克还十分高兴,在他看来如果能够拉近与这些强大客人的距离,无论是对自己还是对犹太人社群的发展都是颇有好处的。但随着时间的推移,夏洛克发现有点不对了,几乎每次邀请的名单上都有一个人的名字,而且安排的座位都与女儿不远,丽贝卡还对其特别热情,时间一久,只要不是瞎子都看得出来。夏洛克打算把自己的女儿嫁给约瑟拉比的侄儿在犹太社群里是一个公开的秘密,很快,风声就传到了夏洛克的耳朵里。夏洛克在经过一番仔细斟酌之后,决定在前往威尼斯之前和女儿好好谈一谈。 “丽贝卡,坐下!”夏洛克指了指面前的扶手椅:“我马上要去一趟威尼斯,在去之前我有一件事情想要和你谈一谈!” “好的,父亲!”丽贝卡乖巧的坐下:“是关于生意方面的事情吗?” “不,不!”夏洛克为难的咬着嘴唇,考虑措辞:“是关于你的婚事!” “我的婚事?”丽贝卡笑了起来:“父亲,您不是开玩笑吧?” “不,这怎么是开玩笑?”夏洛克竭力让自己严肃起来:“我这次去威尼斯,谁也不知道能不能活着回来。我只有你一个女儿,必须在出行前为你找一个丈夫,他可以保护你,让你的下半生有保障!” “父亲!”丽贝卡被夏洛克的话语感动了,她保住父亲的腿:“主一定会保佑您,让您一路安康!” “谢谢你,丽贝卡,不过主的意志无人能猜度,我们唯有接受和服从!”夏洛克笑道:“丽贝卡,你觉得哈姆怎么样?” “哈姆?” “就是约瑟拉比的侄儿!” “他——”丽贝卡吓了一跳:“那个总是穿着黑衣服的秃子?” “丽贝卡!”夏洛克的脸变得阴沉起来:“丽贝卡,在我家的屋檐下这样评价一位未来的拉比是不被允许的!” “父亲,我只是说了实话,他的确总是穿着黑衣服,头顶也没有头发呀!” “哈姆总是穿黑衣服是因为他还没有成为真正的拉比,不过这对他来说也没多远了;至于头发,男人最重要的不是有没有头发,而是有没有知识和智慧!每个人都知道哈姆能够把所有的经文倒背如流!” “这个我承认!”丽贝卡笑道:“可哈姆能做的也就是背书了,可我家的书橱也能把他背诵的经文全装起来,书橱比他还多两条腿,难道我要嫁给书橱?” “好了,不要狡辩了!”夏洛克发现自己无法在言辞上说服女儿,就打算用父亲的权威达到目的:“在我离开之前,你一定要和哈姆订婚!” 第七百三十章 失败者 “不!”丽贝卡站起身来,眼睛里满是泪水:“我今年才十五岁,我可不想这么早结婚,更不要说和哈姆这个黑衣秃头!” “这只是订婚,结婚还早得很,至少要等到哈姆成为真正的拉比才可以!”夏洛克解释道。 “那也不行,我什么时候都不想嫁给他!”丽贝卡激愤的挥舞了一下胳膊,她蹲下身体,保住夏洛克的腿哀求道:“父亲,请不要把我嫁给哈姆,求求你!” “那你想嫁给谁?哈姆是未来的拉比,整个埃及的犹太年轻人没有一个比得上他!” “我可不这么觉得!整天就知道背诵那些老的掉牙的经文,三十岁就好像八十岁一样。那些经文有什么用?能够让庄稼生长?还是能让牲畜蕃息?还是能让风暴平息?还是能保护自己?都不行,他遇到麻烦就只能够念诵那些无用的经文,哆哆嗦嗦,就好像一只黑绵羊!” “住口!”夏洛克站起身来,手指因为愤怒而颤抖:“丽贝卡,我不知道你从哪里学到这些亵渎神灵的话语!这太可怕了,你这是在侮辱我们祖先的律法和神灵!真无法想象这样的话语会从我的孩子口中说出来!告诉我,这是谁教你的?” 面对父亲的愤怒,虽然丽贝卡有些恐惧,但还是大着胆子答道:“不,没有人告诉我,是我自己亲眼所见!自记事以来,我不知道见过多少次帕夏、贝伊、伊马姆们欺压我们,勒索财物,甚至直接抢劫。但约瑟拉比唯一能做的只有向主祈祷,别的什么都做不了。结果呢?什么都没有改变,一切还是老样子,哪怕一个在市场上卖肉的屠夫、一个路边的挑夫都可以公然的蔑视我们,朝我们吐唾沫而不受任何惩罚。为什么会这样?难道不是因为我们犹太的青年人手中只有经文没有刀剑吗?而兰芳社的商人就不一样了,即便是像哈曼贝伊那样强横的人,一旦触犯了他们,也要付出生命的代价。没有人敢拖欠他们的债务、觊觎他们的产业和财物。主让我生为女人,天生是一个弱者,既然弱者只有依附强者才能生存,那我为什么要嫁给一个手持经文的拉比,而不是一个英俊勇武的武士呢?” 面对女儿的这番宏论,夏洛克无言以对。理智告诉他女儿的选择是正确的,但传统和感情却让他无法接受女儿的选择,他思忖了半响,问道:“你希望嫁给那个军官?” “是的,他叫缅俞华!”丽贝卡点了点头:“如果上帝让他的心里也升起爱情的火焰,我甘愿做他的妻子。” “但愿主宽恕你方才说的一切!”夏洛克叹了口气,脸上满是无奈:“我也不知道应该怎么做了,丽贝卡,你是我的血中之血、骨中之骨,从小到大我就没有违逆过你,你也从没有让我失望过,但这一次我真的不知道应该怎么办了。你不要忘了我们祖先与主的约定。确实,那位军官是一位英武的青年,但他并不信仰我们的神!”说到这里,夏洛克不待女儿回答,就走出屋外。 对于大部分埃及人来说,尼罗河第一瀑布以南的土地就是一片蛮荒之地,那儿荒凉、恐怖、干旱、除了偶尔凶悍的黑人游牧部落,就别无人烟。若非必要,绝大多数埃及人都是不愿意离开富饶舒适的尼罗河畔,去那些遥远的红土荒原的。 但哈夫曼贝伊没有选择,他不敢继续停留在上埃及地区,随着不断传来的兰芳社军队胜利的消息,尼罗河两岸农村的叛乱就渐渐平息了。兰芳社的将军们用大炮、铅弹和刺刀告诉农民们——他们比马穆鲁克强,没人愿意站在失败者一边,尤其是这些失败者还特别贪婪。愿意给哈夫曼贝伊提供补给品的村落逐渐变得越来越少,他不得不将手中的军队分散开来以方便获得补给,而一旦分散再想重新集合起来就更难了。在那次伏击战之后一个月,哈夫曼贝伊就不得不带领着剩余的二十余骑,向南部的红土荒原逃去。 为了避免烈日,他们夜间骑行,白昼则躲在帐篷内避开烈日。没过多久,哈夫曼贝伊便领会到关于红土荒原的传言不虚,这里果真是不毛之地。他们不得不沿路留下已死和垂死的马匹。每个人都觉得前途渺茫,毫无希望,不知道未来等待着自己的是什么?所以我必须展现力量,不能害怕,不能示弱,不能疑虑。无论我心里有多恐惧,在他们面前,我必须还是那个无所畏惧的哈夫曼贝伊。 行至第三天,便有人倒下。一位有着身经百战的老兵,力竭落马,无法起身,一小时后断了气。手指头大小的苍蝇围绕尸体,将他的恶运传给世人。“他的命数已尽,”哈夫曼贝伊大声道 “真主在上,决定我们每个人能够活多久。”人们纷纷赞同,然后分享了死者的遗物,他们将尸体放入一个坑,每个人在尸体上放下一块石头,然后离开。 两天之后,又有一人倒下,这次是一个青年人,他的小腿上有一处刀伤,尽管敷了伤药,但刺刀留下的伤口却迟迟不能愈合。伤口红肿、化脓、溃烂,伤员的呻吟让许多人无法入眠。当他倒下,众人实际上都松了口气。 红土荒原中草料难寻,饮水更少。这是一片干枯而荒凉的土地,有低矮的丘陵和饱经风蚀、贫瘠无比的原野。他们越过干如枯骨的河床,马匹赖以维生的是褐黄坚韧的独行草,它们丛生于岩石下、枯树底。哈夫曼派斥候趋前探查,但他们既没找到水井,也未发现甘泉,唯有枯浅凝滞、曝于烈日的苦水池。而越是深入荒原,找到的池子便越来越小,池与池之间的距离越来越长。假如这片由岩块,砂石和红土构成的无垠荒野上也有神明,那他们必定严厉而无情,对祈雨之祷不闻不问。 第七百三十一章 劝说 幸好如同世间万物一样,红土荒原也有尽头。在进入荒原后的第九天早上,哈夫曼一行在地平线上看到了绿色的影子,有石块、椰枣树、泉水还有集市。众人在一片树荫下休息,哈夫曼取出一枚金币交给自己的奴隶,片刻后奴隶回来,满脸笑容,他身后的马背上装满了椰枣。人们一哄而上,伸手抢夺,相互推挤,将果实塞进嘴里,满足的咀嚼。 哈夫曼坐在棕榈树下,茂密的枝叶遮挡住了烈日,手中捧着椰枣,不远处羊肋骨正在火上炙烤,一切宛若天堂。他的脑子里想着下一步的计划,这里有水、有树荫、还有椰枣,还有集市,在这里一定可以得到许多有用的信息,为下一步行动做准备。 “贝伊,这个人说他认识你!” 哈夫曼惊讶的抬起头,看到一张熟悉的面孔,他站起身来,椰枣从手中落地:“阿格多巴老师,您怎么在这里!” “我在这里已经等你很长时间了!”阿格多巴笑了笑:“怎么了,不请我坐下来说话吗?” “不,不!”哈夫曼赶忙对一旁的奴隶道:“快去给我老师拿块垫子来!” “不必这么麻烦了!”阿格多巴笑道:“对于我们来说,有棕榈树的荫凉就很好了!” 看到阿格多巴席地而坐,哈夫曼贝伊已经从遇见故人的狂喜中清醒了过来,这绝不是偶然!他告诉自己。 “老师您什么时候回埃及的?我记得很多年前您就离开这里了!这些年来您都在哪里?” “几个月前,就是在你们在开罗城外被击败,逃往上埃及不久后的事情!”阿格多巴笑道:“这些年我游历各地,没有定居在哪里!” “我当时在阿斯旺,没有参加那次战斗!”哈夫曼贝伊叹道:“否则也许不会输得那么惨!” “是吗?我看未必!”阿格多巴笑道:“我已经问过了,兰芳社的人使用了热气球,那玩意可以停留在空中,俯瞰敌人的行动。你们的一切行动敌人都了若指掌,你们怎么赢?” “热气球?对,我的确听他们提到过,我一开始还以为是他们为败仗找理由,难怪!”哈夫曼贝伊想了想,突然问道:“老师你怎么知道的?” “我怎么知道的?”阿格多巴笑了起来:“让我们先把这个问题放一边,说吧,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接下来的打算?”哈夫曼警惕的看了看阿格多巴,小心答道:“先找个地方落脚,打听一下情况,再做打算!” “呵呵!”阿格多巴笑了笑:“哈夫曼,你还是老样子,在我面前不肯说实话。让我来猜一猜吧。你现在还有大概二十人,有马、也有武器,但是疲惫不堪。所以你会先休息几天,让人和马恢复精力,然后再找一个富裕的商队或者集镇洗劫掉,一来打响名声,让被打散的部下投奔你;二来、弄到东山再起所需的金钱——” “老师!”哈夫曼打断了阿格多巴的话:“您难道忘记了马穆鲁克人的习惯,我们出战的时候总是在背囊里装满金币的,我现在不缺钱!” “如果你接下来想过一个普通人的生活,比如做一个商人,赶着十几头骆驼,那的确你不缺钱!但如果你想东山再起,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阿格多巴笑道:“那现在的问题就是,哈夫曼,你的下半辈子愿意去当一个普通人,涂写账薄、计算油罐和豆子,伺候骆驼和骡子吗?” 哈夫曼贝伊张了张嘴,想要反驳,但话到了嘴边便停住了,他意识到自己不可能赢过对方,因为阿格多巴曾经是自己的老师,对自己在了解不过了。他点了点头:“老师,你现在可以说出真正的目的了!” “我真正的目的就是挽救你!”阿格多巴答道:“你是我最好的学生,我不希望你稀里糊涂的死在这片荒漠里!” “你是受那些东方商人之命来的?让我回去投降?”哈夫曼贝伊的眼睛里闪着多疑的光。 “哈夫曼你还是像过去一样多疑!”阿格多巴摇头叹道:“你把自己看的太重要了,兰芳社的人根本没那么在意你和你的同伴,他们已经得到了伊马姆们的支持,至少是不反对,整个尼罗河畔都在他们的控制下,你应该知道他们的厉害!如果你在这里袭击商队,很快就会成为本地势力的敌人,他们要么自己动手,那么请求兰芳社的人出兵,你很难逃脱的!” 风吹过棕榈树,照在哈夫曼身上的光影轻轻摇动,就好像他的心。几分钟后哈夫曼问道:“那老师你觉得我应该怎么做?” “很简单,放下武器,向兰芳社投降!你并没有袭击过他们的商站,只要你愿意放下武器,他们一定会赦免你的!”阿格多巴道。 “那我的封邑呢?” “这你就不要指望了!”阿格多巴摇了摇头:“所有的马穆鲁克的封邑都已经被没收了,你们已经被打败了。如果还发还领邑,那这几场仗岂不是白打了?胜利者又用什么来回报为自己而战的勇士呢?” “那我还剩下什么?”哈夫曼苦笑道。 “生命,你还剩下生命!”阿格多巴答道:“有生命就有希望,才有未来,就算把全世界都给一个死人,他也什么都带不走!” 开罗。 周可成颇为玩味的看着跪在面前的男人,年近四十,体格强壮,多毛的双臂上肌肉累累,浓密的胡须和两鬓的头发连在一起,容貌刚毅冷峻,眼瞳黑亮仿佛冰玛瑙。只要不是个瞎子,就能感觉到这个男人身体里蕴含的力量。 “殿下,这个人就是哈夫曼!”阿格多巴道:“他曾经拿起武器反抗您,但现在已经悔罪,放下武器屈膝跪拜,祈求您的宽容!” 第七百三十二章 五和六 “殿下,这个人就是哈夫曼!”阿格多巴道:“他曾经拿起武器反抗您,但现在已经悔罪,放下武器屈膝跪拜,祈求您的宽容!” 开罗。 “宽容?”周可成笑了起来:“阿格多巴,我不是苏丹、也不是皇帝,他也无需我的宽容,勇敢的人在哪里都能过的很好,只要登上一条小船,去一个陌生的国度,他就能过上新的生活。说实话吧,哈夫曼,你想要什么?” 哈夫曼抬起头,惊讶的打量了下椅子上这个男人,几分钟后他决定说实话:“我希望能拿回我的采邑!” “嗯,你是个诚实的人!”周可成点了点头:“不过这恐怕有些难,你应该很清楚,马穆鲁克之所以能拥有采邑,是因为他们承担着诸多军事义务,但是你们已经被击败了,这些军事义务由胜利者承担,自然采邑也就归那些人所有!” 周可成的回答倒是在哈夫曼的意料之中,他点了点头:“您说的是,这很公平,那可否发还我的住宅,还有我的妻子和孩子!” “这没有问题!”周可成笑道:“不过你的房子在战争中受到了劫掠,恐怕财物损失不小!” “这本就是战争的法则,多谢您的慷慨!”哈夫曼抚胸行礼。 周可成的目光一直跟随着哈夫曼的背影,一直到其从门口消失:“阿格多巴,你现在可以说实话了吧?费了这么大一番功夫,只是为了把他弄回来,我可不信。” “他是我最出色的学生!”阿格多巴答道:“也是马穆鲁克中最出色的骑将,如果您仅仅满足于埃及,那我确实是白费了一番力气。但如果您有更大的野心,那像哈夫曼这样的人便是不可或缺的了!” “更大的野心?二十年前我不过是个商人之子,而今天我已经是半个世界的主人,两鬓生出白发,皱纹爬上额头,一穿上盔甲膝盖和肩膀就在咯吱作响,在这个时候知足才是明智的选择吧?” “也许吧!”阿格多巴笑道:“但据我所知,野心就好像火焰,得到的越多,烧的越旺!” “如果像您说的那样,那我为什么在取得胜利之后要召开三级会议,把权力交在别人手中呢?” “不,我不认为您把权力交在了别人手中!”阿格多巴露出了狡黠的笑容:“三级会议不是别人!” “您这是什么意思?”周可成问道。 “让我们开诚公布吧!”阿格多巴摊开双手:“您确实将权力交给了三级会议,但是只有人能统治人,会议并不能统治人。三级会议里的伊马姆、商人和武士们原本就互不相让,如果没有一个仲裁者,三级会议永远自相争吵,什么都做不了。从表面上看巴耶济德帕夏是仲裁者,但他手中没有力量,一个没有力量的仲裁者是不会有人听的!” “那你的意思是这是我设下的圈套?”周可成笑道。 “不,这是明智的举动!”阿格多巴笑道:“您的做法总是让我钦佩,如果您在赢得胜利后就直接统治埃及,那您就会成为伊马姆、奥斯曼人还有所有埃及人的敌人。而现在呢?奥斯曼正陷入内战之中,自顾不暇,巴耶济德帕夏的卫队损失殆尽,又没有伊斯坦布尔的支持,性命都难保;而在马穆鲁克被打垮之后,实际上埃及本土已经没有成系统的武力了,三级会议里的伊马姆、教士还有商人们如果不想埃及遭到外敌入侵,或者被卷入内战之中,他们唯有乞求您的保护。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年底之前三级会议就会主动把权杖交到您的手中的!” 周可成微微点头,阿格多巴能够看出这一切他并不意外,这个黑人太监的智慧和谋略他早有所知,但其真正的目的却并不清楚,聪明人总是这样。他轻轻的抚摸了自己的胡须:“也许您说的有道理,我确实还有更大的野心,但没有舰队我什么都做不了。西奈半岛隔开了地中海和红海,这一点谁也改变不了!” “是吗?可是据我所知,最近有人正在勘探古老的法老运河的遗迹,这又是为什么呢?” 被对方揭开底牌,周可成却并没有着恼,恰恰相反,他笑了起来:“阿格多巴,你到底有多少耳朵,怎么什么都知道?” “我的耳朵并不多,那不过是您的人也没有隐瞒!” “是的!”这一点周可成并不否定:“如果真的要开工的话,这种事情也不可能隐瞒!工程量太大了!是的,阿格多巴,我的确有开凿运河,连接两个大海的计划,但这只是一个计划,谁也不知道是否能成功,要花费多少时间,我的时间已经不长了,死神在追赶着我,总有一天他会赶上来的!” “那就多活几年,让死神多等你一会!”阿格多巴笑道:“想一想,在您的土地上已经有五座宏伟的都城:南京、北京、堺、马刺甲、亚历山大,为什么不再加上一座君士坦丁堡呢?六座都城,统辖着半个世界,亚历山大、查理曼、穆罕穆德在您的名字面前都会黯然失色呢!” 黑人太监已经离开很久了,周可成依旧站在窗前,凝视着窗外的尼罗河。杭.杜阿将周可成的住所安置在一位埃及富商的庄园,整栋房子用暗金色的努米底亚大理石砌成,由于泛滥的缘故,尼罗河水已经淹没了别墅下的大部分石阶,直抵窗下。几只纸草船划过,船上的埃及人一边随着鼓声起舞,一边将祭品投入河中,以祈求神灵洪水退后将更多的淤泥留在砂土上,以获得更好的收成。也许数千年前,远古的埃及人也是这样向奥西里斯(古埃及农业和植物之神)和伊西丝(生命、魔法、生育之神,据说尼罗河水的泛滥就是她为丈夫奥西里斯哀悼时流下的泪水)祈祷,时间在这里仿佛是凝固了,数百年后还会有人记得自己吗? 第七百三十三章 吴伯仁的烦恼 “父亲!” 周可成回过头来,阳光透过窗户照在儿子年青的脸上,仿佛一面镜子,映出了年轻时候的自己。有这样的儿子自己又有什么可以忧虑的呢?想到这里,方才心中的感慨已经烟消云散,他拍了拍儿子的肩膀,笑道:“镰成,你想不想在埃及呆几年?” 1571年夏,南京户部。 知了!知了! 窗外老槐树上的知了发出的叫声几乎连成片,吴伯仁有些烦躁的抬起头来,虽然屋内四角铜盆里都堆满了冰块,但他还是觉得心底一股股火气在往外冒。他有些烦闷的将手中的毛笔往桌上一丢,站在一旁侍候的户部员外郎见状赶忙上前问道:“大人,怎么了?” “把外头的知了赶赶,吵死了!” “是,是!” 吴伯仁一开口,院子里立刻动了起来,不过转眼功夫,十几个小吏便拿着竹竿,拍打起院子里那几颗老槐树上的知了了,可知了声并没有随着他们的拍打而变弱,反而更加响亮起来,仿佛是在嘲笑人类的无能。吴伯仁烦闷的站起身来,将几案上的账薄文书扫落在地:“没用的东西,还不来人把那几棵老槐树都给我砍了!” “是,是,来人,快拿斧头来砍树!”那员外郎忙不迭喊道,他也不知道今天吴大人是哪根弦搭错了,脾气这么不好,按说往日里他挺好脾气的呀?怎么今天突然看谁都不顺眼?不过上官说的自然是对的,更不要说这位吴伯仁吴大人了。 看着手下那副噤若寒蝉的样子,吴伯仁突然感觉到一阵无力,他心里很清楚这不过是自己无能的表现,什么时候自己怎么变成这个样子,难道如周可成说的那样,权力带来腐败,无限的权力带来无限的腐败,自己不知不觉间已经便权力改变了。 “大人,树都砍了,接下来该怎么办?” 看着属下小心翼翼的样子,吴伯仁无力的摆了摆手:“就这样吧,我今天有点累,就先回去了,剩下的明日再说!” “是,下官恭送大人回府!”那员外郎赶忙让到一旁,向吴伯仁长揖为礼。 在南京的每个人都知道,大明权力最大的人是辅佐朝政的摄政申王殿下,但众所周知申王并不喜欢南京,用他自己的话说南京这地方冬天是个大冰窖,夏天是个大火炉,加上他在海外又有许多领地要管,所以一年到头他呆在南京的日子屈指可数,而天子年岁又小,身边又没有有力的宦官,所以大明的权力实际上掌握在外朝几位相公的手中。而无论南京人如何划分,吴伯仁都是属于那几位之一,甚至有不少人还认为他才是外朝的真正首领,原因很简单——兼任户部尚书和公债事务委员会主任的他掌控着朝廷的钱袋子,如今的大明朝,没有什么都可以,没有钱可是万万不行的。 但被世人认为掌控着大明命运的吴伯仁却并没有像想象的那样随心所欲,原因很简单,在他执掌户部这几年以来,他发现朝廷所负担的公债数字在以每年一成半的速度增长,从靖难战争结束时的一千零九十三万两千五百三十五银币已经增长到一千四百七十三万九千四百五十七银币了,而大明眼下一年中央的收入扣除支出是负九十三万七千两,这还是拖欠宗室外戚大批俸禄的结果。 与大明中央财政日益窘迫形成鲜明对比的是,苏松常三州经济飞速增长,由于长江流域内河航运的高速发展,位于长江入海口的这块土地的纺织业、金属冶炼、机械制造、造船、航运、海外贸易、建筑、金融等行业的发展可谓是突飞猛进,仅以金融为例,每年大明发行的公债有七成以上都是在松江府的公债交易所包销的,昔日闻名海内的晋商、徽商、广商、闽商在这三州的海内外商人面前无不黯然失色,财富正以一种惊人的速度向这块土地汇集,日本的大名、豪商、朝鲜的松商、东番的酋长、南洋的国王、巨贾,无不以在黄埔江畔拥有一栋自己的庄园为荣,投资办厂的更是大有人在。这三州的土地价格早已是匪夷所思,就拿吴伯仁自己为例,靖难战争结束后,他在黄埔江畔买了大概八十顷地,按照现在的地价,这八十顷地价足够买下小半个南京城。像吴伯仁这样最早一批跟随周可成的人,他们在短短二十年内积聚的财富足以和莫卧儿皇帝、大明天子比美。 而高度集聚的财富又同时伴随着惊人的贫穷,仅仅江南制造局就雇佣着超过二十万工人,这些工人都是除了自己的双手之外便一无所有之人,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在这里绝不是一句空谈。 以吴伯仁的头脑,他当然能看出如此巨大的繁荣后面隐藏的危机。他也曾经数次劝说周可成是否可以放缓一下脚步,以他们所拥有的财富,即便如何挥霍都足够了,那何不与朝廷同始终?或者改朝换代也不是不可以。像这样下去,与在漏舟之中痛饮又有什么区别?而这一次周可成却一反常态,拒绝了吴伯仁的劝谏。 “难道大人是已经老了?老的听不进忠言?”想到这里,吴伯仁禁不住叹了口气。 “老爷!”香二娘迎了上来:“徐先生来了,妾身让他在书房等你!” “文长来了!”吴伯仁闻言大喜:“二娘你让厨房做道鱼生,再拿一壶绍兴黄酒送到书房来,文长最喜欢这个的!” “是!”香二娘应了一声,她犹豫了一下:“老爷,我看徐先生这次像是有事而来的,您要小心些!” “小心什么!”吴伯仁笑道:“他徐文长在松江每日忙的脚不沾地,来我这里肯定有事!他难道还会夺我这个差使不成?” 第七百三十四章 分歧 吴府书房。 “文长兄!别来无恙呀!”吴伯仁满脸堆笑,向书桌旁站起身来徐文长拱了拱手:“你在松江府那边每天日进斗金,怎么今天有时间来我这里?” “日进斗金是不止,可惜不是为我挣得,为的是申王殿下,为的是大家!”徐渭笑道:“今天来南京,也不是受殿下之命,是来告诉你一件事情!” “一件事情?什么事?” “运河已经通航了!”徐渭压低了嗓门:“老虎就要下山了!” “运河?老虎?”吴伯仁一愣,脑海中闪现出一件往事来:“你该不会说的是那条运河吧?” “还能有哪条,就是埃及那条!”徐渭冷笑道:“这下我们的舰队总算是可以直接进入地中海了,镰成公子在那边苦苦干了三年呀,真是能吃得苦!” “殿下真的要亲自出马?”吴伯仁问道。 “当然!”徐渭笑道:“殿下这性子你还不知道?勿遗子孙忧嘛!” “万里之外的一群蛮夷,遣一偏将领万人,再招募一些当地人马就是了,殿下却要亲征,这不是以宝珠弹鼠吗?”吴伯仁叹道:“九边才是我大明的心腹大患呀!” “好了好了,我就知道你吴伯仁说不到三句话肯定会提到九边!”徐渭笑道:“你老师又写信找你哭穷了?我就搞不明白了,北直隶、辽东、陕西、山西几个省的财赋,还有南边一年一百五十万两银子协饷,江南制造局的各色火器成船成船的运到天津,打那些盔甲都备不齐的鞑子还不行?又没人让他直捣黄龙府,杀到捕鱼儿海,守守边,把篱笆扎紧点而已,至于吗?” “鞑子哪有那么好对付的!居无定所,流徙不定,九边绵延数千里——” “打住,打住!《备边策》我也读过!”徐渭打断了吴伯仁的话头:“伯仁,那都是哪年的老黄历了?你还抱着不放,现在北边那些 藩王、勋贵都被一扫而空,他们的田土要么收为官田,要么分给边军军户。更不要说这几年光是我们这边送过去的旧式火绳枪就有五六万支,分摊下来每个烽燧都有好四五枝了吧?俺答汗才多少人马?撑死十万骑,人口不当一大郡,死伤个两三千人就撑不住了,胡汝贞一无人掣肘,二甲仗犀利,要是这样他都守不好九边,就早点请辞,把现在的兵部尚书调去,我就不信还不成了!” “好,好,那就不提九边了!”听了徐渭这番抢白,吴伯仁颇为不喜:“文长,殿下要出外远征,有什么安排?” 徐渭笑道:“圣上出征,自然是太子监国啦!” “太子监国?你是说镰成公子要来南京?”吴伯仁顿时紧张了起来。 “呵呵,伯仁我就知道你会紧张!”徐渭笑了起来:“你放心,监国的是遇吉!镰成公子要留守埃及,那条运河让别人守大王怎么放心?” “那日本呢?”吴伯仁问道。 “日本,有由衣娘娘在你还不放心?”徐渭笑道:“伯仁,我知道你的心思。你放心,今时不同往日了。你看看黄浦江两岸有多少倭国豪商的房子货栈?那些工厂也有他们的股份,早就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了,他们比谁都想当大明人。就算真的闹起来了,光是苏松常三州的财富、军械,三日之内就能有大军十万,又有大把带路党,弹指可灭!” “文长,你就是太乐观了!”吴伯仁冷笑道:“照我看,季氏之忧不在颛臾,而在萧墙之内。我们兰芳社的麻烦不在倭国、九边,而在黄浦江两岸的那些工厂作坊里!上百万人上无片瓦、下无寸土,一日不做便无有衣食,一旦生变,你怎么办?别忘了,江南制造局里可是什么都不缺呀!” “伯仁呀伯仁,你就是想的太多了!”徐渭笑了起来:“以苏松常的繁荣,那些工人只要肯出力,粗茶淡饭还是有的,逢七逢十还能吃点荤腥,比农民还是强多了吧?而且农民一旦遇到水旱之灾就只有饿死,在工厂可不用担心这个,就算江南大旱,还有海外的粮食。论米价,苏州府比北地很多地方还便宜的多呢!” 正当此时,香二娘送来了鱼生与黄酒,屋内的气氛缓解了少许。吴伯仁吃了口鱼生,放下筷子:“文长兄,我有件事情想和你商量商量!” “什么事?” “就是商税的事情!” “商税?”徐渭放下酒杯:“苏松常是殿下的封地,商税和朝廷无关呀?” “我知道,但是眼下朝廷入不敷出,如果这样下去不行,所以我想是否可以划分一二,说实话,苏松常的对其他地方的资金吸收的也太多了吧,适当分润一点给朝廷也是应该的吧?” “伯仁,你不是开玩笑吧?”徐渭站起身来:“朝廷钱不够用要么节流,要么多发公债嘛?你自己就是公债事务委员会的主事,应该很清楚的,而且我这边对朝廷的公债也一向支持呀!” “可是朝廷总不能这样一直让公债增长上去呀?” “为啥不可以?”徐渭反问道:“这不是好事吗?伯仁,你难道忘记了自己是谁的人?朝廷欠的公债越多,那些买了公债的人就越是会和兰芳社站在一边,天子和朝廷大臣就越是不能随心所欲,这本来就是申王殿下和我们想要的结果呀?” “可是这不是挖朝廷的墙角,一旦朝廷垮了,我们也会随之倒霉呀!”吴伯仁反驳道。 “笑话,有申王殿下在,有我们在,朝廷怎么会跨?”徐渭冷笑道:“朝廷缺钱,我们可以借钱给朝廷;朝廷缺粮,海外有的是粮食;朝廷闹饥荒,我们把饥民运到南洋去;朝廷缺军队,江南制造局一天可以生产数千支鸟铳,铁甲千领,讲武堂里有的是熟悉军事的人才。朝廷只要倚兰芳社为柱石,就会稳如泰山;如果另有他想,那就危在旦夕,这才是我们要的大明,伯仁你难道忘了吗?” 第七百三十五章 安排 书房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两人就像斗鸡,都盯着对方。几分钟后,吴伯仁叹了口气:“申王殿下也是你这么想的?” “何止申王殿下,遇吉、四五哥、吴诚还有其他人也都是这么想的。倒是伯仁你不这么想让我很奇怪,殿下待你如手足,你却把朝廷至于社团之上,一个户部尚书就让你昏头了?” “我没有把朝廷置于社团之下,可是文长你有没有想过,如果这样下去,殿下百年之后,天下就是镰成公子的了,他母亲可是一个倭人!” “那又如何?本朝孝宗皇帝的生母还是苗人呢?殿下可是华夏后裔!”徐渭反驳道:“再说殿下几位夫人都非华夏人氏,难道他所有的孩子都不能继承大业?别忘了,当初他可是海商,又有哪个大明大家闺秀肯嫁给他?伯仁,你这种想法危险的很呀!”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 “我知道你不是这个意思!”徐渭打断了吴伯仁的话:“伯仁,我只是想提醒你,别忘了自家的富贵是从哪里来的。殿下远征之前肯定要对人事做一下调整,你要有心理准备,我今天来就是这个事情,告辞了!” 将徐渭送走,吴伯仁回到书房,神情呆滞,夕阳透过窗户照在他的脸上,仿佛一尊石像。 松江府,金山卫。 灯光照在杯中的葡萄酒中,仿佛半透明得琉璃,周可成摇晃了一下酒杯,递给吴诚:“吴兄,前两天我和你说的事情,你考虑的怎么样了?” “去北京接替胡宗宪吗?”吴诚接过酒杯,喝了一口:“我是没有什么问题啦,不过你觉得这有必要吗?据我所知胡宗宪这几年在北边干的还不错嘛!当初徐阶他们搞砸的烂摊子都让他给修补的差不多了,现在把他调走不太好吧?” “吴兄,你有句话说的不对!”周可成舒舒服服的躺在沙发上:“北边那些藩王、勋戚被抄家后,田土都给了胡宗宪的留守府,加上每年两百万银子的协饷,又不用养北京那几十万吃闲饭的,加上当初十几万大军退下来的军械,这么多资源给他守好九边本来就是应该的。至于我要换人的原因很简单,他在那个位置上呆的太久了,我这次出去,能不能活着回来谁也不知道,掌兵权的位置还是换成自家老兄弟安心!” “我明白了!”吴诚点了点头:“其实我倒是想跟着你一起去埃及,见识见识异国风情的!” “呵呵!”周可成笑了起来:“不要紧,以后有的是机会!” “嗯!不过我觉得要不要把镰成调回来,既然你出国远征,家里就得有个坐镇的。你们父子二人都去了远方,一旦国内出了事,谁坐镇,谁做主?” “我已经把四五哥调回来了,东番就让莫娜坐镇。四五哥人厚道,资历威望都是一等一的,有你和他坐镇南北,我信得过!” “这也是个办法!”吴诚点了点头:“不过四五哥也是六十的人了,如果有个万一——” “那就让遇吉来!”周可成答道:“他在日本也历练这么多年了,也该挑挑担子了!” 吴诚松了口气:“既然你早就安排好了,我就不多说了,祝你马到功成!” “多谢!”周可成与吴诚碰了下酒杯:“其实埃及那边的事情我并不担心,倒是朝廷那边我有些担心!” “朝廷?那有什么好担心的?”吴诚不解的问道:“天子还小,内侍又在道长手里管着,钱袋在伯仁手里,首辅是张先生,谁还能翻天不成?” “张先生已经年高了,致仕也就是这两年的事情了,而且不管怎么说,他才是大义名分所在,我之所以要定都南京,也就是为了距离近,可以看着点。可这一次我一走恐怕就是几年时间,一旦闹起来就怕没人能看得住!”周可成说到这里,想了想:“这样吧,我走后就把那个慕容鹉调回来,这个人是不怕做事的,缓急时用得上!” 作为兰芳社的高层,吴诚对慕容鹉当初的事情也知道一二,他点了点头:“也好,大事还得你把舵,对了,你准备什么时候出发,带多少兵去?” “看天气,风向对了就出海!”周可成给自己又倒了一杯酒:“至于军队,主要从南洋和当地调,毕竟气候比较接近,那边实在是太热了,这边的兵带过去很容易生病!” “嗯!”吴诚拿起酒杯:“那就预祝你一路顺风,旗开得胜!” 埃及,开罗,爱资哈尔清真寺。 “让我们感谢真主,感谢他将杭.杜阿将军赐予这个国家!他给我们带来食物、和平和安宁,将战争和危险阻挡在国境之外。愿真主赐福给他!”哈桑.穆罕穆德站在讲坛上,抚胸垂首。 “愿真主赐福给他!”讲坛下齐声应道。 “愿真主赐福给镰成殿下,还有他尊贵的父亲。虽然他们与我们信仰不同,但也是正直善良之人,真主喜爱正直善良之人!” “愿真主赐福给镰成殿下,和他尊贵的父亲!” 砰,砰! 两声枪响打破了清真寺内肃穆的气氛,绝大部分信众们还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只有最靠近讲坛的少数信众发现平日里敬若神明的哈桑.穆罕穆德伊马姆无力的依靠着背后的石柱,衣服渗出大片的血迹,才明白方才有人在清真寺刺杀伊马姆。 “有刺客,快抓住刺客!” “快来人,叫医生来,伊马姆受伤了!” 第七百三十六章 刺客 总督府。 “你是说有人在爱资哈尔清真寺刺杀了哈桑.穆罕穆德?”杭.杜阿问道:“伊马姆情况怎么样?” “肩膀中了一枪,流血不少,但应该没有生命危险。” “那刺客呢?抓住了没有?” “抓住了,是个从汉志(今天沙特阿拉伯西部红海沿岸,麦加和麦地拉就在这块地区)来的苦修士!”军官答道:“清真寺的人已经把他看押起来了!” “严加看管,别让他自杀了!”杭.杜阿站起身来:“走,先去看望哈桑.穆罕穆德伊马姆!” 相比起爱资哈尔清真寺的显赫名声,哈桑.穆罕穆德的卧室陈设可以用“清苦”二字来形容,没有地毯,墙上也没有任何装饰,床上只有粗棉毯,做工简陋的木桌上摆放着羽毛笔、书本和墨水瓶。看到杭.杜阿从门外进来,伤者艰难的坐起身来。杭.杜阿制止住对方下床的举动:“不必如此,感觉如何?” “还好!”哈桑.穆罕穆德露出一丝苦笑:“这要多谢你们的医生,子弹已经被取出来了!” “那是他应该做的!”杭.杜阿笑了笑,神色变得严肃起来:“哈桑,你觉得凶手的动机是什么?” “应该是因为我在清真寺里号召信众为你和镰成殿下祈福吧?在有些人看来,你们是远方而来的侵略者,镰成殿下和他的父亲更是异教徒,所以他们才想杀我!” “原来是这样!这倒是我们拖累你了!” “不,这也不能是拖累!”哈桑.穆罕穆德笑了笑:“我是自己愿意这么做的,没有人强迫我,也没有人贿赂我。事实就是如此,在叙利亚、黎巴嫩、巴士拉还有更多的土地,这三年来都在进行着残酷的战争:男人们拿起武器相互残杀、村庄被烧毁、土地因为无人耕作而长满了杂草,狼和乌鸦长得肥壮、眼露红光,而人却因为饥饿而骨瘦如柴。而在埃及却保持着和平,商路被开辟,通过开辟运河和水渠,原先的沙漠变成了良田和果园,男人们努力劳作,女人和孩子们面颊红润。这些都是我亲眼看到的,亲耳听到的,这些都是不会骗人的!” “您能够这么想那是最好了!”杭.杜阿笑了起来:“这样吧,您先安心静养,我去审问一下那个刺客,看看能不能找出背后的主谋来!” “将军!”哈桑.穆罕穆德艰难的坐起身来。 “怎么了?” “请答应我一件事情,无论刺客是谁,都不要把埃及牵连进战争之中!”哈桑.穆罕穆德恳切的说道。 苏伊士港。 当船进入港湾的时候,黄昏已经降临。周可成站在艉楼,凝视着远处的港口,与上一次他离开这里相比,这里已经繁荣了不少,高高的灯塔、防波提、炮台、仓库、修船厂等等一应俱全,这一切都镂刻在群星之间,映衬着灯塔上闪烁的火光。看着眼前的一切,周可成不禁一阵感慨,自己至少已经在这个世界留下了深深的痕迹。 “让舰队下锚,明天早上再入港!”周可成低声下令,他很清楚红海沿岸有多少暗礁,反正这一带的海盗早已被留守舰队清理干净,没有必要让自己带来大舰队冒着触礁的危险夜晚入港。 “是,大人!” 看了一会儿深蓝色的天空,周可成回到自己的房间,回到床上,给自己盖上毛毯。年岁不饶人,自己已经不是那个不知道什么是疲倦的棒小伙了。残酷的众神从他的身上带走了很多宝贵的东西,自己必须早点休息!他告诉自己,十几分钟后,床上就传出低沉的鼾声。 第二天清晨,当阳光亚洲大陆的地平线下升起,舰队就开始入港,最前面的是“强人”号,长达70米的舰身满载排水量达到一千两百吨,三层甲板上一共有一百零四门火炮,其中威力最大的是底层甲板的二十八门24磅长炮,其威力足以在两千米外摧毁当时任何一条战舰。其余的战舰如群狼跟随着自己的首领,鱼贯而入,一共有二十二条战列舰,七十九条快速纵帆船,以及大量的运输船,在如此庞大的舰队面前,苏伊士港的内港泊位不足,只得将一部分货船停在外港的泊地。 “父亲,真高兴能够重新见到你!” “我也是的,孩子!”周可成拥抱了儿子一下,三年的时间已经让中臣镰成完全长成一个强壮的青年了,他的下巴留了一圈浓密的胡须,更让他看上去成熟了不少,只有眉目见还残留着当初的清秀。 “有一件事情我必须告诉您!”中臣镰成低声道:“三天前,在开罗的爱资哈尔清真寺,一位伊马姆在信众面前为我们祈祷时被一名刺客打伤了!” “刺客?”周可成低声问道:“查清幕后指使者了吗?” “还没有,正在审问中!不过已经确认这个人是来自汉志,是一个苦修士!” “汉志的苦修士?”周可成考虑了下:“这件事情就交由下面的人处理吧?记住了,影响不要扩大化,不要因为一名刺客而破坏了眼下埃及安定团结的大好局面。对于支持我们,愿意与我们合作的宗教人士、文化人士,要加强保护。但是这种保护必须经过他们的同意,必须外松内紧,不能破坏当地人正常的宗教文化生活!” “是,是!”中臣镰成被周可成这一连串新名词弄得有点头晕目眩,他只能勉力记住:“那您现在打算——” “现在苏伊士住一天,然后去看运河!”周可成笑道:“对了,这运河最多可以走多大的船?” “运河最窄处有三十米宽,现在可以走吃水五米以下的船!” 第七百三十七章 破灭 “五米!”周可成点了点头,他对于己方战舰的吃水深度倒也心知肚明,以运河的水深,所有的快速纵帆船和运输船都可以通行无碍,而舰队主力的那些战列舰就有些麻烦了,以他自己乘坐的旗舰“强人”号为例,从最上一层甲板到船底的高度有12米,一共有四层甲板,其中上三层甲板的高度都是1.8——2米,除去船板本身的厚度,底舱的高度为6米多,在正常航行时,最下面一层甲板至少要高出吃水线1.2米(否则底层甲板的炮门就必须封死以免海水淹进来,无法开火了),这么算来“强人”号在正常航行的时候,吃水深度在6.5米到7米之间。显然如果让“强人”号直接通过运河,肯定会在某个地方搁浅,现在如果要加深运河肯定是来不及了,必须采取一些技术措施。 “这样吧,先让快速舰队通过,战列舰将所有的货物和压舱石和下两层甲板的火炮全部卸下,再测试一下吃水深度!在运河放下船帆,用划桨船牵引!” “是,父亲!”中臣镰成点了点头:“时间太紧了,如果再有两年时间,我就可以把运河的水深加到8米,这样就足够我方的战列舰通行了!” “无妨!”周可成笑道:“你已经做的很好了,只要有运河能够沟通两洋,最多我们从南洋运木材来,在亚历山大造船就是了,埃及又不缺工匠!” “这倒是!”中臣镰成笑道:“这三年孩儿已经把亚历山大港整修好了,无论是灯塔、炮台、军械库、修船厂、干船坞,铸炮厂都一应俱全,就等着您的大舰队前来!” “好,好!”周可成笑道:“修船厂是谁出的钱?” “公私合股!”中臣镰成笑道:“夏洛克他们的犹太商人出钱、我们出人、出土地、出技术,然后股份他们占六成,我们四成,平时的话共同经营,依照股份分红,由我方接管!” “嗯,不错!”周可成满意的点了点头,作为东地中海最大的商港之一,亚历山大港在平时有大量的船只出没,原本就有不少修船厂和造船厂,但是这些船厂未必有修补和建造兰芳社所常用的大型战船的经验色条件。所以当初在这几年周可成屡次在信中要求儿子和杭.杜阿在挖掘运河的同时,对亚历山大港做全面的改造,使之成为兰芳社地中海分舰队的基地港。 “镰成呀!” “父亲大人,怎么了?” “这恐怕是为父我的最后一次出征了!”周可成叹了口气:“今后,你有什么打算?” “我有什么打算?”中臣镰成愕然的抬起头,父亲的背影在晨光的照射下,仿佛一副边缘闪着金光的剪影。 “没错,你有没有想过以后的事情?”周可成转过身来,严肃的脸看上去陌生的很:“比如我不在了之后应当怎么办!” “父亲大人何出此言!”中臣镰成赶忙跪了下去:“您自当长命百岁,孩儿得以承欢膝下便是万千之喜了!” “起来吧,你也不必如此惊惶!”周可成笑着伸手将儿子扶起:“我当然想多活几年,谁又想死呢?但是生死命数乃是天定,非人力能及,我又已经这个年纪了,不能不多做考虑。你虽然是我的儿子,但我死之后这基业未必就是你的,倒不是说你才具不足,而是镰成你实在是太年轻了,很多东西是需要时间累积的。所以你现在就应该多想一想,也无需立刻给我答案,过几个月再回答我也不迟!” 对于埃及的当地居民来说,兰芳社舰队这次通过尼罗河的航行无疑是一次极为深刻的体验。上百条大型船只顺流而下,由于尼罗河两岸几乎都是平地,没有山脉阻挡,而当时尼罗河又正处于涨水期,距离河岸十几公里的居民都可以看到河面上如云的帆影,岸边的居民甚至可以看清船帆上绣着的南十字星图案和侧舷上那一排排的炮窗。与这些排水量千吨,长达百米、宽近二十米的庞然大物相比,尼罗河上常见的那些纸草船、棕榈三角帆船简直是一群侏儒。许多当地居民虽然早已知道这些来自东方的商人们拥有极为强大的舰队,但听说是一回事,亲眼目睹又是一回事,更不要说能够在沙漠中开凿一条运河,然后将如此庞大的舰队通过这条运河进入尼罗河了。许多当地人直接跪倒在河岸上,虔诚的祈祷起来。 “真主呀!这难道是真的吗?” “真主,这是您像借助这些东方人来惩罚我们吗?” “真主,这难道就是您借助人的双手显示的奇迹吗?” 而对于巴耶济德帕夏来说,亲眼目睹兰芳社舰队出现在尼罗河畔就完全是另外一种体验了。他当然不会认为这是什么真主显示的奇迹,他也知道这些东方人这些年投入了大量人力财力开凿沟通尼罗河和红海的运河,但他并没有放在心上。原因很简单,几乎每个统治过埃及的王朝都有干过这件事情:托勒密王朝、罗马帝国、东罗马帝国、法蒂玛王朝,甚至全盛时期的马穆鲁克王朝也曾经有过这个计划,但无一例外都失败了,除去花费了巨额人力物力之外就一无所获。其原因众说纷纭,有尼罗河水位低于红海,开通运河会导致海水倒灌的;也有说开凿运河会亵渎真主,遭受真主的惩罚的;等等不一而足。所以巴耶济德帕夏完全是以一种看笑话的心态看待兰芳社的运河计划的,在他看来这些东方人把财力和物力投入到这个疯狂计划总比花在其他方面要好,他相信只要等帝国内战结束,他就能得到足够支援,将这些东方人从埃及赶走。但当巴耶济德帕夏看到兰芳社的舰队出现在尼罗河上时,他意识到帝国恐怕是要永远失去埃及了。 第七百三十八章 宴会上的演讲 “帕夏,帕夏!”身后传来仆人的声音 “什么事?”巴耶济德帕夏回过头,脸色惨白。 “杭.杜阿将军派人送来请帖,邀请您今晚参加欢迎宴会!” “欢迎宴会?” “对,据说他们的那位亲王殿下到开罗了,就是乘着那条最大的战舰!” “我明白了!”巴耶济德帕夏点了点头:“你告诉他,我晚上一定到!” 兰芳社商馆。 即便巴耶济德帕夏毫无胃口,他也不得不承认那些东方人待客周到,桌面上的菜肴极为丰盛:精心烤制的蛋糕上洒满了厚厚一层糖霜和坚果碎、油光发亮的烤鸭肚子里塞满了枣子、撒满了香料的焖锅里是鳗鱼和鹿肉、成打的扇贝和新鲜牡蛎放在冰桶里,旁边是切开的柠檬和果醋、银碟子里堆的高高的是用羊肉、洋葱、胡萝卜、葡萄干和椰枣烹制的米饭,加上大量的番红花和黄油、还有夹着松仁、蘑菇、鹿肉的脆皮馅饼、烤牛肋骨肉;味道强烈的东方香料煮的螃蟹,杏仁奶中加胡萝卜、葡萄干和洋葱炖的大块羊排,牛肉汤和沸酒加蜂蜜、白杏仁炖的大块鸡肉、黄油豌豆,还有新烤的鱼饼,而最受埃及本地人欢迎的是蘑菇和黄油蜗牛炖的浓汤,里面加了不少胡椒粉。饮料有果汁、加了红糖的红茶、啤酒、甘蔗酒、葡萄酒、谷酒、蔷薇水。犹太人和许多各国商人都喝了很多酒,不少贝都因人和埃及本地人也不顾忌讳,往自己的杯子里倒了不少甘蔗酒、葡萄酒和啤酒,唯有与会的伊马姆们选择果汁、红茶和蔷薇水。随着宴会的进行,欢笑声也越来越大,美酒如流水一般流淌,一盘盘佳肴被送上来,一只只空盘子被端下去,巴耶济德不禁暗自好奇,难道这里的每一个人都无忧无虑,拥有这么好的胃口吗? “尊敬的帕夏,您看上去不是很高兴,是菜不合口味吗!” 巴耶济德回过头,看到一张通红而又无忧无虑的胖脸,右手的杯子里装满葡萄酒,他皱眉想了想,却想不起来这个人是谁,只得敷衍道:“不,不,我只是已经吃饱了,已经吃饱了!”仿佛是为了印证自己的辩解,他用汤勺指了指自己的盘子:“您看,我已经吃的很多了!” “哦,您应该再多吃一点,您是一位真正的武士,应该有更好的胃口!”来人笑道,这时正好仆人端着盘子上来,盘子里是烤好的血肠,那人发出一声欢呼,从仆人的大盘子里弄了四五段来,一边往嘴里塞一边对巴耶济德口齿不清的说:“您应该尝尝这玩意,里面有羊血、蘑菇碎、鱼肉和香料,这是我尝过最好的羊血肠了,我向真主发誓,这些东方人有一群好厨子,没人能抵挡他们的诱惑!” 巴耶济德帕夏露出一丝苦笑,他也从仆人的大盘子里拿了两根血肠,放入口中,的确正如那位老饕说的那样,这羊血肠十分美味,但他却感觉到一阵悲哀,三年前这些人还会向这些东方人背后吐着唾沫,而现在他们却像好友一般同坐一桌,交杯换盏。 号声响起,人们放下手中的酒杯和刀叉,看到上首站起一个人影,巴耶济德帕夏立刻认出那是周可成,三年时间在这个男人身上并没有留下太多的变化,发生巨大变化的是我的位置——现在我已经不配坐得离他那么近了。 “尊敬的朋友们、客人们!”周可成举起酒杯:“能够在这里看到你们,这让我十分高兴,这说明你们还把我、把兰芳社当成自己的朋友。为了这一点,干杯!” “干杯!”客人们举起酒杯,一饮而尽。 “朋友们!我原本希望在这里看到一个人,但遗憾的是他没有出席,他就是爱资哈尔清真寺的哈桑.穆罕穆德伊马姆!几天前,在他像平常一样向信徒们布道时,有人向他开枪!这让我很震惊、也很悲伤,在这个国家百分之九十以上的人信仰真主,而哈桑.穆罕穆德伊马姆是一位最博学、最正直的穆斯林,即便像我这样的外乡人,也对他极为尊重,以有这样的朋友而自豪,为什么会有人向他开枪呢?是怎样的人,才会向这样一位善良、虔诚而又正直的人开枪呢?这太可怕了!” 周可成的演讲让屋内静了下来,众人就好像头上被泼了一盆冷水,开始相互低声交谈,不过周可成没有让他们继续窃窃私语下去:“幸运的是,刺客只射中了哈桑伊马姆的肩膀,又有好的医生,如果一切顺利的话,再过一个月左右他就可以拆下夹板了,但他这辈子右手也无法拿重物!而且每到阴雨天,他的伤口还会疼痛难忍。朋友们,客人们,这是一件非常可怕的事情。是的,在大明、在日本、在朝鲜、在世界上的任何一个国家,谋杀都很常见,但总是有原因的。凶手们为了爱情、金钱、权力、仇恨夺取别人的生命,但哈桑.穆罕穆德没有妻子、没有孩子、把自己献给了真主、关爱穷人、与人为善,又有谁想要他死呢?如果像哈桑.穆罕穆德这样的人都无法在这个国家得到安全,那还有谁是安全的呢?” 周可成的话语起到了效果,大厅里沸腾了起来,人们激愤的说着话,酒精更助长了他们的激动。巴耶济德能够感觉到身边的高涨的情绪,周可成想要挑动人们,他想要做什么!他告诉自己。 “我来自远方!追求财富来到埃及!一手拿着剑、一手拿着钱袋和账薄。虽然我对这个国家的爱无法与你们相比,但这些年来,我一直在为埃及的和平和繁荣而努力。运河、亚历山大港的炮台、西奈半岛和尼罗河第一瀑布的岗哨和要塞、对贝都因部落的和平协议。我做了我力所能及的一切,但再坚固的堡垒也会被从内部攻破,如果埃及人用刺客而不是在三级会议里解决彼此的争端,那这个国家的毁灭就是时间的问题!” 第七百三十九章 放过 周可成稍微停顿了一下,他很满意众人的反映,能够收到邀请函的无疑都是既得利益者,周可成方才说的那些话虽然不尽属实,但确实这三年来埃及日渐繁荣:日渐繁盛的东西方贸易,对尼罗河灌溉系统的修缮和新建,各种经济作物(尤其是优质长绒棉)的种植,这一切都给在座的众人带来了实实在在的收益;更重要的是,兰芳社的军队在摧毁了马穆鲁克之后,承担了埃及保护者的责任,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近在咫尺的阿拉伯半岛、两河流域以及相邻地区持续不断的战乱,对于众人来说,财富和安宁是实实在在的东西。 “刺客的主使者还没有找到,审讯还正在进行!”周可成高声道:“诸位请放心,我绝不会把这作为一个消灭自己私敌的机会。审判将是公开的,在座的每个人如果愿意的话,都可以参与旁听,以确保审判的公正。口供和证据将会长时间保留,以确保后人查证!” 大厅里响起一阵热烈的掌声,几乎要把房顶掀飞。巴耶济德帕夏惊讶的拍着双手,他方才最担心的事情就是周可成会诬陷自己为刺客的幕后指使者,自己此时是绝对没有辩解的余地的。 当宴席结束时,已经是初更时分了。周可成坐在书桌后,喝着浓郁的黑咖啡,面前放着厚厚一叠报告。他翻阅了一会儿,低声问道:“阿格多巴,你觉得威尼斯人能够守住塞浦路斯吗?” “很难,也许这一次还能够,但下一次就很难了!”黑人太监答道:“威尼斯人太短视了,他们明明知道如果艾哈提尔帕夏今天失败,他们的死期也就不远了,但即使这样,他们也更愿意从奥斯曼人那儿获得伯罗奔尼撒半岛上的几座城市,然后保持中立。谁都知道一旦内战结束,威尼斯人肯定会被赶出去的!” “我记得我方有给艾哈提尔不少援助的,钱、武器、还有雇佣兵!” “是,但远远不够!”阿格多巴答道:“大维齐尔在叙利亚前线的军队就不下十万人,这种规模的战争不是您那点援助能够改变的!” “十万人?你说得对!”周可成点了点头:“那你觉得奥斯曼人什么时候会进攻塞浦路斯呢?” “这个就说不准了,不过应该在进攻之前,肯定会发动若干次劫掠侵扰,烧掉农村,俘获居民卖为奴隶。威尼斯人的舰队很强大,又很善于修建要塞,无论是围攻还是硬攻都要付出很大的代价,而侵袭战会让居民逃入城市,这样一来可以消耗要塞的存粮、二来也可以使得当地无法出产粮食,这样攻打起来要容易的多!” “嗯!”周可成点了点头,他不得不承认奥斯曼人的战术很有效,再坚固的要塞没有粮食也是守不住的,他思忖了一会:“阿格多巴,你觉得艾哈提尔他还能坚持多久?” “我不知道!没人能预料战争!”阿格多巴答道:“不过如果波斯人调转枪口的话,不,哪怕是停止对帕夏的支持,奥斯曼人最多半年就能赢得胜利,大维齐尔的优势太大了!” “半年?”周可成点了点头:“那我们的时间就有点紧了!” “有点紧?”阿格多巴露出了疑惑的神情“您的意思是——?” “我打算直接进攻伊斯坦布尔,乘着大维齐尔还在前线指挥军队!”周可成笑道:“当然,是从海上!” “您不是开玩笑吧?”阿格多巴吃了一惊:“您要知道,即便不考虑地形和坚固的城防,伊斯坦布尔的守军也有不下五万人,这还不包括城内大批是临时征用的壮丁,小亚细亚和巴尔干还有大批可供动员的辅助部队!” “这些不是太大的问题,只要控制了海面,巴尔干半岛的援兵就无法发挥作用,至于城墙,在大口径攻城臼炮和地道面前,并不难突破。至于守军很多那也不必在意,我记得您曾经说过,现在的苏丹是一个彻头彻尾的酒鬼,每天的大部分时间都在昏睡之中。没有优秀的统帅,再多的军队也没有用!” “这还是太冒险了!我知道您的舰队非常强大,但是金角湾和博斯普鲁斯海峡都非常狭窄,虽然奥斯曼人的舰队无法与您的相比,但至少他们对于当地的海流和风向都非常了解,而且在他们的港口里可不缺船和水手,如果他们在某个起大风的夜晚发起火攻呢?您怎么办?如果舰队被摧毁,您和您的士兵都会沦为俘虏的!” 这一次周可成陷入了沉默之中,阿格多巴的反驳他无法无视。他很清楚自己的舰队的主要活动区域是从西太平洋到印度洋的广阔海域,海风相对比较有规律,所以以盖伦船为蓝本的战列舰船舷高、主要依靠风帆为动力,而以地中海和黑海为主要活动区域的奥斯曼海军中有大批的帆桨船,这些船只在火力、续航力、载重都无法与同等吨位的兰芳社战舰相比,但其灵活性、短距离冲刺和接舷战上却具有相当的优势。这些特点在伊斯坦布尔附近的博斯普鲁斯海峡、马尔马拉海、金角湾等狭窄海域可以得到充分的发挥,如果兰芳社的那些巨舰大炮在那儿交战,很有可能会吃亏。 第七百四十章 亏待 “那有没有办法把奥斯曼人的舰队引出博斯普鲁斯海峡,将其在广阔海域消灭呢?”周可成问道。 “这是一个不错的想法!但很难实现,奥斯曼的海军指挥官不是傻子,他们听说过您的舰队的威名!” “那还真是一件麻烦事呀!” “至少有四代奥斯曼的苏丹在君士坦丁堡的城墙下发出这种感叹!”阿格多巴笑道:“您这才耗费多少功夫呀!” “四代苏丹?”周可成叹了口气,目光闪动:“我恐怕是没有那么多时间了,无论如何,在我离开人世之前,一定要踏入她的城门!” 南京,莫愁湖,船上。 “明臣!”胡宗宪拿起酒壶,给自己的心腹倒了一杯酒:“万事皆有终结,你我的缘分也要到头了,来,你我先同饮了这杯酒,共销万古愁!” “东主!你喝多了!”沈明臣有些慌张的看着胡宗宪,他跟随其已经有十余年了,像这样喝的烂醉口齿不清还是第一次。 “谁说我喝多了!”胡宗宪挥了一下右手,宽大的袖子将珍贵的琉璃酒壶带倒,红葡萄酒顿时流淌了出来,浸透了他的衣袖,仿佛血染,而胡宗宪却恍然未决。 “我不过是个已经致仕还乡的没用老头儿,明臣你大好年纪何必还跟着我?嗯?算了吧,你想做知州还是盐道?我写封荐书给伯仁,他这点面子想必还是会卖我这个老师的!” “东主!您今年还没满六十,怎么能说老?朝廷把您从北京调回来也是觉得您是宰相之才,让您回来休息些时日,接替张经张相公的!您又何必想的这么多呢?”沈明臣劝道。 “胡说!”胡宗宪指着沈明臣的鼻子喝道:“什么朝廷,这分明是周可成的主意!他要去海外打仗,却信不过我掌着九边的兵权,所以才让那个吴诚夺了我的位置!让我回来做这个劳什子礼部尚书,你当我是傻子吗?现在科举考上来的多半是讲谈社的士子,宗室藩王又都住在南京边上百王宅,我这个礼部尚书早就是个空头了,我才干嘛要去当这个空头官?” “东主!”沈明臣将胡宗宪越说越不像话了,压低声音道:“小心隔墙有耳,您要慎言呀!” “你放心,这船上的艄公和婢女都是家生奴才,好几代了,不会泄露出去的!”胡宗宪冷笑道:“明臣,这些年来我不知道替周可成做了多少昧着良心的事情,可到头来在他心里还是个外人,到了关键时候还是被排挤到外头去了!你说这可恨不可恨?” 听到这里,沈明臣才算是明白过来胡宗宪为何这副怨气冲天的样子,原来这些年来周可成给予了胡宗宪极大的人士、财政、军事自主权,实际上胡宗宪已经成为了华北、辽东、山西地区的无冕之王。被委以重任的胡宗宪也自视为周可成手下数一数二的重臣,自以为朝中首辅之位,张经之后就非自己莫属。但让他没有想到的是,周可成在前往埃及之前,用吴诚取代了胡宗宪,而且周遇吉、陈四五叔侄回来之后,实际上大明和兰芳社的中枢已经形成了一个排他性很强的小圈子。胡宗宪虽然位居户部尚书,但手下一没有门生,二又没有军队,在朝中逐渐被边缘化了。在胡宗宪眼里,周遇吉、陈四五、吴诚等人都不过是周可成的走狗,自己却被排除在外,这让他确实意难平。但在沈明臣看来,胡宗宪就有些欲壑难填了,在人主远出,又没有太子监国的节骨眼上,周可成用自己更信任的亲朋故旧来掌权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而且周可成也没有亏待他,各种庄园、田土自然是不必说了,他那个远方侄儿手中也有不少很赚钱生意,显然这些都是看在胡宗宪面上的。 “东主!”沈明臣低声道:“照我看这也未必是坏事,您这些年在北边声望太高了,申王在大明还好,他要是不在就没人压得住您。所以派人暂代您也是应有之事,在钱财田庄上可没有亏待您。照我看你休息个一两年,等申王回来了,必然会再启用您的!” “申王回来后会启用我?”胡宗宪突然冷笑了一声:“那要是他回不来了呢?别忘了,他今年也年过半百了。漂洋过海,跋涉万里,他这身子骨也不是铁打的!” “这个——”沈明臣被问住了,他想了想之后答道:“回不来也没什么,镰成公子年纪也不小了,我听说他在外头历练,文武兼资,很是不凡!” “那一朝天子一朝臣?他身边有的是可用之才,恐怕我也不会有复起的机会了?” “这个——”沈明臣苦笑道:“东主,照我看这也未必是坏事。最多回乡醇酒妇人,安享富贵,多少人求都求不来呢!” 胡宗宪目光闪动,半响无语,突然笑道:“也是,乘舟五湖,鲈鱼脍、茹菜羹、就这么半生倒也没什么不好的!来,明臣,我们多饮几杯,今晚不醉不归!” 明月当空,映照在湖面上,轻舟滑过湖面,将月影切碎,荡漾不停。胡宗宪已经不知道自己喝了多少酒,他只觉得自己下腹紧绷,膀胱几乎要炸裂,他站起身来,口中吐出杂乱的话语。守候在舱门的丫鬟赶忙起身扶住,将其扶到尿桶旁,却被胡宗宪一脚踢翻,他走到船舷边,撩开长袍,撩起那话儿对着湖中释放了起来,他平生从未感觉到如此畅快。 第七百四十一章 灯塔 埃及,亚历山大港,法洛斯岛。 大厅内是一片珠宝、绸缎和裘皮的海洋,官员、伊马姆、军官们、富商们和贵妇们群居于大厅后方,站在高窗之下,仿佛码头的渔妇一般相互推挤。 亚历山大的富商们都竭力攀比,尤以夏洛克为甚,他穿着一件用最上等的湖丝织成的长袍,巨大的袖子用金丝绣上了犹太十二始祖的像,他举手投足之间便散发出金色的光,而他女儿丽贝卡身着金色条纹的酒红色天鹅绒礼服,头戴一顶精致的银冠,银冠上镶嵌着十二颗小拇指大小的鸽子红,当中是一颗打磨的晶莹剔透的黑钻石,那是她的未婚夫缅俞华赠送给她的订婚礼物。这让犹太少女成为了全场视线的焦点,这让丽贝卡颇有些不自在。她压低声音对夏洛克道:“父亲,为什么今天我要打扮成这样子?您不是和我说过:炫耀财富只会引来灾祸和妒忌吗?” “那是过去,现在已经不一样了!”夏洛克笑道:“丽贝卡,我已经是三级会议代表,兰芳社派驻威尼斯共和国全权特使。而你的未婚夫已经是兰芳社的中级军官,还是勃固王国的王子殿下。我们不用再像过去像老鼠那样生活,没人再敢打我们的主意了!” “父亲,就算没人再敢打我们的主意,那也不必像这样炫耀吧?”丽贝卡苦笑道:“尤其是这顶银冠,您不觉得有点过分了吗?俞华毕竟还没有回国继承王位,他现在只是一名军官而已!” “就算没有继承王位他也是一位尊贵的殿下!”夏洛克骄傲的抬起了下巴:“这一点谁也不能否认!丽贝卡,你们已经订婚了,你已经是一位殿下的妻子了!佩戴这顶银冠是你无可置疑的权利!” 看着父亲振振有词的样子,丽贝卡不禁有些哭笑不得,此时的夏洛克和当初得知自己不愿意嫁给约瑟拉比的侄儿,而喜欢上了缅俞华时的震惊和坚决反对还历历在目。但随着兰芳社在埃及逐渐站稳了脚跟和缅俞华的步步高升,他的态度也就发生了微妙的改变。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是当他得知这个英武的青年军官还是东方某个王国第一继承人,夏洛克的态度发生了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不过丽贝卡很清楚父亲并不是贪慕自己未婚夫的富有,而是希望自己的后代不再因为是犹太人而被人欺凌。 随着响亮的喇叭声响起,众人们退到两旁,为尊贵的申王殿下让路。 周可成穿过大厅,从步伐很难看出他已经是个年过五十的老人。从外表上看他的服饰朴素到了有点寒酸的地步,全身上下唯一的装饰品是腰间刀柄上的宝石,紧随其后的是他的儿子和杭杜阿。他含笑向两侧的众人点头,走到当中的位置坐下,高声道:“今天是一个让人高兴的日子,镰成,拉开帘幕,让客人们看看!” “是,父亲大人!”中臣镰成走到周可成身后的落地窗旁,扯动绳索,厚重的天鹅绒帘幕被拉开了,从这里可以看到一座高耸的灯塔,直冲云霄。 “请看,这就是我赠送给亚历山大城的礼物!” 大厅里的人们发出一阵响亮的欢呼声,几乎将房顶掀飞。原来早在公元前280年,当时的埃及法老托勒密二世为了防止船只触礁,便下令在亚历山大港的入口处修建一座灯塔,选址就在法洛斯岛东端距离海岸七米的一块大礁石上。经过四十年的努力,一座高达400英尺(120米)高的灯塔屹立在亚历山大港的入口,这座灯塔的顶端有一个巨大的火炬和镜子,白天火炬熄灭,镜子反射日光;晚上点燃火炬,以引导船只。这是当时世界上最高的建筑物,也是古代希腊建筑学和数学的结晶,被认为是世界七大奇迹之一。公元700年,由于一次地震灯塔崩塌,直到近两百年后才修复;但公元1100年的又一次地震将其彻底破坏,只剩下底层一部分基座还保存。之后的埃及统治者再也无力重建灯塔,而周可成在摧毁了马穆鲁克的统治后,就下令重建了灯塔。新建的灯塔高度只有旧灯塔的三分一,也是分为三级,在基座和星形的第二层安装了十六门二十四磅加农炮和四十门十二磅炮,灯塔的内部有弹药库和畜力垂梯,所有的火炮安装在导轨上,可以很容易的进行机动,上面的火炮可以扫射港口的绝大部分泊位,这实际上已经成为了一座控制着亚历山大港的要塞。 “朋友们,看到你们喜欢这个礼物,我非常高兴!”周可成笑道:“和上一次我来到这里相比,亚历山大变得更加繁荣。有了更多的清真寺、更多浴场、更多市场、更多咖啡馆,人民面色红润、孩子们大声欢笑,这一切都离不开海洋,是海洋赋予了这座城市财富、性格和生命。所以我建造了这座灯塔,还开通了沟通尼罗河和红海的运河,这样就会有来更多、更遥远国家的商贾来到这里,亚历山大的未来一定会更加美好!” “太好了,说的太好了!”在周可成演讲的间隙,夏洛克用力拍打着手掌,仿佛感觉不到疼痛。 “但是仅仅有灯塔和运河还不够!海洋不但会带来财富,还有危险。总有一些人希望不劳而获,觊觎别人的财富!是的,我说的就是那些巴巴里海盗(历史上北非海岸线上所有穆斯林海盗)!他们自称是效忠于奥斯曼人的帕夏,为了帝国而战。但是他们一视同仁的抢劫所有人的商船,甚至包括他们同教兄弟(指埃及人)的船只!我不想在这里复述那些蒙受损失的可怜人的名字,因为太多了,我恐怕说到天黑都说不完。对于这些强盗来说,唯一能够听懂的语言就是武力。要想让他们守规矩,唯一的办法就是狠狠的教训他们一顿,让他们尊重别人的财富!” 第七百四十二章 诡计 这一次周可成赢得的掌声比前两次加起来还要热烈,其实巴巴里海盗主要攻击的目标只是天主教国家的商船和沿海城镇,对于穆斯林商船他们一般只是强迫其缴纳保护费。但这并不意味着埃及商人们就会感激他们。在他们看来,巴巴里的海盗破坏了地中海贸易,无疑是他们的敌人,周可成虽然与他们信仰不同,但如果能打击巴巴里海盗,保护贸易的正常进行,自然是他们的保护者了。 待到灯塔落成仪式结束,众人散去。周可成仿佛一个泄了气的皮球,颓然坐回椅子上。中臣镰成赶忙上前问候:“父亲,您有哪里不舒服吗?” “没有,只是有点太累了!”周可成露出一丝苦笑:“这可能是我这辈子最后一次远征了,不能不事事小心呀!” “我们已经做了一切我们能做的了,剩下的只有交给真主了!”杭杜阿接口道:“在我看来,你的计划非常出色!” “不!”周可成摇了摇头:“出色的计划总是简单的,而这个计划太复杂了,计划越是复杂,就越容易出现意外。一招出错,全盘皆输的事情实在是太多了!” “那你可以让我来指挥这次远征!”杭杜阿笑道:“自己留在埃及!” “这怎么可能?”周可成笑了起来:“我怎么可能这么做?而且我也不认为你有能力同时指挥舰队和陆地的攻城战!”说到这里,周可成稍微停顿了一下,对一旁的儿子道:“镰成,你留在埃及,藤吉郎做你的副手,如果我们这次远征失败,埃及肯定会有人跳出来,你一定要处置好,如果埃及丢掉,我们的舰队要想撤回去就得绕过整个非洲了!” “父亲大人请放心,我一定会把这里守好!” “嗯!”周可成点了点头:“这次远征,我将带走二十艘战列舰、快速帆船七十五艘,二十二个联队的步兵、四千贝都因骑兵和一千名马穆鲁克兵,二十八个野炮连以及攻城炮兵纵队,留给你的只有十四个联队步兵、八个野炮连和一千骑兵,还有一支内河舰队,距离这里最近的援兵来回也要两个多月!所以你必须借助三级会议的力量,隐身幕后,尽可能不要主动出现,如果一定要使用,那就必须集中兵力,千万不可分散开撒面粉!” “我记住了!” “好,天色不早了,我们先上船了,灯塔一点火,就开始登船!” 缅俞华与丽贝卡道别了两次,一次是在码头的仓库门口、第二次是在栈桥旁,两人热情的拥抱和亲吻,背着火枪和背包的士兵们列队从旁边走过,几个胆大的老兵吹起了口哨,这让女孩脸颊变得绯红,但她依旧克服了自己的羞愧,抓住缅俞华的胳膊恳求道:“求求您,留下来吧!这里什么都有,为什么要跨越大海,去冒险夺取别人的城市呢?难道你不爱我,不希望和我待在一起吗?” “丽贝卡!”缅俞华窘迫的从未婚妻的手中抽出胳膊:“我当然希望能和你在一起,我是个军人,服从命令是我的天职。难道你希望自己爱的人是一个懦夫吗?相信我,多则两个月,少则一个月,我就会回来的!” “你不要骗我了!”丽贝卡又一次抓住缅俞华的手:“我已经从父亲那儿知道了,你们这次不是去攻打巴巴里海盗,而是远征伊斯坦布尔,那是苏丹的城市,有十万大军守卫的不落之城。我真的不明白,你们那位大人已经拥有了半个世界,为什么还不满足呢?” 缅俞华瞪大了眼睛,心里的秘密被道破让他一时间说不出话来,几分钟后他恢复了镇定:“我们这次远征的目标的确是伊斯坦布尔,但那儿并没有十万大军。大维齐尔带着大部分军队正在叙利亚和艾哈提尔帕夏交战,伊斯坦布尔只有一些体弱的老兵和没有上过阵的新兵。请相信我,一切都已经准备妥当,我一定会安全回来的!” “还真是依依不舍呀!” 甲板上,杭杜阿趴在船舷上,俯瞰着下面的离别戏,发出啧啧的感叹声,他回头看了周可成一眼:“看看,为了你的野心,那姑娘都哭成泪人了!” “并不只是我一人的野心!”周可成辩解道:“胜利是最好的春药,这里流下的每一滴泪,胜利归来时都会得到十倍的补偿!” “这倒是,如果这小伙子能活着回来的话!”杭杜阿笑了笑:“要不你先去睡会吧,这里有我就行,接下来几个月有的是咱俩吃苦的时候!” 周可成没有拒绝朋友的好意,他回到艉楼,脱下外衣,躺到床上,月光透过窗户照在他的脸,不一会儿房间里便传出低沉的鼾声。 第二天清晨,太阳刚刚爬出地平线。兰芳社舰队的第一条快速帆船就划出港口,柔和的东北风将一面面风帆吹得鼓鼓的,战舰排成两列纵队向港外驶去,灯塔上的二十四磅炮发出声声炮响,防波堤上站满了亚历山大的市民们,他们挥舞着胳膊,向着舰队高声欢呼,祝他们对巴巴里海盗的远征取得胜利,早日凯旋归来。而他们当中绝大多数人所不知道的是,舰队的目的地不是阿尔及尔(阿尔及尼亚首都,巴巴里海盗最大也是最早的据点),而是塞浦路斯,然后一直向东北,直抵伊斯坦布尔。 第七百四十三章 计中计 在离开亚历山大的第七天的早上,“金枪鱼”号双桅纵帆船上的瞭望手在地平线上看到了一片褐色的影子,随着距离的靠近,瞭望手很快就辨认出那是塞浦路斯岛南部的特鲁多斯山,在远古时期,米洛斯人便是在山间挖掘铜矿,舰长立刻下令用旗语将这个消息通报给后面的旗舰。 兰芳社舰队的到来立刻引起了巨大的恐慌,当时的塞浦路斯岛属于威尼斯共和国的一部分,但在奥斯曼强大海上力量的侵攻之下,已经是岌岌可危。明眼人都能看出来,这座爱琴海的门户、东地中海第一大岛落入苏丹之手不过是时间的问题了。 “让夏洛克上岸,与威尼斯人联络!”周可成低声道:“告诉他们我们并无恶意,要求其提供泊地、宿营地、淡水和食物!” “恐怕威尼斯人不会相信你!看到那些烟柱没有,还有钟声!”杭杜阿指了指不远处岸上升起的一道道烟柱,海风从陆地带来一阵阵钟声:“威尼斯人肯定把我们当成入侵者呢!” “显而易见!”周可成笑了笑:“不过不要紧,只要他们的总督不是傻子,就会满足我们的要求!” “这倒是,总比惹来炮轰的好!”杭杜阿问道:“可是为什么要这么做?我们完全可以不在这里停靠,直接前往伊斯坦布尔的!” “我的朋友,你要知道经过这里就是爱琴海了,那儿岛屿密布,有太多船只航行。像我们这么大一支舰队,是不可能瞒过那么多双眼睛的!如果我们这一次都是战舰还好,但又有许多装载辎重和士兵的货船,所以我们的航速又无法太快。唯一的办法就是设置一个圈套,让奥斯曼人以为我们目标不是伊斯坦布尔,是另外一个地方。” “我明白了!你想利用威尼斯人的嘴散布错误的消息?可奥斯曼人也是他们的敌人呀,把我们的消息泄露给自己的敌人又有什么好处?” “两败俱伤,渔翁才能得利呀!”周可成笑道:“在威尼斯人眼里,我们和奥斯曼人都是值得警惕的敌人,如果能够让我们同归于尽,那才是再好也不过了!在出卖盟友方面,所有的意大利人都是第一流的!” 塞浦路斯,法马古斯塔,威尼斯总督府。 “也就是说,贵方只是想要在这里经停一段时间?”伊阿古总督竭力让自己看上去友好而又亲切,虽然站在自己面前的是一个犹太人。 “是的!”夏洛克笑道:“这一次我方真正的目标是奥斯曼人的伊兹密尔,但为了隐瞒我军的动向,所以对外宣称是进攻阿尔及尔的巴巴里海盗。从地理上看,塞浦路斯是一个非常好的后方基地,所以我方希望贵方能够提供大军所需要的粮食和宿营地,还有舰队的泊地。希望贵方能够应允!” “当然,当然!”伊阿古搓着自己肥厚的手掌,就好像一个好客的主人:“奥斯曼人是我们共同的敌人,这本来就是共和国作为盟友应尽的义务。只是不知道贵方有多少军队,对泊地有什么要求!” “军队的数量在两万人左右,还有大量的牲畜,泊地出去要求吃水深之外,还要求安全和隐蔽。如果可以的话,我方还希望贵方可以暂时封闭港口一段时间,以免走漏我军动向的消息。这方面的损失,我方可以给予一定的经济补偿!” “没有问题,这个没有问题!”威尼斯总督答应的非常爽快,他当着夏洛克的面下令对岛上几个最大的港口封闭,禁止船只出入,理由是在小亚细亚发生了瘟疫,避免疾病传入,在商定了宿营地、和泊地位置后,夏洛克告辞而去。总督大人这才长出了一口气,一屁股坐回高背椅上。 威尼斯共和国在塞浦路斯的军事指挥官奥瑟罗是一个叛教的摩尔人,他已经为共和国效力了接近二十年了,海风和沙砾把他的脸打磨的和砂纸一般凹凸不平,方才总督接见夏洛克的时候他就躲在屏风后面,听完了全部对话。 “大人,您觉得这些东方人的目标真的是奥斯曼人吗?” “奥瑟罗将军!”总督并没有回答部下的问题:“我们的客人有多少战舰?多少士兵?我们有足够的力量抵御他们的进攻吗?” “按照现有的情报,他们至少有二十艘装备有80-110门重炮的大型战舰,较小的装备有16门——40门大炮的战舰不少于80条,军队的数量还无法确定,但从其船队的规模看应该不少于两万五千人,而且装备精良!以我们现有的力量,最多只能够坚守法马古斯塔,等待共和国的援兵,我有信心坚持至少三个半月!” “嗯!”总督点了点头:“换句话说,如果他们怀有恶意,你是无力阻止其占领岛屿和港口的?既然是这样,那追究他们的真正目标是谁就没有必要了。肯定不是我们,因为没有必要!” “您说得对!”奥瑟罗点了点头:“但必须把这个消息告诉共和国!” “当然!”总督笑道:“还有奥斯曼人!” “奥斯曼人?”摩尔人闻言一愣,他那张黑脸露出迷惑的表情:“为什么?奥斯曼人可是我们的敌人,伊兹密尔也是距离我们最近的军港之一,如果这些东方人真的占领了伊兹密尔,那对我们也有利!” “奥斯曼人是我们的敌人,但这些东方人也不是我们的朋友!”总督笑道:“对于共和国来说,他们都是敌人,唯一的区别就是一个已经是,另一个未来是。作为共和国的忠实仆人,消灭眼前的敌人,顺便削弱潜在的敌人,这才是上上之策!” 第七百四十四章 追逐者 当夏洛克走进房间,周可成正在吃自己的晚餐:煎沙丁鱼、牡蛎煎蛋、卷心菜培根沙拉、面饼、加了奶油蜂蜜的燕麦粥,饭后水果是新鲜的葡萄和橄榄。 “再拿一副餐具来!” 周可成指了指旁边的座椅:“夏洛克先生,还没有吃晚饭吧,坐下来边吃边说吧!” “太感谢您了!”夏洛克并没有推辞,他坐在了椅子上,给自己的盘子里舀了点沙拉和牡蛎:“大人,您真是一个会享受的人!” “是吗?”周可成笑了起来:“不错,我的确不会亏待自己!怎么样,那位伊阿古总督是怎么回答的?” “他接受了您的全部要求,这是他让出的泊地和宿营地!”夏洛克从怀中取出地图,在上面点了点。 “嗯,禁港呢?” “他也答应了,理由是小亚细亚发生了瘟疫,为了避免疫病,所以暂时封港!” “这还真是个不错的理由!”周可成笑了起来。 “是的!”夏洛克笑道:“但我在法马古斯塔看到的,威尼斯人在加固城墙,清洗重修火器,编练壮丁,他们对我们很防备!” “这很正常!如果不这么说那个总督就是个傻子了!”周可成冷笑道:“如果他能够给奥斯曼人发一封信,告诉他们我来了,那就更好了!” “给奥斯曼人发信?” “没错,夏洛克先生,一支分遣舰队正在前往伊兹密尔的路上,船上还有两个联队的步兵,如果一切顺利的话。这支舰队将在四天后抵达目的地,他们的任务是袭击港口,摧毁他们能摧毁的一切。夏洛克先生,如果奥斯曼人同时威尼斯人和现实得到我方进攻伊兹密尔的消息,你觉得他们会怎么想? ” “会坚信不疑消息的真实性!” “没错,这就是我希望的!”周可成笑道:“夏洛克先生,现在让我们祈祷那位总督大人机灵一点吧!” 按照军校时养成的习惯,缅俞华在太阳刚刚爬出地平线的时候就爬下吊床,他先亲吻了项链挂坠里存放的未婚妻肖像画,然后就爬上甲板,开始做柔软体操。十月初地中海的早晨还是有些寒冷,海浪、以及“江豚”号每次撞上大浪时扫向船尾方向的大片海水,就更加凛冽了,冰凉的海水让他赤裸的上半身发红。这让他不得不停止体操,用毛巾擦干皮肤,穿上外套以免被海风吹病。突然,缅俞华听到头顶上传来一阵尖利的哨音,他惊讶的抬起头——主桅楼上的瞭望手正疯狂的扯动绳索,三面红旗飞快的向桅顶升去,这才船上只能代表一件事情——遇敌! “传令下去,所有人进入岗位准备战斗,战舰分两路包围敌人!”圣迭亚哥发出一连串命令,他眯着眼睛,看着远处的船影——有七条船,都是帆桨船,看旗帜应该是奥斯曼人的巡逻舰队。 兰芳社的分遣舰队一共包括十二条双桅纵帆船和、六条单桅纵帆船,经过多年的摸索,这种船型已经非常成熟了。双桅纵帆船的排水量为220吨——270吨之间,两层甲板,一共有12门24磅长炮和18门十八磅长炮,采用了空心船首技术的她最快航速可以达到14节;单桅纵帆船的火力和排水量都要小一些,吃水也要更浅,主要承担进入浅水区的作战任务。在旗语通报命令之后,原本呈单纵队航行的兰芳社船队迅速一分为二,前面的四条单桅纵帆船和四条双桅纵帆船偏转船头,利用强烈的侧风,绕着外弧线,切向奥斯曼人巡逻舰队航行路线的前方。 作为陆战队的指挥官,缅俞华下令自己的士兵们做好作战准备——谁也不知道会不会打接舷战。然后他就无事可做了,天空蓝的出奇,只有几朵很高的白云,海水也是深蓝色的点缀着白浪;就连鼓起的风帆那巨大的凹陷阴影部分,也是蓝色的空气。 “早上好!”江豚号的船长叫道:“来看看我们怎么收拾那些家伙吧!” “我们还要多长时间才能追上他们!”缅俞华问道。 “大概半个小时,或者45分钟,最多不会超过一个小时!”船长自信满满的答道:“您看,他们已经开始放下桨了,这说明他们已经发现我们了。不过这没什么,我们已经抢占上风了,只要风向不变,只要我们不倒霉到弄断某根桅杆,我们就能在一个小时之内追上他们!” 正说话间,下层甲板传来一阵鼓声,那是进早餐的声音,船长下令所有不在岗位的人先去餐厅吃饭,至于在岗的人只有吃咸肉饭团了。缅俞华来到军官餐厅,早餐意外的丰盛:有煎蛋、煎咸肉、加了葡萄干和奶油的豌豆粥、新鲜的面饼、盘子里有很多椰枣和橘子,每个军官的餐桌前还有半杯葡萄酒。但大多数人都吃的匆匆忙忙,大部分军官都三下五除二的吞下食物,就爬上甲板,唯恐错过了战斗。很快军官餐厅里就只有缅俞华和船长两人了。 “您看上去并不慌张?”缅俞华问道。 “慌张?”船长笑了起来:“这有什么好慌张的?我们是狼,奥斯曼人是鹿!” “也许您说的不错,可是鹿也是有角的!” “是的,但是他们没有牙齿、没有爪子!”船长笑道:“相信我,也许奥斯曼人在陆地上还能打赢一两仗,在海上他们绝不是我们的对手!” 船长的话让缅俞华有些不高兴,他抬起了下巴:“你这话有些太轻浮了!” “是吗?”船长笑了笑:“这有什么办法呢?毕竟我们和死神之间只隔着四分之三尺(这里代指船底舱板)呀!” 第七百四十五章 夹击 炮声打断了交谈,两人不约而同的从桌旁跃起,冲出军官餐厅。缅俞华看到担任迂回任务的支队已经与奥斯曼人的船只交上火了,但让缅俞华惊讶的是,兰芳社的战舰几乎一炮未发,开火的都是敌人。 “这是怎么回事?为什么不开火干挨打?支队的指挥官疯了吗?” “别担心,你看看两边的距离,还有至少六十个船身呢!(海上通常喜欢用本船的长度作为距离单位,这里大概有1公里多。)”船长笑道:“奥斯曼人的炮手这是在给自己壮胆,这个距离根本打不中什么,等到双方的距离缩短到三十个船身,你就知道我们人的厉害了!” 正如船长所说的那样,奥斯曼人的绝大部分炮弹都从目标的头顶或两侧飞过去了,除了溅起满天的水花之外什么都没有打中,而兰芳社的迂回支队保持航向,抢占了”t”字头——即以己方侧舷面朝敌人的船首方向——在海战中可以最大限度发挥己方火力。当双方的距离缩短到兰芳社海战条令中允许开火时,位于支队最前的第一条单桅纵帆船开始齐射,紧接着是第二条、第三条。奥斯曼人的第一条船四周顿时升起了一根根水柱,但奥斯曼人还在坚持,他们的桨手在飞速划桨,身披披甲,手持搭钩和弯刀的水兵们站在前甲板上,希图靠近之后打接舷战。但很快一发二十四磅的实心弹就击中了最前面那条帆桨船的侧舷,留下一个大窟窿,海水顿时涌入,船速顿时慢了下来。 “干得漂亮!”船长狠狠的拍打了下栏杆:“看到没有,这种帆桨船是最不顶用的,为了让那些长桨可以伸出来,侧舷板必须留下许多孔洞,根本挡不住大炮的轰击!而且火炮只能放在上层甲板,为了保证射击时不因为后座力翻船,所以也无法安装大一点的炮!” 仿佛是为了印证船长的话语,奥斯曼人的第一条帆桨船接二连三的中了几发炮弹,在左侧撕开了一条长长的口子,原先整齐划动的长桨已经完全停了下来,整条船打横过来,开始缓慢的下沉,甲板上的水手们纷纷跳入海中,其后的几条桨帆船不得不降低航速,转向以免撞上前面的友军,这反而让他们成为了迂回支队的活靶子,已经占据了有利位置的迂回支队的八条纵帆船一边保持距离,一边不断向奥斯曼人射击,奥斯曼人虽然也竭力还击,但他们的火炮大部分都是十八磅以下的(帆桨船靠近海面的位置要放桨手,只能把火炮安放在上层甲板,重心较高所以无法安放大口径重炮),即便有命中的,在这个距离也很难对兰芳社战船坚固的橡木侧板造成足够的杀伤。很快,奥斯曼人的巡逻船就纷纷调转船头,企图逃走,却被后面追上来的主力支队堵个正着。三十分钟后,七条奥斯曼人的帆桨船除了一条被击沉外,其余全部被俘获。 对于指挥官圣迭亚哥来说,这次遭遇战最大的战利品并不是这几条船,而是数百名桨手俘虏,按照当时的惯例,基督徒和奥斯曼人地中海舰队的桨手通常都是由异教徒奴隶承担的,换句话说,这些帆桨船上的桨手几乎都是被奥斯曼人从海上或者沿海村落掳掠来的意大利人,从这些俘虏口中圣迭亚哥得知在伊兹密尔港内还有二十二条帆桨船,这批船是刚刚执行完对黎巴嫩叛军一次袭击任务后返回母港的。 在确认情报无误后,圣迭亚哥立刻决定发动一次突袭,乘着奥斯曼人还没有完全觉察到己方的意图,就将其消灭在港口中。 秋天是一年中伊兹密尔最美好的季节,从黑海吹来的凉风带走了白昼的暑热,城外的果园和橄榄林传来阵阵香气。虽然内战正在进行,但对于远离前线的伊兹密尔并没有什么影响,这里的居民依旧享受着惬意的和平和安宁,情侣们行走在海边,一边吹着海风,一边愉快的交谈,咖啡厅、餐馆坐满了客人,一切都如往常一样。 “尊敬的大人,前面就是入口水道了,您看,那就是守卫水道的瞭望哨!” “嗯!”缅俞华皱起了眉头,他这个新手下阿拉伯语说的很糟糕,不但口音很重,而且还夹杂着不少热那亚单词,这在地中海地区的水手很常见,缅俞华好不容易才弄明白说的是什么。 “基里克,你带着你的人把炮台拿下来!”缅俞华竭力让自己语速慢一点,免得手下弄不明白:“如果成功,你们就可以重获自由,除此之外,每人还可以得到30个金杜卡特,你有100个!” “是的,大人!”基里克是个热那亚水手,两年前被奥斯曼人俘虏,沦为划桨奴隶。几个小时前他亲眼目睹了这些陌生的东方人轻而易举的把奥斯曼人打的落花流水,他就明白了自己的命运已经操于这些人手中。自古以来海上都是丛林法则统治的世界,弱者服从强者,胜者压迫败者,都是不言而喻的法则。 几分钟后,基里克就带着四十个人分乘坐两条划桨船向岸边划去,按照他所说的,在岸边的岩缝间有一条小路可以爬到炮台上,那是他从同一条长凳上的老朋友——一个前走私贩子口中听到的。 此时天已经差不多全黑了,只剩下西边海平面上那一点玫瑰色的亮光,借助这点微弱的光线,缅俞华可以看到那两条划桨船消失在岸边的石缝中,他不禁担心起来——这些家伙会不会把自己出卖给奥斯曼人?转念一想又觉得可能性不大,毕竟这些人原本都是奥斯曼人的划桨奴隶,谁知道奥斯曼人会不会把他们重新拷回长凳上划桨? 第七百四十六章 双倍胜利 尽管缅俞华颇有把握,但他的心依旧跳得很厉害。直到几分钟后他看到岩壁顶端的瞭望哨上升起一团火光,划了两个圆圈,他才松了口气,低声道:“放划艇,我们上去看看!” 缅俞华刚走到瞭望哨门口,一股浓烈的血腥气便扑鼻而来,他摆了摆手,士兵们便如鸟翼一般散开,锋利的枪刺反射出寒光。 “都在这里了!”基里克指着地上的尸体:“一共有九个人!” 缅俞华目光扫过院子里的泥地,确切的说是九具尸体,几分钟前这些人还会呼吸、会动、会哭、会笑,但现在已经躺在地上,鲜血从伤口流出,没有了气息。 “大人,我已经说过了尽可能留个活口,但是打起来就没法留手了——” 缅俞华摆了摆手,制止住基里克的辩解,地上大多数尸体手里拿的是汤勺而非刀剑,显然哨兵们遭遇袭击时正在吃饭,多年累积的仇恨让袭击者没有留下一个活口,不过这个时候也没有必要深究了。缅俞华做了个手势,从士兵的手中接过一只鹿皮钱袋,丢给基里克:“这是约定好的赏金,你可以分发下去。显然你们是自由人了,如果你们想要离开,现在就可以离开,如果想留下来当兵,也行!” “大人,多谢您的慷慨!”基里克结结巴巴的躬身行礼,他打开皮口袋,里面黄灿灿的金币让他的呼吸顿时急促了起来,他这辈子连见都没见过这么多金币,而现在居然是自己的了。不过围过来的一支支胳膊提醒了他,只有一部分是自己的。 “大人,我们想留下来,为您效力!”基里克很快就清醒了过来,他的故乡和伊兹密尔隔着爱琴海和亚得里亚海,遇到自己的第一群海盗就会把自己重新送回奴隶市场,离开这些神秘的东方人只有死路一条。 “很好!”缅俞华满意的点了点头:“接下来,你们的任务是为我们带路,占领扼守水道的炮台!” 克里克利打了个哈切,从吊床上下来,他凭借触觉找到裤子,给双腿套上,晃晃悠悠的向甲板上走去,船舱里空空荡荡,几乎所有的水手都在岸上过夜了,克里克利留在船上过夜的原因是他还欠着老哈桑三百个第纳尔,他听同伴说老哈桑已经在真主面前起过誓,除非自己还钱,否则他一定要把自己装在橡木桶里,然后从那条石头街道的街头滚到街尾。 甲板上的海风让克里克利清醒了过来,他走到船舷旁,脱下裤子开始小便,海平线在黎明前的黑暗透着白光,一丝丝的雾气在轻轻的摇动。他深深的呼吸了几口新鲜空气,开始琢磨应该怎样瞒过老哈桑的眼睛上岸鬼混一番,突然觉得有点不对。 “怎么回事?我记得昨天晚上左边那边几个泊位都是空着的呀?”克里克利瞪大了眼睛,晨雾让他的视线模糊,他用力揉了揉,这才发现在雾气的遮挡下还有更多的船影在更远处缓慢的移动。 与绝大多数水手一样,克里克利也是一个极其迷信的人,那些恐怖的幽灵船传说顿时涌上心头,他下意识的双膝跪下,向真主、先知祈祷。但整齐的划桨声和号子声让克里克利又清醒了过来——幽灵船是不需要划桨的。 “那边就是奥斯曼人舰队的泊位吗?”圣迭亚哥用意大利语问道,作为一个葡萄牙人,他的意大利语说的也还不错。 “是的!就在那边!在那根石柱的右边就是军用船只的泊位!”基里克小心的答道,一个基督徒指挥官给了他不小的希望,他小心的说:“这个时候恐怕大多数水手还在岸上,在把钱花完前,他们是不会回船上的!” “这倒是不错!”圣迭亚哥笑了笑:“这么说来我们可以靠的更近一点,把炮口顶在他们的肚皮上再开火!” 克里克利瞪大眼睛,他现在已经可以确定这些陌生的船只并非奥斯曼人的战舰了——修长的船身、锋利的船首、一排排黑洞洞的炮窗、隐隐可以看见闪动的火光。他想要叫喊,但却仿佛有一只无形的打手扼住了他的咽喉,让他透不过气来。他用力扯开领口,飞快的转身跑到主桅下,用力扯动钟声,一边用尽自己最大的力气叫喊:“敌袭!敌袭!” 轰!轰!轰! 缅俞华感觉到自己的脚下一阵剧烈的震动,随即便看到不远处的敌舰吃水线附近木屑横飞,在不到两百米的距离二十四磅炮的威力十分惊人,被加热后的实心弹穿透了船尾外壳,直接转进了火药库之中,几秒钟后,一阵剧烈的爆炸响起,那条最大的桨帆船猛地向上跳了一下,然后又砸回水面,溅起冲天的水柱。几个留在船上值班的水兵这才惊惶的冲上甲板,但迎接他们的是一阵霰弹,在这个距离甲板上的大口径臼炮甚至可以发射开花弹。随着接二连三的炮声和爆炸声,停泊在岸边的二十二条奥斯曼海军的桨帆船被一一点名,沉入海中。 直到此时,伊兹密尔的守军这才惊醒过来,但为时已晚。兰芳社的船队甚至停泊在距离码头两百余米的海中,抛锚固定,然后向沿岸的那些有数百年历史的建筑物开炮,然后放下划艇,让带来的两个联队步兵上岸。伊兹密尔的戍卫部队闻讯赶到,但在舰队的数十门24磅重炮面前,很快就被打的溃不成军,到了中午时分,带着丰富战利品的陆战队才回到船上。 “很好,用火箭纵火,然后我们就可以撤了!”看着眼前的一切,圣迭亚哥得意的笑道,作为一个虔诚的天主教徒,他今天同时打击了社团和天主的敌人,可谓是双倍的胜利。 第七百四十七章 希俄斯岛 塞浦路斯,法马古斯塔,威尼斯总督府。 对于总督伊阿古来说,这些天过得慢的出奇,他整宿整宿的失眠,在圣母像前祈祷,脸上显而易见的长出来黑眼圈,至于军事指挥官奥瑟罗,由于其黝黑肤色的缘故,倒是无法看出是否有黑眼圈。按照奥瑟罗的报告,兰芳社的军队很老实,他们呆在军营里,每天都进行早晚两次操练,伊阿古听后一边感谢圣母,一边下令送去更多的蔬菜、水果、乳酪、山羊、猪和葡萄酒,除此之外他甚至还送了五千金杜克特的赠金。而周可成收下了礼物和赠金,向伊阿古的使者表示感谢。尽管伊阿古做了自己能做的一切,但是他心里非常清楚如果这些不速之客翻脸不认人的话,自己唯一能做的就是死死守住法马古斯塔,然后祈祷共和国引以为豪的大舰队能够击败这些来自遥远东方的客人。 “阁下,阁下!那些东方人离开了!”奥瑟罗的声音几乎可以说是咆哮,即便隔着院子都听得到。 “离开了?你是说他们去伊兹密尔了?感谢上帝,永生的救主!”伊阿古在胸前划了一个十字架,泪水沿着脸颊流淌下来。 “确切的说是他们的舰队离开了,但是还留下了一支卫戍部队,还有几条商船!”奥瑟罗压低了嗓门,即使是这样他的声音也和普通人交谈时差不多大:“这是一个很好的机会!” “机会?不,不,不!”伊阿古摆了摆手:“我们没有必要替奥斯曼人做好人!记住了,我们什么都没做,也什么都不需要做,安静的等待就可以了!” “可是这么多军队在塞浦路斯,每天都要消耗很多补给,也是很大的威胁!” “奥瑟罗!”伊阿古抬高了嗓门:“按照共和国的法律,你的任务是执行我的命令,而我命令你加强对法马古斯塔的防御,仅此而已。共和国不希望和兰芳社打仗,因为那会破坏正在不断兴盛的黎凡特贸易,你听懂了吗?” “是,总督!”奥瑟罗低下了头。 看着部下离开的背影,伊阿古长出了一口气。虽然是一个背信者,但摩尔人对威尼斯共和国的忠诚毋庸置疑,但有时候太过积极了。他不明白一个非常简单的道理,比起战争造成的破坏,那些东方人每天吃掉的蔬菜、水果、乳酪、山羊和猪简直不值一提,更不要说他们的战舰只是离开,并不是沉没,最好这些东方人摧毁了奥斯曼人的舰队,然后遇上风暴,那就太完美了。想到这里,伊阿古握住胸口的十字架,低声祈祷起来。 可惜无论是上帝还是圣母都没有听到伊阿古的祈祷,九月份的爱琴海平静的就好像淑女的镜子。兰芳社的舰队离开塞浦路斯岛之后就沿着小亚细亚半岛的海岸线向西北方向航行,沿途经过无数的小岛,就好像一个被摔碎的大瓦罐,在遥远的古代,古希腊人将这里称为爱奥尼亚,罗德岛、萨摩斯、希俄斯、米利都等著名的希腊城邦就坐落在这边土地上,而伊兹密尔(士麦那)就是爱奥尼亚的北端,公元前五世纪,波斯人征服了爱奥尼亚地区,而正是因为这场入侵引发了后世著名的希波战争。 “这就是希俄斯岛,传说中这里盛产优质的乳香!”夏洛克指着不远处的海岛:“经过这个海峡,就进入伊兹密尔湾了,伊兹密尔就在海湾的深处!” “嗯!”周可成看着远处那个小岛,读过荷马史诗的他知道传说中这里就是盲诗人荷马的故乡,在荷马的《颂歌》中这里被描绘为世外桃源,古希腊神话中的爱丽赛极乐世界便是以这座岛屿为模板的。不过此时的希俄斯岛却没有什么世外桃源的风采,一道道升起的烟柱说明岛上的居民已经发现了己方舰队的到来,他们发出警报,通知还在田野和村落的家人逃入城堡以保安全。 “派出一个支队,占领这个港口,尤其是蓄水池,我们要确保淡水的供应!” “是,大人!” 按照预先搜集的情报,希俄斯岛上并无常年流通的河流,用水只有依赖蓄水池。周可成的舰队除了战舰之外还有装载着近两万军队的商船队,他在摧毁奥斯曼人的舰队之前自然要给自己的陆战队找一个歇脚的岛屿。 登陆战进行的很顺利,希俄斯岛上根本没有守军,只有一支大概两百当地人组成的守备队。在听到几声炮响后,就放下武器投降了。在接收了港口之后,周可成从一个来收购乳香的商人口中得知最近一段时间伊兹密尔湾附近的岛屿和许多沿海村镇都遭到一支“强盗舰队”的袭击,伊兹密尔通往伊斯坦布尔的海运已经断绝了,船主们都把船拖上岸,或者隐藏在秘密的港湾,以免成为“强盗舰队”的猎物。 “看来圣迭亚哥他们干的有点过火了!”杭杜阿笑道。 “没办法,不把事情闹大,奥斯曼舰队未必会来!”周可成笑道:“在这里打总比在金角湾里打好!” “这倒是!你觉得奥斯曼人会来吗?” “这就不知道了,我们在这里等十天,如果等不到那就只有去伊斯坦布尔了!” “十天!”杭杜阿搓了搓手:“听起来可有点长!” “这里可是荷马的故里,有的是古迹让我们探幽访胜、打发时间!”周可成笑道:“我们大可一边啜饮贤人饮过的泉水,一边等待奥斯曼人的到来!” 在接下来的几天时间里,周可成闲暇的游览了岛上著名的神庙、城堡、教堂还有那著名的乳香树,据说这种特别的乳香树只能在希俄斯岛上生长,无法移植,产出的乳香被称为“希俄斯之泪”,价格昂贵,古希腊人用其来治疗伤口,取悦神灵。乳香树林的所有者还送给了周可成一盒乳香作为礼物,而周可成则收下乳香,拿出五匹苏绢和一套精美的瓷器作为回礼。这套瓷器一直保留到后世,被称为“和平之瓷”。 第七百四十八章 前夜 不幸的是,这种闲暇平静的生活并没能持续下去,在周可成抵达希俄斯岛的第七天,圣迭亚哥的分舰队按照约定的时间来到这里汇合,他还带来了奥斯曼舰队的消息——一支大约由一百二十条战舰组成的庞大舰队已经抵达了伊兹密尔,显然,他们是冲着兰芳社舰队而来的。 “你认为奥斯曼人会怎么做?” “会搜寻我们,然后将我们消灭掉!”圣迭亚哥答道:“他们带着这么多船来,可不是来旅行的!” “这倒是,奥斯曼人不会忘记自己的职责!”杭杜阿露出了嘲讽的笑容:“不过大人您倒是有点像来旅行的!” “你放心,我也没有忘记!”周可成笑道:“对了,圣迭亚哥,伊兹密尔的情况怎么样?” “按照您的命令,我在临走之前向城市释放了火箭,军火库和修补船只必须的船坞仓库都被烧毁了,炮台也被破坏了,如果不出意外的话,那儿在短时间内已经不适合做一个好的军港了!” 周可成点了点头,示意部下出去。他走到地图旁,上面用精细的笔触描绘了伊兹密尔湾的地形,这些都是当初军事观察团的成果。想到这里,周可成的心中不禁有些伤感,如果戚继光还活着该多好,也许自己就用不着亲自出征了。 伤感并没有持续太久,我没有权利沉浸在自己的情感之中,数万人的性命在我的手中。他的手指滑过地图,沿着海岸线缓慢的向西北方向移动,最后停留在一个红色的圆圈上,旁边写着五个汉字——“伊斯坦布尔”。 两天之后,“金枪鱼”号的瞭望手在黎明时分远远看到了伊兹密尔那道著名的陆岬,看上去那只是一条暗褐色、遥远的影子。然后这条修长的双桅纵帆船就开始在船只最经常出现的航线上游弋起来。洋流、海风把往来于爱琴海和黑海沿岸的船只带到这片水域,让这里显得极为繁忙。“金枪鱼”号还没有等两个小时,早晨的阳光就把一条大肚子货船展示在他们面前,这条来自黑海的货船甲板下装满了腌沙丁鱼,早在古希腊时代,这种腌沙丁鱼便占据了雅典人餐桌。“金枪鱼”上的指挥官俘获了这条船,将船长和水手赶上两条划艇让其离开。 “金枪鱼”号大胆的行动很快就有了效果,距离中午饭还有一个小时左右的时间,奥斯曼人的舰队就出现了,有十二条桨帆船和两倍于此数的划桨船,“金枪鱼”号立刻调转船头,向西南方向逃去,弃刚刚俘获的那条货船不顾。奥斯曼舰队的指挥官下令分成两路,一路抢风航行,企图绕到前面截住对手。这场紧张的追逐战持续了大约一个半小时,虽然奥斯曼的划桨奴隶被皮鞭打的鲜血横流,但双方的距离一直没有缩短到火炮可以发挥作用的长度。正当奥斯曼指挥官犹豫是否要放弃追击时,在西南方向的海面上出现了一个个模糊的影子,瞭望手迅速做出了准确的判断。 “是敌人,敌人的舰队出现了,至少有十二艘!” 奥斯曼人迅速撤退,这一点他们比兰芳社的船更方便,无需调转船头,只要下令桨手们改变划桨的方向就够了,而且风是迎面吹来的,这对他们很有利,因为只需将船帆降下来即可,兰芳社的船队没有划桨船,在逆风的时候是追不上奥斯曼人的船队的。 这场追逐战就这样收场了,但这并没结束。奥斯曼的舰队指挥官发现敌人的快速帆船出没极为频繁,在他们的活动下,整个爱奥尼亚沿海地区的航运被彻底破坏了,就连伊斯坦布尔都受到了很大的影响,正在前线和叛军交战的大维齐尔都写信来严厉斥责舰队指挥官——要么消灭这伙海盗,要么掉脑袋。 大维齐尔的信起到了立竿见影的作用——现任苏丹是个酒鬼,他才是真正掌控着帝国的人。奥斯曼的舰队活动变得更加积极起来,甚至开始进入距离陆地更远的海域追击搜寻敌人的船只,而这在过去是他们竭力避免的。 在受到大维齐尔来信后的第五天,奥斯曼舰队的指挥官得到了一个情报——敌人的港口在希俄斯岛,在那儿有许多商船。得知消息之后的奥斯曼指挥官大喜过望,他立刻下令全部舰队准备,次日便出海进攻,目标就是希俄斯岛。 奥斯曼人的舰队由七十条的桨帆船和一百一十五条小型划桨船组成,其中的精华是三十五条加莱塞型战船,这种战舰是中世纪加莱型海船的改进版,是威尼斯共和国海军的主力,这种帆桨船的排水量达到了600吨以上,每条船上有30-40门火炮,这种战船是原始地中海帆桨船和盖伦船的折衷产物,既有较为强大的火力,也可以用撞角冲击,还能打接舷战,奥斯曼人仿造了一批,原本用来对抗西班牙人和威尼斯人的地中海舰队,却没想到先用来对付兰芳社了。 为了确保将敌人一网打尽,奥斯曼人的舰队被分成两队,分别同时从西、南两个方向航向希俄斯岛,希图将敌人的舰队赶进伊兹密尔湾,至少能够将那些航速较慢的商船留下来,以平息大维齐尔的怒火。指挥官阿里帕夏亲自指挥西面支队,南面支队由著名的巴巴里海盗头目乌鲁奇帕夏指挥。 第七百四十九章 秘仪 乳香燃烧的烟雾,将橄榄林间的天空染得昏暗。 穿着亚麻长袍的老人将双手穿过烟雾,仿佛是在搓洗什么,然后他从祭坛上拿起一柄匕首,熟练的走到一头被捆绑结实的黑背小公猪前。这头公猪仿佛预见到了自己不祥的命运,发出尖利的叫声,但匕首的锋刃割断了它的颈动脉和气管,猪血奔涌而出,流入早已准备好的铜盆中,一旁的少年将早已准备好的羊奶倒入猪血中,老人端起铜盆,将其中的液体倒入香炉中。热气和烟雾顿时弥漫开来,将祭坛后面的山洞更显得阴深可怖,仿佛有什么怪物隐藏在其中,蠢蠢欲动。 “我可不知道你什么时候对这些玩意有兴趣了!”杭杜阿压低自己的声音:“你该不会真的相信这些装神弄鬼的东西能帮你打胜仗吧?” “耐心,耐心一点!”周可成笑道:“我的朋友你知道吗?我刚刚看到这一仪式的时候吓了一跳,没想到厄琉息斯秘仪竟然能够保留到现在!” “厄琉息斯秘仪?这是什么玩意?”杭杜阿不解的问道。 “这是古代希腊异教神灵的一种秘密仪式,据说可以和得墨忒耳和珀耳塞福涅(古希腊的农业女神和冥王之妻)沟通,获得不可思议的力量。我还以为早已被基督教灭绝了!却没想到披了张东正教的皮延续到了今天!”周可成笑道:“能够在荷马的故乡亲眼目睹两千年前流传下来的秘密仪式,你难道不觉得很有仪式感吗?” “我只能说你的爱好还真是新奇,不过这倒是无所谓,只要别让那些贝都因人知道就行了,这会让他们觉得亵渎真主的!” 话音未落,一阵钟声传来。两人交换了一下眼色,都从对方的眼睛里看到了兴奋。周可成走到祭坛前,对老者欠了欠身体:“请原谅,恐怕我没有时间参与整个秘仪了,不过我可以向神灵许下诺言,假如这一战我赢得胜利,将会把敌军旗舰的舰首像作为祭品献给神灵!” 海面上波涛汹涌,海浪仿佛撕咬的犬牙。 “本都之王”号随着潮水前进,猛烈地海风将帆吹得像鼓起的面包,“神灯”号和“巴格达”号分居两侧,船与船之间的距离保持在一百码左右。看到自己的舰队队形如此严整,阿里帕夏深感自豪。对于接下来的战斗,他充满信心。 一阵阵钟声掠过海面,仿佛魔鬼的呼唤。阿里帕夏知道这意味着自己已经被敌人发现了,不过这在他的预料之中,他回过头对传令官道:“收帆,降桅,桨手在位!”随着传令官的叫喊声,水手们纷纷就位,成群的士兵们涌上甲板,他们拿着火绳枪、弯刀和短矛,甲板上一片忙碌。以阿里帕夏的经验,在海战中船帆很容易成为敌人火攻的靶子,而且沿海地区的风向就像女人一样多变,远不如桨可以信赖。 号声再次响起,阿里帕夏听到司桨官响亮的嗓门:“下桨,成列!”两百片桨叶同时入水,随着鼓声的节奏划动,鼓声犹如硕大而和缓的心跳,每敲一下,桨动一分,百人一体,整齐划一。阿里帕夏能够看到自己的舰队的船首排成一条严密的直线,这是辛苦训练的结果,对此他感觉到无比的自豪。 海上众声喧嚣,充斥着吼叫、呼喊,号角、鼓声和笛子的颤音,还有成千的木桨起落击水的声响。看着眼前的一切,阿里帕夏急切的寻找着敌人的踪迹,虽然他已经派出乌鲁奇帕夏带着他的舰队从南面迂回,以避免敌人逃走,但他还是更希望可以亲自靠上敌人的旗舰,率领士兵冲上敌舰的甲板,活捉敌人的首领,因为只有这样才可以重新稳固自己在大维齐尔和苏丹心中的地位。 几分钟后,阿里帕夏发现了一条船从希俄斯岛的侧影驶出,这让他暗自出了一口气——敌人没有选择从向南逃走,自己无需担心被那个巴巴里海盗头子夺去头功了。 “传令下去,以两列纵队前进,快速船队抢占上风头!”“强人号”的艉楼上,杭杜阿的声音洪亮而又有力。一旁的周可成没有干涉好友的指挥,而是凝神的关注着正在行驶过来的奥斯曼舰队,看来前段时间把所有的战列舰隐藏在希俄斯岛的海湾中起到了效果,敌人应该是对己方的实力判断有误,不过为何敌方舰队的数量比情报中要少许多呢?难道有什么意外? “强人”号主持主力战列纵队,在他的身后是“鲲鹏”号和“长须鲸”号,在后面的是“巨人”号、“利维坦”号、“抹香鲸”号、“大王乌贼”号等等,一共二十艘战列舰排成一列纵队,其中最小的一艘也装载有85门长炮,每条船的主桅上都飘扬着“南十字星”旗,他们将侧面对准迎面冲过来的奥斯曼战舰,黑洞洞的炮门打开,仿佛无数来自冥界的眼睛,凝视着迎面而来的敌人。 呜呜呜呜呜呜! 透过汹涌的海浪和凌冽的海风,传来阵阵号角声,其中还夹杂着各种奇怪的乐器,每个人都知道这是发起总攻的讯号。周可成看了看远处,由四十五条纵帆船组成的快速纵队已经绕过了敌人的侧翼,应该再过二十分钟左右就可以将其包围了,嘴角禁不住微微翘起。 “加速前进。” 阿里帕夏能够听出这是司桨官咆哮声。鼓声加急,划桨的速度随即跟上,木叶在水面翻飞,嗨哟——噗咻,嗨哟——噗咻,嗨哟——噗咻。甲板上,步兵们以剑击盾,弓箭手则飞快搭好弓弦,从腰上的箭袋里抽出浸透了毒液的羽箭、火绳枪手点着火绳,等待命令。由于船首的帆不停翻飞,遮挡住了视线,阿里帕夏只好在甲板上走来走去以便观察。迄今为止,敌人还没有反应,沉默而又阴郁,就好像即将下雨的雷云。 第七百五十章 血战 “风向变了!”周可成低声道,杭杜阿抬起头,一旁三角形的旗帜开始指向西面——那正是奥斯曼舰队的方向,双方的距离已经缩短到只有四百多米。他会意的点了点头,向一旁的船长道:“开火!” 炮声响起,压倒了所有人的声音,震荡着每个人的耳膜。周可成能够看到相邻“鲲鹏”号的侧舷炮窗喷射出一条条火光,将海面映射成红色,巨大的后座力让鲲鹏号的船身向另一面倾斜,掀起巨大的海浪。 阿里帕夏感觉到自己的牙齿在咯吱咯吱作响,他闭上眼睛,仿佛这样能让自己感觉好点,但咯吱声依旧没有停止,他这才意思到自己浑身在颤抖,恐惧让他颤抖的像一个刚学会走路的孩子。 “我是指挥官,现在必须做点什么?”阿里帕夏告诉自己,但他觉得自己身上被什么重物压着,胸口和耳朵也隐隐作痛,动弹不得,而炮弹掠过的尖啸声和震动不断传来,让他无法起身。必须采取措施的念头不断地在他的脑海里盘旋,于是他便睁开了眼,看到旁边的艉楼已经上被炮弹削去了半截,象用剃刀刮过似的。一些灰色的小动物沿着舷墙滚落下来,在甲板上疯狂的跑来跑去,有的甚至爬到了他的背上乱窜乱跳。 阿里帕夏知道这些小东西是什么,但一时间竟然想不起它们的名字,更不记得什么时候在这么近的距离看到过它们。这时他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真主呀,这些老鼠都被吓疯了吗?嘿,快滚开,滚开!” 阿里帕夏感觉到一双有力的大手把压在自己背上的重物搬开,然后又把那些灰色的,突然凶恶的龇牙咧嘴的小东西扫落在地,帮助他站起身来:“帕夏,您没有受伤吧?您还有知觉吗?” 阿里帕夏抬起头,看到一张熟悉的脸,那是自己的私人奴隶阿里汉,他坐在地上,活动了一下双手,确认自己的没有受伤之后,站起身来问道:“船长、还有大副他们呢?” “没人知道,也许被打死了,也许被压在下面了!您看,这太可怕了!” 阿里帕夏顺着阿里汉手指的方向看去,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原来“本都亲王”的整个艉楼的顶层和第二层已经几乎不翼而飞,自己当时正好在下层所以躲过一劫,想必当时在艉楼顶层的船长早已粉身碎骨了。 “阿里汉,快扶我站起来!”阿里帕夏伸出右手,在奴隶的帮助下站起身来,环视四周。他立刻意识到“本都亲王”号已经没救了,作为阿里帕夏的旗舰,“本都亲王”号不但装饰华丽,而且在主桅上还有华丽的锦旗,其结果就是大部分兰芳社的枪炮官们都把这条船作为射击的目标。这次恐怖的齐射不但将甲板上的建筑物和准备打接舷战的士兵几乎一扫而空,更可怕的是吃水线附近的下层甲板也有多处被击中,24磅和18磅的铅弹将“本都亲王”号侧舷的打出了数十个孔洞,海水正在大量的涌入,船只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下沉,附近的海面上满是挣扎求生的奥斯曼士兵和水手。 “快,快找一条救生艇,我要换到附近的战舰去继续指挥战斗!”阿里帕夏拼命的吼叫,这声音连他自己都感觉到恐惧,对人对己都铁面无情。他疯狂的在甲板上,踢打每一个还有气息的躯体,几分钟后,他终于登上了一条救生艇,向最近的一条奥斯曼战舰划去。 在兰芳社战列舰猛烈地齐射下,奥斯曼人的划桨战船受到了沉重的打击,有些较小的划桨船当时就被击沉,混乱中许多船都放慢了速度,甚至停了下来,有些船相互撞击,船桨纠缠到了一起。虽然奥斯曼炮手们也猛烈还击,但大部分炮弹都从兰芳社战舰的头顶上飞过去了,即便有部分击中的,也少有能够击穿夹板船壳的。而海风又将浓烟阵阵吹向奥斯曼人一边,使其难以瞄准。经过大约半个小时的对射,有三分之一的奥斯曼战舰被击沉、或者被重创,海面上飘满了士兵、折断的桨叶、木桶和各式各样的武器。有一条奥斯曼战舰上的划桨奴隶甚至挣脱了锁链,他们用铁链或者别的抢到的武器和奥斯曼人厮打。但即便如此,在登上新船的阿里帕夏的指挥下,奥斯曼剩余的船只继续向前,逼近了兰芳社的战列舰,双方陷入了混战之中。 此时兰芳社的快速船队已经完成了迂回,他们从背后冲入敌人的行列中,用霰弹扫射敌人的甲板,大量杀伤准备打接舷战的士兵,并摧毁索具。除去炮声外,海面上还夹杂着其他的声音:火绳枪的噼啪声、火油罐摔碎的脆响、船只相互冲撞破裂的沉闷声响、痛苦的喊叫、疯狂的叫喊、尸体落入海中的溅水声,这一切汇成了一首恐怖的死亡交响曲。 “敌人,敌人从背后包围过来了!” 惊恐的呼喊声在“苏丹娜”号的甲板上响起,阿里帕夏回过头,看到敌军纵帆船特有的修长船身,此时他对于胜利已经不抱任何希望了,身为帕夏他唯一能做的只有荣誉的死在战场上。他从奴隶手中接过佩刀,举过头顶,用尽最大的力气喊道:“全力划桨,向敌舰冲击!” “强人”号艉楼。 “大人,您看,我们的后方升起浓烟了,是希俄斯岛上!”船长突然高声喊道。 周可成回过头,果然正如船长说的那样,在希俄斯岛那边升起了一股浓烟,同时还响起了钟声,这只代表一件事情——又有新的敌人出现了。周可成皱了皱眉头,装出一副毫不在意的样子:“不用管那边,我在港口那边已经留下了足够的留守部队,先把眼前的敌人打垮再说!” 第七百五十一章 分舰队的战斗 希俄斯岛港口。 “怎么会这样?有这么多船只?情报有误?”乌鲁奇帕夏看着眼前的情景,脸色微变,仅仅在他眼前可见的敌舰就不下二十艘,商船货船更是不下百艘,除此之外岸上还有临时修筑的炮台和营地,而阿里帕夏指挥的另外一路也杀得正酣,而且看上去战况还颇为不利,敌军在那边的实力至少不弱于阿里帕夏,而按照原先的情报,敌军的数量不会超过三十艘,这个差距也未免太大了吧? 正当乌鲁奇帕夏为情报有误惊疑不定的时候,对面的兰芳社分舰队也开始了行动,他们排成一列纵队,利用从岛上往大海吹来的侧风,以惊人的速度掠过奥斯曼舰队的右侧,这让乌鲁奇帕夏十分惊讶,因为这就意味着将港湾里的商船留给自己了。但他很快就发现敌人的行动并非逃走,而是绕向己方阵线的身后,似乎是要截断后路,将自己包围在港湾中。 “难道是想要将我也全部消灭?这也未免太狂妄了吧?”乌鲁奇帕夏脑海中闪现过一个念头,但转念一想,目光转向另外一个方向,虽然阿里帕夏那边的战场已经被希俄斯岛西面伸出的陆岬挡住了,但声音是挡不住的,炮声正在渐渐变得稀疏,而这有两种可能性,战场已经由炮战进入接舷战阶段;或者奥斯曼一方被击败,如果是前者,自然是对奥斯曼有利,如果是后者,那恐怕就反过来了。 但是乌鲁奇帕夏的部下们却把敌军的行动理解为丢下商船队逃走,他们发出惊喜的呐喊声,加紧划桨,向停泊的商船冲去。而这反而破坏了己方的队形,不复原先整齐的“一字形”横队。乌鲁奇闻到了陷阱的味道,但却看不到任何迹象,难道这些商船上隐藏着什么?还是岸边的炮台?他迷惑不解。 商船的甲板上喷射出一团团白烟,那是自卫用的回旋炮和各种小型火器,足以杀人却不足以打破厚实的船板,岸边的炮垒也开火了,乌鲁奇帕夏看到最前面那条船的甲板上一片混乱,“晨星”号上升起三道烟柱,这也难怪,谁叫他距离岸边最近;紧接着是第二波攻击,这次夹杂着火绳枪射击的噼啪声,士兵坠落海面,仿佛熟透的果实,敌人的火力看上去有些太猛烈了!乌鲁奇心中暗想。 希俄斯港口教堂的钟楼上升起了南十字星旗。炮弹如雨落下,最前面几条船上烟火弥漫,士兵发出绝望的惨叫声。相比起甲板上的士兵和水手,甲板下的划桨奴隶倒是安全得多,真主的安排真是奇妙呀! “帕夏!”随身奴隶送上头盔,乌鲁奇将其推开,此时的他痛恨视线被遮挡的感觉,那些快捷的船已经掠过己方的右翼,开始扭转船头,横扫过来。他们这是想要干什么?发起攻击吗?难道他们不知道双方的数量有三倍的差距吗? 海风掠过桅杆顶部,发出呜呜的声响,由于转向的角度过小,圣迭亚哥甚至能够听到船身发出让人牙酸的咯吱声,不过他全不在意——建造船只用的是上好的柚木,这些特殊的木材坚固而且不会腐烂,马来人用其来建造清真寺或者佛寺,可以数百年不朽。作为留守舰队的指挥官,圣迭亚哥并不认为自己应该防守——在他看来海军就是用来进攻的,对于一个水手来说,防守就是失败的代名词。所以当他发现乌鲁奇的奥斯曼舰队之后,立刻向周可成发出警报,然后就率领舰队迂回到敌军的侧翼,占据了最有利于发挥火力的射击位置。 最先开火的是奥斯曼人的“红色夫人”号,这是条三层甲板的加莱塞战舰,船上装有40门火炮,在鼓手的指挥下,“红色夫人”号的做了一个极为灵活的转身(划桨船这方面比帆船灵活的多),然后就向圣迭亚哥的座船迎面冲来,而这就使他成为了集火的焦点,在短短的一分半钟时间里,“红色夫人”号就中了十二颗18磅或者24磅炮弹,他的侧舷几乎被打成了马蜂窝,海水大量涌入,很快这条船就横躺在海面上,就像一条垂死的鱼。 由于己方船只的遮挡,乌鲁奇帕夏看不清己方右翼正在进行的战斗,但他能将作战的声音。船只相撞声、大口径火炮的射击声、船只被炮弹击中的闷响等等,他那双敏锐的耳朵都听得一清二楚,而声音正在向自己这边靠近,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 而正面的战局也并不顺利,虽然奥斯曼的舰队已经有不少靠上了商船,但船上的抵抗却异乎寻常的激烈,乌鲁奇帕夏不止一次的看到己方的士兵被敌人逼的跳入海中,而且岸上的炮垒的火力也异乎寻常的猛烈,仅凭声音他就能判断出正在射击的大炮应该不低于32磅,这已经超过了己方舰队装备的最大口径火炮。 “不能再这么打下去了!”乌鲁奇的脑海里闪过这样一个念头——他和阿里帕夏不一样,除了是奥斯曼海军高级将领,他还同时是巴巴里海盗的首领,如果在这里损失太大,就很有可能会成为北非内陆柏柏尔人的侵吞目标。他当机立断,下达指令,战舰掉头并吹响退军号。 在希俄斯岛的另一面,海战已经快要进入尾声了,阿里帕夏所指挥的那支庞大舰队只剩下一个残影,大部分还能移动的船只都向岸边逃去,利用对当地海况的熟悉,摆脱兰芳社快速纵帆船的追击,但这种幸运往往只属于那些小型划桨船,对于奥斯曼舰队的主力,加莱塞型帆桨船来说,摆脱追击已经是一种奢望,等待着他们的命运只有两条:沉没或者投降被俘。 第七百五十二章 后方的隐忧 阿里帕夏躺在甲板上,背部依靠着一根折断的桅杆,随着急促的呼吸,含着血液的唾沫从嘴角流出,他知道自己死期已至,一发火绳枪子弹射穿了他的肺部,他每呼吸一次都能感觉到胸部火辣辣的疼,就好像被灌进了一把粗砂,摩擦自己的肺壁。他知道自己死期将至,但这并不是让他最痛苦的,因为每个人都会死,勇士死后将登上天堂,享受各种福报。而当初自己离开伊斯坦布尔时阵容壮盛,舰队上空飘荡着新月旗,战舰排成三列,金角湾两岸站满了为出征者欢呼的人群,双臂仿佛密林。而如今舰队只剩下漂浮在海面上的木片,数万人已经葬身海底,而这一切都是因为自己的愚蠢和莽撞。从这里直到伊斯坦布尔将是一片坦途,再也没有舰队阻挡敌人的入侵,悔恨和绝望啮咬着他的心。 “帕夏,帕夏!” 几只胳膊从背后伸过来,企图将阿里帕夏从甲板上搀扶起来,却被其推开。 “不必了!” “帕夏,赶快换上小船,离开这里,换乘小船离开这里!” “我已经不行了!”阿里指了指胸口的伤:“舰队已经没有了,就让我留下来吧!你们几个尽快离开吧!没有必要留下来送死!” “帕夏!” “不要多说了,时间很紧迫!”阿里伸出右手:“把火把留给我就好了!” 一瞬间,亲兵们都明白了阿里的意思,他们默默地服从了主人的命令。看着亲兵身影从甲板边缘消失,阿里帕夏拿着火把爬到火药库旁,点着引信,低声道:“真主至大!” “这一仗我们已经赢了!”杭杜阿兴奋的挥舞了一下拳头,指着那条被火光吞没的奥斯曼旗舰。 “胜利之后,真正的麻烦事才开始呢!”周可成看上去并不太高兴:“把阿格多巴找来,我有件事情需要他做!” “阿格多巴?你要那个黑人太监干嘛?”杭杜阿问道。 “征收军税!奥斯曼的舰队已经完蛋了,伊兹密尔就是无人看管的金苹果,任凭我们采摘了!如果我向其征收二十万金杜卡特的军税,我相信他们应该不会拒绝的!” “你不打算乘胜进攻伊斯坦布尔吗?”杭杜阿瞪大了眼睛。 “当然,但打扫战场总需要时间吧?而且这也能给周围的奥斯曼人一个错误的印象,那就是我的主力舰队还留在希俄斯岛周围!” “这倒是!”杭杜阿笑道:“那你打算在这里等多久?” “风向合适立刻就出发!”周可成看了看天空:“现在就要看神灵站在谁一边了!” 亚历山大港。 从兰芳社的舰队离港那天算起,已经过去了二十二天了。俗话说日中则昃,月满则亏,当地人对兰芳社的热情也随着舰队的离开渐渐低落下来。越来越多的人开始想起这些从遥远东方而来的商人们的各种缺点:贪婪、刻薄、凶狠、最重要的是,他们与自己信仰不同。开始有人愤愤不平的在街头大声叫喊,指着三级会议的议员们为了一己私利,将穆斯林的国家出卖给远方的异教徒,现在真主已经惩罚了异教徒的舰队,将其沉入海底,接下来还要将其从穆斯林的土地上赶走,惩罚那些背叛真主的富商、伊马姆们。这些人的叫喊往往引起了群众的围观和支持,当维持治安的卫兵企图逮捕这些街头演说家时,围观的群众们却向其投掷石块,迫使其夺路而逃;而当那些议员们从街头经过时,迎接他们的是唾沫和咒骂,甚至有几个商人被从轿子或者骆驼背上扯下来,撕破衣服,扯乱头发,打的鼻青脸肿,几乎丧命。 兰芳社会馆。 “显然,有人隐藏在背后煽动!”一个胖乎乎的商人大声喊道:“殿下,您必须派出军队弹压,否则很快就会有暴乱发生!” 中臣镰成点了点头,他的目光转向右手边的哈桑穆罕穆德,低声问道:“尊敬的伊马姆,我想听听您的意见!” “我也认为有人在背后煽动,很可能就是刺杀我的那伙人!”哈桑穆罕穆德答道:“但我不认为派军队是什么好办法!殿下,您的士兵容貌和埃及本地人完全不一样,信仰也不同,如果出动军队反而坐实了煽动者的言辞。而且我们根本不知道是哪些人在背后煽动,军队只能让人民流血,流很多很多的血,这难道是您父亲愿意看到的吗?” “您说的有道理!”中臣镰成点了点头:“我也不认为派出军队是一个好主意,但父亲离开前将这个国家交给了我,我总不能坐视动乱发生吧!” “并不会发生动乱!”哈桑穆罕穆德答道:“造谣者说您父亲和舰队已经沉入海中,这明显是造谣,但人民就是这样,很容易被假话愚弄。只要您父亲战胜了巴巴里海盗,真相大白之后,人民自然会重新安静下来的!” 中臣镰成陷入了沉默之中,他当然知道周可成去干什么了,就算一切顺利能够打下伊斯坦布尔,那也不是十天半个月的事情,但这件事情又决计不能让屋里人知道。 “我明白了,你们先退下吧!”中臣镰成站起身来,将众人送走,一旁的藤吉郎低声道:“殿下,看您的神色有什么为难的地方,可否让属下为您解忧!” “嗯!”中臣镰成点了点头:“藤吉郎,父亲临别前将这个国家交给我,可现在却这个样子,我怎么能不忧虑呢?” “原来是这么回事!”藤吉郎笑了起来:“其实是殿下您太过善良了!” “善良?什么意思?” 第七百五十三章 继承权 “善良?什么意思?” “其实您根本无需担心发生暴乱!”藤吉郎笑道:“您只要预先把港口、仓库、蓄水池、灯塔、运河水闸这些要害地方守卫好,其他的根本不用担心。如果真的发生暴乱,首先受到威胁的是那些商人和伊马姆们,他们要么自己动手镇压,要么会来求您出兵,您又何必担心这些呢?” “藤吉郎,你说那时候议员们会站在我们一边?”中臣镰成问道:“可是对于他们来说,我们是不信真主的异教徒呀!” “殿下,所以我说您太善良了!”藤吉郎笑了起来:“这世上人拥有的越多,就越是留恋世间,不肯去死,只有那些一无所有的穷人,才会那么虔信神灵,期待死后能够改变现世的不幸,富人能够虔信虽然不能说一个也没有,但却是少之又少。您看看那些三级议会的议员们,有哪一个不是家财万贯?像他们这样的人,有又能有几分心思留给他们的真主呢?” “也许你说的有道理,他们并不在乎信仰不同,但他们若是把我们赶走,岂不是可以自己做主?那不是更好?” “殿下,您有没有见过那些在街上叫骂诅咒我们的人?”藤吉郎笑道:“一个个灰头土脸,脏的就好像土拨鼠,和他们身上的跳蚤一样穷,您觉得那些人一旦起事之后会拿谁当目标?” “我明白了!”这一次中臣镰成终于被说服了,他点了点头:“不过我们也不能放过隐藏在幕后的家伙,藤吉郎,这件事情就交给你了,一定要把幕后的老鼠给我揪出来!” “是,殿下!” 出乎众人意料的是,亚历山大的骚动并没有持续下去。两天后,一条单桅纵帆船带回了惊人的消息——八天前,申王殿下在希俄斯岛附近海域接连取得了两次海战的胜利,将奥斯曼海军统帅阿里帕夏和乌鲁奇帕夏指挥的两支舰队彻底击败,至少有六十条战舰和一万两千奥斯曼人葬身海底,为了证实其并非虚言,船上还带回了数十面奥斯曼人的战旗、六个青铜船首像、十个皮肤黝黑的黑人奴隶。亚历山大港人民的不满迅速消失了,世代生活在海港的他们当然知道兰芳社这次军事行动的目标不是什么阿尔及尔的巴巴里海盗,而是奥斯曼帝国本身。虽然奥斯曼人统治埃及已经有半个世纪之久,但对于绝大多数埃及人来说,依旧并不把自己视为苏丹的臣民,尤其是亚历山大和开罗的居民,和古往今来绝大多数大城市居民一样,他们都怀有一种狭隘的自豪感,认为自己所在的城市即使不比伊斯坦布尔更伟大,也至少不亚于对方;这也是埃及本地官吏仇视来自伊斯坦布尔的奥斯曼帕夏的原因。而兰芳社击败马穆鲁克之后,并没有直接统治这个国家,而是采取三级会议的方式,由埃及本地精英来统治,因此对于大多数埃及人来说实际上是从奥斯曼人手下独立了。所以对于这次兰芳社的胜利,大多数亚历山大居民们不但没有穆斯林兄弟同仇敌忾之情,反而颇有一种扬眉吐气、大仇得雪的快意。 “殿下,您看,这是我的密探从咖啡馆、浴室等地收集来的情报!”藤吉郎将一叠报告双手呈送给中臣镰成:“风向已经变了,现在风朝我们这边吹了!” “往我们这边吹?怎么回事?”中臣镰成不解的问道。 “这么说吧,亚历山大的居民们觉得比起咱们,奥斯曼人要更加可恨一些!所以看在您父亲在希俄斯岛痛击奥斯曼人的份上,就不和咱们计较了!”藤吉郎笑道:“如果申王他能够连伊斯坦布尔一股脑儿都拿下来,只要他能够定都亚历山大,而不是伊斯坦布尔,我估计亚历山大人会高呼万岁,给您父亲戴上皇冠!” “这怎么可能?”中臣镰成笑了起来:“家父就算定都也是在大明,怎么会在亚历山大或者伊斯坦布尔?再说家父若是想登天子之位早就登了,怎么会等到现在!” “殿下,此一时彼一时呀!”藤吉郎笑道:“再说申王他老人家不想登大位,不等于您就不可以呀?” “我?藤吉郎你不要胡说,父亲从来没有和我提过这方面的事情,再说他也不只有我一个儿子,谁继承大位谁也不知道!” “殿下,所以我说您太善良了!”藤吉郎叹了口气:“申王他在那个位置,很多事情是不会说出口,也没法说出口的。我们应当从他的所作所为,而非所说的话来判断他的想法。您是他的长子,他把您带在身边,言传身教,委以重任;领兵远征又让您居守后方。如果说这还不够,我就不知道身为一个父亲还能做些什么了!” 中臣镰成点了点头:“你说的也有道理,那我应该做些什么呢?” “您什么都不用做,只需要把申王交代的事情做好就够了!”藤吉郎笑道:“您的母亲在日本,您的几个兄弟都还年幼,您是唯一距离申王最近的孩子,您还有什么需要担心的呢?” 伊斯坦布尔,金角湾。 夏洛克凝视着远处的城墙,越来越清楚,呼吸变得急促起来。 这不是他第一次来到这座城市,但是过去他是作为臣民、流亡者、祈求者的身份前来,而这一次却不一样,在自己的身后是无数的战舰、大军、重炮。万军之主耶和华在上,犹太人已经有多少年未曾如此强大了,希望这不仅仅是昙花一现,而是一个美好的开端。 第七百五十四章 加拉塔 “夏洛克兄弟,真高兴能在这时候见到你!”纳西公爵是一个身材高大的黑发精壮男子,脸颊刮得干干净净,眼神清澈,他将夏洛克拥入怀中,亲吻了对方的双颊,笑道:“丽贝卡好吗?约瑟拉比还好吗?” “好,都很好!”看到身居高位的昔日伙伴还对待自己如此亲热,夏洛克心中也不由得一暖:“约瑟夫,你知道吗?丽贝卡已经订婚了!” “什么?那可真是个好消息!”纳西公爵笑了起来:“新郎是约瑟拉比的那个侄儿吗?这真是一对好姻缘,可惜我当时不在。不过不要紧,我会补上一份配得上丽贝卡的礼物的!一个庄园怎么样?虽然并不大,但丽贝卡的孩子就是一个真正的贵族了!” “不,不!”夏洛克露出了一丝尴尬的笑容:“约瑟夫,丽贝卡的新郎不是约瑟拉比的侄儿!” “喔?”纳西公爵露出了惊讶的神情,旋即他笑了起来:“好吧!夏洛克,你把丽贝卡嫁给了哪位好后生?” “是一个军官!” “一个军官?”纳西公爵皱起了眉头:“你是说一个马穆鲁克?你是被迫的吗?没有问题,我一定会在苏丹面前为你说话的!” “不,不,我不是被迫的!”夏洛克赶忙摆了摆手:“他不是马穆鲁克,也不是穆斯林,是一个来自东方的王子,现在在为兰芳社效力。丽贝卡爱上了他,一切都是自愿的!” “好吧!”纳西公爵摆了摆手,不难看出他对夏洛克的决定并不那么满意,不过他并不像继续在这个问题上纠缠了:“夏洛克兄弟,我并不是太清楚你为什么要把自己的女儿嫁给一个来自东方的异教徒,但我们先把这些事情放到一边去吧。请尽快告诉我你的来意,正如你所见的,我现在非常忙碌,恐怕没有太多时间和你长谈!” “当然,当然!”夏洛克将纳西公爵拉到一旁:“约瑟夫兄弟,恐怕我的来意和你现在正在忙碌的事情是相关的。你知道吗?两天前,阿里帕夏和乌鲁奇帕夏指挥的舰队在希俄斯岛被兰芳社的舰队彻底击败了,兰芳社的大军和舰队正朝着伊斯坦布尔而来,南十字星旗很快就会飘扬在阿雅索菲亚清真寺的圆顶上了!” 纳西公爵盯着同胞的眼睛,在确认对方没有发疯之后方才问道:“你是从哪里得到这些消息的?夏洛克兄弟!” “从我这双眼睛!”夏洛克指了指自己的双眼:“当时我正在兰芳社旗舰艉楼的第二层甲板上,我亲眼看到奥斯曼人旗舰的火药库被点着,溅起的水柱足足有清真寺的宣礼塔那么高。我可以在你的面前向万军之主耶和华起誓,这一切都是千真万确的!” “好吧,我现在明白你为什么把丽贝卡嫁给那个年轻军官了!”纳西公爵叹了口气:“那你来我这里干什么?说服我背叛我的主人?赐给我土地和爵位、保护我的苏丹?” “约瑟夫兄弟,据我所知犹太人除了永生的上帝,就没有主人!”夏洛克答道:“不错,苏丹赐给你土地和爵位,也保护了你,可那是为了让你为他获得源源不绝的金钱,供其挥霍和战争之用。而且你在伊斯坦布尔有很多敌人,比如说大维齐尔,谁也不知道那个酒鬼哪一天会把你的头砍下来的!” “住口!”纳西公爵脸上泛起一片愤怒的绯红:“我不能允许你在我面前攻击苏丹陛下,别忘了是他在我和我的家人走投无路的时候收留了我,并为我讨回公道。夏洛克,你是我的同胞,所以我不会把你交给奥斯曼人,但我也绝不会背叛曾经帮助过我的人。”说罢,他做了个手势,两个仆人走到夏洛克面前。 “把这个带到后院,没有我的命令不能让他离开!” 夏洛克驯服的被那两个仆人带到了一个僻静的院落,应该说纳西公爵并没有亏待自己的同胞。屋子里有干净的床铺、解闷的书籍、棋类和骰子,院子里还有修剪的很好的花木和一座小喷泉,显然这是用来招待亲密的客人的,不过门口有人把守。夏洛克倒也耐心的很,吃了睡睡了吃,闲下来便在院子里遛弯晒太阳,浑似一个走亲望友的客人,全然忘记了此行的任务一般。就这般过了又过了十余日,听到外间传来动静声,出门一看却是纳西公爵来了。 “约瑟夫,你怎么有时间来我这里?” 纳西公爵面沉如水,走到喷泉旁的石凳坐下,夏洛克跟了过来,笑道:“怎么了,出什么事情了吗?” “嗯!”纳西公爵点了点头:“兰芳社的舰队到了!” “哦,这么慢?”夏洛克在旁边坐下:“比和我说的要晚好几天呢!难道是路上不顺?” “两天前到的,已经在金角湾对面登陆了,正在围攻加拉塔!” 纳西公爵口中说的加拉塔是伊斯坦布尔的一个郊区,位于金角湾的另外一侧,与伊斯坦布尔的东北侧城墙隔海相望,拜占庭时期那儿是一个保护金角湾入口的要塞区。第四次十字军东征后,威尼斯人将该地占据,成为了威尼斯人的殖民地,1267年被热那亚人占据,由热那亚派出的长官行使对该居住区和拜占庭帝国界内的热那亚公民的管辖权,可谓是国中之国,热那亚人称其为佩拉。1453年,奥斯曼帝国围攻君士坦丁堡,正是通过贿赂热那亚人,假道热那亚人控制的佩拉区,铺设了一条长约15公里的木栈道,一夜之间将80条轻便帆船从博斯普鲁斯海峡拉入金角湾,用这些帆船搭建了浮桥,架设炮台,一举攻陷了君士坦丁堡。奥斯曼人攻占了君士坦丁堡后不久,便将热那亚人赶出了佩拉区,将其改名为加拉塔。这个故事在伊斯坦布尔可谓是家喻户晓,兰芳社的舰队一到就猛攻加拉塔,显然对于伊斯坦布尔这座不落之城的要害极为了解,显然是有备而来。 第七百五十五章 重炮 。 “兰芳社几年前就曾经派军事观察团来伊斯坦布尔了,他们对这里的情况很了解,用不着我说什么!” “是吗?”纳西公爵冷笑了一声:“要不要我把你交给苏丹的狱吏,然后让你去和他们辩解?看看他们会不会相信你说的话?” 夏洛克尴尬的笑了笑,加拉塔区是伊斯坦布尔最大的犹太人聚居区,而兰芳社大军一到就立刻向其发动猛攻,行动非常有针对性,守军的几次反击都被围攻者击退,死伤惨重,而进攻方的壕沟、臼炮、地道爆破进展的极快,如果说这和夏洛克没有一点关系,傻子也不会相信。 “战事进行的怎么样?” “非常不利!对于你来说,应该是非常有利!”纳西公爵冷笑道:“昨天白天的一次海战,帝国舰队损失了二十七艘船,死伤两千多人,而你那边一条船都没有损失,根本是不堪一击!” “这都是意料之中的事情!”夏洛克答道:“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所以我才冒险来见你的!” “你让我交出加拉塔区?” “嗯!兰芳社这次来带有专门的攻城炮纵队,还有大量的火药和专门挖掘地道的工兵,加拉塔那边陷落不过是时间的问题!我们有很多同胞住在那里,难道你希望他们也为奥斯曼人陪葬?” “你们攻下加拉塔区又如何?伊斯坦布尔是奥斯曼人的心脏,光是城市周围就有十万军队,你们是攻不下这座城市的!到时候你们乘船撤走,那这里的犹太人肯定会成为奥斯曼人报复的对象!” “约瑟夫,您还是不明白呀!”夏洛克叹道:“一旦加拉塔区被占领,兰芳社的舰队就可以直接进入金角湾,从圣巴巴拉门到法庭纳门的城区都会成为他们舰队炮击的对象,再多的军队也抵挡不住战舰上的大炮的!” 这一次,纳西公爵没有说话,他站起身来在喷泉旁来回踱步,院子里非常寂静,甚至可以听清喷泉溅落水面的细微声响。夏洛克静静的等待,终于纳西公爵停下脚步,摇了摇头:“不,我不能把那么多同胞的生命寄托在你这张嘴上!” “好吧!”夏洛克点了点头:“那你是否可以放我回去,让我至少可以向兰芳社的首领转告你的好意,这样即使他们胜利了,我们的同胞也不会受到太大伤害!” “嗯!”纳西公爵点了点头:“你说得对,等天黑了我就让人送你上船!” 夏洛克是在加拉塔区外的战壕里看到周可成的,在短短的三天时间里,加拉塔区的古老城墙已经被一条战壕和若干个半圆堡、炮台、胸墙包围起来,而且这些土沟仿佛是有生命一般,还在不断的沿着之字形向城墙延伸。虽然城墙上的守军不断用火炮和火绳枪向壕沟内的士兵开火,但战果却寥寥无几。而由守城士兵发起的几次反击都被轻而易举的击溃,这无疑大大的打击了守军的士气。 “大人,纳西公爵拒绝了我的建议!” “是他没福气!”周可成笑着拍了拍夏洛克的肩膀:“不过这没什么,最多后天早上,我们就能攻下加拉塔区了!” “后天早上?”夏洛克惊讶的长大了嘴巴,露出了不敢置信的神色。 “你不相信?”周可成笑了起来:“跟我来,我让你看一样东西!” 夏洛克跟着周可成,穿过一片橘子林,发现在林子后面有两个黑乎乎的庞然大物,二十年后夏洛克在和自己的孙女讲述时说“这个黑乎乎的大家伙看起来就像个吃的太饱的鼻涕虫”,矮胖的炮管,庞大的火药室,加上旁边巨瘤一般的炮弹,还有显得加倍肥大、洞穴般的炮口,对着天空。为了要把这玩意弄到前线,炮兵指挥官不得不用三十六匹驮马牵引,而且必须加固道路以免车轮陷入泥土之中。经过整整二十四小时的奋斗,炮兵们终于把这两门巨型攻城臼炮弄到了距离城门大约四百米的位置。为了避免被守军的火炮摧毁,这两门臼炮被安置在壕沟之中,四周还有平行壕沟,里面埋伏着半个联队的火绳枪射手和四门6磅炮,以避免守军的敢死队出城袭击。 当第三天的清晨来临,炮手们已经完成了架设,他们点着引信,然后迅速跑到距离跑位二十米外的壕沟,匍匐在地,用口罩耳塞保护自己的耳朵和嘴。6点30分,第一发炮弹的巨响震撼博斯普鲁斯海峡,甚至海峡的对岸都能听到,炮弹的弧线高达300米,20秒钟后命中目标,炮弹坠落时尘土、碎片和烟尘形成巨大的圆锥形,升入200米以上的空中,与其同时,另外一门臼炮和12门68磅臼炮、32磅加农炮组成的攻城炮队开始对城墙上的炮台开始轰击,由六个热气球进行校正,使得弹着点不断接近目标。城墙上的守军听到炮弹降落时发出的呼啸声,并且感到爆炸声越来越近,象在自己头上爆炸似的。弹着点在不断地得到校正,他们的恐怖也一阵高一阵,炮弹终于落到他们头顶了,震耳欲聋,巨大的铅球击穿工事。弹雨阵阵,把人炸得段段块块,建筑物崩塌产生的浓烟使人窒息,天花板坍塌,坑道阻塞,地下室内到处是火焰,一片喊声。最勇敢的人也变得歇斯底里起来,在担心下一发炮弹击中的高度紧张状态中,甚至发疯了。 第一轮炮击一直持续到中午,两座城门都已经成为废墟,半个联队的步兵轻而易举将其占领,他们根本没有遇到任何有组织的抵抗。大部分守兵躺在废墟中,处于半昏迷状态,只有少数人疯狂的冲上来,有的人甚至是赤手空拳。一开始士兵们还用刺刀将其杀死,但很快就干脆用枪托将其打昏。午饭结束后,剩下的一座城门也被攻陷,进入加拉塔区的道路已经畅通无阻,步兵们沿着街道前进,还没到黄昏,加拉塔石塔上已经升起了南十字星旗。士兵们站在金角湾的海边,可以清晰的看到海对岸那巍峨的城墙,无数的房屋,那就是永恒之城——伊斯坦布尔。 第七百五十六章 火箭 在金角湾的另外一侧,成千上万的居民站在城墙上,看到加拉塔石塔上的星月旗落下,取而代之的是南十字星旗。他们发出的绝望叹息声几乎将金角湾的波涛声也压过了,几分钟之后,那条封锁着金角湾入口的铁索也被斩断,铁索没入海中,进入金角湾的大门已经向兰芳社的舰队敞开了。 1571年十月的最后一个星期五,夕阳缓慢的向西垂落,就好像帝国的命运。无数站在金角湾西南侧圣巴巴拉门附近城墙上的伊斯坦布尔居民们看到一条漫长的纵队缓慢的驶入金角湾,高耸的船舷仿佛移动的城墙,黑洞洞的炮窗内闪烁着不祥的红光、更让居民们感觉到恐怖的是,在这些巨舰的上空,还漂浮着十多个白色的球体,有些眼尖的人还能看清这些球体和这些巨舰之间有绳索牵引,但是什么可怖的魔法能够让这些白色的巨球悬浮在空中的呢?城墙上越来越多的人双膝跪下,惶恐的向真主祈祷,祈求真主能够保护这座城市和虔诚的信徒。 “这就是伊斯坦布尔呀!” “强人”号的艉楼上,杭杜阿咋着嘴,羡慕的看着眼前的城市。他视线所及,皆已成为繁华城区,豪宅、凉亭、谷仓、砖砌仓库、木屋旅店和市集摊位,酒馆、墓园和妓?院,一座接着一座。即使距离尚远,她仍可听见渔市里的喧闹。宽阔的林荫大道,蜿蜒的曲折小街,还有窄得无法容纳两人并肩通行的巷弄穿梭在建筑物之间。艾哈迈德清真寺的蓝色穹顶仿佛海水,六座宣礼塔塔楼耸立其中。彼端的丘陵上,坐落着圣索菲亚大教堂。两座宏伟建筑之间,长街笔直如箭,坚实的围城高墙则环绕在外。 “和伊斯坦布尔比起来,马刺甲城简直就是一个小渔村!” “你也不必妄自菲薄!”周可成笑道:“这里是一座千年古城,马刺甲从马来人算起来也才不到两百年,如何能比。不过以马刺甲的地理位置,再过一百年发展就不会比这里差了!” “一百年?”杭杜阿笑了起来:“恐怕你和我都看不到了!” “我们的子孙后代看得到就好了!”周可成站起身来,走到栏杆旁:“天就快要黑了,乘着还有夕阳,我们先好好看一看这座伟大的城市吧!过了今晚,恐怕就看不到了!” “过了今晚?”杭杜阿一愣,旋即无声的点了点头。 金角湾靠伊斯坦布尔一侧的岸边,百余座码头罗列水滨,港口里停泊着无数船只。若是平日里,深水渔船和河流渡筏络绎不绝,船夫撑篙往来于金角湾,商船则源源不断卸下来自黑海沿岸、希腊、意大利、埃及和小亚细亚的货物。杭杜阿看到在海湾深处有二十来艘狭长的帆桨战船,船帆卷起,船首的冲角轻轻拍打水面。可以看到水手们正在忙乱的准备启航,不过已经来不及了。 “强人”的甲板上,水兵们正忙乱的下锚降帆,为即将开始的火箭发射做准备。随着一支支四脚铁锚沉入海底,甲板的晃动迅速变得平缓起来。按照军官们的号令,水兵们从底舱里用滑轮吊出一捆捆火箭——相比起先前兰芳社军队使用的带平衡杆的仿康格里夫火箭,现在“强人”号正在使用的火箭上并没有那根笨拙的平衡杆,取而代之的是尾部的三片倾斜的稳定螺旋板,当发射后气流将会使得圆筒形状的火箭围绕自身轴线旋转,从而使得稳定。这种新式的火箭每支大约有60厘米长,内径8厘米,内装填有大约1500克黑火药,最远射程可以达到35公里。为了对付不同的目标,火箭内有不同的装药、分别可以达到爆炸、燃烧、释放催泪气体等多种效果,这次兰芳社所使用的火箭中大部分是装填火药的基本款,剩下的是掺杂了鲸脂和硫磺的燃烧加强款,专门用于对付建筑密集、人口稠密的城市。 兰芳社第一波火箭弹的目标是沿岸的码头以及停泊在码头附近的船只,这是对进入金角湾后的舰队最大的威胁。当时天边只剩下一缕玫瑰色的晚霞,人们正准备回家准备晚饭。但城墙外传来一阵阵传来一阵阵轰鸣声,天空不断现出爆炸产生的火光,居民们惊恐的看着天空,母亲抱着孩子向着清真寺的方向跪下,默默祈祷。胆大的男人们爬上屋顶或者别的高处,眺望城外到底发生了什么,眼前的景象每一个人都永世难忘:只见远处海面上升起一团团火光,向这边飞来,落在城墙外的码头区和岸边停泊的船只上。每一团火光落下,便发出巨大的轰鸣声和火花四溅,无论是房屋、人、树木还是船只,只要沾到的便迅速的蔓延开来。水手们疯狂的解开绳索,拉起锚,划动船桨,企图离开这个地狱,但这多半不过是徒劳——即便是白天在熟悉情况的引水员指挥下拔锚离开泊地起航也不是一件容易事情,更不要说在这个时候了。海面上不断传来船只相撞的沉闷声和落入海中水手的呼救声,宛若地狱。 但居民们很快就用不着为别人的苦难哀叹了,随着西南风越来越大,越来越多的火箭落入了城墙以内的居民区,兰芳社舰队的锚地距离陆地足足有2公里,火箭弹的落点本来就非常分散,晚上又无法用热气球纠正弹着点。随着风势的加强和攻击的持续,攻击范围也渐渐由城墙外海边的码头区向内陆蔓延。伊斯坦布尔的上空响起了一阵阵刺耳的喇叭声和钟声,承担着救火任务的士兵们和民团背着木桶等救火用具来回奔走,但是着火点却越来越多。越来越猛烈地西南风不但带来了越来越多的火箭,还将火势蔓延开来。哭喊声、祈祷声、诅咒声甚至越过了一重重高墙,传入了托普卡帕宫中。 第七百五十七章 新军 1453年,奥斯曼苏丹“征服者”穆罕穆德二世攻陷了东罗马帝国的都城拜占庭,并将这座城市作为帝国的新都城。,在此穆罕穆德二世之前,苏丹虽然位高权重,但位处亚欧大陆十字路口的奥斯曼帝国始终处于强敌环伺之下,历任苏丹也都是马上天子,戎马倥偬,以军帐为栖身之所,哪有精力为自己整治宫室。穆罕穆德二世攻占君士坦丁堡之后,亲自选择了萨拉基里奥角(即皇宫角,是一个将金角湾和马拉马耳海划分开来的陆岬,与加拉塔隔海相望)的最高点作为自己的私人宫殿的地点,其他的建筑物围绕着苏丹的寝宫一直延伸到博斯普鲁斯海峡,整座宫殿都由厚实的高墙包围,其后近两百年的数任苏丹在其上加以改建,但大体的结构并没有改变,那厚实的高墙就好像一个巨大的堡垒,将发生的一切挡在外面。要进入这座堡垒,就必须穿过一座巨大的石门,伊斯坦布尔人称其为“帝王之门”,或者:“苏丹之门”。 “什么人!” “是我,纳西公爵,我要马上晋见苏丹陛下!”纳西公爵他扯了扯长袍的边缘,抚平上面的皱纹,竭力让自己看上去不那么狼狈,即便是他,在这样的晚上穿越半个伊斯坦布尔来到托普卡帕宫门前也不是一件容易事。 走廊的木门被打开了,走出两个禁卫军军官来,纳西公爵能够感觉到头顶上有什么人在审视着自己,他想起在宫廷里的一个流言——帝王之门的上方其实是空心的,里面有一个小阁楼,守卫大门的侍卫把那儿作为一个瞭望哨,必要时也可以从里面向外射箭或者放枪,这让他觉得颇不自在。 在确认过身份之后,守门的禁卫军军官向纳西躬身行礼,但他们拒绝开门让纳西入内,理由是依照律法:帝王之门在早祷时开启,在晚祷后关闭,没有苏丹的旨意,任何人也不可以在晚祷后进入寝宫。 “可这是特殊时候,敌人正在攻击伊斯坦布尔!我有极为重要的事情要禀告苏丹陛下!”纳西公爵辩解道:“请你们替我通传!” “不行,律法没有例外!”为首的那个禁卫军军官答道:“而且苏丹已经现在也已经入睡了,您应该知道苏丹每天睡得都很早的!” 纳西公爵闻言一愣,他立刻就明白了对方的眼下之意, 时任苏丹塞利姆二世是一个彻头彻尾的酒鬼,整日沉浸在酒精之中,清醒的时候本就不多,这个时间点就算没睡觉也已经喝得晕头转向了,根本无法听自己的汇报。想到这里,他顿了顿足,叹道:“如果大维齐尔在就好了!” 很难用语言描述纳西公爵说出这句话时的心情,虽然他和大维齐尔是政敌,但他心里很清楚正是大维齐尔麦何密索库鲁的出色才能支撑着这个庞大帝国,但此时这个大人物现在正在两河流域和叛军交战;更糟糕的是,为了避免自己的政敌乘自己不在首都时发动政变,大维齐尔故意把伊斯坦布尔周围驻军分成几部分,分别交给相互之间关系非常恶劣的几个将领指挥,让其相互牵制。其结果就是在兰芳社围攻加拉塔的几天里,奥斯曼军队的行动十分迟缓(当然也有觉得对方不可能几天内攻下加拉塔的原因),坐视加拉塔被攻陷,敌人的舰队进入金角湾,用火箭袭击城市。 在纳西公爵看来,扭转局势的唯一办法就是让苏丹本人离开宫廷,亲自调配指挥军队。一个庸碌的将军胜过十个出色的将军,大维齐尔留下的将领都是精干的人才,唯一的问题就是他们互不相让,唯有苏丹的权威能够压服他们听命。 回到自己的住处,听着外间不时传来的爆炸声,纳西公爵的脑海中突然闪过一个念头——难道自己先前拒绝夏洛克的建议是错的吗? 当第二天的太阳从地平线下再次升起,将晨曦洒在金角湾和伊斯坦布尔的城墙上。兰芳社的二十二艘单桅纵帆船逼近圣巴巴拉门附近的海边,开始炮击城头。城头上的守军也开始还击,但他们很快发现敌方的炮弹出奇的准确,更糟糕的是那些漂浮在空中的巨大球体开始缓慢的向自己头顶上飘来,当这些热气球漂到他们头顶上时,就开始向下投掷起装满黑火药松香和油脂的陶罐来,巨大的爆炸声和飞溅火焰立刻占领了城门附近。其实热气球上的士兵们投的并不是太准,不少燃烧弹都丢进城门附近的居民区去了,但从天而降打击给守军精神上的冲击要比物质上的打击大得多。许多士兵惊恐的丢下完好的火炮和武器,疯狂的喊叫着向城下逃去,甚至就连军官都阻挡不住。就这样,在早上九点钟左右,一支小部队就占领了圣巴巴拉门,还有城墙上的十二门完好无损24磅以上的大炮,还有大量各种补给品。 丢失了圣巴巴拉门就仿佛一针兴奋剂,守军的行动立刻变得积极起来。大约中午十一点钟左右,兰芳社的斥候就发现了有大批的敌军正在向圣巴巴拉门附近移动,目光敏锐的斥候还记住了敌人的显著特征——戴着白色高帽子,更奇怪的是,在军队的前方,应该是旗帜的地方,却摆放着一口大铜锅,旁边的军官手中拿的是一个长柄汤勺。 第七百五十八章 撤退 “是耶尼色里军团,苏丹的亲兵!”缅俞华立刻做出了准确的判断,作为军事观察团的成员之一,他当然对这支赫赫有名的敌方精兵所知不少。作为苏丹的禁卫军,耶尼色里军团来源于苏丹向其基督教臣民征收的“血税”——即每5-7年征收11岁以上的健壮男孩,然后集中加以训练,传授神学、武艺和兵法,成年后入伍。通常情况下,耶尼色里军团是作为苏丹的禁卫军,而其最出名的标识便是那口被称为“卡赞”的大铜锅。按照奥斯曼的传统,苏丹作为军事首领有义务为自己的追随者提供餐食,而军团士兵则称苏丹为“哺育我们的父亲”。新军中的等级与食物也息息相关,新军团长被称为考巴西(土耳其语中长柄汤勺之意,其指挥标识便是一只长柄汤勺);副官被称为阿斯科塔(掌厨),因此军团以铜锅为标识也就没什么奇怪了。每天耶尼色里军团的士兵们都会在这口铜锅旁等待自己的口粮——通常是掺杂了奶油的麦片,行军时铜锅由专门的人员运送,所经之处所有的士兵和军官都必须向其肃立,凯旋时铜锅也将在行列之中,战斗吃紧时铜锅能够像号角一般鼓舞士气;当士兵遇到危险,则会跑到铜锅旁寻求袍泽的庇护;假如军团要发动兵变,就会掀翻铜锅为信号。如果在战场上丢失铜锅,即使最后取胜,整个团队也将失去参加凯旋的权利。 嘟嘟嘟! 随着一阵阵尖锐的骨笛,奥斯曼人的反扑开始了,兰芳社的步兵们立刻领教了为何耶尼色里军团在几个世纪一直享有战无不胜的威名。由于自幼年时就经受了极为严酷的训练,许多奥斯曼新军士兵都是第一流的射手,所使用的又是奥斯曼第一流工匠所制造的火绳枪,而兰芳社的火绳枪上装有刺刀,所以口径和枪管长度受到了限制,威力和射程反而要差些。两厢一阵对射,便有数十人中弹倒下,于是乎士兵们纷纷本能的躲在障碍物后面,只有开火才探出头来,以免被敌方击中。 缅俞华见状大怒,用力踢打士兵的屁股,想要强迫其站起身来,但他踢起了这边,那边又趴了下去。人没拉起来几个,反倒差点被敌方射手击中。他这才冷静了下来,派人去让炮兵开火,压制敌方的射手。 正当此时,二十多个敌军却乘着兰芳社士兵被己方射手压制住的空隙沿着一条两栋建筑屋间的小路从侧面爬上了城墙,横扫过来。缅俞华赶忙领人迎击,那些奥斯曼士兵虽然人数不多,但个个身着冷锻锁子甲,手持钢刀小盾、短矛、月牙斧等冷兵器,后面跟着五六个弓箭手,配合的极为娴熟,在一对一,二对二、三对五的战斗中占据了很大的优势,杀得缅俞华节节败退,若非正好有援兵赶到,先是两阵排枪,又是刺刀冲击才将这伙敌军赶下城墙。 “缅校尉,上头让我接应你撤下城墙!”援兵的指挥官大声道。 “撤下城墙?为什么?”缅俞华已经有些杀红眼了,他梗着脖子问道:“方才是我不够小心,下次奥斯曼人不会有机会了!” “没有为什么!这是命令!”接应军官喝道:“你忘记了讲武堂里第一节课是什么吗?” 缅俞华顿时冷静了下来,他强压下胸中的怒气,点了点头。几分钟后,城头上的兰芳社军队就退了下来。 汗水浸透的呢子军服硬邦邦的,多处撕裂,羊绒贴近湿漉漉的胸口,缅俞华扯开领口,让自己的呼吸更加通畅一点,但寒风乘机吹入,让他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俞华!”一个声音从背后传来,他转过身,看到一张熟悉的面孔。缅俞华赶忙站直了身体,行了个军礼:“学长,是你?” “嗯!不必这么多礼!坐下说话!”朱文斐满不在乎的摆了摆手,首先在旁边的一块大石头上坐下:“怎么样?还在为撤退的命令生气呀?” “学长,撤退的命令是你下的?”缅俞华惊讶的问道。 “不错!”朱文斐点了点头:“上头看上岸的各支部队各自为战,就让我来协调指挥各军!你觉得这命令不对?” “属下不敢妄议军机!”缅俞华低下头去。 “这又不是在中军大帐里,有什么不敢妄议的?”朱文斐笑道:“你就当是还在讲武堂里,你心里想什么就说什么!” 缅俞华抬起头,露出跃跃欲试的神情,朱文斐笑了笑,鼓励道:“怎么了?不敢说了?” “我死都不怕,又有什么不敢说的!”缅俞华昂起了脖子:“学生,兵法云‘有进无退’,敌兵虽然方才占了一点便宜,但却是我调度无方,只要我多加小心——” “好了好了!”朱文斐摆了摆手:“我刚刚在船上看的很清楚,进攻你的是奥斯曼的耶尼色里军团,苏丹的亲军,人数也比你得多。士兵都是从小就经过严格训练,又经历百战;论起武艺射术来,恐怕我们讲武堂的军官生也未必比得过,这样的精锐你打不过有什么丢脸的,你方才的指挥调度挺好的,要不然城门就已经被人家给夺下来了!” “那也不能撤退呀!,现在他们夺回城门,若是再想拿下来岂不是要流更多的血?” “你放心,我既然让你撤退就肯定是有办法!接下来只会流奥斯曼人的血,而不会流我们的血!”朱文斐说到这里,指了指海面上的船只:“俞华,你知道那些船里都装的是什么吗?这次来申王殿下是铁了心多花钱,少流血,你就安心看好吧!” 第七百五十九章 军团的毁灭 缅俞华迷惑的看了看朱文斐,他知道这位学长这些年来可谓是青云直上,仕途通达,被视为兰芳社军中的后起之秀,同辈里少有能及,申王殿下也对其十分看重。他对兰芳社这次远征计划的了解自然要比自己这样一个中级军官要多得多。他点了点头:“既然学长这么说,那我便静观其变了!” 正说话间,又有两条舢板靠到了岸边,水兵们从舢板上搬下一只只木箱来,堆在岸边的空地上,堆得好高怕不有七八百只了。朱文斐得意的指了指木箱,笑道:“看到没有,江南、淡水、中左所的几个制造局为了这些玩意已经忙活了快两年了,不知道多少工人加班加点就是为了这些玩意。为了攻打敌巢,申王殿下早有谋划了。刺刀虽利,你又能杀得了几个人?这攻战之法,俞华学弟要学的还多着呢!” 缅俞华看的眼熟,上前一看才发现箱子里装的是火箭,每只木箱里有六支火箭,还垫了干草或者晒干的海藻,以免其运输时相互碰撞损坏,粗看上去倒像是上好的绍兴黄酒。这时士兵们已经在城下摆开了二十多个支架,每个支架上都有一根滑轨,又有一只热气球飘来,垂下通知信息用的导索。看到这里,缅俞华已经明白了过来,朱文斐是打算先佯装后退,将那些耶尼色里军团的敌兵引诱到没有遮挡的城墙上,再用火箭将其消灭,热气球是用来纠正弹着点的。 正当两人交谈时,奥斯曼人已经重新占领了圣巴巴拉门。士气高涨的新军士兵们高声欢呼,虔诚的向真主祈祷感谢,全然不知道即将从天而降的灭顶之灾。 “预备——放!” 士官拖长音调的命令颇为刺耳,几乎是下一秒钟,一抹橘红色的火焰抹过眼帘,飞向前方,掠过城门落在城墙后面的某个角落。发射手赶忙摇动手柄,降低发射架的仰角,然后做第二次试射,经过四五次调整之后,弹着点开始集中的落在圣巴巴拉门附近。发射的速度陡然加快了起来,火箭划破空气时发出的尖利声响不绝于耳,缅俞华能够看到城墙上不断发生爆炸,成群的人从上坠落,冷锻锁子甲和钢头盔也无法挽救性命,懦夫和勇士一视同仁。 “调整射角5度!”又一个命令声从身后传来,缅俞华回过头,惊讶的发现发出命令的是一个和自己年龄相若的年轻人,但从军衔看与自己一样,而且从其文秀的外表上看更像是个书生而非武士。 “调整5度!”士官们高声重复命令,火箭的射击暂时停止了,在调整完发射架后,又开始单发单发的射击,按照热气球上的瞭望手的观察予以调整,然后连续六发急速射,一直到传来停止的命令停了下来。 “我军大获全胜,击斩敌军至少千人!”朱文斐甩了甩手腕,手中的纸片哗哗作响,当他看到缅俞华露出怀疑的神情,笑了起来:“你是不是不信?也罢,你现在可以去看看了,这种事情还是眼见为实的好!” 缅俞华用力推开城门,眼前的一切让他如岩石般一动不动。圣巴巴拉门内侧的空地上,伏尸遍地,从天而降的火箭使正准备出击的军队化为葬礼的柴堆,把人变成火炬,空气中满是尸体被烧焦的臭味。许多尸体甚至排的像像生前一样整齐,武器倒在主人的身旁。在尸体最为密集的核心是那只大铜锅,缅俞华甚至可以想象出 当时的情景,遭到零星火箭袭击的敌人依照习惯向团队的标识物靠拢,这些勇敢的敌人绝不愿意抛弃自己团队的象征,而这一次他们的勇敢并没有迎来胜利,而是从天而降的死神、彻底的毁灭。 “你们两个过去,把那只铜锅搬过来!”缅俞华指了指不远处的尸体堆。 “这是耶尼色里军团最好的一个团队!”缅俞华指了指地上的这个铜锅:“现在就剩下这个了!” “这是什么?铜锅?”朱文斐笑了起来“俞华你还真会开玩笑,你要么弄把好刀,要么弄面战旗回来,弄这么大个锅给我干什么?” “学长,这个就是奥斯曼人最看重的东西,战场上宁可死也不肯抛弃,在这口锅旁边至少有一百具尸体!”缅俞华略微解释了一番铜锅对于这些奥斯曼士兵的意义,朱文斐这才明白了过来,笑道:“好,好,你有心了。我要把这玩意放在我的私人陈列室里,留给子孙后代让他们看看先祖的功绩!” 兰芳社在圣巴巴拉门的胜利给奥斯曼军队的士气造成了很大的打击,一千名苏丹最好的亲兵几乎没有给敌人造成任何损失就几乎被全部消灭掉了,就连他们的大铜锅都遗失在战场上了,上一次新军受到这样的重创要追溯到一百多年前的事情了——那是1402年的安卡拉之战中,奥斯曼人被帖木儿击败。 托普卡帕宫、第二庭院。 “请您随我来,尊敬的公爵!” 纳西公爵点了点头,紧随着前面那个黑人太监,无声的穿过大理石长廊。在长廊的外面是帝国医院、烘房、禁卫军驻扎地、马棚及南面的御膳房,长廊的末端是吉兆之门。进了吉兆之门便是第三庭院,那儿才是托普卡帕宫的心脏,又被称为内宫。那儿是一个翠绿的花园,花园里遍布着私人宫殿、宝库、后宫、亭楼等建筑物,私人图书馆。这里严禁外人出入,只有极少数深得苏丹信任的宠臣才有机会进入。 第七百六十章 威胁 从某种意义上讲,奥斯曼帝国是人类历史上最成功的的政治实体之一,在长达六百年的时间里,这个帝国统治着横跨三大洲的庞大领土,而这些领土上居住着数百个宗教信仰、生活习惯、文化习俗各不相同,甚至可以说势同水火的民族,却能维持长时间的和平,这简直是一个奇迹。而奥斯曼人成功的秘诀就是用奴隶统治帝国,即苏丹不是从本民族的贵族、或者同样信仰伊斯兰教的其他穆斯林中选拔官吏,而是从被征服的基督教臣民中征集幼童,然后将其带离父母进行集中学习培养,然后从中选拔才智出众的出任低级官员,然后按照其工作成绩和对苏丹的忠诚予以提升。这种看起来颇为不人道的做法却被同时代的许多西欧学者大加赞赏,视为良政。因为同时代的基督教国家政治权力基本被贵族或者教士所垄断,执政者多为庸碌之辈,即便是有才能之人考虑的更多也是一己、家族乃至教派的私利,而非国家的整体利益;而反观奥斯曼的官员由于自小就被带离家人,基本与血亲割断了联系,若想升迁唯一的出路就是效忠苏丹做出成绩来,无论是个人的才能和操守都远非当时西欧的贵族官员能够比拟的。而且这些官员虽然都改信伊斯兰教,但却并不以沙里亚法来统治不信仰伊斯兰教的臣民,许多东正教徒宁可生活在穆斯林统治的奥斯曼帝国,也不肯生活在被同样信仰基督教的意大利等地,就是因为这个原因。像唐约瑟夫纳西这样的犹太人在西欧是决不可能成为贵族,更不要说获准参加帝国权力中枢决策了。 当约瑟夫走进圆顶会议室,发现长桌旁已经有四个人了,他赶忙躬身行礼,走到自己的位置坐下。在正常情况下,国务会议将由大维齐尔主持,他是帝国行政事务的总负责人,苏丹本人通常并不参加会议,当会议召开的时候,苏丹通常会在会议室的一个隔间里,透过屏风他可以旁听会议。当会议结束后,大维齐尔本人再亲自向苏丹汇报。而由于大维齐尔本人此时不在伊斯坦布尔,又是危急关头,塞利姆二世亲自参加了这次会议,他没有坐在长桌旁,而是在另外一个高出地面有一米半左右的宝座上,倾听着重臣的报告 “敌人已经攻占了圣巴巴拉门!”正在向苏丹汇报的是易普拉辛维齐尔,他是个阿尔巴尼亚小贵族,被苏莱曼升迁到国务会议之中,是大维齐尔的得力助手,而且拥有帕夏的头衔,也是奥斯曼军队的主要指挥官:“我已经派出一个军团新军去夺回城门了,想必天黑前就能重新夺回圣巴巴拉门!” “尊敬的陛下!”纳西公爵打断了易普拉辛:“请允许我的无礼,但有一件事情我必须立刻向您禀告,我尊敬的同僚刚才说的夺回圣巴巴拉门的行动已经失败了,他说的那个军团已经不复存在!” “纳西公爵!”易普拉辛维齐尔粗壮的脖子涨红起来,他恶狠狠的盯着犹太人:“你只是一个数铜板的,并不懂得怎么指挥军队!” “我确实不懂得怎么指挥打仗,但谁赢谁输还是分得清的!”纳西公爵答道:“在来内宫的路上,我亲眼看到了那些败兵,他们连自己军团的铜锅都丢到战场上了!” “约瑟夫!”塞利姆二世抬起了右手,介入了自己重臣之间的争吵:“你说的是真的?” “千真万确,您可以派一名太监去看一看,然后您就知道我说的是真是假了!” 苏丹点了点头,他招了招手,一名黑人太监便凑到他的身旁,然后便离开了。 “易普拉辛!”苏丹的目光回到了阿尔巴尼亚人身上:“如果约瑟夫说的是真的,你就要付出生命的代价!” 阿尔巴尼亚人双膝一软,跪在了地上,他原本打算先将败绩瞒过苏丹,然后用更多的援兵夺回圣巴巴拉门,挽回败局,没想到却被纳西公爵当场揭穿了,欺瞒苏丹可是无赦的死罪。 “陛下!请您宽恕易普拉辛!” 出人意料的是,出头为易普拉辛求情的却是纳西公爵。塞利姆二世好奇的看了看犹太人:“约瑟夫,易普拉辛是你的仇敌,你为什么要替他求情?” “因为他对于首都周围的军事部署很熟悉,现在没有人能比他做的更好!”纳西公爵答道:“在这个时候,我和他的私仇必须放在一边!” “易普拉辛,你站起来吧!”苏丹点了点头,目光转向跪在地上的大臣:“我可以暂时忘记你的过错,希望你不要让我再想起来!” “是,是!”易普拉辛感激的瞥了犹太人一眼,纳西公爵却偏过头去,没有与其对视:“陛下,有一件事我必须要向您报告!” “什么事?” “我收到了一个同胞的来信,他现在正在我们的敌人麾下做事。在信中他要求与我方议和!” “议和?”塞利姆二世笑了起来:“何等狂妄之徒竟然想要与我签下城下之盟?好吧,约瑟夫,让我听听他们提出的条件!” “是,陛下!”犹太人从怀中取出一张纸:“陛下,这封信是用希伯来文写的,上面提出的条件有三个:赔偿军费;与叛军议和并承认其对巴格达、巴士拉、黎巴嫩、巴林等行省的控制权;将加拉塔区租借给对方,为期99年,并承认该地的自由港地位!” “呵呵呵!”塞利姆二世笑了起来,他凸起的肚子上下起伏,仿佛波浪。 “真的是狂妄之徒,那如果我不答应呢?” 犹太人放下信纸,答道:“按照信中所说,伊斯坦布尔将化为一片火海!” 第七百六十一章 火海 暮色西垂,大火和落日将天空的云朵涂上了浓浓血色,仿佛天幕上的一道伤口,在伊斯坦布尔的上空汩汩流血。 缅俞华站在城墙上,东北风刮得他眼睛都很难睁开,远处传来一下下沉闷的鼓声,那是奥斯曼人正在调动新的生力军。虽然才二十出头,但缅俞华早已历经生死,他还是个孩童的时候就亲眼目睹自己的祖国是怎样被缅人的大军所吞没的,但像今天这样混杂着鲜血、烈焰与落日的骇人景色,他还从来未曾见过。奥斯曼人仿佛丝毫也不吝啬生命,向圣巴巴拉门一次又一次的发起猛攻,但一次次的葬身于天空落下的火海之中,在短短的五个小时时间里,至少有四千士兵葬身于圣巴巴拉门城后的那个街区,死掉的居民更是不计其数,而兰芳社一方一共才死伤三十五人——代价就是一共发射了近两万枚火箭弹,岸边到处都是空空的弹药箱,白白的一大片,仿佛尸骨。 “俞华,让你的人上船吧!” “上船?”缅俞华回过头,朱文斐的脸上没有一丝笑容,丝毫不像打了胜仗的样子。 “嗯,天要黑了,不能把舰队留在金角湾里过夜,太危险了!如果我们留在这里,那就是背水列阵!” “背水列阵也不怕!”缅俞华反驳道:“天黑了奥斯曼人也没法打,不举火没法调兵,举火就是活靶子!” “我和你说实话吧!咱们的任务已经完成了,接下来就是炮轰苏丹的寝宫,就在那个与加拉塔隔海相望的海岬上!”朱文斐笑了笑:“殿下已经写信警告奥斯曼人了,如果他们不肯接受条件,那就要把这座城市推入火海之中!” 身为军人,军令是不可违抗的。十分钟之后,兰芳社士兵们便退下城墙,为了避免城墙上的大炮被奥斯曼人利用,落在最后面的工兵将其一一炸毁。当缅俞华登上舢板,忍不住回头望去,此时太阳已经完全落入地平线,但天空依旧有一种骇人的昏黄色——那是火光映照在天穹。 萨拉基里奥角外的海面上,十二条双桅纵帆船抛锚停稳,水手们降下船帆,在甲板上安置好火箭发射架,然后一一点燃,灼热的尾烟划破夜幕,远处苏丹寝宫的外壁时隐时现,仿佛隐藏在夜幕中的巨兽。随着越来越多的建筑物被点燃,一道道升起的火柱照亮天空,仿佛白昼。从未见过这等骇人景象的水兵们站在船舷边,目瞪口呆的看着眼前的末日景象。 第二天清晨,奥斯曼一方就派来了使者,要求暂时停战,被周可成断然拒绝。周可成提出除非应允条件,否则停战没有任何意义。为了印证他说的话,六条战列舰靠近了萨拉基里奥角,用舰炮和火箭又一次轰击了拉普卡帕宫,由于是白天,热气球上的瞭望手可以清楚的看到宫廷内大片正在燃烧的建筑物、花园,昔日供苏丹及其宠妃玩赏的珍禽异兽惊恐的在火海中奔走,装满各色珍宝的库房在火焰中崩塌。当天中午,马尔马拉海上出现了二十二条大型帆船和大批划桨船,这是奥斯曼卫戍舰队的残部,在博斯普鲁斯海峡等候已久的六条战列舰和三十二条纵帆船迎了上去,经过三个小时的激战,奥斯曼人的舰队几乎全军覆没,有超过两万人战死或者淹死,奥斯曼人戴着的头巾布被潮水冲到了欧洲一侧的海岸上,数公里长的沙滩上白花花的一片。 傍晚,加拉塔区,码头。 纳西公爵站在甲板上,夜风锐利,带来海风特有的咸味,长桨划破水面,发出水声。码头旁的石柱上火光摇曳,城墙外的军营篝火熊熊,仿佛天空的星星坠入凡间。他安慰自己:我只是使者,用不着害怕这些东西。 码头的石阶湿滑的很,若非夏洛克伸手搀扶,纳西公爵险些摔倒。他向朋友勉强笑了笑,跟随着他走向石塔。守卫打开大门,噪音和强光顿时传出,在纳西公爵眼里宛若魔窟。 在碗筷刀叉的碰撞声和谈笑说话声中,纳西公爵能听到竖琴声。餐桌旁坐满了军官、舰长们,他们将干硬的面饼撕碎,放入乱炖汤中。每个人都笑容满面,但有意无意间都压低了声调,因为周可成坐在高台上。从穿着上他与军官们并无差异,面前摆放着面饼、海鲜乱炖,位于与军官们不一样的是他的面饼是新鲜的,比较松软,毕竟他已经年过五旬,牙齿和肠胃都无法再经受那粗粝的饭食。 在夏洛克的引领下,纳西公爵向高台走去,为了表示风度,他挤出虚弱的笑容,登上台阶。 “给公爵搬一张椅子来!”周可成笑了笑,一旁的侍卫依命行事。纳西公爵躬身行礼,然后坐下。他小心的观察着眼前的男人,面带笑容,但笑容下隐藏的是寒冰般的钢铁。 “如果您不嫌弃我的饭菜粗粝,可以和我们一起吃!”周可成笑道:“说实话,这乱炖味道还不错!” “太好了,我正好有点饿了,非常感谢您的慷慨!”其实纳西公爵并不饿,但身为一个犹太人,他实在太清楚弱势一方的使者是没有权力说“不”的。 “嗯,那就拿两份来!夏洛克,你就坐在公爵旁边,对就是那儿,老朋友应该坐在一起!” 乱炖被送上来了,纳西公爵喝了一口,出乎他意料的是味道真的很不错,碗里有鱼、螃蟹、贝类、洋葱、卷心菜、还有煎过的腌肉,汤汁浓稠而鲜美,尤其是刚刚吹过从黑海刮来的北风之后,喝上几口更是舒服极了。他禁不住大口吃了起来。 第七百六十二章 停战 “味道怎么样?”周可成放下汤匙,笑着问道。 “非常好!”纳西公爵心怀感激的答道,此时他的身体已经完全暖和起来了,脑子也清楚了不少:“这是我吃过最好的乱炖!” “是吗?我有个好厨子,他已经跟随我快十五年了!”周可成笑道:“为了回报他的服务,我在东番岛给了他一个种植园,还有一些稻田,每年大概能有三千银币的收入。不过他还是宁愿跟着我,照料着我的胃,把种植园和稻田交给自己的儿子打理。男人们在海上漂泊,喝着发臭的淡水啃和砖头一样硬的饼干,吃发臭的腌鱼腌肉,冒着枪林弹雨,最后还是为了自己的孩子,您觉得我说的对吗?公爵阁下?” “当然,您说的很有道理!”纳西公爵赶忙笑道。 “很高兴我俩在这件事情上看法一致!我们都是有孩子的男人!让我们为这干一杯!”周可成举起右手边的酒杯,纳西公爵赶忙也举起杯子,两人轻轻碰了一下,然后一饮而尽,他能够感觉到杯中的酒很淡,掺了太多的水。他咬了咬牙,决定主动出击。 “殿下,苏丹让我前来商议和平!”纳西公爵笑道:“和平是美好的,您说是吗?” “当然,这一点我不否认!”周可成拿起汤匙:“但和平却有很多种,我不知道您说的是哪一种!” “当然是对双方都有利的!”纳西公爵答道:“您应该看到了,伊斯坦布尔正在燃烧,千百年来积累的财富正在燃烧,人民正在哀嚎——” “夏洛克!”周可成的目光转向一直沉默不语的夏洛克:“据我所知,在我的舰队抵达之前,你曾经来见过公爵阁下,是吗?” “是的!”夏洛克答道:“我来见过我的这位同胞,向他提出了您的条件,而他拒绝了!” “那拒绝的理由呢?” “两个原因,苏丹对他的恩情,他不认为您能赢得最后的胜利,他不希望犹太人成为陪葬品!” “嗯!”周可成点了点头:“公爵,我可以理解您的谨慎和感恩,但从现在来看,你的判断好像是错误的。” “是的,我错了!”纳西公爵低下头,他能够感觉到背脊上的寒意,在权力者的口中错和死往往是同义词,也许路已经到尽头了。 “我们都是凡人,犯错理所应当,只要能够改正!”说到这里,周可成笑了起来:“公爵,你愿意改正吗?” 半个小时后,纳西公爵重新登上了回程的船,他的内心和胃一样沉甸甸。周可成同意了暂时停战的要求——不过只有六个小时,作为条件,奥斯曼人必须缴纳第一笔赔偿金,一共二十万金杜卡特,如果六个小时内没有看到赔偿金,那便战事重开;除此之外,还要派出一个使团开始商议合约的内容,除此之外,周可成还向他提出了一个建议,租借加拉塔区成功后,将那儿作为犹太人的聚居区,他本人担任该区的行政长官。 渡过金角湾之后,纳西公爵立刻赶往国务会议,他当然没有将周可成与自己的密约也和盘托出,但仅凭已有的条件,也足以让所有人无法接受了。 “二十万金杜卡特,六个小时,这分明是最后通牒!”巴瑟尔维齐尔的嗓门震得窗户都在轻微的震动,他鄙夷的看了纳西公爵:“公爵,我看你是被这些敌人给吓倒了,犹太人真是怯懦的民族!” “巴瑟尔,公爵的任务就是把敌人的要求原封不动的带回来,而不是与敌人争辩激怒他们!”易普拉辛冷声道:“二十万金杜卡特虽然不少,但昨天晚上拉普卡帕宫的重建费用最少也有一百万金杜卡特,城区的损失更是不计其数,如果战争继续持续下去,整个伊斯坦布尔都会被烧成一片白地,这个损失是帝国承担不起的!。” “损失一回事,赔款又是一回事!应该把金钱用在赏赐为真主而战的勇士身上,而不是用来满足敌人的贪欲!那只会让敌人的胃口越来越大!” “巴瑟尔!”易普拉辛强压下心中的怒气:“你难道没有长眼睛吗?昨天下午有多少真主的勇士流尽了血?整个马尔马拉海上都是漂浮的头巾。情况已经很清楚了,在海面上我们无法击败敌人的舰队。我们需要时间来调集亚得里亚堡和安卡拉(分别为奥斯曼帝国在巴尔干半岛和小亚细亚半岛的重镇)的军队,调集更多的大炮,用金钱和谈判来争取时间才是我们应该做的!” 屏风后面传出的咳嗽声堵住了巴瑟尔的嘴,办公室里的每个人都知道那是苏丹本人要表态了,他们恭谨的低下头,等待着苏丹的裁决。 “让约瑟夫再去一趟吧,赔款的金钱从我的私人金库中出!” 对于奥斯曼人来说,苏丹的意志就是最后的裁决。维齐尔们恭谨而又无声的退出屋外,纳西公爵尾随其后,心里想着应该如何筹措那二十万金杜卡特,苏丹虽然说要从自己的私人金库出,但他本身就兼有管理苏丹私人金库的责任,羊毛出在羊身上,出钱的归根结底还是自己,想到这里,他就觉得头疼欲裂。 走出圆顶办公室,纳西公爵看到易普拉辛维齐尔站在路旁,他意识到对方应该有什么话要和自己说,也停下脚步:“尊贵的易普拉辛,刚才多谢你了!” “我刚刚只是说实话!我们已经被彻底击败了,无论是海上还是陆地上,现在只有任凭敌人摆布了!”易普拉辛的脸上露出一丝苦笑:“约瑟夫,我有一个请求!” “请求?”纳西公爵诧异的问道。 “您知道,作为真主在人间的影子,苏丹本人是不可能有错误的。而大维齐尔又不在伊斯坦布尔,那么承担战败责任的只能是我!所以无论谈判的结果如何,我的结局都是一样的!只有死!我希望您可以看在我今天说了几句实话的份上,照顾我的后代!” 第七百六十三章 安排 “可是国务会议并不只有你一个人呀!”纳西公爵反驳道:“其他三个人呢?这明明是你们四个人一同做出的决定呀!即便治罪也是你们四个人一同治罪,不至于会被处死吧?” “可是当时主张赔款的只有我!”易普拉辛嘴角微微上翘,露出一丝自嘲的笑容:“其他三人要么没有表态,要么拼命反对,你现在应该知道巴瑟尔为什么会那么做了吧?他并不是瞎子,也很清楚如果继续打下去只会造成更大的损失,但他绝不会表态赞同停战的,因为那会死!” 纳西公爵低下了头,说实话他平时与易普拉辛维齐尔的关系只能说一般,但这一次他为对方的命运感觉到深深的悲哀,事情不应该是这样的!不应该! “约瑟夫,你不必为我悲伤!”易普拉辛笑了笑:“每个人都会无法逃脱命运的安排,死于苏丹的刀下和从马背上摔死并没有什么区别,勇敢的人应该接受自己的命运,无论面前的酒杯里是美酒还是胆汁,男子汉都应该大口啜饮!” 纳西公爵不知道自己该如何回答,他看到自己的阿尔巴尼亚同僚笑了笑,转身离去。大风掠过院墙,带来一阵焦臭味,他忍不住打了个寒颤:那个人说的没错,我们的面前总是放着命运的酒杯,只是不知道里面是美酒还是毒汁。 加拉塔石塔。 “殿下只有半个小时!阿格多巴大人!这些天他非常累,每天只合眼三四个小时!” 阿格多巴点了点头,紧随侍卫的脚步,他能够感觉到这个年轻人身体里蕴含的兴奋——胜利是最好的兴奋剂,在来时的路上他已经听说了胜利的消息,但当他的船驶入博斯普鲁斯海峡时才明白消息已经过时了——他在甲板上可以清晰的看到萨拉基里奥角那还未曾熄灭的火焰——苏丹的皇宫就在那儿。 登上三层楼,侍卫示意阿格多巴停下脚步,然后轻轻敲门。粗重的房门被打开了,站着两个全副武装的卫士,他们的目光扫过侍卫,然后让开了路,阿格多巴赶忙紧随其后。 周可成坐在一张非常宽大的椅子上,双眼微闭,旁边的桌子上一炉熏香正在冒着青烟,一名乐师坐在旁边,指尖轻轻拨动琴弦,声音并不大。侍从正犹豫着是否要叫醒周可成,阿格多巴却走到乐师身旁,从其手中接过乌德琴,指尖在琴弦上跳跃,发出流畅的乐曲声。还没等侍从伸手阻止,周可成已经睁开双眼。 “阿格多巴,你什么时候来的!” “就在刚才!”阿格多巴把乌德琴还给乐师,笑道:“弹得如何?” “比我强多了!”周可成挺直了脊背:“没办法,这几天太忙了,好不容易得空也睡不着,只能听听音乐。怎么样?伊兹密尔的军税收上来了吗?” “嗯!”阿格多巴点了点头:“一开始还有点拖拉,你这边的消息一传过去,就痛快多了!” “那就好!”周可成笑了起来:“可以给士兵多发一个月军饷了!” “军饷?”阿格多巴笑了起来:“胜利就在眼前,多一个月少一个月军饷我看无所谓吧!” “你是说进城后大掠三日吧!”周可成笑了起来:“这不太可能,奥斯曼人在伊斯坦布尔至少还有六七万军队,从邻近地区调集来的军队更多,如果登陆打巷战的话多少人也不够填这个无底洞。我只打算以打促和!” “以打促和?” “对,调停我岳父和他们的战事;赔偿军费;租借加拉塔城区99年,并免除那儿的商品进口税!” “你不是开玩笑吧?”阿格多巴惊讶的瞪大了眼睛:“不乘着这个机会攻下伊斯坦布尔,即便奥斯曼人同意了你的要求又如何?加拉塔城区你怎么守得住?” “有埃及亚历山大港作为基地,运河又已经开通,再加上艾哈提尔帕夏和威尼斯人做盟友,奥斯曼人四面受敌,短时间内是没有力量来围攻加拉塔区的,再说他们也不希望再次和我们的舰队起冲突!” 阿格多巴陷入了沉默之中,周可成的态度很显然,他只想削弱奥斯曼人,并不想将其彻底打垮。经由这次海战,奥斯曼人在重建舰队之前,也肯定不会主动挑衅,引来大祸的。换句话说,如果奥斯曼人真的能签订合约,三五年内是可以维持下去的。 “那你对未来有什么打算?” 周可成嘉许的笑了笑:“我打算让中臣镰成改姓周。” “你打算立镰成公子为继承人?” “嗯!”周可成点了点头:“这一仗打下来,我觉得自己的身体越来越不成了。镰成这些年也都历练过了,干脆把位子传给他,我先退下来,给他当个顾问,把把关。这样对我、对他、对兰芳社、对大家都比较好!” “这也是个办法!那阿迪莱夫人和她的孩子呢?” “你干嘛这么问,难道我一副明天就要死的样子吗?”周可成笑了起来:“阿格多巴,你愿意当我孩子们的老师吗?” “老师?” “对,莫娜那两个孩子已经大了,我想你来当他们的老师!”周可成笑道:“怎么样?” 阿格多巴犹豫了一下:“现在说这些也太早了,我觉得奥斯曼人不会这么轻易答应你的条件的!” “那当然,他们还有一战之力,自然不会同意签约。所以我打算乘着这段时间,加紧修筑加拉塔区的工事和炮台!正好有你带来的军税加上奥斯曼人的停战赔款,正好用上!” 第七百六十四章 战前之夜 阿格多巴张了张嘴,最后还是低下了头:“如您所愿,这是我的荣幸!” “很好!”周可成拍了拍手:“我肩膀上的担子又减轻了一分,终于可以有空闲做一点自己想要做的事情了!” “自己想要做的事情?” “是的!”周可成做了个鬼脸:“你以为我喜欢像这样,每天东奔西走,绞尽脑汁,双手沾满无辜者的鲜血吗?我的朋友,这是我最后一次拿起刀剑了,你知道吗?每当穿上盔甲,我的背脊和膝盖都在呻吟呢!” 阿格多巴抬起头,时间就好像一把锯子,残酷而又无情的折磨着眼前这个男人,他的鬓角已经斑白,额头和眼角布满皱纹,背脊不复以往挺拔,满含智慧的双眼也开始浑浊。真主给予了他举世无匹的权力和财富,但也索取了相应的回报。每一个伟大的帝王都要面对衰老,但能够像他这般坦然的却绝无仅有。 “如果您真的能够这么做,那是有福的!” 外间传来敲门声,阿格多巴回过头,一个侍从从外间进来,气喘吁吁,神情紧张而又兴奋:“殿下,奥斯曼人正在渡过海峡!” “在哪里?详细一点!”周可成指了指墙上的地图。 “大概在这个位置!”侍从在地图上点了一下,阿格多巴看了看,大概在马尔马拉海的东侧。 “命令舰队立刻攻击!”周可成的声音变得坚硬起来。 “是!”侍从兴奋的应了一声,转身跑了出去,阿格多巴低声问道:“那停战协议怎么办呢?” “停战协议是双方面的,不是单方面的!在停战协议期间任何一方都不能采取不利于对方的军事行动,奥斯曼人调动军队渡过海峡,这本身就破坏了协议。”周可成冷笑道:“我可不会傻乎乎的被协议束手束脚!” “你说的也有道理,不过这样的话就要重新开打了!”阿格多巴笑道:“你觉得奥斯曼人会从哪个方向进攻?” “肯定不会是从海上!”周可成走到地图旁:“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敌人的主攻方向应该是朝着加拉塔区!” 伊斯坦布尔。 阵阵炮声将纳西公爵从睡梦中惊醒,他坐起身来,走到窗户旁,恐惧的看着窗外黑乎乎的大海。月亮被乌云遮挡,只有偶尔几颗星星闪耀,炮声是从黑海那一侧方向传来,难道停战协议被破坏,敌人的舰队出现在那么远的地方? 砰砰砰! 急促的敲门声让纳西公爵吓了一跳,在他的幻觉里变成了枪炮声。片刻后他才重新平复了呼吸,打开房门,镇静向仆人问道:“什么事?” “宫里有人来了,老爷!”仆人的脸色惨白,对于奥斯曼的臣子来说,深夜来自宫廷的使者可不是什么好兆头,尤其是这个时候,纳西公爵点了点头:“请他稍候片刻,我马上就来!” 圆顶办公室里,苏丹的维齐尔们已经围坐在长桌旁,迟到的犹太人向其躬身行礼,然后在长桌的末端坐下,随即便听到易普拉辛宏亮的声音:“就在两个小时前,敌人破坏了停战协议,炮击了正在渡海的欧洲援兵!” “我早就知道这就是一个圈套!无信者(穆斯林称基督徒、犹太人和穆斯林之外的人为无信者)岂有诚信可言?”巴瑟尔大声喊道:“易普拉辛,你被骗了,或者你骗了我们这里的所有人!” “现在争论这个已经没有意义了!”易普拉辛无力的反驳:“我们必须采取行动,我的意见是天一亮就围攻加拉塔区,重新封锁金角湾。我们现有的兵力十分充裕……” 看着易普拉辛维齐尔在竭力拯救伊斯坦布尔和自己的生命,屏风后面却没有任何声息,纳西公爵不禁感觉到一阵悲哀,自己这位同僚为帝国和苏丹耗尽了心血,但恐怕最后还是难以逃脱刽子手的斧头,为什么命运的酒杯总是那么苦涩,为什么? “如果风向合适的话,我建议在岸上进攻的同时,将剩余的船只改装成火船,同时从海上袭击敌人的舰队!”易普拉辛终于讲完了自己的计划,长桌旁一片静寂,每一个人的眼睛都下意识的向屏风后面看去,但那边毫无声响,苏丹始终没有表态。 “时间紧迫!”易普拉辛站起身来:“我们各自行动,尽忠职守吧!” 苏丹的廷臣们站起身来,一个个走出了圆顶办公室,屏风后始终保持着静寂。纳西公爵心中暗想屏风后面该不会坐着一个泥雕木塑吧?否则当帝国的都城,众城之女神被敌人围攻火烧时,帝国的统治者怎么会如此的平静,即便是最穷苦的农民,也会为保卫自己的茅棚流血牺牲,难道从奥斯曼一世传承下来的血脉也终于变得污浊了?想到这里,犹太人突然觉得一阵无法抑制的疲倦, 当晨曦再次照耀在金角湾的海面上,伊斯坦布尔的居民们惊恐的看到兰芳社的舰队再次驶入,这些庞然大物缓慢的滑过加拉塔区和萨拉基里奥角之间的狭窄海域,风帆上的南十字星闪闪发光。而这些军舰的目标并非城区,他们驶向金角湾的底部,然后抛锚停泊,向岸上的军队释放火箭,迫使其离开岸边的道路,走向更接近内陆的地区,以避免从天空落下的死神。 周可成站在城墙上,看着如潮水一般涌来的奥斯曼军队,各色各样的旗帜代表着这些军队显赫的历史,显然,奥斯曼人也没有浪费时间,在这些天也调集了首都周围的军队,兰芳社的舰队虽然控制了海峡,但安卡拉方向和黑海方向的交通还是通畅的,即便是欧洲方向,舰队也不可能完全将海峡截断。 “这是我从未见过的决战!” 周可成回过头,杭杜阿的脸上满是跃跃欲试的神情,他笑了笑:“怎么了,有些紧张吧!” 第七百六十五章 条约 “嗯!”杭,杜阿点了点头:“我从没见过这么多敌人!” “我也没有!”周可成笑道:“打完这一仗,你我估计也没有机会上阵了!” “是你,不是我!”杭,杜阿反驳道,旋即笑了起来,他张开双臂,拥抱了周可成一下:“谢谢你,让我能够经历这么多!” 两人相视而笑,杭杜阿转身走下城墙,上马向城外而去,城墙外,兰芳社的军队正严阵以待。 战争是由炮兵打响的,很难分清是谁先打响了第一炮,但炮声隆隆,连绵不绝,火药燃烧时发出的白色烟雾就连海风都来不及吹散,遮挡住了加拉塔市民的视线。虽然双方火炮的数量大体相当(但奥斯曼的军队数量享有巨大的优势,所以兰芳社军队炮和人的比例要高许多),但由于更好的训练和定装弹药的使用,兰芳社炮兵的射速几乎要比对方快三倍,经过大约一个小时的炮战后,担任奥斯曼军队右翼的将领就再也忍耐不住敌人的炮击,于是不等中军易普拉辛维齐尔的命令,就指挥着大约3000西帕希骑士发起冲击,紧随其后的是大队的步兵和射手,这些骑士并没有薪饷,依靠小块的军事地产维持。他们身着锁帷子和护胸铁片组成的混合甲,手持长矛,骑着安拉托利亚骏马,如浪潮一般向兰芳社军队的左翼席卷而来。 “混账!”位于中军的易普拉辛愤怒的骂道:“他把一切都搞砸了!” 面对敌军骑兵的冲击,兰芳社左翼的将领显得十分镇定,他下令炮队改用霰弹轰击骑队,步兵用排枪扫射然后收缩队形,变为空心方阵。在密集的火力下,西帕希骑士成排的倒下,受惊的战马带着主人四处逃散,在骑队后面的步兵和射手们也被己方的骑兵冲散了队形,一片混乱。 在奥斯曼军队的左翼,指挥官误以为右翼的骑兵冲锋为全面猛攻的讯号,也吹响了进攻的号角,大队的耶尼色里军团开始向前移动,他们的红色服装和白色头饰格外显眼,虽然兰芳社的炮队用实心弹和霰弹猛烈的轰击这些敌人,但这些坚定的勇士却使用保持着队形,直到火绳枪的射程,双方都用火绳枪对射了一番,然后进入了激烈的白刃战。 借助热气球上观测手的情报,杭杜阿敏锐的发现由于敌人的贸然行动,在中军和右翼之间形成了一个巨大的缺口,他立刻下令从第二线的预备队中抽出四个步兵联队加强给己方的左翼,四个六磅炮骑炮连支援,让其向前推进,同时将两千名骑兵去冲击山坡上的敌方炮兵阵地。兰芳社优秀的旗语通讯系统发挥了作用,左翼的刺刀驱散了残余的西帕希骑士,然后他们横扫战场,占据了奥斯曼军中央阵线的右端,用骑炮扫射敌军的中央阵线,与此同时,海面上的战舰也开始用火箭射击奥斯曼军队的侧后方。接下来还有一场漫长的困兽之斗,但胜负已经注定,奥斯曼庞大的军队失去了秩序,有人还坚守岗位,但更多的人开始溃逃,到了黄昏时分,战斗已经结束,战场上有一万两千具尸体是属于奥斯曼一方的,被俘的超过一万人。除此之外,奥斯曼人还失去了全部的火炮和补给纵队、120面军旗;而兰芳社一方死伤总数没有超过三千,其中大部分是炮火造成的。 当夜幕降临,战场上燃起一堆堆篝火,燃料是失败一方留下的长矛杆和大车,胜利者没有那么多人员来使用这些武器和车辆。绝大部分人篝火旁休息享受胜利,而贝都因骑兵正在追击敌军残部,他们直到第二天傍晚才停止追击,兵锋直抵伊斯坦布尔那著名的城墙,回来的时候带来了超过六千俘虏和大批的战利品。 这次会战就在一天不到的时间里结束了,他宣告了一个事实:兰芳社的军事系统不但在海上占据绝对的优势,在陆战中也远远优于奥斯曼庞杂的大军,对于一支陆军来说:机动和火力要比数量和冲击力更为重要。不管奥斯曼人如何不情愿,他们也必须重新回到谈判桌上,接受对方提出的苛刻条件,因为他们原本想要用来守卫都城的军队已经被粉碎了。 在这次会战的第三天傍晚,大维齐尔麦何密索库鲁赶回了伊斯坦布尔,他的第一个命令就是处死易普拉辛维齐尔,然后他接受了兰芳社提出的三个条件——情况逼迫他不得不这么做,奥地利人和威尼斯人都在蠢蠢欲动,如果继续把宝贵的军队消耗在这场无望的战争之下,只会导致帝国的覆灭。 在签订合约后的第二天傍晚,周可成登上了返回亚历山大港的“强人”号,与其一同返航的还有十二条纵帆船,他将剩余的舰队和军队的指挥权交给了杭杜阿。站在“强人”号的船首桅旁,看着晚霞映照下的伊斯坦布尔,周可成有一种预感:这是他最后一次看到这座城市了。 苏州。 冬日正午的阳光透过细密的螺丝格子窗,照在胡宗宪的脸上,有点火辣辣的。他无意识的哼了一声,旁边的婢女赶忙小心的放下窗帘,屋内顿时变得阴暗起来。 “罢了!”胡宗宪有些不耐烦的挥了挥手,婢女赶忙又将窗帘拉了起来。胡宗宪又闭上一会眼睛,整个人才渐渐清醒了过来。一旁的婢女小心翼翼的送来温水、青盐、毛巾、衣袜,侍候主人洗漱打理。过了半饷时分,胡宗宪才起了床,来到花厅准备用餐。 第七百六十六章 共存共荣 看着仆人流水般送上精致的餐点,胡宗宪却没有一点胃口。这两个月来他几乎都是这样睡得快到中午才起来,应该来说他的晚年生活还是很惬意的,周可成在金钱上对他毫不吝啬,退位之后胡宗宪曾经稍微计算了一下自己拥有的财富,那个惊人的数字把他吓了一跳,当初严家父子号称富可敌国,现在自己也不遑多让。比如他现在居住的宅邸便是狮子林,乃是周可成出重金购置建园赠予自己的,不但宽敞,而且颇为清静幽雅,胡宗宪十分喜欢,但他还是时常想念在北京时忙的脚不沾地的日子。 “真是个贱骨头!”胡宗宪暗自骂了一句,夹起一只烧麦塞入口中,如同嚼蜡般咀嚼了两口,又喝了口银耳莲子汤咽了下去,脑子里正想着下午和晚上该给自己找点什么事情做。却看到沈明臣从外间进来了,胡宗宪精神一振:“快再拿副碗筷来,明臣你陪我吃点!” 沈明臣见状笑了起来:“明公,你怎么这个样子,难道没人来陪你吃饭?” “是呀!”胡宗宪叹道:“树倒猢狲散,没人再来理我这个糟老头子了,还好明臣你没忘记我!” “明公你不要这么说!”沈明臣露出了神秘的笑容:“你知道吗?申王殿下回来了!” “申王殿下?”胡宗宪的精神立刻被提起来了:“他什么时候回来的?” “就在前几天!”沈明臣笑道:“不光是他,镰成殿下、莫娜夫人也都回来了,听说由衣夫人也要从日本回来。看来有大事要发生了!” “大事?还能有什么大事?”胡宗宪一愣,心中却动摇了起来,生老病死乃是人生大事,到了这个节骨眼上,还能有什么大事? “徐相公让我带给您的!”沈明臣从袖中取出一封书信递了过去,胡宗宪拆开一看,却是邀请自己去金山卫的,落款却是周可成,时间是半个月后。 “明臣,你说这是要请我去干什么?” “明公,又不是请你一人,这说明申王殿下心里有你!”沈明臣笑道:“说到底,天底下有资格能在殿下心里占个位置的人可不多,这是您的福分!” “福分!”胡宗宪笑了笑,将信放到一旁:“明臣,不惑之年能住在这样的宅子里,子孙满堂,用不尽的财帛,我的福分难道还不够!” “若是寻常庸碌之人,这福分自然是够了,但以明公之才具器量,这福分如何能够?” 听到属下这番恭维,胡宗宪忍不住大笑起来。 在接下来的十几天里,胡宗宪一改先前的懒散习性,对于来访之人,无论地位高低亲疏,一律亲自接见,对于请托要求,也尽可能的予以满足和帮助,来访之人个个受宠若惊,大为感动,而这又招引来更多的来访者,一时间狮子林外轿马不断,就连临近的客栈都住满了前来请托的人。而胡宗宪白日里见客,晚上则忙着写信联络旧友,就这般忙到会面前的最后一天,才乘船往金山卫而去。 讲武堂。 周可成坐在一张扶手椅旁,项高、唐顺之、张经、近卫前久等人分别坐在两厢,说着闲话。项、唐、张三人都老了,精神有些困倦,说着说着便低下头去,周可成见状笑了笑,对近卫前久道:“近卫公,时光不饶人呀!我们都已经老了!” “旧竹虽老,新笋又生,天地循环之理,殿下又何苦悲叹呢?” “嗯!”周可成点了点头:“近卫公所言甚是,对了,我这些年一直在海外和大明,日本那边情况怎么样?关东今川家如何?” “殿下请放心!”近卫前久笑道:“朝廷、商人、武士都是站在您这一边的,至于关东今川家,义元殿下是一个明白人,他是不会做出蠢事来的!” “那义元殿下之后呢?” “这个您无需担心,今川家虽然号称四百万石之大名,但真正拥有的财力兵力也不过抵得上堺一城而已,难道您还担心堺会站在哪一边不成?” “这个倒是!”周可成笑了起来:“近卫公,我有一个想法,大明、朝鲜、日本三国虽然言语不同,但文字相同,习俗文化也相近,只是道路遥远,大海横波,所以才分为三国。而如今海路通畅,为何不把三国合而为一,共荣共存,岂不是一桩美事?” 近卫前久听得眉头一跳,笑道:“殿下所言也有道理,只是不知要如何安排天皇和幕府!” “照我看天皇也好,幕府也罢,都无需动他们!”周可成笑道:“重要的是百姓、是商贾、是武士,其实在日本的自治城市已经是这样了,那儿有许多大明百姓,也有不少朝鲜人,不是都过得好好的?我的意思在我的封地和中左所先做一个试点,贵国的和朝鲜的百姓如果愿意,都可以前来居住,经商、学习;朝鲜的釜山港和礼成港也一样,然后逐渐推广。大明朝廷也好,朝鲜李氏、日本天皇幕府也罢,他们毕竟都是少数人,我们先把三国的百姓先放开了,很多事情自然就成了!” “这倒是一个好办法!”近卫前久听到这里,心中一松,他原以为周可成是想把朝鲜和日本强自合并进大明,身为五摄家之一,近卫前久自然有些不愿意,但听他的意思不过是让三国的百姓商人自由往来,这就无所谓了,其实西日本的自由城市和堺早就已经这样了,而开放苏松常三州、中左所对日本朝鲜居民来说其实是好事。 “既然近卫公也同意,那自然是好的,等朝鲜的王公来了我也和他说说,如果他不反对我们就开始吧!”周可成笑道。 第七百六十七章 教育群众 “大殿既然开口,王公也不会拒绝的!”近卫前久笑道。 “那就承近卫公吉言了!”周可成笑道:“其实这也就是个开始,讲武堂、讲谈社中有不少来自日本、朝鲜的士子,明年我便上书朝廷,请天子恩准每年拿出十个进士名额来分予二国,选贤任能,予以功名,不管是愿意在天朝为官,还是愿意去海外任职都可以!” 近卫前久一愣,他跟随周可成多年,深知其行事素来喜欢埋伏笔,布闲子,他将日本朝鲜两国的士子引入大明科举,正是古时中国常用的示恩德,怀远人之法,拿出的不过区区二十个进士名额,却能得成百上千两国士子之心,不可谓不深谋远虑。但这一谋划少说也要三五十年才见得成效,周可成已经是年近六旬之人,又有几年寿命能够推行下去?即便成了,自己那时也早已是冢中枯骨,而且近卫家已经上了兰芳社这条大船,将来中、日、朝鲜三国和一,近卫家也肯定是受益者之一,自己又何苦为了几十年后的事情去触这个霉头呢?想到这里,近卫前久微微一笑:“这倒是一件好事,只是不知贵国天子和大臣们是否愿意!” “这是利国利民的好事,既然是好事,周某就不怕人反对!”周可成虽然声音不大,但凛然生威,让近卫前久下意识的低下头去,心中暗想:“这就是天下人的威势吧?虽然未曾发怒,也足以让人忍不住低头臣服!” 将近卫前久、张经、项高等人送出门外,周可成回到屋内,靠在了椅子上,单手托腮,双眼微闭,似乎睡着了,又似乎是陷入了沉思之中,不久后徐渭来到门前,看到周可成这般模样,犹豫了一下,转身准备离去,却听到里面传出声音来:“外间是文长吗?为何不进来?” 徐渭赶忙进门,恭声道:“我方才在外间以为殿下是在休息,所以准备待会再来!” “嗯!”周可成打了个哈切:“刚刚和唐老、项公、张先生还有近卫公几个聊了聊,竟然觉得有点累了,人老了,不中用了呀!” “在下可不觉得!”徐渭笑道:“照在下看,殿下再干个十年也不成问题!” “再干十年?”周可成笑了起来:“文长你好狠的心,你这是要我累死在这把椅子上呀!” “这张椅子除了殿下您也没别人能坐的!”徐渭笑道:“只有请殿下您多受受累!” “算了算了,还受累,从四五叔把我从海里救起来那天算起已经有小三十年了。这些年里我晚睡早起,风吹雨打,就没真正过过几天舒心日子,好不让以把儿子给历练出来了,还要坐在那个位置上不下来?这不是傻吗?” 徐渭神色变得严肃起来:“那殿下是真的要把大位传给镰成殿下?” “嗯!该教的也都教了,剩下的就是历练了!把位子给他,我就退到幕后,一来喘口气歇歇,二来有我这个老头子镇着,有些人就算心里有想法也顾忌着我,不敢动手。再过个几年,镰成也历练出来了,有了自己的班底,情况就不一样了!” 徐渭听了周可成这番盘算,点了点头:“殿下说的也是,现在交接背后有您这尊大神,事情就简单多了!不过镰成殿下的母亲是个日本人,只怕会有人拿这个当由头为难!” “日本人又如何?本朝孝宗皇帝之母还是广西蛮女呢?我不过是个藩王,又不是天子,为何不能以镰成为继承人!”周可成冷笑了一声:“嘴巴长在人家身上,还能不让他们说了?随他说去?” “照属下看,要不要让慕容鹉派人查一查这些流言背后是谁在——” “不必了!”周可成摆了摆手:“咱们干了那么多得罪人的事情,好不容易让他们抓到个由头,还能不让人家说话了?左右不过几个书生而已,写写文章骂骂人天塌不下来!砍脑袋容易,问题是脑袋不是韭菜,砍掉了可长不出来了,几百年后反倒落个恶名。” 听了周可成这番话,徐渭愣住了:“这个那就完全不管了?” “也不是不管,他们骂他们的,我们写我们的,锣对锣,鼓对鼓嘛!”周可成笑道:“首先,这些年我们和海外的交往越来越多,先是做生意,然后人来人往,最后是常住,有大明人去日本、去朝鲜、去东番南洋甚至更远的地方的,也有海外的番人来大明的。这里面有好处也有坏处,但好处比坏处多,首先粮价便宜了;其次生意多了,工作多了,人人都有工作,都有饭吃;第三朝廷也能多收税金,用不着一旦国用不足就在农民身上加征;第四家里没有产业,考不上秀才举人的,也可以去海外闯一闯,多一条出路。交往多了,自然就有婚丧嫁娶,大明人娶了海外的女子,大明的女子嫁给海外的男子,生下的孩子应该怎么对待?讲谈社那么多学生,挑几十个文章写得好的,让他们写百十篇文章贴出来,摆事实、讲道理,一条条的讲清楚,说明白,老百姓听明白了,自然知道谁对谁错,岂不是比把人抓起来打了杀了,不让说话强千百倍?” 听了周可成这番话,徐渭禁不住豁然开朗:“殿下所言甚是,在下怎么没有想到过这么多!” “这也不能怪你!”周可成笑道:“过去大明的老百姓十有八九都是文盲,缙绅老爷说啥他们就是啥。可现在至少苏松常这三州的百姓读书识字的可不少,而且生意做得多,见识也广了。你再用老法子,就算一时半会成了,早晚也要出事。再说过去朝廷不就是用这一套,谁说话让他们不满意就一个大帽子扣下来,要打要杀的;我们现在坐上去了难道还是老样子?结果呢?他们的刀子没我们的刀子厉害。现在但别人没亮刀子讲道理,我们就要讲道理了。文长,你要相信一点,比刀子当初我们赢了,现在讲道理我们也不会输!” 第七百六十八章 宴会1 “是,是,属下明白了!”徐渭擦了擦额头,只觉得背上一阵湿冷,都是汗水:“我回去后立刻安排准备!” “嗯,这件事情就交给你了,这是个很好的机会!让老百姓都明白什么是对他们好的,什么是不利的!是谁在真心为他们谋好处,谁在居心叵测的捣乱。只要老百姓明白了,很多事情就简单了!” “是,是!”徐渭正准备退下,却又被周可成叫住了。 “对了,还有一件事情!文长,你知道现在江南最出名的歌妓是谁?” “这个——”徐渭被愣住了,他想了想露出一丝苦笑:“这个在下还真不知道!” “呵呵,文长你也不要过得太辛苦了!”周可成笑道:“这样吧,五天后是我宣布镰成改回周姓的日子,你替我请一位秦淮河畔最好的歌妓来金山卫,明白吗!” “是,是,属下立刻派人去办!” 胡宗宪到了金山卫,见了几个老朋友,言谈甚欢。数年未见,别的尚且不说,个个生发的都不错。此番应周可成所召而来,肚子里都怀了几分别样心思。一人对胡宗宪笑道:“汝贞公,你听说了吗?前两天讲谈社里出了十几篇锦绣文章来,南京、江南各州县贴的到处都是。” “哦,这个倒是未曾听说!文章都写了什么?”胡宗宪问道。 “写什么的都有,有说粮食进口的,有说去海外谋生计的,还有说海外俊杰前来留学的,多得很!” “哦!怎么突然写这些了!”胡宗宪笑道:“这些事有什么好写的?” “胡公你还没听出来?”旁边一人压低嗓门道:“申王殿下这是要为自己长子造势呀!” “镰成公子?为何这么说?” “您忘了,镰成公子的母亲可是个倭人!”那人低声道:“这两年可有不少人拿着这个不放呢!” “呵呵!”胡宗宪笑了起来:“申王可是我华夏人士,子女不都是随父的吗?再说申王身边三个女子都不是大明人氏,难道说他要把自家官爵产业传给外人不成?” “胡公说的是!所以有些人就是包含祸心!”那人拍了一下大腿:“照我看还是申王脾气太好了,若是换了过去,早就让缇骑抓到北镇抚司去了,哪里还有这么麻烦!” “其实倒也未必如你猜的这样!”胡宗宪笑道:“也许是另外一桩事!” “怎么可能!”那人笑道:“胡公,今晚申王也有给你一张请帖吧,说不定就是今晚宣布传位之事!” “今晚?”胡宗宪闻言呆住了,他想了想:“若是这样,那我要先回去准备一下!” 刚一进轿子,胡宗宪的神色就变得激动起来,如果周可成要传位给自己的长子,那他恐怕就很难有复起的机会了,毕竟一朝天子一朝臣嘛!中臣镰成也有自己的身边人要安插。 回到了住处,胡宗宪稍微整理了一下,便换了衣服,往红塔去了。进了顶楼的大厅,胡宗宪才发现已经坐的满满当当,除去自己熟悉的那些人,还有日本的豪商、大名、朝鲜的松商、东番南洋的酋长巨贾,可谓是济济一堂,依照各自的国籍言语分别坐在不同的区域,二十余张圆桌旁坐的满满当当,倒像是乡下人家办喜宴的流水席一般。胡宗宪何曾见过这般情景,站在门口呆住了,幸好有认得他的侍从将其带到西边的一张圆桌旁坐下,吴伯仁正好坐在旁边。胡宗宪忍不住摇头道:“伯仁,申王这是要干什么?怎么弄来这么多蛮子!” “听说是要让镰成公子复姓为周!”吴伯仁漫不经心的答道。 “复姓为周?”胡宗宪心中咯噔一响:“是要传位给他了?” “嗯,应该是的了,否则也不必这么大费周章!”吴伯仁笑了笑:“你看那些倭人,笑的嘴巴都要裂到耳边了!” 胡宗宪从吴伯仁的话语中闻到了一丝不满的气息,他看了看日本人占据的几桌,果然正如吴伯仁所说的,那些日本人个个笑容满面,浑似捡了一个大宝贝一般。 “伯仁你这消息是真的?” “嗯!”伯仁转过头来:“已经和我吹过风了,你看殿下旁边坐的不是由衣夫人吗?若非这等事,她干嘛要来大明?” 胡宗宪顺着吴伯仁指的方向看过去,只见周可成身旁坐着三个女子,正是莫娜、阿迪莱、由衣,由衣的位置在右手边,笑颜如花,显然是高兴到了极点。 胡宗宪正想说话,突然传来两下云板声,屋内顿时静了下来,只见周可成站起身来,笑容满面道:“此番本王请诸位前来,是为了告诉大家一个好消息。就在不久前,我方已经与奥斯曼帝国签订了合约,租借加拉塔区99年,并且把相互之间关税减免到百分之十。而且我兰芳社的船队不但可以进入地中海,还可以进入黑海!现在,让我们举起酒杯,南十字星旗永不落!” “南十字星旗永不落!”桌旁的每一个人都举起酒杯,用不同的语言高声呼喊。 喝完了杯中酒,周可成高声道:“朋友们!在这个欢喜的日子里,我首先要感谢一个人,那就是我的兄长、恩人,还有最信赖的人!没有他,我早已在几十年前淹死在海里,这些年来,我前进的每一步,他都在背后忠实的支持我,保护我。我不能想象如果没有遇见他,我的一生会是什么样子!”说到这里,周可成向右侧的一个人举起酒杯:“四五兄,虽然我已经竭尽全力,但还是觉得无法回报你对我的恩情!” 第七百六十九章 宴会2 由于只隔着一张桌子,胡宗宪可以清晰的看到陈四五拿着酒杯的手在剧烈的颤抖,以至于酒水都溢出来了,当他看到周可成与其相拥同饮时,一股剧烈的酸楚从胸中涌出。 “一介无知莽夫,竟然也能身居胡某之上,当真是苍天无眼!” 周可成与陈四五碰了杯喝完了酒,却没有松开搂着对方肩膀的胳膊,大声道:“遇吉,遇吉还不过来给我和你叔父倒酒!” “是,父亲大人!”坐在陈四五身旁的周遇吉赶忙站起身来,小心翼翼的先给周可成倒满酒,又给陈四五满上,周可成指了指周遇吉道:“四五哥,我这一杯酒却是要谢你把遇吉这样的好孩子送给我当义子,虽说他与我没有血缘关系,但在我眼里与亲生无异,你我携手创下的基业,早晚也要交到你我的孩子们的手上!” 听了周可成这番话,陈四五已经激动的说不出话来,他当然不认为周可成会真的对义子和亲生儿子一般看待,但兰芳社的基业如此大,周可成又不是有二三十个儿女的,哪怕周遇吉只是义子也能分到一块相当大的蛋糕了。 周可成拍了拍陈四五的肩膀,扶着他坐下。周可成酒量本就一般,连续喝了几大杯酒已经有点酒意了,顺着性子喝道:“今日不是请了金陵的余宛若余姑娘来吗?在哪里?” “蒙大王召见,宛若拜见申王殿下!” 周可成话音刚落,便从屏风后面走出一名女子来,向周可成躬身行礼,只见其身着杏黄色道袍,话音轻柔婉转,神态娇媚,加之明眸皓齿,肤色白腻,实是个极为出色的美人。周可成见状皱了皱眉头,问道:“哦?为何余姑娘做这般打扮?” “奴家出身时身子弱,自小便舍给道观的!”余宛若笑道:“只是后来家中遭遇大变,才沦落到了秦淮河畔,平日里都是在家吃斋修行的!” “原来如此!”当时江南妇女中崇信佛道的大有人在,妓女中尤甚,多为了来世福报,不再堕入烟花之地,像余宛若这般做道人打扮,持戒修行的虽然不多,但也不是没有。周可成也没有在意,笑道:“那余道姑可会弹琴?” “略懂一二!只是不知殿下是要宛若弹那首曲子?”余宛若小心问道。 周可成取下头上的纱冠,放在一旁,轻抚自己两鬓叹道:“古人云:人生不满百,周某想听听《百年歌》,不知余姑娘可会弹唱?” 余宛若笑道:“殿下说的可是西晋陆士衡所作的《百年歌》,如何不会?殿下请稍等,待奴家取琴来!” 话音刚落,外间便有婢女送上瑶琴、蒲团、几案。余宛若在蒲团上盘膝坐下,摆好琴,指尖拨动了两下琴弦调好了音,深深吸了口气,便曼声唱道: “一十时。颜如蕣华晔有晖。体如飘风行如飞。娈彼孺子相追随。终朝出游薄暮归。六情逸豫心无违。清酒将炙奈乐何。清酒将炙奈乐何。 二十时。肤体彩泽人理成。美目淑貌灼有荣。被服冠带丽且清。光车骏马游都城。高谈雅步何盈盈。清酒将炙奈乐何。清酒将炙奈乐何。 三十时。行成名立有令闻。力可扛鼎志干云。食如漏巵气如熏。辞家观国综典文。高冠素带焕翩纷。清酒将炙奈乐何。清酒将炙奈乐何。 四十时。体力克壮志方刚。跨州越郡还帝乡。出入承明拥大珰。清酒将炙奈乐何。清酒将炙奈乐何。 五十时。荷旄仗节镇邦家。鼓钟嘈囋赵女歌。罗衣綷粲金翠华。言笑雅舞相经过。清酒将炙奈乐何。清酒将炙奈乐何。 六十时。年亦耆艾业亦隆。骖驾四牡入紫宫。轩冕婀那翠云中。子孙昌盛家道丰。清酒将炙奈乐何。清酒将炙奈乐何。 ……” 座上众人来自各国,虽然多半都能听得懂汉语,但不少人对于词曲中唱的什么却听不太明白,又不敢开口询问,打扰了别人听曲,破坏气氛。但来自明国、朝鲜、日本、越南的饱学之士却知道余宛若正在唱的乃是西晋时名士陆机所做的乐府诗《百年歌》,这《百年歌》分作十段,分别讲述了人从幼年活跃跳脱到中年的稳重刚毅,再到暮年的老朽疲弱。词曲悲怆,乃是传世名作,但在这个时候选这首曲子有些怪异。 转眼间,余宛若就已经唱到了最后几段,瑶琴更是做金石之声,有响遏行云之势。几个识得其中妙处的更是拊掌捻须,暗自点头。突然周可成从一旁的侍从手中取过云板,一边打着拍子,一边合声唱道: 七十时。精爽颇损膂力愆。清水明镜不欲观。临乐对酒转无欢。揽形修发独长叹。 八十时。明已损目聪去耳。前言往行不复纪。辞官致禄归桑梓。安车驷马入旧里。乐事告终忧事始。 九十时。日告耽瘁月告衰。形体虽是志意非。言多谬误心多悲。子孙朝拜或问谁。指景玩日虑安危。感念平生泪交挥。 百岁时。盈数已登肌内单。四支百节还相患。目若浊镜口垂涎。呼吸嚬蹙反侧难。茵褥滋味不复安。 凭心而论,周可成的歌唱的很一般,但半百白发之人,感叹英雄垂暮,座上众人纷纷为之悲戚,一时间屋内感叹之声不绝于耳。余宛若见状,唯恐周可成觉得自己后面唱的那些是不祥之音,赶忙跪下道:“奴家唱的不好,还请殿下恕罪!” “余姑娘你唱的很好,何罪之有!”周可成笑道:“你唱了这么久,也有些累了吧,先退下歇息吧!” 余宛若磕了个头,赶忙退下。周可成笑了笑,捋了捋颔下的胡须:“临乐对酒转无欢!乐事告终忧事始!写得好呀!诸位,这几十年来周某为了朋友们活、为了妻儿活、为了兰芳社活、为了天下人活,唯独没有为自己活过。如今我将要老了,已经挑不起这个担子了,我打算把这个担子交给年轻人,诸位以为如何呀?” 第七百七十章 传承 屋内桌旁约有百余人,其中预先知道周可成要传位于儿子的只有大概十余个最高层的,其余事先都不知道。突然听到这个消息,不由得大惊失色,交头接耳起来。周可成见状笑了笑,伸手将儿子招到身旁,笑道:“从今天起,你就不再是中臣镰成,而是周镰成了!” 虽然事先早有准备,但中臣镰成还是能感觉到自己的双颊火热,他能够想象自己现在看上去有多蠢,但此时的他已经顾不了那么多了,唯一能够做到的就是跪倒在周可成面前,抱住父亲的双膝,深深的埋下头。 “起来,站起来!”周可成轻轻的抚摸了下儿子的头发,然后抓住他的胳膊将其扶起,让其转过身面对着屋内的每一个人,抓住其右手将其高高举起。这引来了屋内一阵暴风雨般的掌声,尤其是来自日本的武士和豪商们,鼓的更是用力,几乎将双手都拍破了。 “大王所创基业,想不到最后竟然让这些倭人占了便宜!”旁桌的龚宇悻悻然道,突然看到周可成的视线朝自己这边扫了过来,赶忙低下头去装作是在喝酒。 随着周可成再次举起右手,掌声渐渐平息了下来,他点了点头:“很好,至少没有人公开反对我的决定。不过我相信肯定有人背地里在抱怨我:为什么要让一个倭女的孩子来当继承人?这是一个好问题,我现在就可以给你答案:因为二十年前我还是一个海上漂泊的商人,在大明恐怕没有几个正经人家愿意把女儿愿意嫁给我!所以我只能娶倭女、东番蛮女当媳妇!就算后来我发迹了娶了大明的女儿家,孩子也来不及长大,自然没法当我的继承人!” 周可成的这番话在日本人、东番人中引起了一阵哄笑声,而在大明人这边态度就复杂多了,出身官宦人家的,如张经、项高等人神色复杂,而出身于海上的,如叶麻、许梓等人的则露出得意的笑容。正如周可成所说的,以他当年的身份,除非去打家劫舍,强抢民女,否则大明正经人家是肯定不愿意把女儿许配给一个朝不保夕的海上强徒的;等到他后来逐渐获得合法身份,足以和好人家联姻的时候,生下来的孩子养到现在也就七八岁,肯定不可能当成继承人培养。 “我说这些并不是说当初那些人有眼无珠!毕竟那个时候我自己都今日不知明日事,又怎么能怪得了别人?”周可成道:“我提起旧事是想要提醒诸位不要忘记了这兰芳社的来由!嘉靖二十五年大明天子以朱纨为右副都御使,出镇东南,提督闽浙海防军务。朱纨颁布海禁,厉行保甲连坐之制,禁绝沿海两桅以上大船。我与陈四五、吴诚、遇吉四人乘舟出海,往来于东番、大明、倭国然后才有了这兰芳社。这兰芳社一开始就不是一国的,恰恰相反,兰芳社存在的目的就是为了沟通诸国、互通有无,然后从中取利的。所以诸位心中若是念念不忘大明、倭国、朝鲜之分的,不要忘记了这兰芳社的来由,当初大明天子一句话便颁布海禁,他可曾记得闽浙数百万百姓还在依靠海上谋取衣食?倭国的商贾们也不要忘记了,当初近畿的大名动辄便向你们征收矢金之事,是何人替你们出头?在座的其他人也不要忘记了,你们的口中食、身上衣、屋中陈设、囊中财物,又有多少是来自本国,多少来自海外呢?时至今日,日本的大名、奥斯曼的苏丹、大明的天子、印度莫卧儿皇帝、缅甸的国王都已经被我们击败,他们屈膝在南十字星的旗帜下,签订条约,支付赔款,允许我们购买他们的原料,雇佣人员、出售商品。周某人可以说句托大的话,只要我们屋内之人不自相残杀,同室操戈,这个世界上便无人可以抵抗兰芳社的威力。但如果你们忘记了这一点,那些皇帝、可汗、苏丹、国王们就会卷土重来,废除条约,没收你们的财产,把你们投入牢狱,甚至送上绞刑架!” 屋内陷入了沉默,桌子旁的每一个人都陷入了回忆与沉思之中,苦涩的过去就好像水底的沉渣又重新泛起。周可成没有多说什么,他举起酒杯,高声道:“万众一心!” 这些不同肤色、不同地区、不同民族的人们都举起酒杯,用同一种语言喊道:“万众一心!” 红楼的房间里,周可成的屋子是最温暖的一间。墙壁里埋藏着精心布置的铅管,滚烫的水蒸气如同人体的血管贯通,将江南冬日的寒意驱赶出去,使得房间里温暖而又舒适。周可成很喜欢这样,因为这让他想起东番和南洋的温暖日子。 宴会结束之后,周可成回到房间里,他给儿子和义子各倒了一杯酒,示意两人坐下,笑着问道:“遇吉,你觉得今晚我说的那些话那些人都听进去了吗?” 周遇吉犹豫了一下,摇了摇头:“恐怕很难,语言就像风,吹过然后什么都不会留下!” 周可成点了点头,目光转到自己的儿子身上,周镰成犹豫了一下,答道:“我觉得应该有不少人会听进去的,我觉得您说的很有道理!” “呵呵!”周可成笑了起来:“镰成,你还是不及遇吉老道呀!有道理是有道理,但是世间人又有几个能够听得进去呢?我在的时候这些人还会老老实实的,一旦我不在了,肯定会有人跳出来的!所以你预先一定要有心理准备!” “父亲!”周镰成目光闪过一丝慌乱:“是哪些人?我该做什么准备!” “我也不知道!”周可成喝了口酒:“人心难测,我活着的时候肯定恭顺的很,但我走了以后就很难说了。说到底,我们周家不是皇帝,不是可汗、也不是苏丹,更不是国王,统治的也不是无知的农民和牧民,而是工人、小市民、水手、商人、工厂主们。他们见识多,很多人还受过教育,你没法编造神话哄骗他们说自己是天子,是真主的影子、是半人半神,你和他们一样,都是人。人要统治人,那可就不容易了!” “那,那孩儿应该怎么做?”周镰成问道。 “有两条路!”周可成伸出两个手指来:“第一条就是和当初的朱家天子一般,将那些有知识、有头脑的人能杀的杀掉,不能杀的收买,然后编造神话愚弄剩下的大多数。当然如果这么做,海贸必然禁绝,因为你没法控制那么多海外的事情。最多也就能当大明天子,海外领地早晚都是要丢光的!兰芳社最多传到你这一代就绝灭了!” “那,那另外一条呢?” “另一条就难多了!”周可成叹了口气:“你真的想要选第二条路吗?” 周镰成咬了咬牙,抬起头迎着父亲的目光:“对,兰芳社是父亲大人一生的心血,我希望能够让他长存下去!” “嗯!”周可成嘉许的点了点头:“你要这么想也好?那第二条路就困难多了,我可以把金钱、姓氏、权力传承给你,但没有办法把才能、眼光、见识传给你,所以一切都要靠你自己磨砺和学习。要想掌控住兰芳社,就必须做好两件事情!” 第七百七十一章 完结 “两件事?哪两件事?” “第一,人才;第二金钱!”周可成答道:“有了人才,你才能控制如此繁复庞大的事务,而要有足够优秀的人才,你就必须建立学校,从列国选拔优秀的人予以教育,予以优厚的待遇,让他们为你工作,这方面我已经为了开了个好头,一个讲武堂、一个是讲谈社,但这还不够,等我卸任以后会再建立一所江南理工大学,等我去世之后你就接任名誉大祭酒!” “是,孩儿明白,那金钱方面呢?” “金钱方面倒简单了,只要控制了大的商贸航路,物流中心,自然就不会缺钱了。堺、金山卫、马刺甲、亚历山大和苏伊士、加尔各答、升龙城、伊斯坦布尔这些大的交通要道都已经在我方的控制之下,你只要好好做,确保海上力量的优势,不要贸然投入内陆的大规模战争,不要过分扩张,就不会有太大的问题。镰成你要记住了,兰芳社是以整个世界为棋盘布局的棋手,在某一个小的区域,做适当的让步换取整体利益是完全可以的。只要确保每一个区域不出现一家独大的局面,那就足够了,彻底的征服不是我们想要的!” “是,父亲我明白了!”周镰成点了点头。 “好!”周可成的目光转向旁边一直沉默不语的周遇吉:“遇吉,你有什么想法吗?” “没有!”周遇吉答道:“无论镰成公子如何选择,我都会支持他的!” “很好!不过你不必叫他什么公子,你虽然不是我的亲生骨肉,但也是我的儿子,也要入得宗祠的!镰成将来会在江南,你就镇守日本,做他的后盾和臂膀!” “是!” 周可成一手抓住周遇吉的右手,一手抓住周镰成的左手,将其放在一起:“兄弟齐心,其利断金,东西日本加起来有一千五百人口,江南有至少两千万人口,两边加起来,有三千五百万人。只要你们兄弟两个齐心协力,足以压制全世界了!” 三年后,江南理工大学。 “大人,这是我们最新的改进版!”白城平紧张的将右手在屁股上擦了擦,指着地上那个巨大的钢铁机械禀告道。 “很好,白教授,你可以开始了!”周可成饶有兴致的点了点头。 “是!”白城平应了一声,飞快的跑到那机械旁,对旁边的学生大声道:“快,点火!” 随着白城平的命令,学生们跑到机械旁,点着了火。在等待的时间,白城平小心的讲解道:“大人,依照您的要求,我将整台机械分为锅炉和气缸两个部分,先在锅炉中将水加热,产生水蒸气通过管道进入气缸,这样有两个好处:第一我可以把锅炉做的很大,这样可以产生更多的水蒸气,自然更大的力量;第二,这样制造气缸的难度也要低多了!而且我还依照您的提醒,制造出了活塞,这样就可以让扭杆往复运动,不但可以缩小机械的体积,而且这台机械可以做的事情也多了许多,不只是用来在煤矿里抽水……” 伴随着白城平的讲解,那台机械也开始冒出一股股蒸汽来,这让他有些尴尬:“对不起大人,由于现在还没有找到足够好的密封材料,所以这台机械容易漏气,不过这不影响他的使用——” “无妨!你这也是试验品嘛!”周可成笑了起来:“材料可以慢慢找,漏气也很正常,只要不妨碍正常使用就好了!” “是,是,多谢您的宽宏大量!”白城平闻言大喜,他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珠,目光转向一旁的机械,这时那台机械终于开始缓慢的移动起来,用作试验品的200kg铅块在连杆的驱动下开始缓慢的上升,白城平发出惊喜的欢呼:“您看,动了,动了!” “嗯!”周可成矜持的点了点头,眼睛里闪烁出喜悦的光。 随着时间的流逝,连杆带动铅块的速度越来越快,周可成略微估算了一下,大概达到了每分钟六七次的样子,他不禁暗自点了点头,这个工作效率已经可以用作船用动力机了,只是可靠性和体积还有待改进。看来在自己有生之年把江南地区推入第一次工业革命应该问题不大了。 突然,随着一声巨响,蒸汽机被突然喷射出的白色雾气笼罩了,随着雾气被风吹散,可以看到那机械已经完全变了模样,连杆扭曲,锅炉破口,不时冒出烟雾,就好像一个垂死的巨兽。 “对不起,大人!”白城平惶恐的低下头:“可能是锅炉又出问题了,机械强度还是不够!” “不要紧,你先去看看有没有人受伤,如果有人受伤赶快送去医院!”周可成站起身来:“还是有进步的,这次的运行时间比上次又长了不少,经费方面你不用操心。好生检查一下,把问题的原因写一份报告,末尾写上改进的想法,过几天送到我这里来。”说到这里。周可成拍了拍对方的肩膀,转身走了出去。 “是,是,大人!”白城平感激涕零的抬起头来,此时周可成已经离开了。 离开了实验室,回到自己的住处,周可成吐出一口长气,摆脱了繁重的庶务,可以过上自己一直以来渴望的闲散校园生活,他这几年仿佛变年轻了。给自己倒了一杯橙汁,喝了两口,重新回到书桌旁,随手拆开其中一封,只见上面用熟悉的笔迹写道。 “亲爱的父亲,告诉你一个好消息,从檀香山(夏威夷)派出的船队已经抵达了新大陆,那是一块比金州(澳大利亚)还要富饶辽阔的土地,雄伟的高山、辽阔肥沃的土地,成群的野牛,气候温和、地广人稀,几乎可以说是一片空白。而且您知道吗?探险者发现了当地有金矿,这真是一个意外之喜。我打算第二批船就派出移民去那儿建设定居点,不过按照船长的报告,当地土著人说我们并不是第一批来到那里的人,据说有泰西人先到了,他们凶残而又贪婪。我打算先静观其变,如果可能的话,我们可以宣称兰芳社为当地土著的保护者,将那些泰西人驱赶出去!不知道我这么做合适不合适,请求您的指点!镰成。” 看完了信,周可成露出一丝微笑,他考虑了一下,提起笔写起了回信:“我的孩子,看到你的来信我十分高兴。新大陆是一片美丽富饶的土地,发现金矿当然很好,但黄金并非世界上最为珍贵的东西。财富的来源不是黄金,而是辛勤而又聪慧的劳动者。我很欣赏你将当地土著纳入兰芳社的保护之下的主意,这很好,因为这能够让那些可怜的人摆脱凶残的泰西人统治。但更重要的是教育他们,给予他们知识,你应该建立学校,从他们中间选出聪明而又勇敢的孩子,教育他们,帮助他们,让他们成为兰芳社的孩子。这样在一百年后,南十字星的旗帜才会继续在那儿飘扬。爱你的父亲,周可成!” 写完了信,周可成将其放入信封,放在一旁。他觉得自己有点累了,便靠在椅背上,双眼微闭,睡了过去。阳光透过窗户,照在他的身上,给他的脸庞和头发镀上了一层淡金色,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后,周可成悠悠醒来,看着鸟儿,露出笑容。 我的心是旷野的鸟,在你的眼睛里找到了旷野的天空——泰戈尔《飞鸟集》 全书完 声明:本书为奇书网(QiSuWang.com)的用户上传至其在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